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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一章 离前提还很遥远

今日的匍都乌云密布,就算白昼也显得昏暗。

天空似乎就快下雨了,但迟迟迎接不到雨滴。市民们想必正为了洗不了衣服而皱紧眉头吧。但在地底深处,不论天晴或降雨都不会带来任何改变。到了冬天,或许会感到些许寒意,但和一般住屋相比,寒暖的温差变化并不明显,就这一点来说,这里应该算是挺适合居住的环境吧。

当然,前提是得耐得住连霉菌害虫都活不了的浓郁毒气。

前代王妃的慰灵塔地底下,便是艾儿蒂居住的牢笼。

弗格坐在里头的摇椅上,心不在焉地看书。

在石壁烛台的光芒下,这间没有昼夜之分的房间也彷佛飘进了懒散的午后氛围。连翻书的指尖都悠悠哉哉。

实际上,只不过是在消遣时间罢了。这座监牢里的幽暗照明并不适合看书。

——话虽如此,这也只是对自己而言。

抬起头,望向眼前的睡床。

主宰这里的公主殿下穿着居家服饰趴在床土,一双脚丫前后摆晃着,一面哼歌一面看着手中的绘本。丝毫不在意房间里的昏暗。

「艾儿蒂,点盏灯怎么样?」

于是他还是开了口。

停下哼唱,她往这边瞥了一眼。

又要开始让人郁闷的碎碎念了,她脸上的表情显然是这个意思。

「不点灯照样可以看书啊。」

「太习惯漆黑可不好喔。这样外出的时候,你的眼睛会受不了阳光的……看你这样子,大概也没有好好地做『日光浴』吧?」

「……唔——」

艾儿蒂睁大眼睛瞪了过来,弗格只能叹口气。

或许自己就是在碎碎念吧,但事实上,嵌在石壁上的烛台和她本身的闪烁银发、还有晶莹剔透的雪白肌肤都还不足以照亮这个房间。

「前一阵子不是还满常出去的吗?」

「什么前一阵子……都已经过两个礼拜了,这样不行,还是得每天晒晒阳光对你比较好啊。」

艾儿蒂噘起嘴,最后还是在弗格坚持的注视下死了心,轻声嘟哝着「知道了」,仍保持趴卧的姿势伸出右手。

沁满牢狱的浓郁花香微微摇晃着。

缓缓围绕在艾儿蒂的右手臂,沉淀、缠卷、变质、可视化的——为数庞大的黑色直线构筑出某种花纹,以黏附的右手臂为苗圃,宛如生长出一株小树。

以那只手臂为起点描绘而成的炼术阵进一步成为媒介,向周围的毒气传达艾儿蒂的意志。将异世界的大气替换成现世中所不存在的幻想物质。

浮现出的,是一颗光球。

洒下与太阳同样的光芒,只有手鞠般大小。

被艾儿蒂取名为「太阳」的那颗光球悠缓地浮向空中,在天井附近静止了下来。被照耀的牢笼明亮得犹如白昼。

「……好刺眼喔。」

右手臂的炼术阵依然维持着,艾儿蒂瞇起眼睛不悦地蹙起眉头。

「请忍耐一下,不可以一下子就让它消失喔。」

「弗格最坏心了……」

就算被说坏心,也不能让她就此停下。

即使是长期被炼狱毒气缭绕的特异体质,但追根究柢仍是人类。就算是艾儿蒂,在长期远离阳光的情况下,还是会对健康造成危害。

所以从小时候开始,她总是要定期沐浴在「太阳」之下。只不过每当弗格不在,她不免会偷懒,让她做还是会做,但经常是满脸不耐烦——唉,毕竟拗到最后她还是会乖乖听话,只是在情绪上总会想稍微反抗一下吧。

