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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三章 冻结的血水

这天晚餐结束后,我在药房制香的时候,脑中一直回荡着藤咲的事,还有《》说过的话。药香浓得呛鼻,也因此让我的脑袋变得茫茫然。

……一定会发生什么很严重的事。这句话实在太不吉利了。而且严重的事不是已经发生了吗?藤咲不见了,难道还有什么事情会比这个更来得严重吗?我想对《》这么问,但那家伙的出现或消失始终无关乎我的意志,让我想问却没人可以问。

……不对,等一下。这是怎样?我这么想,不是等于我同意了他说我身上住着另一个人的说法吗?

「……哥哥,香要弄得更硬一点啦。」

耳边传来了一声呼唤,将我的注意力拉了回来。负责叠药包的美登里鼓起脸颊对着我抱怨了一声。将油和干燥后的香粉揉合是我的工作,但我似乎揉合的工作做得不够扎实,因此全部都散掉了。

「哥哥的集中力实在太容易涣散了——你看,香粉又洒出了这么多。讨厌,这个味道可是洗也洗不掉的呀!」

美登里边说边用湿布帮我擦去堆积在我牛仔裤大腿处的香粉。

「啊……抱歉。」

「要是美登里被选为哥的新娘,那哥可难过啰。肯定每天都会挨骂。」

亚希一边用钵磨出香粉,一边开心地说。

「可是亚希呀,要是我们被选上的话,那谁来煮饭,谁洗衣服呀?」

奈绪说话的同时,一边将盛着木片的奉书纸放到烛火上烘烤。

「对呀,母亲大人一向都只教我们制香的方法,那些事情该怎么办呢?虽然美登里什么都会……」亚希说。

「喔~!千纱都之前开始学煮饭就是为了这个呀?要是我也一起学就好了。」奈绪说。

「才、才不是!」

千纱都装到一半的香包一个没拿稳便从手中滑落。

「才不是呢!我学煮饭跟哥哥没有关系啦!」

「可是你不是还跟美登里问哥哥喜欢吃什么吗?」

「奈绪!」

千纱都红着脸,一只手揪住了奈绪的肩膀。

「喂!你不要乱来——很危险啦!我在过火耶!」

我不知道该怎么制止她们,只能抱着乳钵在一边发呆。

此时,我发现自己好像稍稍觉得安适了些。这是这个家庭里面总会出现的情形。虽然大家就要各奔东西了,但至少,现在每个人都还在这里。这样的情景究竟有多么温暖,在没有真正失去过之前是不会了解的,而我现在却连跟藤咲说声谢谢的机会都没有。

「我……大概不行吧。」

千纱都鼓起了脸颊,忽然别过头做出了这样的发言。其他人听了则将目光全都移到了她的身上。

「不行?……什么不行?」亚希把头转过去要看着千纱都的脸庞,但千纱都却像是要甩开亚希的视线一般,忽然站了起来。

「我说我大概不会被占卜选上吧。」

她说完,我和其他三个妹妹彼此相互看了一眼。

「为什么?」

亚希用膝盖移动,绕到了千纱都面前。但千纱都却摇摇头,让亚希只能带着一张困惑的表情看着我们。

「嗯呃……不过呀……」我觉得这时候不开口不行,因而对着千纱都说:「……千纱都,你做的炸豆腐很好吃喔!」

「才不是这个问题呢!哥哥大笨蛋!」

千纱都边骂边转身将香包扔到我的脸上,然后飞快地跑出了药房。

脚步声从走廊上消失,我将双手撑在身后,一整个不知所措地呆坐在原地。

「……哥哥真是有够不会安慰人的。」

美登里忽然丢出了这么一句话。

「咦?咦?是我的错吗?可是……到底为什么呀?」

我看着门外昏暗的走廊……到底是怎么回事?千纱都最近的表现实在太奇怪了……虽然她有事没事就忽然卯起来生气这点是跟以前一样啦。

「千纱都大概是生理期失调吧。」

「亚希!你别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美登里训了亚希一声,让亚希脖子都缩起来了。不过话说回来,在一个全都是女性成员的家里生活了十几年,这样的话题我也早就习惯了。

「这倒是少有的事,你们呢?来得顺吗?」

「嗯,我们都很正常。」

我很早以前就知道我这四个妹妹的月经周期是完全一致的(这点大概连母亲大人也一样吧)。因为每个月总有五天,家里会笼罩着一股异样的氛围,走廊上也会弥漫着刺鼻的香味。

「不过她说她不会被选上是怎么回事呀……」

听到我嘟哝着,亚希也歪起了头,然后大家同时陷入沉默。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我开始默默地继续揉香的工作。

……千纱都是不是不想被选为继承人呢?

