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寝室除了被褥之外没有其他财产。
从我懂事开始,我一直是一个人躺在这床垫被上,睡在四周围绕着台阶的宽广平台中央。对此,母亲只告诉我:「因为你是这个朽叶岭家的赘婿呀。」
说起来,这房间根本不能算是寝室。
这房间位在朽叶岭家广阔的豪宅中央,是用来祭祀和占卜的祈祷室;不管是地板还是墙壁都染上了香的味道,天花板上也画着五颜六色的神话图样。
天花板上的那些图样乍看之下会让人联想到密宗的曼陀罗,但图中画的既非如来也非菩萨。真要说的话,大概是一种和埃及神话风格类似的动物神灵了。
对于幼年的我来说,那根本就是一群聚集在天花板上的妖怪画像。我一直害怕入夜后那些妖魔鬼怪就会全部从画中降临到地板上,因此每晚总是将棉被拉到头顶,趴在垫被上睡觉。直到上了高中,虽然已经不会觉得一个人待在暗处有什么可怕,但睡觉时将头理进枕头里的习惯却始终没有改变。
因此,我常会梦见我被什么东西压垮的梦。
这天早上,我又是从被什么东西压垮的梦中惊醒。我睁开眼睛,白色的垫被和枕头映入眼帘。环顾四周,天还没亮。同时我也觉得莫名地呼吸困难……为什么会这样?就在我试图伸展手脚时,才发现有人正压在我背上。大概是膝盖之类的部位吧,背部传来硬硬的触感。接着,一股人体的温度忽然透过盖在身上的被子钻了进来。
这温度以体温来说偏冷,而且是冷不防地盖在我的眼窝上……那是某个人的手!我在惊吓中推动着身体。
「猜猜我是谁?」说话的是一个女孩。
住在这间朽叶岭家宅邸的人,除了我之外还有五名女性。这些人的声音如出一辙,但我知道其中只有一个人会做这种事。
「起来啦!亚希!」
「哇,猜对了耶!为什么你会知道是我?」
「因为体重——呜哇!我开玩笑的啦!拜托!不要勒我的脖子,很难过啦!」
亚希纤细的手臂勒住我的脖子,隔着一条被褥,她的体温比起刚才更强势地传到我身上。
「起来啦!很重耶!要是母亲大人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她会生气的!」
「不要,我才不放过你呢!」
「为什么?」
「因为马上就要举行继嗣会,接下来就会有一个礼拜看不到哥了。」
「这样啊……继嗣会是下个月举行吗?」
下个月,包含亚希在内的四个姊妹就要迎接十六岁生日。根据朽叶岭家的传统,她们四个将要住进这间豪宅某处的祠堂,跟母亲一起进行长达七日的仪式,并选出继承家族的女性。
——即朽叶岭家继任族长。此外,也将成为我这个养子的妻子。
我是作为朽叶岭家的赘婿而在出生之后就被领养的养子。因此在我懂事以后,我就已经听说了这个食古不化,且愚蠢至极的家族传统。虽然如此,但心中却对这个仪式始终缺乏真实感……就在我茫然思索着的时候,亚希带着愠怒贴到我的耳边说:
「这可是要决定谁是哥的新娘的仪式耶,怎么哥看来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呀!」
「因为这件事情对我来说就是这样嘛……不过这跟你非得压在我身上有什么关系吗?」
「再过没几天我就要进入祠堂闭关了,我要先帮哥充好电。」
「充什么电呀?你讲这种话谁听得懂啊?好了啦,拜托再让我睡一下啦。」
亚希没有回话,只是紧紧抱着我。拜托不要这样,很难受呀……我在被褥中扭动着,但因为刚睡醒的关系,身体还使不出力气。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了一声呼唤:
「亚希,你把真画叫起来了吗?」
木门拉开,一个脚步声朝我们走了过来。
「哇,是奈绪呀!」
压在我背上的重量忽然间被抽走,让我总算可以抬起头。一套和亚希同样的制服映入眼帘——还有一张和亚希一模一样的脸庞。她有双和亚希同样深邃的眼眸、轮廓清晰的鼻骨、白皙的肌肤与樱桃色的嘴唇。不过奈绪在四姊妹之中,头发是剪得最短的,所以即使现在和亚希站在一起,我还是可以清楚地分辨她们。
「现在哪有时间让你这样玩呀?——喂,真画,谁说你可以再继续窝在棉被里的啊?」奈绪边说边挑起了眉毛。
「谁教他就连我坐到他身上了还不起来。」
「冬天哪有人不被拉下床就可以起来的呀?」
——糟糕!我在危险的预感中赶紧将头埋进棉被,四肢紧抓着底下的垫被。但这么做根本是徒劳无功。在强劲的力道下垫被一整个被翻过来,让我滚到了冷冰冰的地板上。后脑狠狠撞到柱子之类的坚硬物,痛得我眼冒金星。
「奈绪!你很过分耶!——哥,你没事吧?」
好痛……清晨的寒气中,亚希边跑边叫的声音听来似乎也变得模糊。
「真画,拜托你振作点好不好?」
奈绪走到我身边蹲下,抓住我的睡衣衣领,摊开手掌在我的脸颊上猛巴了几下。她这么做让我的疼痛逐渐从脑海中消失,意识也开始变得朦胧……
