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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四章 浸透的血渍

我再度穿上制服,已经是三天后的事了。

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之后,我穿上袜子。抬头看看天花板,莫名开始细数着神话图腾中的神灵面孔,却在数到一半之后放弃。我叹了一口气,转头望向摊在地上的垫被。

现在已经没有人会坐到我身上叫我起床了。但我却也不再赖床,这样的自己让我觉得非常不快。

「——哥哥,我帮你端早餐过来了。」

门外传来一声呼唤。是美登里。我愣了一下,「咦?啊、等、等一下。」应了一声之后,我赶紧将棉被折起来堆到一边,然后把门打开。

美登里穿着一身芥黄色的小袖和服,腰上系了一条靛色腰带,手上端着餐盘站在走廊上。

「……你没事了吗?怎么还起来做饭?」

美登里的脸色还是不太好。在那个宛如恶梦般的夜晚过后,美登里就一直昏睡到现在。

「嗯,我……我也不能一直躺在床上嘛。下厨做菜可以帮我转移一些注意力。」

美登里勉强挤出笑容,我觉得难以承受,接过餐盘就把头低下来了。也许就如她所说的,她想藉由下厨做菜转移自己的注意,今天的早餐菜色非常丰富。

「要一起吃吗?」我问。

「咦?」

「没有啦,那个,因为我也没什么食欲。再说,你也一直没有吃东西吧?」

我想,不管谈论什么都好,我应该要找美登里说说话才对。听到我的邀请,美登里犹豫了一会儿之后僵硬地点点头,接着走进了我的寝室。

然而,我和她隔着餐盘对坐,却没有人开口说话,也没有人动筷子。汤碗里的汤也渐渐凉了。

「……美登里。」

「嗯?」

「啊~~」我用筷子挟了一口煎蛋提到她面前。

「咦?咦?」美登里猛然后仰,显露出一脸怯懦的模样,「不、不要啦,这样很不好意思耶。」

「呜……对不起啦,我开个玩笑而已。」

她的反应让我也觉得羞愧,回过头来将煎蛋放入自己的口中。我到底在做什么呀我……

「……哥哥,你那种偶尔想要融入大家却开了无聊玩笑的毛病最好要改一改啦。」

「……不好意思喔。」

不知道她是不是因为我垂着头表现得一脸失落的模样可笑,那张脸终于展露了微微笑靥。

「不过哥哥,还是谢谢你。」

「谢什么?」

「没有啦,因为哥哥一直都很关心我嘛。」

我没有回话,从餐盘上将盛着黑芝麻青葱的碗端到自己面前……为谁担心,这种事谁都做得到。但其他的事我却做不来。就这点而言,我也跟芙登里一样。

因为装作为谁担心的时候,其实也是转移了自己的注意力。就只是这么回事而已。

「……亚希一定也很喜欢哥哥的这个部分。」

我握着筷子的手停了下来,但没办法抬头看美登里的脸……喜欢我的这个部分?喜欢我藉着为谁担心而转移自己注意力的部分?要是……要是亚希是在这种情况下死掉的——

算了,不要去想了。

「我也……对哥哥……」

「……咦?」

我抬起头。

「没、没有啦,那个……」美登里一边说一边猛挥着手,「就是……我是说……我也、我也不能这样一直躺在床上嘛……」

「嗯,可是……」

我放下筷子,用膝盖撑起身体,伸手贴到美登里的额头上。手掌下方,美登里的脸一整个红了起来。

「哥、哥哥?」

「你看你还在发烧呢,还是不要太勉强自己比较好。这些东西我会收拾,你回去躺一躺吧。」

美登里带着一张冒着热气的红润脸庞点了点头。

我把餐盘拿到厨房清洗。从亚希被杀害那天开始,母亲大人就变得愈来愈神经质,连佣人都不许进入家里。

事发当时已经是深夜了,不可能有佣人出现在家里的。但即便如此,母亲大人还是避讳任何闲杂人等的出入。回想起那一夜母亲脸上的表情,那不是什么不安或忧虑的神情,反而像是对污物弄脏家里感到恶心和厌恶……一想到这里,我就不由自主地毛骨悚然。事情照这样发展下去,不用多久朽叶岭家就会像闹鬼的凶宅一样冷清吧。

要是我真的成为朽叶岭家继承人的夫婿,我想提议搬出这里,搬到一个普通的独栋住宅居住吧。毕竟这个宅邸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了令人难过的回忆。然而,母亲大人不可能允许搬家这种荒谬的事情吧。

我套上运动外套,接着披上一件毛料大衣﹒往母亲大人的房间走去。

「母亲大人,我去上学了。」

我从门外告知母亲自己要出门了。从不幸发生的那天起,母亲就以身体不适为由一直待在房里休息,都没有和我们碰面。

「真画,你进来吧。让我看看你的脸。」

「咦?」

房里传来的声音让我一时之间有些困惑。因为过去母亲大人从来没允许我进入她的寝室。

我怯懦地把门拉开,看见艳红色的小袖和服披挂在鸟居形状的古式衣架上。这是母亲平时穿在身上的和服,现在看到它,却觉得这衣服的红色就像鲜血一样浓艳,让我忽然觉得一阵不寒而栗。

