匍都市民已经一个礼拜没见着太阳了。
既不放晴,也没带来滂沱大雨,只是阴沉的天空偶尔会落下几滴小雨。在这种气候影响下,从白天到曰落都弥漫着浓雾,将整座城镇覆上一股萧瑟冷冽的氛围。
但这几天匍都市民会过得抑郁寡欢,并不单纯是天候的关系。倒不如说最近的天空是老天察觉反应出人们的心情吧。
「昨天又多了两个,这么一来就有十二个人了。」
石塔底下。
走下阶梯来到牢笼边的伊欧•特莉努,隔着栅门递给站在另一边的弗格一张传单, 那是大街上散发的新闻号外,伊欧特地去要来的。
接过传单看了几眼,弗格轻轻叹了一口气。
斗大的标题写着——「撕裂杀人魔,再度犯行」。
到昨晚为止已经出现十二名被害者,全部都是女性。被发现的尸体简直像被野兽撕裂一般,残破得几乎分不出原貌,这一连串惨绝人寰的连续杀人事件从发生到现在仅仅过了五天,却已经在所有匍都市民口耳相传的情况下成为传说了。
「你随便出去的话会很危险的。」
挥了挥手中的号外报,弗格眉头深锁。
「伊欧毕竟是女生啊。」
「……就算你这么说,王城又不会帮我们准备生活用品。不上街的话,就连一根针、一块布都买不到呀。」
伊欧也幽幽叹气,无奈地耸了耸肩。
「而且白天出门应该没什么问题吧?照目前的状况,被害者都是半夜在外走动的关系。被杀的几乎全都是妓……不对。」
差点脱口说出「妓女」这种肮脏的字眼,又想起艾儿蒂也在,只得赶紧把话吞了回去。
「呃……好像都是在夜里工作的人吧。」
「现在看来虽然是这样,但接下来不一定还会是同样的犯案模式。事实上,我们现在根本对犯人一无所知。」
到底是什么人干出这么疯狂的行径——这个谜团大大剌激了市民们的恐惧与好奇,同时也对警察军带来极大的困扰。
行凶手法既残忍又荒谬。被害者一律都是活生生地被强行开膛破肚,内脏遭到来回翻搅戳刺,落得惨死的下场。
一开始有人指出这样的犯行应该是炼术师所为,接着又有说是精神异常者的猎奇杀人。甚至连驯兽师这种荒谬无稽的说法都出现了。目前最有可能的说法还是第一种,要是这样的话,这起事件可说是十年前为了炼术实验而重复进行无差别杀人的犯罪者雷德•欧塔姆的翻版了,知道当时那件事的人们都不约而同想到了他。
另一方面,犯人的性别及年龄也因掺杂了各种证据和臆测,而难以锁定调查范围。
有目击情报指出袭击者是个有着异样外表的男子,也有被害者是被年幼的少女带着消失在黑夜之中的证言。不对,是做东洋风格打扮的老人;是跟野兽在一起的少年;是肌肉结实的壮汉;得了罕见疾病的年轻女子……诸如此类在街头巷尾流传的风声不胜枚举,甚至超过关于雷可利真面目的传言。
这份号外传单上也刊载了那些臆测报导。「出现新目击者,撕裂杀人魔是单手长达1米半的畸形者!」——完全是道听途说。
至于弗格,则比这些散播不负责言论的领头者们掌握到更确切的情报。王属军和警察军加上从旁协助的「雷可利之宴」已经从昨天开始,针对这几起事件展开联合行动了,理查德也让自己看过此次行动的成果报告书。
那份报告书上,有几点特别让人介怀。
首先是如谣言所说的,其中有几个被害人在行踪不明之前,都曾与像是年轻女孩的人物碰了面。还有就在今天早上,警察军收到了一封认定是犯罪声明的信件。信里写着「接下来还会增加更多死者」。虽然内容平淡无奇,但从笔迹来判断,的确很可能是年轻女孩所写。
没错——年轻女孩。
警察军将此视为犯人就是炼术师的证据。光靠女子的力气应该无法将人类的身体撕裂,极有可能是不属于公会的炼术师利用「克拉夫念珠」反复上演着试刀杀人的行为。
这样的推论虽没错,却与事件的本质相距甚远。
