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你要去学校呀?」
隔天,千纱都端了早餐来到我的寝室,看到我穿着制服于是问了一句。而我看到千纱都的模样也稍微愣了一下。因为不论是千纱都穿着浅桃红色的和服,或是她为我端早餐过来,都是很稀奇的事。
「怎、怎么了?」面对我的目光,千纱都不禁露出怯懦的反应。
「啊、没、没有。没事啦,不好意思。」
千纱都别开了视线,态度冷淡地放下了餐盘坐到我面前,带着责备的语气说:
「你为什么还要去学校呢?都发生了那种事……」
我从餐盘上拿起了筷子,稍微想了一下该怎么回答。
……我觉得,我得假装坚强。
虽然亚希和夏生被杀了,但我可不是一个因为这么点小事情(是小事吗?)就会把自己闷在家里而不去学校的人。《》也说过,我是一个脸皮很厚,厚得夸张的人。我得把自己伪装成这样一个人。
「……因为这是夏生的遗言。」
我忽然想起了当时电话中的一段话,让千纱都听到吓了一跳,反射性地抬起头。
「说是遗言,其实也只是电话中他有跟我说过的话……我说反正我就算不用去学校也可以毕业,但他还是要我好好上学。」
这虽然是事实,但放在这里却是不折不扣的谎言。这句话没有这么重要的意涵,只是我为了说给千纱都听——还有说给我自己听——的藉口。
「可是……哥哥身体还很不好,为什么不先留在家里休养呢……」
千纱都说完忍不住低下了头。
我不知道为什么,但今天我开始吃早餐的时候,千纱都却好像一点也不打算站起来离开我的房间。她不时会偷瞄我一眼,让我这顿饭吃得非常难以下咽。这是怎么回事?是希望有个人能陪在她身边吗?——来,啊~~虽然我想试着挟菜喂她,不过就连美登里都用那么呛的方式回我,要是千纱都还不知道她会骂我骂成什么样子呢……
「嗯……怎么了吗?这些东西吃完了我自己收就可以了。」
听我说完,千纱都摇了摇头,「不是啦——人家想问……那个……味道,还好吗?」
「咦?喔,嗯。很好吃呀。就跟平常一样。不过美登里现在可以下厨了吗?」
昨晚发生了那样的事,能好好睡吗?我几乎一整晚都没睡……看到那样奇怪的队伍,还有带着血腥味回来的母亲大人。一想到这些情景,我甚至会有一种错觉,好像自己的手脚全都浸在冰冷的黑暗深处般十分难受。
美登里常常会有太多情绪上的困扰。现在的她真的有力气可以做家事吗?虽然现在没有佣人可以过来帮忙,没有人可以做菜,但是……就在我正为美登里觉得担心的时候,忽然察觉到千纱都一双闷闷不乐的眼神正瞪着我。
「……怎么了吗?」
「没事啦!」
她气得站起来。
「快点把饭吃完,快点收一收啦!奈绪正在等着碗盘到齐要洗呢!还有,你要去学校就快点去啦!笨蛋!」
木门喀的一声被拉上了,门外千纱都的脚步声一步步走远,我瞠目结舌地差点让手上的筷子没握紧掉下去了。
……这家伙在生什么气呀?怎么回事?
我端起碗喝了一口味噌汤,这才忽然察觉到不对。这跟美登里的味噌汤味道不太一样。这么说来,千纱都刚刚很在意我对这顿早餐味道的评价……
吃完早餐,我将餐盘端到厨房,看到奈绪正在流理台前洗碗。今天她也稀奇地穿着一身黄色的和服,用束带将袖子束紧方便做事。
「啊,真画,早呀。你餐盘放那里就好了,我顺便一起洗。」
流理台此时正堆满了沾着洗碗精泡沫的碗盘。
「……呜,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为什么连奈绪都跑来洗碗了?」
「什么为什么啦?我做家事很怪吗?」奈绪鼓起了一张脸,「今天早上美登里的身体状况忽然变得很差,到现在还在睡呢。所以早餐就由千纱都做,而我至少可以帮忙洗个碗嘛。」
「咦……啊!」
我终于弄懂千纱都到底为什么生气了。
「千纱都做的早餐味道也不错吧?」
「啊、嗯、嗯……」
我忍不住用手掌盖住了自己的脸……真是对不起千纱都。她干嘛不跟我说呢?
在我放下餐盘正要离开厨房的时候,奈绪瞄了我一眼对我说:「啊,我也要……」
「嗯?」
「我也要跟美登里学做菜了——那个、那个……也不能都是交给她们来做嘛。而且……要是我被选上了,我就非做不可了。」
「……嗯,你做的菜再毒我也会勉为其难吃一阵子啦。」
「谁做的菜毒呀!」
她边说边踹了我的大腿一脚,然后将我赶出了厨房。
*
坐在公车上,随着车子愈靠近学校,警车的警铃声就愈来愈响亮,路上的警车也渐渐变多。这样的声音最近实在听了太多次了。这种不吉利的声音让我握着公车吊环的手忽然一阵僵硬,其他跟我同车的同学们也都露出了不安的神情彼此张望着。
校门旁边停了好几辆警车。其中也参杂着救护车。胸中不安的悸动让我赶紧跑进校门。操场右手边的游泳池方向聚集了大量的人群。成片靛色的学生制服中非常明显地混杂了几个不一样的靛色身影,是警察制服。好几名学生赶过我的身边,朝着人群的方向跑去。
「听说有尸体耶!」
「又有人被杀了?」
「被害者的手跟脚都……」
「咦?拜托,我受够了啦~~」
「听说流了很多血。现场已经变成一整片黑色的了。」
他们此起彼落的对话声片段地传入我的耳中。如果可以,我希望此时自己能佯装没事地走回教室,趴在桌上一直睡到午休,但我的脚却不听使唤地往游泳池方向走去。
……又有人被杀了?这次是谁?该不会——我想起了今天早上出门前,千纱都和奈绪的脸庞。但我却没有看到美登里……可是、可是——不会吧?
当我回过神来,我已经开始小跑步前进了。
「大家快离开!回到自己的教室去!」
在场的老师和员警们高声呼喊着,想把围观的学生全部赶走。案发地点是在游泳池和体育器材室之间的一条狭小通道上。所有身着靛青色学生制服的人全都聚集在那里。
一张蓝色的塑胶布像是要从这些围观的学生眼中藏住事发现场一般,在几名员警的手中被拉开来。我拨开围观的人群,朝着蓝色塑胶布的其中一角跑去。
「喂!你不可以过来!」
其中一名员警张开双手要阻拦我的去路,但我仍穿过了他的手臂窥向事发现场。另一名员警察觉到我的动作,赶紧将塑胶布拉起来。
我只看到了一眼。这一眼就够了。
地上淌着一片血海,一块白色的物体落在血海中央。那块白色物体看来像是双手环抱大小的巨型西洋梨。而这颗西洋梨的果蒂部分是一颗人头……
蓝布遮住了我的眼晴。
「喂!快走呀!」
有人伸手拉住我的肩膀。
「混帐!不是叫你们不要看了吗!」
游泳池边的围墙已经有人靠着墙在吐了。这人大概跟我一样看到了蓝布底下的模样了吧。
被害人为什么看来会像西洋梨呢……我的大脑逐渐理解了这个情况的同时,一股宛如千百只虫攀上颈子的感受让我全身发寒——这名被害人的尸体没有手,两侧肩膀以下的部分整个被削断了,坦露出红红的血和肉。
而且她也没有脚……不过与其说是没有脚,倒不如说,这人的下半身出现非常诡异的变化。
她的腹部胀大,上面有一道裂痕,裂痕中……裂痕中被塞入了大量的肉块。
看着这样的景象,我内心不安的悸动开始逐渐缓和下来。
因紧张而发热的身体也逐渐降温。
……那张脸,我不认识。被害人不是我的任何一个妹妹。想想也是,毕竟她们今天早上都还待在家里。她们不可能被杀。绝不可能发生这种事。
「你看起来好像很高兴嘛。这真是有趣。」忽然间,《》说话了:「因为被杀的人不是你身边的人,这是这么可喜的一件事吗?要说这是你会有的反应其实也是啦。」
他的声音让我整个人僵住了。这家伙已经连这么多人的场合也会出现了吗?