「奈绪!哥的样子看起来不太对了啦!他嘴巴里已经开始自言自语,念个没完了!」
「真拿他没办法……来把他的睡衣剥掉吧。这样他就会乖乖起床了——亚希,你来帮我按住真画的头。」
「住手啦!」
瞬间,我的脑袋完全清醒了。我趴在地上直朝着房间另一侧的窗边逃跑。我的床铺在寝室中央,四面各有一扇门,因此不愁没地方逃。然而,奈绪却几个大步飞也似地跑过来一把抓住了我的衣领后侧。
「好啦好啦!我不闹你了啦!你就认分一点啦!」
真是够了!拜托你们不要每天早上都把我当玩具玩啦!我将背靠在门上,扭动着正想从奈绪手中挣脱的时候,门后传来另一个女孩的声音:
「哥哥,我帮你端粥来了,我可以进去吗?」
是美登里的声音。她是这间屋子里唯一一个知道不应该擅自闯进别人寝室的人——得救了……我想也没想便对着门外应了一声:「可以!」
喀啦一声,门一开,原本支撑着我背后的东西突然消失。
我便顺势往后仰躺,倒向——美登里的脚!就在我察觉这点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迟,而我也已经撞上去了。「呀啊啊~~」在美登里的惊叫声中,我看见一碗粥宛如慢动作般落下……
所幸,奈绪此时仍为了要把我身上的睡衣脱掉,而伸手抓住了我的脚。
因此这碗粥只洒在我的头发上。
朽叶岭家的宅邸大得令人昨舌。
若要说它多大嘛……从我要到这间豪宅最西侧的浴室,时间大概够让我头发上沾到的粥干掉了吧。不过就是六个人住的房子,这实在大得太没有道理了。
其实家里也有几个佣人,不过因为母亲大人非常讨厌外界的人,所以没有一个佣人是住在家里的。平常没有人用的房间加一加已经足以开一座小学了。不过话说回来,毕竟这栋房子也有数百年的历史了,搞不好之前的族长身边,光是妻妾就有几十人之多吧……
不对,朽叶岭家是不是只生得出女孩子呀?
所以每一代都从狩井家过继像我这样的养子作为赘婿。
我在脑中试着将自己放进了这个家族由来已久的历史渊源末端,却怎么也得不到相应的真实感。同样的,对于在半个月后,这个家将选出我的妻子这件事也是一样。
继嗣会结束之后将会举行婚礼,而我也得继承家业,还必须为家里留下后代……咦?我要生小孩吗?这样的想法让我觉得浑身发冷。朽叶岭家的四个女孩对我来说都像是自己的妹妹一样,但我却得跟其中一个……那个……生小孩……也就是说……
我在脑海中浮现出来的结论中一个人边想边红着脸,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浴室。我看我还是赶紧浇盆冷水,让自己冷静一下吧……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拉开了眼前一扇沉甸甸的桧木门。
就在这时候,我在门内的脱衣间架子前看到了一个女孩。她回过头来。而我则是整个人呆住了。湿淋淋的白色衬衣透出了女孩的肌肤,湿润的头发贴在脸上,双颊忽然涌上了一抹红潮。这是我今天早上第四次看到这张脸了。
接着,一个竹篮朝着呆愣着站在原地的我飞了过来——
「哥哥笨蛋!你不要没敲门就把门拉开啦!」
我的脸上挨了一下,慌慌张张地把门关上。
「你怎么会在里面呀,千纱都……」
额头传来阵阵刺痛。竹篮在地上滚动,将原本盛在里面的浴巾给甩了出来。
「你还不是!这么早来浴室干嘛!而且我不是早就说过了,要进浴室之前一定要先敲门的吗!」
跟一群女生一起生活难免会碰到这种事。我耸耸肩,靠在门边等着千纱都出来。一会儿之后,浴室的木门被拉开,千纱都穿着制服走了出来。她的头发还是湿的,嘴唇则看来有些惨白。
「你还好吧?我看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好?」
「我没事啦。」
「头发要擦干呀,不然会感冒的。」
我将浴巾捡起来,盖到千纱都头上要帮她把头发擦干。然而她却把浴巾连着我的手一起拨开,说着「不用了啦!」然后朝着走廊的另一端跑开。我看着她的背影,歪起了头……怎么回事呀?她怎么看起来好像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我走进了脱衣间,在木架子上看到了疑似千纱都忘了带走的东西。这东西很奇怪,是一个小小的针线盒……针线盒?她拿着针线盒在浴室里面做什么?
我脱掉衣服走进宽敞的浴室,在寒冷的空气中身体不断发抖。接着我又发现了一件怪事——浴室的地板竟然如此冰冷。刚刚千纱都不是还待在浴室吗?为什么这里面既没有飘着蒸汽,镜子也没有起雾。
这么说起来,千纱都刚才那身装扮也真的有够怪的。她该不会在这么冷的天气下用冷水净身吧?