弗格知道那个「年轻女孩」是谁。不对,除了她之外,也不可能会是其他人了。
五天前出现在艾儿蒂面前的,应该早在一个月前就已死去的少女。在多数的身体里共有着一份记忆的弗格「妹妹」,人造人——绮莉叶。
若她涉及这一连串残虐的凶行,恐怕就是对弗格等人的挑衅了。当然她或许还有其他目的,但至少可以肯定是想诱引弗格他们上勾。
捏紧手里的新闻号外,视线转向躺在床上看书的艾儿蒂。
她看上去跟平常没什么不一样,不过绮莉叶的事肯定让她直到现在都还无法平复心情吧。
真后悔那一天出了王城。
虽说有伊欧在一旁帮忙,但与往昔好友再会、诀别、战斗,然后亲手杀了她——这对艾儿蒂带来多深的伤害啊。尤其现在一到夜里,她不握着自己的手就怎么也无法入睡。
棘手的是,从那件事发生到现在还不到五天。
不管艾儿蒂再怎么心慌意乱也无法改变什么。不久的将来,绮莉叶必定还会在我们面前出现,艾儿蒂依然无法躲避绮莉叶。站在王属军近卫游击队的立场上,他们从来没有拒绝战斗的选项。
每当想到这件事时,弗格都怀着一股罪恶感。
因为绮莉叶与弗格之间的关系,也就是所谓的「妹妹」。
直到前几天,弗格都不晓得「第二环」已经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当然更没预料到竟会是绮莉叶。虽说直到现在都还没和人造人身分的她再会,但终究无法改变绮莉叶是弗格亲妹妹的事实。
而她——自己的亲人却让艾儿蒂如此痛苦。她成了艾儿蒂的敌人。怎么不让弗格感到心疼。
「喂,弗格。」
正想着,栅门另一头的伊欧忽然唤了自己一声。
五天前她已经狠狠骂了自己一顿。那么重要的时候你为什么偏偏不在——当时伊欧是这么说的。
「怎么了吗?」
从那之后,弗格就一直觉得抱歉。
也不晓得伊欧到底知不知道弗格心中的纠葛,只见她微微一笑接着说:
「我说你啊,还是别太钻牛角尖比较好喔。」
「咦……」
「我也知道你得应付很多乱七八糟的事,但你要是老苦着一张脸,会让公主殿下没办法放松的。对吧,公主殿下?您也很担心弗格吧?」
「艾儿蒂……?」
——担心我?
目光下意识扫向躺在床上的艾儿蒂。
她急忙用手中的书本挡住正往这里瞥来的视线,在被褥上滚了半圈。
背过身去。
「……哪有啊。」
艾儿蒂咕哝了一声。
「你看吧。」
「呃,可是……」
保护艾儿蒂原本就是弗格的工作。自己却反过来成了被担心的那个,怎么想都不太对啊。让艾儿蒂为自己操心实在太过意不去了。
「还是老样子,你真的是石头脑袋很不懂得变通耶。」
伊欧无奈地蹙起眉头,站在栅门另一边耸了耸肩。
「你听好啰?公主殿下是因为在意你才会担心的,你要是因此而烦恼,对公主殿下就太失礼了。而且……你原本就没做错什么事啊。既然没做错事,就好好地抬头挺胸,又没什么非得沉着脸的理由。老是阴沉着一张脸,可是会把不好的东西招过来耶。」
伊欧明明是在责备自己,表情却相当开朗。
不愧是伊欧。不管花多少时间,自己在这一点上还是赢不过她呀。
所以弗格用力吐出一口气。
「是啊,的确是这样没错。」
原本紧绷的肩头渐渐放松了。
确实,不管再怎么烦恼也无济于事嘛。
不管怎样,弗格和艾儿蒂都无法擅自行动。下一步该怎么走,自然有那些王权派议员与理查德会下判断。关于绮莉叶的存在还有她正打算对自己与艾儿蒂出手这件事,都已经向理查德禀报过了。所以在命令下达之前,除了等待也无事可做。
「艾儿蒂。」
弗格轻轻唤着背对自己的公主。
「……干嘛?」
「要不要玩游戏?好久没玩『征服世界』了,要不要来一局?」
