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现身在牢房中的少女。
艾儿蒂似乎认识她。
少女漾开了笑容,艾儿蒂却仍是一脸茫然,两个人就这么站在原地相互凝望。
伊欧•特莉努看着这两个人,拼命思索自己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快点到外头去向谁通报这件事才是上策吧。但在这种状况下,又不能把艾儿蒂一个人留在这里,最重要的是现在弗格也不在,就算要通报也不晓得该向谁通报才好。向国王陛下吗?还是理查德亲王?会被允许谒见吗?过去从没有这样的前例,而且到底该找谁才好?
「公……」公主殿下,这几个字差点脱口而出。
要是对方不晓得艾儿蒂的身分,不就是自己主动爆出秘密了吗?
「……你、你是什么人?」
伊欧对那个来路不明的少女提出质问。
绮莉叶,艾儿蒂刚才的确是这么叫她的。
「初次见面,侍女小姐。」
绮莉叶微笑着。稚嫩中带有某种妖艳风情,怎么看都让人不太舒服。
「不好意思,这件事跟你没关系,可以请你不要插嘴吗?」
「……唔!」
受迫于那慑人的气势,伊欧当场软倒在地。
就算对毒气有着极强的忍受度,伊欧仍是个没有任何打斗经验的一般市民。她甚至连自己是因为过于恐惧而脚软的都无法理解。
「绮莉叶……为什么你还活着?」
绷紧了身体的艾儿蒂喃喃出声。
手指揪扯着单薄的睡衣襟口,似乎相当害怕。
「绮莉叶明明死了,是我亲手烧掉的。」
「呵呵,艾儿蒂还是老样子,只要弗格先生不在,你就那么害怕啊?」
说话的语气就像个熟识的老朋友,她伸出食指。
「……直接让你亲眼见识会不会比较容易懂呢?」
说出这句话后。
咻——
绮莉叶将举起食指的右手平直伸出。
不可思议的状况再度发生了。
缠绕在绮莉叶手臂上的青绢开始慢慢地渗染滴落,接着开始冒泡。
像是脱落,又或者好似溶解了。
她身上的东西化成蓝色黏液滴落在地,但并没有沾湿地毯,而是渐渐聚集成一滩小水洼。小水洼在绮莉叶的脚边扩散,她毫不迟疑地将手伸入那滩液体中。
伸进去,搅动着——然后,拉了出来。
她的手指握着一根白色木棒。不对,那不是什么木棒。是肌肤,是手臂,是个手掌。手掌下连接着虚软的手肘。
「……咦?」
那只手肘,微微动了一下。
被拉上来的——与手肘相连的身体、还有那张脸孔——都与眼前的少女如出一辙。
另一个少女睁开了双眼。靠自己的力量动起来。已经不用靠其他人出手帮忙。就像刚洗完澡轻松自在地从液体中爬出来。蓝色的液体也跟不久前一样缠缚住她的身体,凝固出一件衣服。
前后大概只花了一分钟左右。
「这就是答案。」
第二个出现的绮莉叶扬起笑容。
「我,不如说我们。我们是由好几个『绮莉叶』所构成的群体。」
第一个出现的绮莉叶得意地笑着。
伊欧错愕地张大了嘴,僵在原地动弹不得。还没晕过去只是凑巧。发生在眼前的一切实在太缺乏真实感,除了暂时停止思考之外,并没有带来更多冲击。
但艾儿蒂或许还不懂得该把异常当作异常来看待。
她只是愣愣地重复绮莉叶说过的话。
「……群体?」
「是啊。」「是啊。」
两个绮莉叶异口同声。简直就像同音同调的二重奏。
「艾儿蒂,我们啊,是你最重要的人的妹妹唷。是罗兰•艾努•康菲尔德用炼禁术制造出来的孩子……是人造人唷。」
「人造……人……」
「没错。从炼狱毒气中靠毒气孕育出来的。有着人类的面貌却不会衰老、不会生病、远离死亡,拥有人类所没有的力量,是超越人类的存在。」
在这种异常的状况下,伊欧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然还悠哉地想着:啊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伊欧知道弗格并不是人类。