房间里有一处用屏风隔开了的空间,隆起的平台上铺了榻榻米。母亲大人从屏风后面的榻榻米上起身,穿着睡衣,头发披在肩上地走了出来。她的脸色惨白,只有一对红唇颜色显得非常鲜艳。她直视着我微微笑着,笑容有如寒冬中绽开的樱花——诡谲,却又惹人怜爱。

母亲大人绕过屏风缓缓地向我靠近,「身体好点了吗?」她一面询问,一面伸出纤细的手触碰我的颈子,突如其来的冰冷触感使我忍不住缩起肩膀。

「嗯、是……好多了。母亲大人,您呢?」

「嗯,我也没事了。不过我本来就有点贫血,稍微起身就必须再躺回棉被里休息。」

母亲大人将脸凑过来,几乎要贴到我的脸上。说话的同时,她呼出的气息也掠过了我的颈子。此时我觉得那双冰冷的手心仿佛正探索我身上的每一个部位,但我却无法动弹。

「包含亚希的事情在内,真是让真画也饱受折磨了……」

——母亲大人,您呢?您怎么想?

亚希的死,您不觉得难过吗……

我有股冲动想将这句话脱口而出,因为当时母亲大人的模样实在让我觉得——

「亚希她呀……」母亲微微低下头,喃喃地说:「亚希是个好女儿。她既活泼又开朗。虽然朽木岭家的继承权是由神明决定的,但我会觉得,要选的话应该是她会被选上才对。如果是她的话,我可以安心把我的一切都交给她。」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话。这是我第一次从母亲大人口中听见她对孩子的看法。虽然她这个孩子现在已经不在了。

「但是你不要觉得泄气。」

母亲的手沿着我的颈子向上贴到我的脸颊,同时抬起那双湿润的眼眸和我四目相望。这一刻令我屏息,几乎无法呼吸。

「我还有美登里、奈绪和千纱都,我可以耐过这样的痛苦,而你也要。」

母亲漾开的微笑让我背脊僵直。这应该只是一句空泛的安慰,但随着她的指尖轻轻滑过我的脸颊、下巴,我却觉得这样的声音令我害怕。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抖成这样?

「出门的时候小心。不要从大门出入,要从东侧的后门出去,绕过北边的院子,从西门出入。」

母亲轻声呢喃着,我僵硬的身躯终于得到解脱。在令人难以忍受的寒意中,我离开了母亲大人的寝室。

穿过蜿蜒的长廊,我从屋子东侧的后门出去,沿着院子外侧的围墙,特地绕过屋子的北边移动。朽叶岭家对于『方位』的吉凶非常计较,重视的程度几乎让人觉得厌烦。而母亲大人之所以会这么叮嘱,大概是因为南侧的正门是亚希被杀的地方,现在应该还留有当时的血迹;就算清理掉了,正门大概还是会有好一阵子不能通行吧。

此时奈绪和千纱都正在北边的院子里晒衣服。

「啊,真画,你已经可以去学校啦?」奈绪一边张开床单,一边对着我问。

「嗯。话说,怎么是你在洗衣服呀?」

「啊!你看不起我对吧!不过是洗个衣服,我当然可以做得到呀!」

「帮佣不能来了,这些事情当然得要我们自己来做了。」千纱都坐在水龙头边,手里拿着洗衣板说。朽叶岭家的和服很多,因此衣服全部都得手洗。

「哥哥,你今后有要洗的衣服就拿过来我这边,不可以积太多喔。」她说。

「咦……」

……这怎么行?之前都是佣人在帮我们家洗衣服,所以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但现在要是我连内衣裤都交给千纱都手洗,一想到就觉得心里非常复杂。

「母亲大人不让我们去学校,所以我们要是不做些什么,就会觉得很闷。」奈绪一边一条条地晾着毛巾,一边说。

「咦?那个是……」

我看到脚边一桶已经洗好的衣物,有制服衬衫、短裤,还有胸罩。

「……是亚希的。」

「哇!千纱都!不得了了!真画看到洗好的内衣就知道那是亚希的了!」

「咦?不是啦!那个——」

奈绪的语气中带着开玩笑的意思,但——「哥哥是变态!」千纱都却认真地抬起视线,翻着白眼生气地瞪我。然而,我光看内衣就知道那是谁的,这点也是事实,让我完全没办法反驳。

「没办法嘛,这些衣服放着也不是。」奈绪说:「反正我们大家的三围也都一样,所以我们就拿过来穿了。」

……这样亚希也会觉得高兴吧——奈绪小小声地补上了这么一句话。千纱都听完低下头,将目光移回洗衣板上。而我也没办法把话题接下去说了。

我继续往西门走,这时却传来了千纱都的声音——

「哥哥,你为什么要去学校……」

我回过头,看到千纱都洗衣服洗到一半的手,此时停下来没有动作。她抬起头来,露出仿佛要哭出来似的表情凝视着我。她的反应让一旁的奈绪也觉得有些惊讶。

「什么为什么……」

千纱都低下头,「……不去也没关系吧。」

「咦?」

「没有啦。你要去就快点去啦,笨蛋哥哥。」

千纱都充满负面情绪的抱怨像是一股压力一样将我推出了西门。

问我为什么要去学校?大概是因为我想告诉自己我没事吧。总觉得,要是不佯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我也许就会在这片沉重的空气中窒息了吧。

