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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二章 阴天的鸫之歌

今天的匍都,天空依然布满灰黑的乌云。

这种天气已经持续了三天。到了这种时候,也差不多该有人厌烦地希望雨最好痛快地滂沱一阵,然后赶紧放晴吧。大概只有在外从事肉体劳动的劳动阶级男人们会喜欢这种不用顶着大太阳的阴霾天气。

对弗格来说,这种天气的确有点伤脑筋。对于外出时顺便晒晒太阳这种事,他并没有太大的感想,但要是在外头走动时忽然下起雨,可就教人为难了。尤其像今天得走上好一段路的时候就更烦闷了。因为弗格并不喜欢走着走着就淋得像只落汤鸡。

简单形容市民区域,面积大概就占了整座匍都的七成以上。

而「特区」存在于其中心位置。

从王城出发,约莫得走上两个小时。出门时弗格也曾犹豫该不该搭马车,结果还是决定走路。但照此刻的天象看来,自己也许做错选择了。

贵妇人们在晴天撑的伞用来挡雨似乎挺合适的……这种没营养的事想想就好,总不能真的搞出那种奇形怪样让路人在背后议论吧。毕竟光是穿着贵族服饰的少年在街上游荡这件事本身就够稀奇了。

在大马路上举步前进,穿过商店街,越过炼术师专用的武器、护具店丛聚的喧闹小巷——从王城出发到现在刚好经过两小时。离约定的时间通有十五分钟。

弗格总算来到这道将街区分隔开的铁栅栏前。

不管往左看或往右看,铁栅栏都一望无际,高度约是弗格身高的两倍。

照传闻所言,每边的长度约五百公尺。将这座城市中心分划切割出一块正方形,可说是恰如其份的国境。莹国的律法在铁栅栏的另一侧并不通用。

隔着栅栏所见的,是极其普通的街道景象。连建筑物的构造和巷弄间的氛围都和外侧没什么不同。看起来像是民宅的房子和贩卖着什么的店家栉比鳞次。但那些看似民宅的屋子里住的全都是「雷可利之宴」的员工。所谓的店铺也只不过是让他们在栅栏里生活而存在的设备罢了。在与外界隔离这一点上,大概就跟艾儿蒂的牢笼差不多意思吧。

沿着栅栏在外围走了好一会儿,弗格终于发现大门。

有个像是警卫的男子站在门前守着。大门建造得很朴素,没有一丝值得让人注意的地方,因此也营造出某种教人恐慌的印象。

向穿着制服的警卫报上名字后,便被请入门内。从他站立的模样看得出是个十分干练的人。悬在腰间的剑柄里也嵌入了键器。

穿过大门后,眼前是一条长街,各种公会的事务所就在这条长街上沿途并列着。

一路走到街底,出现的是一栋较小的宅邸。

那就是特区的中心——「雷可利之宴」的总部吧。

虽说受到民众的热切爱戴,「雷可利之宴」这个组织仍充满了谜团。说得更具体一点,没有人知道那个将贸易公司管理得有条不紊的「雷可利之宴」首长究竟长得什么模样。

听说雷可利这个商号名称就是取自那个人的名字。但不管以女性的名字还是姓氏来说都太过响亮了,还是不能冒然断定。

年长老翁、妙龄女子、其实是某个名声响亮的贵族,各式各样的谣言在市井间传得沸沸扬扬。更极端一点的,还有说是个年幼的少女、戴着面具充满谜团的绅士、或更荒唐无稽的抽像人物,俨然已成为传说故事了。

从没想过竟能亲眼见到那个人的庐山真面目——既然连弗格这种人都能见上一面了,想来应该不会是充满谜团甚至成为谣言中心的神秘人物才对——但光是被邀请进入这间宅邸就已经是十分稀奇的事了,还是得冷静地好好观察一番才行。

怀着这股心思,弗格也走到宅邸的大门前。

大门上嵌着模拟狼头的浮雕。用狼头嘴里所衔的门环敲了几下后,几乎没有等待,大门便叽嘎一声打开了。

「是弗格先生吗?」

开门接待自己的,是个穿西装,已迈入不惑之年的绅士。个子瘦高,向后梳整的白发,稳重的举止,挺直的脊背,几乎可当作最佳模范的管家模样。从那双细丝般的眼里无法窥探到任何感情,但也算是给人不错的印象了。

