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落于匍都内、从国家行政当中切离的「特区」,简单来说定义上相当接近于独立国。
四面环绕在边长五百公尺的正方形栅栏中的区域,别说警察军或议会,就连王家也难以干涉。一如字面所示,是一块特别区域,由「雷可利之宴」执掌一切大小事务。集了莹国国内所有公会——换言之也就是执各行各业龙头的这座总部,不光是土地或者栉比鳞次的建筑物,就连居住于内部的劳动者也全都可说是「雷可利之宴」的所有物。换言之,对雷可利本人而言,这里就像是自己的庭院、自己家一样。
透过宅邸窗户望见的景象—— 呈现在眼前的这个状况对她来说,就等同于被人穿着鞋踩进院子肆意践踏。
火舌窜上其中一区的建筑物。是在「雷可利之宴」工作的人们生活的集合住宅。员工与他们的家属困惑地逃窜。
原本她应该要感到震怒。
但眼见这副景象,占据雷可利情绪大半的却不是激愤,而是惊愕。
「什么……那是怎么回事?」
嘴边不禁吐出疑问的字句。她甚至有种错觉,仿佛宅邸走廊铺设的地毯触感自鞋底消失,身体悬上了半空中。不敢置信——如此的心境十分强烈。
员工们面色惶恐地逃生。但「那些东西」却不急不徐,确确实实以胜过他们的速度追赶在后。就算由远处看去也显然很异常。
全长包括尾巴恐怕不亚于一公尺。
长身的躯体在阳光照射下闪闪烁烁。不过只限于腰部到尾巴这段长有鳞片的部分。
其他部位——头部、躯干以及一双翅膀则覆盖着羽毛,吸收了直射的阳光。并非在天空飞翔,而是以皮肤袒裸无毛的四支脚爪摇摇晃晃地走路。一边甩着尾巴、前后小幅度摆动脑袋,一边以从那畸形体态难以想像的强劲力道行动。
简单形容就是具有爬虫类下半身的鸡。
放眼望去约略有十几只。宛如自牢笼被放生的野兽,唯我独尊地行军于「特区」街道。而且还沿途袭击人类。
蜥蜴鸡(Cockatrice)?不,蛇鸡(Basilisk)吗?
不晓得是哪一种,也无从得知,因为两者皆为不应存在于现实的生物。生物学上bu 可能找得到区分蜥蜴鸡(Cockatrice)与蛇鸡(Basilisk)的定义,因此若问是哪一种,除了创造者以外无从答覆。
雷可利感到作呕。
创造者。换言之,那群蛇鸡(Basilisk)对是以炼禁术人为创造的生物——就跟他们人造人一样。
开什么玩笑!那种畸形的东西,那种怪物与自己同样是被创造出的东西,正在破坏自己一路筑起的街道与人们。这一点实在令她忍无可忍。
「卡尔布鲁克!」
她呼叫管家之名。已经好几年没有如此放声吼叫了。
过了一会,走廊深处办公室的门被推开,老管家现身。
察觉主人的模样非比寻常,老管家更是眯细双眼,循着主人的视线看向窗外,接着如同主人一样,惊愕地瞠圆双眼。
「这是……」
「嗯。」
雷可利颔首的同时走向管家。
「看来我们完全被那个毛头小子(优贝欧鲁)摆了一道。」
接二连三绑架贵族、削减莹国的国力还不够,没想到竟还设下这种手段。实在远远超乎预料。