不过现在的我已经没有时间思索这件事了,再不快点,我上学要迟到了。于是我赶紧扭开了莲蓬头的开关,伸手按了按瓶装洗发乳的喷嘴。
等我把头发洗干净换好制服之后已经过了八点了。荒唐的是,从浴室走到玄关也要花上一分钟左右。因此我得一边跑在擦得光亮且容易打滑的走廊上,一边用浴巾把头发擦干。
「真画。」
经过书房的时候,一声呼唤把我叫住。这声音让我整个人僵住了,而我不可能对于这声呼唤置之不理地继续往前面跑。回过头来,我看到母亲大人正站在书房的门口。她那件深红色的小袖和服还有一头黑发同时映入了我的眼帘。这身看起来直教人联想到日式人偶的模样,若是稍微打扮一下搞不好看起来还比她的几个女儿还来得年轻呢!要是母亲大人站在发型和她相似的美登里身边,看起来根本就是一对十分相像的姊妹了。
朽叶岭早苗——她是我户籍上的母亲。但对我来说,看到她我会第一个想到的是朽叶岭家的族长,怎么也没办法把她当成我的家人。
「母亲大人……」我用喉咙里干涩的声音回话,咳了两声之后道:「早安。」
「你们一大早就这么热闹呀。」
母亲大人脸上勾起了微笑。她似乎没有生气,然而我却仍不自觉地别开了目光。
「你赖床的毛病似乎一点也没有进步呢。」
「我……我会注意的。」
「唉呀?」
她蹙起眉头朝着我走过来,将手贴到我的脸颊上。这般冰冷的体温让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是……粥打翻了吗?」
「咦?啊……是,还有没清理掉的地方吗?」
「没有,只是有粥的味道而已。」
原来如此……我知道她为什么会发现了。
母亲大人的嗅觉敏锐得令人惊讶。也许是因为祭祀中常常会用到香的关系,她对于气味的辨别能力便锻炼得很敏锐;而我因为时间的关系,只是随便冲洗了一下,所以才逃不过她的嗅觉吧。
「唉呀呀……」
母亲大人此时又将脸凑了过来,让我的背部因为紧张而整个僵直住了。
「……怎、怎么了吗?」
「亚希又偷跑进你的寝室了吗?这孩子真是太调皮了。」
我听了愣了一下……连这种事情也可以用嗅觉猜知吗?
「那孩子太没有一个女孩子该有的矜持了……真画,要是亚希今后再有什么不像话的举动,你要帮我骂她喔。」
母亲将鼻头凑到我的面前对着我笑着说。
「……是、是。」
「距离继嗣会都只剩半个月了,那孩子也真是……」
就在这时候,走廊那头传来了一声呼唤—
「哥!快点啦!要迟到了——」
是亚希的声音。得救了……我听到声音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母亲大人,我出门了。」
「好,小心点喔。」
朽叶岭家的宅邸座落在一座小山丘的山腰上,向下睥睨着伊伊田市。而我们每天都得来回走过这条蜿蜒的坡道。我总会不时在心里埋怨着,让人开车来门口接我们不是很好吗?但母亲大人说,这座山是神的领域,车子不能入山。
山坡路上有一条岔路将路旁的森林分成两半。这条岔路通往我出生的家庭——
狩井家。虽然朽叶岭家和狩井家总是被人戏称是幕府将军和一旁理事的御家老,但就连我也认为,这两个家族在这座小镇上的地位确实就如同这个比喻一样相称。
就在跑在前面的奈绪来到这条岔路路口的时候,路旁的树林间忽然窜出了一个身穿灰色西装、身材高眺的男子。
「各位早安……哇哇!」
狩井夏生,他是我的叔叔,今年二十六岁,但却有一张看起来跟我非常相似的娃娃脸。他刚才差点跟奈绪撞在一起,那慌张的模样根本就跟大学生没什么两样。而我们从小就常一起玩,因此我们称呼彼此都是直呼名字,那种感觉就好像相差不到十岁的兄弟一样。
「夏生,检查的结果出来了吗?」
「这个……我现在才要去研究室拿呢!」
「夏生夏生,我有长高吗?为什么你那时候不当场告诉我呢?」
奈绪和亚希一人一句地追问,让夏生的步伐不由得愈走愈快。我以几步之差跟在他们后面,对着夏生叔叔投以同情的目光。
他是朽叶岭家的家庭医师。前几天为了迎接继嗣会而替我的四个妹妹们做身体检查的人就是他。至于为何非他不可,据说是因为朽叶岭家将来要继承家业的孩子,身体绝不能让外面的医师触碰。
「夏生,你还要去一趟大学呀?在我们家里验不出结果吗?」我跑到他的身边问。
如果是一般医院的设备,狩井家就已经十分充裕了。
「嗯,那个,我想要做更进一步的检验工作。」
「有什么问题吗?」美登里听了也跑到我的旁边,担心地间了一句。
对此,夏生慌慌张张地挥了挥手,「没有啦,没事没事,没什么需要担心的状况——那个,因为继嗣会怎么说也是一件大事嘛,我只是慎重其事而已。」
下了山之后,眼前是一片冬时休耕而显得荒凉的广阔农田。夏生的轿跑车就停在路边,和负责接送我和妹妹们五个人上下学的黑色六门加长型轿车并排在一起。车前一名年老的司机动也不动地站在那边等候。
田园里头一对老夫妇正在将吊挂着的稻草卸下来,看到我们下山,双膝跪到了田地上,俯首行礼。这副景象我们已经看过无数次、习惯了。虽然我偶尔会疑惑着,我真的是身在现代的日本吗?但朽叶岭家和狩井家在这座伊伊田市就是整座城市的支配者。
倒是夏生带着一脸苦涩的表情别开了目光,赶紧拉开自己的车门。
「真画,你偶尔也回来狩井家一下吧。」
他在坐进自己的车子之前对着我说。
「……不行,我今天大概没时间回去……怎么了?有什么事情吗?」
「我是想说在你继承家业之后,我们就没有办法这么轻松地玩在一起了。我跟你都是。」
说完,他便把头缩回了车内。
「哥,快点!快点啦!」
亚希推着我,我们也上了车。
车外的田园风光开始随着轿车行驶而向后流动。我茫然地看着窗外,思索着夏生刚才所说的话。狩井也有庞大的分支旁系,而夏生也将继承狩井家的族长之位。与其说他是我的叔叔,其实更像个哥哥,从小就带我玩一些大人不喜欢的游戏。这个哥哥即将成为一个旗下拥有多个企业,实力足以左右市政的狩井家主宰。这样的未来对我来说实在难以想像。就好像我无法想像自己未来将成为朽叶岭家的族长一样。
收成之后干涸的稻田露出茫茫的黄褐色大地,这副景象晃过我的视线而朝着车后溜走。是不是世间所有的事物都会像车窗外的景致一样慢慢流逝消失呢?我一边感受着汽车行驶中传来的震动,一边将手肘拄在窗边,茫茫然思索着。
「哥哥,你怎么在叹气呀?怎么了吗?」
坐在我正后方的美登里问。
「美登里,哥应该是正处在婚前症候群的心理状态啦。」听到坐在美登里身边的亚希这么说,让我反射性地回头。
「谁在婚前症候群啊!」
「什么是婚前症候群呀?」奈绪坐在我前方的副驾驶座,听到这阵骚动也回过头来。
「就是结婚前会感到不安的那种情况嘛。通常是女人才会有这种婚前症候群的。」
经过亚希解释,奈绪带着一脸喜孜孜的嘲弄目光看着我。而美登里的眼神则是打从心底为我感到担忧。拜托!不要这么认真,别人说了就相信啦!
