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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五章 革命前夕

我们将负伤的伊欧送往市民街道的一间小客栈。

本来是希望送到王宫用地内的自宅,但在场的那位女性强烈表示要陪同,因此只能暂时借用客栈。虽说是恩人,但总不能让外人任意进入王宫。

请医生前来看诊后,一如女性所言,伤口不浅但没有直接危及到生命,所以伤势并不严重。诊断结果是虽然伤口擦过肺部,但并非回天乏术的致命伤,也没有伤及主要血管。使用微量炼术将肺部积存的血水去除,消除伤口,治疗便告一段落。如果只靠自然痊愈,伤口愈合速度恐怕会很缓慢,但幸亏伊欧的体质对毒气有极高耐性,医生说只要休息一个礼拜便可以痊愈。

然而伤口仅差三公分便会贯穿心臓,让弗格对自己的姗姗来迟感到懊悔不已。

自己的预测太过天真,没有料到伊欧会是目标。

目标是议员与其周遭人士——换句话说,弗格预测对方的目的是让莹国政府衰弱化,所以伊欧遇袭的机率仅视为万分之一。然而,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因为上次优贝欧鲁发动袭击时,目标不是其他人,正是艾儿蒂的性命。公主被视为目标,其侍女自然不可能置身事外。

——话说回来……

弗格回头看向双手交抱靠墙站在房间一隅的女性。

待治疗结束,医生离去不久后,她终于报上了大名。老实说,弗格有股难以置信的感觉。

艾莉丝·嘉立尔。那位「魔剑之母」——

弗格有许多事情想要询问她,像是她究竟真的是不是本人?为什么雷德·欧塔姆打算杀害伊欧时,她会在场?然后为什么她会出手保护伊欧?

应该从哪一个开始问起。

当弗格思考着这些事情时,艾莉丝突然开口说道:

「喂,你叫做弗格吧?你可以抽出刀子一下吗?」

因为太过唐突,让弗格一时愣住。忍不住蹙起眉头,怀疑对方是否有意交战,但重新思考后,研判对方应该不太可能有这个意思。考虑数秒后,弗格默默地按照对方的话做。

从插在背后腰际的刀鞘中取出弯刀。

「哈,你居然可以轻松举起。」

因为板着一张脸与口气的关系,一副要开打的姿态,但似乎是夸赞的意思。

如果这位女性真的是艾莉丝·嘉立尔,这把弯刀正是出自她之手。弗格感觉到一股奇妙的因缘际会,对方应该也是同样的感觉。

「你能够挥动这把刀吗?」

「多亏这把刀,让我受到很多帮助。」

「是吗?不枉费我作为一名铁匠。

艾莉丝有些腼腆地笑了出来。

「没想到会是像你这种瘦弱的孩子使用这把刀……哎,对于『罗兰之子』轻而易举吧。」

「你晓得罗兰吗?」

弗格不经意地提高了警戒。

方才雷德提到弗格是人造人的事情,在这国家提到人造人,第一个联想到的名字就是罗兰·艾努·康菲尔德,会在谈话中出现或许是理所当然。

然而,艾莉丝的态度不像是在谈论历史上的人物。

她——露出笑容。

「我曾经见过他几次。如果没有那个人的建议,我铸造的剑会只剩一半吧……哎,勉强算是我的恩人吧。」

「是这样吗?」

「称不上是熟识,那个人遭到处刑时,是在我犹豫是否要着手铸剑的时期。也不晓得……他创造出你这样的人造人。」

「我也称不上熟识罗兰,在我出生后不久他便消失了。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在研究所生活,有次听见了他逝世的消息。」

弗格忍不住脱口说出自己的过去,是因为她感觉不像是说谎。蛮横无礼的态度中透出一股真诚。她或许是货真价实的「魔剑之母」。

「话说回来,真是奇妙的因缘际会耶。」

她看向躺在床上的伊欧,叹了 一 口气。

「那个人的孩子使用我的孩子,而且还跟我的同胞是朋友。都是因为我留在匍都才会演变成这种地步。」

「……怎么一回事? 」

弗格问道。

艾莉丝·嘉立尔像是下定决心般,转过头面对弗格说道:

「你是隶触于皇家的骑士吧?我将我所知的一切统统告诉你。」

之后,艾莉丝开始了独白。

自己体内拥有另外一个灵魂,是自己的另外一个人格,而她也以「艾莉丝」的身分铸造魔剑。

另外一个自己——也就是内在的艾莉丝,与本人有着完全相反的个性。因此她选择与外在的艾莉丝不喜欢的人联手,指的正是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

艾莉丝处在「内在的艾莉丝」的期间,躲在优贝欧鲁的藏匿处,并以同伙身分协助他数个计划。

「但是优贝欧鲁犯下了 一个失误,就是小看了我。」

她维持双手交抱靠墙的姿势露出笑容,那张脸让人联想到狰狞的猫科猛兽。从她散发出的气息来看,想必是因为想起了优贝欧鲁。

「另外一个我对我来说……是类似肿瘤般的东西,主人格仍是我。我清醒的期间,那家伙基本上都在沉睡。那家伙清醒的期间可就不是这样了,我可以听见外头时声音, 也有记忆,类似被关在牢中的感觉。」

「换句话说,你对他的所作所为全部知情吗?」

「不,不至于全部。仅限于与那个女人——另外一个我有关的事情。那部分也不算完全,因为那个女人状况良好的时候,我的知觉会钝化,这次也碰到好几次这样的事情……所以无法完全掌握当时的事情。」

「那么,你知道些什么?」

弗格忍不住倾耳注目,情绪激昂了起来。

优贝欧鲁的行踪至今成谜,包括现在的藏匿处、与议员失踪事件的牵涉程度、背地里的盘算、同党的人有多少,只要知道其中一项,我方便可以摆脱被动状态。

在弗格的催促之下,艾莉丝不知为何沉默不语,

然后数秒过后,突然低下头来。

「抱歉。伊欧会遇袭是因为我的缘故。」

接着她懊悔地吐了一口气。

「雷德那家伙是执行优贝欧鲁指派的任务,他交给他一份名单,利用任务的空档,无论对象是谁,有办法的话就将名单的人杀害——类似玩乐性质的命令,另外一个我看到那份名单,发现了伊欧的名字。」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弗格对眉头深锁的艾莉丝摇了摇头。