虽然我从没思索过这个问题,但应该是这样吧?就拿我来说好了,我非得跟这四个像亲妹妹一样的女孩其中一个结婚——虽然这是从以前就已经决定好的事,不过直到最近,我开始体认到这个现实之后,其实也对此感到疑惑。

因此,如果千纱都也有同样的想法,这也没什么好惊讶的。而且不只千纱都……我看了看亚希、美登里,还有奈绪。

「怎么了吗,哥哥?」

亚希非常敏锐地把目光移到我身上。

「嗯,没有……」我一下子愣住了。

……这个问题大概只有趁这个机会才能问得出口了,但我却不知道问了之后自己又打算怎么做。

「你们三个,会不会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呀?」

亚希愣了一下,奈绪则蹙起眉头。而美登里则是回问了一句:「不希望什么事情发生?」

「哎,就是自己的结婚对象早就已经决定好了的这件事嘛。」

奈绪听了和亚希对看了一眼,然后转过来对我露出戏谑的笑容。

「你呢?你不喜欢吗?」

「对呀,哥的意愿最重要了。因为我们只有四分之一的机会,但哥却一定会从占卜中得到结果呢。」亚希接着补上一句,让我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因为我完全没料想到这问题马上就会回到我身上。

「咦?呜……那个……」

此时,就连美登里也说:「我也早想要问个清楚了。」我忽然觉得这问题非常棘手,正拼命想该怎么蒙混过去的时候,口袋里传出了震动声。

……得救了,是手机响了。

由于母亲大人非常讨厌电话铃声,因此我们只能带着手机。我从口袋里取出手机,看到是夏生打来的。

「喂,什么事?」

『真画,你吃过晚餐了吗?』

「嗯。」

『这样啊,那你可以过来一下吗?到诊所这边。』

「怎么了吗?」

『我不是叫你有空要回来的吗?结果你连一次也没有回来过——我在大学里的工作到今天好不容易告一段落了,我不想被爷爷他们拉去一起喝酒啦。』

「喔,不好意思……我们现在在制香,要过去的话会晚一点喔。这样可以吗?」

我挂上电话。这通电话对转移话题来说实在是再有用不过了。我跟三个妹妹们说,因为夏生找我,所以请大家帮忙快点把制香的作业做完。

那些香我们得赶在继嗣会之前做完,而这天的进度完成时已经是晚上九点了。我把药包放到干燥用的架子上之后,披上一件休闲外套走向玄关。

「哥,你要去狩井家呀?」

亚希在玄关门前把我挡下来。

「嗯,夏生找我。家里有什么医疗用品不够吗?」

「头痛药好像没有了吧。」

「好,我会跟他拿一点回来。」

「你可以顺便帮我们问问检查报告吗?」

「咦……这个,他应该不会告诉我吧?」

「你不会看了我们的报告之后,挑一个胸部最大的来当你的新娘吧?」

「亚希!」

我鞋带绑到一半,停下来敲了一下亚希正凑过来的脑袋……这家伙,总是有事没事就忽然丢一句惹人厌的话出来。

「没错啊~~当哥的新娘就要帮哥生很多小孩呀,胸部大不是很重要吗?」

「这又不是我能选的!」

我站起来,看到亚希鼓着脸坐在屋内延伸出来的本质地板边缘,抬头看着我的胸口。

「我要听哥刚刚没有说的答案啦。」

「什么答案?」

「就是哥会不会讨厌跟我们其中一个人结婚呀?我们都不行的话,那谁你会愿意呢?」

我叹了一口气,坐到亚希身边。

「我不是说你们不行啦。只是……只是我还没有心理准备嘛!」

「明明就有十六年让你做好心理准备了,还不够呀?」

她带着嘲弄的语气问。

「唉,这个,是有十六年的时间没错啦……那你呢?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早就做好了呀!」