应该说,她早已有所觉。
这也是当然的。因为从九年前初次见面到现在——他的外貌完全没有任何改变,伊欧十五岁的时候,他看起来是稍长一些的十六、七岁的少年。随着年纪增长,自己也长大成人之后,弗格的身形和容貌仍一直维持当时的模样。
「我跟他是一样的,艾儿蒂。跟弗格一样,克服了炼狱毒气而存在……所以我啊,才能成为你的朋友唷。」
可是,伊欧从没问过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根本不需要问。
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也觉得奇怪,心里悬着疑问,但就算这样——
「绮莉叶……跟弗格是……一样的?」
「我又再一次来当你的朋友啰。」
「朋友?绮莉叶跟……我吗?」
觉得就算这样,也没有关系。
会觉得不管他是怎么样的存在都没有关系,那是因为——
「公主殿下!」
意识到这一点后,伊欧放声大吼。
用极大的音量。明知道不该这么做,却还是喊出平时熟悉的称呼。
「没必要听那个人胡扯!」
伊欧站了起来。原本还担心会不会脚软撑不起身体,幸好两只脚还能挤出一点力气。
从衣袖里掏出钥匙串,拿其中一支插进了锁孔里。
旋转、开启,朝牢狱里跨出一步。
「……唔!不行,伊欧!」
那一瞬间,艾儿蒂吓得神情大变。
「你不可以过来!」
「是的,我知道。」
努力展开笑容。
花香味异常浓郁。愈是向前就愈是强烈吧。三步之内会咳嗽,五步会感到胸口灼热,若抱住艾儿蒂则会昏厥三日、寿命缩短三年。
没错,这些下场伊欧都心知肚明。
但还是,一步。
两步。
「伊欧!」
三步——
伊欧走到这里,停下了脚步。
不再往前走。不是无法前进,而是选择不往前走。
拼命忍住想咳嗽的欲望,扬起跟平时没两样的笑容。
「您是在担心我吗?」
「因为……伊欧要是靠近我的话,你的身体会……!所以不行!不可以再过来了!」
艾儿蒂眼里泛起淡淡泪光。
伊欧则与她相反,差点因为过于开心而哭出来。
「公主殿下,我也一样很担心您啊。」
这个美丽又可爱的公主、高高在上的主人,却为了自己这个小小的侍女而泫然欲泣。
她是这么地在乎自己。
「所以,我不会再往前走了。因为我不想让公主殿下伤心,我是绝对……不会做出让公主伤心的事,但是……」
没错——那是因为……
「虽然我不会再往前走……虽然我克服不了毒气,但我还是会陪在公主殿下的身边。弗格也是一样。那家伙会陪在公主殿下身边的理由,跟我、跟公主殿下都是一样的。才不是什么因为人造人的关系。」
九年前。
弗格之所以能一口气喝光艾儿蒂创造出来的葡萄酒,并不是因为他拥有完全的抗毒性。或许是人造人的关系才能一饮而尽,他本人说不定也会这么说吧。但这并不是正确答案,本质是不相同的。
那个人——是因为能让艾儿蒂开心欢笑,才这么做的。
至少伊欧是这么相信的。
所以才没有去追究他为什么不会长大。
不管他是什么人,不管他是不是人类,只要他对艾儿蒂的心意跟自己相同,那怎么样都好。只要这样就好了。
「不可以听那家伙说的话,那家伙只是想让公主殿下觉得害怕而已!她在欺骗公主殿下,就是为了让公主殿下乖乖听她的话!那个人根本……根本一点都不担心您啊!」
这个少女不一样。
她对艾儿蒂怀抱的心思,跟伊欧并不相同。
「交个朋友吧」,这句话不过是说来好听的甜言蜜语罢了。
「伊欧,你退后!快点出去!我已经知道了。」
艾儿蒂的悲痛叫声让伊欧微笑着轻轻点头,往后退了几步。
走出监牢后,仍努力抑制快要痉挛的发烫心肺。没事的,顶多今晚稍微发个烧。睡一觉醒来就会好了。
「还真是乱来啊。」
像是轻蔑、又像无奈,其中一个绮莉叶往伊欧瞥了一眼。
