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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世纪,随着帝国权威的失坠和文艺复兴的发展,罗马天主教会的统治也产生动摇,不得不在欧洲各地致力改革。改革过程中当然也出现了各种各样的不同于正统的异端教会。到了16世纪初,德国、瑞士等地更是出现了民族宗教改革运动,并最终发展成为新教。
在这一时代中出现的异端教派中的一支,一般被称为撒克逊密教的,试图继承罗马天主教会丧失的文化及思想上的统治力。然而,这支教派后来对于教义的学术探究愈发褊狭,逐渐被当做异端中的异端,多次遭受镇压。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这支教派的信徒数量非常少。不过,尽管信徒很少,这支教派却依然在各个时代细弱却又坚韧地延续着,其基础主要来自于不被大众认可的宗教学者、艺术家、自然科学者们组成的地下结社。
到了本世纪,在维也纳,整个城镇都开始显露出一股色情的氛围。随着弗洛伊德的性解放,古斯塔夫·维内恩(GustavWyneken)的“青年文化”团体等诸多思想体系之间的复杂影响,在以犹太青年为中心的中产阶级和学生之间,同性恋的风潮开始流行,以同性恋为目的加入撒克逊密教的学者与艺术家成为教派的中心,祭祀仪式中也融入了同性恋的色彩。在这之后,撒克逊密教为了逃避世人、特别是对待同性恋极其严厉的天主教会的视线,故意将名称改成了与当时正在慕尼黑兴起的艺术运动非常容易混淆的分离派。
乾精次郎第一次听说这支教派,是三十多岁的时候在维也纳大学留学的期间。这时候二战已经结束了十几年,同性恋也开始在维也纳大学里悄悄复活。身为美男子的乾精次郎入学之后不久便接受了来自医学部某教授的同性爱之洗礼,并且在他的劝诱下加盟了教派,随后在加盟仪式上又接受了作为宗教仪式的真正的洗礼。
分离派以信仰希腊文化和思想为背景的古代神秘主义为特征,举行希腊主义的秘密祭祀仪式。这一点与东方正教会颇为相似,不过在他们的礼拜中却又使用了浪漫派末期的煽情音乐,在焚香中也会混入麻药。
分离派的教徒多是喜好辩论的人物,也正因为这个缘故,教派基本上不限制任何对《圣经》与教义的诠释上的争论。不过话虽如此,但只要是会议上决定了的教义,就被认为具有绝对的权威,每个教徒都必须遵守。教徒的议论多数都是在讨论如何将最先进的文化与思想成果融入到教义之中,加之多数教徒多少都有受到尼采超人思想的影响,教义也就逐渐脱离现实生活,变得愈发褊狭。他们认为,“现行制度”不管在哪个时代都是坏的,因此作为神之子与超人的分离派的成员,不被世人接受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因此,成员们可以采取一切手段与现行制度的所有权威和权力进行圣战,圣战所取得的所有权威与权力也都全部归属于教派,同时也可以为教派的全体成员所用。对他们来说,耶稣既是与制度作战的同志,也常常是他们同性恋的对象。
对于乾精次郎而言,被其他的医学家夺走诺贝尔奖,也是宗教劫难之一。在那之后,他遵从教义,将守护超越制度的伦理道德、守护科学的正统性,作为自己的圣战使命,奉为自己人生的信条。
乾精次郎在维也纳留学期间,曾经游历了各地的美术馆。他欣赏过罗马的卡皮托利尼博物馆中圭多·雷尼的《圣塞巴斯蒂安殉教》和其他许多充满了异教与同性恋风味的绘画,并为之深深沉醉。受到这些绘画的影响,乾精次郎也开始爱上了古典的、极具希腊风格的美貌青年。然而回国之后,在日本人中几乎看不到那样的青年,这让他非常绝望。
乾精次郎没有结婚。为了逃避制度的监视,分离派的教义也允许教徒同女性发生性关系,甚至结婚也在许可之列,但沉迷女色却是违背教义的,当然也违背了作为神之子及超人的教徒身份。乾精次郎也只是把女性作为性欲的发泄工具对待,从来不承认其精神性。他所爱的,只有自己年过半百时邂逅的小山内守雄一个人。时代变迁,日本也有这样的美貌了啊——当乾精次郎第一次遇到小山内的时候,他便为此喜悦不已。在庆幸自己活到了这一天的同时,他也不禁为自己步入老年而感到悲伤。幸好小山内尊敬乾精次郎,也终于回应了他的爱。就这样,乾精次郎全心全意地爱上了这个充满了古典风味的、希腊式的美貌青年。
乾精次郎对于身心症治疗的成功,主要是受到教派秘密仪式的启发。在仪式上,教徒们吸入麻药,沉湎于神秘的冥想。乾精次郎便是把这样的方法引入到自己的治疗中。因此,在获得诺贝尔奖提名的时候,他保持了谦虚的风范,认为自己的所有功绩都应该归功于分离派。但最后那份功绩却被一个英国的内科医生夺走了。后者仅仅是单纯运用了他所提出的方法而已。从那之后,乾精次郎便化作了一味诅咒现行制度的恶鬼。他相信只有自己的治疗方法和作为其理论支柱的古典精神分析理论才是精神医学的正统,将其他所有的一切都视为邪道,与之不断战斗。
而在今天,圣战的对象自然就是开发了PT仪的时田浩作和千叶敦子,当然也包括只知道运用这种反人类治疗技术的现行制度。
其实对于PT仪、特别是作为其终极发明的迷你DC,乾精次郎也并非不分青红皂白地否定。他也知道那本是对于提升人类精神大有用处的仪器。而且实际上在他与热恋的小山内缠绵的时候,他也会用上夺自时田浩作处的迷你DC,与小山内共同徜徉在异教的法悦之中。对于在神秘冥想的同时传授教义的精髓、将小山内一同导向法悦的过程来说,再没有任何东西能比迷你DC更具效果了。哪怕是为了教派的兴盛,也应该将迷你DC广泛施用在未受拯救的现代人身上,尤其是他身边那些全身都浸满了制度之恶的、只知道供奉技术恶魔的医学者和科学家们,让他们早日清醒过来。自从小山内某次提及自己的容颜仿佛耶稣以来,乾精次郎在充满慈爱地爱恋小山内的同时,也自觉自己真的化作了耶稣,并开始以精神医学界的救世主自居。
小山内作为优秀的精神医师,当然非常了解乾精次郎的心理,同时也对他产生了认同感。为了将精神医学研究所的主导权授予自己所爱的恩师,他从大约半年前便开始了地下工作。第一步是拉拢冰室,成功以后则是令时田浩作和千叶敦子的盲目崇拜者津村和柿本发病,传播分裂症会传染的恐怖谣言。在那之后,事态开始沿着小山内他们的设想自行发展下去,其速度甚至超出了他们的预期。到了最后,拿到了迷你DC的小山内和乾精次郎,决定不放过这样一个大好时机,抓住机会采取行动,一鼓作气取得胜利。他们使用被乾精次郎称为“恶魔之源”的迷你DC,依次令岛寅太郎和时田浩作发病,只剩下千叶敦子一个人。不过对于千叶,他们不太敢贸然行事。她是擅长化身“帕布莉卡”使用PT仪治疗精神疾病的优秀医师,要把她也变作迷你DC的祭品,恐怕不像对付岛寅太郎和时田那么简单。更何况她已经生出了戒心,而且若是一击不能成功,她的反击恐怕非同小可,安全的做法还是避开她的锋芒,把她在研究所里孤立起来更好。
乾精次郎在自己的医院里接到小山内的电话,听说岛寅太郎不知去向的时候,他便认定岛寅太郎一定是被千叶敦子藏起来了。这时候虽然已近黄昏,乾精次郎还是赶到了研究所,把研究所及附属医院的职员、医师、护士长等主要员工全部集中到会议室。那是经常举办记者招待会的会议室,可以容纳两百人以上。在乾精次郎发言之前,小山内首先说明了目前的情况:
“突然召集大家过来开会,是因为发生了对于包含附属医院在内的研究所来说极其重大的事态。诸位应该已经注意到了,研究所目前出现了一些不愉快的传闻,影响到了研究治疗所必需的平稳局面。正是在这样的时候,我们更应该直面事态,努力改善目前的状况。接下来副理事长将要说的是,在表面的事态背后,有一些波及整个医学界的重大问题,可以说已经摆在了诸位的面前。关于副理事长的谈话内容,希望诸位能够仔细斟酌。”
那么有请副理事长——在小山内的催促下,乾精次郎站到了讲
台前。他用仿佛隐藏着胁迫意味的眼神扫视了台下基本上清一色白衣的百余号人一圈。都在恐慌吧——乾精次郎心想——长期以来可以依靠的人不在了吧。岛寅太郎也好,时田浩作也好,都不是可以当作指导者依靠的人物,然后千叶敦子又是女流之辈,真可怜Ⅱ阿——乾精次郎不禁有些怜悯眼前这些员工。事到如今,威胁也罢,恐吓也罢,劝诱也罢,欺骗也罢,这些人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了。乾精次郎带着冷酷到足以让所有人深刻领会的严厉表情,君临讲台。
“作为从事医学的人,我们必须以强烈的自觉警惕那种无视人类的尊严、只知道依赖科学技术的做法。到今天为止,我们研究所的方针真的正确吗?在出现如此事态的今天,我想,我们不得不认为,研究所的方针是错的,本应该踏上医学的正道才对。身为副理事长的我,对此当然也需要承担责任。正是因为我没有坚持强烈反对,才导致事态发展到如此可叹的地步。具体来说,这是有几个职员鲁莽进行PT仪的开发失控而产生的恶果。其中甚至出现了医师自身都发生精神错乱的情况,这当然会引起外界媒体的关注,煽动他们的好奇心,使研究所陷入尴尬的局面,甚至面临连过去的违法诊疗行为都要暴露的丑态。而现在更是连岛所长都失踪了,原因都不清楚。这一连串的事件,其根源可以说都在于研究所大错特错的方针上。”
大多数职员都是首次听说岛所长行踪不明的事,有些人发出叹息,有些人绝望地叫喊,议论声四起,会议室里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
“因此,我临时代行理事长一职之事,也在此向诸位一并说明。我提出的方针是,迄今为止犹如失控列车一般朝着技术开发一边倒的恶习,首先需要彻底断绝。我想对于诸位自身来说,研究所里迄今为止所进行的非人性的治疗技术,应该也抱有抵触性的认知吧。对于令人眼花缭乱的开发速度以及过于匆忙的态度,应该也怀有极大的疑问。”
桥本和羽村操子这些站在最前排的人,事先就受到过小山内的叮嘱,要给副理事长提供支持,这时候纷纷用力点头。
“根本弊病在于目前的研究方式。所有资源都提供给特定的个人,试图支持他们获得诺贝尔奖,这一出发点本身就是错的,”乾精次郎的声音大了起来,“今后要返回到以患者为本的医学根本原则上来。我强烈要求诸位为了探究人类的精神医学而努力。另外,为了革除理事长的独断专行,研究所与医院内会进行人事改革,与之相伴的PT仪今后的开发问题,当然也要从同样独断专行的时田浩作和千叶敦子手中取回,重新成为全体人员的研究对象。”乾精次郎的演讲达到了高潮,“诺贝尔奖绝不是科学家的目标,可见的荣誉绝不是从事医学研究的人的荣誉。此时此刻,我们必须扪心自问,什么才是医疗的真正荣誉。然后,我们还需要……”
2
时田浩作已经占据了自己的床,千叶敦子只能把新带回来的岛寅太郎所长安置到治疗用的病床上。这样一来,今天晚上她自己就没地方睡了。其实以前在帕布莉卡时代,便常常有男性患者睡在这里,更不用说最近的能势龙夫和粉川利美了,所以敦子早就习惯了在客厅的沙发上睡觉,不过家里同时躺了两个患者的情况这还是第一次。
虽然都在一所公寓里,但敦子也不敢把独居的岛所长一个人放回到他自己的房间去。小山内守雄说不定会觉得岛所长现在的病情还不算严重,如果他手上又有能打开公寓所有房间门的管理者专用万能钥匙的话,天晓得他会偷偷溜进去干什么事。
用采集器诊断岛寅太郎的病情,千叶敦子发现,他的情况果然也和津村一样,都是被同一个程序将深度精神分裂症患者的梦境图像投射到潜意识了。她立刻开始着手治疗,遇上难题的时候就转去治疗时田。整个过程之中,敦子都尽量保持平静的心绪,不焦不躁,反复进行,终于,岛所长开始能够发出简单的词汇了。虽然还分不出其中的意义,但敦子至少放了一点心。
敦子走出兼做诊疗用的卧室,来到客厅给自己倒杯咖啡喝。窗外不知何时已经化作了夜景,时间也过了晚上九点。敦子想起自己只在早上的时候吃过两片面包,然后还什么东西都没吃过。
她刚把一块冷冻肉塞进微波炉解冻,电话就响了。是大朝新闻社会部的松兼。
“啊呀,刚才多亏你的帮忙,非常感谢。”
“岛所长的情况怎么样了?”
松兼的语气听起来很急迫,似乎不单单是为了确认岛寅太郎的病情。敦子不禁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情况还好。有什么问题吗?”
“研究所里的那个……唔,就是我以前说过的我的那个朋友,”他好像不好意思提小山内的名字,吞吞吐吐地说,“和我说了一下后来的情况发展,说的时候还挺得意的。乾精次郎把研究所和医院的职员都集中到一起,宣布由他代理执行理事长一职。”
“是吗,”看来乾精次郎他们已经算到了自己会去救岛所长,而且似乎就等着自己走这一步。敦子意识到这一点,心里简直就像遭受了重重一击。“真是狡猾啊。”
“乾精次郎的演讲当中似乎还严厉批评了您和时田教授,好像还说要搞人事改革。再不行动,恐怕您和时田教授的研究室都要被没收了……说不定连您和时田教授都会被赶出研究所……”
“我知道,我知道……”
可是,该怎么办才好,敦子完全不知道。像现在这样赤裸裸的短兵相接,敦子没有任何经验,连描写这类事情的小说都没读过——但就算向松兼哭诉,也不会有什么办法的吧。
“谢谢您告知我这些情况。我先考虑一下,然后再和您商量,”敦子停了一下,“到时候还请您多加关照。”
不知道是不是被敦子的冷静感动,松兼的声音显得有些激动:“啊,没问题,不管什么时候,不管什么事情,您可以随时来找我。”
挂上电话,敦子在电话机前又站了很久。乾精次郎如此独断,研究所里竟然连一个反对的人都没有,果然还是因为我们缺乏人望吗?
战斗已经表面化了。不过这真的能称为战斗吗?自己一方已经彻底失败了吧。事到如今,时田也好,岛寅太郎也好,全都没了战斗力。就连本来可以作为最有力武器的迷你DC也都全部落到了敌人手里。
太需要迷你DC了,敦子又一次痛心地想。哪怕只有一个,我方也能有点胜算啊。敌人、武器、胜算、战斗。到了现在,敦子终于把这一连串的事件看做战斗了。这是一场与狂热信仰之间的战斗,是要对抗一种敦子连想都不愿去想的怪异思想,是要对抗一群滥用迷你Dc、以非法手段夺取权力的敌人。但这并非出自什么献身进步事业的觉悟,而只是迫于现实,不得不如此吧,敦子有些自嘲地想。
眼下该怎么办,敦子正在苦思冥想的时候,忽然想起晚上粉川还要过来。今天实在不是治疗的时候啊,不管从什么意义上说。
敦子拿起电话,正要和粉川联系,取消预约,公寓门口的蜂鸣器响了。看到摄像头传来的画面,敦子不禁怔住了。能势龙夫和粉川利美两个人正站在门口。
“我是千叶,”敦子决定在弄清两个人的来意之前,先让帕布莉卡避一避为好。
“我是能势,”能势说,“还有粉川。”
“帕布莉卡不在家。”
能势和粉川对望了一眼,两个人都是一脸的苦笑。
“我们今晚来这里,不是要找帕布莉卡,”粉川接过能势的话,对着麦克风说,“是想找千叶教授。”
听到粉川这样郑重的口气,敦子意识到他们不是以患者的身份来的。帕布莉卡就是敦子的事情他们似乎已经知道了。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而且,既然是两个人一起来这里,显然他们之前已经相互交流过自己的病症了。不管怎么说,他们两个结伴过来,当然不会只为了说一声“我们知道帕布莉卡是谁了”。不要说他们不会做这么孩子气的事,就算想做也没那个时间吧。
“那请进来吧。”
敦子轻轻叹了一口气,按下了开门的按钮。他们两个都知道密码,本来可以直接开门进来,现在这样特意按下门铃,大约也是为了让敦子有个心理准备。
这是敦子第一次以千叶的身份和两个人见面。她固然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他们两个,他们两个大概也和她一样。敦子把能势和粉川领进客厅,他们两个就像面对教师的学生一样,端端正正地并排坐在沙发上。
“千叶教授……”能势探出身子,朝着坐在对面扶手椅上的敦子说。
不管想说什么,像这样束手束脚的,肯定什么也说不成。敦子笑了起来。“喊我帕布莉卡就好了。”
“哦,好吧。帕布莉卡,我下午的时候看到你的车了,然后一直跟在后面。因为我那时候看见岛寅太郎的样子很怪异。”能势的眼中满是忧色。
“啊,”敦子轻吁一声,点了点头,“我好像是听到有人在喊帕布莉卡。在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
“嗯。我一直跟到你的车开进这里的车库,然后就先离开了,”能势也点了点头,“正好晚上我和粉川已经约好了在RadioClub见面,就想和他商量一下再来找你。本来这次见面就是为了商量关于你的事,我们知道你最近惹上了一些麻烦事,所以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我们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非常感谢两位的关心,”敦子的眼睛已经有点红了,声音里也带上了哭腔。不过敦子觉得,在对面这两个人面前可不能显出小女人气,于是深吸了一口气,挺了挺胸。
“我们也知道,随便插手说不定反而会给你惹出麻烦,不过不管怎么说,能不能请你先放下顾虑,和我们说一说你遇到的难事?今天我们来到这儿,就是为了说这么一句。或者更应该说,恳请你和我们说说。”
粉川紧盯着因为感动而沉默不语的敦子。过了半晌,才以一种柔和的语气问,“岛所长现在在什么地方?”
敦子张了张口,无声地说了一句“在那里”,伸手指向卧室的方向,然后站起了身。事到如今,好像也到了该把所有一切告诉这两个人的时候了。该从哪里说起,又该如何说,才能让他们很好地理解,敦子一边沉思,一边向玻璃窗边走去。她就像是以夜色为背景的舞台女主角一样,能势与粉川望着她的身影,不觉痴了。
“好吧,我说,”敦子停住脚步,“首先,请允许我不考虑粉川先生的警察身份,否则我无法准确描述发生的一切。不过,在那之前,”敦子迟疑了一下,以一种近乎悲号的声音放声喊道,“先让我吃点东西吧!今天一整天我只吃了一顿早饭啊!就一片面包而已啊!”
能势和粉川都笑了起来,紧张气氛随之消散。
“知道了,知道了,帕布莉卡,”能势站起来,“借用下电话。”
能势约了一处平日里经常用来谈论机密事项的带包厢的餐厅,敦子去做外出的准备。她借客厅一角的衣橱门作为屏风,脱去外衣,取出以前最喜欢穿而最近一直都没穿的杏色套装。自从上次穿过以后,她还一直没把这套衣服送去洗过,不过好在衣服并没有脏,也没有皱褶。
穿好衣服,敦子觉得右边腰上好像有个什么东西顶着,她伸手探进口袋,摸到了一个小小的硬东西。
那是一个底面直径6、7毫米,高度不过1英寸的铅灰色圆锥形物体。迷你DC!敦子不禁失声叫了起来。
“找到了!是我放在口袋里的!我一直没想起来,一直都忘掉了啊!”
能势和粉川全都惊讶地站了起来,两个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召开理事会的那一天,时田在理事室里给自己看过迷你DC,后来因为大和田来了,迷你DC就被自己慌慌张张地塞进了口袋,然后自己就把这件事给忘了。
“有一个很久以前就找不到了”。
敦子想起来了,当他们发现研究室里的五个迷你DC全都不见了的时候,时田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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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势龙夫和粉川利美还在怔怔地盯着放在白色桌布上的那个小灰点。这么个小玩意儿竟然能有如此强大的力量?两个人的脸上都显出掩饰不住的怀疑。餐厅的包厢布置得犹如家里的客厅,用餐之后,三个人就在包厢的沙发上坐下。墙上挂着野间仁根①的油画,壁纸因为深红色的灯光略显昏暗。千叶敦子吃的牛排是新鲜的神户极品和牛,她一边吃,一边说出了该说的一切。敦子的肩膀不知不觉松弛下来,心口的压抑也悄悄散去,然后她终于吃饱了,能势递过香烟,敦子摇了摇头,能势便递给了粉川一支,自己也抽出一支,很罕见地点上了火。敦子知道,偶尔抽一支烟,对他们会有一种精神上的振奋作用。密不透风的房间里,充满了令人神驰的男性气息。敦子终于也向能势要了一支,点上了火。
侍者端着咖啡进来了。敦子赶忙又把迷你DC放回口袋里。
“内讧本身,”侍者出去之后,能势开始说话,“是财团法人常见的情况,并不算稀奇。”
“嗯,是的。”粉川赞同道。他向敦子点点头,像是在安慰她。
话虽如此,敦子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才是。“这种事情,我该怎么办……”
“一般来说,直接向其他理事还有比较有威信的评议员坦白真相,取得他们的支持就行了,”能势轻描淡写地说,“写信似乎不大好,还是打电话吧。晤,当面谈话最好。”
没那个时间啊,敦子叹了口气。
“东京电子工业技研、事务局长葛城,好像都和副理事长勾结在一起了,”粉川说,“那个叫山边的监察可能也是副理事长一伙的吧。他们私下肯定有什么非法交易,查一下账册就明白了。”
“你二位啊,”敦子满怀怒气地说,“净说些我办不到的事。”
“呵呵,放心,我们当然会帮忙的,”能势微微一笑。他这种轻松的态度让敦子安心了不少。
“对了,千叶教授……不,帕布莉卡,”粉川依旧一脸严肃,从钱包里取出一张照片拿给敦子看,“请看这幢建筑。”
“咦,这不是出现在您梦里的那幢建筑吗?”敦子隐约感到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那这果然是实际存在的建筑了?”
“你没有见过?”
“好像在哪里见过……唔……”看到照片中的招牌,敦子大吃一惊,“这是乾氏医院啊。对了,我想起来了,有一回我开车从那边经过的。不过那一次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印象,反而是粉川先生的梦记得更清楚。”
“但我自己是昨天才第一次从这家医院门口经过,当时我也非常震惊,所以就拍了一张照片,”粉川紧盯着敦子,似乎想要努力恢复两个人之间融洽的交谈。他慢慢地说:“帕布莉卡,如此说来,这个画面既不是我自己的梦,也不是你的记忆通过采集器插进了我的梦境的。”
“有这种可能。也许是来自乾精次郎或者小山内戴的迷你DC吧。”敦子推测说。
“就算是他们,我做梦的时候应该是凌晨,为什么在那种本该睡觉的时间里,他们还要戴着迷你DC?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如果影像能够通过迷你DC反映到采集器里,那么反过来,你用采集器实施的治疗也有可能被他们使用迷你DC偷窥了吧。”
“您还记得吧,当乾精次郎的脸出现在您梦里的时候,我不是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吗?”
“嗯,是啊。当时他也露出非常惊讶的神色。”
“所以我想,他们不但已经知道迷你DC没有限制访问的功能,也知道可以用它连接采集器来进行偷窥,甚至还能登入他人的梦境。不过和使用采集器的时候一样,他们必须进入睡眠或者催眠状态才能登入。”
“这样的话,他们会干扰你在自己家的治疗吧,”能势也不禁担心起来,“他们应该也受过睡眠中登入的训练吧?”
“是的,不过他们登入的时候也正是反击的好时机。我们也有迷你DC了,至于说睡眠状态下的登入,我比他们经验丰富得多。不过有一点,不知道他们到底在用迷你DC做什么,反击起来……”
“对了,那个名叫小山内守雄的医生,是住在公寓的十五楼吗?”粉川望着天花板,一边沉思,一边语气凝重地问。
“是的。”
“那我和他在电梯里见过一面。长得很英俊啊。”
“怎么了?”能势有点奇怪粉川的语气,问道。
“我从来不认识乾精次郎,但是一开始接受梦境分析的时候,他却出现在我的梦里,吓了我一跳。”
“我也很吃惊,”敦子也说,“我还以为粉川先生认识副理事长。”
“当时他是在微笑,对吧?”粉川意味深长地看了敦子一眼。
“是的,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副理事长的表情那么温和。”
“温和的表情……么?”粉川摇了摇头,“换个角度来看,也许也可以说成是淫荡的表情。”
“嗯?这是什么意思?”敦子不明白粉川在想什么。
“第二次接受梦侦探治疗的时候,梦里我睡在床上,乾精次郎躺在我身边。”
“嗯……那是……”敦子有点明白粉川的想法了,“那其实是和乾精次郎同床的某个人佩戴的迷你DC反映出来的影像?”
粉川点点头,冷静地说,“我个人认为,从这些迹象分析,小山内守雄和乾精次郎是同性恋关系。”
“哦?真的吗?!”能势知道粉川不是乱开玩笑的人,听他这么一说,不禁瞪大了双眼,“真恶心啊。”
“能势先生没见过小山内的长相,才会这么说吧,”敦子笑了,她有点相信粉川的推测了,“这样说来,倒是能解释很多事情。难怪最近小山内的长相都和副理事长相似起来了。”
“不是有俗话说相爱的人会越长越像的嘛。唔……这么说,他们已经戴着迷你DC同寝过好几回了吗?”能势沉着脸说,然而那副表情却也带有一丝艳羡的模样。
作为两个相爱的人,这样的行为必然是极尽肉欲的享受。敦子回想起自己在PT仪的试验阶段与时田一同尝试的各种体验,情不自禁地这样想。而在同性恋中使用迷你DC,恐怕会在一般的肉欲之上生出更加隐秘而黑暗的亢奋。能势一定是想到了帕布莉卡登入自己梦境时候的情欲,然后又联想到相爱的人做着同一个梦、并在梦中相交的感官刺激,才会露出那样的艳羡神情吧。
“由于过敏反应的存在,随着使用次数的增多,慢慢地就算没有睡在同一张床上,也可以远程进入对方的梦境。”敦子向两个人解释过敏反应、也就是免疫性及过敏性的意义。
“啊,就像我对海蜇过敏是吧,”能势说,“我上学的时候在海里被海蜇扎过,从那以后,只要是附近有海蜇,我就会过敏,最近连中国菜里的海蜇都受不了了。”
“对,那就是过敏反应。”
“对了,一共有六个迷你DC,对吧?”粉川问道,“一个在你这里,一个被冰室吸入了头部,那么他们还有四个。”
“要是能再有两个就好了,”能势说,“我和粉川就能戴着睡觉,进入你和他们的战斗里,助你一臂之力。”
“这可不行,不能让你们身处这样的险境,”敦子惊讶地说,“虽然您有这份心意我很开心……”
“我们可是外行,哪能这么干。”粉川说。
“但是乾精次郎和小山内恐怕已经在用迷你DC偷窥帕布莉卡对你的梦侦探治疗了吧。”
“是啊……”
“那么他们就应该知道你是警视厅的上层人物了。你要是突然出现在他们的梦里,他们岂不是会很害怕?”