我呆了一下,两眼直视着亚希的侧脸。接着她带着一张微笑转过头来上让我慌张地赶紧将目光移到自己脚上。

「我从小就一直听母亲大人讲这件事,因此早就决定要跟哥结婚了。除了我之外,奈绪呀、美登里呀,还有千纱都,大家都这么想喔。不然的话,我们怎么可能跟你一起一住就是十六年呢?」

「咦……」

「其实哥也是在占卜中被选为家里的赘婿吧?」

我茫然地点点头。

确实,狩井家大体上分为四个主要支系,四个支系中究竟哪一家的孩子要成为朽叶岭家的赘婿,这也是经由占卜决定的。这个占卜结果早在我出生以前就已经有了。

「所以呀,我觉得神明一定有在保佑我们,才会得出这样的占卜结果。」

她笑着说:

「还好是哥来当我们家的赘婿,如果是别人,我可能早就离家出走了。」

说完,她从地板上站起来,发尾飘过我的鼻尖,留下带了一点苦味的甘甜香气。

「好啦,哥,你可不能在狩井家喝酒喔。我会准备*香母酢茶等你喔。那是美登里教我做的。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喝吧!」(译注:一种类似柚子的柑橘类水果酿茶。)

「……嗯,谢谢。」

说完,亚希啪哒啪哒的脚步声缓缓从走廊上消失后,我仍一个人呆坐在冰冷的木质地板上好一阵子。

不知道为什么,刚才亚希说的话让我想起了藤咲。她也说过,她的使命是神赐给她的。到头来,我还是搞不懂这到底是已经看破了,还是打从心底接受。但不论是哪一种,她们至少都不像我,只是随波逐流地面对这一切。

我总觉得,大家好像都做出了自己的决定,只有我一个人还在任人摆布。

「随波逐流又有什么不好?」夏生半开玩笑地说。

他将装了咖啡的马克杯递给我。

周围充斥着令人怀念的消毒水味。这是离狩井家主屋有一段距离的诊所。要是先去了主屋,家里的那些亲戚一定又会唠唠叨叨个没完,因此我是偷偷穿过狩井家的院子溜过来的。夏生似乎也一样想离狩井家那些麻烦的亲戚远一点,因此很喜欢待在这里。

「……不会不好吗?」

「不然呢?有人叫你飞你不觉得困扰吗?叫你在水中呼吸你也办不到吧?是人就是有办得到的事跟办不到的事。你之前只是没去做那些你办不到的事而已。以后也是一样。所以你就别想这么多了。」夏生笑着说:「还有我也是。」

说完,他坐上诊疗室里的桌子上,喝了一口咖啡。我则坐在一张很硬的、包裹着一张合成皮的床上。此时只有桌上一盏台灯微弱的光线照着我和夏生。

「不知道登喜雄先生是不是也想过这样的事?」我说。

「喂,你要叫父亲大人吧?」

「我办不到啦。他又不是我的亲生父亲。而且我甚至不记得他的长相。」

登喜雄是母亲大人的夫婿——也就是我那四个未婚妻的父亲。换句话说,他在二十年前也跟我一样,从狩井家出生,以未来赘婿的身分被朽叶岭家收为养子。听说他在我懂事前就因病过世了……要是他还活着,我心里的一些困扰或许就有人可以问了。

夏生不知道从哪里端出了一瓶白兰地,打开盖子噗噜噗噜地往自己的咖啡里倒。

「你这样白兰地的量至少占了一半吧?」

「很冷嘛。今年的冬天很冷,搞不好还会下雪喔。」

「不会啦。要是下雪可就没完没了了。」

这个伊伊田市不知为什么从没下过雪。就连雨也下得不多。因此,这个小镇根本没几家店有卖雪炼或是铲雪用具;要是真下了雪,整个小镇都会陷入一片混乱吧。

不过有机会我也想亲眼看看真的雪长什么样子。就在这时候,我边想边觉得气温骤降,让我冷得开始打颤。这间诊疗室里只有一台小小的电暖炉,因此这里其还满冷的。

「你要不要也来一点?」夏生边说边摇着手中的白兰地酒瓶。

「我还没成年啦。话说,诊所里不能带酒进来吧?」

「你不要这么认真好不好?偶尔陪我喝一点嘛。」

「我要是喝了酒,母亲大人马上就会发现的。」

「啊,对喔。」

夏生说完钻进桌子底下,东摸摸西摸摸地不知道在干什么。

「来,你看,这里有一扇暗门,设在地板上分辨不出来吧。酒是藏在这里面的。之前西家的大伯就用过这个暗柜,你还记得吗?是说大伯已经过世很久了。他可是个大酒桶呢,肯定常常躲在这里偷喝。哈哈,被安排在这间诊所工作,就只有这个好处了。这酒很棒喔!」