「是的,这次承蒙你们招待。」

弗格答完后,绅士也优雅地鞠了躬。

「请进。」

弗格在带领下依言踏入屋内。

这栋建筑物从内部的装潢设计,到家具与日用品全都是近代的洛斯加风格——所有摆设皆是三十年前最为流行的美术工艺品。也就是说,这栋房子至少建于三十年前,之后便再也无视时代的潮流走向,依然保持着当时的样貌。

这应该是主人的兴趣吧。

若是如此,恐怕也有一定的岁数了。因为在流行的热潮退去后,洛斯加风格便像遭到唾弃般变得衰微,还被当成上个世纪的象征成为世人嘲笑的对象。原因在于炼术引发了产业革命,时代也被彻底刷新。

不知不觉间,自己不晓得因何原因被召见的不安疑虑渐渐被这间宅邸、被这里的主人雷可利究竞是个何方神圣的好奇心所取代了。匍都之中数一数二的谜团,那个人的真面目到底会是如何?若能解开谜团,弗格确实很想见上一面。正思索着,管家已停下脚步。

二楼,走廊尽头的房间。

他在门前恭敬地行了一礼,发出平静却宏亮的声音:

「打扰了,我把人带到了……夫人。」

——「夫人」?

在弗格不自觉蹙起眉头时,里头传来了回应:

「嗯,进来吧。」

管家伸手打开房门。

房里并不明亮,反而有些昏暗。

这间房里连一扇窗都没有。照亮房间的光仅是烛台。壁面上镶嵌了八盏,房里深处的办公桌上一盏、还有摆在中央小茶几上的一盏。

茶几后头是一张沙发。

沙发上有一个人,正面向弗格的方向侧躺着。

悠闲且泰然自若。

「……总算来了。来赴这趟约,真是辛苦你了。」

她露出一抹桀骜不逊却不失大方的微笑。

没错——就是她。

而且还十分稚嫩。两个大人坐在一起会显得太过拥挤的长沙发上,容纳她身展四肢的卧躺姿势倒是刚刚好。她看起来顶多十来岁,说不定还更小一点。

但她表现出来的态度和语气却和外表截然不符。

垂在身后的长发是如火焰亦或血色的鲜艳红发。装饰在发间的发夹和嵌着珠炼的装饰品令人联想到来自东方的异国贵族。

她身上穿的衣服像是舞衣,上头同样也绣着异国风情的花样纹路。那件裙子很长,走路的时候说不定还得撩起裙摆。但除此之外,布料都合身至极。她不是硬将大人的衣服穿套在身上,而是原本就把衣摆做的比体型还要长。

把玩着手里承满液体的玻璃杯,少女开口:

「哎呀,我都这么慰问你了……至少打声招呼吧。」

她说话的方式简直像个历尽沧桑的老太婆。实在太不协调了。

老是这么惊讶下去也不是办法。

被这么一指责,弗格慌忙地将手举到胸前行了礼。

「初次见面,承蒙招待了……我是隶属王属军的弗格。」

相对地,她却以上对下的态度接着出声:

「我是雷可利。」

如此直接坦荡,完全出乎弗格的意料之外。

「咦……雷可……利?」

这么说的话,眼前这名少女……

就是「雷可利之宴」的首脑,这个国家的公会、甚至于经济走向都是她在暗地里——

若真是这样,坊间流传的那些荒唐无稽的故事这下不全都是事实了吗?

「用不着露出那种表情。」

少女笑了。

那神色,就像将高贵与傲慢混在粉底里抹上了脸。

「哎,你会那么惊讶也不是没道理。话虽如此,现在就吃惊还嫌太早了呢。」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是在嘲笑双眉紧锁的弗格吗?少女一脸悠然地闭上眼,轻轻吁出一口气后才又睁开。就只是这样——但在迎视她投来的目光时,某种情绪就这么攀上了弗格的脊背。

不知名的颤栗。

缓缓侵蚀自己的恐惧。

不对。

这是……

令人不快的恐惧,还有怀念——?