就在这个时候,察觉到有人正踩着监牢外的阶梯一步步走下来。

会来到这里的除了弗格,当然就只有一个人。

「哎呀,在做日光浴啊?呜,呜哇,好刺眼!」

突然越过栅门将脸探进来的伊欧•特莉努在毫无戒备的情况下直视到「太阳」,忍不住发出小小的悲鸣。赶忙抬起一只手遮住双眼,又往后退开一大步。

「喂,弗格,伊欧也说很刺眼啦,应该够了吧?」

「不行,还不够。伊欧会觉得刺眼只是单纯因为太笨的关系。」

「你这家伙,也用不着把我说成那样吧?哎唷,眼冒金星了……」

「从楼梯那边就可以看到里面很亮了吧?谁叫你要突然往里面看。」

「……的确,伊欧真的很笨。」

「怎么连公主殿下都这样说我?太过分了!」

伊欧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抬头悲叹的搞笑模样,让艾儿蒂笑了出来。不管她是在开玩笑还是忠于本性,总之这名侍女确实很擅长让主人开怀。弗格对她这一点也感到很敬佩——这当然这不是讽剌,而是生性严谨的自己并不在行的领域。

「对了,发生什么事了吗?你怎么跑下来了?」

「啊——嗯嗯。」

眼睛总算是舒缓了些,伊欧用力眨了好几下后才绽开笑容。

「我烤了一些核桃,就带过来了。」

她边说边掀开捧在胸前的竹篮。

——这个人又在纵容艾儿蒂了。

这样的想法反射性浮上脑袋,但还是忍着没有说出口。

艾儿蒂是在一个多月前外出的时候认识了核桃的滋味。

那时借宿的「黑豹亭」旅馆所端出的面包里就加了这种果实,现在已然成为艾儿蒂的心头好。

恐怕这也是她与已经不在人世的朋友——绮莉叶之间的回忆吧。

这份对故人的追思,是孕育在她体内的正面情感。

所以也不想再用什么告诫来泼人冷水,不过就是核桃,趁这段时间让她吃个够也好,反正这小小的果实也算营养。

「公主殿下请尝尝看。弗格,你还在干嘛?快点拿去吃啊。」

「好好好。」

话虽如此,如此无微不至的照料还是让弗格忍不住笑了出来。

接过竹篮打开包裹,装在里头的东西可不只是烤过那么简单。不仅外壳全剥干净,还把剥过的核桃里比较大颗的挑选出来,均匀地洒上盐巴。

「伊欧也要吃吃看吗?」

询问后,得到的答案也不出所料。

「我不用了。」

「也是啦,如果把小颗一点的当零嘴吃完才送过来的话,你应该也吃饱了吧。」

「……唔,你很吵耶!少在那边管人家的闲事啦!」

「吃太多的话会流鼻血喔。」

「你这家伙真的从以前开始就很不可爱耶。」

「要一起喝茶吗?」

「要。」

竹篮里除了核桃,还有一套茶具,三只陶杯。她还真是不会干赔本生意呢。

伊欧从弗格提在手里的竹篮中拿出一只陶杯,从茶壶倒了杯红茶后,就走到监牢入口的楼梯旁坐下。确实她也没办法进到里头来。

回到牢笼里,艾儿蒂已经从床上站起身等着吃核桃了。

黏附在右手臂上的炼术阵不知何时消失了,大概是认定就算不继续操控术式也用不着担心的关系吧。在这间弥漫着浓郁毒气的牢房里,以炼术创造出的幻想物质远比在屋外更能长时间留存。

接过从竹篮里拿出来的小纸包,艾儿蒂带回床上摊开,开始吃起核桃。那模样活像只小动物,却带有某种高雅的气质,是因为她天生的美貌还是因为王族身分呢?也许两者都是相同的。尽管她并没有接受过身为公主该有的教养礼仪课程,但她身上确实流着两个国家的王族血脉。