「我都说了没这回事——」
就在这时候,坐在我身边始终保持沉默的千纱都忽然小小声问了一句:「哥哥……已经决定好了吗?」
「……咦?」
我回过头,看到千纱都目光和我对上之后愣了一下,旋即转头望向窗外。
「没有啦,没事。」
「千纱都呀,她从前阵子开始就很介意哥到底会想跟我们四个人之中的哪一个结婚啦!」
「亚希!你讨厌啦!」
千纱都满脸通红地猛然转身,好像差点要从座位上跳起来似的。我也吓了一跳。什么要跟谁结婚呀……
「不过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要用占卜决定的,所以真画怎么想一点关系也没有吧。」奈绪说。
「搞不好神明会读出哥哥的意念,藉此决定占卜的结果喔!」
当美登里说出这个荒唐的揣测之后,亚希接着大声嚷嚷着从后座挺出了上身,将头伸了过来。
「一定是这样的!——哥,你希望谁当你的新娘?」
我愣了一下,随后忽然发现千纱都正带着一双非常认真的眼神,隔着亚希的脸庞朝我探了过来。我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唔,这个……嗯……」
四个妹妹的四对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让我根本无路可逃。
「其实我没想过耶!」
此时的我后知后觉地对着朽叶岭家的这个陋习感觉到非常恶心。她们四人将有一个被挑选出来作为我的新娘,而没有被选上的三人则会分别嫁进狩井家的三个分支,这样她们真的没有意见吗?
「因为我们从小就是一起长大的嘛!现在忽然要谈什么继嗣会、什么族长的……这教我怎么说呢?而且等到仪式结束,我们大家就要各奔东西了……」
我的声音愈说愈小,愈说愈沉,这点就连我自己也感觉得到。
但不管怎么说结果就是这么同事。不管继承家族事业还是结婚这等事对我来说在心理上究竟有多么遥远,但再一个月,我和这几个十六年来一起长大的妹妹们就要分道扬镖了。这是何等迫切的现实问题。
轿车的引擎声低沉地回荡了一会儿,就在窗外的景色开始出现一幢幢民宅的时候,亚希开口了:
「……那哥就把其他三个人找过来当你的情妇嘛!」
「亚希!」
美登里和千纱都同时斥了一声。而我则是抱头叹息。但奈绪这时也凑了过来,四个少女围绕着情妇问题嚷嚷个没完,让我终于按捺不住而欲转移大家的话题,便对着司机说:
「不好意思,可以帮我打开收音机吗?我出门前忘了看看今天是什么天气了。」
「是的。」
他伸出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指,打开了车用音响的开关。
收音机中播报的新闻指出首相出访中国、还有警方破获大规模期货诈欺集团的消息。在播报员沉重的声音中,车上所有人都噤住了口。
『……日凌晨五点三十分左右,住在……县伊伊田市下隐町河岸旁的……家十六岁长女……遗体被慢跑中的男子发现而报警。警方根据死者的遗体判断,这一具女性遗体跟本月六日及二十日同样发生在伊伊田市的谋杀案有关……』
忽然一阵宛如空气凝结成冰块一般的沉默出现在车内。
「……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呢!」
奈绪嘟哝了一声。这句话让我整个人冷不防地抽了一下。这已经是第三个人了。这阵子,伊伊田市内忽然接连发生了专挑女高中生下手的谋杀案。
「奈绪,你认得她吗?」美登里问。
「我只听过她的名字。好像是隔壁班的吧?」
「那个,我听说呀,上一次发生谋杀案的时候,我听说尸体好像有点夸张呢!你们知道吗?被杀的女生手跟脚——」
「好了啦!亚希!不要说了!」千纱都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叫道。
几个妹妹们的声音让我听不清楚新闻内容,而朝着喇叭处挺起了身子,听着听着,突然从背脊窜上一股恶寒。
……这是怎么回事?