「你刚才说了初次见面吧?但我可不是第一次见到你喔,我很清楚你的每一件事,你应该也知道我才对吧?」

少女脸上仍是挂着笑容。

「只不过,就算灵魂彼此认识,脑子认不认识就不得而知了。毕竟你出生的时候,我还待在连接着蒸馏器的三角量杯里呀。」

她又笑了笑。

「我叫雷可利。只有名字,没有姓氏,就跟你一样。」

微笑着对弗格说道。

「好久不见了……哥哥,我是你的妹妹。悲叹之河的第三环……被赐予背叛客人称号的『罗兰之子』第三号。」

须臾间,身体出现了反射性动作。

手往背后伸去,拔出腰间的弯刀并且脚下用力一蹬,退到房间角落,与对方拉开距离,双眼紧盯着面前的少女——不,是有着少女容貌的那家伙。

「哎呀呀。」

雷可利仍是躺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悠哉地将玻璃杯中的液体一饮而尽。

「能再给我倒杯葡萄酒吗?卡尔布鲁克?」

「现在不行,夫人。」

不知他是何时从门边移动过来的。老管家站在雷可利身边严肃答道。

名唤卡尔布鲁克的管家,口口声声称她为「夫人」。

包括这一点在内,都让弗格感到难以理解,同时心中大为警戒。

「咯咯,怎么突然就亮家伙啦,你对我有什么怨恨吗?」

「……你在开玩笑吗?」

逸出口的声音自然低沉了几分。

「不管从哪个角度,你说的话一点都无法让人相信。」

「我没有要你相信啊?」

「那你为什么要说那种谎!你到底是什么人?」

「刚才不是说了吗?我是你的妹妹啊。」

「那种事……!」

到底是不是真的,说老实话,弗格完全没有头绪。

出生时的记忆,也就是在罗兰实验室中度过的那段日子,大半都已朦胧不清了。更不用说弗格根本不记得其他兄弟姐妹的长相。何况制造中的人造人究竟存不存在着知性与意识,那又是怎样的形状——不,就连是不是用同一种方式制造的也无从得知。更遑论确认她所言的真伪了。

但也正因如此,她所说的未必不是事实。

至少眼前这个人确实知道弗格的真面目,甚至投出了让弗格无法判别真伪的震撼弹。敢说出怎么听都不像谎话,却又无法一口咬定是事实这一点,不就是她的确熟知一切内幕再好不过的证据吗?

似乎是看穿了弗格的满腹猜疑,少女耸了耸肩。

「我没有要你相信,毕竟我手上也没有半点足以令你相信的证据。可惜的是我跟你不同,没办法做到把炼狱毒气拿来作养分。说起来……我们几个『罗兰之子』都是用不一样的方法克服毒气的呀。」

「既然道样,就让我见识一下吧。」

弗格举起手中的「艾莉丝十六号」,将手指抵在装有键器的握柄处。

「需要毒气的话,我这儿就有。」

「让你见识一下也无妨,不过很无趣喔。」

雷可利慢条斯理地摇摇头。

她的一举一动都跟外表背道而驰,彷佛饱受了人生风霜。

「我的特性是『供牺之血』,也就是与炼狱共生的意思。对我而言,毒气是最恶心的香味,但也仅止于此了。换句话说,毒气虽然让我觉得不舒服,倒也不会因此减寿……怎么样,很无趣吧?而且这也无法当成证据。」

确实这么做也完全无法判断出她究竟是不是在说谎。

或许让她吸入大量高浓度的毒气就能看出端倪,不过实在太浪费时间了。

无趣,弗格不得不认同她所说的这个字眼。

把炼狱毒气当成养分是弗格的特性,的确是克服毒气的一种方式。虽不知道二号的弟弟或妹妹——也就是「第二环」的力量,能用来比较的对象除了自己之外也没别人了,光是毒气不会减短寿命这一点,究竟又有什么意义?