话一说完,她便迅速从床上爬起,就像一直等着这句话般展颜一笑。
「好啊。我来当古莉莫亚女王,你就是山贼欧斯提。」
所以弗格也笑了。
「这么一来,我又得费一番功夫才能赢了。」
把收在架上的棋盘拿下来,弗格走到艾儿蒂身边。
在棋盘上排好棋子,摇晃骰子,望着眼前这张愉悦的表情,弗格心想:
外头所发生的连续杀人事件还有绮莉叶,再过不久就得正面交锋了吧。因为这就是艾儿蒂与弗格的使命与工作。
但是,完成使命和消化工作,都只是手段而非目的。所做的那些事,都只是为了要像这样笑着度过每一天而存在的。
既然这样——为了守护这份宁静,就得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处理好所该处理的一切。
就像在这块棋盘上发展的游戏,尽管得花时间等待,还是必须随时做好准备,预测所有可能发生的的状况,采取最合适的应对措施。
「发什么呆啊?轮到弗格啰。」
即使是只有一副坏棋可使的山贼欧斯提,只要肯花工夫还是能拿下战局。这个道理在现实世界中当然也是通用的。
†
撕裂杀人魔犯下的连续杀人事件,让匍都从五天前就开始战战兢兢惶恐不已,但担心自己或许会成为下一个被害者的人却少之又少。穿着警察军制服的严肃男子们气势凌人地在大街上戒备巡逻,光看到那阵仗就教人不由得感到害怕;还有一群手里拿着武器,似乎是对杀人犯悬赏金相当感兴趣的炼术师们也在街头到处晃荡,应该这么说吧——那些想赶紧抓到犯人的家伙所制造出的不安骚动,反而让新闻报导中的杀人事件微妙地缺乏现实感。
就连同为事件中主要被害人的女性,甚至妓女们都一样。
除了被害者的朋友、第一时间的尸体发现者、还有曾亲身接触过那湿黏恶心空气的人之外,几乎所有女性都抱着「自己怎么可能被袭击呢」的乐天态度。因为我不是妓女;我是妓女可是又不年轻;因为我是在离案发现场很远的地方接客的;因为我只接待特别照顾我的对象——不会被袭击的理由要多少有多少,即使有理由,人们也能对眼前的危机视而不见。
夏蒂尔•蓓莉雷特便是其中一人。
那一天,她为了购物在街上四处悠转。
年方二十八,是个住在贵族街道的男爵夫人。丈夫因经营矿山累积了不少财富,进而买下爵位一步登天,然后对当时还只是个女仆的她一见钟情,原本的她就只是个寻常老百姓。所以她始终无法融入舞会或社交场合那种高贵的氛围,倒是每天沉溺在花大笔金钱采购过去贫穷时想要却买不起的衣服、饰品这种不为人所称道的嗜好中。
当然她也并非对这一连串猎奇的杀人事件一无所知。但自己是贵族而非妓女,况且现在只是傍晚,不是事件发生的深夜。所以她作梦都没想到自己竟会成为其中一名被害者。
让马车停在大街上等着自己,夏蒂尔就在服饰店里物色商品。没带上随从、管家, 就她自己一个。此刻她身上穿的并不是贵族服饰只是普通的衣服,五官长得端正但还称不上美艳,与其说是贵族,更贴近长得漂亮的普通市民。
正在挑选外套时,忽然旁边有人出了声:
「姐姐,你好。」
「哎呀,你是在叫我吗?」
平时都被称为夫人的夏蒂尔因这一声「姐姐」整颗心都飘飘然了。转身一看,眼前是个很年轻的,大约只有十三、四岁的少女站在那里。
蓝色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是个十分可爱的小女孩。从她的穿著打扮看来,应该是中产阶级人家的孩子吧。
「有什么事吗?」
出声询问后,小女孩的表情不知为何浮上一抹忧愁。
「是的。不好意思,其实我有一点烦恼……」