“说的也是……你们两位只是迅速出现一下,倒也不会有什么危险,而且对于他们摧毁他人人格的犯罪行为、还有以后的阴谋都会起到很大的震慑作用,”敦子很钦佩能势的构想,“到时候说不定真需要您的帮助。”
“这个没问题,随时候命,”粉川点头说,“我本打算直接出动警视厅,没收了他们的迷你DC。不过想来想去还是不能那么干。”
“那么一来事情就闹大了,”能势急忙说,“搞不好会引发社会骚乱。你还是别扯进警视厅吧,我们自己想办法解决就行了。”
“我知道,不过……”粉川盯着敦子,“我能抽调几个手下来保护岛所长和时田浩作吗?放心,都是我的亲信。”
“这个肯定是必须的,”能势向敦子点点头说,“你没意见吧?一直留在你这儿,你也不方便,外出的时候也不放心。”
敦子也明白粉川想要保护的不单单是岛寅太郎和时田,也包括自己。能势当然也明白。
“非常感谢,承蒙关心,”敦子郑重地鞠了一躬,但又觉得自己这么做太过见外,不禁笑了起来,“不过最近几天暂时还不用,我还要抓紧时间给他们治疗。”
“那你至少今天晚上先好好睡一觉吧,帕布莉卡,”能势放心不下,“你的黑眼圈都出来了。”
“我现在哪儿还有时间关心黑眼圈的事,”敦子又笑了,“不过还是听从您的劝告,今天晚上我就好好休息一下吧。明天白天的时候再治疗,至少那时候应该没有敌人偷窥。”
“那就好。”粉川轻轻舒了一口气。
“对了,帕布莉卡,七十名评议员的名册,你有吗?”
听到能势这么一问,粉川也望向敦子,似乎也想起了这件事。
“回去之后就给您。”
“那么就先回去吧,”能势急匆匆地起身,“理事当中的石中我认识,评议员也认识六、七个,看过名册之后可能还有更多,说不定也有粉川认识的人。”
“嗯,应该有。”粉川也站起身。
“我们两个一认完人就开始挨个联系。今天晚上就开始。”
①野间仁根(1901—1979),日本西洋画家。——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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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开始的治疗,让岛寅太郎的病情好转了不少。
敦子简单地吃过晚饭,又照顾岛寅太郎和时田吃了点东西,之后岛寅太郎睡着了,敦子也在半睡眠状态下化身为帕布莉卡,登入他的梦境。岛所长以前也曾经接受过帕布莉卡的治疗,那段记忆应该还带着眷恋深深刻在他的记忆里。
敦子戴上迷你DC,以备乾精次郎和小山内守雄又来偷窥。她在底部涂了些粘着剂,把迷你DC黏在自己的头发上。治疗的时候同时使用了采集器和迷你DC。
岛所长的梦,和之前投射到津村潜意识中的内容来自于同一个分裂症患者。梦境里虽然也混有岛寅太郎自己的潜意识,但诸如向纳粹独裁者敬礼的形象、对父亲的服从和同化等等,显然不是岛寅太郎自身的意识,帕布莉卡把这些全都清除了。剩下的任务是要让岛寅太郎在梦里尽可能多地讲述一些内容,哪怕只是些胡思乱想,但也正是要通过这些来自他自身的胡思乱想才能找回他迷失的自我吧。
岛寅太郎在梦里来到了大学时代的学生食堂。咦,这不是大学食堂吗?帕布莉卡也在想。这时候敦子在现实中并没有打扮成帕布莉卡的模样,但只要她切换到了帕布莉卡的人格,她所登人的梦境的主人便会把她认作帕布莉卡。
敦子读书的时候,大学食堂已经经过了改建,更加宽敞明亮,但出现在岛寅太郎的梦里的食堂还是以前那个狭小昏暗的地方。岛寅太郎自己也是学生身份。也许是因为没有钱,他正胆怯地躲在用屏风隔断的走道上,从缝隙间向里面张望。这大概是因为刚刚的晚饭没吃多少东西,他已经饿了吧——不对,这应该只是由他的肚子所记录的学生时代的慢性饥饿状态吧。
理事大和田正混杂在学生之中,在食堂里用餐。岛寅太郎是害怕他的存在才不敢进食堂的吗?
“对不起!对不起!”
岛寅太郎大声叫喊起来。但是那声音好像并没有传人大和田的耳朵。
要是他的焦虑症再度发作就麻烦了。大和田代表着研究所的众理事。帕布莉卡想让岛寅太郎忘却自己对各位理事的罪恶感,于是在一张餐桌边坐下,向岛寅太郎招手。“岛寅太郎,不用道歉,到这儿来。”
“在和分界搏斗,”岛寅太郎在帕布莉卡面前坐下,辩解般地说,“我可不能那么干,因为你像个女人一样。”
“是啊,”帕布莉卡莞尔一笑,附和道,“你可不是我哦。”
岛寅太郎一边承认自己无法与帕布莉卡同一化,一边又执着地停留在自我与帕布莉卡的中间线上。用岛寅太郎自己的话来说,大约是在同“分界”癖好进行“搏斗”的状态。也许是因为同时使用了迷你DC的缘故,帕布莉卡可以清晰地读取岛寅太郎在梦里的思考,视觉效果也改善了许多,物体的轮廓很清晰,整个视野也开阔了。
“开始了,魔鬼潜进来了,旁若无人……”剧院的观众席,岛寅太郎缩在二楼的角落里,一脸恐惧地嘀咕说。
“不用害怕嘛。仔细看看我是谁?”
“帕布莉卡,”在强烈的刺激性提问之下,岛寅太郎终于想起了帕布莉卡的名字,也想起了对她迄今未改的眷恋。“啊,帕布莉卡,自从你放下喝空了的橙汁杯离去,我便出家做了和尚,于是你愤怒了。时田勇敢出征,可是你不见了。但在目白的家并未沉没……”
听着岛寅太郎的喋喋不休,帕布莉卡意识到,在岛寅太郎独特的梦之氛围之中,似乎夹杂着什么不同性质的气息。她将目光移向舞台。乾精次郎正披着某种类似法袍一般的东西,站在舞台的正中央。舞台上出现了一座祭坛,祭坛周围的烛台上插着数百支蜡烛便是光线的全部来源。不知何时,舞台已经换做了教堂中的景象,所有观众同时起立,岛寅太郎又一次惊恐地叫喊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
帕布莉卡发现乾精次郎的梦正在混进来。他是要阻挠自己对岛所长进行治疗吗?无论如何,既然岛寅太郎感到恐惧,就必须断开他和乾精次郎梦境的联系。帕布莉卡决定自己一个人留在乾精次郎的梦里,与他决战。
虽然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帕布莉卡的手指还是习惯性地敲下了按键,切断了戈耳工与岛寅太郎的连接。接下来只有随岛寅太郎自己去做梦了。
教堂里播放的乐曲毫无庄严感,甚至让人感到一丝淫荡的气息。乾精次郎正在以他那诅咒般的唇舌煽动着听众。二楼变成了回廊,帕布莉卡大叫一声“住口”,乾精次郎惊讶地回头望了她一眼,随即露出蔑视的一笑,伸手指着她滔滔不绝地谴责。
“身为……科学的□□□……却不知道……□□女人的……可怕□□!”
对于能够感觉到乾精次郎梦中思维的帕布莉卡来说,当然不可能不知道要说什么,那是他一贯的论调。她愤怒了。如果是在自己梦里的话,自己马上就会由空中飞去祭坛,痛打他一顿,但遗憾的是,这是在乾精次郎的梦里,因为他的抗拒而无法做到。而要进入自己的梦,则需要更深的睡眠,那又会产生无法靠自己意志行动的问题。帕布莉卡无奈之下,只得沿着楼梯跑去祭坛。
一路跑下蜿蜒曲折的楼梯,却怎么也到不了祭坛。走廊、大堂、商业街……帕布莉卡穿梭来穿梭去,最终到了一家像是美容沙龙的店家。帕布莉卡起先认为这是由于乾精次郎不想让自己靠近,或是自己内心不愿接近乾精次郎,但由目前的情况考虑,这两种可能性应该都不存在,帕布莉卡想。
那就是说,在与乾精次郎决战之前,还有事情要做。头发上缠满卷发器、坐在镜子前面的小山内守雄回过了头。他是来保护乾精次郎的吗?是的,自己必须先解决掉这个家伙。
“是千叶敦子吗?”小山内的眼中映出了帕布莉卡的身影。他上下打量着她,“啊呀,果然是千叶敦子。”
“你怎么知道?”
“因为‘毒药’的香水味。你怎么打扮成小姑娘了?啊哈,是帕布莉卡吗?我知道了,你现在是帕布莉卡!”
为什么会闻出香水的气味,帕布莉卡有些奇怪。又不是睡在同一张床上……难道说,戴着迷你DC的人,只要身处在同一个梦境里,也就和同床共枕无异了吗?半梦半醒之间,帕布莉卡迷迷糊糊地想。那未必是不可能的吧。或许是因为自己越睡越沉了,又或许是小山内的阴谋。
感觉到自己的处境危险,帕布莉卡决定主动出击。她放声大笑:“我正是帕布莉卡。趁着年轻,什么都干得出来哦。”
帕布莉卡的话让小山内感到吃惊。可是为什么?小山内自问。因为危险。是的,正是如此。可是为什么危险?因为这个女人的自信。而且,现在似乎是双向连接……怎么会这样?难道她戴着迷你DC?!
“迷你DC不是全都在你那儿吗?”
可惜戴着迷你DC的小山内似乎也能看穿帕布莉卡的真实想法。这和仅仅使用采集器的单向观察截然不同。自己到底还是没有习惯迷你DC就匆匆上阵作战了,帕布莉卡想,可是也没有时间去习惯了。
不过小山内明显慌了手脚。他站起身,想要逃跑。该死!这个女人竟然戴着迷你DC!她从哪儿弄来的?!
“我可不会放你走哦,”帕布莉卡笑了,暗示他在自己的睡眠中陷得更深,“你可别忘了,这是在你的梦里。不管你逃去哪里,我都能追上的哦。”
小山内抓起手边化妆品的白色塑料瓶砸过来,帕布莉卡读到了他的想法,知道他想醒过来。现在让他醒的话,就等于放他去研究新的作战方案。不能让他得逞,帕布莉卡想。就趁现在,就用女人无视逻辑的执着紧紧抓住小山内想要醒来的意志。
“我已经醒了呀!”小山内的呼喊声中夹杂着悲号。
同一幢公寓的十五楼,小山内的房间。放有PT仪的卧室。帕布莉卡在床上蹂躏着身穿睡衣的小山内。
“为什么追到这儿来了?”小山内的喊声中充满了恐惧,“我醒了!已经不在梦里了呀!”
当然没有回到现实。现实中的千叶还是敦子的打扮,而这时候紧紧抱住小山内的分明还是帕布莉卡。她就像个女流氓一样,正在调戏小山内。不过不可思议的是,帕布莉卡居然可以感觉到这个男人的口气,就像前几天受他侵犯的时候一样。
“你只是以为你自己醒了。你是梦见了自己从梦里醒来而已。”
帕布莉卡笑着把手伸向小山内的头顶。虽然知道是在梦里,她还是忍不住想要揪下他头上的那个迷你DC。“这个交出来吧,我没收了!”
迷你DC大概是用胶带黏在头上的,帕布莉卡的手心感觉到它的触感。她好像揪到了小山内的头发,不过反正也是在梦里,她用尽力气,连着头发一起拽了下来。
“疼死我了!抢我那个干什么,”小山内叫道,“你自己都说是做梦了!”
小山内因为剧痛拼命推开了帕布莉卡。帕布莉卡感觉自己的腰重重撞上了什么东西,一下子醒了过来,变回了千叶敦子。
此刻她正在PT仪前。右边充当诊疗台的床上躺着的是岛寅太郎,左边她自己的床上则是时田浩作。房间昏暗,显示器的画面是唯一的光源。
腰痛。是现实中的腰痛化作了梦里被撞开的疼痛而导致自己醒了过来吧,敦子想。她下意识地抬起右手看了看。手指间夹杂着几缕头发。
摊开手掌,敦子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如果不是岛寅太郎和时田躺在她身边,她一定会尖叫起来——掌心里除了胶带和头发,还有小山内戴的迷你DC。
“拿回来了……”敦子颤抖着说,“我竟然拿回来了……”
从梦境,到现实。
5
“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
第二天早上,能势龙夫打电话过来,本来是要说他自己得到的消息,结果敦子抢着先说了。
从梦中带回了真实的东西,这种话虽然让人难以置信,而且很有些诡异的味道,但是能势似乎当场就相信了。他为敦子夺回了一只迷你DC喝了一声彩,随后又追问了一句,“帕布莉卡,你确定那不是你自己原来就有的那只迷你DC?”
“那只迷你DC当时还戴在我头上啊,现在我手上有两只迷你DC。”
“是吗,那问题就严重了。”能势认识到事情的重要性,语气变得慎重起来,“帕布莉卡,你能不能先去看小山内的情况,确认一下到底是不是真的从他那边抢来的?”
“嗯,是需要确认一下,”敦子也赞同说,“我打算马上就去研究所找小山内看看。”
研究室里还有不少东西,私人物品就不用说了,那些写到一半的论文,以及装订完毕尚未寄出的论文复印件都是需要处理的。
“你在研究所里到处都是敌人啊,”能势有些担心敦子的大胆,声音里夹杂着一丝疑虑,“回去会受欺负的吧。”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敦子笑着说,“而且,占据上风的是我们呀,我们不是已经抢到迷你DC了吗?他们那边会更吃惊才对。”
“不管怎么样,你还是要小心啊。”
“没关系的,谢谢。啊,先不说这个了,您是要和我说什么的?”
“研究所的理事,除了乾精次郎和你们几个,我都打过招呼了。石中我本来就认识,我让他来找你谈谈,听你解释一下。我想你最好告诉他实情。粉川也这么认为。石中开始有点犹豫,不过后来还是答应了。另外两个理事,大和田和堀田,都请石中去说了。”
“大和田先生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嗯,他也同意了。”
“堀田呢?”
“石中说堀田没有同意。他说这种内部纷争必须同时听取两边的意见。不管怎么说,这种想法倒也算挺公平。”
“公平什么呀,”敦子想起两周前的那次理事会,不禁有点愤然,“他是乾精次郎的人。”
“是吗,总之我希望你见见石中和大和田。今天傍晚怎么样?我和粉川也会来。”
粉川利美来的话,大和田与石中应该都会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好的,下午四点,在我这里见面吧。”
“岛寅太郎还有时田浩作的情况怎么样?”
“岛所长的情况已经好多了,时田的治疗今天晚上开始。”
“那就让岛寅太郎回他自己的住处吧,我找粉川给他安排警卫。他一直在你那边的话,你也不方便。”
“嗯,能这么安排就太好了。”
“你的住处也安排几个警卫吧,保护时田。警卫到达之前,你先别去研究所。”
“好的,我知道了。”
一个小时之后,粉川带着菊村警视正、山路警视,还有两个警部来了。他把四个人向敦子做了介绍。那两个警部,一个姓阪,是个中年男子,肤色黝黑,好像西乡隆盛①,是个久经沙场的老警部;另一个叫宇部,比阪年轻很多,看上去像是精英干部一类的青年。
“这四位,”粉川警视监指着他的下属们说,“有任何事情都可以和他们商量。都是我的亲信。”
敦子借着泡咖啡的时问和四个人简单交谈了几句。山路警视和阪警部去岛所长的住处,菊村警视正和宇部警部留在敦子的住处。不过菊村和山路还有本职工作要处理,经常要回警视厅,相当于换班的性质。
把岛寅太郎送回他自己的房间,敦子坐了粉川和菊村的警视厅专车,由他们送去了研究所。好在警视厅官员开的不是一般的警察巡逻车,不然医院和所里的人发现敦子是坐警视厅的车来的,不知道会闹出多大的动静。
非内部员工的汽车只能开到大门前。敦子下车之后,必须穿过接待处的大厅。在场的医生、护士、医务人员、事务人员看到敦子的出现,都怔住了似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敦子笑嘻嘻地向他们挥手致意,径直走进研究所大楼,向自己的研究室走去。
桥本正在研究室里。
“桥本,你怎么随便乱进别人的研究室?你在干什么?”
被桥本从抽屉里拿出的资料全堆在桌子上,他正在一份份地翻。敦子狠狠地瞪着他,但是他好像收到过尽量给敦子找麻烦的指示,微微一笑回答说,“从今天开始,这里就是我的研究室了。”
“谁说的?我可不知道。”敦子从桥本手上抢过自己的论文,“偷人家的东西可是犯罪。”
“是你先无故缺勤。有什么牢骚请去找副理事长发。”桥本继续往桌子上堆敦子的私人物品,准备拢到一起,“都拿走吧。”他把敦子的东西全都扔到椅子上,“这里已经没有你的容身之地了,世道变了哟。”他的语气很是欢快。
“是吗?那好吧,我报警。”敦子抓起电话。
桥本立刻露出懦弱的本性,哼了一声:“哎呀,别这样嘛,我知道了,我走就是了。好了好了,我走我走。”他苦笑了一下,像个女人似地扭了扭身子,装作开玩笑的样子说,“我怕了你还不行嘛。”
“是吗,那么你刚才说的都是在开玩笑啊,”敦子回报给他一个笑容,“那还真不好意思了。”
敦子提起桥本带来的那捆沉重的资料,使劲向着敞开的房门扔出去,资料重重落在走廊的地上。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敦子正在整理论文的时候,小山内进来了。他应该已经从桥本那边听说敦子来了。
“千叶教授。”
“哎哟,小山内医生,昨天晚上真不好意思啊。”
这是敦子早就想好的台词,就等着他来了。小山内被她抢先这么一说,一下子被噎住了,眼珠滴溜溜乱转了几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敦子由他的反应看出昨天晚上真是从他那边抢到了迷你DC。
“你早就知道迷你DC有那么危险的功能?”
小山内缓过了神,恨恨地瞪着敦子,敦子也用同样的眼神瞪回去。她为了保持优势,装成自己早就知道的模样,“你指的是什么?危险的功能可有不少,你说的是通过梦境从现实转移迷你DC位置的事吗?”
“不是现实,是梦,是从梦里转移!”不知道为什么,小山内突然像是发狂一样大吼起来。
“但是你那时候醒了吧?”
“不对!当时就像你说的那样,我只是觉得自己醒了,其实后来我才是真的醒了。”小山内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好像是对自己少了几缕头发比较在意,“你把迷你DC抢走了!”
这也就是说,迷你DC并不是由自己的梦境带来现实的,而是经过了小山内和自己的双重梦境,从一处带到了另一处现实。另外,敦子隐约觉得小山内的话中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对劲。
“还有别的什么隐藏功能吗?早点告诉我们吧。那种危险的东西,应该要严密保管才行,你抢走的迷你DC也要赶紧交给我们。”
“你一直在说我们我们的,指的是您和另一位关系密切的同性伴侣吧?”敦子笑着说,“您那位伴侣来研究所了吗?我刚好有几句话要和他说。”
小山内的脸有点发红。不过他好像预料到敦子发现了他和乾精次郎的关系,并没有就此语塞。“瞧,你果然用它到处乱看,还偷窥别人的隐私。乾教授今天不来。总而言之,赶快还给我。你还不知道这东西有多危险。不单单是迷你DC,要是能从梦里带出别的东西,那可就麻烦了。”
这是什么意思?敦子心想。照小山内的说法,难道说迷你DC可以从梦中带出并非实际存在的东西?不过敦子嘴上什么也没说。这可能是他们在实验过程中发现的功能,也可能仅仅是在试探自己。
“你好像弄错了吧,是你们该把迷你DC还给我们才对,”敦子淡淡地说,“它可不是同性恋的性爱玩具。算了算了,我也不和你争了,没打算还的话就请出去吧。我还有事要忙。”
不过小山内并没有那么容易打发。他走到门口,转回头微微一笑。
“研究所的方针已经改了。这里没有你的容身之地了。很快就会有通告出来,你等着吧。”
①西乡隆盛,l828—1877,政治家,明治维新的指导者。——译者
6
“也就是说,迷你DC具有这样一种功能,比如说用佩戴者的精神力作为能源,把它自己暂时分解为原子或者分子,然后在佩戴了另一个迷你DC的人那边重新合成,而且这种分解与合成差不多同时发生,是这个意思吧?”能势龙夫分析道,“这个原理和科幻小说里的物质传送差不多。”
“只有这么解释吧,”敦子对物质传送的了解仅限于看过一部根据科幻作家乔治·兰吉尔的原作改编的电影《变蝇人》,不过对能势的解释也只能点头。
“要是没接触过PT仪的人,大概会觉得说这话的人疯了吧,”大和田也赞叹说,“不过既然是时田浩作教授,不管做出什么东西,我都不会奇怪。”
“不,我觉得这应该只是一个相当于副作用一样的功能,是偶然产生的,”敦子说,“因为这个和治疗本身并没有什么关系。”
“话虽如此,这也太怪异了……嗯,嗯,太怪异了!”石中擦了擦额头的汗,感叹道,“不过再怪异也不得不相信啊,毕竟是真实发生的事。”
房间里还有粉川利美和担任警卫的菊村警视正、山路警视、宇部警部,只有阪警部不在,他在岛寅太郎的房间里负责岛所长的安全。被请来的两位理事一进房间,看到有好几个警察在,立刻就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带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听敦子仔细讲解了目前为止所发生的情况。
“这样的话,可就不单单是研究所内部的问题了,”大和田不愧是日本内科学会的会长,一眼就看出问题的所在。他也明白了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警察在场。
“的确如此,不过这个问题也不能对社会公开,”粉川说,“不然更会给副理事长找到借口。”
“那么……政府那边……”石中终于说出了“政府”一词。
“个人认为,这件事情必须在我们内部解决。”粉川斩钉截铁地说。
石中的脑子也不笨,他也立刻明白粉川等人希望低调处理此事,但显然也已经很胆怯了,“那……诸位,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正是我们要讨论的。”能势答道。
大家就这样开始了对善后措施的讨论,一直讨论了四个多小时,等到结束的时候,已经晚上八点了,而且还没有做出什么重要的决定。对于事态将会如何发展,谁也没有把握,只是考虑到乾精次郎为了巩固自己的势力,必然会尽快召开理事会,于是决定在那时候以岛所长和时田缺席为由提出反对。另外,大家也认为有必要争取更多的权威评议员的支持,但是要想得到支持就必须向他们解释事情的原委,而很多事情又不能对他们公开,所以到底能有多大效果也很难说。
大和田给时田做了内科检查,然后又在山路警视的带领下去了岛寅太郎的住所给他诊断。能势和石中因为还有工作上的事情要谈,去餐厅吃饭去了。粉川和菊村两个人回警视厅,宇部警部则出去吃晚饭,说好很快回来。
敦子给自己煮了意大利面,开了一个海鲜罐头,用麻油炒热,然后特意多做了一些,预备作为阪和宇部的夜宵。海鲜罐头是能势龙夫今天刚刚带来的,他考虑到敦子以后在家吃饭的时间会很多,特意托了相识的酒店大厨做的。意大利面加上法国浓汤,敦子刚刚吃了这样的简单晚餐,宇部回来了。
“接下来您是要给时田教授治疗了吗?”宇部警部从敦子手中接过咖啡,用他年轻而果敢的眼睛看着敦子。
“是的,有你在我就放心多了。因为治疗的时候我是处在半睡眠状态,差不多毫无防备。”
“半睡眠状态?”宇部警部感到有些不可思议,“能控制自己处在那种状态吗?”
“经过训练就可以。而且,就算是别人的梦,多少也有些催眠的效果。”
“那就是说,想睡就能睡,想醒就能醒吗?”宇部羡慕地说,“真好啊,警察在蹲点的时候要是也能这样随时小睡一下就好了。”
敦子笑了。“也没有那么神了,怎么都睡不着的情况也是存在的。”
“登人的紧要关头却完全睡熟了,这种情况有没有?”
“有,不过那是很危险的情况,所以要多加训练。如果在患者的梦中意识模糊、无法进行分析的时候,就必须立刻让自己醒来。哦,对了,迷你DC的话……”
敦子突然顿住了。她想起白天一直隐隐约约压在心头的疑问是什么了。迷你DC是不是会加深睡眠?昨天夜里半睡眠的思维状态下,她曾经感到闪过一丝沉睡的危险,而且就连训练有素的小山内想要醒过来的时候也没成功。他真是把梦见自己醒来的梦当成真正发生的事了吗?假如这是由于过敏反应而衍生的副作用,那么长时间佩戴迷你DC就会非常危险。如果真是这样,乾精次郎和小山内是否注意到了呢?
“千叶教授,您怎么了?”宇部警部发现敦子陷入沉思,不禁问了一声。
“啊,没什么。”敦子赶忙摇了摇头。这个问题只是自己的怀疑,告诉别人之前,首先必须想办法确认一下。
敦子进了卧室。时田浩作还在昏昏沉沉地睡着。刚才和石中他们开会之前喂他吃过一点粥,就算是午餐加晚餐了。一天只吃两顿可能会让他消瘦,不过他本来就是容易发胖的体质,像现在这样整天一点运动都没有还是发胖更让人担心。给时田戴上戈耳工的时候,敦子忍不住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照顾他所产生的母爱,同本来就有的爱情重叠在一起了。
敦子开始了治疗,当然没有忘记戴上迷你DC。
浩作的梦境本是敦子熟知的,不过他和冰室都是宅男,很难分辨哪些是被投射的内容。敦子无奈之下,只能先一点一点仔细消除明显属于冰室的部分。日本人偶出现时,就用浩作最喜欢的工具器械代替;电视游戏登场时,就拿PT仪取而代之。幸好浩作讨厌甜食,出现的甜点和巧克力棒可以直接换成他喜欢的酱烤茄子。这样一来,基本上冰室的梦境内容都去除干净了。敦子舒了一口气,在浩作梦里的工作已经算是部分完成了吧。时间应该也过了午夜十二点了。
现在浩作好像终于回到了自己平日的梦里。他和敦子正从一幢建筑物的三楼窗户俯瞰地面,那里是一个占地面积很大的调车场,里面停着各种型号的火车头,中间的一台是敦子很熟悉的柴油机车头,它总是满脸凶相,一直都对浩作怀有恶意,常常带着深深的复仇之心追赶他。
“那家伙还在哦,瞧那儿。”
敦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伸手指给浩作看。浩作害怕地“嗯”了一声。对他来说,那个火车头的存在可不是闹着玩的,它总是会在梦中煽起一种近乎疯狂的恐惧感。不过这种恐惧毕竟是浩作自身的恐惧,越是恐惧,也就意味着浩作的自我越是强烈。
柴油机车头翻起白眼,对浩作怒目而视。它无视铁轨的约束,横穿到另一条平行的轨道上,猛冲到建筑物的下面。
“我们这么高,它上不来的。”敦子说。
虽然浩作也是一样的想法,但他也知道事情不会像他期望的那样发展。敦子当然也很清楚。
柴油机车头果然沿着建筑物的外墙爬了上来。
“哇!”浩作在心中叫起来。
“啊呀,它上来了,快点逃把。”敦子拉起浩作的手,在建筑物的内部跑了起来,“别回头哦。”
“可我还是忍不住会回头啊,”被逼到走投无路的时候,浩作终于说话了。能开口说话就是很好的征兆,这也是因为身边有敦子给他壮胆吧。
两个人回头望去,只见背后是一片辽阔元垠的草原,他们脚下则是山中别墅的阳台。栏杆前的长椅上并排坐着乾精次郎和小山内。
“哎哟,这不是时田吗,”小山内微微一笑,站起身来,“今天晚上可不是岛所长哟。”
“你们又来捣乱。”敦子瞬间变身成帕布莉卡,摆出保护身后时田的姿势。不管怎么说,帕布莉卡更适合发起攻击。
不过同时帕布莉卡也察觉到小山内他们身后的风景有些异样。草原上滚来稀稀拉拉的黑色物体,看上去像是一堆杂物,正在向这里靠近。那是什么?是某个患者梦中的景象?
“是谁在捣乱啊?”
小山内苦笑起来。这时候乾精次郎缓缓站起身来。他身上穿着庄严的制服,像是司法部门的服装,站在讲台上居高临下地瞪着浩作和敦子。那幅景象对于他们来说,确实充满压迫感,因为不管怎么说,上大学的时候乾精次郎就是他们的教授了。不过,或许是因为几乎完全沉入睡眠的缘故,乾精次郎这时候以说教般的口吻说出的话,其内容实在陈腐之极。
“难道不该为了全人类的幸福使用口口口口吗?难得有口口,更应该将全体人类的潜意识通过梦境联结在一起,形成集合式的潜意识,从而找到一种能够让所有人彼此相互理解的方法。”
“啊呀,您这是在Cosplay①荣格吧,乾教授?”帕布莉卡发动了攻击,“还真是过时啊。”
乾精次郎的脸因为愤怒而拉长,也好像是稍稍清醒了一点。他瞪圆眼睛大声咆哮,“闭嘴!给我闭嘴!你这个小贱人、小骚货!”