不,或许这些怪物反倒才是他的真正意图。理查德能轻易地从咖啡厅撤退至此,是因为根本就没有追击的必要。那场袭击本身就是欺敌作战——那么议员们的连续失踪事件,甚至连暗杀惠国王子也都不过是其中的布局了。
「……为了这个目的,甚至还引出了法王厅的特务机关啊?」
袭击理查德的奇迹认定局实行部队「使徒」,这时候大概已经被弗格跟艾儿蒂米希雅击毙了吧。但恐怕连这对优贝欧鲁来说也是预期中的事。
「应该不只有『特区』是这个状况吧。」
雷可利也跟卡尔布鲁克抱持相同的担心。
「我想是吧。这种骗小孩子的中世纪骑士故事般的惨状,不可能只发生在这里。最好是当作匍都各地都有怪物正昂首阔步。」
走在科技最先端的本国竟受到传说怪物的侵袭,搞错时代也未免错得太离谱了。更何况醸就此灾祸的还是炼禁术这种最高级的禁忌科技,真是多么地讽剌啊。
「哈,若这只是童话幻想该有多好。」
虽然表面上从容地一笑置之,内心却不耐地啧舌。
就连现在如此交谈的期间,为自己卖命的部下们也都还正被怪物追赶。况且灾情不只发生在「特区」。
令人为难的不是眼前逐渐扩大的惨状。她反倒很清楚,这种危急的事态下该以什么优先、该舍弃什么,这种事想也不用想。但就是因此才教人生气。换句话说,就算不得不对被怪物残食虐杀的部下见死不救,自己也有非做不可的事。
「……就是说啊。」
此时。
不知何时从办公室来到走廊的青年——不久前才迎接到宅邸的客人,语气凝重地同意附和。他是亲王殿下,理查德·米尔·拉耶。
「真是开什么玩笑。就算亲眼见到这副景象,实在还是很难以置信。」
跟他说的话相反,态度却很冷静。
看样子他已经明白自己该做何行动,也已经笃定决心了。
「不愧是殿下。」
「雷可利大人才是,想必很心痛吧。作为参与国政的一员,请容我向你致歉。」
「不,用不着如此……打从成为『雷可利之宴』的一员起,他们便已站在随时可能遭受性命危险的立场了。而那个时刻现在来临了,就只是这样。我的部下之中,没有尚未抱定觉悟的人。」
即使在临死之际哭泣、叫唤、挣扎、喘息,雷可利也不可能代为承受他们的痛苦。更甭提首脑为了部下赴汤蹈火,这种事更是万不可行。「雷可利之宴」并非这种天真的组织。
而置换成国家也是一样。
「抱歉,雷可利大人。我必须尽身为莹国亲王的义务。」
即便国民在眼前被怪物啃噬,也没有余裕去加以关心。为了顾及少数而失了大局,对他而言反倒才是罪过。
「好。那么殿下,我们就去尽我们该尽的义务吧。」
雷可利瞥向卡尔布鲁克,吩咐他:
「立刻准备马车,我们送殿下回王城。」
管家恭敬地行了一礼,转身消失在走廊深处。
「虽然我是想说借我一匹马,我一个人也不要紧……」
「那可不成。那种怪物四处徘徊,放任殿下骑马打猎也未免太犯险了。事态既已至此,我也必须逃到更安全的地方……放眼匍都,哪还有比王城更坚固的要塞呢?」
虽然半带着开玩笑的成分,却也是事实。再说以自己该采取的行动来说,这才是上上之策。扑灭在「特区」建筑物之间逐渐蔓延的火势,或者护卫宅邸等等,这些事是一下该要赌命达成的工作。
那么身为首脑的雷可利责任为何——就是存活下来。
