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时的感觉,彷佛被人揪着胸口自水底拖出来似的。
察觉到自己苏醒的同时,猛然睁开双眼。眩目阳光灼刺着双眼,但他仍不在意地对眼皮使力。几乎是弹跳般坐起上半身。感觉四肢麻痹,好像不是自己的身体。但一切的外界刺激使得心跳一股作气紧张加速,脑中高速运转着回想晕厥前的记忆。
「艾儿蒂!」
他几乎是下意识大叫。
但喉咙干涸得只能发出嘶哑的声音,甚至还反射性地促使他咳嗽——要咳的那一瞬间,惊人的剧痛以腹部为中心窜遍了全身。
「……呜!」
彷佛喉咙、食道、胃和肺全都一起痉挛,身体不由得僵硬。
紧咬着牙根抬起头,他看出这里是某旅社内的一室。
略脏的墙壁、廉价的镜台、自敞开的窗户可看见天空。家具的摆设以及室内的气氛,这些他都有印象。换句话说,以前曾经投宿过这里。
在市民区域的东南方,座落于靠近灰色街道的凯拉路,炼术师专用的旅社「黑豹亭」最顶层。为了阻止雷迪克·梅尔所主谋的匍都连续爆破计划而外出时,他和艾儿蒂曾经借住的房间。
弗格就躺在两张床铺的其中一张上。
接着视线捕捉到旁边,两张床铺之间放着一张椅子,上面正坐着一个人。
正双手抱胸、翘着二郎腿,姿态高傲的娇小人影——是一名少女。
她冷笑着瞪视蜷着身体的弗格。
「早安,哥哥,你醒得可真悠哉呢。」
绮莉叶说道。
带刺的态度令忍着痛楚的弗格不禁皱眉。
等到痛楚减轻到勉强可以呼吸,弗格反问.
「你为何在这里?」
「哎呀呀,讲得真是过分……还需要我详细说明吗?」
她愤愤地回答。换言之是在恶意挖苦他「这种只要厘清现状然后自己思考就能理解的事,别特地来问我」。
不必说,虽然才刚清醒,但他还是能够推察出状况。
在那场王宫内的交战——虽实在搞不清楚那究竟是昨天还是一星期前发生的事——
嘉优贝欧鲁吸收了他们人造人的力量,成为「完全的存在」,而弗格输给了他。甚至他的「艾莉丝十六号」还被一把诡异的白刀给破坏,腹部被砍穿而倒地。可是如今他却身处于王宫外,睡在匍都的旅社,腹部还缠着绷带,似乎接受过了治疗。
这一切的理由不言而明。
是绮莉叶带着失去意识的弗格逃出了王宫。换言之,让绮莉叶挖苦他「需要我详细说明吗」指的就是这件事实。
他非常明白。
但弗格想说的不是这件事。自己不是为此而焦躁。
既然有办法甩掉优贝欧鲁逃出王宫——
甚至别提她还带着弗格。既然还有余裕带着一个人逃跑的话——
「为什么?你为什么……」
「给我闭嘴!」
再次反覆的问句被厉声打断。
弗格不禁被震慑。他没料到对方会是这种反应。
他还以为绮莉叶八成是抱着「至少我还救出了你,你要心怀感激」、「为何我非得照你的希望行动不可啊」或者「我反而就是想看你痛苦的表情,所以才故意选择救你」之类的想法——他本以为会听见这种充满恶意的话。
可是并非如此。
绮莉叶咬着唇,看似懊悔地紧握着拳头。
然后激动地高声大叫。
「我也很想啊!我想救的才不是你……」
才不是你——话叫到一半才又惊觉地连忙噤声。
「绮莉叶……?」
弗格不禁呆了。
她刚才的态度,刚才的话语。
难道她后半句话要说的是,其实她想救的是艾儿蒂——?