从朽叶岭家宅邸直通往山下的坡道上,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打上一根大约相当于腰际高度的木桩,桩头缠着一条黑布,用旧钉子钉了四个角,表示现在朽叶岭家正在服丧。我一边数着路旁的木桩,一边快步走下山坡。

「唉呀呀,是真画呀,刚好。」

就在我正要走出山麓的时候,身后一个人叫住了我。我回过头,看到夏生邋遢地穿着衬衫,外面披着一件白袍。

「早……你说刚好是指……」

「我送你去上学吧。早苗夫人不是连司机都不让你们叫了吗?」

这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我们走出坡道,坐进了夏生的车子。周围的田园里看不见有人活动。这里的农人恐怕是因为朽叶岭家正在服丧而避讳着吧。留下还没来得及出货的捆装稻草还吊在田里,随着风摇曳着。

「千纱都还好吗?」

车子驶出去的同时,夏生对着我问。

「咦?嗯……千纱都?你不是该问美登里的状况吗?」

「啊、喔,没有啦……因为我听说第一个撞见的人是千纱都嘛。」

——第一个撞见……被杀的亚希?

「是……是这样啊。」

「你没有听说吗?」

别说是案发经过了,朽叶岭家一直到今天早上甚至连人与人之间的对话都没几句。

「夏生是从警察口中听到的吗?」

「算是吧。」

夏生犹豫了一会儿之后才回答。

「……那天晚上,亚希好像人在厨房,跟美登里和千纱都一起泡香母酢茶。然后因为你一直没回家,所以亚希端了茶要拿到狩井家来。后来千纱都回到自己房间,美登里则跟早苗夫人一起准备焚香。那时候,美登里忽然听见早苗夫人说玄关那边有奇怪的味道……」

我听了忍不住打了寒颤。没想到母亲大人那异于常人的嗅觉,竟能从那间广阔宅邸的一端,嗅到另一端飘出来的血腥味。

……要是……要是我早点回家的话……

虽然我知道这么想一点意义也没有,但我却无法将这想法从脑中消去。

「结果美登里因为害怕而想找千纱都一起去,去了千纱都房间却找不到人。那声哀嚎就是在这时传出来的。那是因为千纱都也察觉到那股味道,先一步往玄关去了。所以我们听到的哀嚎声是千纱都发出来的。亚希根本连声音也……」

夏生话说到这里唐突地打住,接着转而带着玩笑般的语气说:

「明明是警方要我协助调查,结果从头到尾都是对方在讲话,那种感觉真是有够不舒服的。」

「这件事……跟之前的杀人案,有关联吗?」

我将忽然浮现在脑海的疑问脱口说出。而我指的就是最近发生在伊伊田市,专门锁定女高中生犯案的残虐杀人事件。那天——距离亚希被杀还有好一段时日之前,我在朽叶岭家宅邸的西门遇见了伊妲卡这个奇异的女孩。

不知道是不是从那时开始,这些杀人案就悄悄地围绕在我四周……

在我沉思的这段时间,夏生仿佛配合我般也没有开口说话。我们的座车又穿过了几个红绿灯,在看得到河川的地方夏生才终于又开口:

「真画,你今天下午放学后有空吗?虽然有点麻烦,不过你能不能来我的研究室一趟?」

忽然听到他这么说,让我觉得有点吃惊。

「好是好……不过什么事情不能在狩井家说吗?」

其实夏生常去的研究室也是属于朽叶岭家出资的大学所有,从我们学校走路就可以到了。

「嗯,那些话我不想让狩井家的老头子们听到。为了保险起见才叫你到研究室来。不然他们肯定会说这件事现在告诉你还太早了。」

「……是什么事呀?」

听到我的询问,夏生旋即又陷入沉默。我望着他的侧脸,内心忽然涌出一阵骚乱的预感。

我们的对话就到此为止,而车子也驶进了我们学校的校门边。在我开门下车时,夏生才又开口:

「你应该不记得登喜雄先生的事了吧?你不可能记得才对。」

我正要关门,听到他这么问,让我的手维持着扶在门上的姿势回过头来看他。他放松身体靠在驾驶座上,两眼直视着方向盘中央。

朽叶岭登喜雄,他是母亲大人的夫婿,也是千纱都等人的父亲。

「嗯,我听说他在我出生不久之后就过世了。」

「我也不记得。」

我歪着头……夏生比我大了九岁呀。

「你没跟他见过面吗?我听说他很少从朽叶岭家的宅邸出来还是怎样的。」

「我也是这么听说的。不过其实不然。在狩井家的诊所有留下他的纪录。登喜雄早在我懂事以前,就是跟早苗夫人结婚后不久,就已经过世了。大概是整个家族集合起来要隐瞒他早逝的事实吧。」

我定睛直视着夏生僵硬的脸庞。

身后传来学校的钟声。是预备铃声。但我却没办法扭转身体开始移动。

「这样太奇怪了吧?」

在夏生懂事之前……那就是距离我和几个妹妹们出生前好一段时间的事了。照这个说法,他就不可能是千纱都她们的爸爸了。而狩井家想隐匿的就是这件事吗?