就算「特区」或宅邸被烧毁,只要自己还活着就能再次重建。反过来说,伴随「特区」一起丧命,才是最对不起部下的愚行。
和理查德一起下了阶梯,玄关门对外敞开,马车早已在门外等待。驾驶座与客座一体成形、有顶篷的四轮马车,是重视速度的设计。
为了替主人送行,佣人们在大厅里列队一字排开。先不说负责护卫的炼术师,就连侍女们也都个个手持刀剑长枪、低垂着头。
「你们……」
喉咙不由得哽咽。即使知道雷可利的真面目仍对她宣誓忠诚的近侍,就算不特地吩咐也很清楚自身的职责。
那么自己也就抱着一如往常的从容,回以桀惊不逊的笑容吧。
「辛苦了。接下来就交给你们。尽好你们的职责,可以的话尽量别死。」
「是的,夫人也请小心。」
举手朝代表回答的其中一名炼术师示意,同时随着理查德坐进马车。驾车的卡尔布鲁克一挥鞭,两匹骏马便发出嘶声。
马车起跑,穿越庭院的同时大门开启。即便车门关闭,恶臭仍剌激着鼻腔。是因为建筑物各处都沐浴在熊熊烈焰里吗?不,不光只因为火。这是血,也就是人的尸臭味——从车窗看出去,蛇鸡(Basilisk)正噬杀着困惑逃窜的人们。
她不禁紧咬下唇。
接着,坐在马车前方驾骏座的卡尔布鲁克将视线稍微送往这里。
「……夫人、殿下。」
他的声调平静,同时音量亦不输给车轮的震动。
「就这么笔直前往王城也可以。但是眼前这些怪物……要是也同样追着我们聚集到王城,恐怕就失去了逃亡的意义。」
听起来不像是在报告难处。
反倒让人觉得话中有话,带有言外之意。
「卡尔布鲁克,你……」
雷可利不禁瞠圆了眼。
不愧是从罗兰那一代就侍奉至今。看来这位忠诚的管家连她压抑在心的苦涩也都察觉到了。
「嗯,卡尔布鲁克大人。换言之你是这个意思吧?」
邻座善于推测的理查德双手抱胸扬起半边眉毛。
「只要先打倒那些怪物,就能放心进王城了。」
雷可利不禁露出一笑。这位亲王果然也是同样的心情。
当然他们很清楚自己的义务。是很清楚——但就算如此,一味吃瘪果然还是教人不甘心。
「的确有道理。再说就算我们逃跑,但那些怪物若还是追上来……我倒是『很乐意迎击』喔?」
三人的脸此刻全都换上了不可一世的笑容。
「我说卡尔布鲁克大人,我突然很想自己驾驭这辆马车看看呢。」
「您这样我很为难。但若是亲王殿下的要求,我也无法拒绝。」
「哎呀呀,让这种讲任性话的人来驾驭,马车搞不好不会直达王城呢。东晃晃西逛逛,说不定会四处激怒那些怪物呢。」
「到时候只好由我来想办法了。」
随着玩笑般的应答,马车也逐渐减速。
亲王起身,老管家则让出驾驶座转过身。
「驾车和跨坐在马鞍上可是大不相同。您没问题吧?」
「放心,我小时候每次出城,都硬是要求侍从让我驾驶。」
「哈哈哈,您真是长不大呢,殿下!」
「没想到竟会有派上用场的一天啊。」
抓好缰绳的理查德,身后站着卡尔布鲁克。在摇晃的马车上,他灵巧地把持住平衡,同时握住挂在腰上的蛇腹剑柄。
为了确保周遭视野的清晰,雷可利将顶篷的骨架收叠到马车后方。这么一来三人全都曝露在室外的空气当中。真是的——简直像是早料到会有这种事发生,才特地选了敞篷式马车的嘛!