把倒入茶水的陶杯放在睡床旁的柜子上,弗格折回摇椅坐下。

「公主殿下,您觉得怎么样——?」

伊欧拉长了声音从牢房外发问,艾儿蒂点了点头。

「很好吃。」

「不用给弗格吃也没关系喔——」

「呃……一个人吃那么多的话,真的会流鼻血啦。」

纸包里的核桃分量简直可以媲美一座小山。就连两个人分着吃也稍嫌太多了。

艾儿蒂又拿起一颗核桃啃咬,抬起视线朝这边看来。

「……你想吃吗?」

「如果艾儿蒂给我吃的话。」

「如果弗格无论如何都想吃的话,我也不是不会给啦。」

她似乎有些得意。

看来她是打算对我刚才的碎念报仇吧。

「哎呀,居然对弗格这么好,真不愧是公主殿下,真的好温柔啊。」

朝牢房外多嘴插话的伊欧瞥了一眼,弗格不由得苦笑。

「说得也是。这些核桃看起来好好吃,可以分我一些吗?」

「呵呵呵,既然你都这么说了,真拿你没办法!」

艾儿蒂脸上漾起骄傲的笑容,用双手纸包递了过来。

「……可是你不能拿太多唷?」

「真的太感谢您了。」

弗格抓了三颗放在自己的掌心上。每粒核桃都非常饱满大颗,既没缺角也没有破损。要把这些全都敲开剥干净想必得花上一番功夫吧。

「伊欧一定能当个好太太的。」

于是半开玩笑地朝牢笼外喊了一声。

「是是是,你又在挖苦我了。」

「我是说真的啦。你这么细心,一定会深受男性喜爱的。」

「……唔!你、你干嘛突然说这种煽情的话啦!」

「不是嘛,我只是想说,我也不是只会说些不痛不痒的讽刺啊。」

应该说,我认为自己的嘴巴也没那么歹毒吧。

「伊欧,你要结婚吗?」

面对主子满脸惊讶的询问,侍女仓皇失措地回答:

「我、我才不会结婚咧!况且我又没对象……而且就算结婚了,除了公主殿下,我是不会给其他人烤核桃的!」

「是这样吗?」

艾儿蒂的语气淡然,又拿起一颗核桃往嘴里塞。她大概不是很懂吧。对于伊欧许诺的忠诚,还有那份忠诚所代表的意义。

不过,她似乎也理解了对方话里的善意。只见艾儿蒂的嘴角微微扬起,令她感到开心的应该不只是核桃的好滋味吧。

看着她们温馨的交流,弗格心里却流过一丝疼楚。

若伊欧•特莉努真的嫁为人妇,将来恐怕就万劫不复了。

身为已不在人世的王族成员——艾儿蒂米希亚公主仍存活于世的事实是个太过沉重的秘密。要是伊欧有了家人,简直等于把封蜡的密件放到火上烤。那些王族是绝不会容许这种事发生的。

那原本就不该是平民出身的侍女所该背负的责任。不,正因为她是个平民侍女,所以在该牺牲她的时候,就能毫无后顾之忧地将她铲除。只要伊欧稍微说溜嘴,就会跟那群说溜嘴的家伙一起被利刃穿心,扔进玲无川。

到时领命痛下杀手的,说不定就是自己。

当然伊欧对于抗毒性的天赋确实很难再找到其他适任者,多多少少对她还是会宽容一点吧。但无论如何,此刻的这份安逸仍是被摆在刀尖上,随时有丧命的可能。

可现在不管再怎么苦恼也于事无补。

无论未来的路有多么险峻,就算看不到往后的路,也还是能欢笑度日的。不能给笑不出来的自己找理由,这一点不管是弗格、艾儿蒂,还是伊欧都一样。

「喂,弗格。」

擦去沾在指尖的盐巴,艾儿蒂开口:

「你今天会一直待在这里吗?」

「是啊。」

啜了一口红茶,弗格颔首答道。

「现在没什么要紧的工作,今天我会在这里待到艾儿蒂上床的。」

这个回答让她脸上浮现出天真灿烂的笑容。

「这样的话,今天就玩通宵吧。」

这算是恶作剧还是单纯的高兴呢——也许两种心情都有吧。

虽然搞不清楚,但只要能多看一点她的笑容,熬个夜又有什么关系呢。毕竟这位公主殿下并不擅长熬夜,九点一过,她差不多就会在床上躺平了。

出乎意料之外,艾儿蒂一直到十一点仍没有就寝的意思。

虽然从九点开始就不停打呵欠,但两个人的棋局却迟迟分不出高下。双方激战了老半天,离开监牢时都已经快过十二点了。

回到住处后,弗格才注意到有封署名给自己的信件。寄件人是「边狱院」,是这一个月来面首盼望的通知。

隔天早晨。

提前用过早餐后,弗格便照着信函上注明的时间出门前往边狱院。

虽是对方提出的邀请,仍得依照常规进行繁杂的手续以及严密的身体检查,之后才得以放行被召入院内。推开那扇熟悉的门,触目所及的是已经看惯的书本堆起的高山。从书堆中挤了进去,对里头的那个人打了声招呼:

「特莉艾拉小姐,我来了。」

「嗯。」

特莉艾拉•梅普。

身为「边狱院」键器开发部副部长的她,正坐在桌边迎接弗格的到来。

未施胭粉的脸庞,丝毫没有打扮意图的朴素服装,就连随意披在身上的那件白袍也东一块西一块的沾上一些小污垢。跟那天生丽质的姿色——柔顺的蜂蜜色头发、端正的五官、纤细苗条的身材完全不成正比,彷佛刻意对这一切敬而远之似的。

实际上,弗格会这么想也不无道理。作为研究员的她,摆在人生第一顺位的就是追求学问。关于炼狱、关于炼术、关于键器,还有更深入、更详尽的知识追求。

对她而言,一切都以获得知识为优先,为了获取知识,不管得做出怎样的牺牲都在所不惜。以一名研究员来说,她也算是如鱼得水吧。何况她才二十一岁,就在莹国最先进的炼术研究机关中被擢升到一个部门的副部长之位。单凭灵光的脑袋是不太可能爬到这种地位的。在这栋建筑物里工作的每个人都有一颗超乎常人的优秀脑袋。

对于知识怀着悖离常人的执着,还有支持这股执着的某种精神缺憾,或许都在她身上体现了。

要是恶魔对她说:往自己脸上泼盐酸就能一窥炼狱的深渊,她会有怎样的反应?弗格当然希望她会拒绝,做得出这种事的人类总有一天会为了知识而抛弃知识以外的一切,最后只剩下疯狂。就像罗兰•艾努•康菲尔德——利用炼禁术创造出人造人的——弗格的父亲一样。

唔,用罗兰来比喻确实不太妥当。

和她认识了那么久,没印象她有疯狂至此的决定性缺憾。但要是有时间打扮,她还是会以研究为第一优先。

「比约好的时间慢了一分二十秒。」

特莉艾拉瞥了自己的手表一眼,扬起一抹邪气的笑容。

这似乎是她最近很爱的一句台词。这一个月来已经讲过五遍了。

就算实际上没有迟到,她还是会来一句「迟到了」,用「我没有迟到」反驳时,得到的响应就是「照我的手表,你是迟到了」。假使乖乖道歉,对方反而会说「我没怪你,只是指出事实而已。」——这下弗格也差不多摸清楚了。这是一个提醒人家迟到,来看看对方会怎么反应的恶作剧。

那种脱离常轨的交际方式,或许就是她人格中的缺憾吧。

「这样啊。」

所以弗格尽可能面无表情地随便应付了一句。

「嗯?你都迟到了,难道没什么话想说吗?」

「这么在意的话,你只要把自己的手表往回调一分二十秒就行了吧。」

「……哎呀。」

特莉艾拉似乎对弗格的反击相当感佩。

「原来如此,你也有这种完全不顾他人心情的一面啊。用你的自以为是来还击我的自以为是吗?不过很遗憾,这次我的手表一秒也没慢喔。」

「那我道歉总行了吧?但不是对特莉艾拉小姐,而是对所谓的时间这种绝对性的规律。可是你也把时间当成玩具,所以你也同罪。」

「确实如你所说。哎,我真是哑口无言,你的回应太完美了。」

「说到完美,我的委托怎么样了?」

居然会认为这样的对话很有趣,对自己感到有些无奈之余,弗格还是不忘把话题拉回正轨。

「你会把我叫过来,应该是成功了吧?」

「关于那个,也很完美呢。」

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特莉艾拉用大拇指比了比自己身后的桌子。

「就放在那边。不好意思,你可以自己拿吗?那么重的东西我实在搬不动。」

她边说边往旁边退了一步,对弗格招了招手。

举步来到桌子前。

摆在上头的是一把弯刀。

没被收进刀鞘里。三十公分长的刀身以悠缓的线条勾勒出弯曲的弧度,这是一把刃口朝内的弯刀。

弗格的爱剑——「艾莉丝十六号」。

「说老实话,我真的很想把它铸融掉呢,真可惜。」

艾莉特拉一脸遗憾地对正握住剑柄将其举起的弗格叹了一口气。

「重量二十公斤。是经由高密度的幻想物质在现世定型吗?或在普通的铁块里注入某种术式压缩而成?还是使用了不寻常的手段……真不愧是恶名昭彰的『艾莉丝魔剑』,从外部调查根本什么都查不出来。」