大讲堂高高的天花板仿佛是纸糊的模型一样,“啪嚓”一声塌了下来。浩作大叫起来。一张犹如广告气球一般巨大的玩偶娃娃的脸从塌掉的一角望进来。阴森惨白的脸上安着毫无神采的黑色眼球。浩作“哇”的一声,像个孩子一样大哭起来。
冰室的梦已经清除干净了,所以这个人偶的出现肯定是乾精次郎和小山内的阴谋。他们想让浩作趋于好转的病情再度恶化。敦子的手指敲下按键,把采集器从浩作的梦里断开,同时梦中的帕布莉卡大声斥责,“果然是要捣乱!”
可是,乾精次郎和小山内的表情却很奇怪,那样子就好像被吓得目瞪口呆一般,怔怔地一动不动。这时候场景已经发生了转换,他们可能就是被这个吓到了吧。
眼前一片荒凉,周围是早已荒废的民居,路上扔满了装着污物的蓝色塑料桶。阴郁的空气与色彩、荒无人烟、破碎殆尽的玻璃窗。每一扇窗户里都露出人偶娃娃惨白的脸。它们双臂水平伸直,正在兴高采烈地笑着。民居中间的空地上坐着一座高达十米的大佛,也正笑得前仰后合,摇头晃脑。
“这些镜头不是我们放的啊,”小山内瑟瑟发抖,“乾教授,快醒过来吧……”
帕布莉卡明白了。这是医院里冰室的梦直接流人了这里,当然也同样流入了乾精次郎和小山内佩戴的迷你DC中。帕布莉卡也恐惧地颤抖起来。她吼道:“再不快醒,我们都会疯掉的!”
帕布莉卡自己也在努力想要醒来。她拼命寻找自己清醒时候的意识,但是很困难。她见识过冰室人格荒废后的那些恐怖梦境。一直处在这样的梦里,必然会导致精神分裂的。
这是过敏反应的效果吧。冰室的头部吸收了迷你DC,不断向外发送分裂症患者的恶梦。可能是医院里冰室发出的信号越来越强烈,也可能是帕布莉卡几个人的接收范围不断扩大。总之,那些阴森可怖的、充满了足以摧毁人格的图像,闯进了相距五千米之外的迷你DC中。
①Cosplay,日式英文,原文为costumeplay,指利用服装、饰品、道具、化妆等手段模拟某
个动漫剧中的角色,是一种静态的扮演。——译者
7
“千叶教授,千叶教授!”
黑暗中有谁在摇晃敦子的身体。敦子低声呻吟着,动了动身子,终于像是把蒙在自己意识上的一层塑料薄膜剥开了一样,从睡眠中艰难地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因为我看您很痛苦的样子,”宇部警部担忧地说,“也不知道到底该不该叫醒您,但是……”
看来自己的叫声都已经传到了客厅里,把坐在沙发上休息的宇部都惊动了。回想起刚刚还夸口说自己可以从睡眠状态中自觉苏醒,敦子不禁感到一阵羞愧。她将身体蜷在椅子上,用微弱的声音道谢说:“不,是你救了我……”
随后敦子想起了事态的严重性。“糟糕!医院里冰室的梦已经流到这里来了。他是重症患者,使用迷你DC的所有人都会受影响。”
敦子把记录下来的影像放给宇部看,让他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梦境。宇部警部对那如同洪水猛兽般充满破坏力的图像震惊不已,他也立刻明白了事情的严重。“小山内他们手上还有三只迷你DC吧?”
“是的,而且除了他们自己之外,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人在用,或者是在对谁用,这些都不清楚。”
“要把冰室隔离到更远的地方去吧。”
不管隔离到多远的地方,只要有过敏反应存在,都有可能扩大作用范围吧。敦子想到这一点,不禁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和无力感。
“唔,暂且先隔离吧,”敦子说,“不然冰室会给他们……”
杀死——敦子咽下了这个词。但他们确实很有可能这么做。对他们来说,除非放弃使用迷你DC,不然冰室非死不可。
“是啊,”宇部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冰室会有生命危险。”
他立即给粉川家里打了电话,汇报了情况。粉川让宇部立刻去监视十五楼小山内守雄的房间,防止他有什么不轨的行动。然后敦子接过电话,希望粉川能让现在在岛所长房间护卫的阪去监视桥本。不过警官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医院那边并没有发生什么异常,他们不方便擅自闯入搜查。
敦子虽然觉得自己必须去医院,但现在实在太累,宇部警部也坚决反对,认为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去医院太危险,于是只好顺着宇部的意思,先暂且睡一觉再说。
第二天早上九点多钟的时候,敦子正在吃早餐,宇部警部回来了。他报告说,小山内和桥本都去上班了。
“那我也要去了。”敦子站起身。
“您要多加小心。”宇部有点担忧地说。那样子就好像敦子不是去上班,而是去采访黑社会老大一样。
街头的景象与平日里似乎有些不同。微暗的阳光懒懒地照射着地面,映入眼中的一切色彩都好像很消沉。前往研究所的路上,敦子开的还是平时那辆马基诺,走的也是平时那条走过无数次的道路,可是心中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不安。难道自己还没有完全从冰室的梦境影响中脱身吗,敦子想,以前刚刚开始观察分裂症患者梦境的时候,确实也曾经有过现在这种陷入其中难以自拔的感觉,但那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难道说,是因为使用了迷你DC,才会在醒来之后也残留着被登入对象的感受吗?如果真是如此,那应该又是一项迷你DC的危险的副作用吧。而且说不定这种感觉会随着迷你DC使用频率的增加越来越强烈。
不过,自己为什么这么慌张地开车疾驰呢?敦子暗暗自问。不,自己并不是真的担心冰室的人身安全,而是担心一旦因为争夺迷你DC而发生了凶杀案,自己和时田浩作的名声就会受损吧。自己也没什么高尚的啊,就像乾精次郎说的一样,只是被自己的名欲驱使罢了。敦子感觉自己的反省和自嘲实在微不足道,但她也在想,自己确实是真心的。就算不是为了自己,至少为了深爱的浩作,她也愿意这么做。
敦子从停车场跑步去了医院。她匆忙的身影当然又在接待处遭受了众人的注目。
来到自己负责的病房,一个叫杉的中年女人从值班室跑出来拦在敦子前面。她以前是桥本负责的那层楼的护士长。
“千叶医生,您这是要去哪儿?这里的病房现在由桥本医生负责了。”
“冰室是我的病人。我担心他的情况,要去看看。”
“不行,我不能让您过去。”
“我说,杉护士,”敦子故意用平静的语气说,“您不希望招来警察吧?我现在有急事,就算是硬闯,我今天也是非进去不可。您是打算和我一起上报纸么?”
杉求助似地向值班室里的护士们望了一眼,然后不情不愿地退了开来,将瘦削的身躯靠在墙边。
敦子进了病房一看,就像恶梦中的危险必然应验一样,她最担心的事情果然已经发生了。蹲坐在病床上的冰室已经死了。他的全身青紫,显然是被人下了毒。那张变形的脸显得愈发扭曲,脸上的表情似乎是在思索自己为何会被杀死,并且因此而觉得无比有趣。
忽然想到如果再站在这里,说不定有人诬陷是她杀了冰室,于是敦子立刻冲出了病房。
“他已经死了!”
她一路大叫着跑进值班室。护士长和护士们纷纷吃惊地跑开。敦子一手抓起电话,朝着她们的背影吼道:“我去叫警察,你们给我把桥本找来!”
她当然不是拨给110,而是直接打给粉川。粉川告诉过她自己在警视厅办公室的直线号码。
“冰室死了吗?”粉川的声音似乎非常疲惫。
“是被杀了。”敦子一边想他为什么会知道,一边回答说。
“被谁杀的?”粉川提问的声音很迟钝。
“小山内、桥本、羽村……”还有,还有,好像还有别人也想置他于死地。
敦子跑回自己的研究室。她想桥本一定在那里。然而就在那里,她发现了桥本的尸体。桥本被人勒死了。他趴在曾经属于敦子的办公桌上,脖子上还缠着一根缀有黑色水珠图案的黄领带。谁都认得那是岛寅太郎的领带。敦子摘下领带,紧紧攥在手里,向小山内的研究室跑去。爬着爬着楼梯摇晃起来,敦子的眼前也开始眩晕。
小山内的研究室地板上倒着羽村操子。为什么?敦子想。她能看到就在自己打开研究室房门前的那一刻,羽村操子服毒自尽的景象。那里,所以,应该在那里……还有,还有……敦子一边想,一边跑向副理事长的办公室。门开着。敦子刚一冲进去,门就在她的背后“砰”的一声关上了。她吓得丢掉了手中的领带。关门的是小山内。他站在敦子的背后,面前的办公桌前面站的则是乾精次郎。他正在笑着。
“乾教授,现在是笑的时候吗?”
“千叶,冷静点。虽然让你冷静是有点勉强,不过你还是要冷静啊,”乾精次郎饶舌地说完,又放声大笑起来。
小山内也在身后笑了起来。
“医院和你的住处相距这么远,冰室的梦根本不可能直接流入你我的梦里,”乾精次郎说,“是和你住在一幢楼里的的小山内做了录像中转,才会流进来的。”
“果然是个阴谋,这出戏演的还真叫人赞叹。不过我不明白,搞这么危险的事情对你们自己有什么好处?弄不好你们自己也会失常的吧?”
“你这是怎么说的,一开始播放我们就立刻醒了一次,”乾精次郎望向敦子身后的小山内,和他会意地相对而笑,“只有你没醒啊。”
醒了一次——敦子对乾精次郎的这句话感到奇怪,她说,“是啊,我是费了很大的劲才醒过来。”
乾精次郎和小山内笑得愈发张扬了,而且相当粗鄙。那绝不是一般人对着女士所能笑出的声音。
“那是当然,”乾精次郎重重点头,“换句话说,就和你夺走小山内迷你DC的时候一样,他也一度以为自己醒了,其实还是在梦里。梦、梦醒之梦,与现实极度相似的梦醒之梦,其实是更深的睡眠,而且还会进一步更深下去,达到深度睡眠——就像这个过程一样,迷你DC也具有类似的作用、副作用、作用、副作用,这其实也就是它的功能。”
敦子非常明白乾精次郎说的意思,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他那一反常态的饶舌腔调,更是让人明白到了极致。而且敦子似乎能够读到他的思想,就像登入患者梦境时候一样,不过敦子也觉得那可能是自己的错觉,他的表达怎么会那么毫无逻辑……“你是在研究迷你DC,然后把它……唔,然后把它用在我身上了吗?你是在做实验吗?”
乾精次郎没有回答敦子的问题。他轻飘飘地浮上半空。“你开始明白了啊。你自己不是也在未发表的论文里写过,长时间访问分裂症患者的梦境,会被卷入患者的潜意识之中,以至于难以苏醒么?”
“你偷看了我的论文?”
“随便怎么说吧,”乾精次郎有些生气地说,“我有更重要的使命……算了,所以说女人哪。”
“更重要的使命,”小山内站在身后向敦子解释道,“你已经开始明白了吧。就是现在、此刻、这一瞬间所进行的实验,你所说的应用实验,针对这个功能的。”
小山内的思维也流了进来。敦子不禁颤抖了一下,她的脑海里瞬息之间回顾了一遍此前发生的所有事情。乾精次郎犹如梦呓一般缺乏条理的说话方式、电话里粉川与日常表现不符的迟钝反应、接二连三发生的离奇谋杀案、映人眼中的充满杀机的街头景象。不知不觉间,桥本站在了小山内的身边,脸上挂着怯懦的笑容。
“啊!”敦子大叫一声,纵身跃到墙边,摆出了架势。“这是在梦里,是吧?”
“身手果然不错啊!”小山内苦笑了一下。他正在悄悄靠近敦子,想要抢走她头上的迷你DC。
“你说对了,帕布莉卡。”乾精次郎瞪着敦子。
等一下,他叫的是帕布莉卡?
敦子发现自己正穿着红T恤和牛仔裤。她明白了。自己刚发现这是在梦里,便意识到小山内会抢自己的迷你DC,于是就在纵身跃出的时候,几乎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刹那间变身成了帕布莉卡。
8
尽管其中也存在非现实的部分,但真的回想起来,那又是多么现实的一场梦啊。自己起先是被宇部警部摇醒了,然后又一次睡着了。可是,自己被宇部摇醒的事情本身又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呢?乾精次郎他们说,只有他们才是醒了一次的,那就意味着自己是在继续沉睡的吧。这就是说,被摇醒本身也是梦的一部分吗?所以后来发生的事情其实也就是一个自以为醒来的梦了。如果说担心冰室的安全而同宇部警部商量、还有打电话给粉川讨论细节等都是梦,那是一个多么真实的梦啊。
到了后来,梦境之所以渐渐失去真实性,是因为自己陷入了更深的睡眠之中,直到落入了他们的圈套吧。变身为帕布莉卡的敦子保持着警戒的姿势,打量了三个男人,脑中飞速寻找夺回优势的方法,还有及早找到从梦中醒来的方法,不然的话,会在睡眠中越陷越深,直至死亡。
“连桥本都来了啊,”帕布莉卡盯着桥本说。要分辨来自身后的思维出自于谁并不容易,而且现在连她自己的梦都已经混进来了,“这儿也有你的梦吧?”
“我是来参加迷你DC实验的,”桥本故作轻松地说。他的手下意识地摸了摸头,像是在确认迷你DC还安在那里。
“别说废话!”对于桥本的轻松,乾精次郎似乎很不满意。
帕布莉卡顿时想起桥本应该还没有习惯迷你DC。很好,下一个迷你DC就从这家伙头上抢过来吧。
“快逃!”小山内大吼。
桥本好像也明白了帕布莉卡的想法,但是他逃不了。他依然恍惚地注视着帕布莉卡,似乎还无法控制自己的梦。
场景变成了商场的化妆品柜台。桥本终于开始逃了。周围的人一动不动,就像一个个木桩一样。桥本在人群与柜台问穿梭,帕布莉卡紧追在后。周围弥漫着小山内头上令人厌恶的洗发香波味,商场里那些男性化妆品柜台的背景也来自于小山内的梦境吧。
帕布莉卡在脑海中想象桥本的正前方出现一座开着门的电梯。电梯果然出现了。两边犹如监狱一般的灰白色围墙把桥本夹在中间,他只有逃进电梯一条路可走。很好,帕布莉卡心想,我就追着他进到密闭的电梯里,关上门,从他头上把迷你DC拔下来。虽然说如何找到一个醒来的方法才是最大的问题,不过反正最终能醒就好,之前倒不如先抢了一个迷你DC再说。
电梯的空间很大,而且还在向深处延伸。电梯里面站着几个人,像是分不清相貌的毛绒玩具。电梯门在帕布莉卡身后关上,可是她怎么也追不上逃向深处的桥本。电梯开始哐当哐当地上升,另一面居然还有一扇门。桥本似乎是打算从那扇门逃走。趁着电梯还没停下来的时候,帕布莉卡紧紧迫在桥本后面。
电梯停了,桥本手动打开了门。但在帕布莉卡的强烈意念作用下,电梯与外面不知几层的地面之间相距足有两米,下面是漆黑的深渊。桥本摇晃着电梯,想要凑近开口。电梯摇晃起来,并向开口处靠近。就在桥本想要跳到对面楼层上的时候,帕布莉卡飞身扑了过去。
“你们还没害死冰室吧?”
扑在一起倒下去的时候,帕布莉卡问出了一直牵挂在心上的事。
“让那家伙活着的话……”桥本无法控制自己道德低下的意识,含混地说漏了嘴。真相开始具象化。
“别想那些事!”小山内的大喝仿佛是在悲号。
但是没什么罪恶感的桥本已经在想了。电梯间的内墙变成斜坡,围出一个空旷的空间,让人联想起球场。但那实际上是一座深夜中的垃圾处理厂,探照灯把中间照得雪亮。帕布莉卡和桥本正在那里纠缠扭打。
“你们杀了冰室!”帕布莉卡叫道,“然后把他扔到这儿来了是吧?这是在哪儿?哪里的处理厂?说!”
“醒醒,你给我快醒!”小山内拼命大喊。
满身垃圾、脸部开始腐烂的冰室从地下冒了出来。整个人都出现了。桥本终于惨叫起来。那个冰室恐怕是想用恐惧唤醒桥本的小山内装扮的。但是桥本却并没有苏醒。在和帕布莉卡紧紧纠缠在一起的时候,他的性欲似乎被激发了出来,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全裸着身子置身在一间犹如旅馆房间的泛白大床上,从帕布莉卡的身下翻起,压在她身上。以前他也常常在这里享受性爱。桥本嘴里呼出腥臊的气息,换了个适于侵暴的姿势。他的下体隔着裤子顶住了帕布莉卡的胯下。眼神空洞的桥本做出了交合的动作。帕布莉卡对着他大吼:“喂!你在于什么!”
从梦里带回这种家伙的精子?这种事情就连想想都让人恶心。不过桥本沉湎在情欲中毫无防备,倒是让帕布莉卡轻易抢到了他头上的迷你DC。
“这是在哪儿?”帕布莉卡继续追问,“哪儿的垃圾处理场?”
“□□的□的……”桥本的思维朦胧得无法读取。
桥本的脸变成了小山内,不过全裸的身体和姿势却没有变化。
“桥本呢?”
“刚刚醒了,”小山内淫笑着说,他把帕布莉卡按倒在床上,压着她点头说,“你该知道的吧,性欲的高涨促使他醒过来了,那家伙梦遗了。”
帕布莉卡觉得这还应该是由于德里森或日梦律的作用。是强奸这一梦中行为所引发的罪恶感让他醒过来了吧。她倾向于认为,射精发生在梦醒之后。
小山内靠着蛮力掰开帕布莉卡紧握着迷你DC的右手,想从她手中抢回来。帕布莉卡为了不让他得逞,伸出左手握住小山内萎蔫的阴茎,笑着说:“还是老样子啊。”
小山内勃然大怒。“我是没那个心情!你这个下贱的女人!”
“那我捏碎了哦。”帕布莉卡换了个地方、紧紧捏住小山内的阴囊。
虽然心里有点害怕,不过小山内也没有真正当做一回事。他相信自己反正是在梦里,不可能做得到,所以还是全神贯注地一根根掰开帕布莉卡的手指。
确实。虽然是在梦里,但真要捏碎睾丸也实在太让人恶心了。
于是帕布莉卡把手伸向了小山内的头顶。他应该也戴着一个迷你DC。可是她的左手摸索了半天,摸到的也只有头发而已。
没有迷你DC。
乾精次郎的笑声在耳边响起。同样是全裸的躯体,只是更加枯瘦。他垂着萎靡不振的阴茎,就以这样一副丑陋的姿态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你知道过敏反应吗?唔,好像知道吧。我们现在都已经不用戴迷你DC了。”他的脸上慢慢浮出淫荡的笑,用充满色情意味的眼光打量着帕布莉卡,然后向小山内说,“剥光这个小妞的衣服怎么样?还有迷你DC,手里的抢不过来,抢了她头上的也行啊,这样不是更快嘛。”
小山内恍然大悟,他窃笑着把手伸到了帕布莉卡头上。要被抢走了——帕布莉卡对自己的粗心懊恼不已。可是让她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她的头上并没有佩戴迷你DC。
“咦,没有!没戴就登入了吗?”
小山内大叫起来。乾精次郎也一脸惊讶地伸手在帕布莉卡的头发中翻找。可能是梦到自己被宇部警部叫醒的时候真的摘下迷你DC了吧,帕布莉卡想,就像自己在患者梦境的登入状态下敲下了控制台按键一样。
既然如此——乾精次郎将错就错地淫笑着爬上了床,从小山内的另一边抱了过来。帕布莉卡浑身颤抖。这就像汉字“嬲”的字形所示,她被两个人紧紧夹在中间。两个人开始动手去脱帕布莉卡的衣服。
帕布莉卡为了让他们放松警惕,暂且听凭两个人的摆布。不过她的拿手好戏是切换场景,这是操纵患者梦境时必须掌握的技巧。
突然间三个人身处在宽敞的咖啡店里。周围都是年轻的男女,几乎都是成双成对的。帕布莉卡就坐在店中央的一张桌子边上正在喝咖啡,而乾和小山内则是坐在她两边的椅子上,像是初生婴儿一样,从左右两边一丝不挂地和她搂在一起。
虽然是在做梦,但自己的裸体突然出现在众人环视的目光之中,到底还是很大的打击。乾精次郎和小山内发出忿恨的声音,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帕布莉卡打量了一下四周。必须尽快苏醒。理智正在急速消失。可是怎么苏醒?登入患者梦境的时候,倒是有好几种回归现实的技术,但这一次却完全不同,不是那么容易可以苏醒的。如果有来自现实世界的帮助也许有可能苏醒,可要怎么做才能获得帮助?现在是什么时间?从咖啡馆的窗户望出去,外面是白天的街道。可是现实世界中也是白天吗?
帕布莉卡晃了晃歪斜的身体,振作着站了起来。向能势龙夫求助吧。前几天为了商议梦境治疗的时间,给他的私人办公室打过好几次直线电话,总算还记得住他的号码。不过打过去能接通吗?就算能接通,现在这个时间,他会在办公室吗?
乾精次郎和小山内都逃走了,但他们肯定还躲在什么地方观察自己。啊,墙上那幅画中的女人就是乾精次郎吧。嗯,肯定没错。那种严厉的眼神肯定是他的。电话怎么可能打得通——他是在嘲笑我的愚蠢吧。
帕布莉卡拿起收银机边的按键式电话听筒,但正要按下按钮的时候才发现,键盘上的数字完全是随机排列,无比混乱,按钮也大小不一,排列不齐,还有用字母表示的。更过分的是,按到一半的时候,按键不单会改变位置,而且按键数目还在不断增加,一个个越来越小。帕布莉卡把多余的数字还有那些字母的按键推到一边,只留下必须的数字,然后按下能势办公室的号码。
“喂,是谁?”
啊,好像接通了,电话听筒里隐约传来能势的声音,只是周围的场景已经换到了新宿的地铁站内。周围嘈杂得让人崩溃,很难听清能势的声音。
“能势先生?能势先生!”帕布莉卡悲痛地大喊。
“谁?你是谁?”遥远的世界,遥远的房间,遥远的声音,遥远的能势。
“我是帕布莉卡!救救我,救救我!”
“啊……帕布莉卡!我爱你,你,现在,在哪里?”
“在梦里。我是在梦里给你打电话。我在梦里出不去了,帮我出去吧,救我出去!”
“啊……我深爱的帕布莉卡,你很痛苦吗,现在?”
“很痛苦,很痛苦。”
“我这就去救你,这就去救你。你在哪里?”
“在梦里的新宿站,快点来吧。”
“好,我马上就去,我去救你。啊……帕布莉卡,我爱你啊,我爱你。”
9
宇部警部报告说,千叶敦子在与PT仪连线的过程中睡着了,怎么也叫不醒,而且状况似乎有些异常。粉川利美非常吃惊,带着菊村警视正一同赶到敦子的住处。本来是在接受治疗的时田浩作已经起床了,坐在客厅的餐桌旁边,一边吃着面包,一边喝着咖啡。好像都是宇部帮他弄的。不过他的气色已经好了很多,只是对话的时候还是显得有些迟钝。
卧室里,显示器的屏幕在昏暗的房间里闪烁着。敦子趴在显示器前面的控制台按键上,一会儿叫喊,一会儿哭泣,一会儿又嘟囔什么梦话,有时还会痛苦地扭动身子,那副样子不管谁看了都会觉得异常。粉川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敦子。
“如果这就是千叶教授此刻正在经历的梦境,”宇部警部手指画面说,“那可是一个非常恐怖的梦。而且之前就已经这样了。”
画面上,一座吊桥架在深渊上,正在剧烈摇晃。吊桥上不断有踏板坠落下去,桥上的钢索眼看就要断了。谷底流淌着血红的河水。
“这完全是地狱的景象啊。”粉川想到敦子就在这样的梦里,脸色异常凝重,“不赶紧叫醒她的话……”
“我刚才向她头上洒了些凉水,但是完全没有反应。”
“那么简单的办法肯定弄不醒。”
“很多人只要捏住鼻子,呼吸困难了自然就会醒……”菊村警视正说。
“笨蛋,这么做只会让她梦到窒息!就算不会死,但是产生后遗症怎么办?”粉川重重摇头,“不行,只有她自己才能找到从梦里脱身的方法。”
菊村警视正瞪圆了双眼。“啊,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那怎么办?”
粉川拨开敦子的头发。里面没有迷你DC。“你把迷你DC从她头上拿走了?”他问宇部。
“早上七点左右的时候拿下来的。我怀疑那是导致她无法苏醒的原因。不能拿吗?”宇部从口袋里掏出之前戴在敦子头上的那个迷你DC。
“你怎么想到的?”粉川接过灰色的小圆锥体,又问。
“因为昨天傍晚千叶教授准备登人的时候曾经对我说过,一旦睡熟会有危险,尤其是说到使用迷你DC的时候,她也露出非常担忧的表情,沉默了一会儿。我想千叶教授也比较担心吧,迷你DC的过敏反应会让使用者在睡眠中陷得更深什么的。”
“正确的判断啊,”粉川感叹年轻的宇部警部所具有的良好记忆力和敏锐的观察力,“的确,就算没有睡眠的问题,但只要戴着迷你DC,敌人就能更容易地连接到她,还能发送一些非法的程序过来。”
当然,这时候的粉川和宇部都还不知道摘掉迷你DC的另一个好处:帕布莉卡在梦中的床上展开的那场战斗中,若不是宇部事先已经摘了下来,迷你DC就要被小山内守雄抢走了。
“对了对了,”宇部从另一个口袋里又掏出一只迷你DC,“千叶教授手里还攥着一只迷你DC,我想这个可能也会有影响,所以也收起来了。”
“奇怪,”粉川取过宇部手心上的迷你DC,仔细端详,“为什么她要戴着一只、手上还拿着一只,来给时田教授治疗呢?”
“是啊,一般她都是把另一个收在备用抽屉里保管的,”宇部拉开控制台下面的抽屉,忽然叫了起来,“啊!还在这里!这里也有一只!那只不是她原来有的,是第三只迷你DC!她在梦里又从敌人手上抢了一只过来!”
10
开了一个上午的销售会议,能势龙夫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因为起得太早,看企划书的时候怎么也挡不住睡意的来袭。会上也喝过咖啡,但还是忍不住想睡。虽说平时也有这样的情况,但这一次却有点不一样。他感到一种强烈的、甚至是带有益惑性的冲动,而且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紧迫感。
感知自身的疲惫,对于具有能势这样年龄和地位的人来说,倒也不是什么让人不快的事。他靠在宽敞舒适的扶手椅上,沉浸在精神上的倦怠里,迷迷糊糊地打起盹来。他就这样享受了一会儿,体会着一种几乎要融化四肢的麻痹感。这时候的小睡,如果称之为懒觉,未免用词不当,不过也不是午觉的时间。能势自己把这称之为“补觉”。
电话响了。能势半梦半醒地伸出手去。或许仅仅是在梦里伸出了手,实际上连电话铃声可能都没有。而他拿起电话的场所,是不是公司的办公室,其实他也并不清楚。
“能势先生?能势先生!”
有人在呼唤自己。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拨动着能势的心弦。那不是秘书的声音,也不是公司女职员的声音。
是谁?是谁?能势问。喂?喂喂?谁?是谁?
对方听见了吗?自己的声音仿佛消失在虚无的天际一样。电话里的那个她,仍然在呼唤他。那声音听起来既悲伤,又惊慌。
谁?你是谁?
然后,能势知道她是谁了。啊,那是多么熟悉的声音啊。是那个女孩子的声音。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是帕布莉卡!救救我,救救我!