「你就这么珍惜这位公主殿下吗?」
「是的,我很珍惜。」
伊欧回答了她的问题。皮笑肉不笑的,极其不屑地回应。
「反正像你这种人是绝对不会懂的。」
「……吶,绮莉叶。」
艾儿蒂向伊欧投去担忧平安与否的视线,确认她真的没问题后,才再度转过头面向绮莉叶。只是注视着她的目光不再带有恐惧或困惑。
那双眼里——只有纯粹的疑问。
「你真的不会死吗?就算跟我当朋友,也不会死吗?」
这个问题让绮莉叶露出洋洋得意的神情。
「是啊,我不会死。」
「但在那座桥上……你死了啊。因为跟我变成朋友,所以死掉了呀。」
「哼哼,原来如此。」
究竟有什么好开心的,只见她夸张地扬起嘴角。
「你以为我是因你而死的呀。就因为跟你变成朋友的关系,是吗?还真是有够扭曲啊……既然这样,我就换个让你也能听懂的说法吧。艾儿蒂,我啊,正确来说不是不会死,而是就算死了也无所谓唷。」
「什么意思?」
绮莉叶发出咯咯嗤笑声。
「我跟哥哥不同……不像你的弗格那样对毒气有完全的抵抗力。老实讲,现在光是站在这里,我的胸口痛得像是快烧起来了,要是被你碰到还会吐血,生命也确实会被削减。不过没关系,因为我是群体……我们就是『群体』啊。」
群体,伊欧不了解这个词汇所代表的意思。艾儿蒂应该也不懂吧。
但伊欧已经彻底明白了。
换句话说,这个人造人——
「纵使现下在这里的我们死了,但我的身体并不会消失。在其他地方的我仍然活得好好的。只要任何一个『我』平安无事,不管几个『我』都可以从奇迹的蓝色泉水里再生。拥有同样的脸、同样的身体、同样记忆的『绮莉叶』。只要不被一个不留地杀个精光……我就能永永远远存在。」
——是藉由克服死亡,来克服毒气的生物。
接着是好一会儿的沉默。
听完绮莉叶的解释后,艾儿蒂迎向她得意不已的视线,似乎在思索什么。终于她闭上眼,似乎理解般地点点头,然后再次睁开那双大眼睛——不同于绮莉叶彷如大海的湛蓝,而是像极了天空的苍蓝,微微一笑,开口道:
「你跟弗格不一样,绮莉叶。」
「喔~」
两个绮莉叶脸上同时浮现出好奇心,还有不知为何的些许焦躁。
「哪里不一样呢?」
拂开贴在脸颊边的银发,艾儿蒂看似傲然,却又有丝不安地维持着淡漠表情,不再有一丝彷徨,爽快回答。
仿佛正思念着那个不在身边的少年,她微微扬起头望向空中。
「弗格就算被我碰到也不会死。就算跟我在一起、就算帮我梳头发、就算牵着我的手也绝对不会死。但是……你会死啊,只要一碰到我,你就会死。」
「是这样没错。」
接着她转过头,对栅门另一头的伊欧浅浅一笑。
「和伊欧也不一样。虽然伊欧碰到我会死,但为了不让我因此而伤心,她总是会设身处地为我设想,因为她会为我挂心。可是,你不一样。就算我伤心,你也不在乎吧?你一点也不担心我,对吧?」
「……是这样没错。」
「所以了,绮莉叶……」
艾儿蒂伸出一只手。
白皙肌肤上浮现出似曾相识的纹路。纠缠拉扯出的线条没多久就从手臂上剥离得立体化,在空中描绘出炼术阵。
「你不是我的朋友,只是会因为我而不断重复死去的人罢了。」
剎那间。
「……『荆棘』。」
艾儿蒂的脚边长出了满是棘针的藤蔓。
在出现的同时,便急速生长。藤蔓不断延伸、增加,像极了九头龙般蠢蠢欲动。类似尾巴或腿的根茎没有埋进地板下,而是贴着地毯蠕动爬行——
「好厉害……」
「真的好厉害,实在太棒了。」
朝着两个同样挂上茫然浅笑的绮莉叶袭去。
她们并没有做出任何闪躲及防御。
缠卷身体的藤蔓、剌入肌肤的棘针、被紧紧束缚的手脚仍维持着相同模样——两个绮莉叶被拉抬到半空中。
「……呜。」「啊啊。」
刺入脖颈的荆棘掠过喉咙,但绮莉叶她们仍显得十分愉悦。
「喂,艾儿蒂……你说得没错。」
「是你,杀的。把我、把我们杀了。一次又一次,杀了又杀呢。」
没有回应。