「殿下,你可有心理准备?对手是出现在童话中的怪物,这可不是开玩笑。像传说中一样,光是视线对上就丧命也很有可能喔?」
「那倒不至于。打从一出宅邸我就一直瞪着它们,好几次目光和它们对上,不过到目前除了被点燃怒火之外,身体倒是没感觉到任何变化。」
「呵呵,真巧,我也跟你一样。」
「既然如此,我们还真是失职的领导者呢。」
「或许吧。可是殿下……若不像这样偶尔展露激情,就没办法真正掳获民众的心,你不这么觉得吗?」
「没想到不是为了在议会上发表政见,而是为了打击怪物而展露激情。我真是难以想像呢!」
理查德以毫不迟疑的动作鞭策拉车的马匹。
马车一面加速,一面奔向最靠近的敌人——其中一只蛇鸡(Basilisk)。
怪物抖动着鸡冠,并且展开双翼进行威吓。
蛇尾一甩、双脚使力,看似预备跳跃。
在卡尔布鲁克身后看着他抽出「艾莉丝七号」,依旧坐着的雷可利也拔出收在大腿边的短剑,宛如扇子或指挥棒般在胸前展开。
「别想我会留你们活口,怪物。以血染脏这片石板路的代价,我要你们以被五马分尸来作为偿还!」
+
眼见那个家伙从大街上的转角朝这里走来,绮莉叶的思考停顿了三秒。
就连刚才不小心把妮娜·斯雷吉的眼球掉到地上的事都被抛诸脑后,一心注视着闯进视野的异样情景。
简直像在作白日梦。实际上也完全没有半点真实感。
走过来的是一头野兽。
是一只狗。不对,是「像狗一样的东西」。
可是明明距离有十公尺远,却大得让人错失远近感。她曾听说过的老虎身躯应该也差不多那么高吧。
当然她知道那不是老虎。既没有条纹而且全身漆黑,重点是还有「三颗头」。
——三头犬(Kerberos)。
神话里所记载的地狱看门犬,有着幻兽造型的野兽就在眼前。
「那是什么啊?」
不禁茫然呢喃。
话锋刚落就反射性涌出厌恶。为何会有这种心情,自己很清楚。
这只三头犬(Kerberos)——她直觉跟自己是相同的存在。
换句话说,也就是以炼禁术人为创造出的怪物。
「……开什么玩笑!」
令人作呕。宛如站在一面映出丑陋脸孔的哈哈镜前。她本能地感到厌恶,这种生物不该存在这世上;同时这股厌恶也原封不动地反射回自己身上。
是优贝欧鲁指示某人创造出来的吧。绮莉叶模棱两可地猜测,同时焦躁地啧舌@后她才总算发现,三头犬(Kerberos)的身旁有一个人影。
不如说,是有人跟着一起走了过来。
身高还不及三头犬(Kerberos)的腰部。并非那个人矮,而是那只魔兽就是如此庞大。人影全身被黑色的连帽大衣包裹住,脸上戴着素色的白面具。也就是法王厅奇迹认定局的实行部队「使徒」的装扮。
可是「使徒」刚才应该只剩一个幸存者,剩下的全数被艾儿蒂和弗格歼灭了才对。剩下的那一人也连滚带爬地逃跑了。会是她不知情的分遣部队吗?不对,总数十七名成员全部都投入刚才的作战了。那么这个人又是谁?
身穿黑衣的人影耸了耸肩说道:
「什么啊,你还活着吗?」
这种目中无人的口气,她非常清楚。
就算面具使得声音听来有些含糊,但错不了。
绮莉叶皱眉抽搐着嘴角问那名男子:
「……打扮成这副模样现身此地,你到底在做什么啊,古多大人?」
男人——奇迹认定局局长,古多·雷雷伊斯。
「哼。」
他不耐烦地拿下面具,仔细端详后随手奶在石板路上。
「真膀那些家伙能戴着这种东西到处活动。实在佩服这群部下。」
接着也脱下大衣。底下穿的当然再怎样也不可能是平常的祭服而是便服,不过唯独圣带倒是像围巾一样缠绕在脖子上。
「能请你回答我的问题吗?」
她重申疑问。
刚才她问说「在做什么」,意思也就是——「你为什么和那种东西在一起?」
她说的是古多居然让三头犬(Kerberos)像饲养的狗一样随侍在旁这件事。
「那还用说。」
他理所当然地笑着,理所当然地回答:
「我要亲自率领这只怪物去把那群异教徒全都吃干抹净。呵呵……很有趣吧?愚蠢的异教徒沾染邪道创造出罪孽深重的生物,而那罪孽深重的生物将会对愚蠢的异教徒露出獠牙、伸出利爪。再没有比这更适合形容为自作自受的了。」
「我想问的不是这种事。」
完全不是自己要的回答。