被害人全部都是女高中生。而且,这次还是我们学校的学生!
「这个女生住得离我们很近呢!在下隐町耶!」
「嗯。」奈绪点头应了一声。
「要买的东西都买齐了吗?接下来我们要在祠堂闭关,会用到很多除虫香片还有松叶呢!」
有关继嗣会的一切准备都必须由朽叶岭家的人自己来处理。
「我想说礼拜六去买。」坐在我身后的美登里说。
「啊,那我去帮你们买吧。」
「为什么?」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奈绪听了又回过头来问。
「没有啦,那个……」
我将目光放到此时已经开始播放体育新闻的车内音响主机上头。
「哥哥,你是在担心我们呀?」美登里说。
「不过我们往返都是坐车子,没问题的啦。让哥去我才担心呢!你常常都会多绕路,没事都让你绕到有事了。」
「我是男生呀……」被害者全部都是高中女生,而且多方揣测都指出这一连串的杀人案是属于性犯罪。
「真画是男的没错,但你一副柔弱的样子怎么看都很容易被袭击呀。」
奈绪的一句话让其他两个妹妹嗤嗤地笑着,只有千纱都闷着头陷入沉默。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有一股不祥的预感。我看着对面河岸的高中校舍映入车窗,同时感觉到这股预感几乎要胀破了我的胸膛。
*
这天早上,教室里谈论的也全都是那个高中女生谋杀案的话题。
我们学校是男女分班,班上男生应该没几个人认识被杀的女生,但因为是同一间学校的同学,因此消息很快就已经传遍了。被害者是一年级的女生,比我小一届,也就是跟我的几个妹妹们同届。
「听说那个女生手脚都被砍断了呢!」
「呜哇~~好恶喔~~」
「真是有够变态!怎么有人会因为做这种事情而感到兴奋呢!」
「其实我是听说,那个女生从腰部以下都不见了耶!」
今天早上的班会,即便上课钟已经响过了却还不见班导进来,因此整个教室的喧哗声始终没有平息。我的座位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我趴在桌上,茫然地听着班上的同学们谈话。
「今天早上我听我爷爷说,十几年前好像也发生过同样的事件呢。」
「你是说像最近这样的解体杀人事件吗?」
「嗯,只针对女高中生下手,四个人被害。」
「也是在这附近吗?」
「又是河原呀?不过如果是他爷爷说的,那应该是假不了了。」
就在这时候,教室前侧的门被打开,班导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宣布:
「那个——各位同学,我想你们都已经知道了,今天发生一件不得了的人事。所以第一节课大家就先自习吧。」
说完,一阵不知道是抗议还是欢呼的鼓噪声响彻了整间教室。
「会不会停课呀?」不知道是谁忽然丢出了这么一句询问,而我们那个头发已经开始秃了的中年班导推了推自己的眼镜摇摇头说:
「现在还没有决定,但大家可不能擅自离开学校!」
班导离开教室之后,教室内扬起一阵比起刚刚更来得嘈杂的喧噪声将我团团包围。看来这些声音可不只是因为多了一堂自习课而高兴吧。
「我说呀,现在考试已经延期了,要是再来个两堂自习课,我们的暑假是不是又会被多砍几天呀?」
「咦,对喔,拜托不要~~」
「为什么考试会延期?是什么庆典吗?」
「唉唷,就是那个朽叶岭的那个啊……」
我听到他们的谈论而忍不住将视线移过去,就这么和说话的同学目光对上。他突兀地咳了两声,接着把目光移开然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试着低调而不被察觉地叹了一口气。
期中考延期的原因就是为了迁就朽叶岭家的继嗣会。校方虽然没有公开这么表示,但每个人都知道其实就是这么回事。毕竟这间高中本来就是朽叶岭家出钱盖的;继嗣会结束之后,这个小镇也会举办一个包含了园游会的庆典。
这个小镇里的一切全都是依照朽叶岭家的意思在活动的。
朽叶岭家,支配一个城镇的家族。再过不久,我就得继承这个家了。
因此,班上同学没有人来找我说话。
……唉,要是等我继承之后,不知道我能不能让朽叶岭家还有狩井家的小孩到伊伊田市外的学校念书呢?不过话说,我倒是没听说千纱都在她们班上成为大家的焦点,所以说到底,这都只是我自己个人的问题吗……
我溜出教室,来到校舍的屋顶。十一月底的阴天早晨,寒风飒飒吹得我非常冷。在学校的休息时间,我几乎都是一个人在这里度过的。
灰濛濛的冬季天空底下,稻田和零星的木造房屋共同描绘出伊伊田市的风景。从这里可以看见远方铁路桥上的货运列车驶过。循着这条铁路线追去,可以看到车站旁座落着一幢看来不太自然的高耸建筑物。