靠炼禁术创造出的物质,也就是在面对炼禁术的时候,她一点也没有隐藏自己的好奇心。若不是顶着边狱院研究员的身分,光是对此表现出兴趣就已经构成犯罪行为了。她这种性格果然有点危险啊,弗格心想。

「请放弃铸融这件事吧。」

弗格只能报以苦笑。

「这东西对我而言很重要,而且我委托的内容可不是要你研究它的刀身。」

「我知道啦,所以才说很可惜嘛。」

会把这东西交给边狱院,应该说交给了键器开发部门,完全是因为另一种理由。而且是跟刀身完全无关的另一件事。

「完美,你刚才是这么说的吧?我想试试看……但在这里应该没办法吧?」

「你能顾虑到我的研究室真是太好了。」

「不过话说回来……」

弗格凝视着手中的「艾莉丝十六号」握柄。

「虽然是我自己委托的,想不到你真的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呢。」

与刀身结合的部位,也就是从护手延伸出去的握柄。手指搭在上头,确认游戏般地轻轻一握。

可以感觉到些微的抵抗感。只要按压下去,应该就能「发动」了。不久前都还只是单纯的伪装,但如今已是货真价实的真货。

弗格所谓的委托,就是在这里装入真正的键器。而且使用的并不是这个国家普及的「愚者之石」。

「输出功率方面怎么样?」

「没问题啦,我可是天才。」

特莉艾拉这么说。

就算是开玩笑,她的声音仍充满自信。

「不过的确是很不容易啊,毕竟启动方式也截然不同嘛。」

动力源来自——「克拉夫念珠」。

由德国开发,因两个月前的圣堂爆破计划而走私到莹国境内的那东西。

她说得没错,这样的委托确实很乱来。

原本的「克拉夫念珠」在打开炼狱之门时,使用的是「醒来」这句咒语作为启动仪式。要将那东西的使用方式转换为类似「愚者之石」的物理性冲击,又要尽可能不降低、其威力——特莉艾拉只花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完成,这样的能力确实使人赞叹。

「其实也差不多是从头开始制造啦,不过多亏了你的委托,『克拉夫念珠』的结构已经完全被我摸透了,说起来我还应该感谢你呢……那东西真是惊人,如果只是使用扩大门扉并维持开启状态也就算了,居然还用上雷杜印文法中的圆环直列。专家反而不会想到那方面去。不晓得是不是因为无知才有了这样的偶然发现?而且还必须稍微转换一下平时的思考模式……天才都是从愚蠢的失败中学习成长,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特莉艾拉愈说愈来劲了。