仿佛读出弗格此刻的心思,雷可利露出一脸得意的表情。

「对罗兰而言,自身的力量能不能对于斗争带来帮助根本一点都不重要。那家伙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理解炼狱。知道、认识、解惑、贯通。作为其中一环,那家伙才会利用人造人来克服毒气。」

「那到底是怎么……」

「给第一号的你,是把毒气转成养分的机能。但这种做法与人类相距太大,只不过是从炼狱造出的生物偶然拥有人类的外型罢了。」

——与人类相距太大。

这句提醒弗格自己是只怪物的话,却极具说服力。

「给二号的——对我来说算是姐姐吧,给她的是超越人类的机能。与其说是克服毒气,毋宁说是用毒气来超越毒气。但二号对罗兰而言是种退步。那是个失败之作。只能说根本不是人类。」

姐姐,是雌性体吗?未曾谋面的「她」拥有什么样的特性,光听雷可利三言两语的带过也搞不清楚,不过似乎是比弗格还要悖离常识的作品。

「在这一层面上,我应该还算成功吧。炼狱毒气对我来说不是毒,就算吸了也不会减寿……刚刚好不会变得像只怪物,刚刚好停留在人类的范畴内。」

「你的意思是,我所拥有的力量就是失败之处吗?」

「至少对罗兰而言的确是种失败,但如果你认为这样的力量能带来好处也未尝不是件好事。事实上,要是你跟我开战对打,打一百次我就会被你干掉一百次吧。」

「别开玩笑了!你这种狡辩的……」

「我说过了吧?克服毒气便是其目的。」

她盛气凌人地打断弗格激昂的指控,手里仍把玩着喝空的玻璃杯。

「不是像你这种模拟人类模样的炼狱生物,也不是二号那种连人类都称不上的怪物,必须像我这样……近似人类,几乎跟人类没两样的存在克服了毒气才有意义。罗兰他……我丈夫就是这么想的。」

「……丈夫?」

「没错。」

雷可利睥睨的眼神彷佛看透了弗格。

「我既是他的女儿、也是妻子,是他的小孩也是他的伴侣。那个人把人类、把这个国家都托付给我……真说起来,我应该算是罗兰遗志的继承者吧。」

她依然没有拿出任何确切的证据。

但弗格已经无法果断地认定她是在说谎了。

以少女的姿容创立了「雷可利之宴」这般庞大的组织,获得市民的认同与赞扬,甚至以有别于议会跟王室的主导方向引领着这个国家。

从建筑物到日常用品都是三十年前的——罗兰的青春时代曾盛行一时的近代洛斯加风格堆砌而成的这个家。

除了弗格本身的事之外,连弗格都未曾明了的——关于罗兰的事迹都能滔滔不绝的少女,态度简直像是亲眼见证过那一切。

连把弗格请来这里的理由也很单纯明了。

只因为,弗格是她的哥哥。

因为同样身为「罗兰之子」。因为她想见见自己的手足。

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话是如此真实,没有任何能加以否定的证据。

就算是这样——不,正因为是这样,弗格才没办法放下手中的刀剑。看着这样的弗格,雷可利笑了,用一种平稳却教人心里发毛,仿佛继母对孩子说话的语气喃喃道:

「哎,你用不着那么戒备。打一开始我就没打算与你为敌啊……特地请你过来是有要事的。来说说那个吧。」

艾儿蒂的心情会随着弗格造访与否而产生变化,伊欧大概是在三年前注意到这一点的。那是非常细微的不同,并不是会对自己大发脾气或过度撒娇的明显改变,反正当侍女本来就该适时推敲自己所服侍的主人心情,所以弗格没有露面的日子,伊欧•特莉努总会将点心烤得比平时稍甜一些,也会刻意增加去地底的次数——而今天,就是这样的日子。

伊欧并不清楚弗格平常都在处理什么工作。

估计就是经常跟艾儿蒂「外出」有所相关的诸多繁杂准备吧,但她从来没有深入去追究过这件事。

当然,「外出」也是一样的。伊欧明白那是相当危险的工作,也知道是被归类在必须严加保密的类别中。毕竟每次「外出」时,为了防止艾儿蒂逃亡而作为人质被关入牢房的不是别人,正是伊欧。

尽管如此,伊欧仍从未想探究这些事。

沉默是必要的,好奇心只会杀死猫。爱嚼舌根的侍女比猫更需要系上铃铛,哪怕只响了一声便得人头落地。王宫就是这样的地方,特别是伊欧所服侍的主人,她的秘密比什么都重要。别说是铃声了,就连一点脚步声都不能发出。