「夏生,你有没有想过以后干脆就当个医生呢?」

「完全没有。因为我原本就是为了朽叶岭家才进医学院的。没办法,朽叶岭家不愿意把诊疗工作交给外面的医生来处理嘛。」

「对喔,也是啦。」

「其实我在跟你一样大的时候,也曾想过要离家一个人独立生活,因为不管是谁都会觉得这种家庭很奇怪吧。」

我双手捧着温热的马克杯,两眼直视着夏生。他这么说令我很意外,让我愣了一下,没办法马上反应。

「……夏生也这么想过吗?」

「是啊,不过后来我进了医学院,也代表我放弃这个想法了。当时你不在狩井家,所以你大概不知道。」

他边说边露出了有些失落的笑容。

「什么事?」

「很多事情啦,像是我们为什么没办法逃离这个家之类的。」

……为什么?今天的夏生很怪。他抬起头,眼神没有聚焦地望着远方。他说话的对象似乎不是我,而是好几年前的、小时候的自己。

「……这间诊所一直以来都是由狩井家的医生继承的。在我之前是大伯;再之前好像是北家的人吧。我在进驻了这间屋子之后查了许多事。一直以来,这两个家族都延续着同样的轮回。知道了这点,我已经没有离开家的勇气了。」

「是什么传统……之类的事吗?你觉得自己非得将这个传统承袭下来不可,所以……」

夏生轻轻地笑了。他摇摇头:

「不是。我发现的不是这种像是学校课本里会写的故事;其实朽叶岭家是——」

话说到一半,他却把话收了回去,然后从桌子上抓起了一个厚厚的信封袋,放在手上像是在确认重量一般翻了又翻,翻了又翻。那是印有大学名字的信封袋,看来大概是亚希她们的检查报告吧。

他要说的话该不会是跟这份检查报告有关?

「那个,真画。」

「……嗯?」

我咽了一口口水重新坐回病床。因为夏生的声音听来沉重得仿佛一落下来就会铺满整个地板。

「这件事你不可以对任何人说喔。」

「……什么事?」

「你跟其他人不一样——只有你,跟其他人不一样,所以你可以逃得掉。」

他边说边看着手中的信封。

「你是朽叶岭家的赘婿对吧?所以只有你可以从这个轮回中逃开。」

「这是什么意思?是说……就算我逃走了,狩井家的其他分支也会有人来取代我的位置吗?」

「不是,不是这个意思。其实朽叶岭家根本不需要赘婿。」

我听了整个人呆住了。

「所以,如果你真想离开,我可以帮你介绍我之前找过的房屋仲介。只要你跟他们报上我的名字,即使没有保证人也可以在外县市找到房子。」

他边说边撕下酒瓶的标签,用原子笔在上面写了一间叫作YK不动产的房屋仲介公司名称,还有地址跟电话,然后塞给我。

我疑惑地摇摇头,「你怎么忽然跟我说这个?我不懂。再说,就算有了房屋仲介公司帮忙,其他像钱的问题怎么办呢?」

「会有办法的。朽叶岭家应该有一些银行帐户是可以用你的名义动用的。」

「是这么说没错……」

……夏生是认真的。他是认真考虑过要离开狩井家。但又为什么放弃了,回来担任朽叶岭家的家庭医师呢?比起整天茫然度日的我,夏生应该拥有更坚定的觉悟呀?

这时候,他将信封扔回桌上,重重地呼了一口气。

「……抱歉,你就当作没有这回事吧。忘掉我说过的话。」

「什么啦?你说清楚呀。你不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件事而把我找出来的吗?」

「嗯——」

他原本要伸手到桌上抓回那只信封,才出声却又同时噤口。

就在这一刻——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足以划破黑夜的哀嚎。我跟夏生同时从坐着的姿势中弹了起来,然后像是在确认彼此是不是真的听到了这阵哀嚎似地对望了一眼。