「你的认知根本上就出了问题呀。一般人的情绪是悲是喜,基本上是从自己身上的得失来决定的。但看到尸体这种绝对会让人产生不快的情况,一般人根本不可能去衡量自己的得失,只会单纯地觉得不舒服而已。根本没有余裕思考。」
「我——我才没有觉得高兴呢!我只是假装成高兴的样子而已。不这样的话,我早就已经吐出来了。」
「这世上没有比起你对我说谎更来得徒劳无功的事情了。再说,你假装成高兴的样子是要给谁看呢?这里就只有你跟我而已呀。」
「你闭嘴,少说一点话会怎么样?」
「我偏不。而且老实说,我也觉得高兴。因为你的函数开始出现变化了。」
为了不让白发男子继续说话,我紧紧地闭上了自己的嘴巴,然后转过身背对着游泳池,朝校舍方向走去——这一刻,耳边却传来了不祥的鸟类振翅声。
我赶紧回头,看到包围着游泳池的围墙上出现一个娇小的黑色身影,一头长发随风飘扬,一只乌鸦停在肩上。她坐在这道铁丝网墙的上方,膝盖上铺着一片板子,从上方鸟瞰着尸体、活动着手腕。
——是伊妲卡。
此时这个人不是藤咲。就算不看她的名字,只要看到她那对像是针一样的眼神我就已经可以辨别了。她是在为尸体速写吗?
除了我之外,似乎没有人察觉到伊妲卡的存在。看来真的只有我看得见她?
我沿着校舍外墙,避开了前来处理事故现场的教职员和员警,往游泳池后方移动。我有太多事情要问她了——她到底是谁?为什么会来到伊伊田市?以及朽叶岭家周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还有,为什么她可以看见《》?
……其中,最重要的还是关于藤咲的事。
我绕到了游泳池后方,来到由下往上可以看见伊妲卡的侧脸。这时候,伊妲卡忽然合上了素描簿,仰头望向天空。她的脸色苍白,表情看来有些痛苦。
「——啊。」
这人不是伊妲卡,而是——
我来到铁丝网围墙的下方,看到她上身正摇晃着。
——要、要掉下来了?
我的身体不听使唤地自己动了起来,伸长双手接下了她浑身的重量。我仿佛听到自己的骨头正在哀嚎。我们翻了一圈,身体交缠在一起地摔进了长满杂草的地面。
「……好、好痛……」
我的手肘跟膝盖好像都碰伤了。我抬起头,看到她仰躺在一边。
在这个意外之中,我忽然惊觉地赶忙回头……还好,现在游泳池的外墙挡着,没有人看到我们,让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好险。
我朝她爬了过去,仔细地看了看她的脸庞。这一下让我撞得很痛,因此,我想她应该比较没事;至少没有撞到头才对。
……她晕过去了吗?说是这么说,但此时她仍将那本素描簿非常宝贝地紧紧抱在自己怀里。
我想起了在她摔下围墙之前,我看到她的名字从伊妲卡变回了藤咲。
这情况大概就跟我初次在这里和她碰面的那天一样,伊妲卡基于睡眠不足之类的理由而消失——不对,她这样子不像是睡着了……我低头看着藤咲的脸庞,此时的她就好像死了一样,一动也不动地仰躺着——是晕过去了吗?
……我该怎么办好呢?总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吧……我看了看四周,体育器材室那头仍持续着骚动声;平常不说,今天躲在这里肯定会被警察发现的。
就在这时候,《》在我耳边小小声说:
「去保健室吧。刚才我看到保健室老师陪着呕吐的学生一起坐上了救护车,现在保健室里应该没人才对。」
我看了看白发男子的侧脸,然后将目光移回到她的胸膛。
「你现在没有时间犹豫了,不快点的话一定会被发现的。』
《》边说边从地上先一步站了起来。
「……你不是有话想问这个女孩吗?」
我想了想,点了头之后双手穿过她的腋下将她抱了起来。
一如《》所说的,此时的保健室一个人也没有。藤咲的身体轻得令人感到惊讶。因此将她抱到最里面的一张床上让她躺下并不费力。我替她脱掉鞋子,盖上被子,将素描簿放到一旁的小桌子上。
我将窗子拉开了一条细缝,沁凉的风便透了进来。这间保健室位在校舍北栋的一楼角落,从窗外看出去只能看见中庭。校舍南栋那头的操场此时还有警察像是浮尘粒子一样围绕着尸体在勘验事故现场吧。太好了,要是这里可以看见操场,我恐怕会想起那具尸体的景象而觉得恶心想吐。
我拉了一张圆形的板凳在床边坐下。
这已经是第几个人了?包含亚希在内是第五个?还是该把夏生也算进去一共六个……警察到底在干什么?这个乡下小镇根本就不大呀……
那具尸体……虽然之前已经听说过被杀的人会变成什么样子了,可是……
下手的人绝对不正常。那家伙肯定不是人。
天花板和墙壁微微传来了教室的喧噪声。上课钟明明就已经响了,为什么还可以这么吵呢?我想了想,大概是老师们都被紧急召出去开会了吧。因此今天别说是正常授课了,大概根本连班会都还没开始开吧。
也许今天真的会临时停课呢!
「嗯……嗯~?」
伊妲卡躺在床上发出了梦呓,皱着眉头扭动着身体。
……她是觉得痛苦吗?我看着她,稍微有点犹豫。
「不需要犹豫啦!帮她把衣服扣子松开吧!」《》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床的另一侧说:「现在就连这种无聊的琐事都已经会让你开始犹豫了呀?」
「会犹豫的事还有分无聊或不无聊的吗?」
「没有吗?」
「没有。因为不管是什么样的犹豫都是无聊的。」
其他时候不说,至少我现在没空对《》摆出尖锐的态度。
我看着伊妲卡的领口,一副纤细而白皙的颈子,整整犹豫了两分钟左右。她的黑色长袍底下穿着一件亮质的黑衫,领口部分紧紧地束缚着颈子,看来好像很不好呼吸……
我伸出手,抓住了伊妲卡下巴下方的拉链头往下拉,拉到可以看见锁骨的位置时,她忽然动了动身子。我吓得赶紧把手缩了回来。结果手指没来得及松开,使得拉链头就这么一滑,滑到了心窝处。
接着,她又伸手抓了抓自己的胸口,扯弄着衣服让拉链头又往下溜,坦露出了胸前一大块白皙的肌肤。
……她、她没有穿内衣。我慌张地赶紧将被子拉起来盖住她的身子。
她的动作让我以为她要醒了,因此反射性地找起了藏身的地方。但接着——呼……呼……规则而平缓的呼吸声又传了出来,让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地坐回到了椅子上。
我抓着被子,想帮她把被子盖好,但这时候她却忽然抓住了我的手,让我吓了一跳而赶紧想把手抽回来。但她却猛然一个翻身,将我的手紧紧抱进了她的胸口磨蹭着。
她的手冰冰的,微微发出了颤抖。我无法动弹。
……现在这个人到底是谁?我看了看她,但在她没有意识的时候似乎读不出她的名字。不过我猜应该是藤咲才对。她的手在颤抖,一会儿之后,她的体温也从掌心传到了我的手上。
藤咲跟伊妲卡,她们是不是一直都在现场目睹了这些惨绝人寰的杀人事件呢。不过是一个和我同年龄的女孩,没有说话的对象,一直都是一个人,却得承受着这些……
如果这真是神明赐给她的工作,那也未免太残酷了。
忽然间,我的目光来到了床边小桌子上的那本素描簿……她刚刚,是在描绘尸体的画像吗?如果是以伊妲卡的程度来画,那肯定会是一张不得了的画吧。我一点也不想看。
然而,我在这时候感受到了那名白发男子就站在素描簿边。
「……你想看吗?」我问。
「你知道呀。」《》说。
「为什么?话说,你最近倒是一天到晚跑出来呢。」
「看看搞不好可以找出什么线索喔。如果她画的真的都是那些案发现场的速写的话。」
我看着《》的脸庞……线索?