所以伊欧什么都不追究,什么话也不会多说。虽然常被说是天性乐观,心思不够细腻,但伊欧绝不是思虑欠周,反倒是在这种小地方上比其他人加倍聪颖。当然她本人并没有这种自觉就是了。

总而言之——为了安抚艾儿蒂因弗格不在而寂寞的心,伊欧此刻正端着烤好的甜点走下石塔阶梯。

每次带来甜点时,弗格总会不赞成地皱起眉头,但谁理他啊。而且要是伊欧或弗格没过来的话,艾儿蒂在牢房里就一直都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了。有空就应该要常下去看看她,能带着甜点就再好不过了。

持续好几天的阴霾天气也对地底产生了影响。气温比平常更低也更加潮湿。但如果没有每天往来与此,大概也不会注意到这样的变化吧。基本上,这里一年到头都不会有什么变化,在冬暖夏凉这一层面上,地底下的生活环境也算挺舒适的。

想着想着,伊欧也来到了最底层。

瞇起眼睛望向从栅门那头流泄出的烛光,伊欧伸长了脖颈窥探。

「公主殿下——你醒着吗?」

坐在摇椅上看书的艾儿蒂抬起头来。

「伊欧。」

她脸上扬起淡淡的笑容。伊欧的来访令她开心。

这一瞬间,伊欧感到欣喜若狂,简直可说是幸福了。

「我带甜点来啰。」

「这样好吗?」

有经过弗格的同意吗?隐含着这种意思的询问令伊欧不由得感到嫉妒。

「没关系啦。弗格生气的话请告诉我,我会让他闭嘴的。」

「那我要吃。」

这次出现在她脸上的是明朗的笑容。

将小纸包从栅门缝隙间递过去,小心翼翼摆在地面上。接着伊欧会往楼梯旁退去保持一段距离,等艾儿蒂亲自走过来拿走甜点——一如既往。

事情就发生在伊欧站起身准备向后退时。

只是很偶然的,她注意到了那个。

「……嗯?」

在栅门深处,房间一隅。艾儿蒂睡床的另一边。

在烛火照耀的阴影下,觉得好像有哪里怪怪的或许只是自己想太多了,但在凝神细看后,才发现那并不是错觉。那一块石板地,湿答答的。

不是水。因为那东西是蓝色的。

和艾儿蒂的瞳色不同,是一种透澈的蓝。

仿佛大海。又像是蓝宝石被强酸溶解所滴落的。

「公主殿下?」

伊欧忍不住开口。看着伊欧呆伫在原地动也不动,艾儿蒂也茫然地以半起身的姿势望了过来。

「那滩蓝色的水是什么?是公主殿下的炼术吗?」

发生在这个房间里所有不可思议的事物几乎都是她一手造成的,那滩蓝色的水一定也是吧。但是要做什么的呢?

只不过是——随口一问。

「那是……什么?」

艾儿蒂却愣愣地说出了这句话。

「咦?」

「我不知道。」

她立刻向后退了一步,害怕似地直打哆嗦。

「不知道,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对她而言,这座牢狱就是属于她的庭院造景,在这座牢狱之中,她就等于神。总是随心所欲的,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自由,除了家具、地板、墙壁和天井之外,她就是所有一切的造物主。但此刻,她却说不知道。