艾儿蒂只是沉默地抬起头,看着被幻想植物「荆棘」紧紧缠缚住的两个绮莉叶。
「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杀了一遍又一遍。然后,一直杀到最后……」
「……我和你就会互相理解了唷。」
够了,已经说得够多了。
炼术阵中生出的那只手「咻」地往侧边一扫。
因应艾儿蒂的动作,其中一条藤蔓上长出了两朵小小的花蕾。
从诞生瞬间就开始不停蠕动,一眨眼的功夫便已成长,叶片磨擦带来某种肉感的奇妙声响,瞬间冲破了花萼,花冠随即扩展。
眼前这两朵花——实在太巨大了。几乎等于人类的大小。
而且藏在花瓣中的不是雄蕊或雌蕊。
「呵呵……真恐怖,真的好恐怖喔。」
而是尖牙。
一条条锐利的牙齿毫无缝隙的并排,让人联想到大型的研磨钵或刨丝器。边发出沉钝的叽嘎叽嗔响声边绽放的模样,活像一只有着蔷薇外型的妖兽。
「吃掉。」
艾儿蒂嘟哝一声,于是——
一朵张开血盆大口的蔷薇,对着被荆棘缠缚在半空中的其中一个绮莉叶疾冲而去,连着藤蔓——包覆般地瞬间被吞噬。
「啊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
另一个绮莉叶开始发狂似地大笑。
「这次你要这么杀啊!那接下来要怎么杀呢?艾儿蒂,好好记住我死去的样子!不管几次,我都会好好享受这份痛苦!不管几次,我都会死给你看!不管几次,我都会继续在你面前出现的!不管几……」
「吵死了。」
与艾儿蒂嗫嚅似的一句话相呼应般,蔷薇瞬间制止了绮莉叶的叫唤。
——咕啾。
和刚刚吃下另一个绮莉叶的不同株蔷薇,就跟刚刚被吃掉的另一个绮莉叶一样,一口气将她从头顶到脚趾完全纳入花瓣之间。
剩下的,就只有咀嚼。
肉体被挤压撕裂的声音如此真实地在牢狱中蔓延回响。叽叽、咕啾、呣呣,蓓蕾状的蔷薇花正从内部将绮莉叶嚼碎融解。
「消失吧。」
随着手臂上展开的炼术阵烟消云散,藤蔓、棘针、花朵,因术式而生的「荆棘」立刻石化般静止不动,下一秒便化作尘埃碎裂消失。
被困锁在蔷薇中的两个绮莉似乎连一滴血也没有留下。
「荆棘」消失后,地毯上也没有余留一丝脏污。
浸染房间的只有满溢到连伊欧所处的监牢之外都能闻到的,浓郁得教人恶心反胃的浓烈炼狱花香。在拟造的蔷薇消失后,残留的只有不存在于这个世上的馥郁花香。
——结束了吗?
对前一刻那超乎寻常的光景仍感到恍惚茫然的伊欧总算回过神来,悄悄往牢狱中窥探。
「公主殿下……」
艾儿蒂依然面无表情。
对伊欧的呼唤没有半点反应。
就这么愣愣地仔立在原地,将那双大眼睛眨了又眨。
「公主殿下!」
伊欧忍不住大叫出声,但艾儿蒂仍文风不动。
「……呜,呜呜……」
眼睛眨着眨着,泪水也在她的眼角汇集。
她的肩膀颜抖,脚步蹒跚。
「咚」的一声,跌坐在身后的床铺上。
「呜呜,呜……呜呜……呜……」
捂住脸,她开始像个婴儿般痛哭失声。
是因为必须与过去曾心灵相通的朋友为敌,而感到悲伤吗?
或是终于能从紧张与不安中得到解脱,情绪才因此崩溃?
不,或许个中滋味早就全混在一起了,除此之外还有其他更多的——
「公主……殿下……」
此时此刻,伊欧什么也办不到。
想冲过去紧紧抱住她,想摸摸她的头,想握住她的手。身体已经能动了,脖颈间的肌肤感到一阵阵剌痛,叫嚣着:快点过去她的身边啊!可是,伊欧办不到。靠近她的话,走进监牢里的话,又会惹艾儿蒂伤心了。她会因为担心伊欧的身体,而流下更多眼泪。
「……什么嘛。」
所以心头的遗憾变成了愤怒,对此时并不在这里的那个少年发起牢骚。
能紧紧抱住她、摸摸她的头、握住她的手让她不再悲伤的,明明只有那家伙。能够安慰公主殿下的,明明只有那个家伙。
「在这种不得了的时候,为什么你偏偏不在啊……」
†
武器一来一往已经互相交击了几次?