这个无趣的乡下小镇已经发生了三次足以让八卦周刊欣喜若狂的残虐凶杀案。而且还是只针对女高中生下手的谋杀案。
如今,事件终于也找上我们学校的学生了。
我将身子倚在高高搭起的金属栅栏上头,看着空荡荡的学校操场,忽然忆起了今天在车上感受到的那股不祥的预感……亚希、奈绪、千纱都、美登里,每当她们的脸庞浮现在我的脑中,她们身上就会出现如鲜血般鲜艳的红色。
我搓揉着自己的额头试图摆脱脑中这样的景象,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要是真发生这种事,那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什么办法也没有吧。」
耳边忽然传来了一个人的声音。
「为什么?」我反问了一句。
「因为你从没有真的为谁着想过嘛。你从没有对任何人敞开你的心灵,总是孤独的一个人呀。对你来说,一个、两个未婚妻身上遭遇什么不测,你也只会像平常一样假装哀伤,然后让人看见你花了三天才重新振作起来的模样罢了。」
我抬起头,看到一名男子就站在我的身边。他带着一副慵懒的姿态靠在铁栅栏上,高眺的身型却仍足以让他带着嗤笑的眼神低头看我。他有着一张浅黑色的精悍脸庞,年龄看来大约三十至三十五岁,但一头长及背部的头发发色却是非常纯粹的白色。
这人的双手被粗绳缠绕了好几圈绑在背后,一身米白色的长袍衣袖也被绳索勒得紧紧的。
我不知道他是打从什么时候开始缠着我的,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就连我试着想像到底该叫他什么名字,脑中浮现出来的也只有一张嘴巴开开的,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的空洞景象。
因此我就把空白当成他的名字——《》。
「你真了解。」我说。这个《》狗嘴吐不出象牙的说话方式我早就习以为常了。而我就算被他激怒并产生什么反应也没有任何意义,因为这家伙不过就只是我脑中产生的一种妄相。
「不过话说回来,人不就是这样吗?一个人是不是真的觉得哀伤,或者根本只是这个人的演技,旁人根本无从得知呀。」
「那倒是。」《》微微屈起了身子笑着说:「不过我对你而言可不是什么旁人呀。所以我知道。这就好像一幢建筑外表无论装饰设计得多么华丽,里面的梁柱若只是保丽龙或木条搭起来的道具屋,从里面看可是骗不了人的。而你就像一间道具屋一样,缺少作为一个人最重要的东西……或者与其说是缺少,说错位了会更精确一点吧?我之前也做过这种比喻,人就好像一道函数——你知道函数吧?X值若代换为一个数字,y值将会因此而得到另外一个确切的数字。」
这家伙总喜欢用教师般的口吻说话……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是因为在我心里也有像他这样喜欢对某个人叨叨念的冲动,结果却被我压抑起来而以这个《》的形式出现吗?我印象中好像在心理学还是精神病学的书籍里看过这样的解释……
「整个世界若是有六十亿人口就有六十亿种不同的函数。而每个一道函数都不尽相同,但却也没有多大的差异。挨了揍不论是谁都会感觉到疼痛;在某人身上尝到了甜头,无论谁都会对他摇尾巴……」
「那是狗吧。」
「这只是一种比喻。不过我说你还真是没有那种理解什么叫作诗意的感性神经呢!总而言之,那边一群人就函数而言,几乎没有什么显著的差异,顶多就是y=3X+6或y=4x-8之类的,大概就是这种程度的变化而已吧。不过你不一样。你的函数绝对又是平方根又是虚数等等复杂的数学记号组成的式子。」
「你大概以为自己又举出了什么有趣又贴切的比喻吧,不过我已经受够了你这种无聊的解释了。」
「这不是你要问的吗?你身上的函数得出的y值不是无理数就是虚数;你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乘以多少,或是加上多少才会变成普通的数字。当然,我也不知道。」
那你就闭上嘴呀——我无声地理怨道。《》这个家是用我的嘴巴在说话的,所以让的喉咙快被他的多话给扯破了。
稀奇的是,《》真的闭上嘴消失了。我环顾着四周,这个白头发的家伙鲜少会在自己想讲的话还没说完之前就离开;真会发生这种事,那也是因为他感觉到有人来了……但我带着这样的想法看向顶楼的入口,却没有任何人影。
我再一次把目光投射到栅栏的另一头,这次我看到了——
操场左边一处角落的组合屋——体育器材室的屋顶上出现一幢黑影。
是个人影。这人一身黑衣,是个长发的女孩。她坐在器材室的屋顶,面对着校舍,手里正在不断地活动着;膝盖上则放了一张褐色的板子……
——那是……素描簿?