「可不是吗,所以我不是早跟你说过了,朽叶岭家根本不需要赘婿。」

「……你在说什么?」

「我要详细跟你说明这件事,所以请你放学后来我的研究室一趟。一定要来。我在研究室再跟你说。」

这时候,夏生才又把目光移回我身上。那对日光看来宛若一把锉刀般棱棱角角,参杂了许多复杂的念头,让我带着一种近似畏惧的心情从他的车旁离开。

车门关上后,夏生的车留下引擎运转的声音和车后的废气驶离了我们学校。

我呆然站在学校后门前,直到耳边传来正式的上课铃声。

三天没来学校了,学校里的教师们像是在为几近腐朽的枝干卷上稻草一般帮我处理各种事务;我们班导完全不跟我计较我迟到的事,还有老师特地为我整理了前两天的讲义。甚至连校长还特地跑来我们班看我。最让我感到不舒服的是,学校里没有一个人提起亚希还有朽叶岭家的事,全都拼了命地佯装成没事般地跟我瞎扯些有的没的。

倒是班上同学会离我一段距离地谈论着那些教师们避讳的话题,让我觉得安心许多。

我在上课中不时望向窗外,意图寻找那身熟悉的黑影。

虽然藤咲已经在最后留给我的信上写到,她觉得不要再跟我碰面比较好。然而,我在那个宛如恶梦般的夜里却再度和她相遇——不只是伊妲卡,还有藤咲。

但我是不是真的已经无法再见到藤咲了呢,

这天午休,我不但没有跑到屋顶上去,也没有跑去体育器材室后面。这样的我连自己都觉得惊讶。平时我在学校始终都想找到自己一个人的空间,但今天我却一点也没有想要从椅子上起身的意思。

毕竟藤咲不在,去了器材室后面也没有意义呀。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非常确信,要是我去了只有我一个人的地方,《》肯定会跑出来的。

『——我出现的时候,就是你心里正处于疑惑的时候。一直都是如此呀。你心里的疑惑就是打开门的钥匙。』

那时候《》这么说过。但我现在非常不想让自己的嘴巴说出不经由我意志思考过的话。因此,这天我就留在这间喧噪的教室,一个人用手撑着下巴,思索着夏生说过的话。

……朽叶岭登喜雄早在千纱都等四姐妹出生前就已经过世了。如果夏生说的是真的,那么千纱都她们的父亲到底是谁?是母亲大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情事吗?所以狩井家的人才拼了命地想要隐瞒这个事实?

但我却觉得这件事情似乎不像这种随处可见的八卦消息般单纯。

……还有,夏生那张思绪纠结的脸庞。

这件事,肯定是更加的——

结果我在第五堂课上到一半的时候就早退了。一方面我的情绪变得非常低落,一方面也很在意夏生说要跟我说的事。负责上那堂课的数学老师听了露出一脸卑屈的笑容,一副自以为了解般地说:『这也没办法嘛,你要好好保重身体喔。』

我出了学校,走在顺着学校旁这条肮脏河道延伸出去的田间小径,一边打电话给夏生。

『喂?是真画呀?怎么了?』

「嗯,是我,我从学校早退了,我现在就过去找你。」

『你要好好上课呀。你要是跷太多课,校方会跟早苗夫人联络的。到时候你可别为了脱罪而跟早苗夫人说你跑到我的研究室了。我也不想让早苗夫人知道我跟你说这件事。』

「……这是连母亲大人也不能知道的事吗?」

夏生听了沉默了一会儿。

『……其实我最不想让早苗夫人知道我告诉你这件事。』

听到这句话,我的颈子忽然在一股寒意中抽了一下。难道夏生其实对母亲大人存着什么怀疑的心理吗?而他的怀疑会不会跟我今天早上从母亲身上感受到的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感受一样呢……

「为什么?」

『这件事我会在待会儿碰面之后依序跟你解释——喂,我说你现在真的已经朝我的研究室来了吗?』

「嗯,再过十五分钟左右就会到了。」

我在不知不觉间加快了脚步。因为夏生说得不清不楚,让我觉得非常不安。

『你这样不是下午的课全跷掉了?这样你的出席日数够吗?』

「反正就算我接下来整整休学一年,校方还是会让我毕业的。」

『拜托你不要这么消极好吗?我之前不是也跟你说过了,我希望你离开这个还停留在明治时代的小镇,另外找一个地方生活呀!』

「你不要说这种强人所难的话。这样我们家要怎么办?」

『这种事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吧?』

就在我要出言驳斥的同时,我这才发现——对呀,这个家的事其实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我不能丢下千纱都、奈绪、还有美登里一个人逃走。所以其实我之所以会被绑住,大概不是因为什么陈旧的规矩,而是这些羁绊吧。

「夏生,既然你这么说,那你为什么不自己一个人逃走呢?」

『因为我在我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这些事,所以我已经没办法逃离这一切了。可是你不一样,我待会儿就把整件事情全部告诉——』

就在这时候,夏生的声音忽然从电话中消失了。不是他犹豫着不想说,而是声音忽然断掉了。我愣了一下,将手机拿到面前看了看后再贴回耳际。电话没断,此时手机仍维持着通话状态。

「……夏生,你怎么了?」

夏生没有回话。而我紧接着从听筒中听见什么东西跌落到地板的声音,然后是微微的痛苦呻吟。

——痛苦呻吟?