夏蒂尔感到讶异,不由得仔细观察起眼前的女孩。
心里怀疑她是该不会是扒手或诈欺犯吧,但她所穿的衣服质料和剪裁都很不错,设计也很有品味,洗得干干净净地,身上还飘散出香水的甜美气味,从贫民街过来的人是不可能这样的。光是要遮掩那些假货、便宜货、沾满污垢的脏货就得费尽力气了。
认定她应该没有问题后,夏蒂尔露出了可掬的笑容。
「你怎么了吗?」
「嗯,其实我妈妈下礼拜就要过生日了。」
少女羞怯地开口说出她的烦恼。
「我想买发夹给妈妈当生曰礼物,可是不晓得怎样的比较适合……就在我为此烦恼不已时,姐姐就出现了。姐姐那头蜂蜜色的漂亮长发跟我妈妈真的好像喔,所以……那个……」
「哎呀呀。」
表情因小女孩的这句话而松缓了。
也许是偷偷自豪的头发被夸赞了而感到骄傲,也或许是因为女孩的烦恼实在太可爱的关系。
「好呀。要是不嫌弃,我可以帮你出点主意唷。」
「真是太感谢你了!」
听到夏蒂尔的响应,少女立刻低头行了 一礼以示感谢。
「这样的话,虽然有点麻烦,不过我们可以去席尔薇雅商店看看吗?」
「嗯,好呀。我们一起去吧。」
那是间专卖发饰和小杂货,广受女孩子喜爱的商店。
离这里差不多五分钟的脚程,连马车都用不到。朝少女招了招手,完全忘了自己还在挑选外套的事,夏蒂尔推开玻璃店门。不由得忆起自己十三、四岁的时候,同时也有种成为母亲的心情,领着少女迈开脚步。
此时的夏蒂尔已经完全相信身旁的少女了。
所以当她指着一条小巷子说「这边有捷径喔」时,甚至没有一丝怀疑,还漫不经心地想着:为什么小孩子都这么喜欢捷径跟秘密的暗巷呢?却仍安然地跟上她的步伐。
†
在那之后黄昏已过,日暮的晚上九点。
雷本武器护具店开在离城镇有些距离的郊区,在这里担任内勤职员的少女汉娜•乌蕾布尔经历了连曰以来的兵荒马乱,此刻正拖着疲惫不堪的脚步踏上归途。
会变得如此忙碌,都是因为五天前开始在匍都造成骚动的那个连续杀人魔。
多亏公会祭出巨额悬赏金,踊跃的炼术师们都激动地蜂拥而出,对武器和护具的需求量瞬间大增,雷本武器护具店也因此陷入一片混乱。
在这一行干了十五年的店长说在犯人的长相和姓名、连年龄和性别都还没确定的情况下,目前的顾客数量还算少的,真是太恐怖了。还说十年前发生雷德•欧塔姆的类似事件时还要更惊人。整座城市沸腾得彷佛在举办祭典似的。
也就是说,之后要是知道了犯人的真面目,就会像火上加油似地更加天翻地覆——这样就算给加班费也不想干了。
真讨厌因为延后打烊而不得不走夜路回家。那个撕裂杀人魔说不定就在街上徘徊着,自己也是女人啊,光想到可能会遇见那种变态,就怕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所以汉娜也想了个对策,就是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低调又不显眼。
传言撕裂杀人魔总是挑妓女当目标,这样的话只要别太像个女人就好了。这几天来都穿着土气的村姑服饰,头发也马马虎虎地在脑后扎成一束,甚至连口红都不涂了。这么一来就不会太引人注目,最重要的是还能让那个阴阳怪气又心怀不轨「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回家也很危险,不如去我家过夜吧」老想对自己出手的工友汤姆乖乖闭上嘴巴。果然,一改变打扮和穿着,连妆也不化了之后,他就没再来搭讪自己了。反正他对自己的心思就仅止于此,被那种家伙献殷勤一点都不值得高兴。