「……总而言之。」
绮莉叶撇过头,从椅子站起身。
「我已经受够照顾你了。你清醒真是帮了我的大忙。」
「我睡了多久?」
「三天。」
走向窗边,手扶上窗缘,她转头回答。
「我请了密医,可是很遗憾,情况大概与三天前别无差异。医疗炼术能办到的根本寥寥可数。」
确实就如她所说的。
炼术对于损伤的细胞或组织仅能提供暂时的修复,马上又会还元为毒气。不如说对伤口灌进了毒气反倒会造成反效果。
就算是能自在使用不会危害人体的炼术的密医,也没办法违背这项本质上的原理。因此他们在治疗上也经常使用一些强硬的手段。
手心贴着腹部确认伤势。肚子里传来异物感。
看样子体内是被埋入了小型的键器。绷带底下大概贴着画了炼术阵的药布吧?维持发动着杀菌或者止血、细胞修复强化之类的炼术。话虽如此,原本的伤口那么深,这点急救也只能让人暂且放心罢了。
弗格紧咬着唇。
像这种伤势,原本只要三天就能好得差不多了。
他拥有的能力,吞噬毒气的「消失点」的特性——效果并不仅限于强化肌力或反射神经而已,甚至可以对肉体的修复能力起作用。
然而如今的弗格,「消失点」并没有流通于他的经络。
因为被那可恨的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给夺走了。
「我就直说了,哥哥你还算好的呢。」
是被她看出了内心的痛恨吗。
绮莉叶轻笑着说道:
「虽然『消失点』被夺走了,但至少对毒气的耐性还在。也就是因为这样,你才能在密医的治疗下保住一命。相较之下我又如何?现在只不过是个平凡的丫头。」
她摊着双手耸肩,模样甚是自嘲。
和失去「消失点」的弗格一样,她失去了「群体」的增殖能力。更确切一点的说法是,她所有的增殖能力全都被消耗去构筑优贝欧鲁的新肉体了。绮莉叶已经无法再浪费生命了。别说是体能,就连对毒气的耐性也与常人无异,正如她话语的字面意思,她已经变成了一个平凡的小丫头。
回想在王宫中发生的事。
成为活祭品的不只有弗格和绮莉叶。人格崩溃、变得像个小孩的雷可利也是。她被夺走了精神的容器,也就是被抽走了灵魂。
弗格的经络。
绮莉叶的肉体。
以及雷可利的灵魂。
夺走了罗兰分别赋予他们人造人的「完全的四源」,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转生成了「完全的存在」。据说那原本是要实现在以第四位人造人为核心——罗兰移植自身精神所创造的少年身上。
回想优贝欧鲁所说的那些话,内心不禁有沉重的东西混浊沉淀。
说白一点,弗格他们难道不过只是牺牲品吗?
只不过是让罗兰于现世复活成「完全的存在」的道具吗?他纯粹只是顺从自身的欲望与目的,才创造出他们的吗?
——只不过是用完即丢的东西。
「哎呀呀,你在沮丧吗?」
绮莉叶讪笑,状似开心地眯细了眼。
「我的哥哥还真是个窝囊废呢。因为被奉承着养大,所以不习惯遭人『用完就丢』。不被父亲所爱,真的就那么伤心?」
彷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而挖苦着。
实际上,察言观色推敲出心理状态,这点程度的小事是轻而易举吧。毕竟是兄妹。
而当然站在哥哥这边的立场也是一样。
她的话语背后藏着可以解释为自嘲的悲伤,这点同样逃不过弗格的眼睛。
绮莉叶从罗兰那里得到的,是让身体增殖的能力——浪费生命。从父亲那里得到的竟是以死为前提的宿命,想必她的怨恨一定很深吧。她之所以与弗格敌对,也是出自对于哥哥顺遂的境遇与幸福生活的嫉妒。