「呃,不好意思。就算对我讲这个,我也……」

弗格急忙打断了她未竟的话。

说老实话,那种充满专业术语的话题弗格实在无法参与。

雷杜印文法他大概略知一二。那是一种描绘炼术阵的算式,使用雷杜印文法所创造出的炼术阵较小且简朴,相对的也缺乏术式的独创性——大概是这样吧。

但更深入的层面就不了解了。弗格猜想,该如何以雷杜印文法构筑的小型炼术阵来扩大炼狱之门并加以维持,对莹国的研究员而言应该是件新鲜的挑战吧。

「啊,抱歉抱歉。你又不是优贝欧鲁,太专业的东西听不太懂吧。」

「……优贝欧鲁?」

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和你一样是王属炼术师。你不知道他吗?」

「抱歉,我是分遣队的。」

「他博学到可以和这里的职员互相辩论呢。在实践主义者居多的炼术师中算是挺稀奇的,那家伙就算当个研究员,也能干得有声有色吧。」

「啊。」

这么一说,弗格就想起来了。发生圣堂爆破未遂事件当时,那个看穿犯人所组成的炼术阵是爆破系的王属炼术师。而且这个名字就是从特莉艾拉口中得知的。

「那个优贝欧鲁先生跟你的交情不错吗?」

「我喜欢聪明的男生嘛。」

「是吗?你喜欢的应该不是聪明的男生,而是聪明的脑袋吧?」

「你说对了。可以的话,真想让他当我的部下……但那家伙迟迟不肯点头。」

说起来是有些失礼,但弗格还真没办法想象她跟男性和睦相处的场景。感觉她就是会说:有这种空闲的话,我还宁愿拿来多背诵一种炼术阵的文法呢。

「话说回来,因为是你的委托,我才加以改造……不过,你打算拿那东西怎么办?」

特莉艾拉指着弗格手上的臀刀。

「你是天堂骑士吧?就算装上那种输出功率强大的键器,也没什么意义啊?还是说你打算跳槽当炼术师?」

「是要让对手以为我好像有在使用炼术的样子。」

弗格眨了一下眼睛。

键器部分的安全装置上了锁,为了不误触把手启动炼术式,弗格便将剑身纳入剑鞘。

「我对毒性有完全的抵抗力,所以光是这种程度的毒气就能当作武器了。」

这句话说得真假掺半。

因为特莉艾拉并不知道弗格的真面目。

她知道的只有弗格的身体对于毒气完全免疫。弗格对外的解释是「偶然之下与生俱来的特殊体质」,特莉艾拉也相信了这个说法。弗格是人造人的事,甚至对于毒气的免疫力其实并非免疫力,而是以毒气为食,拥有超越人类的臂力和反射神经超群的这些特性,是仅次于艾儿蒂存在的重大机密。

光是拥有完全免疫力这种对外所称的权宜手段都让特莉艾拉兴致高昂了,她甚至还半开玩笑的说:等你死了,就让我接收你的尸体吧——这句话大概有一半是认真的。

总而言之,将这副身体和「克拉夫念珠」所持有的庞大输出功率相互结合就是最好的办法了。

既可以像对特莉艾拉解释的那般用来牵制敌人,又可以被弗格吞食,壮大力量。因应对手的实力来调整摄取量,也能有效调节自身的力气。

「原来如此,假装使用啊,是这个意思吗?我对战术理论不太了解……不过老实讲,你那种离谱的委托也算是帮了我一个忙,让我有机会可以好好解析那玩意儿。托你的福,现在我们已经可以量产「克拉夫念珠」了。

「……真的要量产吗?」

面对蹙起眉头的弗格,特莉艾拉遗憾地笑了笑。

「纯粹只是就理论而言啦。说实在的,把炼术阵刻进那种小珠子里是工匠的工作,还要看我们国内的专业人士办不办得到呢。就算真的可以,说不定直接从那个国家买来还比较便宜。在这一点上,那的确很像德国会做的工作。」

德国过去就因是技术大国而驰名。就像现在莹国以炼术进行大量生产,在各个产业上都可算得上是一执牛耳,但在制造机械的小零件这种要求细腻的手工业方面,还没有一个国家可以和德国并驾齐驱。

不过这件事和在莹国生产「克拉夫念珠」是两码子事。

「放心吧。我国是不会舍弃『愚者之石』的。那种石头所开启的门扉大小——炼术发展至今的二十多年里——对于炼术师健康、炼术输出还有规模大小等各方面,经过长时间的验证所得出的最合适结果。愈是拥有强大的力量,死得愈快;尤其是那些不懂强大力量会带来什么后果的人。『克拉夫念珠』可不是一般炼术师能随意使用的东西。」

「就是说啊。」

克里斯廷娜•薇恩和肯尼斯•布兰特,连这种在莹国号称一流的炼术师也会被强大的力量迷惑而沉沦,但雷迪克•梅尔在身处劣势、情绪激昂的情况下,仍只使用「愚者之石」。这恐怕就是答案了吧。