是啊,是帕布莉卡,是我爱恋的人的名字。她在梦里,而且正苦于无法从梦中醒来。要去救她。必须去救她。
你在哪里?——对于能势的问题,帕布莉卡回答说,在梦里的新宿站。
梦里的新宿站,该怎么过去?能势觉得,似乎只要在脑海中想象一下,就能瞬间移动到那里。他问,怎么去?怎么过去?
千万别叫醒我,千万别硬把我叫醒。你到我的梦里来。戴上迷你DC。求你了,求你了。
“求你了,求你了。”帕布莉卡的话,在半梦半醒的能势脑海中回荡。能势醒了过来。他正对着桌子,电话就贴在耳边,但只能听见另一边传来“嘟嘟”的电话忙音。也许是帕布莉卡挂断了电话,但更可能是从一开始就没有电话打过来。是梦。刚刚的一切,都是梦里的对话吧。
但是,能势已经知道迷你DC的功能了,他不能无视这段即使是发生在梦里的对话。对话如此清晰真实,帕布莉卡应该是真的在求助吧。也许现实世界中,她真的因为某些人的阴谋被困在无法苏醒的状态。该怎么办?她说过她在新宿站,但就算去了现实中的新宿站,恐怕也没什么用处吧。自己必须戴上迷你DC,进入她的梦境,救她出来。以前不是也说过的吗,和她一同作战的事?现在是到了付诸行动的时候了。迷你DC在她的住处。现在就去吧。
能势站了起来。
11
“我们戴着迷你DC入睡,然后去帕布莉卡的梦里救她,好像只有这个办法了吧?”
能势到了敦子的住处,借口说自己一直有种莫名其妙的担心,先从各位警官的口中探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然后和粉川商量了一下,最后说出上面那番话。他没有提帕布莉卡在梦中给他打电话的事,这种事情粉川也许会相信,但另外两个人恐怕会怀疑自己大脑是不是正常。当然,他并没打算一直瞒着粉川,只不过稍后两个人的时候再说也不迟。
“可是,那需要有专业精神医师的技术才行吧?而且还得专家才行。我们这种门外汉,能行吗?”粉川有些犹豫,“我们要是也一起睡着了醒不了怎么办?”
“所以我们要和帕布莉卡一起找一个醒来的方法。”
“在梦里?”
“在梦里。”
菊村警视正和宇部警部都在屏息静气地听他们两个的对话。
“如果只能从她自己内部找一个叫醒她的方法,那也确实没有别的路可走了,”粉川下了决心,“好吧,具体怎么弄?我先去?我要是醒不了,你就接着……”
“不不不,我们还是一起登入的好,”能势说,“要从梦里救出帕布莉卡,现在还不知道我们两个人谁更能派上用场。”
菊村和宇部去了客厅。昏暗之中,只剩下三个人静静的呼吸声。
“现在她好像是在一个有喷泉的小公园里,”能势看着画面说,声音里带着睡意。他知道这种声音对粉川具有催眠效果,故意这么说,以帮助他人睡,“她是等我们吧,肯定是。”
“嗯,要赶紧过去……”
“帕布莉卡在梦里给我打过电话,找我帮忙的。”
“哦,是吗?我还在想你怎么会突然跑过来的,原来是知道她有危险啊。”
“是啊,就是在电话里对我说的。”
“难怪了。”
两个人的对话就此中止。
坐在椅子上的能势,忽然就垂下了头。啊,我也快睡着了吧,粉川模模糊糊地想。来自梦里的电话,连这种话都轻易相信,我还真是在做梦了吧。真希望自己在梦里也能保持身为警官的坚定态度,唔……自己能做得到吗?
一幢似乎正处于出售中的新建小住宅楼,一楼只有两个房间,帕布莉卡身处在其中的茶水间里。啊,这是爸爸妈妈刚刚生下我的时候住的房子啊,帕布莉卡想。她四处寻找父母的身影,可是都不在。大门开着,外面是夜晚的景色。要是有坏人进来了怎么办?很少在家的父母,一个人孤零零留在家里,这是帕布莉卡的记忆。快看!有人进来了。不是那个会对自己发脾气的可怕的推销员叔叔,今天晚上来的是个女人。她穿着一件薄薄的黄色连衣裙,头发披散着。
“喂,我说你呢!你以为自己是个美人是吧?”女人叉腰站在门前的土地上,对着幼小的帕布莉卡吼道。是柿本信枝,只是头发变成了红褐色,眼梢吊起,“还以为自己很聪明是吧?别太嚣张了!你这种人,脑子其实笨得要死。美女都是胸大无脑,你就是怕男人利用你这一点,才拼了命去学习。不就是为了保住一点美女的体面嘛,还有笑死人的好胜心。如今讲究男女平等,什么美女不美女的,已经不流行啦。你只是个傻女人罢了。不信?不信你自己好好想想,是不是一直都想说男人都是笨蛋,根本攀不上自己?然后你就故意跑去喜欢肥得要死的时田,真的喜欢上了之后连好坏都分不清了……”
住口!住口!年幼的帕布莉卡想要大吼,但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那个正在嘶吼的柿本信枝也许正是千叶敦子自身的投影。也就是说,是她自己在对自己怒吼。
“住口!”父亲回来了,他大吼着,“你这个恶毒的小市民!是来发广告的对吧?让我来好好看看你的广告吧!”
不对,这不是父亲。
“能势……”帕布莉卡哭得更大声了。
“哎呀,”一看到能势龙夫的出现,柿本信枝就变成了母亲年轻时候的样子。她在能势面前晃了晃,摆了个媚态,然后消失在楼梯下面的橱柜里。
“帕布莉卡,我是来叫醒你的。”
“能势先生,我给你泡杯茶去……”帕布莉卡站起来,转身要去厨房。她睡得太久了,没能明白能势那句“我来叫醒你”的意思。
“帕布莉卡,帕布莉卡,是你呼唤我的。”能势焦急地说,伸手抓住了帕布莉卡的手腕。
鼻孔里传来能势的气息。对了,我必须醒来。“啊,你就睡在我身边啊。”
“我睡在显示器前面,你睡在自己床上。我该怎么做才能叫醒你?是要按什么键吗?我虽然是外行,但只要你给个指示,我一定照做不误。”
“没有那种按键啊,”帕布莉卡摇头说,“必须想别的办法。”
白天里,两个人挽着胳膊,在住宅区顺着电车轨道延伸的道路上行走。路边躺着一只很大的狗,全身长满了黑色的粗毛。
啊!这只狗,总在梦里咬住我不放。帕布莉卡的恐惧传给能势。她紧紧抓住能势的手臂。
狗静悄悄地站了起来。
“这狗不是乾精次郎他们吧?”
“应该不是。现在几点了?”
“快中午了吧。”
“啊,我睡了那么久吗?”帕布莉卡的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她和能势已经进入了PT仪的同一个频段,她的思绪可以同步传递给能势。哎呀,我要是一直这样醒不了的话,大脑肯定要烂掉了吧。
没有的事。能势在内心向帕布莉卡给出了强烈的否定。
“已经快中午了,他们两个应该不会登入的吧。”这时候他们应该在研究所才对。
是吗?不过只要有PT仪,不是从哪儿都可以登入吗?“仔细看看,这条狗就是吧?”它正想着要来扑倒你啊,用狗的形态对你做些变态的事。
“是啊。”他们已经不用戴着迷你DC就能连接了,乾精次郎说过的。
狗向帕布莉卡走来。
“站住!我要逮捕你!”
粉川利美身着威严的警官制服出现了,就像住宅区升起了一股青烟一般。他一出现,便向着那条大狗怒喝了一声。
那条狗果然是小山内。他似乎很震惊。警、警、警、警官这究竟、究竟是怎么、怎么一回事、那个我在电梯中遇到的男人头上、居然戴着迷你DC、那么警察介入、介入这女人的梦里、该死。
狗突然消失了,就像被切断了电源的显示器一样。看来他们真的不用再戴迷你DC了,只要有PT仪,就能随意侵入帕布莉卡的梦境了。
“邪恶的东西没了,只有你们两个的精神在这里。我能清楚感觉到。要是再有什么人来,也能立刻感觉到吧?”
粉川利美问。他刚进入睡眠状态,所以到这时候才登人帕布莉卡的梦境。帕布莉卡和能势也都能读取他的思想。飘荡在梦中的语言,其意义也因为彼此之间可以直接交互的思维而变得更加明确。
来到了大路上,但还是没有找到脱出梦境、返回现实的办法。帕布莉卡放眼望向远处的车站,看不清那里有没有人,不过她还是伸手指向挂在站厅正面的一只大钟,脸上的表情又像在哭又像在笑。那只大钟好像显示器的屏幕一样,表盘变成了小山内的脸。
“那家伙还在监视我们,在那里。”
粉川向大钟怒目而视,伸手指着那张脸。小山内一脸仓皇地消失了。大钟恢复了正常的表盘。
站前广场的中央竖着一座红色的广告塔。帕布莉卡看了看上面张贴的几幅海报,想找到苏醒的线索,上面写着:
“地方主义乃是母性”
“新发售·怒气图鉴·图鉴之图鉴”
“哀愁之味·用暖气片即可轻松做成的哀愁泡芙”
“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能势说,“那边有扇门。”打开看看吧。
我来——粉川打开了生锈的铁门,探头进去张望——空无一物。
“什么都没有。啊,不,不是那个意思,”粉川感觉到帕布莉卡正在认为是她自己的内心空无一物,赶忙解释。是说这座塔,不是说你。
走进站厅,里面变成了宾馆的大堂。千叶敦子以前常常在这里整理自己的论文。帕布莉卡想起,就在这家宾馆的某个房间里,乾精次郎和小山内曾经紧紧夹住自己,想要实施非礼。那是梦境还是现实?
当然是梦。能势和粉川几乎同时回答说。啊,慢着,我就要想起什么了,就要想起什么了。帕布莉卡停下了脚步。她望向大堂一角里放置的沙发。
那就过去吧,能势像是在引导帕布莉卡一样,迈出了步子。是要去那边休息一下吗?
梦里不需要休息。啊,想起来了。有一个念头在帕布莉卡心中一闪而过。在解释为什么之前,帕布莉卡先把要做的事情告诉给了两个人。
“能势先生,请在那张沙发上侵犯我。”
在那张沙发上——在周围全都是访客和服务生的地方?能势和粉川惊愕不已,但是帕布莉卡的推理逻辑严密,至少他们找不出问题。
根据梦律,也就是德里森,梦中的性行为会让他们两个因为罪恶感而苏醒,尤其是这种公共场合的性行为,应该会让他们感觉更加羞耻而加快苏醒。
“但这也太乱来了。”这种事情太无理了,怎么也做不来的。
能势对着持否定态度的粉川笑了。这不是乱来,而是梦来。不是无理,而是梦理。这是梦。这时候的能势已经知道了粉川和帕布莉卡曾经在梦里结合过的事。瞧,你以前不是也做过这种好事嘛,还瞒着不告诉我。帕布莉卡和粉川的心中同时泛起一阵羞涩。不是啊,那是为了治疗。是啊,当然是为了治疗。但是能势并没有被欺骗。帕布莉卡和粉川之间是因为有了爱情,才会有了那次梦中的交合。
不过另一方面,现在的自己能不能做得到,也是一个问题。看吧,看吧,看吧,单只是想一想接下去要在这里侵犯眼前的帕布莉卡,都感觉马上就要醒了似的。
“别醒啊!”帕布莉卡惊呼道,“不要,求你了,在这里侵犯我吧。”不,如果侵犯这个词让你产生罪恶感的话,那就不说它了。请在这里和我做爱吧,能势先生。我爱你。在爱上粉川先生之前很久很久,我就爱上你了。
12
“可是,唔……在这种地方,就算□□□□啊,”能势打量四周,“反正是在梦里,倒也没什么关系,但乾精次郎和小山内□□□□,他们跳出来的话怎么办?虽然现在是白天,他们应该也在用研究所的PT仪流着口水□□□□你吧?”
“我来帮你们守着。”粉川利美大义凛然地说。一看到那帮人冒头我就大喝一声,管保叫他们吓得连电源都关掉。
那真是对不起了,能势感到很对不起粉川。他很清楚粉川对帕布莉卡的眷恋。这一点帕布莉卡也同样清楚。对不起啊,在你眼前那么做,已经和你有过一次□□□了。没关系的,不用介意。思维、情绪、感觉、乃至□□都彼此共通的,我们现在是异体同心啊。我肯定也会感知到你们的□□□吧。
已经不是宾馆的大堂了,而是换成了没有任何家具的空荡荡的日式房间。这是我高中时候上家政课的缝纫教室哟。某天放学后,我曾被一个流氓□□□推倒在这里。这是我的梦里经常出现的地方。粉川打开门,来到教学楼的走廊上,站在下午放学后的缝纫教室前放哨。教室里面则是与高中该有的行为完全不符的场景。帕布莉卡躺在榻榻米上,与能势相拥。蕴藏在地板里的热气,分明是压抑着的青春激情。窗外是郁郁葱葱的树丛。也正因为这样,我才故意摆了这么不堪的姿势呀,帕布莉卡的思绪如是说。是的,尽力摆出最让我自己感到羞耻的姿势。两个人已经裸裎相对了。娇柔妩媚。帕布莉卡刻意放纵自己的矜持,放开声音高声嘶吼,同时心中又因为能势和粉川的在场而感到羞耻。这不是真正的我呀。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正因为我知道,才会燃起如此高昂的激情啊。我真的没有这么下贱哟,完全是为了让你亢奋起来才这样的。——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已经无比亢奋了,激情四溢啊,啊……帕布莉卡,不行了,我不行了,我要射了,忍不住了……在能势近乎窒息的一声低吼之后,他射精了。三个人差不多同时睁开了眼睛,只有粉川稍稍晚了一点。
敦子似乎大叫了一声。菊村警视正和宇部警部一脸惊讶地望着从床上一跃而起的敦子。他们已经把能势和粉川头上戴的迷你DC摘了下来。
“啊呀!”敦子想到刚刚梦中的丑态都被他们从显示器画面上看到了,不禁羞红了脸。
“啊,太好了!”宇部叫道,“大家全都醒过来了!”
对于三个人的安然苏醒,菊村警视正也是一脸喜悦。“怎么醒的?”
显示器上同时映出三个人的梦境,分辨不出到底是什么画面,敦子发现这一点之后,终于稍稍放了一点心。能势也想在警官们面前维持自己的形象,对于因高潮而醒的事绝口不提,倒是粉川似乎一直处在相当兴奋的状态,脸涨得通红,不敢正眼去看下属们的脸。
“好了好了,总之是非常手段,”其实是非法手段,啊不,应该说是梦法手段吧。能势笑着说,“总之是用了一种不能对各位直言的方法,你们就不要再问了吧。”
“对了,刚刚研究所打了好几个电话过来,”菊村似乎是要吐出自己心中的疑惑似的,一口气说起来,“说是冰室的家人听说他失踪了,担心他的安全,已经赶去研究所了。还有柿本信枝的家人,好像也来了东京打听她的现状。柿本信枝在研究所里似乎是小山内在负责,他应付不了她的家人,只好让他们去了医院。冰室这边的家人一直在找时田浩作教授,时田的母亲被问得急了,也往这里打了好几次电话。这些都该怎么处理?”
“好吧,知道了,我们来商量一下,”粉川说,“不过,在讨论之前,先让千叶教授吃点东西吧。”
在梦里的时候,能势和粉川都感觉到了敦子因为饥饿而产生的近乎疼痛的感觉。
13
餐厅东面的半边有着高高的玻璃天幕,像是大型浴场一样。千叶敦子、时田浩作、粉川利美三个人一走过来,坐在窗边的冰室父母便站起了身,远远地对着时田鞠了一躬。他们以前曾经见过几次时田,认得他的样子。
冰室父母坐的地方很宽敞,阳光虽然穿过了高高的玻璃天幕,但并没有直射在座位上。各个包厢之间都有屏风隔开,看不到别处座位上的人。而且不管人多人少,屏风反射的低沉杂音也会屏蔽掉隔壁的声音,不用担心被人偷听。对于冰室的父母和敦子他们接下来将要讨论的话题来说,这是一处最理想不过的餐厅了。原本也就是菊村警视正介绍的这个地方,他经常会来这里。
从木更津赶来东京的冰室父母,是一对六十多岁的善良老夫妻。他们的脸上带着不知所措的表情,显示出他们对于冰室一直以来的行为异常不解。在时田介绍粉川利美警官身份的时候,两个人更是惊愕无比,差点当场哭起来。
“那……请问是不是小启卷进了什么案子……?”
“这个目前还不太清楚,”粉川对着冰室的父亲摇了摇头。老人长得像是一位渔夫,实际却是经营着一家布匹店。“因为时田教授向警局递交了宣告失踪申请书,所以我才会过来这里。至于说是不是卷进了什么案子,我暂时也不好判断。反过来说,这一次来也是想向您二老问一问,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参考的信息。”
“是……但是,没有参考,什么都……”母亲的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在空无一物的空问里游移。“说起那个孩子,别提有多……有多瞧不起我和他爸爸了。一直到现在,连个电话都没给我们打过……”
“冰室正在参与一项非常重要的研究,”敦子解释说,“我也是研究组的成员之一。不过,围绕这个研究,研究所内部出现了一些争执。就连时田教授,您看,也有点消沉。”
浩作把巨大的躯体蜷缩在家用型圆桌的桌边,塞在敦子和粉川中间。对于敦子的话,他哼哼了几声,晃了晃身子。从他的表情中可以看出,他想起了一些让人厌恶的事。“对不起,冰室的事情我有责任。我没有关心他的情况。”
“那……该不会……被杀了吧……”父亲搭在桌上的双手紧握成拳。他压低声音说。
啊!母亲惊呼起来,一个劲地摇头。
敦子和时田不敢说出真相,良心的苛责让他们垂下了头。事实上,时田并没有提交什么宣告失踪的申请,但为了阻止冰室的父母提交同样的申请,粉川只有昧着良心这样说:
“因为涉及到重要的研究,我们也正在全力搜索,一定会想办法找他出来的。我知道您二老非常担心,但是无论如何,请再给我们一点时间。”
要让他们等到什么时候呢?就算找到了活的冰室,也不会是他们熟悉的那个冰室了。一想到这一点,敦子的心中便划过一阵苦痛。
梦中深夜的垃圾场。冰室真的被扔在那里了吗?敦子已经把那个不知地处何处的垃圾处理场打印出来、交给了粉川,粉川的下属也开始秘密调查垃圾场的具体位置。敦子还记得桥本在自己的梦里不小心暴露出垃圾处理场的时候小山内那副慌张的模样。由此看来,冰室十有八九是被杀了吧。
“我们对研究什么的一点都不明白,不过您刚刚提到内部的争执,那指的是……?”
对于父亲提出的这个问题,敦子瞥了粉川一眼,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也同意向对方解释一部分真相。至于该说到什么程度,来这里之前已经讨论过了。
“简单来说,就是有人觊觎我们的研究成果,要争夺研究所的主导权。更过分的是,他们要抢夺我们的研究成果。而冰室先生恰好知道其中一部分研究内容。”
浴场般的嗡嗡声回荡在充满了平和气息的餐厅里,然而这股宁静却突然被一声尖叫撕裂了。那声音似乎是来自旁边包厢的一个年轻女子。紧接着,金属托盘掉在地上的脆裂声、玻璃餐具摔碎的声音此起彼伏,响彻了整个餐厅。音量之大,恐怕连餐厅的设计者做梦也想不到。
顾客纷纷站起身子,一个个手指着天幕,骚动不安。天幕外面,一个巨型的人偶娃娃正隔着玻璃俯瞰餐厅里面,背后则是一片蓝天。那个娃娃瞪着漆黑的眼珠,脸色惨白,让人毛骨悚然。它鲜红的嘴唇大大地张着,像是在笑,但却听不到笑声。
“嘻嘻嘻、哈哈哈!”
“那是什么?”
“怪物。”
敦子腿都软了。这不是冰室的梦吗?是冰室的梦混进现实里了吗?或者说是在自己的梦里?自己仍在迷你DC的副作用下醒不过来,又受到乾精次郎和小山内的影响,被迫看到了冰室的梦吗?
“是冰室!”时田浩作哀号起来。
“啊,什么?!”冰室的父亲也发出惊叫。
只有粉川镇定地注视着人偶,慢慢站起身,然后又向四周扫视了一圈。
时田用手捂住自己的脸,嘴里不断地喊着,“是冰室!是冰室!”
嘈杂声中,冰室的母亲从桌边探出身子,大声问时田,“什么?为什么说它是小启?那个人偶到底是什么?”
比起自己的安危,敦子更担心时田的精神状态。不管眼下发生的是梦还是现实,现在最要紧的是,不能让时田的精神状态倒退。“没关系的,醒醒、醒醒,镇静一点,求求你了。”
粉川在自己身上敲了几下,对敦子说,“我不知道迷你DC的副作用是什么样子,但是至少我可以肯定,这绝对不是梦。我不是在梦里断言说它不是梦。我们是在现实里。一切都是现实。”
他的反复强调,反而更显得是在说服自己。迷你DC的副作用。难道说其中还包含有令梦境产生现实感的功能?我们该不会是身处在这样的梦境里吧,敦子想。粉川之所以那么强调这是现实,恐怕也是感受到了与敦子同样的不安吧。
“是表演,助兴表演!”
周围的叫喊声渐渐平息下来,转而出现了“哇哦”一类的低声赞叹。有人也站起身来随声附和,既是安慰自己,也是让周围的人放心。
“是什么活动?”
“妈的,这个玩笑开过头了吧!”
“在拍电视吗?”
“是吧。”
“肯定是。”
嘘声四起。
“混蛋。”
“滚吧,滚开。”
人偶娃娃把只有两根手指的手掌摊开到最大,涂着白胡粉①的手掌上,黑色裂璺如同掌纹_般清晰可见。身穿长袖和服的人偶,将手臂高高举起,然后对着天幕的玻璃重重砸了下去。
玻璃粉碎,碎片纷纷落在地板上。在场的所有人直到这时才终于明白眼前并非是演戏,大家全都跳了起来。好像有人受伤了。餐厅的混响设计给四起的地狱般哀号增添了不少效果,多数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突如其来的恐惧让他们失去了冷静。所有人都向餐厅大门冲去,留在座位上的只有被吓昏过去的人。
玻璃碎片没有溅到敦子他们所在的地方,但粉川觉得还是尽早离开为好。
“走吧,我们先出去。”
在粉川的引导下,五个人沿着墙边走向出口。如果这场骚乱召来了警察,粉川就不得不向他们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和敦子、时田在一起,所以尽早离开才是上策。但是——敦子想——真的能逃走吗?如果这不是梦的话,那个人偶就是冰室的化身了吧。若是真的如此,那么不管逃去哪里,那只阴森可怕的人偶都会一直追在后面的吧?
“对了,小启确实有一个那样的娃娃,一直当个宝贝似地藏着,”冰室的母亲浑身颤抖,但尽管如此,她还是以同样颤抖的声音不停追问时田,想要打听儿子的下落,“可那怎么会是小启呢?时田教授,你为什么会喊它是小启?请告诉我,时田教授,请告诉我!”
“别这样,”父亲冰室抓住她的肩膀摇晃,用同样颤抖的声音劝说,“先逃吧,有问题等一下再问。”
人偶用手敲碎了天幕。敦子抬头望去,那双滚圆的眼珠明显是朝着自己这一行人的方向来的。就算逃到了外面——啊,不对,如果逃到外面,那个怪物岂不是追得更紧?而且它在追敦子的时候还会伤及路上无辜的行人。别的姑且不说,至少对于粉川这位公共治安的最高负责人来说,这也是不小的麻烦吧。
可是,如果这不是梦,那就连可以与之抗衡的办法都没有——不对,或许会有,敦子想。自己身上不是也残留着迷你Dc的后遗症吗?不过说是这么说,可到底该怎么办?像在梦里一样行动就可以吗?这种事情,可能做到吗?
然而跑到餐厅外面,敦子再回头去看的时候,却发现刚刚耸立在身后的高达十米的人偶娃娃已经不见了踪影。马路上没有任何混乱的迹象,车来车往,川流不息,只有那些从餐厅里跑出来的人一个个还是惊魂未定的模样。不过,餐厅东面的玻璃天幕连同铁框确实已经被破坏了,显示出刚刚承受过巨大的力量。
对于餐厅里跑出来的人所做的描述,路人纷纷嗤之以鼻。不过不管再怎么不相信,有好几个头破血流的人也是真的。既然有这么多伤者,警车和救护车肯定马上就会赶过来的吧。
“别留在这儿,快点,我们走吧。”粉川催促着大家。
身为警官,为什么不留在现场调查取证呢?冰室的父母向粉川投去充满疑惑的目光。一行人来到附近一个车站,粉川这才解释道,“对您二老来说,刚刚发生的事情应该像是一场恶梦吧。其实对我们也是一样。虽然意思上有点小差别,但这确实是一场恶梦。刚刚发生的事情是否与冰室先生有关,我们必须要通过科学、冷静的方式调查。我身为警视监,正是为了保持冷静的态度,才从现场离开,以免被卷入混乱的局面当中。我不敢请求您二位的理解,但至少,在厘清事态之前,请先给我一点时间。”
“可是,那个……那个人偶,”母亲越说越激动,都有点歇斯底里了,“它是小启吗?那个人偶真的是小启吗?小启怎么会变成那种样子?!”
敦子对这位母亲的直觉感到惊异,尽力安抚她说,“时田只是由那个人偶联想到了冰室先生。他非常牵挂冰室的下落,又被突然出现的人偶吓到了,所以才会那么喊。人偶怎么可能是冰室先生呢?不会的,完全不可能。”
“是我昏头了,”冷静下来的时田也道歉说,“是我在胡说八道,让您担心了,真是非常对不起。”
几个人对冰室的父母连哄带劝,好不容易让他们坐上了电车。三个人决定回到敦子的住处,讨论如何控制事态的发展。
他们在车站前叫了一辆出租车。经过刚才那家餐厅的时候,只见门前已经停满了警车和救护车,甚至还来了好几辆报社和电视台的采访车。
①绘画用白色颜料。——译者
14
幡多温泉的旅馆是一座颇有年代的建筑,因为坐落在悬崖下面,而且有的房间都已经探出河床了,所以即使客流量增加了许多,也没办法进行改建。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这里没有大型的宴会厅,遇上眼下这个人数众多的宴会要求,便不得不拆下各个房间之间的拉门,把好几个房间打通作为会场,然而其中因为有一个房间是探出河床的,所以整个会场实际上弯成了一个字母“L”的形状。
傍晚五点左右,回廊上的窗户全都大开,河面上吹来习习凉风,酒桌上的菜肴也都上齐了,刚刚泡完温泉的客人们全都面色红润,一个个穿着浴衣陆续入席。
幡多温泉位于连接越后山脉的五莱山上,由新泻市内坐巴士到这里要四个小时。能势龙夫一行人是在东京,当然更是不得不清晨一早就出发。除了能势,一同随行的还有新近负责新车“蔬菜”销售的第三营业部部长难波、负责技术和零部件的两位科长,还有一个营业部的职员,共计五个人。
接受能势他们邀请的有新泻市内数十位特约销售店的老板。到了明天,难波手下的科长和职员将会去新泻市内,给经销商的销售业务员、机械师等人进行培训,讲解维修等方面的知识。
两个科长等了半晌才在宴会上露面。他们两个人早上出门前没来得及解手,在大巴上忍了一路的颠簸,一到旅馆就冲进厕所,费了半天工夫,所以泡温泉的时候就已经晚了,又因为坐大巴的时候开着车窗被风吹了一路,不得不洗了个头,也就迟到得更加厉害。
“哎呀,真是抱歉。”
两个人顶着油光锃亮的头——是用房间里预置的发蜡抹的——出现了,宴会终于得以开始。
出席宴会之前,能势只在温泉里泡了一会儿,便回自己房间小睡了一下。这段时间他积累了太多的疲惫。本来他一直都牵挂着帕布莉卡,这一次也不想来的,但是无奈于社长的委托,只得出面应付一下。
宴会的气氛很快就到了高潮。有人说夜风伤身,于是拉上了隔一窗。天花板被壁灯照得一片辉煌。能势身边的空地上开始了节目表演。总公司营业部的职员各个都是身怀绝技,新泻销售店的那帮人里也是能人云集。搞到最后大家乱作一团,都分不清是哪边的人在献艺了。而且有人还会因为得不到表演的机会而生气,请他们上场反而变成一项招待内容了。
一个刚刚步人中年的销售店老板,把西服倒穿在身上,搭着钱袋和烟管扮成中国人。在场的人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差不多都要满地打滚了。然而就在这时候,一个女服务员从走廊连滚带爬地闯进了宴会,她的头发散乱不堪,和服都卷到了大腿上。她紧紧抱住“中国人”的腿大声叫唤。
在场的众人以为这也是表演的一部分,笑得更加开怀。
“哎哟,小妞也上场了!”