将袭来的蛇腹剑挡开了几次?自己的攻击又被阻断了几次?到底哪边的次数比较多—这个问题的答案用不着深思也很清楚,肯定是前者占了压倒性的次数。
弗格气喘吁吁地和对手保持距离。
接二连三的交战后,终于抓到了对方的节奏,保留出一步之外的距离。
身体已经快承受不住了。衣服到处都是狼狈的裂痕,藏在底下的肌肤也渗出丝丝鲜血。
「太多无意义的动作了。」
正与自己对战的老管家卡尔布鲁克言简意赅地分析着弗格在战斗中的败笔。
「所谓的剑术,就该让自己的身体变成一台机械。合理地做出每个动作,理性地分析每个对应,和对战的敌手应该像紧密咬合的齿轮般,流畅自然地回旋舞动才行。」
他的语气就像个博学的教授。
「另一方面,还得让自己心如止水。将敌人、周围的空气、空间、所有包围着自己的一切都跟自己同化,就像水中悠游的鱼儿,必须靠五种感官去仔细地感受。」
瞇起了原本就细长的眼睛,他解释道。
沉着冷静。呼吸没有丝毫凌乱。衣冠仍然整齐清洁,恐怕连粒沙尘都没有沾染在他身上吧。从头到脚,他跟弗格根本就是天与地的对照差别。
——别开玩笑了。
自己可不是个门外汉。甚至还身怀近卫骑士的王宫剑术。
当然作为武器的弯刀和骑士剑并不相同,属于自已独门技巧的部分也比较——但即便如此,弗格也料想不到彼此间的能力居然会有如此大的差别。
「虽然这么说,但你仍是一流的剑士,弗格先生。你的技术相当不错呢,市井里那些不三不四的小流氓肯定不是你的对手吧。」
到头来,他也只是因为同情而说些场面话,实在太令人难堪了。
「这样的话……把我当成小孩看的你,又算什么?」
「弗格先生,请教你一个问题。」
面对弗格的质问,卡尔布鲁克却反以提出另一个问题当作回答。
然而他提出的问题——
「为了保护你的主人,你该做的事究竟是什么?是当个在市井里随处可见的无赖吗?还是……在黑暗中隐藏自己的身影,不让那些市井小民看见,超越人类的极限,得到人类智慧所不及的能力……成为像我一样的人?」
「……唔!」
出乎意料地,他竟主动告知了这件事。
「我家夫人不仅是人造人,更是『雷可利之宴』的首脑,再加上许许多多不能泄露出去的秘密,大概得花上几天几夜才能把她受到生命威胁的理由全都列出来吧。」
咯咯咯,他用眼角余光瞥向沙发上恣意轻笑的雷可利。
「如果我不是一流的天堂骑士,夫人就会死在你的剑下了。就因为我拥有这种能力,才保护得了她……同样一句话,你说得出口吗?」
「唔……」
一句简单的话,却狠狠剌痛心窝。
比全身上下所受的伤都还要疼痛。
弗格的任务,就是保护艾儿蒂。
如果今天的这场战斗,是在她面前进行;如果将来,上头下达暗杀这两人的命令……那就不是办不到,或者尽力打了场败仗就能解决的问题。到那个时候,自己恐怕会犯下无法挽回的过错。
「……你说得没错。」
于是,弗格抬起头来。
目光直视卡尔布鲁克,咬紧下唇。
「我完全无话可说,我还太不成熟了。」
但在此同时——弗格也渐渐找回自己丢失的冷静自持。
和刚才不一样,无法抑制的愤怒、激情都已不复存在了。也许是无能为力的挫折感让脑子冷却了不少,也或许是冲上脑袋的血液都从伤口流掉了。
总而言之,现在的弗格似乎可以比刚才看到更多的东西。
放下手中的武器,卸下战斗状态时的防备,弗格开口道:
「……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吗,雷可利?」
是啊。
这就是雷可利计划中的——一场余兴节目。
找来自己的哥哥,确认实力后,再施以怀柔手段,这就是她的做法。
「嗯哼。」
被叫到名字,有着少女容貌的人造人扯着嘴角露出扭曲的笑意。
「这样挺有好处的,哥哥。况且也能更了解你呀。」
「为了了解初次见面的人,二话不说就先激怒对方——恕我直言,你的做法还真是傲慢呢,简直像个贵族一样,根本没有把对方放在对等的位置上。」
「咯咯咯。哎,别这么说嘛。我本来就是这种人。就算表现出对等的态度,也不可能真的把你当作对等的人看待。以我的身分来说,稍微有些盛气凌人才刚刚好啊。反正打从一开始,你就完全不相信我说的话不是吗?」
「就算到了现在,我最多也只信一半吧。」
「能让你相信一半,已经是很不错的结果了。」