他无法理解为何绮莉叶狠狠瞪着自己——搞不好甚至连自己正被她狠狠瞪视代表了什么意义都不清楚。
「那就是你的最后王牌吗?」
因此她语带讽剌地愤愤说道:
「不是那些勇敢的『使徒』,也不是我,而是那只怪物?被优贝欧鲁……被你所憎恨的异教徒以禁忌之术创造出来、这种童话里的幻想生物?」
比起怒气或惊愕,更多的是傻眼。
想得确实是很周到。
一再派「使徒」和绮莉叶去暗杀重要人士,令国政混乱。原以为这就是法王厅的目标。至少「使徒」全员应该都坚信那是至高无上的命令而采取行动。赌上自身的狂信与骄傲,以神的名义行动。
结果对古多而言,不管「使徒」或绮莉叶都只不过是弃子。
他和法王厅绝对打从一开始就跟优贝欧鲁暗中勾结了。以炼禁术创出的幻兽袭击匍都——棋子怎么想也不可能只有这一只三头犬(Kerberos)。恐怕还有别的幻兽正在别处蹂躏匍都——换句话说,接下来怪物将进行的首都破坏,才正是他真正着眼的目标。
但设想得如此周到,反而令绮莉叶感到失望。
她不禁啧舌。
她不介意被设计成为布局之一。说到底,绮莉叶原本就不对法王厅抱持忠诚心,因为与他们之间只不过是彼此利用的关系。只要能给她与弗格和艾儿蒂两人厮杀的机会,随便他们怎么利用。
她感到愤懑,是因为古多现在正在笑。
他没有发觉吗?表面上看起来是他赞同优贝欧鲁的计划,但实际他只是被优贝欧鲁玩弄于股掌之上。悉心栽培的部下成了跑腿、被人一口气杀光,最后甚至还替他准备好名为幻兽的新武器。
如果对于被人利用有所自觉,倒还可以原谅。有时候刻意让人利用,是为了方便走下一步棋。但他刚才说的是什么话?明明遭到被对方利用,却还得意洋洋自以为利用了对方,不就完全是个惨不忍睹的丑角吗?
「呐,古多大人。」
绮莉叶微闭上眼吐了口气,以娇媚撩人的声音说道。
就像平常那样,过分矫揉造作甚至惹人不快地对他故作媚态。
「法王殿下知道这件事吗?诏书上应该没有写说叫你『亲自率领幻兽破坏匍都』
就绮莉叶所知,命令终究只有暗杀惠国第二王子和莹国议员这两件事。这么一来,可能性有三种。
他给自己看的诏书是假的。
「哼,你在意那种事?没有问题,现场判断已全权交给我了。简单说就是我得到了法王殿下的信赖。」
或者是古多在虚荣心作祟下的独断独行。再不然——
「是吗……我知道了。我非常清楚了。」
再不然就是「古多的虚荣心」本身也早就在法王厅的计划当中。
若是哪个比古多更高层的人与优贝欧鲁有所勾结,那么可以想做禁数局本身也被当成了一颗弃子。实际上这次的作战,他们的动作真的太过醒目了。不仅「使徒」,就连局长本人都亲自出马,说不寻常也不为过——他们原本是连存在都不为人知的部门。
一旦被发现他们的存在,就只有割舍一途了。不,正因为打算割舍,所以才让他们引人耳目。表面上佯装事不关己,表示是「与正统丁字教毫无瓜葛的狂信徒集团肇的事」,背地里宣示法王厅的力量。还真是高招——要是连古多都明知情却也任由摆布,就真的令人赞叹实在了不起。
绮莉叶非常失望。她觉得自己错看古多·雷雷伊斯这个男人了。虽说交情并不长,至少绮莉叶认识的他是个厉害到让她觉得「被这个人利用也不错」的男人才对。但现在这是什么德性?
如今的古多连伊帕西·特特斯都不如。已经不值得再跟他一起行动了。
下了如此判断,绮莉叶叹了口气。
「殿下的信赖……是吗?对你而言想必十分甜美吧?这无庸置疑是信仰的证据。毕竟是绝对得不到上帝祝福的你们,贯彻盲信最终唯一能得到的成果嘛。」
古多没有回话。
只是不可一世地笑着睥睨她。
「可是我不需要那种东西,而你也已经不再需要我了吧?那我就尽情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罗。」
她别无怨言。既然弗格和艾儿蒂站在莹国那边,那么敌人的敌人就是同伴。
「请你加油罗,古多大人。彼此若还活着的话,总有一天再见吧。」
她留下这句话便转身。
她本来打算稍等一段时间才再次去挑战那两个人。但怎么办好呢?连这种怪物都出来乱跑了,他们会不会被优贝欧鲁抢先解决掉也很令她担心。这么一来只好变更预定,现在马上再去找他们厮杀一次试试?