“演得真像啊。”
能势一开始也以为只是表演而已,但是仔细一看,却发现女服务生的样子实在有些异常,而且看她脸色发紫,嘴唇打颤,整个身体也在瑟瑟发抖,似乎是被吓得话也说不出来。
“怎么回事?!”
对于能势的怒喝,女服务生颤抖着回答说,
“老……老虎!有……有老虎!”
温泉旅馆里怎么可能会有老虎,众人再次哄堂大笑。
但是能势脸色愈发凝重。这个女服务生说的该不会是真的吧?莫非,是我之前做梦时梦见的那只老虎?我因为来到这家日式的温泉旅馆,不由得想起了虎竹,所以刚刚做了一个关于老虎的梦,结果那只老虎通过残留在我身上的迷你DC的副作用来到了现实里……
不对,这怎么可能——能势转念一想,所谓“无法分辨梦与现实”的怪异说法,终究只限于同帕布莉卡相关的世界中吧。
能势恢复了常态。他记起曾经看到过的一篇报道,说是某个人养老虎做宠物的。说不定就是那只老虎逃出来了吧。
这时候有些人也发现女服务生的惊恐不像是装出来的,笑声渐渐停了下来。难波向能势望了一眼,问女服务生说,
“你说的老虎在哪儿?”
“在楼梯上,正要……正要朝这里过来。”
“不好!”
坐在靠近走廊位置上的一个男人探出脖子向走廊张望,然后一言不发地把桌上的酒菜推到一边,往地上一趴,像只蛤蟆一样跳了出去。旁边的人被他的举动搞得目瞪口呆,然而就在这时,一头老虎就像受到了那个男人动作的启发一般,猛然从走廊跳进了宴会。那可不是毛绒玩具,而是一只真真切切的老虎,而且个头相当庞大。所有人都亲眼目睹了一头现实的、活生生的、绝非电视或者关在动物园笼子里的老虎。
众人“哇”的惨叫起来。老虎的狩猎本能似乎被这叫声激发,跳向旁边的一个人,随后像是要证明自己的野性一般,一口咬上了那人的脖子。
大家全都尖叫着拉开隔窗,争先恐后地越过栏杆跳出去。有人摔在河滩上,座位悬空在河床上的那批人蹿到走廊里推搡一番,最终结果还是跳进河里逃生。有人干脆被吓得半死,瘫倒在地动弹不得;有人紧紧抱住立柱想要拼命站起来,有人屁股瘫在榻榻米上,像个女人一样蜷缩着;有人死死拽着正要往外逃的人的腿不放;有人紧紧贴着墙壁,胡乱蹬腿。
总公司的营业部职员茫然无措地呆看着被老虎咬的人,看他脖子里喷出的鲜血还有临死前的抽搐。老虎扔下口中的猎物,转而向他扑去——年轻的职员便成了下一个牺牲者。
那个装扮成中国人的销售店老板早已逃去了走廊,脚下还拖着紧缠住他的女服务生。能势和难波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呆若木鸡,身边的人全都逃光了,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我……我们……逃吧!”难波伸手拍上了能势的肩头,他颤抖得近乎痉挛的双腿总算是站了起来。
老虎的血盆大口上沾满了年轻职员脖子里喷出的鲜血。它刚扯下一块肉,便被难波的动作吸引了注意,睨视着难波和能势他们。
15
小山内痛苦难耐。他恐惧睡眠。
一旦睡着,他人的梦就会经由迷你DC的残留副作用蜂拥而入。若是乾精次郎的梦也就罢了,可要是已经死了的冰室的恐怖梦境混进自己的梦里,那可是真正的梦魇了。而且梦里的冰室还是活的。
乾精次郎也对小山内坦白说,他也有同样的烦恼。
“不过啊,”乾精次郎说,“千叶敦子应该也和我们一样,受到同样的折磨吧。一到晚上,她也会害怕睡觉吧。”
话虽如此,小山内对梦境的恐惧还是丝毫不减。不但是恐惧他人的梦,他也恐惧自己在梦里遇上千叶敦子。一旦相遇,必然会发生战斗。她当然也在做同样的与他战斗的梦。异床同梦听上去要比同床异梦浪漫许多,然而实际上根本与浪漫两字风马牛不相及。那是劳心劳神的艰苦作战:先要分辨出到底是自己的梦,还是和他人的梦混在一起了;其次若是混进了他人的梦,还要找出梦的主人是谁。如果用过一次迷你DC的人都能闯入自己梦境的话,那么至少有冰室、岛寅太郎、时田浩作,还有帕布莉卡曾经的患者、身为某公司重要人物的能势龙夫,以及警视厅高层官员粉川利美。这些人都有可能在无意识状态下出现于小山内的梦里。
小山内尤其害怕粉川的出现。假如他不但出现在自己的梦里,也闯入到桥本的梦境的话,以桥本那么薄弱的意志,恐怕当场就会被他发现冰室被谋杀的事实吧。
可是,再怎么恐惧也不能不睡觉,而且自己还有本职工作,没办法趁着旁人不睡觉的白天去睡。思来想去,唯一能够保护自己不受敌方侵害的办法,只有同乾精次郎和桥本统一时间入睡了。
唉,迷你DC的残留效果到底会持续多久呢?难道永远都不会消失了吗?迷你DC存放在危险药物专用的铅质保管箱里,但就算再怎么隔断,只要迷你DC存在一天,这样的恶梦就会持续一天吗?千叶敦子应该已经充分体会到迷你DC的危险性,停止用它了吧,但糟糕的是,小山内和千叶敦子就住在同一座公寓里,房间也仅有一道天花板的隔绝,不管用不用迷你DC,单是残留效果就足以能登入对方的梦境了。
要保持可以随时清醒的浅层睡眠状态虽然很难,但也不得不尽力去维持。凌晨两点的时候,小山内睡了。
好像是神宫外苑……小山内在做慢跑运动……但其实他从来没有慢跑过,不过倒确实想过要跑,所以才会做这样的梦吧。对面有一个男人也正在向自己的方向慢跑过来,四五十岁的模样。愚蠢的人啊,上了年纪才想起来锻炼,都这把岁数了,再怎么跑也只是破坏自身的健康了吧。不对——那家伙不是岛寅太郎吗?
果然是他。岛寅太郎也认出了小山内,正向他跑来。这老不死的已经恢复正常了吗?老家伙还记得我们在他身上动过手脚吧,真可恶!是来找我麻烦的吗?
岛寅太郎站到了小山内的对面。他在笑。这个家伙脾气好得让小山内不由自主地气愤……和畏惧。
“您已经痊愈了吗?”小山内习惯性地用上了敬语。
“已经好了,好了,”岛寅太郎笑着点头,“被你折腾出来的□□□□的□□,帕布莉卡已经全帮我治好了。她是天才啊,和你们这些庸才可不一样。”
小山内勃然大怒。这不是我梦里的岛寅太郎,而是岛寅太郎自己。老家伙的梦混进我的梦里了。这个老不死的,借着做梦的机会,居然也敢说这种平时借他胆子都不敢说的话了。“闭嘴!老东西!我才是天才!你个老不死的!去死吧!去死吧!”
岛所长的脸一下子拉得老长,他没料到会遭遇下属的如此谩骂,着实吃了一惊。他的身体“噗通”一声陷进地里,一直埋到脖子。他只露着脑袋,一边翻掘泥土,一边在参道①上奔跑,结果一头撞上一个粗大的树根,没法继续前进,只能仰面朝天,不知道在哭喊什么。
“活该!”小山内赶上去想要一脚踢飞岛寅太郎的头。不知怎的,他的心中生出一股虐待亲生父亲般的快感。然而就在他迈出步子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阵金属线绷紧的危险声音,就像钢琴琴弦发出的声音一样。
“住手!”
那是年幼的帕布莉卡。年纪虽然小,但是从她那身红T恤和牛仔裤的打扮上也能看出就是帕布莉卡。小山内自己好像也回到了少年时代。帕布莉卡手上拿着一把弹弓,皮筋已经拉到了极致,正对着小山内守雄蓄势待发。弹弓有多危险,小山内深有体会。小时候他曾经被朋友弹到过眼睛,要不是眼睛闭得及时,那只眼睛可就保不住了。当时那种痛彻心脾的感觉,至今依然记忆犹新。
“哇!”
眼前是缓坡的道路,两边都是豪宅,然而小山内没时间往房子里跑。他抱住头蹲下去,大声尖叫起来。
“别这样!危险,危险!”
“嘿嘿,嘿嘿,”坏女孩帕布莉卡得意地笑了,“果然啊,这东西男孩子都害怕。”
小山内虽然低着头,但也知道这时候帕布莉卡正站在自己面前。她手里弹弓上的小石子正对着自己的脑门。
“喂,守雄,你看,我松手喽!”
“哇!”
已经忍不下去了。虽然知道这只是个梦而已,但真要是受了伤,搞不好也会带回现实。小山内疯狂地挥动手臂,躲避飞来的石子,站起身逃回了除夕夜当晚的、自己儿时的家。
除夕之夜,小山内家里依惯例要给新年第一天做准备,会干活干到很晚。睡觉的时候基本上都是新年第一天的凌晨三四点钟了。小山内守雄他们这些小孩子也一直兴奋得睡不着,和努力干活的大人们一同熬夜,不过最后总是会在厨房里睡着。祖父从来都是大咧咧直接坐镇厨房,身边放着清酒的瓶子,手里捧着清酒的酒盏,不停指挥面前的女人们。不过这一次小山内守雄跑回到厨房的时候,却发现化身祖父的乾精次郎正穿着和服,盘腿坐在一贯的位子上,满脸不悦地瞪着守雄。
“为了好好地睡一个没有梦的觉,我煞费苦心,仔细调节了丁溴比妥(Butallylonal)镇静催眠药和舒砜那(Sulfonal)镇静催眠药的剂量,结果刚一睡着你就在这儿瞎嚷嚷,你这小子啊!”
“对不起,”小山内守雄撒娇般地哼哼道,“可是我很害怕呀,很害怕嘛。”
“这是你的梦吧?”乾精次郎打量了一下厨房,“你睡得最沉,好像有被人侵入的迹象。”
“其实这是一段让我怀念的时光,这里也是一个让我怀念的地方……但也是一段可怕的日子,一个可怕的地方,”小山内守雄哭了起来,“它也可能不是真实存在的,而是我梦到过好几次之后留下的记忆。”
“这里发生过什么?”乾精次郎变成了一个精神医生。
小山内守雄回头望向大门。门正敞开着。因为家里的人一直在进进出出,整个晚上的门都开着,于是地痞无赖会趁机溜进来。在小山内守雄的梦里,这种事情发生过不止一次,不过现实中是不是真的发生过,小山内守雄自己也分不清。
有时候是举止粗鲁的小流氓讪笑着顺手拿走家里的某样东西,有时候是眼神阴森的地痞找茬勒索财物,有时候是喝醉酒的彪形大汉调戏妈妈和姐姐,所有这些人都是一样的厚颜无耻,在小山内守雄和家人的拼死抵抗之下依然毫无愧色,刚被赶走又会卷土重来。尤其是除夕之夜,一旦梦见这个时间,那些无赖必然会随之而来。
“是吗?这么说来……不好,有人来了,”读取了小山内守雄记忆的乾精次郎咆哮起来,“这是你自我的一部分,是你想要努力守护的弱点。他们一定是瞅准了这个空挡。”
门口传来女人的惊叫,“谁,你是谁?”那是妈妈惊恐的声音。啊呀,来了!小山内守雄站起身,哭嚎起来。滚出去,滚出去!“这里不是你们这种人能来的地方!”我们家地位高得很哪,可不是你们这种人能来的地方。家里人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哪是你们这种没教养的穷鬼能比得了的。
“没教养的穷鬼!滚出去!”
“唔,你是小山内守雄吧?”
由门外漆黑的夜色中走进大门的,是那个名叫粉川利美的警视厅高级官员。他可不是没教养的穷鬼,而是连小山内守雄自己也不得不仰望的社会精英。他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笑意,身上穿着一件剪裁得体的西服,就像那天在电梯里穿的那件一样,齐整得毫无皱褶。面容严正的他,即使是在梦里也厌恶邋遢的装扮吧。不知什么时候,小山内放弃了儿时的自己,恢复到成人的模样。也许是因为粉川利美的闯入,迫使他不得不做出无奈的选择。
“您是哪位?”小山内明知道自己的问题问得十分愚蠢,但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发问。他全身的力气都用来支撑自己不要瘫倒,甚至连双腿不昕使唤地后退都拦不住。
“你是知道的吧。”粉川依然没有半点笑意。他已经深入到小山内的意识之中。警视监。警视监。这个官衔压迫着小山内的神经。粉川在梦中的思想也灌输给了小山内。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粉川想,所谓迷你DC的副作用。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也许可以帮助帕布莉卡。利用这个效果找出真相吧。
“冰室的尸体在哪里?”
哇!小山内的心中发出一声惊呼。快逃!我没办法反击。
幸亏睡眠的深度和梦境的内容会因为冲击而变化。小山内置身在旅馆里。不对,说是旅馆,其实应该是老式客栈吧。许多旅客在大厅里惬意地休息,小山内自己则是一名年轻的武士。要小心啊,他想。在历史小说里读到过这类地方的描写。到处都是小偷、扒手和骗子。这就是他此刻所处的地方。这是梦中的警告吧。不能大意。尽管一身武士的装扮,小山内还是感到害怕。这里都有哪些人?商人、朝圣的母女、相扑手、年轻的夫妻、耍猴人,全都是小山内厌恶的邋遢无比的下层庶民。啊……在那里!叼着烟枪白发苍苍的木匠师傅岛寅太郎、稻草人打扮的千叶敦子,正越过人群偷窥自己。够了!小山内站了起来。我受够了!放过我吧!不管逃到哪儿都不行吗?见鬼!真他妈的见鬼!我要把你们杀得片甲不留!
小山内拔出了刀。
①前往明治神宫参拜时所走的道路。——译者
16
自己还是在梦里吧——小山内虽然在梦里意识到了这一点,但还是无法轻松对待梦里的生活。也许换作别人也是一样,越知道是梦,反而越要认真对待。来自潜意识的命令阻止了放荡不羁的存在。
小山内同时也感觉到,身在梦中的也许并非只有自己。只要自己还是年轻武士的装扮,那就说明自己还在梦里。手里还握着刀。自己拔刀之后发生了什么?刀刃上并没有血。自从拔刀直到现在,似乎过去了很长时间,但是那段时间里的记忆却完全丢失了。而且自己似乎一直在做梦醒的梦。一身年轻武士装扮的自己刚刚从床上醒来,两张床并排而放,旁边则是PT仪。昏暗的卧室。不对,像是诊疗室。小山内明白这是经由某个人的梦境看到的,是帕布莉卡的梦吧。这里是千叶敦子的卧室,同时也是给患者进行治疗的房间。
自己没有半点现实感,但身边的一切却如此真实——这可能吗?不过既然是身在梦里,当然也就没有进一步思考的必要。小山内笨拙缓慢地爬了起来,动作完全不像年轻的武士。
隔壁传来说话声。是个男人的声音。隔壁应该就是客厅吧,这样看来,千叶敦子是把男人带回了自己的住处,而且还和他亲热交谈吧。小山内的身体因为嫉妒而摇晃不已,突然一歪靠在了门边的墙壁上。他把门轻轻推开一条细缝,偷窥客厅的模样,同时竖起耳朵偷听。
“不过那头老虎并没有扑我,反而跑到我身边,贴在我的身上,像是很眷恋我一样,然后还打起呼噜来了。”
是那个叫能势的男人,某公司的重要人物。他正瞪着眼睛扫视在场的人,似乎是在讲述自己的经历。客厅里坐着千叶敦子、时田浩作、岛寅太郎,还有两个小山内不认识的男人。比起小山内自身感觉到的模糊感,那些人的存在感异常明确,交谈的语言也是非常清晰,简直就像是现实世界一般。
“一般情况下这是不可能的吧。一头发狂的老虎闯进人群里乱咬,又怎么会贴到其中一个人的身上?不过我当日寸一摸到老虎身上如同钢针一样的毛发就明白了。那是梦,再不然就是那头老虎来自梦里。或者更准确地说,那是化身为老虎的虎竹贵夫。”
刚刚结束出差回到东京的能势龙夫直接来到了敦子的住处。敦子、时田和岛所长把他围在中间,只有粉川利美因为需要代理警视总监的重要工作无法赶来,由山路警视和宇部警部代替。时田浩作和岛寅太郎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至少可以保护自己,所以菊村警视正和阪警部也就不再担任护卫工作了。
“老虎就在我眼前消失了。大概是因为我一直在梦里——不对,是在现实里嘟嚷‘消失吧,消失吧,给我消失,回到梦里去’什么的吧。在我身边的难波也看到这只老虎凭空消失了。他也和我一样,没敢把这非现实的一幕告诉警察,不然肯定会被笑死。接下来的事情你们应该在报纸上都看到了。警察、消防队,还有猎人协会都在山里仔细搜了好久,当然什么也不可能搜到。不过因为死了两个人,还有不少人受伤,也没办法用集体幻觉来解释,所以直到现在那一带还被列为老虎出没区域,处在戒严的态势之下。”
“和餐厅里出现人偶娃娃的情况一样啊,”山路警视的眼神熠熠生辉,似乎是想反驳这番不成条理的叙述。或者说,他是想努力保持自身作为警官的逻辑性吧。“出自梦境之物,本身就是不存在的,所以它的凭空消失也没什么稀奇。倒是现场为什么会出现死伤呢?这其中有什么含义吗?”
这问题虽然是向着敦子问的,但敦子也没办法给出回答。就算勉强做答,能说最多也就是来自梦境的使者会给现实世界带来死亡、留下伤痕,从而重新反映出梦境具有的强大力量什么的,其实只是不着边际的象征性推测而已。
“是我不好,”时田浩作一直双手抱头,这时候终于大声叫起来,像是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了一般,“我不该做出那种东西,也没有加上限制访问的机制,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做出来了。这是我的失职,我不配当科学家。”
大家一时间找不到安慰他的话,全都陷入了沉默。时田更加自责起来,一边说一边痛苦地蜷起身躯。
“是我太冒失了,一味沉湎在自己的发明天才里。对了!”他转向旁边的敦子,慢慢伸出厚实的手掌,“我来拆迷你DC。把它们全给我。你手上有几个都拿出来,我马上拆了它们。”
“请等一下,”山路警视急忙站了起来,“我能理解您此刻的心情,但是对方手上还有剩余的迷你DC,我要是看着您拆掉手上的这几个,以后再出现紧急情况无法对抗的时候,我就要被狠批了。”
“是啊,”能势也附和说,“至少要先和粉川商量一下。”
“可是不知道迷你DC的存在会不会导致残留效果的强化啊……”时田低声哼哼说。
“就算我们这边处理掉自己的迷你DC,”岛寅太郎面带疲惫,无力地说,“只要他们手上还有,那还是会每晚侵入我们的梦境啊。我已经头晕了,昨晚还被小山内搞得很惨。”
他指的应该是被小山内大骂一顿,不得不潜到地下一边挖一边逃的事。
“只有在梦里才有机会从他们手中夺回迷你DC。虽然我想他们现在应该也不戴迷你DC了,不过……”敦子激励胆怯的岛所长说,“还是请忍耐一下。我会像昨晚一样保护您的。”
“啊,是的,没错。你还在战斗啊。”岛所长感叹说。他看起来老了很多。
时田和能势两个人作为共有梦境的一员,都向敦子点头示意。无论他们是否在梦里出现,至少都能看到敦子在每个梦里的战斗英姿。
“粉川警视监也说他昨天夜里和乾精次郎之间上演了一场严酷的战斗,”山路警视苦笑着说,“啊,不过那好像也没什么好笑的……”
“啊?怎么回事?”敦子和岛寅太郎对望了一眼。
“是除夕夜的梦吧?小山内从警视监眼前逃走之后,肯定换成乾精次郎出现在大门里面了。”岛所长露出担忧的神色,“难怪会转变场景,昨天那个大门是小山内的梦境内容啊。”
“那一段我没看,”时田也担心起来,“粉川对决乾精次郎,没事吧?”
“那家伙不会有事的,”能势不禁庆幸不是自己面临那样的局面。他像是要否定自己的忧虑一般,说,“因为我们是进攻的一方。”
“后来小山内打扮成年轻武士,出现在一家客栈里,”岛寅太郎说,“我和帕布莉卡也都穿着古装去了。武士拔刀的时候吓了我们一跳。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警视监和乾精次郎在只剩他们两个的梦里开始战斗了吧。”
“对啊,刀拔出来了。”
某个空洞的声音接上了岛所长的话。在场的众人全都僵住了,只有宇部警部站了起来,瞪着卧室的门。
“谁在里面?”
“是谁?”山路警视也带着一股不祥的预感站起身子。他摆好架势,放声喝道,“谁在那里?给我出来!”
门缓缓打开。客厅里的六个人屏住了呼吸。武士装扮的小山内手中提着刀斜倚在墙边,他的身影的轮廓朦胧模糊,毫无生气的眼底沉积着阴郁的神色,低垂的眼神投向敦子,目光里暗含着一丝隐约的怨恨。小山内虽然毫无视觉上的存在感,但却如突然插入潜意识一般带有一种不祥的危险感。他的模样非常俊美,仿佛是古装小说的插画,而这又反过来更增添了几分危险色彩。
“从昨天晚上的梦里出来了,”敦子起身向厨房的方向退去。她的位置距离小山内最近。
“消失,给我消失!”时田想起刚刚能势说的话,他一边用自己庞大的身躯保护敦子,一边犹如念咒一般地反复喝道,“你并不存在!给我消失!消失吧!”
年轻的武士微微一笑,然后开始了明显是梦呓的胡言乱语:“拔了刀,后来。现在是牙齿的手。醒来时田浩作……门的理没有豆酱人口什么的。你这家伙……通奸吗?白色椅子……金色椅子的魔……你小子……”
小山内把手里的刀对准时田,步步逼近。宇部警部举枪瞄准了他,但却不知道该不该开枪。他向山路警视确认,“该怎么办?”
“开枪他也不会真的死在这儿吧……”山路也慌了手脚,“不过真要杀了他的话,对现实里的小山内会有什么影响吗?”
武士对着时田挥起了武士刀。他准备劈下去了。
“危险!”时田放低了身子。
“开枪!”敦子大声呼喊,“对现实不会有影响!”
“开枪!”
武士挥刀欲劈的时候,宇部扣下了扳机。
胸口溅出的鲜红飞沫四散喷射。武士装扮的小山内抽动起身体。他的刀自半空挥过。那张极富希腊气质的清秀面庞因为痛苦而扭曲,头发也披散开来。这样的姿态虽然也带有一丝仿佛低劣油画颜料绘制出的低俗感,但依然闪耀着颠倒众生的超凡美丽,甚至美得让人窒息。他的踉跄挣扎是为集中了所有色彩的死亡之舞。被痛苦逼出的微弱呻吟、自唇边流淌而下的鲜血、濒死时定睛看向天空的目光,全都是死亡美学的巅峰。在即将倒地的前一刻,小山内完全消失了。
“啊!”
小山内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身子几乎瘫了下去。他慌忙重新坐直身体。这是精神医院研究所的副理事长办公室。他正坐在乾精次郎的办公桌前,和乾副理事长商议理事会事宜。不知为什么,乾精次郎一脸惊讶地望着小山内。
“对不起,我刚刚有点头晕。最近一直都睡不好,尤其是昨天晚上,正如您也知道的……”彼此都有共通的梦境,小山内也就没有继续说下去。
“没事吧?”
“是,已经没事了。”
虽然嘴上如此回答,但实际上从早上开始小山内就感觉到一股难以言喻的空虚感。而刚才的那一阵眩晕虽然抹去了空虚感,却同时也让他感觉像是丧失了一部分自我。怎么回事?他问自己。感觉上似乎是产生了一段空白。小山内用力摇了摇头,试图以此恢复元气。
“那刚才是怎么回事?”
乾精次郎继续侧头望着小山内,脸上满是疑虑。
“嗯?您说的是什么?”
乾精次郎摘下眼镜放到桌上,眨了眨眼睛。“就在刚才,你忽然在椅子上消失了,然后又穿着武士的衣服带着刀出现了。整个过程差不多只有一秒钟。你的胸口染着鲜血,看起来就像临死之前一样。有一种说不出的悲怆感,异常美丽。那到底是什么回事?”乾精次郎的目光中淡淡地映出一层色情的光芒,他缓缓站起身,脸上露出微笑,“充满了魅力啊,小山内。昨天夜里的你,该不会借助‘恶魔之源’的力量,一瞬间显现到现实中去了吧。不过你又是被谁杀了的呢?”
乾精次郎绕到小山内的身后,双手温柔地搭上了他的肩膀。
“太美了,我被你迷住了啊。”
17
敦子也感觉到了与小山内同样的对睡眠的恐惧。但她必须夺回迷你DC,这份责任支撑着她在梦中对乾精次郎、小山内,以及桥本发起进攻。在共通的梦境里占据优势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可以设置出对己方有利的场景和情节,同时也能获得逆向侵入对方梦境的力量。
敦子害怕的是在持续做梦的过程中越睡越沉,一旦沦陷在潜意识中就会无法脱身。所以,虽然连续性的浅睡眠不利于健康,但她还是在寻找实现的方法:药物、自动苏醒装置,在PT仪前以一种不稳定的姿势入睡,等等。
这一天晚上,敦子决定依靠自动苏醒装置。她把机器设置到非完全苏醒的浅眠维持状态,又在枕边放了一部电话机。她和时田与岛寅太郎商定,每隔数小时就相互打一个电话,以防自动苏醒装置失效。
虽说是浅睡眠,身体已经进入了深度睡眠状态,唯有脑波描绘出与清醒时候无异的曲线。这其实已经是REM睡眠了。在REM睡眠的状态下,根本不可能一边做梦一边操纵PT仪,甚至连分辨是不是梦境都做不到了。
这是第一次的REM睡眠吧。此时此刻,敦子全然不知自己正身处在梦中。她回到了曾经与桥本关系不错的那段时光里,正和他一起身处在实验室中。应该是在做生物或者化学实验吧。试管里则是各种各样的细菌,是噬菌体实验吗?总是口渴的敦子拿起矿泉水瓶正要喝水,然而水里也蠕动着某种绿色的小生物。
“是细菌啊。”
“煮沸了看看?”桥本在一旁出主意。
敦子把水倒进烧瓶,刚刚点火的时候,忽然“啊”的一声,熄灭了火,举起烧瓶,仔细观察瓶里的模样。
细菌正在生长。
“这个还是叫菌类更合适吧。”
桥本点头表示同意。“对,是类似变形菌的不完全菌类吧。肯定是发生了突变。”
可能是接触到外界空气的缘故,三只菌类的体长长到了三英寸多,颜色也变成了刺眼的深绿、深红和深黄色。上部长有类似于脸的东西,身体呈纺锤形,像是巨大的孑孓一样。那张脸上甚至连五官都清晰可辨。
“这种水不能喝了呀。”口渴越来越厉害。
“这东西不过是碳水化合物嘛,”桥本把筷子伸进烧瓶,夹出黄色的那只,一口咬下了脑袋的部分。
呃……敦子一阵恶心。她再次观察烧瓶,却发现里面红色菌的脸变成了自己的模样。
“哈哈哈哈哈!”