……那女孩是谁?绝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这个时间穿着那身装扮,坐在体育器材室的屋顶上……写生?看来《》之所以消失就是因为察觉到这个女孩出现的关系吧。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一股不祥的预感袭来,让我觉得全身僵硬。
就在此时,我的头顶上忽然传来啪哒啪哒的声音,让我忍不住缩起了颈子。抬头一看,竟是一幢带着黑色翅膀的黑影从我头顶上飞过。
——是乌鸦。
这只乌鸦笔直朝着体育器材室方向飞去,拍了拍翅膀减速之后停在那个一身黑衣的少女肩膀上。
我打了一个冷颤赶紧从铁栅栏前离开,同时俯身趴下。因为我仿佛觉得那个女孩已经察觉到我的存在,把眼睛转过来了。我的双颊此时仍因紧张而僵硬。
我趴在水泥地上,将注意力集中在听觉。现在已经听不到翅膀拍打的声音了。
我压低了身子试着靠近栏杆,偷偷看出去,那个坐在器材室屋顶上的少女已经不见踪影了。
*
这天终究还是没有停课。第三节以后就正常上课了。下午也得补课,所以在我步出校门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了。几个妹妹们已经先回家了,结果还有劳司机特地再跑一趟来接我。
「夫人希望您赶快回去,所以我会开得快一点。」
我一坐上车,司机就这么跟我表示。
「咦?母亲大人?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听说是有客人来了。」
「啊,是入札会呀,我都忘了。是今天吗?」
早知道我就跟班导说要早退不参加补课了。这可是再好不过的藉口呢。
通往朽叶岭家的山麓下已经停了四辆车。我从车子上跳下来,赶紧沿着山路奔上去。
我气喘吁吁地穿过大门,美登里已经在那边等我了。
「哥哥,客人已经在等你了。这是你要换的衣服。」
「谢谢。」
我从美登里手上接过一件洗好的衬衫和西装裤,怎么说也不能穿着学校制服见客。我在厕所换上了衣服,然后朝着宅邸中央的房间——我的寝室赶去。
「母亲大人,不好意思,我来迟了!」
我边说边拉开房门,这间宽阔的正方形房间中央——平常是我铺床睡觉的位置,现在有几个人围坐着。
母亲大人也在其中。她跟今天早上一样,穿着一件红色的小袖和服。其余四人不是中年就是迈入老年的男子,全都穿着一身白色的工作服。焚香的味道刺激着我的嗅觉。这四人当中也有人我以前曾经见过,不过我想不起他们的名字。因为他们一穿上这身工作服,每个人看起来都是一副模样了。
朽叶岭家的宅邸基本上是不准其他男人踏入的。因为母亲大人非常讨厌男人的味道。因此,只有在不得已的时候才会像这样,让他们穿着用香薰过的白衣进来。
而我是唯一的例外。
「真画,你坐到×未申方向。」(译注:未申,以十二支区分出来的方位,以子向为北,末申方向约为西南方。)
母亲大人对于我的迟到似乎没生气,只是展露了一张艳丽的笑容对我做出指示。我缩着头轻轻跟大家点了头入席坐下。而那四名男子则是深深地对我行了一鞠躬。
「真画先生,好久不见了。我是杉浦建设的杉浦。」
「真画先生,您好,我是平内工程的负责人。」
「真画先生,初次见面,我是常盘建设的——」
这些人像是随时都要冲上般积极地向我自我介绍。他们都是伊伊田市内有一定规模的建设公司代表。看到这些人满脸横肉地同时朝我压上来,害得我都想连着坐垫向后滑动身子跟他们拉开距离了。总之一个个打招呼实在太累人了,我看了看他们四个人:
「……是杉浦先生、平内先生,还有蘁泽先生跟大河内先生吧。」
「您认得我呀,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初次见面的常盘建设的韭泽先生和一旁的大河内先生彼此对看了一眼。
「真画先生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同样正确无误地叫出了我们的名字呢。」杉浦说。
「喔?这样啊……」
「寒喧的话请留待待会儿再说,现在座位都乱掉了。」
在朽叶岭家的族长——母亲大人提点之下,四人的身体冷不防地抽了一下,全都赶紧坐回到原来的位子上,围成一个圈圈。
大家围成的圆圈中央放了一个盛着水的三角鼎。这尊鼎带有浑厚的金属光泽,大约一人环抱的大小。四名男子坐在鼎的四边;而母亲坐在东北方,我则和母亲对坐,坐在西南侧离鼎稍远的位置。
母亲大人手持着香炉轻抚,一阵甜甜的,带有一点草腥味的烟雾从香炉中向外飘散。接着她取出一份四张,写有复杂文字的纸条,浸入鼎内所盛的水中。
我仿佛听见定晴直视着鼎内的四人吞咽口水的声音。
……原来如此,※入札会呀。每次参与这种集会,我都会忍不住在心里嗤笑一番。(译注:入札在日文中带有『拍卖』、『招标』的意思。单就字面上的意思则为『投入纸条』。)
在这个伊伊田市内,不存在所谓合议这种事。所有公共事业的发包与承包都是由朽叶岭家以占卜决定。这种支配方式真的非常诡异;小至地方庆典的场地,大到市长选举,所有关系到这座小镇的一切,都是像今天这样,在我的寝室内将纸条投入盛水的鼎中决定的。像这种愚蠢的仪式我已经不知道参与过多少次了。
男人们探出头来望着鼎内,纸条漂浮在鼎内所盛的水中,上面的油墨逐渐晕开。母亲大人用手掌掬了一些水放入口中。我实在不懂,只是像这样尝一口纸墨交融的浑浊水液,要怎么样得出占卜的结果。
就在这个时候——
没有人碰到中央的那尊鼎,鼎内的水却开始出现波纹;浸在水中的纸条开始冒出大量气泡,然后将水挤出了鼎外。
「喔!」
四人之中有人惊呼了一声,接着这些公司老板的臀部全都从脚掌上抬了起来。而我也瞪大了眼睛望向母亲大人。
「夫、夫人!这、这是……」「这、这是恶兆呀……」
四名男人吓得发抖,而我则是头一次看到这种现象。这是怎么回事?
「安静!」
母亲以尖锐的声音斥了一声,让所有人都吓得僵住了。
「真画,西边有乌鸦混进来了。」
「……咦?」
母亲大人取了一鼎香炉交给我。
「把这个放到西门,把它赶走。」
「夫、夫人,这种小事我们来就好——」
平内忽然插了嘴进来。
「你们是四方方位的支柱,要是随便离席会让占卜出错——真画,你快去。」
我不明不白地点了点头,抓着香炉起身,出了祈祷室就往走廊上跑,接着穿过宅邸的西侧厨房后门。
——母亲大人说……西门有什么东西吗?