「至少是因为跟现在的你对调过来,才得以保住伊欧一命。如果你没有出手对抗雷德·欧塔姆,我一定赶不及。而且伊欧一定没有怨恨你。」

弗格笑着说道,艾莉丝则低下了头。

「……感谢你。」

她轻声说,再次抬起头来。

「话说回来,你提到『空档』吧?换句话说,有其他主要任务吗?」」

「是啊。除此之外,似乎在暗杀政治家与其相关人士。不过,我对那部分不清楚,也没有指派我要做什么。」

「……是吗?不,只要知道任务内容就够了。」

议员们的暗杀事件——果然是下手后伪装成失踪——证实与优贝欧鲁有关,这个真相是极大的收获。

与绮莉叶串谋的可能性也大幅提升。接下来^——

「与优贝欧鲁联手的同党姓名、特征以及潜伏地点……请告诉我你知道的部分。只要晓得这些事情,我方就能够转守为攻。」

弗格不经意加重了语气,不知不觉间握紧了拳头。

只能坐着枯等的日子或许终于可以宣告结——

艾莉丝点头附和。

「嗯,这部分包在我身上。」

于是她开始提供同党的姓名。

首先是雷德·欧塔姆,与弗格度交手的那位「杀戮博士」。

接着是蒂·琪·莱姆,是以前欧贝欧鲁偷偷带进王宫的少女,在舞会袭击事件的同晚,对雷可利发动袭击。

再来是修纳·维纳,来历不明的老人,结界炼术的高手。

到此为止没有问题,因为除了名叫修纳·维纳的老人,皆是已经晓得的成员。

然而,最后一个人。

她的名字让弗格感到大为惊愕。

「妮娜·蕾娜·斯雷吉……你确定是这个名字吗?」

「嗯,你认识她吗?好像是一位枪法精湛的狙击手。」

弗格无视于感到诧异的艾莉丝,不禁紧咬下唇。

那天,在欧必特公爵的晚会现场有名狙击手让弗格等人吃了不少苦头。

——原来那名狙击手就是她。

本来以为遭到「艾尔莎」释放的「接吻」收拾,原来幸存了下来。不晓得这是幸或是不幸,弗格对斯雷吉男爵孙女没遭到杀害感到一丝放心,也对她投靠敌方阵营,将对日后带来多大的障碍感到不安。

不禁庆幸不晓得她的长相——因为下次对决时,弗格绝对不会手下留情。斯雷吉男爵有恩于自己,也对他颇有好感,但不能因为一时感伤而让艾儿蒂身陷危险。

艾莉丝没有察觉弗格内心的重重纠葛,继续说明优贝欧鲁的潜藏地点。是坐落在匍都西北郊外的一栋没落贵族售出的宅邸。优贝欧鲁使用假名买下,当作据点。

然而,即使知道地点,或许也已经太迟了。

「因为我背叛了他们,现在一定抛下宅邸转移阵地了吧。」

「我想也是……哎,但这跟之前漫无头绪时有如天壤之别,调查该处或许有什么蛛丝马迹。我立刻麻烦谍报局处理。」

要调查的话,最好尽可能趁早。

弗格看向身后的伊欧。

「我接下来要回王宫一趟。我也要带伊欧一起回去,可以吗?」

「嗯。她有自己的房间吧?在自己家中比较能够专心养伤。」

「抱歉,可是你……」

恐怕无法带她进入王宫,既然遭到铁匠公会的暗杀,代表她是受到国家通缉的重大罪犯。

艾莉丝对弗格点了点头。

「我明白。我不会硬跟着闯进王宫的,我们就在这里道别。」

比想像中还要干脆的回答。但对于她来说,或许是恰当的时机。因为伊欧确定没有大碍。既然已经得知这一点,便没有后顾之忧了。

「……你有什么话要转告伊欧吗?」

「交给你了。我没有辩解的资格,随你怎么说都无妨……因为我让她险些送命是事实。」

「我明白了。我会如实转告她,你跟另外一个你的事情。」

「虽然无所谓,但她真的会相信吗? 」

艾莉丝蹙起眉头,自嘲地笑了出来。

「她……伊欧是一个聪明的人,你应该晓得她是为谁效命吧?几乎没有事情吓得了她。」

「是吗?原来是这样子」

艾莉丝又露出一个笑容。

「……乱族的女人都拥有强韧的精神。」

她接着离开背靠的墙壁,视线投向门扉。

「再见了。」

她轻轻挥手,没有一丝留恋地准备离去。

「艾莉丝小姐,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弗格忍不住对她的背影抛出问题。

只见她的手放在门上停了下来,仅回过头,看似带着一丝决心——散发着沉睡的猛兽苏醒前的骚然不安气息开口说道:

「我有些事情要处理,等到那些事情处理完毕后再来考虑。」

她走出走廊,关上门扉。

弗格在笼罩着寂静的房间内,伸手碰触自己背后的「艾莉丝十六号」的握柄。一瞬间觉得或许应该要问那位「魔剑之母」为什么要铸造这把武器,随即又在内心摇头否定。没有问的必要。

她方才的口吻已经表达得再清楚不过,她将这把弯刀称为自己的孩子。

艾莉丝·嘉立尔向弗格透露的消息有一半是徒劳无功。

一半是指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的潜伏地点与党羽的身分。莹国最后仍无法逮捕到他们,也无法掌握行踪。