「对呀,你的母亲大人不是也说过了吗,在这个案子上,警察根本帮不上忙。这一连串的案件可不是他们可以处理得来的。既然如此,那不是只有靠你跟我来解决这件事了吗?」
……解决这件事?我吗?怎么做?
我疑惑着。但此时确实是有些事情是我可以办得到的,比方说——没错,就是帮忙这个没有身体的《》翻开那本素描簿。
我的左手被藤咲抱着,因此只能用右手从最后一页一页地往前翻。在一张张白纸之后,终于看到了她最后画的一张画。
「……咦?」
那不是尸体的画像,而是一幅植物画。这幅植物画像就好比图鉴一样,包含弯曲如蛇身一般的根部也全部画进了图像之中;叶型偏细,茎的前端像是珊瑚一样地细分成许多更细的茎,然后挂着几颗黑黑的小株果实。这是她刚刚画的画吗?但不管我怎么翻,这本素描簿里面就只有植物的画像。
我再度看了最后一张画,右下角小小地用铅笔写上了今天的日期。这么看来,这真的是刚才画的啰?但为什么会是植物呢?
这是我不认得的植物。虽然不知道这株植物的人小,不过从它的枝干分支情况来看,应该不是太大株的植物。
「是印度蛇木呀。」《》嘟哝了一声。
「印度……什么?」
「你看,它的根部不是像蛇一样吗?这种植物的别名就是印度蛇木,是古文献中就有记载的一种药用植物。」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种事?」
这声质问不是针对《》,而是针对我自己问的。
因为这家伙不应该知道我不知道的事情呀。
但此时他却对着哑口无言的我嗤嗤地笑了几声:
「我不是说过了?我不是你脑中妄想的产物。你还不肯接受这个事实呀?」
——骗人!这不是真的!朽叶岭家的宅邸放了很多古老的医学典籍,一定是我在哪里看过但是我自己忘记了……我拼了命地在脑中这么说服自已,左手下意识地握紧了藤咲的手。
就在这时候,藤咲的掌心也微微传回了回握的力道。
「……嗯……呜~~」
我听到她的梦呓而回头。
她睁开了眼睛。朦胧而没有聚焦的视线正探索着四周的景物。接着她坐起身子,被子从她的肩膀上滑落,两束黑发遮住了她坦露的胸脯。
她看着我,双眼还是没能聚焦。但我却已经吓得下巴都掉下来了。
——是伊妲卡,不是藤咲?为什么?在她晕过去之前明明就是藤咲呀……
「……真画?」
伊妲卡嘟哝了一声,接着视线移到自己的手上——还有,她双手紧握着的,我的手。
在一阵不祥的预感之中,伊妲卡猛力将我的手甩在床单上。
「咦……啊、你、你等一下——好痛!好痛!」
接着她用膝盖抵住了我的左手袖口处,顺势从怀里取出了一把锋利刃物要向我的左手劈下去——我拼了命地抓住她的手,将她制止。
「住手啦!你想杀了我呀!拜托你冷静点好吗!」
我原以为她拿的是一把刀,但其实好像是一把金属制的油画刀。她的油画刀没有抓稳而掉落,却在瞬间又用肩膀将我撞开之后自己退到了床边。
「你、你——为什么你……为什么你会握着我的手!」
我从椅子上跌下来,手扶着床边把自己从地上撑起来……这家伙到底在搞什么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气的关系,她的脸一整个红通通的。
「是、是你睡着的时候自己把我的手——把我的手……抓过去的耶……」
解释的同时,连我都觉得莫名害臊了起来。
「啊?我、我——呜……是藤咲呀,可恶……」
伊妲卡用手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牙齿紧咬着泛白的下唇。看来之前我看到的确实是藤咲没错。那她是因为晕过去的关系,所以又变成伊妲卡出现了吗?
「这个身体到底虚弱到什么程度呀?真是够了!」
「……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只是没有睡觉罢了!那家伙,不过是看到个尸体而已就晕倒了……」
伊妲卡扔下这么一句话之后踢开了身上的被子,就在这时,她忽然留意到自己胸脯坦露的模样整个人僵直了。我也同时愣住了——糟糕……伊妲卡将滑落到肚脐附近的拉链猛力一拉拉到了脖子处,满脸通红地抓起了她那把油画刀就要朝我劈过来——
「哇啊!」我赶忙从椅子上站起来躲到窗帘后避难。「我、我是因为你看起来好像很难过的样子才、才——我没有看啦!」
「你没看的话那又做了什么!」
我判断她下一步真的会用那把油画刀杀了我,因此赶紧跑到保健室门口想要逃跑。但却在门缝中看见走廊上有好几个学生的身影,因而赶紧又把头缩回来。这些学生全拿著书包,看来今天确定要停课了。要是我跟伊妲卡现在走出保健室,肯定会被他们撞个正着。
我蹑手蹑脚地回到床前。窗帘那头,伊妲卡坐在床边正要套上自己的靴子。此时她似乎已经把油画刀收起来了,我这才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
「……我们还是在这里待一下吧,现在是放学时间呢。」
「这点用不着你来提醒。」她冷冷地应了一声。「我还要问你为什么我会睡在这里呢!在我晕过去的时候,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拜托,不要讲这种会让人误会的话啦。
「你从铁丝网墙上摔下来了,我又不能不管你,所以就把你抱过来啦。」、
我开始觉得,早知道会被她这么对待,我当时根本不该管她的。她瞪着我,脸上泛起了一抹红潮。我原以为她接着又会吐出什么毒辣的言词,但她却只是别过头去而已。
「……讨人厌的眼睛,你最好哪天瞎掉。」
我听见了她的呢喃……有没有必要说得这么过分呀?
「你为什么还待在这里?快点滚啦!」
她一边说,一边焦躁地终于绑好了鞋带。我虽然被她凶狠的语气震慑到了,却仍佯装镇定地坐回床边那张圆板凳上。
「我叫你快滚!」
「不要,我有话想要问你。」
她听到我的回答,一边眉毛忽然挑了起来。
「我没有义务要回答你的问题。」
「如果你执意要走,我会叫警察进来,说这里有一个可疑人物。虽然你也是警察,不过肯定是外地来的吧?我是朽叶岭家的人,当地的警察不会怀疑我说的话。」
我脱口而出的要胁连我自己都觉得恶心。朽叶岭这个姓氏一直让我觉得不以为然,现在我竟用这种方式把它亮出来。不论如何,我绝不能就这么放伊妲卡离开。她的视线像是一把钻子一样凝视着我的脸庞,一会儿之后,她走到我正面的床边坐下,膝盖几乎要和我碰在一起。
她叹了一口气,「……我不是警察。」
「咦?」
——可是,那天——亚希被杀的那天晚上,她和伊伊田市警署的署长之间的对话……
「我是奉中央的指示行动,也会从警察那边调阅资料,不过我隶属的组织不属于警察体系。这件事根本也不是警察可以处理得来的事。所以由像我这样的人放出『式』,来把这件事情收拾掉。」
——『式』?放出『式』?