然而现在不是兄妹争吵的时候,而抱怨父亲也于事芜补。
「我悲不悲伤根本无关紧要。」
他忍痛站下了床铺。
试探了一下身体状况。已经没有清醒时的那种痛楚了。虽然受重伤的事实不变,但只要抱定觉悟应该还是能动。不——是非动起来不可。
「可以再联络一次密医吗?」
「是可以,但你打算做什么?」
「请他帮我再多施几次止痛的炼术。这么一来就能战斗了。」
他们人造人是在何种意图下被创出的,事到如今都无所谓了。
更别提罗兰究竟爱不爱他们,他才管不了那么多。
现在不是受困于过去与出身的时候。
重要的是现在。自己现在究竟该怎么做——
「啊?你说你要战斗?」
绮莉叶不敢置信地皱眉。
「你是白痴吗?有没有搞懂情况啊?」
在那之后已过了三天。
的确,别说王宫了,就连匍都现处于何种情况他都不知道。但是。
「必要的情报等到了街上再问市民就好,得以做出某种程度的推测……之后再据此潜进王宫,救出艾儿蒂和理查德殿下。」
「你就连他们是否还活着都不知道啊!」
「开什么玩笑!绝对活着!」
他不禁怒吼。
被杀害的可能性很低。理应如此。
优贝欧鲁不可能光是得到「完全的自我」然后就此满足。既然得到了超越人类的肉体,接下来想要的就是地位。不知他会想掌握这个国家或是讨好他国,但总之王族是有用的棋子,不管要杀要留都不可能私下秘密进行。特别是艾儿蒂身为被秘藏的第一皇女,又拥有独一无二的特异体质——没道理杀她。
当然不只艾儿蒂,伊欧还有理查德对弗格来说也都是非常珍视的人。绝对不能失去他们。就算要牺牲这条性命去换取,就算会两败俱伤,也一定要夺回他们。
他打开房间角落的衣柜,取下挂着的上衣并披上。
首先就如对绮莉叶所说的,到外头向市民探听情报吧。趁这段期间请医生再来一趟,不光是止痛,还有强化身体,尽可能把拥有的术式塞进肚子里。这样一来至少只要不正面挨上「消失点」,应该就能像以前一檬行动。
他如此盘算。
「……等一下!」
弗格正要走出房间时,绮莉叶绕到前方挡住他的去路。
「请你让开。」
为何阻止我?他心想。
「对于你照顾我的事,我很感谢。」
可恨的哥哥笨到要去送死,不是应该冷笑着送他上路才对吗?这件事与她无关。既然只剩一条命,对毒气的耐性也与常人无异——那就看要消失到哪去,斩断一切的关联,随心所欲过日子啊。作为一个平凡的女孩子,走到偏乡城镇,或许还能找到幸福。
但门前的绮莉叶却不为所动。
她有些不可置信却又目光凌厉地瞪着他。
「你只是自暴自弃吧?既无对策,也没有力量,而且还身受重伤……你以为你这样真的救得了艾儿蒂吗?」
弗格不禁握拳。
经过了片刻沉默。
弗格突然察觉,她的表情也掺杂着悲壮与坚定的绝心。
刚才好像也看过相同的表情。对了,记得弗格问她「为何要救自己」时,她怒吼前一瞬间脸上也是这个表情——
「在你昏迷的这三天,我也考虑了很多。」
她垂着头,紧咬着下唇。
咬着唇然后继续说道:
「我已经和法王厅断绝关系,所以在莹国已经没我的事了。力量也被夺走了,凭这副身体找你们碴也没意义。」
她抬起头,笔直盯着弗格。
「你要急着寻死、做些有勇无谋的事也与我无关,我对这个国家会变得怎样完全没兴趣。我也知道没那个实力找优贝欧鲁报仇。但是……就算这样,也不可能说一句『没我的事了,再见』就把这件事打发掉。这样是不会结束的。」
该说是意外吗?
还是应该感到高兴?