受到弗格的委托,谍报局赶往匍都郊外时,宅邸已经陷入火海,遑论他们的存在, 他们曾经居住在这里的证据也全部遭到湮灭。从燃烧后的残骸发现状似年轻女性的七具遗体,每一具皆损伤严重,无法分辨是否为优贝欧鲁的同党。

宅邸残骸的搜索与调查尚在进行当中,但没有重大的发现。

让他们逃之夭夭,形同匍都又将陷入混乱之中。

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从德雷伊安家的宅邸返回匍都时,是在藏匿处烧毁后的一个礼拜后。

抵达后才获知那栋高雅的宅邸与庭院已经遭到祝融付之一炬,但他毫不担心同伴的安危。因为是自己事先吩咐「藏匿处若有曝光之虞时,放火烧了宅邸,并迅速前往下一个藏匿处」。

在匍都西南部有准备一栋民宅作为第二个藏匿处,他们已经移往该处。备有面积适中的地下室,是一栋屋龄约二十年的房屋。处在没跟上数年前展开的都市再开发热潮的地带,所以周围的住户皆是老人。不是家族的五个人共同居住起来显得有些狭窄,但目前只能忍耐一阵子。

况且——只需要再忍耐十天左右。

话虽如此,一直关在家里难免会感到郁闷,于是在住进第二个藏匿处的两天后,优贝欧鲁决定前往附近的公园散步。

并找了老修纳·维纳同行。

离住宅区五分钟的距离。虽说是公园,但其实是一片未经整理的杂乱绿地,几乎不见人烟,只看得见百无聊赖的老人们。

「呵呵,竟然找像我这样的老爷爷出来,又不是年轻的女孩子。」

修纳漫步在布满落叶的林荫道,侧眼看着那些老人露出笑容。

「哎,这副景象或许很适合我就是了。」

「旁人眼中看起来我们就像是隐居老人与其孙子吧。」

优贝欧鲁露出一抹笑意,然而,这是个恶质的玩笑。因为比起晒日光浴,这位修纳·维纳是个更喜欢挖出女性内臓的老人。

「你带我出来有什么理由吗?”

「我想要有个聊天对象。不过正如你所言,你是最适合一起漫步在这里的人。雷德太过危险,蒂·琪又太过怪异。」

「呵呵……然后又无法跟妮娜那姑娘聊危险的话题。」

正如他所言。

「或许可以隐藏住真心话,跟她共度平静的时光,但我现在没有那种心情。 」

「你可不要让女人哭泣啊。」

走在林荫道上经过了一个古老的池塘。

正面摆放着一张长椅,于是两人坐了下来。池塘上漂浮着枯叶,水质污浊,以景观而言显得太过寒酸。有人在这里弃尸也不会被发现。

「好,接下来要做什么?」

才刚坐下,优贝欧鲁随即发问。不用说,当然是无关散步途中的话题。

「修纳老爷,结界珠的数量充足吗?差不多想麻烦你停止制作了。”」

优贝欧鲁靠在长椅的靠背上,眺望着跃出水面的鱼儿。

「嗯,已经凑足了数量……但能够告诉我理由吗?」

「『使徒』不是在一个礼拜前回来了吗?之前趁他们不在的期间,我们有点做得太过火的样子,激怒了他们。」

「哈哈!包括我犯下的部分吗?」

「嗯,是的。」

送到特莉艾拉那边的作业员总计三十二名,而提供修纳制作结界珠则绑架了十人左右。遇害人数不逊于「撕裂杀人魔」事件。

当然,有一半是从灰色街道随便挑选的贱民,修纳所使用的女性中也混了贵族的侍女。归类在议员相关人士的失踪人数应该不满十人——正因为比例过低反而误了事。因为对方一直以来只锁定议员下手,为了削减莹国的国力而努力不懈。

议员的连续失踪让国家蒙羞,必须隐藏在台面下不得曝光。优贝欧鲁等人继续放肆下去,会变成单纯的无差别连续失踪事件,让民众陷入恐慌。「奇迹认定局」并不乐于见到这种结果。