……这个忽然从伊妲卡口中冒出来的异样词汇,我仿佛曾经听过——不对,是从书上看到过。是一本收藏在仓库里的,关于占卜跟咒术的书。
「……你说的『式』,是指式神吗?应该、应该不是吧?怎么可能……」
「你知道式神?」
「啊、嗯……我以前从母亲大人口中听到过一点。虽然知道得不是很清楚……」
——咦?等一下,真的是式神吗?
「喔。不过朽叶岭家使用的咒法跟阴阳师不一样,真要说的话比较偏向非洲或者地中海地区,是非常原始的感染型咒术,不是式。式是更理论化的东西。」
「式神……理论化的东西?」
这不是神秘学的范畴吗?这家伙是认真的吗?伊妲卡面无表情地继续说:
「所谓式神,就是在『式』的过程跟结果中,和超自然的人格之间产生关联后的通称;比方说,下雨的时候,有人会在屋檐下挂上碎纸片做成的人偶,然后隔天雨就会停了。你怎么看这种情况?」
「……什、什么怎么看?这不就只是纯粹的偶然吗?一
「对,认为这只是偶然的人,对他们来说,这不过就只是一次偶然的结果。但也有人不这么想,他们认为挂了人偶之后隔天天气就放晴了。这便是一种因果关系,而且是由某种存在促成了这种因果关系;当这个存在被赋予了『晴天娃娃』这个名字的那一刻,它就成了式神。」
「这只是一种诡辩吧……」
「那我问你,」伊妲卡忽然将手伸进了自己的长袍背后,取出一个口袋型的酒瓶,「这是什么?」
「什么是什么……不就是一个小酒瓶吗?」
接着她又从左边的口袋中取出了一个一样大的小酒瓶……这件外套里面还真是什么东西都有呢!但为什么连酒瓶都有啊?
「这里有几瓶酒?」她将酒瓶举到了我的面前问。
「……不就是两瓶吗?」
「那是你这么认为的。事实上,这里根本就没有你所谓的两瓶酒。」
她边说边将这两支小酒瓶转了一圈面对我。上面的标签不一样。
「一瓶是威士忌,一瓶是白兰地;这世上根本不存在所谓一模一样的东西。你无视于这些个体间的差异,硬把它们冠上『瓶子』这个词,这也是毫无道理的一种诡辩。而你这种诡辩成就的就是『1+1=2』这种『式』。」
「呃、这个、这太……」
我看着小酒瓶中的琥珀色液体哑口无言。我总觉得我好像被狠狠地唬弄了一番,但我却不知道该怎么辩驳。
「再说,你不是称这东西叫做小酒瓶吗?为什么?你到底是基于什么样的理由认定了这个『式』,然后将这东西跟『小酒瓶』划上等号的呢?」
「这……」
「世间任何事物的名字都是人擅自决定的。意义本身与被赋予的意义之间究竟该如何做连接,这中间除了集团式的幻想之外根本没有其他依据。」她将左手拿的小酒瓶收回口袋,剩下来的那个提起到自己眼睛的高度,「所以——当我指着这个小酒瓶叫它『乌鸦』,那也是我的自由。」
我听了愣了一下。
「是……是这么说没错啦。」
「它看起来像乌鸦吗?」
……怎么可能会像。
「你拿着。」
伊妲卡将那一瓶威士忌塞进我手里,然后从旁边的小桌子上拿起了素描簿放到交叉的大腿上,翻开了一页空白页。接着她取出了铅笔,看着我手中的小酒瓶开始画画。
……为什么现在要开始画画呀?
我听着铅笔在图画纸上摩擦发出的声音,让我有种难以言喻的焦躁,却又觉得怀念。
这是我和藤咲相处的那段时光中,始终萦绕在耳边的声音。我心想,这个声音就连伊妲卡出现的时候也不会改变呀……她垂下眼帘,将目光移到素描簿的时候,那张脸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藤咲,因而觉得有些难受——她为什么不见了呢?如果我问伊妲卡,她会告诉我原因吗……
……如果可以,我想再见她一面。我有话想跟她说。
一段时间过去,伊妲卡终于把素描簿翻过来对着我。
「……咦?」
那一页的素描簿上画了一只乌鸦。她用了整整一页,从头颈到尾巴的每根羽毛都描绘得钜细靡遗。
「这是……什么东西?」
「乌鸦。」
「可是、这个——」
就在这一刻,我手中忽然传来了啪哒啪哒的声音。我低头一看,一幢黑影之中镶着两颗闪耀着黄光的眼珠——一只巨大的乌鸦正两脚紧扣在我的手掌上。
「——呜呜……呜哇啊啊啊?」
我吓得整个人后仰摔下了板凳,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这只乌鸦跳了起来,落在跌坐在床和窗帘之间一块狭小地板上的我的胸膛上。它的喙子对着我的鼻尖伸过来嘎——地叫了一声。
为什么——我刚刚手里拿的应该是一只小酒瓶呀?什么时候变成了一只乌鸦?
「毕奇,不要靠他太近,不然你被诅咒了怎么办?」
在我脑袋一片混乱的时候,伊妲卡的声音传来,那只乌鸦拍拍翅膀在我胸口上蹬了一下,飞到了伊妲卡的肩上……那真的是一只乌鸦。是平常停在她肩膀上的那只。
我勉强自己稳住呼吸,爬回自己刚才坐的那张圆板凳上。
「你的情绪真是有够不稳定的呢。」伊妲卡半眯起了眼睛说。
「可、可可可可是——那、那只乌鸦——」
「你看到了吧,这就是『式』。」
——『式』?
「这个世上的一切事物,就是在认知之中以记号与等号连接着的。因此,要是将小酒瓶描绘成乌鸦,酒瓶和乌鸦之间就会被划上等号连结,然后……」
——「等式的左右两边便可以相互调换。」伊妲卡喃喃地说。
酒瓶跟乌鸦互换?
式?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但我却亲眼看到了这一切。
目睹了伊妲卡利用素描簿将现实事物互相置换的过程……
我忽然想起了刚才看到的,素描簿最后一页的图画,就是那个拥有盘曲根部的植物图像。
「那、那个……那个印度蛇木的画也是『式』吗?」
「你擅自翻过了我的素描簿!」
伊妲卡紧抱着自己的素描簿,露出凶狠的视线瞪着我。
「啊、对、对不起啦……」我有点被她吓到,但仍吐出了心里的疑惑:「不过那是怎么回事呢?你在画的不是尸体吗?」
她蹙起了眉头,盯着我的眉间看了一会儿,「你也看到尸体了吗?」
听到她这么问,我肌肉僵硬地点了点头。
「那是石榴。」她说。
但我却无法理解她这句话的意思。
「……石……榴?」
「你没看到那个被杀的女孩尸体被弄成什么样子了吗?」
她的话让我忆起了方才看过的种种影像——尸体的两手都被削掉了,腹部被开了一条缝;胀起来的腹部里面……被塞进了大量的不知道什么东西……
「凶手为了让尸体看起来像颗石榴,因而把碍事的手脚都砍断了,然后在腹部开了一条缝,将切碎的肉丁塞进死者的腹部。虽然这么做很幼稚……但这确实是一种『式』。」
我忽然觉得一阵恶心想吐,捂住嘴巴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却两脚打结,一个没站稳撞上了身后的窗帘。一股作呕的感受猛然涌上咽喉。就连先前看到尸体的瞬间都没有这么强烈的恶心感。
「那……」我张开了充满酸味的嘴巴,发出声音问:「那你那张画是把石榴置换成印度蛇木吗?」
「对。」
「这……这是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吗?」
「关于这点,你最好别问。」
「我最好——什么叫最好别问?那你一开始就别说呀!我——我根本也不、不想……听……」
「那你想听什么?」
听到她的质问,我的思考出现了瞬间的停滞
我想……我想听什么?