身边的桥本放声大笑。他的脸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乾精次郎。他就是那只绿色菌,正把纺锤形的下半身缠在已经变成菌种的敦子身上。
“是梦!”
乾精次郎的出现让敦子大受冲击,同时也意识到这是在梦里。她立刻将红色的身体就势变成了红色的T恤,化身为帕布莉卡。睡得还真早啊,才傍晚七点而已。是和我一样打算好好睡一觉才这么早睡的吧。不过乾精次郎并没有表露出真正的心理状态,显示出他过人的自制力。
“桥本,救救我,救救我!”帕布莉卡尝试呼唤桥本。她认为刚才那个人或许也是真的桥本,可能他也同样错开时间睡觉,结果和自己一起进入了这个做实验的梦境。帕布莉卡还猜想是乾精次郎或者小山内强行命令他错开时间睡觉的,免得意志薄弱的他会因自己的诱惑而在梦中泄露秘密。
这是桥本常去的一家拉面馆。桥本从桌子另一边伸过手来。他想从帕布莉卡身上摘下变作菌种的乾精次郎。帕布莉卡明白,这是桥本潜意识的影响。在他心里依然存有当年与自己关系良好的那个时代的印记。虽然理智告诉他,他们已经不可能了,但对敦子的倾慕之心依然不减。
“啊,果然是在睡觉。”太好了,帕布莉卡安心地说。
笨蛋!乾精次郎的怒骂向桥本袭去。明明是一伙的,却只会扯后腿,还真是个净会惹麻烦的叛徒。就算不干掉你,至少也要让你发疯!读取到乾精次郎的残虐意图,桥本吓得慌忙逃走了。不,别逃,快点醒过来!帕布莉卡呼唤桥本。厨房的平底锅起火了,“啪”的一声烧了起来。
乾精次郎化身为阿蒙①,身上缠绕着一条蛇尾。阿蒙的头如猫头鹰,口中喷出熊熊烈火。阿蒙,地狱中最大的侯爵。不愧是乾精次郎主动变化出来的异教魔物,它具有无比真实的存在感,让桥本大为惊恐。桥本放声惊呼,被迫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背叛了教授的意图。他从乾精次郎教授的心里甚至读到了发疯和死亡,而且对这种惩罚的畏惧让他想到不管是不是在梦里都无法获救的可能性。这把他吓得都尿床了。帕布莉卡甚至可以感觉到桥本下体的微温和骚臭,她也是由此发现了桥本尿床的事。
忽然,桥本和阿蒙的身影从帕布莉卡眼前消失了。桥本或许是因为尿床而醒了,可是为什么连乾精次郎变化的阿蒙也不见了?帕布莉卡不禁打了个冷颤。她仿佛听见桥本临死前的声音从现实里传来。难道是阿蒙在桥本苏醒的同时也出现在现实里,在他的床上把他活活掐死了?
实际上桥本并非睡在自己住处的床上,而是在研究室的沙发上打盹。他把梦中所经历的死亡痛苦带回了现实,与那份痛苦一同醒了过来。本是为了逃避痛苦而醒的,可是痛苦却如影随形,这是何等苦闷悲惨的现实!无处可逃的穷途末路,唯一的解脱只有死亡。这又是何等残忍冷酷的现实!此时此刻,阿蒙的尾巴紧紧勒住桥本的胸口,尖锐的利爪抓住他的阴囊,长喙中喷出的烈焰灼烧着他的脸。桥本的呼吸在熊熊烈焰中停止,他的睾丸被捏碎,肋骨也被挤断了。桥本同时体验了三种死法:赤色之死、黄色之死和紫色之死。在他死亡的一刹那,来自地狱的死亡侯爵,仿佛饱餐了三色痛苦一般,满意地咆哮了一声,消失得无影无踪。
虽说有过一点极其微小的背叛行为,然而就这样杀死了自己的手下,如此行径实在是太符合地狱帝国指挥者阿蒙的身份了。难道说,这位魔神通晓过去未来,预见到今后桥本还会做出更多倒戈相向的事,才抢先下手诛灭了他?杀戮之后的阿蒙,恢复了乾精次郎的理性,慌乱地回到了原先弃敌人于不顾的那场梦中。
帕布莉卡一个人被丢在自己的梦里,终于想起要靠梦境来完成的使命。她来到市中心车站一个偏僻的出口,出了车站以后,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沼泽地带,与另一边高楼鳞次栉比的闹市街区迥然不同。帕布莉卡的脚陷在泥沼里,同时留心观察附近有没有小山内守雄的气息。
“小山内!”
帕布莉卡试着叫了一声,没有任何回应。他还没有睡吗?这样一来,迷你DC的位置就无处可寻了。不过就算真的只有自己一个人,睡在这里也很危险。最坏的情况是乾精次郎保持着阿蒙的形态与桥本一起苏醒,那样的话,他肯定还会再次返回梦境的吧。只能从他嘴里问出迷你DC的所在了。可是他的精神力量很强大,又被异教的强韧层层包裹,到底怎样才能斗得过他?索性先醒一次比较好吧。
几个流浪汉模样的男人在泥沼中徘徊,不时向帕布莉卡这里瞥上几眼。帕布莉卡心中不禁涌起一股作为女性的危机感。这几个人弄不好有可能是乾精次郎在梦中的手下,甚至连这片沼泽本身都是乾精次郎的意象。还是赶快切换场景吧。帕布莉卡置身在图书馆里。清冷的空气,干燥的阅览室,高高的天花板。图书馆里整洁宽敞,四下空无一人。这里应该比较安全吧。帕布莉卡摊开桌上一本大开本的书,书名叫《贝尔图赫的少年图鉴》。
哎呀,果然是回来了,帕布莉卡暗想。书中的一张插图是格里芬②,是长着鸟的脸和翅膀、却有着狮子身体的异教怪兽。一看到它,帕布莉卡就明白肯定是乾精次郎的化身。只见书中格里芬的侧身像动了起来,脸转向帕布莉卡。那张脸变做了乾精次郎,露出猫一样的笑容。
“迷你DC,”帕布莉卡先发制人,“迷你DC藏在哪儿了?”
脸幻化成乾精次郎的格里芬晃动身体,双翅随风展开。
“喏……”
由他拼命压制的意志的缝隙间,帕布莉卡瞥见了某间研究所的内部格局。一个专门用来存放危险药品的保管箱碍眼地放在角落里。
“是在那个箱子里吧?”帕布莉卡叫道。对了,那个箱子是铅质的,那就没错了,一定是为了截断迷你DC的效果才放在那个里面的。那是谁的研究室?
“嘎嗷”
格里芬发觉自己的心思遭到窥探,顿时露出了凶相。秘密被你知道了!你这小妞!不会再让你偷窥了!
格里芬挥动翅膀,图鉴的书页随风翻起,格里芬从书里飞了起来,一直飞到阅览室圆顶天花板的附近。怪物在那里悬停了片刻,变了个方向,瞪圆双眼,张开利爪,瞄准了下面的帕布莉卡。
只有不断反击才能不被击中。帕布莉卡大声吼道:
“那是谁的研究室?到底是谁的?!快说!快告诉我!”
格里芬消失了。为了防止被帕布莉卡知道研究室的主人是谁,乾精次郎自己主动苏醒了吧。
好,去研究室。那恐怕就是小山内的研究室。闯进去找到迷你DC,只要把它紧紧攥在手里返回现实就可以了。帕布莉卡将场景换到了研究所。一楼唯一宽敞一点的地方只有医务室门前的走廊。她就出现在走廊的一个拐角处。
①阿蒙(Amon),所罗门王七十二柱魔神中排名第七,位阶侯爵,狼身蛇尾,口吐烈焰。——译者②格里芬(grifon),即狮鹫兽,传说中的一种怪物。——译者
18
估计大部分员工都该回去了,能势龙夫和粉川利美来到了精神医院研究所。研究所里多少还有些员工,因为和毗连的附属医院的工作关系还没回去的,不过也没办法了。研究所大门关着,两个人绕到右边,从职员通道进去。一个五十多岁的保安从门房里探出头,看起来像是退休返聘的人,趾高气扬地问:
“你们两个,于什么的?”
“事务局在哪儿?”粉川反问道,同时出示了职务证明,不过并没有拿警官证。
保安连正眼都没瞧一眼,就大声吼道:“已经过了时间了,明天再来,明天。”
“我们要搜查。”
粉川平静的语气更显得有些可怕。能势不禁有点佩服。
这时候保安才仔细打量粉川手中的证件,他害怕了。“啊……可是,那个什么……这么急……搜查是吧,搜查令呢……?”
“看了这个还不明白?”粉川说,“我是警视监。搜查令就是我签发的。我就是搜查令。”
手足无措的保安乖乖地告诉两个人事务局以及事务局长办公室的位置。两个人径直走了进去。
“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能势紧跟粉川的大步,问,“你真的不用搜查令?”理论上说,搜查令应该是由警察提出申请,法院签发才对……
粉川笑而不语。那肯定是信口胡说了,能势想。
不知从哪儿传来电话铃声。好像就是在他们要去的事务局长办公室。
“哟,保安给局长室打电话了。”
“嗯。”
两个人加快了脚步,到了办公室,门都没敲,便直接闯了进去。葛城正缩在自己的办公桌后面,手忙脚乱地把几本账簿往墙角的保险柜里塞。
“别动!”粉川大喝一声。
葛城被粉川洪亮的声音吓得往后一仰,手里的账簿掉在地上。他还是缩在角落里,护着保险柜大叫,“你们两个是什么人,怎么突然闯进来了?门都不敲,太没礼貌了吧!”
“您应该知道我是警察,葛城先生。”
粉川三两步跨到葛城的面前,一把夺下他从地上捡起、紧紧抱在胸口的账簿,堆在桌上向能势推去。“能势,给我查查。”
能势打开账簿,开始查看。
“这是我的名片,以后可能还需要您的协助。”粉川递出名片,摆在葛城面前。
“啊……”看到名片,葛城瞠目结舌,他默默地从桌上拿起了电话。
粉川任由他去打电话,自己开始翻找保险柜。
能势看了第一本账簿就明白了,这是二级分类账,肯定还有与之相关的资料。“喂,粉川,保险柜里有没有发票本、资料册之类的东西?应该有的,帮我找找。”
“发票本有的。”
“盖过章的吗?”
“盖的都是乾精次郎的章。”
“就是它了,没收。”
“乾教授吗?”电话铃声响了半天也没人接,葛城正要急得跳脚,对面似乎终于接通了。葛城赶紧开始报告,“警视厅一个叫粉川的警视监在我这里……”
粉川和能势迅速整理出要带走的账簿、发票和相关资料。葛城放下电话,叫住他们说,“刚刚我给理事长打了电话……”
“理事长?”粉川厉声问道,“刚才的电话是打给乾精次郎先生的吧,他应该是副理事长吧。您为什么不给理事长岛寅太郎打电话?”
“唔……”理屈词穷的葛城不知道如何作答,他双手绞在一起,绕过办公桌,站在两个人面前,带着恳求的神色,就差跪倒了。“您二位能稍等一下吗?请务必见一下我们的副理事长。他马上就到。不然的话,我……那个什么……”
能势笑了笑,插话道,“等一等倒也没问题,不过为什么是‘副理事长’呢?”他把粉川的话又强调了一下,“是比理事长还可怕的人吗?啊,对了,不好意思,忘记自我介绍了。我叫能势。”
这时候门打开了,进来的却是刚才那个保安。他反手关上门,呆站在门口,惊惶的眼神在房间里的三个人身上来回扫视,双手高高举起,像是在比划什么。这家伙是在干什么?三个人面面相觑。
“怎么回事?!”葛城急不可耐地大叫起来。
“鸟……走廊上……鸟……”
“鸟?赶走不就行了!”
葛城刚说完这句,忽然明白保安是在用双手比划鸟的大小,顿时张口结舌。保安又伸了伸手臂,似乎是想说那只鸟比他比划的还要大。
“那鸟长什么样子?”能势问。
保安发现必须要用语言来汇报,便陷入了一个极其混乱的状态。他带着哭腔说:“身子像野兽,”刚刚轻声说完这句,他又扯开嗓子吼道,“嘴巴能喷火!”
能势和粉川对视了一眼。说起来,研究所的确是个梦中的事物可能出现的地方。而且如今这个时候也差不多正好。
“白痴!发什么傻,滚出去!”
就在葛城对着保安大吼的时候,走廊上传来粗重的挥动翅膀的声音。有一个什么东西重重撞在门上。背靠着门的保安被冲得向前倒去,葛城又被吓怔住了。
“带枪了没?”
能势小声问粉川。粉川摇了摇头。
振翅的声音渐渐远去。粉川凑近房门,打开一条细缝,看了看外面走廊的动静,回头向能势说,“好像飞走了。”
他折回来从能势手中取过装有重要资料的信封,紧紧夹在肋下。
“你们两个暂时不要离开这个房间,”粉川向葛城和保安强调说,“情况非常危险。”随后,他催促能势,“我们走吧。”
“刚才那个……是什么东西……?”葛城颤声向正要出去的粉川和能势问。
“那个不就是你叫来的吗?是副理事长吧。”能势丢下这一句,随着粉川出了门,来到走廊上。
走廊上很安静。研究所里仅剩的员工也早被保安看见的那只大鸟吓得躲起来了吧。走廊上的灯都坏了,两侧的墙壁上留着烧焦的痕迹,看起来像是高达数百摄氏度的高温,到处都被烧得溃烂不堪。
“那只鸟消失了吧,就像前几天的人偶,还有我遇到的老虎一样?”
“谁知道啊。”粉川从地板上捡起一根茶色的羽毛。
能势抬头望向走廊的前方,突然怔住了。在前面宽敞一些的地方,伴随着一阵阵让人联想起电视画面的闪烁,忽然出现了一缕红色。
“帕布莉卡!”
粉川看到正在四下打量的帕布莉卡也很惊讶。“她怎么来了?”
两个人向她走去。帕布莉卡也认出了他们。
“啊,你们两位也睡着了吗?”
粉川不明白帕布莉卡在说什么。但能势已经明白了眼前的情况,不禁一阵战栗。
“你现在是睡着的?”能势怕对帕布莉卡造成不良影响,抓住粉川不让他再往前走。他隔着四五米的距离,望着对面站在医务室走廊上的帕布莉卡,大声问。
“这是我的梦哦。大家都进来了啊。我打完一个回合了,就在刚才。”
果然不出所料,能势心想。帕布莉卡是在说梦话,而且她的眼中带着一层明显的潜意识色彩。
“帕布莉卡,我们是在现实里,是在现实中来到这里的!然后和梦里的你在这里相遇了!”能势兴奋地上前一步,“白天的时候说过的,我们要到这里来调查非法账目。”
“啊!”帕布莉卡的眼中闪烁起灵动的光芒,甚至让人以为她并没有在做梦。帕布莉卡苗条纤细的身体伫立在走廊上,那个不良少女的典型形象反映在两个人的眼中,仿佛带上了一种强烈而又令人怀念的淡茶色光芒,美不胜收。
“这可不得了啊。”粉川沉吟道,“无法想象的事态啊,真是不得了。”
“梦和现实混淆在一起了。帕布莉卡,你是被鸟追赶的吧?”
“鸟?哦,是格里芬,那个就是副理事长。”帕布莉卡的身体忽然浮上了半空,“不行,我还不能醒,现在还不行。我是来夺回迷你DC的。”
帕布莉卡微微倾着身子飘浮在距离地面一米左右的地方。她嘴里嘀嘀咕咕说着那些话,以免忘记了自己的使命。
“是因为我们靠近了吗?”能势问,“我们靠近了,你就要醒了吗?”
“也不是这样,不过别碰我。被现实的手碰到的话,恐怕我就要醒了。”
TOUCHMENOT①。凤仙花一碰就会绽开。帕布莉卡一碰就会醒来。一丁点儿的疏忽都有可能破坏眼前这个奇特的平衡。帕布莉卡将身体前倾四十五度,沿着走廊向楼梯的方向飘去。
“我们已经拿到了非法交易的证据,接下来就让我们来帮你吧。我想总会有什么事情必须要现实中的人来做。你是在找迷你DC吗?它在这里?”
粉川追在帕布莉卡后面说。能势心中一阵紧张。他说的话逻辑性太强了,不会触发帕布莉卡的理性思考,以至于把她引向苏醒吧?
梦中的漫游。帕布莉卡的移动速度快得惊人,就像顺流而下的小鱼一样。她微微左右摆动身体,贴着楼梯上面的天花板升到二楼。能势和粉川抬头看着她的身影追上去。粉川是两台级两台级地大踏步飞奔,连粗气都不喘一个,可能势就只有气喘吁吁跟在后面的份了。
“迷你DC恐怕就在小山内的研究室里,刚才乾精次郎……”
帕布莉卡一路说着来到二楼的走廊。她站到地面上,如同滑行一般向前。最近的那扇右手边的门是新分给桥本的研究室,不过从门前走过的三个人此时并不知道桥本就在那房间里面的沙发上。
写有小山内名字的金属铭牌挂在走廊左手边的门上。粉川用肩膀撞开了上锁的门。
来到房间里,帕布莉卡重重点头。“我从那个格里芬的意识缝隙里瞥到过一眼。没错,就是这个房问。在那里面。”她伸手指向角落里一个危险药品专用保管箱。
如同保险柜一般的铅质保管箱锁得密不透风。帕布莉卡一边看着粉川和能势努力想要打开箱子,一边陷入了梦中模糊的思考中。这是现实的地界,而非我的梦境。如果我停留在这个现实中盘桓不去的话,不但可以实现梦中才有的能力,而且也会一直留在这个现实中吗?如果这样的话,岂不是同时会出现两个我:现在正在沉睡的千叶敦子,以及作为帕布莉卡的我……?
突然间警报响了起来。那声音如此响亮,以至于帕布莉卡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但能势和粉川却仿佛一点都没听见的样子。他们还在费力地试图打开药箱。那就是说,只有自己才能听见了,帕布莉卡想。即使捂住耳朵也不见声音变轻,这意味着它不是研究所的警报声,而是别的声音——是来自于另一个自己、千叶敦子入睡的床边放的那部电话的声音吧。
帕布莉卡把能势和粉川留在小山内的研究室里,自己作为千叶敦子睁开眼睛回到现实之中。电话铃声震耳欲聋,声音吵得甚至连清醒的人都会头晕。敦子拿起了电话。
“喂,您好。”
“喂,喂,是千叶教授吗?是千叶教授吧?”眼下并不是通常的就寝时间,电话那头的人虽然听到敦子充满倦意的声音,也并没有觉得自己吵醒了她,当然也就没什么愧疚感。
“您是哪位?”
“我是大朝社会部的松兼。我就不客气了,刚刚收到千叶教授和时田教授荣获诺贝尔医学生理学奖的消息。恭喜您了!”
难不成刚从梦里醒来,又做了另一个梦?敦子有些怀疑。“可是我什么都没听说啊。瑞典大使馆也没有和我联系……”
松兼对敦子的平静态度有些焦躁,他短促地笑了几声,似乎有点兴奋过头了。“是驻瑞典总部通讯社的记者直接给我的消息。我这边一般都比瑞典大使馆的消息快哦。”
“您告诉时田教授了吗?”
“我还没有给时田教授打电话。实际上可能有点冒失,我想和您商量一下记者招待会的事。比起时田教授,我觉得千叶教授可能更适合讨论完整的方案。当然,如果需要的话,我也会给时田教授打电话。我这就打。”
“不用了,”敦子赶忙拒绝,“这个电话留给我打吧,谢谢您了。”
激动的情绪在心中翻滚。要说第一个将这份喜悦送给时田的人,必定非自己莫属。只有自己,才能真正和他分享这份喜悦。
敦子放下电话,活力四射地站了起来。
①TOUCHMENOT,意为凤仙花,字面亦可译为“勿碰我”。——译者
19
千叶敦子开着马基诺,把岛寅太郎和时田浩作一同载到了精神医院研究所。只见研究所的大门前已经被众多媒体挤得水泄不通,他们正与值班的职员、夜班的医生、所里的保安争执不休。尽管现在已经到了晚上,但研究所门前依然灯火通明,让人以为这是刻意营造出的效果——其实只是摄像机的灯把周围照亮了而已。
“哪有半夜三更召开记者招待会的事,听都没听说过。”
“已经联系过千叶教授了。”
“千叶教授已经不是这个研究所的员工了。”
“千叶教授自己可没这么说过,”松兼大声说道,怒目瞪视着眼前那个似乎是副理事长一派的职员,“好吧,有关副理事长或者别的什么人物阴谋将她赶出研究所的事情,请您谈两句。”
“啊,还有这种事?”
记者们更加喧闹起来。那个中年职员脸上的五官都快揪到一起了。“那种事情怎么能在这里说!笨蛋,换个地方再说!”
“你个混蛋,说什么哪!”一个急性子的记者骂了一句,“现在是你不耐烦的时候吗?时田教授和千叶教授荣获诺贝尔奖了,那可是诺贝尔奖啊!你居然还在这里阻拦召开记者招待会,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是不是嫉妒啊?”
体型稍显肥胖的中年职员被暴露在摄像机的镜头下。他赶忙伸手遮住自己的脸。
“各位,请让一让,请稍微让一让。我们来解释。”
时田浩作走在最前面。他一边拨开媒体记者,一边向大门前进。因为当事人的到场,各个摄像机齐刷刷换了方向。现场的骚动更激烈了。
“没有代理理事长的许可,我们不能让您进去。”三个保安拦在门前。
“我可还是理事长啊,”岛寅太郎说,“什么会都没开,我也不记得自己让乾精次郎代行理事长的职务。”
“内部的事情我们并不清楚,总之,我们接到的命令是不能放行。”
时田浩作轻轻一推,把那个越说越起劲的保安推了一边。“好了好了,让开了让开了,各位请往这边走。”
尽管争论还没有个结果,不过所有人都从正门敞开的自动玻璃门蜂拥而入。他们在时田的引导下前往平日里便用于召开记者招待会的大会议室。
“请等一下,不能进去。”
是那个叫杉的护士。她正在瞪着眼睛把前面的人推开。敦子没理会这里的混乱,一个人离开人群,从中央楼梯跑去了二楼。自己从梦里醒来,丢下了能势和粉川,这事让她不禁有些担心。自己的梦和他们的现实曾经交织在一起,那么现在他们还在小山内的研究室里吗?是不是还在试图打开存放迷你DC的铅质保管箱?敦子觉得自己对他们的行为需要承担一定的责任,那种感觉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具有重要社会地位的这两个人帮自己做这种事,敦子也觉得颇为愧疚和怜惜。
小山内的研究室里空无一人。药物保管箱也不见踪迹。看起来应该是两个人打不开箱子,就连箱子一起搬走了。敦子松了一口气,同时又想起一件她在梦里未曾留意的事情:桥本遭遇异教魔物阿蒙的袭击之后逃回了现实,而自己却又听到他临死前痛苦的叫喊,他是不是在现实里被杀了?现在想来,这绝非不可能的事。正因为如此,敦子感觉必须去确认一下。
新分给桥本的研究室位于走廊的另一端,距离小山内的研究室稍远。门上挂着“桥本”的铭牌,不知道人是不是在里面。不过从他在梦中出现的时间推测,他在这间研究室里小憩的可能性远比在自己住处入睡的可能性大。
敦子鼓起勇气打开房门,刚看了沙发一眼,便涌起一股强烈的呕吐感。沙发上满是血腥之物,被阿蒙残害致死的桥本已经成了一堆血肉。他的小腹破了一个大洞,从里面流出来的肠子在地上堆成一堆;下体被生生挖出,两腿之间只留下一个红色的洞窟;胸口全是鲜血,几根森白的肋骨戳在外面。敦子感到四肢涌出一阵阵灰蒙蒙的无力感,在体内缓缓旋出一个漩涡。她在漩涡的压迫下关上了门。
首先当然是告诉粉川。他现在应该和能势在一起——可是他们在哪里?敦子想起来,在粉川赶到之前应该先锁上房门,但这需要她再一次进入房间,而且还要从那一堆色彩绚丽的血肉盛宴中找出桥本的钥匙。敦子没有这个勇气。至少到明天早上为止,应该没人会开这扇门吧。敦子强撑着挤出笑脸,向记者招待会走去。
明明发现了杀人现场,却还要装作没事一样,这也让敦子有了一种正在参与坏事的罪恶感。她甚至觉得获得诺贝尔奖也是坏事的一部分。所幸获奖本身并没有太沉重的罪恶感。她发挥出女性对于罪恶的习惯性迟钝特质,如此一来,反而鼓起了几分勇气。
记者们本来都在抱怨敦子的缺席,无奈之下只能先对时田浩作和岛寅太郎提问。看到敦子若无其事地走进会场,记者们顿时爆发出一阵喧哗,还没等她在位置上坐定,便大声问了起来。
“千叶教授,千叶教授,非常抱歉,您刚来我就提问。我想问的是,刚才在大门的时候,研究所里的职员为什么会那样对待您?能否说明一下原因?”
“请您谈一谈至今为止研究所里发生事情的原委!”
“研究所方面反对你们获奖吗?刚才为什么要阻止召开记者会?”
“不不不,还是先请您谈一谈获奖的感受吧!”
副理事长一派的职员们也跟着进了会场,排在主席台旁边,一个个恨恨地瞪着敦子他们。事务局长葛城也不请自来,机灵地在他平时就座的主持人位置上坐下。
“这场把我和时田推向台前的骚动,并非我们的本意,”敦子站了起来。她转头望向站在入口附近主席台边上的那一排人,“我们这次能够获奖,当然是因为得到了研究所以及医院方面各位的大力协助。尽管今天来到会场的只有其中一部分人,但请允许我向你们所代表的全体成员致以深深的谢意。”
敦子深深地鞠了一躬。主席台边上的那群人不安起来,脸上的神色颇为尴尬。有人看到摄像机镜头转向自己,也无奈地还了礼。
“接到获奖通知的时候,您在做什么?”
又是那个三十多岁的女记者。她似乎不想听这种外交辞令,试图把重点从研究所内部的纷争拉回到敦子的日常生活。
是啊,我当时正在寻找迷你DC,在那之前则是在和格里芬作战。说起来,那时候乾精次郎电在睡梦之中,现在应该也在睡着吧。他是不是在梦里知道敦子他们获奖的消息了?不允许媒体进入研究所的命令是他在梦里发布的吗?
“接到获奖通知的时候,您在做什么?”女记者不断重复自己的问题,她的表情渐渐显得有些痴呆。
“副理事长现在可能还在睡觉吧?”敦子无视媒体的问题,向旁边的岛寅太郎和时田说。
“我知道啊,”时田又嘟起了嘴,几乎都要哭了,“所以说很危险啊,刚才还跑到我的梦里来了。脸是乾教授的模样,身子居然是中世纪传说中的怪物夏帕德人①。”
“是啊是啊,也出现在我的梦里了,”岛寅太郎也叹息道,“一颗硕大的脑袋下面直接长着脚,像个小孩子一样的怪物。”
“啊,那是古里洛。”时田说。那个怪物传说是幼年基督的恶魔变异体。
“接到获奖通知的时候,您在做什么啊?”女记者的重复仿佛是在讽刺地歌唱一般。
会场里不知怎么渐渐泛起了红光。摄影师们一边抱怨,一边担心照明亮度的减弱。记者们则是喧闹不休地四下打量。
“我不是说了禁止的吗?”一个嘶哑的声音在众人头上响了起来。那声音听上去像是在劣质的扩音器后面叫喊的一样,音源似乎来自于远在天花板之上的遥远天际。“禁止召开记者招待会。”
“副理事长!”敦子又站了起来。
在场的记者都被头顶上传来的巨大声音吓得站了起来。
“谁?”
“什么啊,这个声音?”
“哪儿传来的?”
