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过来时,身上包覆的是有着自己味道的棉被。睁开双眼,最初进到眼帘的是一如往常的天花板。坐起上半身,这里果然是塔底下的牢狱,也就是自己的房间。
因此艾儿蒂起初还以为直到刚才都在作梦。
感觉不对劲而心生疑问,是在大约经过了数十秒之后。
她注意到明明是在被褥里睡觉,为何穿的不是睡衣而是战斗服。她不可能穿着这种衣服睡觉。背后很冷,下半身又硬梆梆的,老实说她连外出时都不想穿这套。
之所以不抱怨,是因为替她穿上的是弗格。
——弗格。
他现在在哪?她心想。不知他今天会不会来?想和他玩游戏。玩什么好呢?征服世界好了。之后就一起看书吧。
一面想着,一面环视房间。好暗。
做出「太阳」好了,还是要将烛台点火?「太阳」好了,要是不够亮的话弗格会生气。
她注意到在栅栏另一侧椅子上坐着一个人影,正点着头打瞌睡。
她没做多想便出声呼唤。
「伊欧。」
身体一颤。
一听见呼唤的声音,身体便颤动了一下,侍女马上便醒来。本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笑着说「啊哈哈,不小心睡着了~」,可是……
「……公主殿下。」
她却茫然呢喃后脸色大变地冲上前。
「公主殿下!您醒了吗?太好了……有没有哪里会痛?」
紧抓着铁栏杆,若可以的话她几乎要冲进房内,然后如连珠炮般地说着。
「伊欧……?」
目不转睛地盯着伊欧好一会,才发现她正在哭。
哭得脸都皱成了一团,难看地吸着鼻涕说道:
「我一直在这里等你们!结果……有一个不认识的男人!一个感觉很恶心的娘娘腔把公主带了过来……王城内外全都被破坏得乱七八糟,然后……然后……」
——对了,这么说起来。
她是第一次看到伊欧哭泣的样子。内心茫茫然地这么想。
打从她们相遇时起,伊欧就从没有在艾儿蒂面前露出哭泣的表情。虽然偶尔是有困惑的表情,但基本上总是保持着开心的面容。就算闭上眼睛,眼帘底下映出的、回忆起的也净只有笑容——为什么呢?
以前或许不明白,但现在她懂了。因为自己在和弗格战斗的时候,也是尽量不想让不安表现在脸上。弗格和艾儿蒂一起战斗的时候,也总是尽量不让脸上显露不安。
「呐,伊欧。」
她渐渐想起昏睡之前的事。
她领悟到那不是梦。
那个——并不是梦。
「弗格在哪里?你知道他在哪吗?」
「对不起,公主殿下,我不知道。弗格的事情我一无所知……还什么都不知道。」
伊欧的声音里噙着泪,头愈垂愈低,然后终于开始呜咽。
「对不起。我……我明明该振作不可、该振作不可的啊……」
床舖上,艾儿蒂抱着膝思考。
尽可能地反刍记忆。
妹妹死了。
痛苦的弗格。
摇晃着他的身体询问要不要紧,然后他站起来了。两人一起和优贝欧鲁交战,但是很强,赢不了他。优贝欧鲁对她说话,这使她很生气。接着对方丢了什么东西过来。是死去的父王。
然后——
接下来的事她记不得了。
他们大概是输了,内心里漠然理解。
可是她不清楚最想知道的事。
弗格的安危,以及他现在怎样了,她不知道——
「对不起,公主殿下,对不起……」
看着一股劲哭泣着道歉的伊欧,艾儿蒂很想安慰她。
可是她没办法。被气氛感染而跟着流出的泪水已止不住,最后艾儿蒂——艾儿蒂也开始嚎啕大哭。
像个孩童在尖叫般。
宛如在宣拽仓皇无措的不安与悲伤。
「呜、呜噫噫。呜哇啊啊啊!呜噫噫噫……呜!」
牢狱里回荡着两人的哭喊。
明明要是能听见他困惑地搔着头说「请别再哭了」,就能止住泪水了啊。可是他为什么不来对她们说呢?为什么不来呢?