瞥了雷可利一眼后,目光接着凝向卡尔布鲁克。
「……还有你,还真是有够会开玩笑。」
老管家默不作声,仅是轻轻挑动了一下眉毛。
弗格不在乎地继续开口:
「你是为了让我认清自己的实力,才刻意演这出戏的吧?你的攻击从一开始就感觉不到杀气。况且,你要是有心杀了我,在出第一招时就可以取我的性命了。」
「弗格先生真是一点就通。」
卡尔布鲁克毕恭毕敬地微笑着响应。
「要是你能保持冷静,说不定我也会受伤呢。」
这句话让弗格谦逊地勾起一抹笑。
「啊啊……虽然这么说。」
——只不过。
「一码归一码,这是两码子事。」
弗格再度提起弯刀,摆开架势并说道:
「我一点也不赞同你们那种想要引导他人的可笑思想和自我主义。就算偶然能同行,到头来总会有彼此对立的一天……当然现在还不是时候,这点我也很清楚,所以要我听听你们的想法倒是无所谓。换句话说,我不排斥进行议。」
以现状而言,彼此的利害关系并不会产生什么变化,更何况即使对立了,弗格也没有足够的能力与之抗衡。在这种状况下,除了维持表面的友好假象之外也别无他法了。
「……只不过……」
是的,只不过——
「谢谢你们……让我醒悟了这点,所以我想好好报答一下。换句话说,我也有我的坚持。我不会再继续丢人现眼地处于挨打地位了。」
「咯咯,哈哈哈!」
弗格话一说完,雷可利已经兴致高昂地拍着膝盖大笑出声。
「真有趣!到目前为止,你的确都是以人类的身分在战斗呢!」
「……原来如此。」
卡尔布鲁克再度攥紧手中的蛇腹剑。
「这样的话,我确实也不能再手下留情了。」
「那真是太感谢了。」
弗格笑了。
「就请你使出全力吧。」
拿出目前所拥有的全部力量。
这是个大好机会。和莹国排名前三的天堂骑士究竟能较量到什么程度?
就放手一搏吧。
反手握住弯刀剑柄,手指抵上键器把手。
使力按下后,空气中顿时溢满浓郁花香。比用「愚者之石」开启时更庞大噬人的毒气从大开的门扉那头涌入。这也是人造人「消失点」的力量泉源。
不是用鼻子或嘴巴吸收,而是靠身体吞噬。
「开战吧!」
随着弗格的呼声,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就被拉近了。
速度是刚才的三倍,甚至是五倍。
「……唔!」
就连卡尔布鲁克也瞠大了细长的双眼。
瞬间就往旁边跳开的反应着实教人惊叹,但看在弗格眼里却是十分缓慢的动作。不过——多亏了动态视力大幅提升,弗格终于从卡尔布鲁克的一举手一投足当中,理解什么叫没有多余的动作。脚步的运行、出招的姿势、捕捉自己的视线,一切都一气呵成得如行云流水。
不由得深感佩服,再跨出一步紧追在他身后。靠着脚步踩踏的冲击在地毯上弹越,直接闯入对方的胸怀。正准备由下往上袭击卡尔布鲁克时,「艾莉丝十六号」却忽然脱离自己的掌握飞了出去。
「什……?」
这次轮到弗格错愕了。
对手原本应该连反应都来不及。就算在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什么事的状况下就被开膛破肚了也不足为奇。但结果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像是早就跟弗格高举的弯刀打好商量般,蛇腹剑的刀身以极缓慢的动作移进弯刀的攻击轨道内。浮上心头的是亲眼见证乌龟跑赢了兔子的难以置信。
对方肯定是从弗格提剑的方式、动作和姿势判断预测出会有怎么样的进攻。这便是庞大的经验值与压倒性的力量造就的修为吧。
原来如此。和这种武艺高超的对手战斗,根本毫无胜算可言。
当然也不能就这么放弃。毕竟现在的弗格,可不是一般人类。
在刀光被蛇腹剑遮断之前,弗格早一步停下了原本的攻击轨道。仅用臂力将靠着压倒性速度挥出的二十公斤短刀收回。这是一般人类绝不可能办到的动作。
接着使出的是——踢击。屈膝保持几乎半蹲的水平,同时铲向对方的脚。不,力道之猛烈几乎是要踢断对方的脚骨了。
还以为自己踢中了,下一秒,忍不住泄出咋舌声。
踢空了。
踢出去的脚明明也不是寻常速度,但卡尔布鲁克已经向后退开一大步。简直像在变魔法。直到方才,他的膝盖一点都没有使力的样子啊。
——难不成……
他不是靠膝盖,仅是用脚掌就跳起来了吗?