「刚刚那是……」

「从上面……传来的吗?」

我们跑出了诊所,看到隔了一个小小庭院的狩井家主屋门前已经有几个人站在那儿了。

「夏生,你也听见了吗?」其中一个人唤着夏生的名字朝我们靠了过来。

「是朽叶岭家宅邸发出的声音吗?」

「去看看吧。」

在手电筒的灯光照耀下,成群的脚步声撕裂了夜晚的宁静。我跟在狩井家的亲戚背后一起跑上了山坡。

刚刚那阵哀嚎不断地回荡在我耳中,仿佛撕裂了耳膜般留下阵阵刺痛。脑中紧接着浮现的口疋《》说过的不祥之言:一定会发生什么很严重的事。

……到底,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黑暗之中,在手电筒的照耀下,却照出了一滩更深邃的黑暗。

坡道的尽头是朽叶岭家宅邸的正门。围在门前的狩井家人之中,只有我一个人可以进入。我穿过大门,看到石阶上那滩深邃的黑暗仍持续蔓延,不禁呆站在原地。

是一滩红黑色的血。

血泊中躺着一个娇小的人影。她身上被扯破的衣服全染上了鲜血,那双无神的瞳眸,让我一时间认不出她是谁。

女孩的脚边躺着一个筒状物。是保温瓶。瓶盖开着,内容物已经全洒出来和血水交融在一起,却仍冒着热气,带着微微的柑橘香刺激着我的嗅觉。是香母酢的香味。

啊……那、那这个女孩是……

是、是亚希吗……

「……真画!」

一声呼唤让我抬起头来,看到玄关处有几个女孩站在那儿;两个、三个……我的意识开始变得朦胧。她们全都拥有同样的脸。怎么回事?这张脸不是躺卧在血泊中的亚希的脸吗?她们都长得一样……

——为、为什么亚希会……

——这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身后传来几声惊慌的喊叫,我的手臂开始发抖。

「快叫警察!」「夏生!叫救护车!」

「不行!」

一个驳斥声穿过了我的身侧;一身红色的小袖和服,还有晚风中飘扬的黑色长发……

「可、可是!夫人——」

母亲大人站在惊慌失措的狩井家人面前,看来即使遇到这种情况,她仍不允许有人侵入她的宅邸。

「……人已经死了。联络一下伊伊田警署。直接联络署长。然后准备冰水跟抹香,有多少拿多少过来。这味道太刺鼻了,得把它清洗掉。」

我呆住了,茫然地望着母亲大人的背影,无法相信自己耳中听到的话……她、她在说什么呀?在这种时候,在这种情况下……

「咿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玄关处再度传来哀嚎,同时一声重物坠地的声音响起。

「美登里!」

我追着声音望去,看到晕厥的美登里靠在千纱都的脚边,瘫倒在石阶地上。

「真画,你快把千纱都、奈绪,还有美登里带进屋里去。」

母亲大人冷澈的声音回荡着,但我却无法在第一时间有所反应。我果站在冰冷得像是已经冻结的夜晚空气中,意识始终被紧扣在亚希一双无神的眼眸上。

美登里脸色苍白地躺卧在一张垫被上。那张脸每看一次就会教我想起浸在血泊中的亚希,因此我忍不住别过头去。

外头的骚动就连这里——美登里的寝室里也听得见。我站起身。这时候围坐在美登里身边的千纱都和奈绪同时抬起头。

「……真画,你要去哪?」

奈绪以和平常截然不同的低沉嗓音问。

「我去外头看看。」

「哥哥,你不要走……」千纱都勉强挤出了细细的声音说。

「可是这件事不能只让母亲大人一个人去面对。」

千纱都紧握着美登里伸在被褥外的手,眼前沉重的气氛令我无法承受,我在奈绪再度开口前离开了房间。

整间宅邸弥漫着刺鼻的香烟。我走在冰冷得仿佛要将脚掌削去一般的走廊地板上,看到靠近玄关的一间客厅有光线传来。还有男人的声音。

「夫人,您的情况我们了解,但就我们的立场来说,我们不能不进行验尸工作寻找破案线索呀……」

「不行,朽叶岭家的人不能接受这种亵渎。马上把亚希秘密安葬起来。」母亲大人冷冷地说。

「可是……」

「夫人,您的心情我们了解,可是这时候——」

这是我的亲生父亲——狩井家现任族长的声音。由于我出生后没多久就过继给朽叶岭家,此后几乎没有见过几次面,因此我们之间并没有亲情的羁绊。

客厅半掩的房门透出了门内的景象——母亲坐在上座,前面并排坐着四名身着白色工作服的人;就连警察也必须穿上工作服,才勉强被允许踏入这间宅邸。但关系到亚希的事,母亲大人似乎是一步也不肯退让。