「弗格。弗格……弗格!」
艾儿蒂一次又一次地呼唤他的名字。
一边埋怨他没有回应,一边怨恨他为什么不来,但内心仍是痛切地祈望他还活着。绮莉叶也在那个现场。
所以——若是她肯帮助弗格,若她和弗格一起逃脱了的话,不知该有多令人高兴。
一面大声地哭泣,艾儿蒂一面如此心想。
+
新月高挂于夜空中。
接下来是会满盈成浑圆,或者亏缺成朔月,优贝欧鲁不清楚。仔细回想,他至今以来一次也未曾仔细凝望过明月——当然若问自己是否得有这种兴趣,答案完全是否定。但由这个地方眺望的新月,着实是绝佳美景。
毕竟这里可是位居莹国首都匍都中心的王城——从王座大厅透过崩坍的天花板缝隙所欣赏到。不只天花板,墙壁也被打穿,地面充斥着瓦砾,看上去实在惨不忍睹。
站在荒城之中赏月,吹拂而来的风还夹杂着血腥及内臓的腥臭。在世界仍是兵荒马乱的远古时期,灭亡了他国的征服者们是否也无数次品尝着这样的心情?
「唷,首领,你在这里啊。」
正当思考着这些时,身后传来声音。
「嗨。」
转过头,眼前站着的是两名同伴。雷德·欧塔姆,以及蒂·琪·莱姆。
他不禁一笑。
其中的一人有着消瘦脸颊,面相凶恶并留着落腮胡,脸上有着三道伤疤——重新端详,还挺像海盗的。而另一人则全身包裹着黑衣,戴着一顶宽檐尖顶帽——宛如自童话里跳脱出的魔女。
相对于弑君灭国的自己,作为搭挡再没有比他们形象更适合的人了。
「呐呐~你在做什么?」
察觉到笑容的意图,蒂·琪发问。
「我在赏月。」
「哈,你是那种料吗?」
从实回答,结果这次却换成被雷德消遣了。
「就今天一天,无所谓吧?」
「啊啊,是喔,确实也没错啦。」
他似乎也在考虑着什么,站到优贝欧鲁身旁跟着仰望明月。
于是三人有好一阵子就这么默默无言。但其中某个人总算再也受不了这种风雅兴趣。
「话说回来啊~」开口要说的,恐怕就是他来这里的理由吧。
「……让那些家伙逃了无所谓吗?」
是在问白天的战斗——这间大厅崩坍时的事。
趁着崩坍的混乱,卡尔布鲁克·特菲、雷可利,还有弗格与绮莉叶四人败逃了。本来杀了他们的,实在是失策。
「你若想追也不是追不到吧?」
「就是啊~跟我说一声的话,我就帮你追上去了。」
他笑着回答雷德和蒂·琪:
「的确。不过我不在意。」
他是故意放任他们逃跑的。
实际上也没必要勉强去抓他们。优贝欧鲁的目的已经实现。而且若真要玩躲猫猫,对方也并非无能,追上或者被逃掉的机率是各占一半吧。这么一来还不如确实保住遗留在现场的人才是上策。
「再说,留下来的两人也还有利用价值。」
理查德·米尔·拉耶,还有艾儿蒂米希雅公主。
他们的价值是被夺去力量的人造人远比不上的。
「可是我真没想到呢,他们竟然会丢下两位王族逃命。要带人走应该也要是这两位吧?为什么要救失了魂的小孩跟垂死的小鬼啊?那个老先生。」
「我想他应该不是没有考量过。卡尔布鲁克绝非无能之辈。」
就算是以对主人的忠诚心为优先,那个老先生恐怕也不可能判断不出状况。不然的话他也不必事先和绮莉叶串通好,大可自己一个人带着雷可利逃跑。
「应该是有理由的吧。不救王族,而是带着『罗兰之子』逃走的理由……我放着他不管,一部分也是因为想看看究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或许是还有着什么手段可供他们升起反击的狼烟。
是的话就太让人期待了。迎战然后击溃他们,将他们杀得体无完肤、一个都不剩。
未来至少也该要有一点这种乐趣,要是一切都一帆风顺就太无聊了。
「那被他们留下来的两位王族,你打算怎么处理?」