常来店里看武器的那群顾客中有个很帅气的男人,自从不打扮后就没那个脸面对他了,这一点有点心酸啦。不过反正自己的工作也就是躲在店里的角落打算盘,实在也用不着这么沮丧,想想也就算了。
边想着这些,边在街灯下加快脚步。
这里离闹区有段距离,平时就没什么人会经过。今天这一带同样也被寂静包围。撕裂杀人魔应该会在酒店那种更繁荣的地方出没才是,但路上除了自己以外没有半个人,还是让汉娜心里有些忐忑害怕。
话虽如此,可要是突然冒出其他人也一定会吓一大跳吧——
「……唔?」
下一秒,脚步和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停止了。
汉娜发现了,在三公尺外的另一头似乎有谁站在那边。
街灯照射出一抹小小的身影。再凝神细看,原来是个少女。有着一头蓝色头发,大概十三、四岁,感觉还很稚气的女孩。所以在安心的同时也觉得可疑。那种年纪的小女孩不应该在这种时间还在外头游荡才对啊。
而且她还一副慌张失措的模样,不停窥探着周围。
发现到自己后,小女孩立刻冲了过来。
有种不祥的预感。
该怎么办呢……心里这么想,脚却动不了。
「太好了……」
站定在汉娜面前,少女喘着大气露出微笑。
「什么?你到底……」
「请快逃吧!」
压着嗓子小声的说了一句,但语气相当坚定。而且似乎相当在意周围的动静。
「……逃?」
少女扯着自己的袖子,慌乱地解释。
「那个,那家伙!就是那个杀人犯啊!我被袭击了!」
「呃……咦?呀……」
汉娜愣了好一会儿,几秒过后才终于理解她话里的意思,忍不住发出悲鸣。那个杀人犯。被袭击了。也就是说——
「不会吧……真的吗……」
撕裂杀人魔。
不是应该只袭击娼妓吗?为什么会对这样的小女孩出手?难道她是妓女?但看起来不像啊。不、不对,现在不是做这种无聊推测的时候了。因为她说被袭击了。证据就是她的衣服背面被撕了好大一道口子,而且还渗出少许鲜血。血——这是血啊。
汉娜茫然地呆愣在原地。
强烈的恐惧让她的身体完全僵直了。痉孪的喉咙无法顺利发出声音。手脚却不由自主抖个不停。全身上下彷佛都反叛了自己的意志,完全无法控制。
「他会从那里过来!所以快一点逃吧!」
少女催促着,握住自己的手柔软且温热。然后,汉娜感觉自己似乎慢慢又能呼吸了 。
——对啊。
就这么继续呆愣下去也难逃一死。杀人魔不知何时会来到这里。逃吧。不得不逃。跟这个小姑娘一起找个地方躲起来。
「往这边!」
被少女拉着,汉娜的脚总算想起地面的触感。背对刚刚前进的方向,她们钻进另一条窄巷。所幸这附近的地形错综复杂,暗巷里更容易藏匿身影。也可以请附近的民宅让她们暂躲一阵子。
汉娜的想法和领路的少女方向如出一辙。也许只是偶然,同时也相当自然地——掉入陷阱里,就是这个意思。
眼前是杀人魔即将尾随而至的迫切状况。这种时候原本该要大叫、扔石头击碎建筑物的玻璃窗,让人们把目光聚集到这条夜路上,不、应该是聚集到自己身上才对。如此一来,杀人魔也会担心目击者而无法随便出手了。
但汉娜•乌蕾布尔却没有想到这一点。因为在路上遇到的少女打一开始就压低声音说话,给了她不可以大声喧哗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
无论如何,这便成了汉娜生命的分歧点。
虽然一边注意背后的状况边往巷弄深处狂奔,但威胁与恐惧并不是从身后逼近。而是由她主动跃入血海之中。
†
萝赛塔•妙尔生于莹国南端,杂九岬附近的小村庄。