而且也和刚才一样,在看到弗格放下剑的瞬间,就已经察觉出他的下一步行动了。
太厉害了。这位老管家确实身体力行着自己所说的话。
合理地做出每个动作,理性地对应一切,与对战的敌手应该像紧密咬合的齿轮。
把围绕在周围的一切跟自己同化,就像水中悠游的鱼儿——
尽管使出了超越人类的速度和力量进行攻击,但对方只要能看穿自己的下一步动作,就算稍微迟钝了点也能轻松应付;然而当自己试着去分析对方的动作,却无法从卡尔布鲁克那极为洗练的技术推敲出什么。
「既然这样的话……」
弗格往后跳开一大步,在嵌入墙面的书架旁落地。
抓住跟自己身高差不多的书架一角用力抬起。
「这样的话……又如何呢!」
目标是距离卡尔布鲁克约两公尺远的雷可利——
单用一只手扔了过去。
「……唔?」
「喔……!」
雷可利和卡尔布鲁克同时发出惊叹。
狙击的目标是正确的。书架与架上并排的书本一起往房间中央——沙发所在的方向飞去。
弗格的视线同时盯住卡尔布鲁克,一提脚便冲了上去。
好了,这下你打算怎么办?
若想保护主人,动作就会跟不上;要想迎击敌人,就无法保护主人。二择一的状况下,这个男人会有怎样的反应?
卡尔布鲁克仅是瞥了充满挑战意味的弗格一眼——像是深感意外,又或是应验了他的期待—他缓缓地,勾起一丝浅笑。
修长的身影往侧边一闪,消失在书架的另一头。
判断他是去帮雷可利了,弗格的攻击目标自然也转到她的身上。
看准书架落下的瞬间高高跳起,接着往天花板一蹬借力施力,弗格原本是想跳过书架对正忙着搭救雷可利的卡尔布鲁克来个迎头痛击,但——
「唔?啊……」
刚准备向上跳起的瞬间,.一股强力的冲击却直袭后脑。
不用看也知道,那是老管家所操纵的蛇腹剑。
在搭救雷可利的同时,他也挥出武器,大概是在空中绕了一大圈,才从弗格背后袭击头部的吧。出乎意料地挨了这么一记,虽然皮肤经过强化免于被刀刃所伤,但强烈的冲击还是让脑门感到一阵剧烈的摇晃。
不过须臾,意识已逐渐飘远。就算是人造人,遇到这种状况也束手无策了。
「真……是的……」
倒下之前,弗格不由得暗自苦笑。
彻底输了,但并不觉得懊悔。只不过,早就知道他只会让自己昏过去却不会痛下杀手,完全照着预期进行的这场决斗实在令人有些愤恨不甘。
再醒过来时大概已经回到王城了吧。自己一定会被稳稳当当地送回理查德身边。尔时候,该怎么向那位亲王解释才好呢?