“哐当!”在场的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一次沉重的撞击。站着的人都有些站立不稳了。墙壁受到一股不知来自何处的强烈而急剧的气势压迫,会场的空气和地面都因此颤抖不已。
紧接着又来了第二次、第三次。会场里的红色原来就是来自于被灼烧成紫红色的墙壁。在高温的灼烧下,墙壁开始融化碎裂,裂缝的白热中心里有一个仿佛太阳黑子一般的东西,而且还在不断扩大,让人看得头晕目眩。随后裂缝里出现了一颗巨大的牛头,一只长着长长爪子的巨兽从两边的裂缝里插进了手臂。墙壁碎裂开来。紧跟着又出现了两颗新的脑袋:一颗羊头,一颗怒发冲冠的长着鬼脸的紫色人头。
“哦哈哈哈哈!”
哆咪咪、哆咪咪——戴眼镜的记者发出跨越八度的高低音,尖叫着站了起来。她想要逃跑,但不知道该逃向哪里。她已经神志不清了,一头重重撞在桌角上,然后朝后面直挺挺倒下去。
“是阿斯莫德②!”敦子大叫。
这是恶魔君王、破坏之神阿斯莫德。掌握地狱大权的阿斯莫德拥有公牛、公羊以及人类三颗头颅,长着蛇尾与鹅腿,骑龙、持地狱的军旗和长矛。它的三颗头颅正扫视着会场,口中同时喷出火焰。摄影师们首当其冲,变成火球惨呼着向窗口奔去。
“各位,这个怪物名叫阿斯莫德,”时田站起来,拿起话筒大声叫喊,声音压住了会场里的混乱、谩骂和哀号,“请各位不要惊慌,都站起来对抗它!要赶走这头恶魔很简单,只要大声喊出它的名字就行了。别害怕,来,叫吧!”
时田和敦子齐声对着阿斯莫德叫喊起来。
“阿斯莫德!”
“阿斯莫德!”
岛寅太郎也跟着叫喊起来。
“阿斯莫德!阿斯莫德!”
阿斯莫德的人脸痛苦地扭曲着。墙壁上灼烧的白色印记渐渐开始沉淀成灰色。怪物的动作僵住了。对会场的进一步破坏,因为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而被阻止了。
“它很难受!”
“它凝固了!”
记者们也开始齐声呼喊阿斯莫德的名字。大家的合唱在时田的指挥下带上了明显的节奏感。
“阿斯莫德!阿斯莫德!”
很快,阿斯莫德就被凝固的墙壁困住了。踏进会场的前半身变成了石像。牛头、羊头和人头都定格在充满怨恨的表情上,三颗头颅都张着大口,不过都已经没有了呼吸。
①夏帕德人(skiapodes),神话中的生物,单脚巨足,躺倒休息时脚掌抵天作遮荫用。——译者
②阿斯莫德(Asmodeus),所罗门王七十二柱魔神中排名第三十二位,位阶为王。——译者
20
大约就在同一时间,城市中到处都出现了从梦境来到现实中的梦魇之魔,给各地带去绝非虚构或梦幻的真实死亡,同时也造就了大批伤者和发狂的人。
精神医学研究所的职员公寓、乾氏医院所在的信浓町周边各处,还有各个十字路口的阴影里,走出来成百上千个一米高的人偶娃娃,充斥了夜间的人行道和车道。所有的娃娃都有着相同的笑脸、相同的和服,它们双臂左右伸直,迈着小碎步滑行一样走在路上,同样地抿着嘴唇,露出柔和却无意义的笑容。
“嘻嘻嘻、嘻嘻嘻!”
“嘻嘻嘻、嘻嘻嘻!”
信浓町的异变催生了数量极为庞大的精神错乱者。日本的人偶娃娃显然就是深深扎根于日本人性中的“恐惧”。每一个日本人都很清楚,在这个娃娃的身上,存在着一种原罪般的恐怖,就像是深扎在潜意识里的刺一样。开车的女人看到车灯照亮的道路上到处都是正在前进的大群人偶,放声大笑着撞死了两个行人,血肉横飞的时候,笑声依然没有停下。
阿斯莫德石化之后不久便消失了,只留下被破坏的墙壁作为它曾出现过的证据,然而研究所的前院又出现了一尊高达十米的巨型大佛。它带着佛祖的慈悲践踏着那些从研究所大楼连滚带爬逃出来的新闻工作者们,好几个报道组的人都死在这个梦魇之下。大佛接着又追赶在采访车的后面,来到门外的主干道上,向着明亮的闹市区迈出脚步。无论行人还是路上的车辆,它都肆无忌惮地踩上去。大佛的嘴巴大张着,露出鲜红的日腔,喉咙深处不断发出粗鄙可怕的笑声。
夜空中飞过一群阿可巴巴①,传说中那是一种啄食过尸体、可以存活上千年的秃鹫。这群夜晚的妖鹰不断飞到闹市的大街上袭击路人,那些死在大佛脚下的人也会被它们啄出眼珠。
警视厅所在的樱田门附近也出现了大批怪物,对基督教堂的神圣主题作了恶魔式的改造。于是出现了这样的景象:每颗头颅上都戴着一顶王冠的九头蛇海德拉②,头部放射状地生着五条腿、如车轮般旋转着飞奔的巴尔③,还有生着蛇、猫、人三颗头颅的火魔神哈拜利④,不管哪个怪物,全都手上拿着火把,在闹市区东跑西蹿,四处点火。树木丛生的公园、庭院,还有木质结构的建筑,到处都烧了起来。能势龙夫和粉川利美这时候刚刚把迷你DC连同保管箱搬到了警视厅,这些怪物就好像是追着箱子里的迷你DC出现在附近的。
粉川刚回到办公室就接到了各地发生骚乱的报告,当即召来山路警视、阪警部、宇部警部三个人,让他们赶去乾氏医院。他推测那些怪物都是从梦中出现在现实世界的,而派出它们的乾精次郎想必还睡在自己的医院里。能势龙夫虽然不是警视厅的人,但也作为相关人员一同加入行动小组。粉川也想到,单靠三名警官清醒的现实思维,肯定无法对抗乾精次郎无法预料的梦中攻击,所以特别叮嘱能势多多照顾三个人。
四人驱车来到乾氏医院,只见医院里没有半点灯光,整个医院鸦雀无声。可能是因为这里正处在异变的中心,出现了那么多怪异的现象,所有的患者、护士、医生都吓跑了吧。然而,医院的大楼本身却像是活物一般暗藏着生气,静悄悄地蹲伏在黑暗中,让人踟蹰难前,不敢入内。甚至隐约还能感到它在呼吸一样。
“啊,这……这是活的……”阪警部说。
“会不会被大门咬住Ⅱ阿……”宇部警部也不禁一阵战栗。
怎么办?山路警视向能势投去询问的眼神。
“硬闯吧,”能势下了决断,“直接去弄醒乾精次郎,接下来只要收拾那些梦里的烂摊子就行了。”
医院的大楼本身也许就是从乾精次郎变化而来的。整个医院就是一个怪物。但是,能势他们回到警视厅以后终于撬开了药物保管箱,其中只有一个迷你DC,那么最后一个迷你DC很可能正被乾精次郎戴着。而且,迷你DC具有让佩戴者难以苏醒的副作用,既然如此,唯一的办法只能是捉住乾精次郎,想办法把他弄醒,这一连串骚乱才能结束。
能势和三名警官从大门走进医院的内部,穿过让人联想起口腔的大厅。走过由红色夜灯照亮的蜿蜒走廊的时候,那种感觉就好像走在蠕动的内脏上。四个人上了四楼。山路警视来之前就已经调查过了,知道乾精次郎的住处就在四楼。不过坐电梯显然很有危险。一般情况下,电梯总是作为某种性的象征出现在梦里,乾精次郎会利用它来做潜意识攻击的可能性当然也会很高。
四个人撬开锁,闯进乾精次郎的房间,却没有看到乾精次郎的身影,只听到持续不断的阴森森的叫声传来。床上的被子还有余温,看来他是刚刚离开。四个人从宽敞的书房找起,各个房间、然后还有楼下的病房和诊疗室全都找了一遍,然而还是没有找到乾精次郎的身影。
“他大概是在梦里穿梭往来,逃到现实世界的别处去了吧,”能势说,“这种事情很有可能。”
“这样都……”山路警视瞪起眼睛,半晌之后叹了一口气,“那我们就没辙了,都不知道从哪儿找起。”
“也未必,还有个地方值得去看看。”能势如此说。
差不多就在同一时间,也就是晚上十一点不到的时候,孤身一人被怪物追着不放的敦子,正沿着外苑东大道向六本木方向逃。载着岛寅太郎和时田浩作的马基诺被大佛当做目标追了一路,最终还是没能逃脱被踩个粉碎的命运。就在被踩之前的一刹那,三个人从车上逃了下来,决定还是分头逃跑为妙。怪物的目标显然就是他们三个。时田和岛寅太郎分别坐上两辆从旁边开过的采访车,逃去了不同的方向,只剩下敦子徒步而逃,她刻意选择了与公寓相反的方向。
然而来自梦中的怪物还在锲而不舍地紧追不放,就像梦魇一样。不论何时,不论何地,就在敦子刚刚松了一口气,以为自己逃脱的时候,它们就会从都市的灯影下、深夜的黑暗中跳出来,周而复始,无休无止。幸亏这些怪物是被潜意识驱使的,不能准确攻击目标,但也会给周围的路人带来伤亡。它们所到之处,道路都会发生扭曲,变成犹如恶梦一般的景致,阻碍敦子逃跑的方向。从天而降的阿可巴巴落在她的眼前,一头扎进了路边咖啡店的窗户。
在六本木的一处十字路口附近,一个直径大约一米的车轮从快车道上猛冲过来,车轮中问是一张老人的脸,那张脸紧盯着敦子,笑得极其诡异。那是巴尔。敦子不知何时变身成了帕布莉卡,她正要抬脚去踢,巴尔从她身旁擦过,留下一道如沙砾般纹理粗糙的笑声,消失在大楼的墙壁中。路边有不少在繁华的夜色中游玩的行人,大多并没有发现眼下的异变,而对于此刻的帕布莉卡来说,他们也只是毫无关系的路人,最多也就是偶然受到牵连或死或伤的龙套角色而已。
阿可巴巴又发动了攻击。一只怪鸟从十字路口上方的遥远天空俯冲而下。路上有不少年轻男女看到了这一幕,却显得兴味索然。
“那是什么呀,秃鹫吗?”
“一直飞来飞去的,有好几只呢。”
“真烦人。”
帕布莉卡逃进了RadioClub所在的大楼。正门右面有通向地下的楼梯,她一路跑了下去。推开橡木大门,这里的温暖空气和令人怀念的甘甜气味,让她松了一口气。”哎呀,”玖珂向帕布莉卡颔首示意,圆圆的脸上满是笑意。但他随即便发现了帕布莉卡表情的异常,于是眯起他本来就只剩一条缝的眼睛,“遇上什么麻烦事了吗?”
“救我,救救我……”
阵内望着说不出话的帕布莉卡,从吧台里走了出来。“外面果然出事了吗?”
虽然店里并没有顾客,但直觉敏锐的人即使身处在这样的地下也可以察觉出地面上的异常。阵内和玖珂一人一边托起浑身脱力的帕布莉卡,把她扶到包间的沙发上。
“本来是为了治疗精神疾病而开发的新机器,没想到竟然还有出乎意料的效果。”帕布莉卡开始讲述外面发生的一切。
她半躺在沙发上,阵内在她对面坐下,凝视着她。对于她说的每一句话,阵内都点头回应,既像是在表示理解,又像是对她努力把错综复杂的事情简单表述而示以鼓励。玖珂坐在帕布莉卡脚边的位置上,脸上依然带着浅浅的笑,闭着眼睛听她讲述。仿佛她的声音是一种令人心情愉悦的音乐,又好像是在听一段他喜欢的故事。
“现实和梦境开始混在了一起。不单单是乾精次郎的梦开始侵犯世界,所有受到迷你DC副作用影响的人,每个人的潜意识都开始干扰现实了。”
“从这些潜意识里出现的那些东西,都是现实的存在,会对现实产生影响,是吗?”
“是的,”帕布莉卡想起一件忘记说的事,赶紧向两个人强调,“要是被那些东西杀了的话,那就是真的死了,所以千万要小心。当然,杀了那些东西也是可能的,但它们死了的话,最多就是现实中的实体消失……”
阵内干脆利落地站了起来,回到吧台。“那,我们就必须出战了。”
玖珂半睁开眼睛。他的眼睛几乎从来没有睁得这么大过。“那些东西的力量之源是在梦里的吧?”
“是的。”
“那好,”玖珂也站了起来,起身的动作中似乎灌注着一种决意。仿佛迄今为止的人生都是在等待这一刻一样。然而接下来,他却走到了旁边的包间沙发前,横躺了下去。
“喂,玖珂,你在干什么?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Ⅱ巴?”
“我要去一趟梦里,”玖珂仰面朝天,双手交叉放在小腹上。他对阵内说活的声音已经带上了浓浓的睡意。“我要用精神深处的力量战斗。”
玖珂竟然这么快就明白了梦境与现实已经没有分界线了,帕布莉卡惊讶不已。
橡木大门上响起了一阵剧烈的撞击声,似乎有什么巨大的生物正在门的另一侧猛烈撞击,伴随着撞击声的还有听起来很贱的呱呱叫声、异常淫荡的挥翅声。声音响了好几次,接着又是一声雷鸣般震耳的声音,似乎是来自鸟喙的啄击。
“是阿可巴巴。”
身体缩在沙发一角的帕布莉卡发出惊呼的时候,阵内已经把所有可以当做武器的刀叉餐具都搬了出来。他手中拿着一只细长的小刀,出了吧台,侧耳听了一阵门外的声音,看准时机一把拉开了门。
一只阿可巴巴紧贴着门框上檐飞了进来,直冲到酒吧的最里面,飞到天花板附近的时候改变了方向,“呱”的一声,将目标锁定在帕布莉卡身上。就在它摆好架势准备俯冲的时候,阵内掷出的小刀插进了它的右眼。
“唧唧!”
小刀的冲击让阿可巴巴细长身躯顶端的秃头向后仰去,这只怪鸟直直地摔在下面的桌子上。黑白两色的羽毛四散扬起。阿可巴巴剧烈挣扎了一番,很快就消失了。
沙发上的玖珂岿然不动。他已经发出了呼呼的鼾声。
①阿可巴巴(Akbaba),土耳其传说中的秃鹫,吃尸骸能活千年。——译者
②海德拉(Hydra),希腊神话中的九头蛇。——译者
③巴尔(Buer),在所罗门王七十二柱魔神中排名第一,位阶君王。——译者
④哈拜利(Haborym),又名艾尼(Aim),在所罗门王七十二柱魔神中排名第二十三名,位阶公爵,是有蛇、猫、人三头的男子,主管火焰。——译者
21
“我们的敌人是来自梦中的妖怪。”
在警视厅紧急设置的对策本部里,粉川利美正在对机动队、交通机动队、特种车辆队、汽车巡逻队、航空队的各队长做动员。如今的事态已经发展到必须在警察内部公开真相了,但眼下没有时间做详细的解释。
“要战胜它们,首先需要的是精神力。保持自我,不被敌人的幻术迷惑,这是最重要的事。敌人可以用武器消灭,但也会一直不停地出现,这是一场无休无止的战斗。不过不要害怕,胆怯也是我们的敌人。大家都在期盼各队奋发努力。好了,全体立即出动!”
22
通过日常的锻炼,可以自如控制住行坐卧乃至睡眠的玖珂,此刻已经非常轻易地沉入了睡眠之中,正在与来自梦中的怪物战斗。
他登上虚构的台阶,就像宗教上的自我高扬一样,一步步走到都市的上空,从夜空的高处俯瞰下面混乱之极的繁华街市。在梦境中获得了肉体控制能力与自由行动能力的玖珂,以净化了内在精神的笑脸面向邪恶。他的肉体变大了数倍。
警笛声此起彼伏的十字路口,单腿的夏帕德人和头上长脚的古里洛正在攻击路人,星形魔神哈拜利更是让开到这里的司机发狂。玖珂唱颂火界的咒文、不动明王陀罗尼①,向十字路口降下法印。怪物们对玖珂投去愤恨的眼神,燃烧起来,随即消失了。
这是分不清远近的彩色粉笔画一般的现实。仿佛连梦境与现实的界线都消失了一般。在既非夜晚也非白昼的、犹如闪光灯不停闪烁的明暗变化中,在游乐场般的建筑物的摇晃和柏油马路的起伏中,在路边的窗玻璃上映出的汽车、行人、怪物、警官的带有虹彩的影子中,帕布莉卡和阵内也在一边战斗,一边向着更加切实的现实奔跑。然而,两个人也都知道,哪里都没有能够称为现实的东西。没有确定的现实,这是让人多么不安的事啊!这一点本身是否正是所有不安的根源?这个世界,是否原本这就是一个只有能在梦境与现实之间自由往来的人才能成为胜利者的世界?阵内举着一把手枪不停射击。那把枪不知道是从哪里弄来的,也许与他的过去、他的另一张面孔有关。有时他也会扔出小刀,插进拦在帕布莉卡面前的古里洛头上。两个人既然无处可去,只好暂且先向着帕布莉卡的住处前进。至少那里有可能是通向现实的道路。
两个人的眼前出现了雄伟的大教堂,是陷阱——两个人心知肚明。踏进教堂,就会被迫与精神异常者的潜意识、然后还有自己的潜意识战斗。阵内和帕布莉卡没有丝毫犹豫,踏上了教堂的台阶。来吧——教堂的入口蠕动着,大大张开。
“小子!”
阵内向人口不停射击。教堂的台阶剧烈地晃动起来。教堂消失了。帕布莉卡正在奔跑的地方不知何时变成了她所住的公寓的楼梯。阵内不见了。
帕布莉卡想起了小山内守雄。那个扮作了年轻武士的他,带着隐秘的倒错之美的他,自从被宇部警部击中以来,既没有出现在梦里,也没有出现在现实中。他怎么样了?帕布莉卡有些担心他的安危。也许是他那份犹如插画一般带有悲剧性美丽的年轻武士的身影残留在了自己的心里,也许是伴随着对他的哀怜,不知不觉间对他有了好感吧。
地面慢慢倾斜,楼梯开始融化。墙壁上眼看就要流淌下来的指示牌上,显示出当前是在十四层与十五层之间。或许是因为帕布莉卡在想小山内的事,于是就接近了十五层吧。她沿着十五层的走廊向小山内的住处奔跑。小山内正裸体躺在床上,了无生气的脸呆滞地望着天花板,自我中的重要部分已然丢失了。
“没关系,我去拿回来,”恢复到千叶敦子的帕布莉卡,俯身望向他的脸,宽慰般地说,“你的个性。因为,小山内——你是这样俊美啊。”
仰面望着敦子的小山内的眼睛,犹如要将她整个吸入的黑曜石的空洞。敦子像是被催眠了一般,不由自主地凑近了他的唇。
“啊,好可怜,好可怜。”
“千叶教授,我没有现实感,”小山内的语气像是没有灵魂的梦呓,“只有在这种状态下,我才能得到你的爱呀。”
只有这样才可以爱吗?也许并非如此,也许是因为自己也参与了恶的缘故。同为堕落者,彼此因为对方的美而悸动,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拥抱。正因为有着深深的罪恶感,才更是蛊惑的行为。敦子已经全裸了。整个房间化为蓝色,仿佛沉入了海底一般,随即又渐渐陷入黑暗之中。敦子犹如海星捕获贝壳一样,盖上了作为猎物的小山内的身体。她的四肢几乎都麻痹了,甚至有一种高潮时痉挛的预感。恶魔、恶魔正在侵入。向我之中、向我的心灵和身体。不然的话,这种绝非寻常的快感又是什么?
“并非如此,”乾精次郎说,“那些想法——把天使与恶魔当作两种原理的想法,把善与恶当作对立观念的想法,把人类作为中间的不稳定的存在的想法……”
他在哪里看着我们,从哪里向我们说话?是在这个房间里的某处吗?是从电视画面里吗?但是敦子被亢奋的情欲牢牢束缚住了,就连环视周围都做不到。
“……错了。善与恶是同一个概念,与人类对立着。天使与恶魔作为同样的宗教原理,与无意义的现世的良知、道德、小市民性以及理性对立着。仅此而已。”
乾精次郎就在身边,在床上赤身裸体,手放在小山内的肩上,向敦子说话。敦子并没有像以前那样觉得现在的状态有什么不自然。即使乾精次郎的话语依然如他的平日梦中的话语一样含义不明、言语不清,但此刻响彻在敦子耳中的、直抵心灵的声音,敦子却完全明了其中的意味。当然,对于这些话的正确性也都深信不疑。
“是的,你从一开始就应该知道,无论善恶,都因为我们的梦而共通了。之所以会对于邪恶感到怀念,也就是这个原因。正因为如此,对于人类而言,一切邪恶就与天使一样亲切。正因为有恶才会有善,正因为有恶魔才会有天使。”
伴随着破碎的声音,门被踹了开来。闯进房间的是能势龙夫,跟在后面的是山路警视和两个警部。
“在这里啊,乾精次郎!”
警视怒吼一声,乾精次郎也发出激怒的咆哮,站了起来。刹那间敦子变成了帕布莉卡,她已经不再赤身裸体,也不再沉溺于官能与梦的伦理,仿佛连人格都翻转了一般。帕布莉卡向能势和警官们叫道:“抓住他!他是现实的乾精次郎!他头上戴着迷你DC,我看到了!”
全裸的乾精次郎在房间中膨胀起来,他自接近天花板的高处向能势等人宣告:“去吧,回你们各自的梦里,回你们各自的潜意识去,回你们各自的恐怖之中。”
“不要去想他说的话。不要触发恐惧心。”
但是,帕布莉卡的叫声晚了一步,能势受到了乾精次郎的暗示。完了。这是在建大厦的钢筋骨架上,是我最害怕的地方。畜生。那个乾精次郎。为什么会知道我有恐高症?
然而,实际上是能势自己移动到这里的。晃动的钢筋下面是遥远的都市和鳞次栉比的楼房。钢筋骨架像蛇一样蠕动不停,想要把他摇晃下去。能势哀号起来,他伸手想要抱住什么,但就在手快要摸到的刹那,附近的钢筋便会唰的一下逃去远处。这样一种恐怖的状态其实也是能势心中的产物。他踉跄着大叫:“救救我!有人吗?帕布莉卡,帕布莉卡!”
他在哭。掉下去就是死。真实的死。虽然看上去像是在做梦,但这却是无比真实的现实。可怕的、不得不接受的现实。
帕布莉卡没有来救他。
①不动明王为佛教密宗中的菩萨,现忿怒相。陀罗尼即咒语之意。——译者
23
时田浩作回到他在公寓的住所。小山内守雄的住处就在隔壁,但对于那里刚刚发生过的一系列混乱,他一点也不知道。
岛寅太郎和大朝新闻的松兼也来了。岛寅太郎搭了松兼的车,先逃到了警视厅,后来听说那些魑魅魍魉已经有所收敛,于是便和松兼一起回到了公寓。
“说是有所收敛,那是什么意思?”从时田的母亲手中接过咖啡,松兼问。
“这条消息确实吗?”时田跑了太多的路,肚子已经饿了。虽然有客人在,他也自顾自地在吃母亲做的夜宵。
“粉川警视监这么说的。”距离餐桌稍远的卧室沙发上,筋疲力尽的岛寅太郎横躺着说。
“哦?召开新闻发布会了吗?”时田略微吃了一惊,有点担心似地放下筷子。
“不是不是,新闻发布会好像要到明天才开。粉川只对我们几个说了。”
“怪物的出现有所收敛啊,”时田又回到了慢悠悠的语调,“是乾精次郎醒了,还是他进入了非REM睡眠,不再做梦了呢?我想他应该是一直戴着迷你DC的吧,这样的话,就像千叶说的一样,会很难醒过来。应该是进入非REM睡眠了吧。”
“非REM睡眠的话,是在哪里睡的呢?”松兼兴致勃勃地问,“找到他睡的地方就行了吧?”
“不行啊,因为他可以超越空间而移动,”时田绝望地说,“比如说,他记得某个去欧洲旅行的时候住过的旅馆房间,就完全有可能睡在那里。所以根本无从找起。而且在梦中也可以回到过去。”
“回到过去?那就是时空穿越了。”松兼目瞪口呆。
“啊,好可怕啊,”时田的母亲颤抖起来,害怕地说,“那样的话,那个人可以在现实中兴风作浪,不是比地震洪水更加可怕了吗?”
“那些乱七八糟的怪物和异变应该就是从乾精次郎的梦里发生的吧,”岛寅太郎心有余悸地说,“不过好像还混进了其他人的梦。哪怕是只用过一次迷你DC的人,还有像你我这样被人用迷你DC投射了分裂症患者梦境的人,好像都混在里面。还有患者本身的梦。你觉得呢?”
“人偶队列和那个巨大的佛像显然不是从乾精次郎的梦里来的,”时田又拿起筷子,正要继续吃饭,可是筷子刚刚伸向最爱吃的烤鱼就失望了,“哎呀,这个东西是我自己的恐惧心。”
盘子里下半身只剩下骨架的烤鱼张开了嘴,开始以高亢的声音说话。“怎么了,怎么了,我是聪明的家伙。聪明的家伙。为什么扔到废纸篓里呀。明年学会在布鲁塞尔召开。所以好好吃两个饼哦。啊,这是冷笑话之一。可不是‘隔壁的山冈小百合’哟。啊哈哈。”
“不知道混进哪个分裂症患者的梦了。”时田嘟囔道。
屏息站在儿子身边看着这幅光景的牧子终于“啊”地一声晕了过去。时田抱住她,和松兼一起把她抬到卧室的长沙发上。岛寅太郎站起来让给她睡了。
时田和岛寅太郎一同回到餐桌。看着时田面前已经变回了正常食物的烤鱼,松兼茫然半晌,忽然说出完全不像社会部记者的话:“难道说,通过那个迷你DC,可以和灵界交流吗?”
说完他又赶紧站了起来,像是对自己的荒诞发言感到惊讶一般。他凑近电视机,仿佛是要掩饰自己的失语。“虽然已经半夜了,不过应该也有报道吧。”
“……的事件,警视厅附近的混乱,和有关诺贝尔奖的记者招待会上发生的袭击事件一样。警方认为,在对它们出现的原因及对策进行说明的新闻发布会上,也很可能出现同样的袭击事件,”薄型三十七英寸大画面中,出现了因为兴奋而喋喋不休的新闻播报员,“因此警方发布最新公告,将原本预定于明天召开的记者招待会无限期推迟。此外还有消息称,在大约二十分钟前的凌晨一点零四分左右,多家报道这一系列事件的电视台直播室里都出现了怪物,导致直播被迫中断。”
忽然间电视上出现了前所未见的不可思议的扭曲,完全不像是信号干扰。等到扭曲平息之后,屏幕上出现了俯瞰镜头下的都市中心区的夜景。那上面可以看到钢筋结构,似乎摄像机架设在某处大厦建筑工地的高处。有什么人正在以咆哮般的声音吼叫。
“救救我。帕布莉卡,帕布莉卡!”
“在喊帕布莉卡啊。”时田站了起来。
“咦,这不是能势的声音吗?”哑然的岛寅太郎自言自语。
时田走到电视机前面,抱起胳膊紧紧盯住画面,就好像要从画面本身看出其中的含义一样。摄像机的视角似乎在移动,或者应该说摄像机变成了时田的眼睛。狭窄的钢筋结构上没有可以抓住的地方,真人一般大小的能势在上面被风吹得东倒西歪。
“能势,”岛寅太郎惊愕地站了起来,“不好。他有恐高症。啊,一定是被触发了恐惧心,自己跑到了那里。可怕的地方啊。再不去救他,他自己就要摔下去了。”
“这是哪儿?”
对于时田的问题,松兼凑过来仔细看了看画面,“这是宫畔大楼,这是气象厅,这是竹平町的一处大楼。”他看了看周围,“电话在哪里?赶紧联系警察。”
“啊,要掉下去了,”岛寅太郎哀号起来,“根本赶不及啊。”
“是啊,赶不及,”时田慢吞吞地说,“他虽然在喊帕布莉卡的名字,但却出现在这个电视里,这是在找我们救他啊。好吧,”他突然放大了声音,“能势先生,能听到吗?”