「你让我说了这么多,你又打算怎么做?」
……什么我打算怎么做?这、这当然是——
「……我、我要找到凶手!」
——我要找到杀死亚希和夏生的家伙。既然警察对这几个案子束手无策,那就由我来——
「你多少知道关于这个凶手的事吧?」
我的声音在不知不觉中吐露出黑暗的情绪。伊妲卡坐在床上,轻轻抚摸着乌鸦的下颚,面无表情地直视着我。
「凶嫌不是人。」
——不是……人?
「是GOOs。」
她低着头,一张脸蒙在阴影底下,读不出脸上的情绪。
「那是早在数千年前就降临在这颗行星上的生物。这个古老的族类一直潜伏在人类身上,以吃人为生。包括我,还有那个白发男都是这个族类的生物。」
我忽然全身僵直,咽喉的肌肉整个紧绷了起来。但我仍勉强挤出了声音问:「……杀死亚希,还有夏生的……凶手……都是这个族类的生物吗?」
伊妲卡紧咬着下唇,犹豫了一会儿之后回答:「对。」
……是怪物?真的是,怪物……干的吗?这太……
「如果你想知道更多的话,你可以去查查看,十九年前的伊伊田市也同样有过四个年轻女孩被杀的事件。」
「这……」
「四十年前也有。同样是四个女人被杀之后遭到弃尸的事件。不过这个记录恐怕已经被抹消掉了……一直以来,」伊妲卡合上了素描簿,「一直以来都是如此。那家伙就是这么在数百年间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活下来的。」
……她、她在说什么?她到底在说什么?我明明应该听得懂,但我的脑袋却拒绝接受她口中吐出的字句。
「不过我要把它终结掉了。」她说,说完从床上站了起来。
不知何时开始,门外已经听不到脚步声和说话声了。我不知道我跟伊妲卡到底交谈了多久,但我的手脚就好像被扔进了大海中漂流了半天以上而变得萎靡。我坐在椅子上低着头。伊妲卡从我旳面前走过,正要离开这里。
就在这时候,《》抓准了我满是破绽的心灵,趁席而入。
「那你打算放着我不管吗?」
——说完,我站起来。
此时周围根本看不见那名白发男子的身影,但我的双手却好像遭受重重束缚一般怎么也无法动弹,我觉得自己好像快要窒息了。
一头黑发甩动之下,伊妲卡带着一双令人不寒而栗的锐利眼神回过头来。肩上的乌鸦恫吓似地发出一声短啼。
「你现在已经三天两头会冒出来啦?」
「你不是猎人吗?不过你好像打算放着我不管嘛?而且,你还没回答我想问的问题呢!」
「缩回去吧你,你这个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的囚犯。」
「这小鬼会帮我找到我的名字的。而且,为此我也必须要知道那些问题的答案呢!你知道吧?我想变成跟你一样的角色。所以我的问题很简单,快回答我——凶手是谁?」
我试着阻止《》说话,却无法如愿。我连自己的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
伊妲卡低着头说:「我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因为如果我告诉你,藤咲会伤心的。」
「你竟然会回应宿主的希望,这真是太好笑了。」
「你知道犯人是谁的话又打算怎么做呢?也许你已经决定了,但真画可还没有。」
「我们是一票赞成,一票弃权,采多数决的方式决定好要怎么做了。但你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才不肯告诉我吧——算了,从你的态度我也知道大概是怎么回事了,谢啦。」
「也是。」
伊妲卡正要转身,我看着她的侧脸,心里莫名地涌上绝望的情绪——等一下!你打算把我丢下来一个人走吗?
「你不阻止我吗?」《》语带嘲弄地说。
「这不是我的工作,是真画的事。」她瞄了我一眼之后说。
「就算我现在暂时把这小鬼的身体夺过来,从你的背后偷袭你,你也不管吗?」
伊妲卡听了皱起眉头,「真画,你到底在干什么?那是你的身体,结果你却连自己的身体都没办法保护好吗?」
——叽、叽……我的喉咙中传出了这般莫名其妙的声音,但我却无法动弹;无论是手或脚,全都无法经由我的意识操作。
我像是沉入一片漆黑的汪洋,愈往下沉愈觉得恐慌。我想呼叫却叫不出声——这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的身体,被夺走了吗……
我忽然觉得意识中有人从背后紧紧抱住我。那双手又粗又壮,紧紧缠住了我的胸膛;脸庞、颈子传来一缕缕长发拂过的触感……《》的声音凑近我的耳边,倾诉着我所不知道的语言。他的前胸贴着我的后背,皮肤表层融成一体。接着,我感受到自己的意识被人入侵……住手!住手!我开始挣扎,但身上的每一处经络却只传回了身体快要扭断似的剧烈疼痛。我无法抵抗——不要进来!不要闯进我的体内!
「真画!你在干什么呀!你想变得跟我一样吗!」
眼前忽然有人对着我大叫。一幢黑影中透出一张朦胧的脸庞——是伊妲卡!对呀,伊妲卡!快点救我!……我的意识逐渐沉入了黑暗之中,耳边《》的呢喃犹如水中冒出的泡沫般逐渐变得迷濛,但我仍拼了命地挣扎着——救我!
伊妲卡咂舌的同时,从怀里取出了某样东西。这东西闪耀着浑厚的金属光芒——是刀子?
她脱掉身上的长袍,同时将油画刀反握,朝着自己另外一只手的手臂刺下去——瞬间,这阵剧烈的疼痛,仿佛连我也感受到了。快要被黑暗吞噬的我,眼中出现一片鲜浓的血色,还有她痛苦的呻吟。油画刀刺入的伤口淌出一道鲜血流向指尖,她把那只手伸到我面前,接着——
「……真画!」
她唤着我。同时,那只被血濡湿的手握住我的手,连我的手也染上了鲜血。
「真画!不要听那个人说的话!把注意力集中在我的——」
忽然间,《》的音量放大,仿佛是要将藤咲的声音掩盖住般。我回握住藤咲的手——动了!我的手指头动了!虽然只有手指,但我的手接回了我的意识,传来一阵像是抽搐或麻痹般的……痛觉?是藤咲的,伤口传来的疼痛。
「把注意力集中在我的痛觉!你不能跟他去!拜托你!不能……」
我拼了命地紧抓住藤咲的声音。烧灼般的痛楚从我的手腕窜向肩膀,将神经接回了我的意识。我想尽办法将这种感觉多拉回到我身上一点,但缠在我胸口的那双手却在此时加重了力量,意图把我再拖回黑暗的深渊。《》的呢喃流入我的耳中,我在几乎被这声音压垮的情况下死命地拨开他的耳语,搜寻藤咲的声音,试着维系她即将离我远去的体温……我不能放手!要是我放手了,就没有机会——
当我回过神来,眼前亮着一盏日光灯。
我正仰躺着,视线里是白花花而显得刺眼的大花板,鼻头嗅到了消毒水的味道。我觉得全身疲惫无力,然而……
我试着活动手指,也确认了脚的感觉。还有身体。此时的我意识仍处于朦胧不清的状态,和现实之间似乎仍有几公分的错位感。但我回来了——我从那个令人感到恐惧的黑暗深渊中回来了。
身体的麻痹感逐渐消退的过程中,我也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压在我身上。我扭动颈子要把头抬起来,颈部的肌肉传回了阵阵抽痛。
我看到藤咲趴在我身上。她那身亮质的无袖上衣肩口伸出来的左手流出了大量的鲜血,让我惊慌地赶紧坐起上身。
「……呜……啊!」
这时候藤咲也睁开了眼睛,那张脸随即因为疼痛而变得扭曲。一旁的地板上还躺着染了鲜血的油画刀。我整个人狠狠抽了一下,同时想起了刚才发生的事——伊妲卡拿刀刺进了自己的手臂。而伊妲卡变回藤咲之后,她更是握着那把油画刀在自己的伤口中翻搅着……这家伙、这家伙怎么可以这么乱来呀!