这是理所当然的,他们虽然是隐密的组织,但肩负着正统丁字教与丁国的面子,如果被发现在异国从事破坏活动,会造成国际问题。

「因此,游戏必须到此为止。我很抱歉。」

坐在身旁的修纳硬朗地回以一笑。

「别在意,我也玩得很开心。结界珠的库存也增加了不少,我要向你道谢才对。多亏你们,让我得以轻松制造结界珠。」

「谢谢你,听你这么说我感到很欣慰。」

之后两人坐着默默眺望了一会儿眼前的景色,但是看在眼中丝毫没有触动心弦的感觉。眼前是逐渐凋零的荒芜景象。

不晓得修纳在思考什么。然而,优贝欧鲁觉得眼前放任其脏乱的池塘与林荫道,仿佛反映了这个国家。只是漠然地逐渐污浊腐败——点火烧尽后的灰烬反而能够作为养分,长出新的幼苗。

休息了十分钟左右,优贝欧鲁心想时间差不多了,于是站了起来。

「好,我们走吧。」

「哎呀,你真是急性子,我还想要再悠哉一阵子。」

修纳口头上这么说道,却完全没有露出依依不舍的模样。

因此优贝欧鲁对他投以微笑,半自言自语地答道:

「至少在最后我打算全力以赴,还剩下一个人,我们……应该说是我的任务。」

当天的深夜——

政府对于议员的连续失踪事件展开最大限度的警戒状态,但碍于「撕裂杀人魔」事件让警察军与王厉军陷入慢性的人手不足,在无法解决的情况下,贵族街道的防备显得漏的洞百出。街道上冷冷清清不见人影,整排建筑气派的房屋中有透出光线的窗户寥寥可数。有时会在大街上窥见疑似是受雇于个人的诡异炼术师们,他们反而助长了街上弥漫的不安氛围。大街上呈等间距排列的瓦斯灯,宛如是扛着棺材的送葬队伍。

所以,优贝欧鲁要潜入那栋宅邸极为容易。

因为遭到怀疑与优贝欧鲁有所牵连,有数名谍报局的人在宅邸腹地附近徘徊,但在蒂·琪的“小人偶”面前,这种程度根本称不上是警戒,况且还有宅邸主人的协助。

宅邸主人——梅涅克伯爵发自内心欢迎优贝欧鲁的到来。

密会地点为往常的那栋分馆。

虽然没有佣人,但梅涅克过于喜上眉梢,甚至亲手为优贝欧鲁倒了葡萄酒。优贝欧鲁与梅涅克平起平坐,双方举起玻璃杯轻轻相碰。

「做得太好了。」

老人开心地笑着。表面上虽然带着贵族的威严,然而同时可以窥见内心的扭曲,是充满他的作风的笑容。

「自从你成为国家的重大罪犯,我就每天提心吊胆,害怕随时会把我拖下水。然而,我原谅你这件事,因为你带来了我所乐见的状况?」

梅涅克所乐见的状况。

正是德国第二王子迪克的死讯。

然而其实直接下手暗杀王子的人不是优贝欧鲁,也没有积极计划这件事。下令的是法王厅,执行的是奇迹认定局的「使徒」们。所以功劳算在自己身上让优贝欧鲁感到有些不自然。

当然,是优贝欧鲁慢慢诱导对方产生这个想法。

法王厅如此判断:表面上让优贝欧鲁犯下德国王子的暗杀未遂案——实际上目标是艾儿蒂米希雅——引起的骚动成为了导火线,让莹国国内的情势更加动荡不安。如果不是这样,法王厅也无法伺机而动。这时最具有效率的非法手段就是暗杀迪特王子。

与玛格丽特公主的婚约由于仍是保密协定,即使反目成仇也不会演变成国际事件,原本德国政府本身与莹国联姻一事呈正反两派意见,让暗杀的嫌疑也难以指向外国。现在莹国与德国决裂的话,德国势必会将外交政策转向丁国,而法王厅正看准了这一点。