绮莉叶仅在一刹那间对弗格露出淡淡一笑——然后再次回复锐利的目光。
「回床上躺好,等一下告诉你我这三天收集到的情报。没头没脑冲出去也救不了艾儿蒂。」
※
瞥了一眼目瞪口呆坐在床上的弗格,绮莉叶再次走回房间角落的窗边。
老实说,埋在他肚子里的键器释出的毒气,令她有些难受。
若是以前的她,大概不会把这种浓度故在心上。那是以「群体」的能力达到拟似不死为前提所产生的感觉,她不禁重新认知到这一点。已经没办法再以玩笑性质操弄死亡了。必需珍惜觉醒了这层意识的这副身体。
这三天以来,她都在市民街上到处探听匍都的状况。
自从优贝欧鲁袭击王宫那天至今,一般市民对这一连串骚动究竟明白多少详情及来龙去脉,又是如何看待这件事的。
就结论而言,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的名气正逐渐在匍都传开。
绮莉叶他们败逃的隔天,据说打着「前王属炼术师」名号登场的优贝欧鲁,成功击退了在王宫周遭昂首阔步的鸟兽王。想当然那只怪物明明就是他自己以炼禁术创造出来放生到街上的,一切都是他夸张的自导自演。
但民众不会去想像那种事。一刀葬送怪兽的尸骸,他沭浴着民众的喝采,然后在众目睽睽下高声宣布。
这只幻兽是亲王理查德为了篡夺王位,私下以炼禁术创造出的。其他在街上肆虐的蛇鸡、龙、三头犬也是。国贼理查德趁着幻兽在匍都引发骚动,不但谋害了陛下与王妃,甚至对玛格丽特公主也都痛下杀手。他虽然早一步察知了亲王的阴谋,却因为反过来遭对方察觉,被迫背上叛国的黑锅而遭到王属军通缉,因此没能保护陛下——诸如此类。
实在很容易想像那男人以精湛演技夸张演出的模样。
于是他现在受到像救国英雄般的待遇。
打着整顿混乱局势的名义,优贝欧鲁在王宫住了三天。就算他直接趁乱戴上王冠,恐怕也几乎没什么好奇怪了。就现实来说,复兴被怪兽破坏的街道、重开因国王驾崩而停滞的国政、处置因大逆不道嫌疑而被逮的理查德……现今莹国面临的几个难题,要处理的细节都堆积如山,必须要有人主掌局势。原本应当率先负责虚理的是贵族院议员,但很不幸由于受到早先的连续失踪案影响,如今已机能不全。
实在可怕。优贝欧鲁准备得实在周到,连这样的状况都事先营造好了。
可是,当然不可能事事都尽如那家伙的意。
理查德的人望在国内原本就很高,他居然会弑君这种事,许多人听了之后都难以接受。眉清目秀、人品清廉,而且又贤明睿智的亲王殿下,上自贵族、下至百姓都对他寄予了广大的爱戴与信赖。
这些人反而认为优贝欧鲁才可疑。因此民众的意见可以说分成了两派,也就是相信优贝欧鲁,或者是相信亲王。
「所以那家伙八成会把艾儿蒂留作底牌。」
大略解释着状况,绮莉叶蹙眉。
「遭到隐匿,悲剧的第一王女……对王家来说将是个丑闻。本应继承王位的公主受到亲王的监禁——要是这么说的话,舆论将会大幅倾动。」
弗格异常安静地听她叙述。不,搞不好是愤怒得说不出话吧。紧握的拳头都看得出肉被他捏到红得泛白了。
「所以她应该还没被杀害,至少现在是这样。假设我推想错误,优贝欧鲁打算杀她,也没理由私下处理。只不过……说实话,那个侍女就不知道了。」
记得是叫做伊欧·特莉努。
「你只能祈祷她已逃出王宫了。」
不自觉地以平常的挖苦口吻说完之后,绮莉叶才感到有些后悔。不过弗格似乎也没有余力责备她。
他痛苦地低喃:
「一定不可能逃的。她就是这样的人。就连王宫被怪物袭击得半毁,她也一定还一直在等着艾儿蒂回去。」
「……是吗。」
那你就只好期待了——这句话绮莉叶说不出口。
还有另一件她说不出口的事。就是艾儿蒂现今的立场。
她确实没被杀掉。但是——老实说,无法保证她平安无事。
假设优贝欧鲁企图得到王位好了,那么让理查德背上所有罪刑并加以处决,然后迎娶第一王女艾儿蒂就是最佳的手段了。对他而言,艾儿蒂散发的高浓度毒气或是编织出的强大炼术,都已经不构成阻碍了。