「你、你不要动!我马上帮你止血!」
我轻轻地移开藤咲的身体,跑到医药柜旁拉开角落的抽屉。还好这里是保健室,需要的消毒水、绷带、棉花,还有贴布马上就找到了。我将她的手臂紧紧缠住,终于把血止住了。
「对……对不起,真画……我又让你……」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道歉?
——为什么你要做这种事……
我的手、衣服,还有地板全都沾满了鲜血。就算我擦干净了,却仍感觉闻得到血腥味。
藤咲带着苍白的脸庞缩到了墙角。她的嘴唇发紫,看来应该是大量失血的关系。那只乌鸦飞回她的肩上,非常担心似地窥探着她的脸庞。
我紧握着沾满了藤咲鲜血的毛巾,用力咬着自己的下唇,「……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我忍不住流露出责备的语气。要不是刚才藤咲拉住了我,我搞不好已经被《》引来的黑暗所吞噬了。但是用刀刃穿刺自己的手臂这种事,实在是太……
「我、我跟伊妲卡没办法经由我们的意志而交换出现。」她勉强挤出了笑容,「所以,要是身体受了伤,伊妲卡就会消失;为了让我出现,她只有这么做了。」
——为什么?为什么非换回藤咲出来不可?为什么非得做到这种程度?
「莲太郎说,我拥有与生俱来的抵抗力……啊、啊……那个,莲太郎是伊妲卡的上司。」
「……抵抗力?」
「他说,我之所以不会被伊妲卡吃掉,还会将我的意志留在体内,就是因为我的抵抗力的关系。」
……被吃掉……是吗?伊妲卡是怎么说的?我在疲惫的意志中搜寻着方才的记忆——那些潜藏在人们身体里面,吃掉人类的意识而活下来的族类……伊妲卡还有《》都是这个族类的生物吗?不过藤咲的意志还有一半没被吃掉。所谓的抵抗力……
「所以我们想……如果由我来呼唤你的话,也许你可以回得来……」她说。
——藤咲和伊妲卡竟然为了救我……我望向躺在地上的那一把油画刀。
——就为了救我这种人做这么危险的事,一点都不值得……
我蹲坐在藤咲身边,起身时麻痹的膝盖不禁颤抖,差点跌坐到地上。
「我不要……真画变得跟我一样。」
听到她这么说,我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赶紧将脸埋进了手臂。
藤咲也尝过这种滋味吗?她靠着自己的力量,勉强维系住意识,守护了自己的身体。但我没办法做到。不过伊妲卡又为什么会和藤咲说出同样的话,和藤咲一样为了我用油画刀刺伤自己的手臂呢?她不应该是个要把藤咲吃掉的怪物吗?
难道说,藤咲其实也把伊妲卡这个怪物吃掉了一半,让自己和伊妲卡的性质做了某种程度的交换?
不然的话,我怎会在某些时刻,莫名地从伊妲卡身上感觉到藤咲的存在呢?
藤咲,这女生究竟是多么坚强的一个人呀……
「……对不起。」
我听见藤咲的呢喃,抬起头来,看见她一脸苍白,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
「要是我没有出现,那你、你就不会遇到……这样的、这样的事情了……」
她说话的同时,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眸盈满了泪水。
我没办法回话。明明不该由她道歉的,而且我更应该要把心里的话对她说的。然而……
「我们……还是不应该再见面的……」藤咲说。
然而,我却没把该说的话说出来,也无法站起来拉住她……
她贴着墙壁,拖着背站起来,从地上捡起了油画刀,默默地走出了这间屋子。但我却只能蹲在地上,连转过头看着她离开也办不到……
——不论我之前是多么想再见她一面……
当我回到朽叶岭家宅邸时,已经过了中午。我在保健室里擦去身上沾染的鲜血,找了一件替换的上衣,因此花费了相当久的时间。一进门,就看见玄关里有个浅黄色和服的娇小身影朝我飞奔过来。
「讨厌!真画最讨厌了!你为什么连手机都不带呀!我很担心你耶!」
是奈绪露出几乎要哭出来的脸庞找我兴师问罪了。
「咦?怎、怎么了?」
接着又一个慌张的脚步声——是千纱都。她不知道为什么穿着制服,也从玄关方向跑出来。她的眼皮是肿的,看来刚刚肯定狠狠地哭过。
「我、我们接到电话……说、说学校里,发现一具尸体,所以……停课了……可是、可是……哥哥都没有回来……所以、所以——」她带着哽咽的声音说。
「啊……喔,这样啊……」
那么她们会担心也是理所当然的了。之前我的脑子一片混乱,想到的全是藤咲和《》的事,根本没有心思顾及到她们的心情。而我的手机,自从那天和夏生讲话时发生他遇害的意外,我就莫名对有人打电话到我手机感到异样的恐惧,因而一直没有开机。
我摸着奈绪的头,安抚着她,同时也对千纱都说:「不好意思,让你们担心了。」
「我才没有担心你呢!」千纱都鼓起了一张脸,「不过你没有饭吃了!我们也早收拾干净了!」说完,她便钻进了玄关门内碰——的一声关上了玄关门。
奈绪握紧了拳头,顶着我的胸膛转呀转地﹒「真画,你待会可要好好跟千纱都道歉喔!」
「喔、嗯……」
「都是因为你太晚回来了,她可是连母亲大人的话都不听,已经要冲去学校接你了呢!」
啊……所以她才会穿着制服呀。我忽然觉得自己非常没用,低头看着奈绪……我的家人,她们都在等我……
这个家的人,也许还会被凶手锁定成为下手目标……我想起了倒卧在血泊中的亚希,还有夏生死时脸上一对空洞的眼眸——我绝不要让这种事情再次发生,绝不。
我要找到凶手。而我也确实对伊妲卡这么说过;虽然我无法证明当时的话究竟是我说的,还是《》说的。我太过软弱,甚至连自己的身体也差点拱手让人……但我非做到不可。
伊妲卡说,凶手不是人。而是跟她还有《》一样的怪物。
果真如此的话,那我也很可能成为那个怪物口中的祭品。但就算是如此软弱的我,也有我可以办得到的事情。
此时美登里还躺在自己的寝室。但当我一进到她的房间,她很快地就把被子掀开,从床上坐了起来。
「哥哥!太、太好了……因为你一直没有回来,所以……」
「嗯,不好意思……我回来的时候稍微绕了一点路。」
我端着药跟一盆水走进她的寝室。这是一间四坪大的房间,跟奈绪还有亚希的房间不一样,整理得非常干净。房间角落的书桌和梳妆台也都插着鲜花做装饰。
我让她吃了药之后,帮她换过冰枕,接着用手摸摸她的额头,发现体温已经下降很多。不过在我的手掌下方,美登里的脸庞还是红红的。
「……怎么了吗?」
「为、为什么是哥哥帮我拿药过来嘛……这样会让我觉得很丢脸耶。」
「为什么?你从以前不就常常发烧感冒躺在床上了吗?」
「是没错啦……」
美登里将我的手从她的额头上挪开,紧抓着移到自己的胸口,没打算放开。
「不过,还好跟母亲大人一样常常生病的人,四姐妹里只有我一个而已。」她勉强挤出一抹微笑。「要是大家都这样,那哥哥可就忙不完了。」
「唉,母亲大人身体虚弱这点大概全都遗传到你身上了。」
「不过如果这样除了我之外的人都可以保持健康,那我觉得没关系。因为大家——」
她说到这里忽然噤口,而我也不由得别开了视线。
……她大概是想到了亚希的事吧。
「哥哥,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是一场梦对吧?」
她闭着眼睛小小声问。我却仍因此而全身僵直——昨天深夜,我们看到从狩井家宅邸延伸出了一长列令人看了非常不舒服的队伍,还有带着血腥味回来的母亲大人……这是一场恶梦。
「嗯。」我轻轻地应了一声。
一会儿之后,握着我手掌的指尖松开了。美登里开始发出和缓而规律的呼吸声。
我悄悄离开了美登里的房间,走在走廊上,脑中回想着昨晚发生的事。母亲大人说狩井家有卜筮工作。他们成群结队地在大半夜下山,根据美登里的记忆,同样的情况最近发生过好几次。
然后是今天早上,一具骇人的诡异尸体——伊妲卡说是要模拟成石榴而被弄成那样的——被弃置在学校操场上。
我不想将这两件事联想在一起。但我却不得不这么想。
伊妲卡说,这座伊伊田市从过去到现在,一直以来都重复着同样的事情。
还有夏生的事。他遇害的那天早上……
我的皮肤底层忽然窜出一股恶寒,蔓延到全身。但即使如此我也不能退缩。问题在夏生的诊所。他肯定知道些什么。他说那些是他从诊所中查到的资料。而他……是因为查到这些资料而被杀的吗?