「那么……」

是漏水了吗?还是地下水渗出来了?或是什么别的——

那一滩蓝色的液体正不断增加黏度和色泽。

面积也逐步扩张。一点一点慢慢地,仿佛拥有自己的意识般。

蓝色液体不再只是盘踞墙角一隅。开始在地板上蔓延、攀上壁面、浸湿了地毯。眼看已变成一滩小水洼,占据了房间一部分。

「……噫!」

悲鸣声从艾儿蒂的喉间泄出。

在此同时。

咕溜。

液体蠹蠢欲动着。不对,该说是浮出液体中的那东西正蠢蠢欲动着。

一只凭空伸出来的手,像是从墙上长出来似的。

随之而来的,是具绷直的身躯。

沁染了地面的液体中隆起了一边膝盖。

地面上濡湿的蓝色沼泽里,剥落般地跟着踏出一只脚。

那是个少女。身体的重要部位仅用黑色皮带缠绕着,除此之外近乎全裸,是个看起来十分稚嫩的少女。说不定甚至比艾儿蒂还年幼。

等身体全都显露出来后,方才还在墙壁、地板和地毯间扩散的蓝色液体——也就是让那个人出现的东西——就仿佛舔舐般地缠覆住她的手脚和身体。

不,不只是仿佛。

纤细中残存着稚气的肢体被紧缚似的妖魅缠绕着,化作一件青衣。

短短一瞬间,眼前只剩下一个身穿青衣的少女。她是从液体里爬出来的吗?还是液体产生了异变?搞不明白。脑袋已经混乱不清了。

「这个房间还真暗啊。」

少女环顾四周。

连她开口说话都让伊欧深感恐惧,全身猛地一颤。

艾儿蒂也一样,双唇直打哆嗦。

「啊……」

微可听见牢狱深处传来牙齿咯咯作响的声音。

但是。

伊欧•特莉努误会了。

她以为艾儿蒂所感受到的恐惧和自己的一样。

因为牢房里突然出现一个来路不明的少女,因为不晓得她的真面目而感到恐慌——

「你一直生活在这种地方呀。」

少女的声音飘荡在牢笼中产生了回响。

「真可怜,不过也算是有点好处啦。住在这里虽然没有朋友,但相对的也不会有敌人呢。」

那娇媚撩人的艳丽嗓音,与她稚气的外形一点都不匹配。

「啊……绮…」

艾儿蒂往后退了一步。

像是想逃离眼前的少女,无助地轻轻摇了摇头。

「绮……莉……」

伊欧不明白。她当然不会明白。

艾儿蒂所怀抱的,是见到了应该永远不会再相见的脸孔所产生的恐惧。

「好久不见了,艾儿蒂。你过得好吗?」

少女笑了。

「绮莉叶……」

艾儿蒂茫然地、缓缓吐出少女的名字。

无视弗格对自己拔刀相向,雷可利仍保持躺在沙发上的姿势文风不动。自己简直小丑似的——这么想的弗格姑且收起弯刀。只是依然绷紧神经,随时准备发动攻势。

在情报方面只能被对手耍着玩,看来自己是没办法掌握对话的主导权了。那么尝试合作也是种乐趣吧。

「你刚才说有话要告诉我?」

目光睨视着雷可利与管家两人。

「那就说来听听吧,到底为什么把我叫到这里来……应该不是要庆祝什么兄妹再会吧?至少我一点都没有想见到你的意思。」

「呵呵,真会说话啊。」

眉开眼笑的雷克利将视线从弗格身上移开,对管家晃了晃手中的玻璃杯。

「可以拿瓶葡萄酒给我吗?卡尔布鲁克。」

「这样太危险了,夫人。」

卡尔布鲁克站得笔直,应声道。

「这个年轻人身上还散发着杀气呢。」

「没关系,正因为他的杀气。要是不让他明白我并没有敌意,不就没办法打成一片了吗?总之该来的还是会来,要是死在这里,那也是我的命运。」

「夫人相信所谓的命运论?」

「不。命运什么的都无聊透顶,都该被唾弃。呵呵……别担心,这个人不会杀我的,他不是那种在还没搞清楚会不会对自己造成危害前,就胡乱出手的疯狗。」

「……悉听吩咐。」

回话的同时,卡尔布鲁克也旋踵转身,用眼角余光瞥了弗格一眼,才默默离开了房间。

房里只剩下——两个人造人。

「好了,那接下来……」

直到这一刻,始终躺在沙发上的雷吋利总算支起身体。

但她并没有站起身,只是靠在沙发椅背上。

「刚刚我也说了。关于你的事,我全都一清二楚。」

弗格蹙起眉头。

「……全部,你指的是?」

「就是全部。你试着隐瞒的事、已经隐瞒的事、认为不得不隐瞒的事,种种关于你的一切。因为得知了这些事,才知道你就是我的哥哥,就是这样才把你请过来的。这全是特区……『雷可利之宴』的力量啊。」

——难不成,连艾儿蒂的事情也……?