「理查德会在近期处决。」
老管家有带着人造人逃走的理由,优贝欧鲁也有优先确保王族而非追击的理由。
而那理由主要是政治上的。
「让他背负弑君的污名。为了争夺王冠而对兄长和侄女痛下杀手,甚至还染指炼禁术,派遣成群的幻兽袭击匍都,是稀世的大罪人。」
「哈,听起来还真是无趣……那公主呢?」
「拉耶王家唯一的幸存者。在权利斗争下成了犠牲品,长期以来遭到亲王幽禁的悲剧公主……不觉得民众会喜欢这种故事吗?」
「……你要公开吗?」
「是啊。之前不是也说过了吗?」
优贝欧鲁重新面向雷德,摊开双手。
背着王座,头顶着月亮——笑了。
「我已成了『完全的存在』,那么接下来该做的事只有一件。」
「听你再说一次,还是没什么真实感耶。什么人造人啊、转生的,实在太不现实了,所以反倒可以轻松接受……可是这边这件事太过真实,反而一下子很难接受耶。」
雷德苦笑着搔了搔鼻子,看起来却是很开心。
「不过啊,你想的计划虽然有时要随情势应变,可是却非常周详缜密,老实说真的很恶心耶。那个公主也是,你一开始是打算杀了她吧?可是问到万一杀不了的话该怎么办,你才又改写计划……现在留她一条命反而变得像是打从一开始就决定好的,完全吻合你的计划。」
「我只不过是有了欲望。因为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关于艾儿蒂米希雅,要不是因为看到了「那个」,不然优贝欧鲁无论如何也早就杀了她吧。
「艾尔莎」——充满魅力又骇人,仿佛能触及炼狱深处的力量。
真想据为己有。当他起了这个念头时,一切全都契合了。套用雷德的话,「完全吻合了他的计划」。
「明天开始就有得忙了。」
仰望天空,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首先是讨伐鸟兽王。为了让民众们知道我们才是救国的英雄。」
为此他们才留了一只。如今那只幻兽应该正在匍都上空盘旋,适时地威吓民众吧。
而优贝欧鲁他们就见机加以讨伐。搁在大街上的龙尸也一样,等经过一段时间让人们都见识过之后,再宣称是自己的功劳。
「接下来就将理查德处刑,让他背负起所有罪名。」
匍都连着昨、今两日陷入混乱,全都是那位亲王在背后穿针引线酿成的。隶属于王属军的炼术师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意外得知了他的阴谋,因而被安上了叛国的冤罪,被迫过逃亡的生活;但得知了国王与公主的暗杀计划之后决心起义。虽然未能阻止暗杀,但成功逮到了亲王——简单来说大意就是这样。
然后——
「救国的英雄将会迎娶存在明朗化的悲剧公主。身为『完全的存在』的我,将会让受到炼狱毒气附身的公主当我的新娘。这结局不是很有趣吗?」
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转身前进三步。
在那里的是带着污痕与皲裂、一部分甚至剥落、曝晒于荒天之下——这个国家唯独一人能获准倚身其上的尊贵王座。
过去为失败品的人造人,荣骜的眼神中闪着扭曲的色彩,终于在王座就坐。
「啊哈,真帅气!」
蒂·琪开心地大笑,蹲下身来倚在优贝欧鲁的膝边。
「很适合你喔,首领。」
雷德立于王座旁,以散发着血腥味的右手拍了他的肩。
头顶着明月,遍地是瓦砾,随侍身旁的是杀戮者与魔女。新生之王满足地闭上双眼,一脚踢飞了滚落脚边的王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