「夏生?夏生!夏生——」

我一边大声呼喊,一边下意识地加快脚步——砰、砰、砰……此时我已经无法分辨这阵低沉的声音究竟是从听筒中传来的,还是我体内传来的心跳声了。

——这是怎么回事?不会吧?这怎么会……

「夏生!夏生!你说话呀!夏生——」

我听见某种东西扭动的声音,同时电话被切断了。我回拨了好几次,却怎么也拨不通。我赶紧将手机塞进口袋,快步飞奔了出去。心里涌现一股充满了尖锐触感的黏液不断地流往喉咙深处那般令人作呕的不祥预感。心脏狂跳的声音几乎要冲破我的耳膜直奔出去。

研究室沉浸在一片血海中。

就在我开门的这一刻,为我领路的年轻女校务人员看了咽喉哽了一下发出一声怪声,同时一步步向后退到走廊墙上,接着两腿瘫软地滑坐到了地上。

狭小的房间内被办公桌还有书架给塞满了。一个身影趴在右侧的办公桌上,染满了鲜血。这人身上的白袍、桌子、散落一地的医学书籍全都浸在暗红色的血水中。我叫不出声。

……这人真的是夏生吗?

……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

思绪在我狭小的头盖骨内不断地来回奔窜。两只脚迳自开始活动了起来,一踏进研究室,啪嚓一声,鞋底便传来了踩进血泊中的触感。

那张趴在桌子上的侧脸确实是夏生。不知道他是不是吐了相当多的血,他的嘴巴还有桌面也全都被血染成红色,圆睁的双眼对我没有任何反应。

我觉得全身的力气忽然被抽干,意识开始变得朦胧。我回过头,看到那名脸色铁青的女校务人员正畏畏缩缩地朝着屋内观望。

我用冷淡得连自己都觉得不舒服的声音对她说:

「请你……帮我叫救护车,还有……通知警察。」

「好……咿咿——」

她扬起一声异样的声音,接着逃命似地往走廊的另一头跑了出去。我回过头,望着夏生穿着白袍鲜血淋漓的背影。

「……夏生?为什么?这不是真的……」

声音下意识地从我口中溜了出去。要不是我的唇齿发出颤抖,我恐怕会一直持续着喃喃自语。

一股寒意袭上心头。这栋大楼其实有开暖气,甚至烘得房间里的血腥味四处蒸晕开来,浓得令人窒息。但我却仍无法压抑身上的颤抖。

……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我为什么会在这里?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强忍着想吐的恶心感,拖着染了鲜血的鞋底向后要离开房间,却在此时忽然感觉到一束头发晃过脸颊的触感。

这抹异样的触感让我整个人狠狠抽了一下,两脚僵直地站在原地。

「你还不能走。这里还有事情要你来做。」《》说。

这名白发男子从我身边离开,走到了一动也不动的夏生身边。

我感觉到自己的内脏此时正翻搅着……是怎样?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在这时候跑出来?

「有事情……要我来做?」

在我好不容易挤出这声疑问的同时,我的视线角落已经开始爬满了像是虫类蠕动般的景象。这代表我的意识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但《》却只是冷冷地回应:「对,我没有办法做,所以你得用你的手跟眼睛仔细确认不可。」

「……确认什么?」

《》默默地将视线移到夏生的背上。而他所释放出来的压力已经强烈到我无法抵抗,我像是在血海中游泳一般,一步步走到夏生身边。此时就连脚边散落的书堆崩塌,全都落入了血泊中也没办法牵动我的注意力。呛鼻的血腥味搔弄着我的嗅觉,让我皱起眉头屏住呼吸,同时伸手触摸夏生的肩膀。

没有生命的躯体远比想像中来得沉重。我光是要撑起他的上半身,手肘就已经隐隐作痛。

血水濡湿了夏生的胸部,让我只凭触摸根本分不出哪边是衣服,哪边是肉。但其中有一块黑色的大洞,用肉眼就可以清楚辨识出来。

「你知道了吧?」

《》在我的耳边呢喃。我紧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这个伤口瞬间夺走了夏生的性命,跟亚希腹部的伤势一样。

「对,就现阶段而言,只要知道这点就好。所以接下来看你是要晕厥、呕吐,还是要哭喊尖叫都随便你了。」

「你开什么玩笑!」

我紧咬着牙关,将手从夏生肩膀上抽了回来。啪哒一声黏稠的声响中同时包含了夏生的身体再次倒回办公桌上的声音,还有我的膝盖跪倒在地上的声音。我一边感受着白发男子消失,一边勉强维系着自己即将散失的意识。我倒在淌满鲜血的地板上,用指尖掐住自己的大腿,不让自己晕厥过去。终于,耳边传来了警车的警笛声。

当我清醒过来,周围正处在一片黑暗,一股呛得教人随时都会咳出声来的香木气味。我仰躺着一段时间不动,眼睛就逐渐习惯了。昏暗的天花板上朦胧地浮现出了红色、青色描绘出来拥有蛇脸、狮子脸、和马脸等等异样长相的神灵。

……这是我的房间。但我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呢?