挂念着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弗格终于倒在地毯上失去了意识。
†
将被卡尔布鲁克打到不醒人事的弗格抬出屋外后。
独自一人留在房里的雷可利用眼角余光扫向遭到破坏的沙发,苦笑着叹了一口气,双手环胸靠在墙上,环视这间被搞得乱七八糟的房间。
视线凝向幽暗的深处,隐约可以看出有个人影正站在那里。
「他并不符合你的期待,对吧?」
那个人慢条斯理地走近几步。
在烛光映照下,浮现出的是个分不清是男是女,仿佛连个性都消失的青年脸孔。初次见面一定会为这个人究竟是个短发女子,还是长发男子感到迷惘吧。五官虽然端正却缺乏色彩,简直像是尊做工精美的娃娃。
尽管如此,雷可利却也不是第一次跟这个人碰头了。
所以便笑着回答他:
「没那回事。会毫无顾忌地把这个房间破坏成这样,他可是史上第一人呢……卡尔布鲁克大概也很久没流过冷汗了吧?咯咯,我应该稍微修正一下,使用那股力量时,他作为天堂骑士在莹国的排名应该可以算得上前五名了。」
「原来如此。」
「在你看来又是如何呢?」
「这就……」
他将双手贴合摆在胸前,动作极其刻意。
「实在是让我上了一课啊。人造人……『消失点』所拥有的超越常识的力量,再加上『艾莉丝十六号』,只能说这样的组合实在太有威胁性了。真不想与他为敌。当然了,这个国家里顶尖的天堂骑士卡尔布鲁克老翁和『艾莉丝七号』的组合也是,只不过……」
「……你已经知道了吗?」
「当然,我可是个狂热分子呢,对『艾莉丝魔剑』是很热衷的。」
弗格直到最后都没有发觉,将他打得落花流水的蛇腹剑同样也是艾莉丝•嘉立尔使用炼禁术制造出的魔剑。
「艾莉丝七号」——以细小的节片与上头的微小利刃融合而成的鞭型武器,拥有能依照使用者的意识摆荡出蛇类般灵敏动作的特性。能不被弗格发现从身后进行攻击,甚至夺走他经过炼狱毒气强化后的意识,都是拜蛇腹剑的特性所赐。缓缓潜伏靠近,再突然加快速度祭出致命一击。
「话说回来还真是有趣啊。你知道吗?艾莉丝的魔剑也有依号码不同,属性迥异的倾向喔。一号到五号完全不在乎使用者的状况,一边侵蚀伤害身体和心灵,一边发挥出令人感到害怕的强大力量;相对的六号到十号——也包含卡尔布鲁克的『七号』在内——便成了对照组,虽没有那么吓人的强大力量,却一视同仁地所有人皆可使用,更不会对使用者造成危害。就武器而言,六到十号的状态应该算是最稳定的吧。」
雷可利的沉默倾听让青年相当愉悦,于是他接着往下说。
「包含弗格所持有的十六号在内……十一到十六号这些二位数号码其实更极端,平常人根本无法使用。在一般人眼中,只会认为是武器类的失败之作,但若拿在会使用的人手上,就能发挥出教人惊愕的强大力量呢。」
「哼,说得好像你全都看过一样。」
「实际见过的只有五把,其它都是从数据上得来的信息。以我的身分,是能看到那些东西的。只不过最后两把——十七号和十八号到现在都还没有人知道究竟是怎样的武器,形状跟所在地点也都无从得知,一切都包覆在谜团之中,但搞不好『雷可利之宴』的情报网已经掌握到什么线索了吧?」
对方含蓄的眼神并没有打动雷可利分毫。
「刻意让你躲在暗室里窥看,可不是为了满足你对魔剑的求知欲喔?这一点你应该也很清楚吧。」
但还是刻意提醒了对方。
「当然。」
下一秒,青年露出几乎接近刻意的谄媚表情。
「我是来看看弗格作为人造人的力量和性能的。同时我也会停止走私『宝珠』……也就是边狱院称为『克拉夫念珠』的那种键器作为交换。正确来说,是妥善处理走私这件事。别担心,关于这一点请相信我的能力吧。」
「相信你?你要是没遵守约定,可是会给我带来麻烦的。不只是那个人,你可是也看见我、还知道了我的真面目。这样的条件已经是破天荒了。」
「你就这么讨厌,『克拉夫念珠』吗?」
雷可利睨视着发问的青年,而后微微垂下颈项。
视线落在自己手上,才发现原来还拿着已经空掉的玻璃杯。
轻抚了几下后,才把玻璃杯丢向一旁。
「……那东西很棘手。我不晓得悳国那边是怎么想的,至少我国并不需要。那只会破坏人类和炼狱,大气和毒气之间的均衡。」
她夹杂着叹息说。
「喔……」
青年拍了拍手,像是对雷可利的说法感到钦佩。
「你真的这么担忧人类和这个国家吗?」
雷可利再一次无视他那空泛的言语。
环顾四周,她走向东倒西歪的书架,弯腰坐下。
接着——
「你可以走了,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
雷可利厌恶似地吐出青年的名字。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企图,又是为了什么才这么做。但如果你打算跟我作对,想阻挡莹国和人民、还有我的路……我会把你彻底击溃。靠财力、权力、暴力、智力,我会用尽一切手段让你穷途末路。」
「这一点我很清楚。」
耸耸肩,一副轻率模样,青年——优贝欧鲁微微颔首,朝雷可利行了一礼。
雷可利瞇起双眼,目送他转身走出房门的背影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