优贝欧鲁鉴于这些状况,如意算盘打得响的话,自己引起的袭击会间接促成这次的暗杀。

然而——终究只是搭顺风车的程度,与其说是策略,更像是期望,因为优贝欧鲁不在乎到底是否会成真。

因此让雷涅克的喜悦显得滑稽无比。

就算迪特王子惨遭暗杀,与玛格丽特公主的婚约化为泡影,但有必要如此信心若狂吗?玛格丽特失去了婚约对象,与自己的孙子是否能够成为玛格丽特的夫婿是两码子事。

「哎,可以让您的孙子作白日梦就是了。」

「嗯,怎么了?」

「不。受到梅涅克大人的夸奖让我备感光荣。」

优贝欧鲁口中发出的碎念声无法传进老人衰退的耳朵里。

「唔……这样啊,真庆幸是托付给你处理。」

发动与策谋的人全都是由优贝欧鲁一人操刀,尽管如此梅涅克仍一副自满得意的模样。明明只有提供金援,真是乐观过了头。

应该说,贵族就是这种生物吧。

居高临下的言行举止,将不拥有爵位的人视为草芥的态度,并非是基于他低劣的血统或是卑鄙的内心,而是从小受到贵族的教育下根深蒂固的东西。证据就是与他性情迥然不同的孙子——基亚斯对待比自己低阶的人的态度与祖父如出一辙。

优贝欧鲁认为,这正是这个国家的病理。

即使是透过无血革命建立立宪君主制,凭藉炼术成就商业革命后的现代,中世纪的阶级社会仍如同传统般挥之不去,丝毫没有作废的意思。

的确有人透过经营厂出人头地,也可以凭着炼术师的手腕坐拥财富,平民也有权利从政,然而,这些充其量只是幻想。

创业需要某一程度的资金,没有银行愿意贷款给灰色街道的贱民。要成为炼术师必须具备对毒气的耐性,这是与生俱来的才能。如同市民院议员给予下层人民的虚伪希望,议会全由贵族院掌理。

这个国家终究是出生时就决定了一切。

贱民无论闯出什么成就,仍无法获得市民权;劳动者的孩子无法摆脱成为劳动者的未来;平民无论如何挣扎仍只是一介平民;资产家则让孩子接受良好教育,步上成为资产家的道路。贵族与皇室高高坐在市民的上头,一派自在地睥睨着社会。

这不限于人类。

即使是人造人也是同理,出生时便决定了将来。

不,正因为是人造人,透过人类之手创造出来、模仿人类的人偶们,绝对无法逃离身为造物主的人类操控。

第一环、第二环、第三环,然后是第四环。(注∶但丁的史诗《神曲》中〈地狱篇〉关于第九层地狱「背叛者」共分为四环:第一环,该隐界Caina:出卖亲属者。第二环,安忒诺耳界Antenora:出卖祖国者。第三环,多利梅界Ptolomea:出卖客人者。第四环,犹大界Judecca:出卖恩人者)

罗兰·艾努·康菲尔德所赐予的名字暗示了他们的命运与各自的未来。「背叛血亲」、「背叛祖国」、「背叛客人」、「背叛主人」,名字代表了罗兰的遗志、束缚以及命运,不允许孩子们走上别条路.

优贝欧鲁认为这是不可饶恕的行为。

谁会愿意一出生便背负了命运,如果自己被那种东西束缚,绝对会反抗到底,从操控中逃出。而且——还要将围绕在自己周遭的层层桎梏予以拉扯、松缓、斩断、打结,重新串连出自己的命运。