验尸——这是……一起犯罪事件,是杀人案。

我紧咬着下唇,压抑着脚步声穿过客厅。

夏生人就待在玄关进来右手边的一间大厅。他和几名穿着工作服的警察围坐在一起正在交谈。大概是在询问案发情形吧……一件一件工作服让这个情况看起来简直像是某种玩笑式的场景;仿佛死者大批涌入了这间宅邸,并且到处徘徊。

「真画,美登里没事吧?」夏生察觉到我的存在,因而挺起身子向我发问。

我一边点头一边轻声走进这间大厅。

「……那、那个,请问这位是?」一名年轻的刑警看着我问。大概是我没有穿工作服,让他觉得讶异吧。

基本上,朽叶岭家的当家夫人还有她的四个女儿,只要是伊伊田市的居民全都认得,但我这个唯一和她们同住的养子却没有几个人看过。

「他是朽叶岭家的赘婿。」

听了夏生介绍,几名刑警动作生硬地对我点点头。

「各位,不好意思,我有话先跟他说。」

夏生说话的同时起身,推着我出了这间大厅。

「你呢?你还好吧?我看你的脸色非常糟糕呀。」

「咦……啊、嗯,我没事。」

我佯装坚强,但从刚才开始,一股作呕的恶心感就一直在我的肋骨内侧翻滚搅动。

「夏生,你看到……亚希的……样子了吗?」

「嗯。」夏生偷瞄了一眼大厅里的警察,「从她出血的情形来看,大概是一瞬间的事,应该没有让她受到太多痛苦。」

我紧咬着牙关,含着口中苦涩的唾液低下头。

「……抱歉,我只能用这种方式安慰你了——可恶,这到底是怎么一口事?」

夏生说完别过头去,用手握拳捶在自己的大腿上。

亚希真的死了。但我现在却怎么也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我可以,见她吗……」

我的呢喃声让夏生又把头抬了起来。

「你说什么?」

「亚希……我想,再看看,她的脸。」

「这样好吗?」

「母亲大人跟警察,一边说要验尸,一边说要秘密安葬……也许,晚一点,我就再也、再也见不到她了。」

夏生不发一语地望着我,一会儿之后他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回到了大厅。接着他和几名警察交换了几句话之后又从大厅里走了出来。

「好吧,你跟我来。」

亚希仰躺在隔壁的房间里。地板上铺了一张很大张的塑胶布。她身上盖着白布,只看得到脸。此时她的眼睑已经合上,失去血色的脸庞看来仿佛木雕人偶一般惨白。

夏生站在我的背后,还有坐在房间角落的女警,他们两人都没有说话。

当然,亚希也没有。

我看着亚希那对褪了色的嘴唇嘟哝了一声。

「……能不能,暂时,让我们两人独处一下。」

此时夏生和女警的眼睛像是飞虫一样在我的头上盘旋着,一会儿之后女警点了点头然后站了起来。

背后的拉门被拉上,留下我和亚希两个人待在这间房理。

我坐在地上,两手掐紧了自己的膝盖……这人真的是亚希吗?是每天早上都会溜进我的寝室,骑到我身上来的亚希吗?

……我不知道。我看着她僵硬的脸庞,心里却没有涌现一点点炙热的情绪。

同时——

我察觉到《》就出现在我的身边。

这名双手被捆绑着的白发男子隔着亚希坐在我面前。我抬起头,看到他浅浅的微笑,心里的恶心感又再次涌上了咽喉。

「你看吧。」《》说:「不就跟我说的一样吗?你一点也不觉得难过呀。」

「你住口。」

我的双手发出颤抖,初次对于自己口中冒出另一个人的发言感到厌恶。

「你出来干什么!」

「唉呀,你没发现呀?」《》甩了甩自己的一头白发发出一声嗤笑,「我出现的时候,就是你心里正处于疑惑的时候喔!一直都是如此呀。你心里的疑惑就是打开门的钥匙。现在也是一样。」

我在……疑惑?