头发被风吹乱的能势将头转向画面。单单这个动作,便又让他的身体晃了好几下。可以看出他能听到时田的声音,只是好像看不到时田的身影。
“危险!”
在岛寅太郎双手掩面发出惊叫的同时,时田浩作的双手伸进了电视屏幕里。玻璃屏幕消失了,画面与室内的空间连成了现实,都市高处的风吹进房间里,真人大小的能势被浩作的手紧紧抓住,在一瞬间的惊愕之后,他也反过来用力抓住了浩作的手臂。浩作双臂用力,将能势的身体从电视画面中拽到了公寓住处的地上。
24
两周,三周。
无论搜索队如何焦急,还是找不到乾精次郎的行踪。
都市中心区出现怪物和异变的频率正在降低。但即便如此,还是没有很好的预防办法。采访千叶敦子和时田浩作的记者招待会总会遭到袭击,警视厅的新闻发布会也会发生异变。记者们再不敢和千叶他们发生什么联系,只有松兼一个人持有蛮勇,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梦的恶意与梦的憎恨,对于蓟草和荨麻一般刺人心灵的、自皮肤渗入潜意识中的恐怖毫无所觉,继续活跃在采访的第一线,不断获得敦子和时田的独家新闻,然后再由各家报社转载。而对于这些主要是由清醒意识构成的新闻报道,梦的干扰也不能兴风作浪,最多也就是让报纸的印刷变得模糊,使人难以阅读而已。
至于大众,虽然感到非常疑惑,想要了解真相,但终于也明白了“想要了解真相”本身也是一种禁忌。对于不分大小事件,总是动不动就会精神激昂的人来说,他们不得不面对会使其自身受害的禁忌的存在。大众没有阻止寂静无声的疯狂蔓延的能力,而且看到一个路人突然开始狂笑,很难判断他是因为身边发生了异变才引发癫狂,还是因为长期以来一直压抑的恐怖使然。这是由于异变常常只有当事人自己才会注意,譬如母亲的脸刹那间变成海豹的模样,手表的表盘数字飞舞起来,等等。某些人即使只遇到过一次异变,但也由此受到了难以言喻的刺激,之后就会引发自身的自卑感、恋母情结、性倒错、恐惧症等诸如此类的病态心理和心理创伤,而这些心理又会反过来引发自身的恶梦,然后又影响到周围的人。所以,有人会看到周刊封面上的千叶敦子忽然化作恶魔,发出狂笑,但也有人浑然不觉。同样地,有人正在听着相关报道,耳边会响起某个声音对时田浩作和诺贝尔奖破口大骂。
诸如此类的怪异事件,都是以都市中心区为主,最多也只波及到周边的几个县市。由此可以推断,乾精次郎的所在地应该是在都市中心区。但是,敦子想,他的憎恨有可能超越时空。自己和时田若是去了别处,怪物们也会如同恶梦一样如影随形地追来吧。
在这份隐约的担心之中,诺贝尔奖颁奖典礼的日子一天天近了。
敦子每晚所做的梦固然也有可怕的地方,但也逐渐在向甜美的梦境转变。乾精次郎的梦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而且基本上也不再带有什么攻击性,最多不过是一些他所沉溺的邪教与男色氛围的回忆而已。这是因为他白天睡得太多、夜晚不怎么做梦,还是因为戴着迷你DC无法苏醒的缘故?他是在某处一直沉睡、逐渐衰弱下去,还是在为某一时刻的爆发积蓄憎恨?敦子猜不出来。
取而代之的是时田浩作的梦、能势龙夫的梦、粉川利美的梦、岛寅太郎的梦,甚至连小山内守雄的梦都混杂了进来。这些全都是喜欢敦子的男性们的梦,他们以守护敦子的形态,将她包裹在如蜜一般的甘甜之中。既有将整个身心都沉醉在被浩作和小山内夹在中间同床共衾的快乐时刻,也有在床上被能势和粉川两个人一同爱抚的时刻。他们这些男性多数派的梦压倒了孤身一人的敦子的梦,使她自身的梦不知道飞去了什么地方。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是出于自身的愿望,敦子才会贴近了他们的梦。那样一种仿佛要融化身体的快感,不是现实中可以追求到的。而在那样的梦中,也可以体验到比现实更加鲜活的感受。有些时候,敦子也好,男人们也罢,会区分不出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睁开眼睛常常发现自己正在床上和某个男子亲密相拥。
白天见面的时候,男人们看见她,回想起前一天晚上的事,都会显得颇为尴尬。这一点敦子也是一样。不过那些人不愧都是绅士,彼此之间尽量回避这个话题。即使在男性们中间,似乎也从没有将这个作为戏谑相互取笑的低俗行径。
到了敦子与时田出发去瑞典的日子,上午十点半,来到新东京国际机场采访的只有松兼和其他三四家媒体的报道组。除此之外的各报社显然都畏惧曾经亲身经历过的怪异现象,不敢前来采访。虽然最近怪异事件的发生正在减少,但采访若是过于热烈,或许又会让乾精次郎发怒吧。来给敦子们送行的人也很少,仅有瑞典大使馆的两位成员和文化厅等部门的三四个政府工作人员,再加上岛寅太郎而已。精神医学研究所的理事和其他人一个也没来。菊村警视正和宇部警部虽然来了,但显然是为了警戒的目的。总之这是一场颇显寂寥的启程,采访也仅是站着简单说几句话的程度。
“唔……终于要出发去参加诺贝尔的颁奖典礼了,”女记者担心周围会不会跳出什么东西,有点心不在焉地采访敦子,“您此刻的心情……唔……简单说几句吧。”
“啊,出发啊……终于要颁奖了,简单说几旬心情,”敦子强忍困倦说,“真像梦一样、梦。不对,这就是梦。”
“是吗,哞……”女记者的头突然变成牛头,无力地垂了下去。那份重量让她清醒过来,但牛垂下的口水还是残留在嘴角,“啊,对不起,今天早上只喝了一碗粥。”她抽了抽口水。
“请平安归来。”松兼似乎是被梦的情绪失控所捕捉,热泪盈眶地说,“也就是说,我也是爱着你的,深切地、深切地爱着你。”
“啊,松兼先生。”敦子与松兼忘情地接吻。
“至今为止那些奇怪的事情就算还会发生,”男性记者在问时田的时候,也为自己的言辞悚惧,窥探着周围的情况,“颁奖典礼上可以预测的怪事,晤……未必是把住所换成舞台一样的工作吧。”
“是那样的Ⅱ巴。会发生,唔……奇怪的事情,那个嘛,也是因为在梦里啊,”时田又像平日一样口齿不清了,“探索现实,在梦境中奋力前进,前进,就好像真是现实一样。朝着斯德哥尔摩的方向不断前进,不断前进。”
摄像机纷纷收起,只剩下一台摄像机追逐拍摄着两个人。敦子和时田向登机口走去的时候,异变出现了。周围充满了暗紫色的光,天空微微黯淡下来,机场的广播停了,伴随着喇叭里传来含混不清的低低笑声,乾精次郎温和的声音中似乎隐藏着什么阴谋:
“主帅耶稣基督指挥的军队于耶路撒冷布阵,对屯集在巴比伦旷野上的地狱军队宣战。”
这是推行军队式教育的教会、耶稣会的心灵修炼操演中的一节。在休息室里候机的为数不多的客人们基本上都没有关心的模样,但那显然是对敦子他们的宣战布告,这一点不会有错。至少具有让送行的人毛骨悚然,慌张撤退的效果。
斯堪的纳维亚航空公司斯德哥尔摩直达航班的喷气式飞机于十一点十五分自成田机场起飞。预定到达时间是当地时间下午两点之后,不过因为有时差,实际上要飞十个小时以上。敦子和时田一同坐在头等舱的靠窗座位。这是国宾待遇,乘务员全都知道两个人的名字。
起飞之后差不多两小时的时候,飞机开始剧烈摇晃。难道说——敦子想着,扫视了飞机里一圈。果然。在后面的座位上,有个人带着不安的神色垂首不语,但又时不时以担心的眼神偷看敦子他们。那个人正是警视监粉川利美。他似乎是自己给自己下达了负责两个人的安全,以及预防颁奖典礼上发生不祥事件的任务。然后为了尽量不刺激乾精次郎,悄悄跟上来了吧。敦子对他的模样微微苦笑。如今剧烈摇晃的不是警视厅内部,而是因为带有重大使命而无比紧张的粉川自己的内心吧。
但是,敦子没能继续笑下去。乾精次郎选择传统且严肃的诺贝尔颁奖典礼作为天堂与地狱的殊死决战之地,一定是要将那里陷入极端的混乱之中。
25
在鲜花与麦克风包围的主席台上站着的医学家卡尔.克兰茨博士正在以瑞典语介绍医学生理学奖的获奖者。面向主席台的第一排椅子上坐着瑞典国王,主席台的左右两边分别坐着穿着正装的获奖者和委员们。宽敞的会场座无虚席,两千余名观众表情肃穆,鸦雀无声。自下午五点仪式开始起已经过去一个小时了。迄今为止并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但是敦子能感觉到整个建筑都带有某种让空气微微颤动的刺啦啦的微弱电流。
他在这里。
乾精次郎的存在是明显的。这一点正在牵引着敦子的恐惧心。但在另一方面,敦子也有一种听天由命的心情。至少她确信,颁奖典礼迟早会变成一场大乱。只不过在场的两千多人里,并没有什么人担心这件事。在距离日本如此遥远的瑞典,几乎没有人知道远东异国发生的骚乱。就算有人听说过,也把它当作荒诞无稽的流言,完全没有当真。
“啊,刚刚国王的脸,忽然变了一下副理事长的脸。”邻座的时田浩作对敦子耳语道。
“不要怕,”敦子也耳语说,“那是他的花招。”
敦子他们完全听不懂瑞典语,乾精次郎应该也是一样。要是他能听懂,对于那些夸赞敦子和浩作的言辞,肯定会做出激烈的反应才对。瑞典语的演说结束之后,卡尔·克兰茨博士略微提高了声音,开始以英语简单陈述获奖理由。敦子紧张起来。如果这场解说也安然结束的话,自己和浩作就要踏上绒毯,走下带有扶手的台阶,来到国王的面前,接受奖状、奖杯,以及装有支票的信封了。
“为了表彰您所发明的、用于精神疾病治疗方面的精神治疗仪器,以及运用它而得到的许多重大成果,斯德哥尔摩诺贝尔基金会决定授予您本年度医学生理学奖。在这里,这已经变成了让人厌恶的黑暗浪漫主义,在血之祭坛上,不断被鲜血浸泡。但正是在鲜血之中,有着赎罪的力量。所谓生命,就在鲜血之中。生命必须以血来偿还彼岸的生。”
敦子握住浩作的手:“开始了。”
卡尔·克兰茨博士的声音下贱地皲裂,身形也开始扭曲起来。
“混蛋。就是不让我们好好领奖啊。”浩作叫道。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发出疯狂笑声的卡尔·克兰茨博士化作了满是黑血的狮鹫兽,上半身搭在桌子上,头部对着敦子咆哮。“女人啊,将你的血献上祭坛。女人就是邪恶的最大基础,是不幸与耻辱的仓库。”
怪物的巨大声音,瞬间就被会场里突然迸发的悲号、叫唤、怒吼声淹没了。第一个逃跑的是管弦乐指挥台上的指挥,接着是国王的随从们一起站起来逃走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嘉宾们,有的踢倒了椅子,有的当场晕了过去。太靠近怪物的领奖者和委员,还有坐在不远处的二楼包厢上的领奖者的家属,只知道睁着疑惑的双眼,一个个目瞪口呆。
这是恐怖的世界,也是由自己的恐怖构成的世界。无处可逃。敦子为了激励自己,对浩作说,“别怕,加油,就在这里作战吧!”
可是现在该做什么才好?能得到梦的力量吗?粉川利美在哪里?他不是嘉宾,应该不在这个会场里,那他是在哪里呢?
狮鹫兽仰头对着会场高高的天花板咆哮。青紫色的光在二楼包厢的周围闪烁,有一个巨大的东西浮在空中,逐渐逼近主席台。
大日如来①的身影。
一楼中央的通道上也跑来了一个带着武器的金光闪烁的人。那是不动明王。从脸型上看,很明显,大日如来是玖珂,不动明王是阵内。狮鹫兽的咆哮是在畏惧那些东方的伟大存在。怪物变了方向,跳起来,向敦子和浩作猛扑过去。
枪声。狮鹫兽在呆若木鸡的两个人眼前倒下,消失了。由主席台的门后跑来的是粉川。他的枪把只差数秒就被狮鹫兽咬断咽喉的敦子和浩作救了出来。周围的人全都跳起身,发出尖叫和怒吼,四散逃窜。怪物纷纷出现,会场里惨叫声此起彼伏。
“逃吧,”能势出现在他们两个人面前。虽然知道无处可逃,但也不能傻站在原地不动。能势叫道,“暂且先逃到我的梦里去。”
是啊,日本现在正是夜晚。能势、玖珂、阵内,都是睡着了在做梦的时问。敦子顿时明白了。他们接收到了乾精次郎正在袭击自己和浩作的梦,于是通过梦境在现实里出现,来救自己了。
“快去吧。”粉川逆着逃跑的人流挤到两个人的面前,喘着粗气说。
身在梦中的能势,以超现实的能力改变了现实。能势、敦子、浩作三个人置身在绵延山脉脚下的田地之前,正站在空荡荡的街道上。那是帕布莉卡熟悉的烟酒店的后门,竖着车站牌的地方。
“这是我的故乡开始的地方,”能势以梦中的语调向浩作介绍说,“也可以说是一系列的梦开始的地方。”接着是不成语句的呢喃。
“站在这里说话吗?”浩作兴味索然地说,“没有别的可以说话的地方了吗?可以冷静下来商讨怎么对付副理事长的地方?”
“那样说来,”能势立刻带着两个人移动到大学时代喜欢的、也是经常去的那家铁板烧店的角落去了。
周围的客人紧盯着围着铁板的桌子的三个人。多数好像都是男女学生。和以前不一样了啊,能势想。梦也有历史吗?或者说,这个铁板烧店到现在也存在着——这是在现实里吗?
“阵内和玖珂还在战斗吗?粉川先生也在那里?”
“不,怪物消失了,”不知什么时候,面向收银台、背对三个人的阵内回过了身。已经不再是不动明王了,但那份精悍还是没有变,“那个副理事长也跟到这里了吧。”
邻座身穿燕尾服的玖珂侧过身,无声地点头。
“但是,会场已经陷入不可收拾的大混乱了吧,”敦子叹息道,“搞得诺贝尔奖一团糟。”
“以梦的力量把时间返回到开会之前吧,”玖珂微笑着说,表情之中似乎有一种让人信赖的感觉,“不过在那之前,必须要先讨伐那个乾精次郎。”
乾精次郎要是如此简单就可以“讨伐”的话,也不会演变成现在这样了。大家都发出“唔”的声音,陷入了沉思。略显脏乱的铁板烧店里,不知什么时候,相对而坐的瑞典国王和卡尔·克兰茨博士出现在他们对面的一张桌子旁,正在眨着眼睛打量周围。
“来了。”敦子呻吟般地说。
乾精次郎的憎恨,正在流入能势的梦里。不对。这里虽然原本也许是能势的梦,但现在已经快要分不清是谁的梦了。也可能全体人员都被拉进了乾精次郎的梦里。
“铁板烧开始变成讨厌的黑色玩意儿了,有点像是内脏,”能势也说,“不和谐啊,这样的东西我的梦里可没有。”
连同铁板烧店的桌子一起移动到了密林之中。玖珂不见了。密林里充满了乾精次郎式炙热的能量,但显然不是乾精次郎的梦。这里是莫罗博士岛,能势想,并且立刻把这个想法传给了大家。阵内隐约记得故事的内容,他应了一声“好”,掏出小刀,反手握住。好,对决吧,变成了帕布莉卡的敦子如是说,而且这里全都是战友。
“虽然我已经死了,”前面出现了满身是泥的冰室,他穿着白衣,巨大的身躯需要仰头去看。他瞪着小小的圆眼睛,可怜地说,“但一直没有忘记被杀的仇恨,还留着临死时候的意识。这里都塞满了。”
“哇!”浩作害怕地叫道,蹲进草丛里。
因为是在梦里,阵内投向冰室眼睛的小刀没有发挥效果,只是让冰室的脸变得更加可怕去威胁浩作而已。能势一边回想有着老友们出场的梦,一边大叫着“去”,猛冲向冰室。草丛里出现了几个衣衫褴褛的兽人,他们是从能势的心中呼唤出来的,随着能势一同扑向了冰室。他们似乎是高尾、秋重、筱原几个。
冰室瞬间变成乾精次郎的脸,消失了。就连乾精次郎也被这些从未见过的可怕兽人吓到了吧。
场景变成了大教堂,充满了赤黑色的光芒。阵内不见了,不知道是不是没办法进入这里,还是被关在外面了,取而代之的是岛寅太郎的加入。
“这里很危险,”岛寅太郎说,“显然是在乾精次郎的梦里啊。我在梦里被带来过这里好几次,每次都被他折磨。”
“那,还是去我的、我的梦里,”能势忍耐着即将陷入深沉睡眠的感觉,邀请帕布莉卡他们,“然后去旅行吧。能带着大家一起去,我很幸福。到最遥远的地方去吧。”
日式旅馆的一处房间。白昼的蓝天与阳光。由窗口可以看见田野。似乎是虎竹旅馆。岛寅太郎和时田不见了,房间里只有帕布莉卡与能势两个人。大家就算各自返回了自己的梦里,可浩作去哪里了呢?是被绑架到乾精次郎的梦里去了吗?屏风向两边打开,柿本信枝以衣冠不整的浴衣姿态盘腿而坐,可怕的头发偏在一边,变形的下体暴露在外,她正瞪着两个人。
“恋爱如梦似幻。是我自己的悲哀。想要咬死你啊。”
这个妖怪是能势最害怕的东西。他畏惧这种恐怖和淫猥,逃向窗户,向在田野里卖菜的难波求助。“喂!难波、难波、难波,过来,帮帮我。”
但是难波只是笑着摇头,坐上巨大的西红柿,飞到距离地面只有三米左右的街道上空,向远方飞去。
“是啊,”帕布莉卡说,“这是我的恐惧心。被副理事长利用了。”
“那样的话,寅夫,来,”为什么能势呼唤儿子的名字?
虽然在叫“寅夫”,能势的心中出现的还是虎竹贵夫的形象。从地下出现的巨大老虎扑向柿本信枝。已经失去形状的她更加不成形状,没有固定形状的肉体被老虎一口口咬碎,血流不止。
帕布莉卡明白,这其实是在同乾精次郎进行令人窒息的战斗。现在正在相互角斗的时候,但还没有到达能够讨伐他的地步。说起来,所谓“讨伐”他,是要把他变成什么样的状态呢?是把他的强韧自我击溃吗?如何才做到这一点呢?
如何才做到这一点呢?
场景再度切换,但又回到了大教堂。稍稍疏忽一下,就被带回了乾精次郎的梦里。但这个大教堂却和刚刚诺贝尔奖颁奖典礼举行的那个音乐厅非常相似。杳无人影的大教堂里,只有帕布莉卡一个人。中央的祭坛上树立着真人大小的挂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像。因为痛苦而不断扭动身体的耶稣裸露着身体,洁白光滑的皮肤上流淌着鲜血,十分煽情。为什么自己会感觉耶稣像如此蛊惑?帕布莉卡叫了起来。那是小山内守雄。正因为如此,那个流着血的、痛苦而又美丽地扭曲着的身影更显色情。那么这便是乾精次郎心中的耶稣的形象,是他信仰的对象吗?
“女人,”乾精次郎的铜锣声在教堂中回荡,“你这污秽的东西,人生的累赘,朽木、毒虫、蚍蜉。捏死你,把你切得粉碎,用你的残骸奉献给祭坛。”
彩绘玻璃纷纷碎裂,碎片飞向帕布莉卡。无处可逃。她想钻到椅子下面,可是地板起伏不断,也很危险。能势、浩作、阵内、玖珂,能感觉到他们正在拼命想要帮助自己。但乾精次郎把他们从自己的梦里排除在外,牢牢地将第一个祭祀品定在帕布莉卡身上。
能势为了救出远处的帕布莉卡,就像冲破塑料薄膜一样,拼命冲进乾精次郎的梦里。梦中对帕布莉卡的热切思念,也许是因为身在梦中的缘故,极度高涨。能势便借助着这份情感,冲破了乾精次郎的屏障,硬是闯了进来。刹那之间,能势的眼中看见,乾精次郎的潜意识的硬壳被自己激烈的爱与憎恨撕开了一道缝隙。他凭借只有梦中才有的逻辑,向乾精次郎发起了攻击。
能势跳上祭坛,扯下了小山内守雄扮演的耶稣腰上的遮羞布。在他双腿之间,正如能势以梦之力强烈祈念的一样,长的是女陛下体。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乾精次郎的狂笑充满了教堂。天花板纷纷掉落,彩绘玻璃的碎片四处飞舞,变成老鼠的尸体、德语词典、葡萄酒杯、圆珠笔、蝎子、猫头、注射器等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东西,充满了空间。所有这些东西化作龙卷,变成怒涛,在教堂里疯狂飞舞。
“发狂了啊。”时田浩作的声音不知道在哪里叫道。
大教堂消失了。除去不知陷入了何种状态的乾精次郎,各人都返回了各自的梦或现实去了。
玖珂一直在等这个瞬间。他将自己所具有的全部梦之力瞄准了时间的逆转,等待着。利用想要返回过去的梦的性质,他要在特定的时间里让梦苏醒。他成功了,但也耗尽了身体与精神的力量。
玖珂失去了意识,陷入混沌之中。
卡尔·克兰茨博士开始以英语陈述:
“为了表彰您所发明的、用于精神疾病治疗方面的精神治疗仪器,以及运用它而得到的许多重大成果,斯德哥尔摩的诺贝尔基金会决定授予您本年度的医学生理学奖。”
①佛教密宗中的如来。——译者
26
店内播放着“P.S.Iloveyou”。茶褐色的店里,在RadioClub中仅有的那个像是包厢一般的雅座里,宴会正在静悄悄地进行。每个人都在怀念和反思着曾经目不暇接的过去,都在为如今的平静而欣喜。
“谁都不知道他躲在那里啊,”岛寅太郎怃然说道,“一直不吃不喝地在睡觉吧。”
乾精次郎是在精神医学研究所附属医院的地下二楼里被发现的,他在那间早已被人遗忘的拘禁室里气绝身亡了。
“他一直躲在那里积蓄精力,等着诺贝尔奖颁奖典礼的到来吧,”粉川利美连连叹息了好几声,摇头道,“他一直戴着迷你DC,看来是对自己的灭亡早有准备了。迷你DC埋进了他的头盖骨里,灰色的底面已经覆盖上了薄薄的头皮。唉,充满憎恨的执念真是可怕。”
“在和我们的那一战之后不久,他就死了吧?”能势问。
“是的吧。那一战之后一直都没出现过,不管是在我们的梦里,还是在现实里,”粉川点头说,“那一战的失败耗尽了他的能量吧。”
“好像还发狂了。”
“嗯,是发狂的,”时田浩作说了一句,转头问粉川,“副理事长躲在地下的事情,小山内知道吗?”
“应该知道吧,我认为有可能就是小山内把他藏在那里的。冰室以前好像就被拘禁在那里。”
小山内守雄正在接受涉嫌杀害冰室的调查。
“冰室,还有桥本,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人,真可怜啊,”浩作明显流露出痛苦的神色,“大家都发狂了,从一开始,包括我在内。”
这一句话让大家都有些不安,身体也有点坐不住的样子。谁都不想要迷你DC的残留效果,而且不单单是残留,还有不断增大的过敏反应,以及会变得更加过敏的免疫过敏性。然后还有每个人都记得的、无法诉诸于口的恐怖。要是有人能让自己忘记这一切就好了,可是有谁能做到这一点呢?
千叶敦子拍了拍邻座的浩作的手背,用明快的声音说:“津村和柿本正在痊愈哦。”对于可以向浩作做出这种亲昵举动的自己,敦子很有些自豪。
“诸位喝点什么吗?”玖珂脸上浮现着圆润的笑容,站在敦子身旁。
“是啊,明明说是趁着大家都在,先干一杯的,结果点都还没点啊,”能势转头向玖珂说,“好吧,全给大家上一样的酒。”
“大家都一样吗,知道了。”玖珂微微鞠了一躬。
“你身体好了吗?”岛寅太郎问。
玖珂再次郑重鞠了一躬。“衰弱很快就好了。如今就像您所见的一般。”他伸开双臂。
“好像比以前胖了吧。”吧台之中,阵内笑道。
“对了,夫妇俩获得诺贝尔奖的例子以前也不是没有,不过两个获奖者结婚的事情好像还没有过吧?”能势说,“你们的结婚典礼是在什么时候?”
“哦,等这个颁奖典礼的骚乱告一段落之后,”时田结结巴巴地说,“记者招待会也不打算开了,偷偷结婚。”
“对不起大家了。”
这一句话中带有只有在场者才理解的秘密,以及小小的不道德的意味。大家一同笑了起来。端来酒杯的玖珂和吧台里的阵内也都举起杯子。大家一起为敦子与浩作的得奖及婚约干杯祝福。
“与帕布莉卡也告别了。”敦子像是特意叮嘱似的说,扫视了在场的男人们一圈,“借此机会也向大家说明一下,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帕布莉卡也不会出动了。”
“是吧,”岛寅太郎仿佛很悲伤地说,“没办法啊。那个可爱的、美丽的帕布莉卡,死了呀。”
“死了,”敦子微笑起来,“不存在了。”
“不,不是那样的,”能势挺起身子,“帕布莉卡还活着,她和许许多多超级巨星一样,在我们、在这里的男人们心中永远活着。至少我是忘不了的。”
“但是,再也见不到了啊。”粉川大声叹息道。
“不,会见到的,”能势认真地说,“只要想见,总有一天,会在梦里见到的。真的想见的时候,只要切实去想‘要见’,她必然会在梦里出现的吧。我坚信这一点。帕布莉卡一定有着独立的人格。她和过去一定没有任何变化。她会向我们笑,向我们说话,连同她那花一般的美丽和纤细的温柔,还有伴随着勇气的那份知性一起。”
27
店内播放着“P.S.Iloveyou”。茶褐色的店里没有客人。就像平时一样,阵内在吧台里擦着玻璃,玖珂在门里站着。
哎呀,阵内侧了侧头。在酒吧最深处的雅座里,似乎有几个客人,正在静静地交谈着什么,不时还发出轻轻的笑声。
那几个优雅的客人,是在现实和梦境里都很亲密的人。他们不来了呀,阵内想,真令人怀念啊。那些人已经有多久没来了?
抬起头,门前是好友的背影。玖珂和平时一样,纹丝不动。阵内不禁向他招呼了一声。
“喂,我们战斗过的吧。”
依然背对着阵内的玖珂脸上浮现出的淡淡微笑,略微浓了一些。他眯着似乎睡眼惺忪的眼睛回答,“啊,我们战斗着。”
唔,唔,阵内点点头,又开始擦玻璃了。他的脸上浮现出满足的笑容,嘴角又像是在窃笑一般。过了一会儿,他像是要再确认一次似的,又向玖珂说:“那,我们勇敢吧。”
玖珂用好像是在呢喃一样的声音说:“啊,勇敢啊。”
阵内开心地更加用力擦起玻璃。但他心中还是存着一件怎么也无法接受的事。意识到这一点,他脸上的表情转而严肃,低声喃喃地问——但既不是向自己,也不是向玖珂——“那么,那果然还是个梦啊。”
玖珂没有回答。依然背对着阵内的玖珂,仿佛是沉溺在冥想中一样,合着眼睑,看不出是否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的笑脸,愈发近乎于佛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