操控着命运之线的透明之手与拥有剪刀的人。

如果那个人被唤为神,就由自己来成为货真价实的神吧——

手持玻璃杯露出一抹笑意的优贝欧鲁,突然受到梅涅克的提醒。

「怎么了?尽情享用吧,这是从拂国送来的上等好酒。」

于是优贝欧鲁恭敬地以眼神致意。

「虽然糟蹋了您的盛情招待,但我的酒量不好……既然是这么上等的好酒,伯爵殿下,由于我尚未喝过,不如就请您喝下我这一杯吧。」

优贝欧鲁递出自己手上的酒杯,老人见状蹙起了眉头。

「优贝欧鲁,你在胡说什么?这可是无礼的行为。」

「这真是抱歉,我出生卑贱,没有学习过礼仪。」

因为受到无礼的对待,梅涅克脸上的怒色夹着一丝焦急。

愚蠢也要有个限度,如果让幼犬舔舔看这杯酒,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呢?

然而,优贝欧鲁仍无法憎恨他。

正确来说,是尊敬他体内的那个血统。

梅涅克的祖先曾经对抗未来,颠覆了自己生下来所背负的命运。从泥水中沐浴而生的贱民身分,在一无所有之下慢慢崛起,最后晋身贵族的行列。无论使用了多么肮脏又卑劣的手段,能够藉此一跃而起,着实令人佩服。

所以优贝欧鲁想要对此抱持着敬意。

「梅涅克大人。」

优贝欧鲁将酒杯放在旁边的桌上,伸手探入怀里。

从里面取出了一张纸片,然后在桌上摊平。

「感谢您至今的协助。如果没有您,我今天不会走到这一步。没有与您相遇的话,我恐怕连一步都无法跨出。」

「哼,怎么了?突然正经八百起来。」

优贝欧鲁瞥了歪起嘴角的梅涅克一眼,用指尖轻触纸片。

「那个态度……什么?」

从握柄与护手延伸而出,是一把有着流畅弧线的长刀。

见到优贝欧鲁手握出鞘长刀,梅涅克的表情顿时丕变。

「你打算做什么?」

梅涅克如同那座公园的池塘中的鲗鱼不停张合着嘴,整张脸刷白。

「时值深夜,窗户拉上窗帘,并吩咐不要靠近这栋分馆——这是当然的,如果被知道跟我这个重大罪犯有勾结,你将会毁于一旦。不过,你最还是太天真了。要做万全准备就不应该找我来这里。应该选在其他地方……乔装成平民的模样,混在市民街道附近的人潮中见面。做不到这一点是因为你的高傲,无法忍受贵族打扮成平民的屈辱,或是连这个想法都没有。」

「噫!」

优贝欧鲁跨出一步,老人则退后一步。

即使深陷恐惧之中,身体仍可以行动。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放声高喊?不呼叫其他人?这果然又是因为那股高傲吧,或是不堪面对自己的罪孽狼狈地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为什么找我来这里?因为一切进展顺利而沉不住气吗?你以为我同样也会大意地喝下掺毒的葡萄酒吗?你是在侮辱我吗?还是说是……信任我?」

「等等……等一下,优贝欧鲁。」

他后退了五步,来到墙壁的最边缘。

已经没有后退的空间。逃往两旁也只会被逼进房间的死角。而且,面对手握长刀的炼术师,一名老人哪来的力量抵抗。

「你的目的为何?钱吗?酬劳不够的话,我可以给你更多。有什么不满尽管说!所以……冷静下来,你到底打算做什么!」

「给你更多、尽管说吗?到了这个地步仍露出贵族的本性吗? 」

优贝欧鲁微微举起手握长刀的手。

最后打算留一些话给他。

感谢他至今的照顾吗?

嘲笑他被利用仍毫不知情的愚蠢吗?

老实赞美他到最后仍卑劣地只顾着保身吗?

或者是感受到一丝亲切感?