生长在海岬上的牧草深受羊群喜爱,让这块土地畜牧业盛行。靠着将优质羊毛卖到匍都工厂使得这座村庄安定富足,村民们在产业革命之后三餐温饱,从不知饥饿滋味。萝赛塔本身也与工厂、矿山的苦力劳动无缘,每天只管悠哉地赶羊,直到某天出嫁到某处生儿育女,渐渐年华老去,最后寿终正寝——原本该是这么度过一生的。
但为什么她会跑到匍都当一名娼妓呢?这与其他人无关,完全是本人的无知和愚蠢招来的结果。
纯朴的乡下生活确实比其他地方还富足,但对当地土生土长的人来说,除了无聊至极之外什么都没有。明明产业革命发生已久,却从没亲眼目睹过炼术;也没机会闻到所谓的炼狱毒气,对于生活如此平淡的少女来说,跟着要将羊毛卖给业者的父亲一同前往的匍都——灿烂辉煌到简直像是脱离现实的梦幻国度。
更糟糕的是她偶然在这座城里邂逅了一名年轻炼术师。利落流行的服装搭配着隐隐透出内敛光芒的长剑,那身影是多么帅气啊。对他一见钟情的萝赛塔眩惑于城市里五光十色的奢华生活,受到引诱便迷迷糊糊地连贞洁都双手奉上。在返回村子的前一天,她从父亲身边逃到了青年的家里。
之后过了六年。
青年在第二年便撒手归天,出生于乡下,完全不懂人心险恶的她被下一个男人欺骗背了一屁股债,没能逃回乡下,也没办法脚踏实地工作还钱,于是从三年前开始,她就在这里做起了卖春生意。
一开始卖身时,萝赛塔还认为世上再也没有比自己更不幸的人了,但其实自己的遭遇根衣不算什么。问问其他的娼妓,有着相似境遇的女孩多如繁星。说到底,在被匍都的魔性魅惑的那一瞬间,萝赛塔的命运就不免俗地堕落了。
多得是像这种无心插柳却不得不沦落的女人。萝赛塔为了做生意帮自己取了 一个假名,万一被同乡的熟人买下,还能用假名蒙混过去,更重要的是,要是被陌生男子拥抱时叫出自己真正的名字,就难以将身体和心灵切割开来了。
萝赛塔使用的假名是特莉艾拉。
特莉艾拉•斯腾康尔德——听起来是很像话剧女演员的夸张姓氏和威风十足的名字所组成,但萝赛塔对这个名字相当中意。
只不过,名字高档归高档,卖身的价格却很便宜。毕竟姿色并不是特别出众,所以也没办法。更重要的是还有债务得偿还,根本不可能照自己的喜好挑选客人。
但今晚娼妓馆介绍的第二个客人还真是前所未有的怪异。
「……真的是你吗?」
妓院四楼的独立套房里。
坐在床上抽着烟,萝赛塔一脸愕然地询问眼前的少女。
没错——就是个少女。
而且看起来很小。大概十三、四岁吧。蓝色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穿着打扮也很干净整洁。看起来就跟路上那些中产阶级的都市女孩没什么两样。
「是呀。」
她淡然地点点头,背抵着门板微微一笑。
「我听说这里不挑客人才来的。」
「的确是这样没错啦……」
不管男女老幼也不问人数正是这间娼妓馆的卖点。萝赛塔也曾经接待过女人和幼齿的青少年,但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稚气未脱的少女。不晓得对方具体来说究竟是想得到什么,这一点实在让人不太舒服。
「话说在前头,不能弄痛我。」
不挑对象,相对的却能选择办事的方式。像捆绑、勒脖子、还有拿短刀伤人都是禁止的。小小年纪会跑到这种地方来,就算有那种兴趣也不足为奇。
「没问题,我要做的事再普通不过了。」
少女走向前来,直盯着萝赛塔的脸。
「姐姐只要让我觉得舒服就可以了。」
「啊啊,你想做那种的呀。」
比起被玩弄,还是玩弄人比较轻松,真是太好了。
「说到这个,姐姐叫什么名字啊?」
提问时,她在萝赛塔身旁坐下的动作显得十分纯真无邪。