记忆像是宣纸上的油墨渲染一般逐渐变得清晰……夏生的研究室、整片的血水、贯穿了胸口的大洞,我像是弹簧一样猛然坐起了上半身,棉被从我的肩上滑落。

「哥哥?」

我听到一声呼唤,回过头看到有人坐在我的枕边。是美登里、奈绪,还有千纱都,她们围绕着一个大大的香炉坐着,全都披着一件露出肩部以下手臂部分的白色披肩,手持着香木片一片片扔进香炉之中。

「你现在起身没关系吗?」美登里问。

「啊……嗯。」

我确认了自己的身体,发现身上已经换了睡衣。

……对呀,我原本穿的衣服已经染满了血迹——夏生的……血。

「……警方说想要讯问哥哥对于这起事件的描述。」美登里小小声说:「不过母亲大人说,今晚要你别离开家。」

警察来过了。那……这、这一切果然不是我在作梦了。

我想起了夏生那双无神的眼睛。片刻之中没有人开口,只有香木片在火中烘得劈哩啪啦地轻轻响着。

「真画,你没有……被犯人,看到你吧?」

奈绪吞吞吐吐地问。而我则茫然地点了点头。一旁的千纱都紧握着手中的香木片低着头,双手不断地发出颤抖。

「人、人家看到哥哥浑身是血地被抬回来,还、还以为你……」

千纱都话说到一半没办法接下去,于是将头靠到了奈绪的手臂上。而奈绪则伸手将她的头拉过来,让她靠在自己的肩上。

「拜托,我已经受够了。为什么就连夏生也……」奈绪带着嘶哑的声音说。

关于这个问题,我也想找人问个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到底是谁杀了夏生——还有亚希?

《》似乎确信这两起杀人案都是同一个人所为。而我也一样。毕竟用这种方式杀人的大概不会有第二个。

这人是对朽叶岭家还有狩井家有什么难以抹除的怨怼吗?果真如此,那么接下来——

这样的想法一让我的手不自觉地发出颤抖。但驱使我的身体出现这个反应的并非恐惧,而是一种更为深沉,更为黑暗的情绪。

我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这家伙竟然杀了亚希还有夏生……

隔天我没有去学校。警方特地派人前来讯问我当时的情况。虽然母亲大人想把他们赶回去,但我向母亲大人请求,因为我有话想跟警方说。

「为什么?这些无礼之人在家里正在服丧的时候硬要闯进来,你有什么话好对他们说的?」母亲大人趴倒在书房的桌子上,带着一脸疲惫不堪的表情说。

「……可是我想尽可能地提供协助,毕竟第一个发现夏生被杀的人就是我……」

「你昨天是为了什么事情而去了夏生的研究室吗?我听说你还从学校早退了。」

「咦?那、那个,那是因为……」

此时母亲大人看着我的眼神就好比尖锐的刀刃抵着我的咽喉一般。

「是夏生……他说关于未来,如果我有什么想法,都可以找他商量。而且在外面说话会比较放得开。」

我没有说谎。但我也没忘记夏生说话时,脸上那张对于朽叶岭家还有狩井家感到抱歉的表情。他不想让这件事被母亲大人知道。

母亲人人听了露出了忧郁的神情呼了一口气。

「他——夏生这个人有一个部分实在太过狭隘了。我想他大概不适合统领整个狩井家吧。」

这句话让我听了忽然一阵不寒而栗。仿佛夏生的死是没有办法的事,而且死得正好……

「母亲大人——」

我在呼出声音的同时噤口,我不知道我这么呼唤到底是想问母亲大人什么。而母亲大人抬起眼睛瞄了陷入沉默的我一眼,说:

「我知道了。虽然我不觉得警方在这个案件上能有什么作为,不过我们确实也不能就这么放着犯人不管——去把署长叫进屋里来吧,毕竟真画的身体还不太好。」

在母亲大人的嘱咐之下,一个狩井家的人便拿着白色的工作服送到山下。几十分钟后,我在家里的客厅和伊伊田市警署的署长碰面。除了他之外,另外还有两个上了年纪的男子,看来应该也是警署中的高官吧。不过就是找个目击者讯问案发经过,却是署长亲自出面,这已经够让人觉得不舒服了,但毕竟是支配着整个小镇的家族有人被杀,让开始心想警察真是没什么用,心里忽然涌上一股烦躁的情绪。

「非常抱歉,没能阻止这件事,我们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面对到署长带着沉痛的表情谢罪,我挥了挥手要他到此为止。

「够了,不说这个了。」

「啊、是、是呀。」

总算是要进入正题了。

「那个,不好意思,我们查过夏生先生的手机通联记录,知道您在下午一点二十分有打过电话给他。」

「嗯……那个,就在我跟他通电话的时候,他……」

我没把话接下去,只是点了点头。当时夏生痛苦的呻吟声仍留在我的耳中。

电话那头,在他仍可以听得见我的声音的时候,他被杀了。

「真画大人,可以跟您询问一下当时您跟夏生先生正在谈论的对话内容吗?——啊,没有啦,我们是在想您跟夏生先生的对话内容会不会跟这起案件有关……」

他的态度让我不禁要想,这么迁就于朽叶岭家的办案方式,真的能让案情有什么进展吗?警方在办案的时候,不就是因为不知道哪些事情会跟事件有所牵连,所以每件事情都应该问个清楚吗?不过话说回来,就我的立场,我也不想将我跟夏生之间那段有些异样的对话内容透露给其他人知道。