「我有什么好疑惑的。」

「还有什么?不就是疑惑着你是不是真的会觉得哀伤难过;或者你只是无法接受亚希已死的现实……就这样啰。」

……那我该怎么办?我将无法发出声音的话语和宛如强酸的唾液一同咽下咽喉。这时《》站起来,再度开口:

「很简单呀,你只要坦率地面对自己就好。你不就是为了这点而把其他人给支开的吗?」

他一双细长的眼睛在白发的阴影底下,焦点从我的身上移到了亚希身上。

「把布拉开,直接看吧。」

我听了先是茫然地抬头望向他那张深色的面容,然后再低头看着亚希。

亚希纤薄的身体盖着白布,白布顺着她的身体曲线微微起伏。我像是被什么东西操控着一般,伸出手抓住了白布的一端,然后将布掀开。顿时,一股恶心感猛然袭上胸口,让我的身体微微抽搐。

亚希身上开了一个洞。

这样一定很痛吧。

「你看,这就是你感受到的。」《》讪笑着说:「因为死的人不是你嘛,肚子上被开了一个洞的人不是你。但结果就是如此啰。重点是,经由想像力试着模拟别人所承受的痛觉,跟为了某人死去而感到哀伤,这完全是两回事呀!所以你搞错了。你知道吗?亚希已经死了,你再也看不到她了。她不会再对着你说话,也不会再对着你笑,更不会再钻进你的棉被里头,让你感受到她的体温。」

我紧咬着下唇,将白布盖回亚希身上。

「——我说了这么多,但你却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呢!」

「眼泪不过就只是水而已。」

我压抑住了《》欲藉我的嘴做出的回应,从地上站了起来。

我不知道警察署长跟我父亲是怎么说服母亲大人的,但亚希的身体被装进了一个大袋子里,放上了担架被运出了朽叶岭家宅邸。

漆黑的山路上,一群穿着白色工作服的人抬着亚希的尸体下山。我站在门前看着他们,心想这看起来就像是一支送葬的队伍。

「哥哥……亚希……要走了吗?」

身后传来一声呼唤。我同过头,看到千纱都哭肿了一张脸。别开视线之后,我点了点头。

「我去为她送行。」我说。

「……我也要。」

「千纱都你要看好美登里。」

「可是哥哥——人家……不要你走……」

我抓着千纱都的肩膀,将她推回到了宅邸,然后转身出了大门。我不让她跟来,是因为仿佛她跟来了就会被一起带走似的。

在下山的途中我回过头看了好几次。我排在这支送葬队伍的最后一个;而母亲大人没有来为亚希送行。

……之前母亲大人说过的话此时仍萦绕在我耳边——

『人已经死了。』『这味道太刺鼻了。』

这些话就连我现在回想起来还会觉得毛骨悚然。那是没有温度的声音。也许母亲大人因为受到惊吓,意识已经有些混乱了……我试着这么告诉自己。

我在山下赶上了抬着亚希的队伍。田边停了好几台车,红色的车灯斑驳地染红了夜色;其中有几名员警没有穿着工作服,路旁甚至还有围观的群众。亚希的遗体被送进了大型的休旅车后座。而车子的后门随后就像是要遮住我的视线般地关上了。

强风吹拂着我的背,我这才感觉到寒冷而环抱住自己发抖的身体。回旋的警示灯一次又一次照亮了我呼出的白色气息。

亚希走了。她走了。

然而,此时的我却只能蹲在坡道口一根被砍断的树干旁,无线电恼人的通话声在耳畔响起,接着休旅车便出发了。我的眼睛追逐着车尾灯,望着它在蜿蜒的阡陌中左右摇晃着逐渐远去。留下的员警们也一个接一个地坐上了汽车……

我不能一直待在这里,该回去了。但即使心里这么想,身体却僵硬得连站都站不起来。

这时候,耳边传来了鸟类拍打翅膀的声音。

我在拂过后颈的一抹恶寒中猛然回头,看到黑夜里浮现一张白皙的脸庞和两道黄光,花了一段时间才辨认出这身影是位黑衣的黑发少女,而她肩上停着眼睛散发着黄色光芒,看了让人觉得非常不舒服的乌鸦。