我得去一趟狩井家的诊所。现在天色已经开始转暗了,如果我从树林里面穿过去,应该不会被狩井家的人发现。
「真画。」
就在我正要往家里的后门走去时,一声呼唤从身后将我叫住。我吓了一跳回头,看见昏暗的走廊那端,站着一个身着艳红色小袖和服的身影。是母亲大人。
我感觉到自己的咽喉肌肉正紧绷着,但仍勉强自己挤出声音。
「……母亲大人,真是不好意思,我晚回来了却没有跟您联络。」
「没关系,你去了哪里呢?」
她平静的脸庞上没有一丝愠怒的情绪,却也因此而更教人害怕。
「那个……因为我身体不舒服,所以一直躲在学校的保健室里躺着。」
「这样啊……」
母亲人人应了一声之后踩着无声的步伐走向我,「唉呀?这个味道是……」她的头轻轻晃了一下,接着鼻尖慢慢靠向我的身体——糟糕,是藤咲血液的味道……光是用水洗过和换了衣服是瞒不住母亲大人的嗅觉的,要是她继续追问,那我该怎么办——
就在我觉得胆寒的时候,母亲大人的鼻尖从我身旁移开了。
「……是我多心了吗?」
咦?……母亲大人,鼻子不太好吗?她的身体状况……真的出了这么大的问题吗?
不过……她虽然常常发烧躺在床上,嗅觉却从未因此而变得不灵敏过。但这次是怎么回事?这次的病比往常更严重了吗?
「总之,你可是朽叶岭家的赘婿,要好好保重身体喔。自己要小心。」
「……您是在担心我吗?」
我不小心脱口而出。但在母亲逐渐变得冰冷的视线之中,我开始觉得有些懊悔。不过算了,反正问了就问了。
「对不起,母亲大人失去了亚希……现在我又……这样好像——」
「真画……」
母亲大人带着像是感叹着枯叶凋零一般的声音将我的话打断:
「你能够体会一棵树被切断了枝干是多么疼痛的一件事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此时,母亲大人握起了我的手,将我的手提起来。她的手竟是如此冰冷。
「失去了亚希,我的心情就好像被折断了枝干的一棵树一样。树枝断了,这棵树却连为被折断的枝干感到难过的能力也没有。」她边说边垂下了视线。
……连为亚希难过的能力也没有?我是不是很过分地问了什么不该问的问题?此时的我觉得胸口疼痛而呼吸困难。
「不过这棵树不会因此而枯萎的。」
她抬起头,带着一张和亚希同样的笑容:
「就算枝干枯老,只要这棵树还活着,它就会不断地萌生新芽的。」
后来我在脑中一直不断地回想这句话。我不知道这是她对我的安慰,还是想藉此让自己振作。但这只是我当时的想法,事后我才知道我错了。因为母亲大人说的,完完全全是事实。
我直愣愣地站在原地。而母亲大人则是朝向书房走去,正要穿过我的身边,却在这时候忽然回头——
「昨晚的事……」
「咦?喔、嗯,是。」
我身上的汗忽然又凝结住了。
「你看到了吗?」
在母亲大人那张像是面具般的笑容下,我只能点头回应。
「美登里也看到了吧?」
她的视线紧扣在我身上,让我完无法动弹。这个瞬间,我觉得自己仿佛就要被她鲜血般红润的嘴唇给吞噬。
一会儿之后,她那对嘴唇才又张开。
「把这件事忘了吧。有一天我会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的。美登里那边我会跟她说。」
说完,她便和我擦肩而过,然后消失在走廊的转角处。
我听到脚步声渐渐消失,这才发现我放在背后的左手,正紧紧握住了我的右手手腕。掐紧的力道松开之后,在我的右手手腕留下了一个苍白的手印。
*
十二月的黄昏很早就来临了。在我走出东门的时候,树林间已经是一片漆黑了。盘根错节的树根让整个坡道崎岖难行。而我正经过这片树林前往山腰上的狩井家宅邸。脚底下的路在黑暗中几乎无法辨认,让我好几次差点摔跤,只能抱住树干勉强维持平衡。
来到树林尽头,视野变得开阔了。眼前刚好就是诊所的后侧。诊所这幢小型建筑的那头,隔着一个狭小的庭院,矗立着狩井家宏大的主屋。
我踏过地上的枯叶走出树林,悄悄地往诊所去。诊所的大门应该是锁上了才对。不过之前我被夏生叫过来的时候都是从天窗爬进去的,所以我今天也是从那里偷偷爬进了诊所。
诊所中一片漆黑,室内飘荡着朽木、酒精还有老旧纸张的气味。我将窗帘拉开,在桌子上摸索着,摸到台灯的开关将台灯打开。
我看了看桌子的四周,整个人吓了一跳。原本塞满了架子上的资料、书籍等等竟然全部消失,空荡荡的书架看来非常冷清。
话说,之前警察来过,这些资料是不是都被他们带走了?还是狩井家的人把这些资料全部处理掉了?想想好像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坐在之前夏生常坐的那张破旧椅子上。结果我什么事也没能弄清楚。
夏生到底察觉到了什么?现在我心里那种焦虑的感受,之前夏生是不是也曾经历过呢……这不是不可能的事,毕竟夏生作为狩井家的继任族长,以他的立场是可以厘清这些事实的。
然而,对于我所听到的事实,其实我心里还是有一点不太愿意相信。这一连串杀人案竟然是怪物下的手……就算伊妲卡让我见识到她那种神奇的力量,我还是不太愿意相信这是事实。
毕竟,如果她说的是真的,而我脑中荒唐的臆测又切中了事实的话——
「……啊。」
这时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就是我的脚底下、那张办公桌的下面,夏生说,这块地板下面有藏酒。
……是只有藏酒而已吗?