思考已完全转向艾儿蒂与弗格。
「喔喔,是啊。再会,如果还活着的话。」
因此绮莉叶没有听见古多所说的话。
对于他的行动——也已完全看不进眼里了。
古多对着离去的绮莉叶投以扭曲的笑容。
他轻轻拍了随侍在一旁的三头犬(Kerberos)躯体。
说时迟,那时快,黑色猛兽瞬间跃起。
「……!」
绮莉叶感应到杀气回过身。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完全掉以轻心——自己居然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绮莉叶着实感到懊恼。
等到她理解状况时,猛兽的下颚早已咬碎了她的纤纤玉颈。
+
实在窝囊。弗格的脚当时完全动弹不得。
那无疑是因为恐惧。只不过恐惧的对象究竟是哪一方,连他自己也不清楚。换言之,是对于盘踞咖啡厅屋顶的巨大幻兽——龙?又或是眼前正在微笑的昔日友人——特莉艾拉·梅普?
他曾听说过,人类对于爬虫类或蜘蛛等猎食动物会本能地感到害怕。身为人造人的自己是否也具备这种本能则是个谜。如此一来,颜抖的根源或许是针对特莉艾拉。
「怎么了,弗格?」
特莉艾拉在笑。那张脸孔对比记忆中她的笑容,没有丝毫的不协调。
这件事令人害怕。正是因为容貌依旧才令人恐惧。
犠牲无数人类来驱使炼禁术,创造出了这种怪物,她的态度却依旧一如往昔。该不会打从初次认识她时,她就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并非现在才发狂。那么那一天,当她面对伊帕西·特特斯的尸体,绞尽喉咙溢出的哀号究竟又是什么?
「特莉艾拉小姐。」
弗格呼唤眼前狂人的名字。
「你……为什么……」
然而情感无法顺利化成语言。
若契机是伊帕西的死,那么造就如此局面的不是别人,就是弗格。又或者是受到了优贝欧鲁的某种精神操控吗?他很希望能这么想。很想归咎于其他某人。
「你问为什么?这是没有意义的问题……或许你会感到痛心,又或许会对我的事感到歉疚。」
她知道。
「契机确实是因为伊帕西。就这层意义来说,一部分责任确实出在你身上呢。呵呵……可是啊。」
语气自始至终都保持着理性与冷静。
「可是,开启门扉的是我自己,解开禁锢的人是我自己。是我发觉到自己体内的疯狂,要求自己、准许自己发狂的。」
一贯保持着善辩与客观。
「换句话说,弗格,这是我的选择。我是在非常镇定的心情下舍弃了伦理,在非常平静的心情下染指那一边的。」
自己跨越了那一条线——她自我理解并加以分析。
「现在的我,可以单就好奇心与探求心而把你的脊椎磨碎加以搅拌,观察上澄液。在你身旁的那位公主也一样……就算她是这个国家不存在的第一皇女,我也能从她身上活生生掏出肝臓,切开来浸泡在药物里。」
她的眼眸中,真的就只有基于学术的好奇心与探求心。
既无良心的苛责,也无对仇敌的憎恨。就好比见到了难解的炼术方程式,看着弗格与艾儿蒂这两个令她兴味盎然的观察对象。
面对笑容灿烂的特莉艾拉,弗格一句话也说不出。
让他双脚停止颤抖的是身后的少女——艾儿蒂。
「弗格。」
细微的嗫嚅声传进耳里。
同时感觉到缠覆于掌间的体温。想起手还牵着,他加重力道。感觉因特莉艾拉的疯狂而僵硬的身体一口气恢复了知觉。
这时他发觉,与自己呈现对比,艾儿蒂并没有发抖。
是对龙不感到害怕吗?咖啡厅屋顶上的怪物是如此狰狞、如此具威迫感,甚至令人忌于抬头仰望;它的容貌与巨躯足以让人类本能地感到畏惧而动弹不得。再说艾儿蒂理应很害怕蛇或蜥蜴等爬虫类才对。可是她的声音却坚定毅然,指尖是如此有力,回过头看见她的视线里没有一丝畏惧。