所谓的力量应该是用来生存,而非将人逼上死路。那种东西只会削弱自身生命的力量。除了带来一时的快感之外,也没什么其他意义。

「目前还没有在市井间看到『克拉夫念珠』的影子,我想应该没什么问题。莹国议会应该也有私下对德国施加压力了。」

说是这么说,但弗格心里仍存在着些许不安。

以灰色街道和酒店为中心流通的鸦片,就算被法律禁止也依旧侵蚀着匍都。尽管梅毒与淋病盛行,仍阻挡不了寻芳客前往妓院的脚步。

人们往往不惜折损自己的生命去贪求一时的快乐。而所谓的力量,比起鸦片或妓女更是强烈欢快的代名词。

更重要的是——正因人们如此渴求力景,炼术才在这个国家里发扬光大。

目前,就仅只是目前。

就如同表面上的意思。

目前。谁又知道明天将会有怎样的转变。

所以弗格才会委托特莉艾拉在自己的武器里装设「克拉夫念珠」。为了也许有一天,必须和那些败给追求一时快乐的敌人对战。但在追求更强大的力量这一点上,弗格并没有谴责他们的资格。

「……真是矛盾啊。」

「你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我自己的事。」

因彻底解析了「克拉夫念珠」而开心不已——为此感到快乐的特莉艾拉跟我也是同类吧。

所以弗格期待的并非人类的良心。而是莹国议会的外交手腕,还有对德国施加压力后得到的结果。若德国愿意就此收手当然再好不过。只希望别让自己、甚至是艾儿蒂的工作又增加更多麻烦就好了。

正准备离开边狱院,王宫派来的使者已经等在大门口了。

「即刻进城」的命令,让弗格不由得耸了耸肩。

不管上午或下午都这么被呼来唤去,简直跟个跑腿没两样。但这毕竟是自己的任务,也没什么好抱怨。弗格的工作通常都是在被谁传唤之后开始的。

而且有时候——总是以拐弯抹角作为开端。

「弗格,你被召见了。」

位于王宫内部的王属军总司令官勤务室。

房间的主人,弗格的上司理査徳大公爵劈头第一句话便教弗格失笑。

「……喔。」

把我召来到这里的重点,就为了告诉我被召见了吗?确实没料想到会有这种情形。这不就是小巷子里的箭型涂鸦游戏吗?「向前直走」「往右走」「转个弯」「往上看的话」「就是傻瓜啦!」——

「怎么了?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没有,是我自己在想事悄,很抱歉。」

「自己想一想还笑出来,很失礼耶你。」

「您说得没错。」

我也真是的,在亲王殿下的面前居然还敢拿出这种不敬的态度。若不是理查德的好个性,自己就算被处以绞刑也不足为奇吧。

「这样也好。」

与说出口的话相反,理查德放松肩颈扬起一抹轻笑,似乎并没有把弗格的不敬放在心上。

「我就是中意你这一点。比起其他贵族们总搓着双手来谄媚,面对你时轻松多了。」

弗格打蛇随棍上的接了一句。

「这样的话,下次我也会搓着手来谄媚您的,大公爵殿下。」

「喂喂,再说下去我可要生气啰。」

与其说生气,浮现在他脸上的却是无奈的苦笑,理查德从抽屉里抽出一支烟卷。

划亮火柴点燃了烟,吐出一口袅袅白雾后,他才缓缓出声:「算了,说要生气的话,我该气的或许是这件事吧。」

「……到底是什么事?」

弗格询问。

「至于会不会生气,就看你怎么回答了。」

亲王心里似乎有什么困扰,目光却在转眼间变得犀利,他说:

「弗格,你被『雷可利之宴』召见了。」

「……雷可利?」

这个出乎意料的名词,就算弗格也不由得蹙起眉头。

「雷可利之宴」。

那是市民区域的一部分,在通称「特区」的地方设立总部的综合贸易公司。在这个国家里,所有的商业类别几乎都有所谓的公会存在。大至纺织工厂和制铁业,包含打铁铺和书店在内的制造业与贩卖业,还有旅社、餐厅这一类的服务业。乃至于娼妓……炼术师当然也有。

依照职种不同,公会的功能也各有异处,但以业界全体利益和相互扶助为目的所成立的这些同业者公会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寄身于公会的保护伞下,人们对于自己的工作也会更斗志高昂,更重要的是能确保不愁吃穿的民生问题。

顶着综合贸易公司的头衔,统括所有公会并一手操控莹国商业流向的,即是被称为「雷可利之宴」的组织。

雷可利之宴总部所在的「特区」是一处完全隔绝了国家政治机关的地方。在栅栏所围起的四方各约五百公尺的范围内,那个区域由直属于他们的自卫军进行治安维护,连警察军都不被允许入内。说起来就像存在于首都内部的一个小小独立国。连王室的威严和议会的政治力都无法对特区施加任何影响。