我将平常关上的宅邸西门门闩打开,用肩膀顶开笨重的门扉。由于这道门不供平时出入之用,门外就是一片苍翠的竹林。现在已经入夜,外头一片漆黑,我甚至没有看到周围有任何动静。抱着香炉的我狠狠地抖了一下。这时间不穿外套出来,寒气整个渗入了我的皮肤。
……一切都没什么不对劲的,那我……到底该怎么做呢?只要把香炉放在这里就好了吧?
我将香炉放到门柱的阴影处,然后把门闩架上去。就在我正要转身回到屋内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阵骇人的振翅声。
我回过头,看到一幢黑色的影子。
黑影贴在西门的屋瓦上,朦胧的黑影看不清楚……不对——
我集中注意力凝视着那团黑影。
那是一个女孩坐在门上。我来的时候没有发现,但坐在门上的确实是一个黑色长发,穿着黑色长袍的女孩,也许是她这身打扮让她融进了夜色才让我没看到她……不,不可能是这样。就算天色再暗,有人坐在门上,我应该在进入庭院的时候就会发现才对。
仿佛……
仿佛她是刚刚才从天空中飘下来一样——
瞬间,我跟这女孩的目光对上了,让我忍不住抽了一口气……是上午我从校舍屋顶上看到的那个女孩。不会错,她就是这副模样,把素描簿放在膝上,肩膀上还停着一只大乌鸦,除了她之外不会有第二个人了。
……这、这个女孩是谁?
「……你看得见我吗?」
她问。声音低沉而锐利,一双眼睛放出了黄光紧紧扣在我的身上。我向后退了两步,点了点头。她稍稍挺起了身子,将目光放到自己的脚上。
「是气味呀……但为什么你看得见我?」说完,她合上了素描簿,提起来遮住了自己的嘴和下颚。
「你是……什么人?」
我凝视着她的脸庞,试着找出她的名字。
瞬间,一股恶寒仿佛成群的虫子一般攀附在我的腰际。
……这家伙不是人,是魔物。她会趁夜深出爪子,将人卷到空中,暴露在冰雹和风雪之中,再扔回大地致死。我知道她是这样的一只魔物,而且名字是——
「——伊妲卡。」
我不自觉地脱口而出,惹得她挑起了眉毛对着我问:
「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她从屋顶上站起来,睥睨着我的目光仅仅是扫到我的身上,我就觉得自己的手指仿佛已经莫名渗出了鲜血。
一阵不祥的振翅声响起,那只乌鸦从那女孩——伊妲卡的肩上飞了起来。这景象让我的肩膀猛然一阵颤抖。
……为什么我会知道?这、这我也不知道呀……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看得见』眼前的人的名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这是我与生俱来的能力。小的时候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初次见面的人要互相报上自己的名字。明明看一眼就应该知道了……
在我开始上学之后,我才察觉到问题其实是出在我自己身上。但在此之前,我对于这个异常现象几乎不以为意。因为我只是可以看到眼前的人的名字而已,又不是什么太让人觉得不舒服的事,就好像我的眼睛、耳朵比别人好一点而已。我一直这么想。
但今天,我从这个女孩——伊妲卡的名字上看到无数的诅咒。我看到一根木头柱子上刻着她的名字,而柱子上还留有无数的刀痕。一阵寒气将我围绕……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你『看得见』人的名字呀?」伊妲卡用生硬的声音嘟哝着。我听了猛然回神……为什么?我、我不是什么都没说吗?
「你就这么被诅咒七千年吧,朽叶岭真画——别用那一对肮脏的眼睛看我。」伊妲卡起身吐出这么一句话,同时将素描簿拉高到自己的眼睛下缘,让我再也看不见她的脸。这时候我终于可以正常呼吸。
「你……」但声音却仍显得嘶哑,「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你也知道我的名字?……许许多多的疑问哽在喉咙里面,而伊妲卡只是眯起了眼睛没有回答。
我忽然觉得视线好像忽然变暗,身体的体温也从脚底、手腕,还有颈子等处不断地流逝。视线中的一切变得模糊,即将被浑沌的黑暗笼罩,却只有伊妲卡一双宛如针锥一般紧扣着我的眼睛依旧清晰可见——
「……哥?」
一声呼唤让我在浑身痉挛之中勉强回头。
是亚希。她站在厨房敞开的后门前,身上还穿着制服,两脚踏着凉鞋。
「你怎么了?入札会还没有结束吧?」
「咦?啊,那个……」
这时候,我才终于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在肋骨内侧慢慢开始又跳了来;颈子周围的衣领已经全被汗水濡湿了。
「你可别让几位客人等太久喔,母亲大人会骂的。」
亚希半开着玩笑地教训着,一边靠过来拉住了我的袖子。
我跟着她,然后回头越过自己的肩膀看向西门。
原本站在门上的少女已经消失,只剩下忽然一阵强风吹过,竹林摇曳的飒飒声响。同时,香炉的烟也被风吹散了。
……这是我的幻觉吗?
不可能,因为我的耳中还确实残留着那个女孩——伊妲卡的声音。
不过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历?为什么我会觉得她是魔物呢……
「……怎么了吗?」亚希凝视着我的脸庞间。
这么说起来,亚希是不是并没有发现到当时应该站在门上的伊妲卡呢?她是根本看不到吗?还是伊妲卡在那个瞬间已经消失了吧?
一股凛冽的寒意忽然又袭上的心头。
我为了甩开脑中烙上的伊妲卡的眼神,加快了脚步赶在亚希之前先朝着屋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