在昭告民众之前,就算他已先行使出了强硬手段也不足为奇。
弗格应该也很清楚吧,所以才会不顾后果就想冲去王宫。
绮莉叶实在没有心情指明这一点并加以嘲笑,因为她也很不愿这么想。
那女孩被优贝欧鲁压在身下哭泣叫唤的模样,光是想像都令人作呕。
「总之现况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像是要甩开讨人厌的想像,她转变话题。
「匍都一片混乱,虽还不至于发生暴动,但民间已经很不平静。不周王宫的守备应该相对减弱了许多……优贝欧鲁所拥有的主要战力,我看也只有蒂·琪·莱姆和雷德·欧塔姆两个人而已吧。或许还谁骗了王属军的残党加入他的阵营,不过王属军原本就几乎全军覆灭了,根本不值一提。」
话讲得几乎有些夸张,是为了替自己打气。
但实际上就连王属军的残党也很麻烦。
虽然弗格是技巧熟稔的天堂骑士,但如今身负重伤。还有程度如凡人的绮莉叶。正面对上王属军,连能不能打成平手都教人怀疑。
必须秘密进攻才行。可是艾儿蒂八成被幽禁在塔底,入口只有一个,可说是易守难攻。若至少能保有「群体」的转移能力就好了,绮莉叶咬牙切齿地心想。要是有那能力,一瞬间就能到达艾儿蒂身边了。
正当她深陷思考时,房门突然被敲响。
「抱歉打扰了,苏西小姐,我是旅社的人。」
接着从走廊传来声音。
绮莉叶下意识僵在原地。
「不妙!」
她蹙着眉呢喃。
「……是追兵吗?」
她对摆出戒备姿势的弗格摇头。
并不是那类的紧急事态。不对,说紧急倒也是很紧急——但坦白说,理由实在是蠢毙了。
她压低音量简短地回答:
「住宿费。」
「……啊?」
一副「你在说什么啊?」的模样,弗格张口结舌。
绮莉叶不禁面红耳赤。一半是因为羞耻,一半则是愤怒。
「你『啊』什么?我本来就没带钱包在身上了,你衣服里的军票也拿给了密医。说白一点就是身无分文。所以这三天来的住宿费和我的伙食费,我全都骗旅社的人说先赊帐……他们应该差不多忍无可忍了吧。」
「喔……」
「你那什么反应啊……」
反应也太弱了吧,她不禁叹口气。
看样子这家伙似乎没什么生活观念——应该说是金钱概念。是因为被王家包养吧,所以八成没有过什么金钱困顿的经验。
总之——虽然事态满蠢的,但也实在悠哉不得。
一旦付不出住宿费,对方很可能会报警。这里又是炼术师专用旅社,所以搞不好也有雇请保镳。不管哪一种都很难靠蛮力突破,而且也想保留体力留到与欧贝欧鲁交战。况且一个不好,警察很可能也是优贝欧鲁的手下,到时恐怕会演变成最糟的事态。
要从窗户逃吗?不,这里是五楼,他们已经不是能心平气和跳楼的状态了。扯下窗帘绑起来代替绳索,也不晓得长度够不够——
在她的思绪高速运转期间,门又再次被敲响。
虽然有上锁,但员工应该有备用钥匙。绮莉叶僵着身体,听着朦胧的男性声音从走廊上传过来。
「苏西小姐,您在房里吗?我拿了收据来……」
「咦……?」
她以为听错了,不禁眨眨眼。
「我听见他说收据……」
弗格抬头看着她说道。
怎么回事?想当然,她一枚铜币也都还没付现给这间黑豹亭。
犹豫了半晌,员工又继续说了:
「因为收到的金额太高了,包含到今天为止的各项费用都还有找钱,所以想找您商量。若不在的话我晚点再来……」
她开始思考有没有可能是优贝欧鲁的手下在撒谎,想骗他们开门然后趁人不备。但若真是刺客,其实也没必要用这种拐弯抹角的手段,直接默不吭声破门而入就好了。
「收据」、「收到的金额」、「找钱」。
换句话说,若坦率接受字面上的意思,就是有人替绮莉叶他们清偿了住宿费。能办到这种事,不,会做这种事的人——
「不会吧?」
似乎是想到了,于是她下定决心走到门前。
手转动门把开门。原本一脸不悦的青年员工,见到绮莉叶之后便堆出笑容。
「你说是收据?谢谢。抬头的名字是?」
声音客气地询问。