「杀死夏生的凶嫌……跟杀死亚希的是同一个人吗?」

我唐突地丢出了这个问题,让署长和一旁的两名男子带着困惑的表情彼此相互张望着。

「这个……现在还不清楚。」

「那之前发生的专门挑女高中生下手的杀人案……」

「那些案件现在也在调查中,还没办法跟真画大人您透露什么内容。」

「……这样啊。」

虽然我不觉得警方在这个案件上能有什么作为——我忽然想起了母亲刚才说过的话。那我……

——我怎么样?我握紧了拳头,将方才浮现在脑中的想法捏碎。

……是啊,我一个人能做什么?

在这之后,心不在焉的我就连对方提问时我回了哪些话都不太记得了。因为我感觉到《》一直在我身边蠢蠢欲动。

我接到电话,说夏生的遗体在今天会完成验尸工作,并且送回狩井家。我不太清楚法医解剖验尸到底是怎么进行的,但这么快就送回来肯定是非常稀有的案例吧?不管怎么说,警方对于朽叶岭家还有狩井家忍让的作为,绝对会影响到调查的结果。

不过我还是想去狩井家一趟看看情况,因而跟母亲大人报告,但母亲大人却只是冷冷地应了一声:「在明天早上之前不准出门。」让我惊讶不已。

「为什么?我要去为夏生守夜呀。」

亚希是朽叶岭家的人,因此她的秘密葬礼连我都没办法出席。不过夏生是狩井家的人,应该会举行正式的丧礼才对。

「今天有非常重要的卜筮工作,不会有时间为夏生守夜的。」

「什么……」

我愣得说不出话来了……卜筮工作?这件事比起家里有亲人死去更来得重要吗?

「总之,你今天晚上不可以出门。」

她边说边伸手捧起了我的脸庞,两眼直视着我。这让我完全无法回嘴。

「真画,你今天就好好休息吧。我们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赶快让继嗣会顺利地完成。」

听完母亲大人的话,我带着心中难以言喻的不对劲感向母亲大人告辞,离开书房。

……母亲大人身体还是不太舒服吗?她的身体本来就不好,今天看起来好像也非常虚弱。家里四处飘着刺鼻的香烟。这是焚烧香木的烟,在母亲大人之前生病时也有用过。

母亲大人身体不好,因此担心朽叶岭家的将来,在百般焦急之下才会一心想要早点把家业传下去……若是从这个角度思考,也许就能解释母亲大人这阵子那些令人费解的态度了吧。

这天夜里我怎么也睡不着。只要一闭上眼睛,眼睑下的黑幕就会一点一点染红,而且中央还会冒出一个黑色的圆圈,不断地渗出液体,终至整块肉被凿开贯穿;洞中露出被脂肪润了色的骨头,然后我就从梦中惊醒。同样的情况一再重复。

他们都死在我的身边,亚希是,夏生也是。他们都死在我听得见声音的地方。一想到这里,我的胸口就隐隐作痛,连闭上眼睛都会觉得痛苦。

在不知道第几次清醒的时候,我听见远处传来老旧木门被推开的声音。

——开门声?在这个时刻是谁要出门吗?

我原以为是我自己幻听,因此发呆了一会儿,但终究还是睡不着。背部贴着地上的垫被,一直感觉到一股骚然不安的气息,仿佛地板下方传来了阵阵嘈杂的嗡嗡声。

我翻开了身上的被子,却同时被四周的寒气冻得无法动弹。

我想起母亲大人白天说过,狩井家要举行非常重要的祭典……不过,怎么会在这么晚的深夜出门呢?

「去看看不就好了。」

我听见自己口中传出了非关意志的声音。

黑暗中,我坐在自己的被子上,茫然地看着身边的一幢白色人影。

「你的母亲大人不准你出门,所以你现在犹豫了吗?你别笨了,如果真的觉得疑惑,那现在就出去看个清楚呀!」

我没有回话。确实,《》说的没错。我得用我自己的眼睛看个清楚。

——但我要违背母亲大人的意思吗……

对我来说,母亲大人的意思是绝对的。

要我违背母亲大人的嘱咐,这是我过去从没有思考过的。然而,此时的我心中忽然有某种东西开始崩塌了。第一个洞是夏生凿开的,但他什么话也没说就这么死了。

现在的我,已经无法捂住耳朵蹲在地上,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了。

我将睡衣的腰带重新扎好,然后从床上站了起来。此时的我更确切地听到了门外传来地板发出的摩擦声。

我压抑住了脚步声靠近门边,然后猛然拉开。这个动作让走廊上的人身体狠狠抽了一下。但我所受到的惊吓恐怕比起对方还来得大些。那头黑发与白皙脸庞,乍看之下我还以为是母亲大人……