是伊妲卡!我举起颤抖的双手捂住嘴。

不是藤咲,是伊妲卡……

她正站在十公尺外的交岔路口。她似乎有瞟了我一眼,但随后就朝着警车方向走去。但她肩上那只乌鸦则始终将那对散发黄色光芒的眼睛紧扣在我身上,然后——嘎~~地叫了一声。

我猛然从地上站起来,即使双脚一时之间还站不稳,却仍朝向那身黑色长袍的背影追过去。

「等、等一下!」

黑衣女孩停下脚步,甩动了一头黑色长发转过头。

「你不要靠过来,朽叶岭真画。你的眼睛太污秽,不要用你的眼睛看我。」

「什么……」我愣了一下,「……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藤咲怎么了!……这句话我没问出口。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伊妲卡用冰冷的声音问:「你知道我不是藤咲?你那双眼睛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可以看透这种事情?」

我吞了口口水向后退了一步。

「我没从报告书上看到你这种特质,朽叶岭真画,你不是应该只是个从狩井家过继的赘婿吗?」

……报告书?这是什么东西?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历?藤咲说她在调查杀人案,结果查到我们家里来了吗?我们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些案件跟亚希被杀有什么关连性吗?

一股冲动驱策着我,让我差点就要冲上去掐着她的颈子,把所有累积在我脑海的疑问全部宣泄出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亚希非死不可!

然而,我却发不出声音。在乌鸦紧盯着我的目光下,我连扭动身体都不能如愿……

就在这时,我的眼角余光飘过了几缕白发。

「我不知道你是谁,不过……」

随后,我的喉咙里发出了不是我的声音。

一股恶寒袭上我的身躯。

在此之前,《》从没对其他人开口说过话。

「……不过你们的调查部门实在也不怎么样嘛。要是把目光全都集中在朽叶岭家的女人身上,可是会栽筋斗的喔!……你叫伊妲卡是吧?你看了这个小鬼还不明白吗?」

伊妲卡白皙的脸庞沉入了夜晚的阴影,只有一对眼神依旧锐利。

「……你也是GOOs吗?」

一股寒意随着我的背脊下窜……伊妲卡看得见《》吗?这怎么可能?这不是真的,他——这个白发男子是我脑中创造出来的幻象呀?

「你们是这么称呼自己的呀?别露出那种表情嘛,我可是第一次跟自己的同类说话,可兴奋的呢!」

我勒紧了自己的颈部肌肉,想要藉此斩断这个莫名其妙的对话,但不知道是受制于伊妲卡的眼神,还是《》鲜少出现的亢奋情绪,我始终无法如愿。

「……这样啊。」

伊妲卡忽然别开了视线呼吸,同时,我身上的束缚也稍微得到舒缓。

「狩井家已经不知道混入了多少代朽叶岭家女人的血脉,会出现像你这样的家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也许是吧,不过——」

「喂!」

忽然间,伊妲卡身后传来一名男子的呼唤,让我冷不防抽了一下气。

白发男子的气息消失了。

「你是藤哄小姐吗?你不要擅自跑到这里来啦!我们不是要你等我们的报告吗?」

一个身型矮胖的男子边说边走向我们。他是之前在客厅陪着我父亲和母亲大人会面的男子,即伊伊田市警署的署长。此时他已经脱下工作服,换回西装,身后还跟着两名制服警察。

伊妲卡看着他,「我是依据千代一的指示行动的,不接受伊伊田市警署的指挥。」

「你说什么?」署长像是橘子皮般满脸痘疤的脸气得扭曲,「警察厅的人为什么可以随便跑到案发现场来搅和?拜托你们不要这么乱来好吗!」

我在脑中一片混乱的情况下听着这两人的对话……伊妲卡是警察部门的人吗?

那藤咲说的话——全都是真的啰?

伊妲卡不理会愤怒的署长,迳自穿过他身边朝几辆汽车并排的方向走去。其中最里侧一辆银色流线型的外国车,一看就知道不是警用车。她拉开驾驶座的门,忽然回头看了我一下。

我跑到可以看清楚她脸庞的距离停下来。

她眼中已经没有之前锐利的眼神,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泪痕。

望着她,我内心忽然涌出无法化作言语的思绪,仿佛就要涨破胸口。

原来藤咲说的都是真的。

就连她身体里住着伊妲卡的事也是。

因为现在走进车内的就是藤咲。我知道是她。

然而,藤哄一语不发地坐进了车内。关门前,乌鸦拍着翅膀发出不祥的振翅声飞向夜空。紧接着,那辆银色轿车在无声中驶动车轮,转眼间已经消失无踪。

一阵刺骨的寒意袭来。然而,我却仍站在田边的小路上探寻着黑暗中消失的藤咲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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