「是法人『雷可利之宴』。」
答覆果真如绮莉叶的猜想。
「原来如此。」
对喔,她都忘了——不,是她下意识屏除在思考之外。
从王宫逃出的两组人马,另一组——卡尔布鲁克与雷可利。
本以为他带着失魂落魄的雷可利逃到了哪去,但看来那个老管家也还没放案。「雷可利之宴」虽然失去了首脑而被迫停止机能,但他还是想办法让「雷可利之宴」运作起来,掌握到了他们的行踪。并且像现在这样,以支付住宿费的方式与他们联系。换言之,也就是为了再次联手,对优贝欧鲁进行反击。
针对卡尔布鲁克的愤怒尚未平息,这也是她之所以没去想到他们的原因。不过现在的状况正可谓雪中送炭。
「真不好意思,没想到您是『雷可利之宴』直辖的炼术师……若有疏乎冒犯之处就真是太过意不去了。要是有什么需要的话,请您尽管吩咐。」
面对统领国内所有工会的组织大名,员工毫不保留表现出恭维的态度。明明直到昨天,看待她的眼神都还像是在看一个赊帐白吃白喝的黄毛丫头,净是充满怀疑。态度转变得还真是老实。
「谢谢。目前都还够用,所以不必费心。找钱的话……我晚一点再去拿。当然也会多给你们一些小费。」
无奈之下,绮莉叶只好优雅从容地回答。
「好的,明白了!」
青年满脸欣喜地深深一鞠躬。打发他之后,门再度关上。
「……怎么回事?」
回头望向发问的弗格,她淡淡一笑。
「高兴吧,哥哥。我们暂时有地方可去了。」
卡尔布鲁克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天堂骑士。而且与弗格不同的是,他并未受重伤。虽然无法期待能得到他的全面协助,但至少在救出艾儿蒂之前——归根究柢都要怪那个老头子,害她没能带那女孩逃出王宫。说什么都非要他帮忙不可。
「出发罗,准备一下吧。目的地是『特区』。」
看样子不光是住宿费,连零用钱都汇给他们了,就轻松一点,选择搭马车吧。
一面如此盘算着,绮莉叶深呼吸,试图掩盖因担心艾儿蒂安危所引发的不安。
※
车轮顺着石板路的凹凸震动,钝重地敲撞着腹部的伤势。
或许至少应该先请密医来,施过止痛的炼术再出发才对。这样一丝后侮闪过弗格的脑海。但可不能才这点程度就哀号。事态若多少能够有进展,早一秒钟也好,他迫不及待尽早赶路。
他想起大约一个月前,自己也和绮莉叶两人像这样坐在摇晃的马车上。
巧的是目的地也同样都是「雷可利之宴」本部,差别只在于搭的是王属军的专用马车或民间马车。像这样子面对面而坐,果然令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记得当时是绮莉叶擅自坐进马车,留下近似忠告的开战宣言便又迳自离去——没想到才仅仅一个月,事态就急转直下。她已无法再让包覆身体的衣服化作水面、让自己溶化并沉入其中,而弗格也没有佩带「艾莉丝十六号」。
大概是在意埋在弗格腹中的键器所散发的毒气,绮莉叶以手帕捣着口鼻。她望着窗外,但视线并未停留在街上的风景,而是投向不知某处的虚空。
马车由黑豹亭座落的凯拉街北上,最终驶进位于市民街中心地带的「特区」。那是四面围绕着铁栅栏、边长五百公尺的正方形区域。进去的时候曾接受了卫兵的盘检。对于警备有在维持运作一事,弗格不由得松了口气。
但果然不可能事事都与以往无异。
根据绮莉叶从市民那里打听到的情报,这里似乎也受到了幻兽袭击。透过车窗虽然看不出来,但建筑物和居民多少也有遭受到损害吧。
最重要的是,身为执行长的雷可利已经变成了那种状态,这下子实在是束手无策了。
将优贝欧鲁推崇为英雄、视理查德为逆贼的市民们正准备成立党派——这件事已道出了她不在的事实。雷可利绝不可能坐视这种事情的扩散,理应迅速进行了情报操作才对。
最后马车抵达宅邸门前,弗格他们在侍女的带领之下,穿过正面玄关的大门。
大厅里十分冷清。不知是请人回避了,又或者是佣人的人数减少了?