然而,每一种似乎都不对,充其量只是自己的感伤情绪,没有触及这名老人的本质,说出来又有什么意义。

所以,优贝欧鲁绝对什么都不说,连一句道别都没有。

嘶咚——

恐怕连梅涅克都来不及反应。

优贝欧鲁的长刀尖端剌进了他的心臓。

梅涅克伯爵睁大双眼,全身一阵剧烈痉挛。

「呃……唔。」

一抽出刀刃,随即当场倒地。

剩下的只有一股剌痛耳朵的寂静。

优贝欧鲁俯视着梅涅克的遗体,惊讶的是,内心没有涌上一丝感触。没有感谢、 嘲笑、赞美、亲切感。这代表自己接下来要迈向的道路,已经与这名老人的理想分道扬镳,原本他的理想与自己的理想终点一致,但现在已经远远落后在后方。

——好。

不能够留下尸体,必须让他也成为连续失踪事件的被害者。

因为短期间内不能让梅涅克伯爵寄予重望的孙子识破这件事。

大约十天前,因为意想不到的事件对基亚斯·梅涅克的命运造成了重大变化。以结果而言是值得庆祝的一件事,可以说将至今覆盖在基亚斯的未来上的乌云一扫而空。

然而基亚斯本人却无法发自内心感到喜悦。

因为他最重视的是玛格丽特公主的笑容,结果却因为这个事件让心爱的公主不但笑不出来,反而陷入了忧郁。

——与德国第二王子迪特的婚约,因为对方遭到暗杀而撤销。

订下婚约与撤销婚约都是在这半个月连续发生的事情。

被安排与只有一面之缘的外国皇族缔结婚约,已经是一桩悲剧,结果数日后该名婚约对象惨遭杀害。她究竟有何种心情,又有何种想法,基亚斯实在难以想像。

基亚斯是在五天前与玛格丽特公主见面。

楚楚可怜的花朵般的昔日笑容已不复见,也听不见宛如阳光般洒落而下的明亮嗓音,脸上写满了苦恼与纠结。基亚斯想要好好安慰她,最后却无法如愿,在无法好好交谈的情况下便结束了会面。

遭到弗格拒绝的两个月以来——一直萎靡不振的她总算因为这件事而渐渐恢复精神,因此更让基亚斯感到懊悔。

基亚斯坐在寝室的床铺上,紧盯着烛台的火光思索着。

结果自己到头来还是一事无成。

舞会的那一天晚上——备受祖父青睐的优贝欧鲁背叛国家的那一天——自己不顾性命保护遇袭的玛格丽特,本来以为可以靠这样稍微打动她,深信只要继续努力下去,她又会像以前那样仰慕自己。结果完全是自己的痴心妄想。

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玛格丽特的命运骤然丕变,只有自己在这段期间一无所知,毫无作为地温吞过着日子。

她是个温柔的女孩子,即使是擅自决定的婚约对象,听见对方惨遭暗杀,仍会感到心痛。况且让自己的未来再三出现变化,肯定会感到相当大的动摇。

治愈那股悲痛,抚平那份动摇,不正是基亚斯·梅涅克的使命。尽管如此,为什么自己只能躲在房间苦思焦虑。难道不能抛下一切奔至公主身旁,用这双手将她拥入怀中。

基亚斯十分清楚这是不可能的。

不是皇族的人不允许踏进公主的寝室,即使到王宫找她,卫兵也不会准许一个尚未继承家业的小孩子申请会面。

处在完全断绝的状态。比起王宫的城墙,感觉到有更高耸的东西挡在自己面前。

所以基亚斯低下头像祷告似的用双手覆盖住脸庞心祈求自己能够早日长大成人。

至少继承爵位后,或许可以有什么转机。如同伟大的祖父,成为称职的贵族,只要稍微接近公主所处的地方,自己或许可以有一番作为。

纵使内心明白这是很虏浅的期待。

沉重的叹息声融入了夜晚的寂静之中。

基亚斯打算到了明天一早,随同祖父前往王宫,试着要求与公主会面。

无论苦思了多久,自己所能做的仍只有这样。那么也只能硬着头皮去做。尽可能待在玛格丽特身旁,鼓励她、安慰她,成为她的心灵寄托。

基亚斯深信为了心爱的人奉献自己,自已也能够往前跨出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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