并非在逞强,也绝非不明白龙的可怕。
艾儿蒂会如此沉着地微笑,理由很简单。
「不要紧,我才不害怕。因为有弗格在。」
不是因为别人,正是因为自己在身旁握着她的手——
「弗格也是。不必害怕,因为有我在。」
她如此断言。
她站向前。不是在弗格身后,而是来到身边。并非被保护的位置,而是对等的立场。
昔日的神情已自她脸上消失。唯命是从地以炼术抹杀对手、宛如人偶的艾儿蒂已不复存在。
凭自身的意志、与自身判定的敌人战斗,一位坚强的少女——就在这里。
身体不由得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感动。
让她如此蜕变的不是别人,正是弗格。并非自我感觉良好或一厢情愿的想法,而是无庸置疑的事实。他很确信,并且甚至感到骄傲。正因如此——
「谢谢你,艾儿蒂。」
要是自己害怕而犹豫,就太对不起她的勇气了。
松开紧握的手。
抽出腰际的短刀「艾莉丝十六号」。
瞥了一眼低吼的龙,然后紧瞪着特莉艾拉。
「做好觉悟了吗?」
对于她调侃似的问句,弗格颔首。
「是啊,做好了。」
没有敌意也没有恨意。正如对方所说的,是觉悟。
「你步上了歧途。身为友人,我要阻止你。」
「哎呀,你还愿意当我是朋友吗?真开心。」
特莉艾拉恶作剧般地轻笑,那张脸就和她还隶属于边狱院时一模一样。
「但我不会收手的。因为我已经觉醒了。若想阻止我,你就只能打碎我的头颅抽出脑髓了。你办得到吗?」
只不过谈话内容已不再是交杂玩笑的戏言。
「办得到。」
「你和我不是朋友吗?」
「就因为是朋友才要阻止你。就算得粉碎你的头颅。」
「你真温柔,弗格。我不喜欢你这一点。」
「你讨厌也无所谓。」
「是吗。不过在你扯出我的脑髓之前,得先想办法解决这孩子才行喔。」
说着,特莉艾拉指了指自己身后。
盘踞她身后的龙。是她透过炼禁术创造出来、童话里的幻兽。
再次重新面对的那只龙,散发出惊人的威迫感。究竟真能击毙这只龙吗?弗格感到不安。但更令他在意的是看着这只怪物时,胸口就莫名地躁动。
这是因为——
「如何呀,弗格?跟与你相同的生物对峙的心情。」
正如特莉艾拉以开心的口吻所说的,这家伙——这只怪物和弗格同样是以炼禁术诞生出的人工生命。是因这件事实而勾起的心痛。
「并不相同。」
弗格紧握着拳头。她的话令他感到强烈的不快。
「我和那只可悲的怪物不一样。」
事到如今他才总算对自身的存在意义有所认知。
「哪里不一样?不管是你或是这孩子,制作过程完全没两样。是由炼术创成胚胎,胚胎在压缩的毒气中进行细胞分裂,然后……」
「不对!一定不是这样!」
弗格半是呐喊地放声大吼,声音大得连他自己都吓一跳。
「我的……我的父亲……罗兰寄托在我身上的心愿,跟你创造它的动机不一样!罗兰的心愿绝对不只是为了满足好奇心或探求心!」
弗格想起雷可利以前对他说过的话。
他至今依旧不赞同去引导人类及国家的理念。他们是称不上人类、不完全的生命,想要引导人类实在太过傲慢了。但姑且不论赞不赞同——至少罗兰在他们身上倾注了自己的想法和心愿。
或许也有发自学术上的好奇心。是探求心追溯到最后所开发成的技术也说不定。即便如此,对他而言一定也同时存在着非成就不可的事,打定心意非成就不可的理想。
并且将那些托付给了他们。
「我们是为了罗兰的心愿而诞生的。所以无论过程如何,我都会称呼那个人父亲。可是你不一样,你所创造的那只怪物不同。正因如此,以创造本身为目的而诞生的那只怪物……对我们来说不过是可悲的弃婴罢了!」
要是雷可利和绮莉叶见到这只怪物,不知会做何感想?