出来迎接他们的只有一个人。中央阶梯的前方,老管家正恭谨地站在那里。
「恭候您多时了,弗格先生,绮莉叶小姐。两位平安无事真是万幸。」
不能说是平安无事吧——弗格原本想开玩笑地回答,但他却察觉到了卡尔布鲁克身上不太对劲,不禁缄口并停下了脚步。绮莉叶也同样铍起眉头。
远看虽看不太出来,但是右手臂……西装的袖子呈现出不自然的下垂。
袖子从中途就失去了厚度而萎缩——也就是失去了手肘以下的部分。
「是中了蛇鸡的毒。」
察觉到弗格他们的视线,布满皱纹的脸颊微微笑了。
「不知是解毒剂来得太迟,或者是毒性太过强烈,中毒后没多久就开始腐烂了。」
语气与其说是惋惜,不如说是近乎苦笑。
身经百战与多年资历的骑士,大概不会为了自己失去一只手臂就动摇吧。
「喔,这样啊。」
然而绮莉叶却甚是不悦地带过与老管家的这段对话。
「比起那种事情,你把我们叫来,肯定是已经准备了打破现状的对策吧?」
明明还让人家付了住宿费,讲这种话未免太过分了吧?弗格不禁在内心里翻白眼。还是说她对于卡尔布鲁克存有什么心结吗?
卡尔布鲁克摇头。
「……并非有什么具体的对策。」
「啊?开什么玩笑?既然这样干嘛特地把我们找来……」
「两位之后有何打算?」
他突兀抛来这个问题。
「那还用说,当然是去救艾儿蒂……」
「请等一下。」
伸手打断了气冲冲的绮莉叶,弗格看着卡尔布鲁克的目光变得锐利。
「这个人想说的不是那种事。」
他们打算救出艾儿蒂、下定决心非得救出她不可,这点程度的事情他当然一定很清楚。
那么又为何特意丢出这种质疑?
换句话说,他所谓的「之后有何打算」,指的是——
「救出被囚禁于王宫的艾儿蒂米希雅公主殿下,若光就这件事是可行的吧。虽然弗格先生和绮莉叶小姐都丧失了能力,但只要趁敌人不备,那么也并非不可能办到。我也很乐意尽微薄之力……但是。」
救出了艾儿蒂,接下来呢?
若从大局来看的话——
「假设将公主殿下从王宫救出,但之后又如何呢?一起逃亡到国外,像平凡人类一样过生活?这样就结束了吗?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所干的好事,难道能就这么将之遗忘吗?」
问的是更根本上的问题。
弗格紧抿着唇。
绮莉叶也别开视线,紧握着拳。
没错,不必点明,他们也很清楚。
他们并没有战胜的打算。只是面对强大的敌人时,总而言之想办法守住最重要的事物就好——只不过是以既无胜算又无对策为藉口,将自己推入了「要赌上志气、毅力或性命」等自暴自弃之中。
话虽如此……
「那不然我们又能怎么办?」
绮莉叶气愤地说道。弗格也是同样的想法。
空有心意是什么也办不到的。究竟现实真有能打破现状的道路吗?