「……那、那个。」

她的口中发出了怯懦的声音。

「……美登里?」

「哥哥,对、对不起……」

站在我眼前的不是母亲大人,而是穿着睡衣的美登里。不知道她是不是跟我一样睡不着,眼睛下缘微微透出了黑眼圈。

「怎么了吗?」

「啊、那个……好、好像有什么……奇怪的声音。」

美登里也听见了。那真的不是我幻听了。

「而且,从刚刚开始,我就闻到了一点点不舒服的味道。」

她用袖子遮住自己的鼻子嘟哝着。美登里是几个妹妹中跟母亲最像的一个,嗅觉非常灵敏。

「不舒服的味道?什么味道?」

「那、那个……跟、跟亚希……的时候一样的……那种味道。」

——血腥味?不会吧?

现在家里到处都燃着香烟,就算有什么细微的气味变化我也分不出来。

「我是因为听到脚步声而醒过来的。我想,那应该是母亲大人的脚步声。她好像出门了,然后、然后……人家觉得害怕就……」

我吞了口口水,走出房门。远方——屋子外头,应该是山下传来了嗡嗡嗡嗡的低沉声音。声音非常清楚。美登里口中发出——咿的一声,紧紧抱住了我的臂膀。

「哥哥,那、那个声音是……」

「我去看看。」

「咦?」

「美登里,你有办法自己一个人回房间去吗?」

美登里摇了摇头。老实说,只有我一个人去我也会害怕,所以我们一起沿着走廊往玄关方向走去。此时房里一片漆黑,让我们两人的脚差点缠在一起摔倒在地上。

「……之前我也……听见过这样的声音,那时候我以为自己在作梦。」

美登里的声音颤抖着。

「什么时候?」

「我……我不记得了。我好像做过好几次这样的梦。不过今天……因为脚步声就经过我的房门外……所以……」

母亲大人出去了。是去狩井家吗?

她所谓的卜筮工作,究竟是……

走着走着,美登里忽然停下脚步抓住了我的睡衣衣袖。

「哥哥,正门是凶位,我们从其他的门——」

「这种时候还管什么凶位——」

我这时候才发现——凶位……

几天前我们都还一直经由正门出入,但现在却非得从东侧的后门出去,然后再绕经西门,这么一来就会经过美登里的房门外……

所以,今晚美登里才会察觉到之前以为是梦的那些声音,都不是自己在作梦。那么,在此之前母亲大人真的有好几次在晚上出去过吗?为了狩井家举行的卜筮工作?

我猛然打了一个寒颤……母亲大人到底隐瞒了我们什么?这天晚上不是不能出去吗?那她又为什么会在这么深的夜里……

我们来到了玄关。

「你要留在这里等我吗?」听了我的询问,美登里摇摇头。她抓住我臂膀的双手扣得更紧了。我穿上拖鞋,然后打开了玄关门。

穿着睡衣走出院子比起想像中来得冷,寒风阵阵从袖口跟衣领直灌进来,依稀能听见风中夹带着许多人的呢喃。我跟美登里彼此依偎着穿过院子。亚希被杀的地方挖掉了一整块土壤,再填了新土回去,因此颜色跟其他地方完全不一样,反而让我想起了那天晚上的事,不由得绕过了这个变色的土块。

我们穿过正门旁边的小门来到通往山下的坡道,眼前的景象让我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身旁的美登里也发出了一小声惊呼。

坡道上,一群人穿着白衣列队行进,在树林间若隐若现,顺着蜿蜒的山路往下移动。他们像是蚁群,口中交织着宛如咒文般的声声呢喃。

狩井家的人……在这样的深夜到底在……

我们没有看见他们走到山下,列队的最后一个人弯进了坡道之后就沉人了夜色之中。低沉的声声呢喃也同时消失。但我和美登里却只能倚在门柱上,互拥着彼此发抖的身体,不发一语地望着黑色山林久久不能自己。

一会儿之后,有人爬上了坡道,我们却依旧无法动弹。风吹着这人的一头长发;一身宽袖尽管沉浸在夜色中,靠着微微的月光却仍能辨认出鲜艳的红色。

这人来到门前伫足,背对着月光,即使那张脸笼罩在阴影下,仍让我感受到仿佛能划破我脸颊般锐利的视线。

「——你们两个人在这里做什么?」母亲大人带着嘶哑的声音说:「我不是告诉过你们晚上不要出门的吗!」

我的嘴唇不断颤抖,声音也挤不出来。不过我知道美登里此时正紧紧握住了我的手腕。

「进房去。」

母亲大人的声音干涩又冰冷。

这时候我也明显感觉到了——是血腥味……从哪里传来的?

「进房去,快点。」

母亲大人冷冷地重复了一次。接着耳边传来砰的一声,是美登里的背撞在木门上发出的声音。手臂上传来了美登里身上止不住的颤抖。我屏息着向后退,将美登里向后推到了门口,一起缩回到了门内。

「忘了今天这件事。你们不用知道。」

在我们回到屋子里之后,母亲大人丢出了这么一句话。她那双没有映出一点点光芒的眼睛扫过我和美登里的脸庞,接着便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只留下淡淡的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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