她们应该也只会抱以否定的情感。他十分确信。
「我身为『罗兰之子』,身为你的朋友,绝不能输给这家伙。而且我们……身为王属军禁卫游击队,也绝对不能输给这只怪物!」
霖瞄了艾儿蒂一眼。
她也坚定有力地颔首。
方才与「使徒」交战所累积的大部分疲劳仍残留在两人体内。尽管如此,还是能够全力应战。精力还很充沛。
特莉艾拉轻举起一只手。
龙微微咆吼了一声。
展开双翼,低下头,展现出猛禽类锁定猎物时的动作。
「……艾儿蒂!」
弗格摆开架势,同时催促艾儿蒂展开「障壁(Ehrle 2)」。
咖啡厅的屋檐随着轰声毁坏的同时,血红色的巨躯扬声咆哮。
发出穿透耳膜甚至震撼肌肤的音量之后,巨躯一跃而起。
「呜……!」
巨躯滑翔于空中,同时进行突击。该闪开还是正面接招?刹那间的判断之后,弗格决定正面接招。反正无论如何,要是捱不过第一击,接下来也没有胜算。
龙一面冲剌,一面抬高身躯,在双方擦身而过时甩出手臂。弗格不用说,艾儿一样,既不胆怯也没有转开视线。
然后,原本欲将两人四分五裂的利爪,却在两人眼前怯缩地滑开了。
艾儿蒂展开的「障壁(Ehrle 2)」没有被打破。龙察觉攻击失败,于是在与两人拉开约五公尺远的地方拍动翅膀打住突击的攻势。
重重踩在石板路上着地,同时回转过身,龙尾就顺势扫向后方建筑物。墙壁毁坏,砖瓦坍落,窗户也破碎落地。损毁状况仿佛龙卷风过境——记得往昔也有龙卷风是由龙所引起的这种说法。用来形容眼前的景象真是再贴切不过。
降落地面的龙以如同四只脚的野兽姿势压低身体。在咖啡厅屋顶上的模样若形容为坐着,那么现在的情况就好比是趴伏着。
「行动暂时以牵制为主吧。」
弗格目光仅稍微瞥向艾儿蒂说道。
「贸然进攻太危险了,必须先熟悉这家伙的动作。」
不愧原本就非实际存在的生物,动向实在难以预测。
在空中滑翔与冲剌突击虽然接近猛禽类,但以充满弹性的尾巴进行打击则有如鳄鱼。目前的姿态则像是狼或老虎。不只尾巴或爪子,它的四肢、獠牙、利角、双翼会做出什么样的动作,以什么样的方式锁定这里来袭?有必要加以确认。
「能使用炼术吗?」
「放心。」
艾儿蒂颔首回应。
「『雾雨』虽然还不能用,但其他的没问题。」
话虽这么说,但还是暂时别让她勉强比较好吧。
组成炼术必须要有某种程度的集中力。因此就让她使用一些驾轻就熟的简单伎俩为主,同时一边等待体力恢复。再说也能对敌人构成牵制。
「……好了。」
敌人的实力究竟如何?
我方的攻击能起到多少作用?
包含这些目的,就先见识见识对方的本领吧。
龙的身体往下一沉。
四肢加重力道,摆出攻击的姿势。这次不是由空中,而是蹬着地面疾驰。
弗格举起「艾莉丝十六号」,宛如中世的骑士般狠狠瞪着恶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