对于懊恼的两人,卡尔布鲁克平静地告诉他们:
「弗格先生,绮莉叶小姐。我可以稍微说些有关自己的事吗?」
听起来也有点像是自言自语。
有点像是以叙述的形式,对着他们展开诉说。
「我原本是侍奉罗兰老爷的管家。老爷他……从他还在人世时,就一直在他身边负责照料。」
罗兰·艾努·康菲尔德。
这栋宅邸原先的主人,也是弗格、绮莉叶以及雷可利,还有基亚斯·梅涅克——「罗兰之子」的造物主。
企图将他们四人统合为一,让自身成为「完全的存在」复活的男人——
内心有沉重的东西正混浊沉淀。
也可说是一切元凶的罗兰,他的名字,令一股说不上来是憎恨或愤怒的情感于心中徘徊。
然而卡尔布鲁克的语气却充满坚决:
「所以我十分了解罗兰老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充满自信的声音说道:
「当然,并非我看见了研究内容。你们诞生的时候我也并没有留在现场。老爷原本就是远离世俗、超脱常识之人,他的言行举止有很多都是我这等人无法理解的。可是尽管如此,我还是明白,老爷他……」
他的语气带有些怀念,同时也带有坚定:
「……绝对不会是像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所诓骗的那样,为了一己之利而让视为己出的你们这些孩子作为牺牲品。他绝对不会是思想那么狭隘的人。」
遥望着虚空,他如此断言。
「因此我无法就这样忍气吞声。非得要让那家伙知道,罗兰老爷是个拥有高洁灵魂的人。纯洁的市民们因为无如而将老爷定义为恶徒,这我可以忍耐,也还能保持沉默。但是罗兰老爷被那种劣贼的低贱思考所定义,这一点我忍无可忍。」
「简单来说,这就是你战斗的目的?」
弗格感叹地低喃。
老实说,他觉得这个人着实令人敬畏。
就算身处于这种压倒性不利的状况之中,这位老先生也为了名誉而挺身对抗。况且为的还不是自己,而是为了如今已逝的主人。
「是的。」
卡尔布鲁克恭谨地行了一礼。
抬起头,眯细的视线停留在弗格他们身上。
寄宿于眼眸的光芒与断念相差甚远,让人感受到他的意志。
然后管家扬起了半边眉毛,对他们浅浅一笑。
「唯有一件事,我想要仰赖你们。」
「仰赖……?」
「我无法办到,夫人也同样失败了。所以我就猜想说不定你们当中的某一位,或者两位一起的话总会有办法。当然,就算成功办到了,我也无法保证那就能够成为打破现状的对策。」
「真吊人胃口耶,到底是怎么回事?」
绮莉叶的声音虽显得生气不耐烦,但还是催促他说下去。
这也无可厚非。
因为已经听到了「有办法」、「打破现状」之类,让人抱持希望的字眼。
「这里原本是康菲尔德家的宅邸。」
卡尔布鲁克缓缓环视了大厅一圈。
「不是罗兰老爷的老家,而是他在年轻的时候建的。」
室内统一装潢成了大约流行于三十年前的近代洛斯加风格。在罗兰正值青春的时代,这是走在潮流最前线的建筑风格。
当然,并不代表研究室就在这里。
他的研究室——也是弗格他们人造人诞生的地方——以前是在匍都的郊区。听说在他将弗格交给王家之后没多久便被烧毁了。
但是,假设……
「难道说……」
倘若罗兰的据点不只有一个?
若是他将某些研究成果留在这座宅邱里?
而在那些成果当中,有足以对抗优贝欧鲁的手段的话——
「就像是在赌那一丝的机率。『里面』不见得会有打破现状的对策。」
「你说『里面』,意思是真的有罗?」
「是的。」
卡尔布鲁克颔首。
以视线向两人示意,接着转过身,像要催促他们跟上似的说道:
「在这座宅邸的地下,有一问打不开的密室。房间以炼禁术上了锁,我和夫人都没有办法开启。我现在就带你们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