那样的地方,却指名道姓的对弗格提出邀请。

「老实说,我还真想叫他们别开玩笑了。」

亲王身兼大公爵、王属军总司令官——在莹国之中拥有屈指可数的影响力及莫大权力的理查德•米尔•拉耶被逼到说出「想叫他们别开玩笑了」这样的台词。

「雷可利之宴」就是如此不容小觑的组织。

「炼术师公会也就算了,这等级简直是翻了好几倍啊,你到底干了什么好事?」

「……我也很想知道啊。」

这是真话。弗格完全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会被召见的事。

理查德说得没错,若是炼术师公会的召见还能理解。因为弗格曾以市井炼术师的身分加入炼术师公会,留下了姓名。依照工作的内容,偶尔还是需要「公会所属的炼术师」身分来推波助澜。

弗格原本就只是被当作权力斗争道具的国王手里的棋子,若再加上人造人的身分,根本连活着都是种禁忌。王室饲养这样的家伙,个中含意就跟艾儿蒂一样是活生生的丑闻。

「其实我真的很想拒绝,毕竟你可是重大机密啊。」

「为了慎重起见,我得问一声,被召见的只有我吧?」

「是啊,这也是万幸了。」

艾儿蒂并没有归属在炼术师公会旗下。她和弗格不同,几乎没有抛头露脸的公开活动过,最多也只能在王属军游击队的名册上发现她的名字。一般市民根本不可能拿到那份名册。

若连她都被召见,就有必要怀疑是不是哪个王室成员在夜里披着睡袍跑到外面去多嘴散播流言了。

「看来……也只能走这一遭了。」

「我再问一次,你真的没印象做过什么吗?」

「真的很遗憾。或许我属于王属军的身分已经被公会发现了……但就算如此,我不认为这足以构成被召见的理由。」

隐瞒原本的立场和任务加入公会的炼术师,可以说多如过江之鲫。又不是玩具店或书店那种单纯的公会——倘若不像这样清浊不分地照单全收的话,炼术师公会应故很难营运下去吧。

「要是这样,我就真的不懂了……抱歉,你就老实地去一趟吧。就连我们王室都拿雷可利没辙啊。」

相当难得地,理查德竟吐出满是懊恼的叹息。

想拒绝这场召见当然不是不可能,只是往后可能会带来一连串负面的连锁效应,到时只怕更得不偿失。说老实话,在这件事上也没办法拿出太强硬的态度。

「雷可利之宴」深受民众的支持与爱戴。

组织总括了正在营运的公会,在行商方面也光明正大的完全摊在阳光下——因此受到各方公会的信任,更甚赢得了普罗大众的信赖。总部周围的区域会形成治外法权的特区,市民区域会以雷可利总部为中心发展便是最佳的证明。

与那个组织为敌,无疑是跟全体市民们为敌。在经历过市民革命所诞生的立宪君主制度下,就连政治也无法无视于市民的情感想法。

「没事的,对方应该也不会刻意为难我吧。」

弗格不认为「雷可利之宴」会对自己带来什么危害。

「回头想想我的立场和至今为止所做过的事,应该没给他们造成利益上的损失吧。」

当然还是得保持绝对的警戒态势,既然无法想象对方的召见所为何事,就必须自己临机应变。不过着实很难想象会因为自己而让王宫或艾儿蒂曝露在危险之中。

但理査德依然无法抒解深锁的眉头。

以他的立场来看,实在无法抱持乐观的态度吧。一番深思熟虑后,理查德开口道:

「不管怎样,要把全部的经过向我报告。还有,过去之后得沉稳一点。就算真的发生什么事,也别刻意做出鲁莽的行为。」

「我看起来像是那种血气方刚的人吗?」

弗格半是无奈的抗议。

只可惜对方技高一筹。

「就是看不出来才说的……你是那种一旦决定了,就会冷静地设想一切,再故意表现出鲁莽一面的人。血气方刚的鲁莽之人反而还比较好驾驭呢。」

亲王的响应令弗格完全沉默了,只得挂着一脸苦涩的表情恭敬的行礼告退,除此之外也不能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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