一阵紧张窜上背脊,但弗格也不能主动问出这个问题。

判断出这是她对自己的牵制手法,弗格也拿出了强硬的态度。

「所以又如何呢?」

「你打算用这个当作交涉条件吗?还是打算要挟我?」

但得到的却是否定的回答。

「我不拿这个当交涉条件,也不会要挟你。况且要挟根本一点意义也没有,应该说正好相反,我是有事想拜托你。就让我们彼此坦承地好好聊聊吧。」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为什么把我叫到这里来?」

「就像我刚才说的。为了引导人类走向更好的方向,引导这个国家走向更好的方向。」

「太抽象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接二连三的质问让雷可利再度笑了出来。

「当然不是最近流行的海利库斯主义所标榜的,要让大家过着平等的美好生活,那跟我的……甚至罗兰的『更好的方向』比起来真是单纯至极啊。」

然后——她接着开口:

「和炼狱好好交流,让人世好好运转。和炼狱更加熟稔,遥遥领先其他国家。更深入地驾驭炼狱……让莹国变得更加丰饶。」

她的声音是如此自满。

好像一切都再理所当然不过。

「为此我才创建了『雷可利之宴』,将公会、甚至是民众聚集起来。透过支配物流、统治经济在政治还有工业方面也获得影响力。这一切都是希望在得到炼术的新力量后,这个社会能运作得更好,而不是转向坏的方向。」

「你说什……」

「我们就是为此而生的人造人。」

面对愕然不已的弗格,妹妹断言道:

「我拥有能完成这个理念的所有条件。不老的身体、不管经过多久也不会扭曲的思想、不会因炼狱毒气而缩减的生命……不像你那么亲近炼狱,也不像二号只会感受过多的炼狱恐怖。我只是冷静地看出优点与缺点——我的丈夫,罗兰就是为此才把我创造出来的。」

「罗兰……」

作为弗格的父亲,被冠上「造物主」这种别名的重罪犯。

钻研炼禁术,犯下以炼狱毒气创造人类此等禁忌的男人。

他的目的竟是,引导人类?

引导人类、引导这个国家走向「更好的方向」——?

弗格紧握拳头,狠狠瞪着雷可利。

「你……」

无法抑制颤抖的声音。

「你是想叫我帮忙你完成那种事吗?那种傲慢的……为了那种自以为是的理想而想把我牵扯进来吗?别开玩笑了!」

弗格克制不住地大叫出声。

没冲过去把她大卸八块是因为还残留着理智吗?或是血气上涌,愤怒到根本没多余的心思做出其他反应?

「我们是人造人!不是人类,只是不完全的残缺存在……以毒气制造,根本算不上是人类的生物!就算不会衰老、思想不会扭曲、拥有对炼狱毒气的亲和性,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不对……这一切不正是并非人类的最佳证据吗?这样的我们有什么理由自以为能比人类更高尚啊?」

「不是自认为比人类更高尚。只是自觉到异于人类罢了……我跟恨不得能当个人类的你并不一样。」

「闭嘴!」

「我很清楚你的愤怒因何而来,再单纯不过了。你想当个人类对吧?因为在你身边的那个女孩是个人类,但同时也是个怪物啊。」

——「那个女孩」。

那是弗格最重视的,比什么都重要的……

「你会希望自己是个人类,是因为认为那个拥有超越人类范畴力量的女孩还是个人类的关系吧?真是无聊……那个可不是人类啊。只是相当偶然地在没有炼禁术架构况下,从人类肚子里生下来的怪物而已。」

那个最重要的、不容污蔑的少女——

「——够了。」

从嘴里吐出的,是连自己都吓一跳的冷静声调。

「我听腻了。已经够了。你的理想论跟想法,我都不想再听了。不管你是不是跟我一样的人造人,都已经无所谓了。」

「喔。」

再一次,伸手往腰间探去。

握住剑柄,抽出重达二十公斤、全长二十七公分的弯刀。

睨视的目光锁定在声音中透露出欢愉的雷可利身上。

啊啊,不由得想到。

理查德对自己的评价并不正确。冷静思量后故意表现出鲁莽的一面——自己的确是这样的人没错,可惜并不是现在。

这是可以平心静气面对的事吗?