有种怪怪的感觉。类似罪恶感和豁然了悟交杂混合而成的那种异样感受。
「我叫特莉艾拉。特莉艾拉•斯腾康尔德。」
——唉,这也没办法。
只好把作为妓女的假名搬出来,同时下定决心。
不管是女人还是孩子,客人就是客人。只要不是这几天在街头巷尾掀起骚动的那个撕裂杀人魔就行了。这间娼妓馆禁止携带武器进入,就这一点来说也很安全。还是得感谢娼妓馆帮忙介绍工作啊。
萝赛塔起身走到窗边,把烟拧熄在梳妆台上的烟灰缸里。
「斯腾康尔德是很不错的名字吧?」
「是啊。」
随后——
当火光熄灭时,少女突然欺上前来拥住萝赛塔。
连手臂一起环抱住,紧紧地搂着。
「哎呀,不是由我来让你舒服吗?」
背后传来的声音并没有回答萝赛塔的疑问。
「斯腾康尔德也不错,但我喜欢前面的名字。」
「……『特莉艾拉』吗?」
「是啊,真是个好名字。真的很好呢……特莉艾拉。」
「谢谢称赞。」
「啊,还有一件事。」
身后的体温退离了。
女孩往后退了几步,慢慢推开窗户。
阴天特有的冷风灌进房里。她不喜欢香烟的味道吧,但四楼高度的气温太冰凉了,还是让她快把窗户给关了,正当萝赛塔这么想的时候——
「对了,姐姐。」
少女露出开心不已的表情嘻嘻笑着——
「可以再多加一个人吗?」
接着说道。
「……咦?」
几乎是同一时间——
因疑问而茫然张开的嘴,冷不防地被某人捂住。
突然出现在背后的那个,又接着将萝赛塔的腹部、胸部缠卷似的紧紧束缚住。
「呜……咕唔!」
连想叫出声都无法如愿。只能从喉咙深处逸出嘶哑破碎的呜咽。
「……嗯,唔唔!」
不知道靠着什么手段从四楼窗户侵入的「某人」又跳出窗外,还打算把萝赛塔一起带出去。
双脚浮高离开了地面,还有身体也是。手脚四肢再怎么努力挣扎仍是徒劳无功。彷佛被吸入黑暗中,房间的亮光渐渐远了。重力消失后,胃部也感到一阵翻腾。就这么直往下坠。
透过愈离愈远的窗户,萝赛塔看见少女的笑容。
束缚着萝赛塔的「某人」正贴在耳边轻声呢喃。
「特莉艾拉……」
那是属于年轻男子,湿黏的、教人感到无比恶心的声音。
†
撕裂杀人魔开始屠杀女性后的第六天。
在清晨陆续发现的三名新被害者遗体,对警察军、王属军,甚至对匍都市民们都造成更大的冲击与混乱。
男爵夫人,夏蒂尔•蓓莉雷特。
雷本武器护具店的内勤职员,汉娜•乌蕾布尔。
妓女,特莉艾拉•斯腾康尔德。
三人之中有两名并非妓女,只是一般市民。且三个人身上完全找不出共通点。与目前为止截然不同的事态发展颠覆了之前对于犯人的种种假设,同时又多了几种猜测,不过一夜光景,就让搜查坠入更浑纯不明的五里迷雾中。
站在杀害了这三个人的犯人立场,其实这几个被害者更贴近理想的本质,但当然没有任何人能明白这一点。
这也无可厚非。
夏蒂尔•蓓莉雷特的蜂蜜色长发;汉娜•乌蕾布尔的乡下女孩模样;还有以特莉艾拉•斯腾康尔德作为假名的娼妓;三者之间完全没有任何共通点。要是能看出其共通点,那也只有从结果倒回去推算的时候。
撕裂杀人魔开始追求自己的理想了。换句话说,那些冒牌货已经无法再令他满足。
以此为契机,他的协力者——那些打算利用他的人们也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而做好万全的准备。
于是,第六天的夜晚到来。
宛如虔诚的丁字新教徒在等待第七天的安息日到来前必须更辛勤地劳动般,他与他们也在这一夜跨出了决定性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