谁还能平心静气?

怎么还能平心静气。

「你知道她的存在。最重要的是……你污辱了她。对我而言,光是这样就有充分的理由宰了你。」

「喔。」

面对即使如此依然不动如山的雷可利,弗格压低了身子,猛地一跃。

彼此之间的距离约三公尺。一口气拉近后,用力挥起「艾莉丝十六号」。照计算,刀刃会把她的头颅当成水果狠狠剖开——原本该是如此的。

但就在刀尖接触到她之前,一条细绳般的东西忽然缠卷在刀身上,用力一扯,便偏离了轨道。好不容易靠握力把被缠住的武器留在自己手中,但身形已摇摇欲坠。

下一秒就像被扔出去似的,在地上滚了两圈。

「……什?」

弗格随即坐起,映入视野中的是个穿西装的瘦高老人。

那双不晓得在注视着什么的细长眼睛,正牢牢盯在自己身上。

「是条疯狗啊。」

卡尔布鲁克不带感情地对雷可利出声。

「果然不该让您跟他独处的。」

「不,是我不好。是我故意惹他生气。况且他是为了主人才咬上来的,就这一点来讲,与其说是疯狗,应该用忠犬来形容比较正确吧。呵呵……」

弗格已经不想再提出反驳,却也没有收起剑的打算。

再一次摆出战斗的姿势。

凝视着面前碍事的管家。他手里的武器,是条鞭子——不,是蛇腹剑才对。

但那把蛇腹剑细得犹如丝绳。每一节都很短,能做出缠卷在短刀上的把戏就是这个原因吧。不光如此,就连锋刃也又细又锐利,像极了鲨鱼牙齿。说不定还具有「断裂钢」般足以将人肉绞烂的特性。

此刻那把蛇腹剑正随意垂落在地板上所以判断不出长度,不过短则三公尺,再长也差不多五公尺左右吧。

「话说回来,哥哥啊。」

雷可利戏谑地又挨着沙发躲下。

茶几上不知何时多了一瓶葡萄酒,而且已经开好瓶——不、不对,是酒栓连同瓶口被一并切掉了。该不会是他在方才的那一击中,顺便做的吧?

葡萄酒缓缓注入玻璃杯中。

「你最重要最重要的公主殿下……艾儿蒂米希亚公主,她确实很强。虽然我也没完全掌握国内的炼术师,不过她的能力应该排得上前三名吧。」

都已然知道艾儿蒂的存在了,居然还说「没有完全掌握」,真是谦虚啊。

在心中不屑地嘲讽几句后,弗格再度摆开阵仗。

雷可利轻轻摇晃着倒满葡萄酒的玻璃杯。

凑到嘴边,抿了一口后才接着开口:

「但是,陪在公主殿下身边的骑士大人又是如何呢?」

她的态度自在,笑容也显得游刃有余。

「哥哥啊,莹国前三名的炼术师,艾儿蒂米希亚公主殿下的骑士啊……你作为天堂骑士,却连这个国家的前十名都沾不上边不是吗?」

「……你说什么?」

——我吗?

将炼狱毒气当成养分,藉以得到力量的人造人,身为「消失点」的我?

「你想说的是,我不配当她的随从吗?」

「要怎么解释是你的自由。再提醒你一件事……站在你面前的卡尔布鲁克,这个人的实力则是能挤进莹国前三名的天堂骑士。你要是想否定我的说法,就直接跟他较量看看吧。」

再明显不过的挑衅。

若是平常,弗格绝不会因为这几句可笑的话而被牵着鼻子走。

但现在的弗格非常愤怒。最重要的是,那个让他不得不保持冷静的理由——应该守护的对像,艾儿蒂并不在这里,所以也没有压抑情感的必要了。

「我明白了。」

我很冷静,弗格这么告诉自己,然后压低身子,双眼紧盯着眼前的敌人。

「那么,就让我来测试一下吧。」

「悉听吩咐。」

老管家将手举至胸前,恭敬地行了一礼。

「卡尔布鲁克•特菲……在此作为你的对手,请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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