我潜入桌子底下。这里一片漆黑,根本看不见什么是什么,但我伸手压了压,有一块地板动了。我找到这块地板和旁边地板之间的缝隙,用手指将它扳开。
一股浓浓的酒精味迎面飘散开来,这个五十公分见方的狭小收纳空间中紧密地塞满了酒瓶。而且不只酒瓶……我撑在地板上的双手不禁颤抖。这些酒瓶间还夹着好几份资料跟笔记。
我把这些资料跟笔记全部拿出来,双手颤抖着在桌上摊开笔记。其中几份文件已经有些年代了,纸上长满了黄斑,笔墨也变得有些模糊,光是用手碰一下就好像会把这些纸张捏碎一样。文件中夹杂了几页新的纸张,上面留有夏生的笔迹。
我在台灯微弱的光线下埋头翻阅着这些庞大的资料。此时的我觉得无比寒冷,指尖不时发出痉挛,甚至还觉得耳鸣。
「……真了不起。」
《》代替了无法出声的我嘟哝着。这家伙又冒出来了。现在的我已经完全无法压抑住他,让他不要出现了吗……
「你以为之前那点阻碍就可以让我变得安分呀?」他带着嘲弄的态度说:「再说,你现在难道不需要藉助我的知识吗——你看看吧,这就是狩井家需要专属医生的原因了。而且是妇产科医生。这些东西怎么可以让世人知道呢?」
我一边听一边点头。虽然他说的话令我觉得非常不快,但确实如此。因为他确实拥有我所不知道的知识。
这些文件其中有一部分是病历表。我看不懂的资料《》都可以看得懂。这是横跨了好几个世代的病历资料,上面记载了朽叶岭家历代女族长的生产记录。
朽叶岭早苗在二十一岁的时候生下了四个孩子。而那时候的母亲大人生理上完全是处女。我——《》反复看过这些资料,这样的解释绝对没有错。
这时候,我想起了夏生说过的话……
母亲大人的夫婿远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过世了。关于这点,在其中一份病历上也有记载。我颤抖着双手确认着他的死亡日期。这个日期不管怎么算,都是距离我的四个妹妹出生之前四年。
——朽叶岭家不需要赘婿。
夏生的话是对的。这句话完全是他字面上的意思——不需要。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这不是真的:
我看了好几代的病历;母亲大人的母亲,然后再上一代,在有纪录的范围之内,历代的女族长全都是处女怀胎。
「唉呀呀,这还真是一幅美丽的族谱呀。要说这根本是一件艺术品也不为过呢。」
在看到笔记本上贴着一张泛黄的便条纸时,《》发出了陶醉的声音说。
这张便条纸上用红字写着朽叶岭家和狩井家的族谱。
……这是怎么回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同样的情况一直在这个家系重复出现吗?
朽叶岭家的族谱一代一代非常整齐地全都写上了四位女性的名字;一直到母亲大人这代,她也是四个姐妹的其中一人。母亲大人的母亲也是……从数百年前开始,代代都是如此。
这个家系的族谱就好像一株屹立不摇的大树,而狩井家就好像攀附在树上的一株株藤蔓……没被选为朽叶岭家族长的另外三个姐妹都会嫁到狩井家,然而,在继嗣会之后的数年之内,这三个姐妹也一定都会在同一个时期内死亡。不论哪一代都是。因此,朽叶岭家的女人没几个是在没被选为家族继承人之后还留下后代的。但即使如此,狩井家也确实多少混入了一些朽叶岭家的血脉。
我的手指在《》的意识驱使下比了比资料——另外三个人死亡的日子,正好是朽叶岭家族长生下四名后代的……当天!
耳边传来——砰的一声。
当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了。我的膝盖颤抖得像是在嗤笑着这一切似的。一会儿之后我才察觉到刚才那个声音是椅子向后倒下的声音。我像是发泄性地拍桌一样合起了这份资料。
「……这不是真的。」
我咒骂似地吐了一句。
——不应该是这样的……难道、难道……朽叶岭家真的是一个怪物的家族吗?
……亚希、美登里、奈绪,还有千纱都……她们全都继承了怪物的血脉……
——这不是真的!
「你打算无视于你看到的这一切,然后用成堆的谎言掩盖住事实吗?」
我猛力地拍桌制止《》继续说话。
——我知道!我该承认的!
——不过,这么一来,昨晚我看到的那个又算什么?从狩井家出发的白衣人集团、狩井的卜筮工作,还有,我后来在学校里面看到的,那个被诅咒的异样尸体……
一股不祥的预感在我的腋下蠢动着。我伸出颤抖的双手开始整理桌上的档案和笔记。这时候,《》忽然发出声音。
就在我将整理好的资料塞回桌下地板的暗柜中时,我忽然看到了那个东西——那是夏生之前说要介绍给我的房屋仲介公司。
『你要一个人从这个小镇离开。』
他的声音在我的脑中苏醒。我用发抖的手取出手机,将这间不动产公司的电话和地址记录下来,然后把这道暗柜上的地板盖回去。
就在我从天窗爬出去的时候,忽然一阵强风袭来。《》在此时又打算开口说些什么。但我屏住了呼吸,制止他说话,接着猛力地顺着山坡往上跑。
这天晚上,我一个人蹲在寝室里的床铺上思考着,最后决定要逃离这里。我要带着美登里、奈绪还有千纱都一起逃离这个小镇。我只有这个办法了。
在这间屋子的一角,有一间房间提供给会计师偶尔过来的时候使用。我等到过了半夜之后悄悄潜入这间房间,从保险柜中取出了以我的名义申请的户头。藉着手电筒的灯光,我看到其中的帐户余额吓了一跳。有了这笔钱的确可以逃得掉。里头的钱多得就连像我这么一个小鬼看了之后都会亢奋地开始思考逃亡计划。
所以,我无法停下脚步。我手里握着存折和印章悄悄地回到自己的寝室。
隔天早上,我穿好制服,假装要去学校出了家门,来到平常我几乎不会过来的站牌,搭上了通往车站方向的公车。
——我没有发疯吧?我在摇摇晃晃的车上不断重复对着自己问了好几次。像这样要带着三个妹妹一起逃家,这绝不是一个正常人会想做的事。
然而,朽叶岭家和狩井家其实本来也就不正常。既然如此……
夏生介绍给我的房屋仲介公司位在隔壁市镇。我从没有来过这个城镇,在一座大型车站下了车,第一件事就是先在公车转乘点打电话给这间房屋仲介公司。然而,电话中却传来了『您拨的电话是空号,请查明后再拨』的讯息……怪了,难道是夏生记错电话号码了吗。
我带着焦躁不安的心情转而去了一趟车站旁的银行。毕竟若是母亲大人察觉到了异状,有可能会把帐户冻结起来,所以我还是先领一点钱出来会比较妥当。我带着这样的想法来到柜台办理领钱的手续。
「……朽叶岭先生。」
柜员小姐很快就把我叫了过去。
「很抱歉,这个帐户现在不能提钱出来。」
「咦……为、为什么?」我愣了一下同时噤口——不会吧……
这位柜员小姐离开了柜台,接着带着一名上了年纪、看来像是分行主管的男子过来。他把我带进了接待室。我本来想要就这么逃走,但又觉得这么做反而会启人疑窦……
「您是朽叶岭真画先生吧?您好,初次见面。」
这名男子对着我递上了名片,而我则是茫然地接下了。他不会不知道我是谁,因为这是跟朽叶岭家有往来的银行,就算是邻镇的分行行长也不会不知道这件事。
「刚才朽叶岭早苗夫人来过电话……」
之后他说了什么,我就几乎没有听进去了。帐户被冻结了,而且就是刚刚。这么说,我的意图已经被母亲大人发现了。这太夸张了……
我从银行冲出去,在便利商店找到了地图确认过地点,然后用跑的。YK不动产公司,我马上就找到了。这间店就在距离车站五分钟路程的一条寂寥商店街街角的大楼一楼……怪了,说到房屋伸介公司,正面的玻璃门通常会贴着满满的房屋买卖资料才对,但这里不但没有,店内暗暗的,整个看进去狭长的空间中就只放着几张置物柜和桌子,地板上散落着几张纸屑,还有残余的胶带,让我忽然觉得毛骨悚然。
——这、这间房屋伸介公司……是歇业了吗?是什么时候歇业的?该不会……
我来到这间大楼旁,在玻璃门前看到了『那东西』,让我冷不防地打起了寒颤。
『那东西』——一根膝盖高度的木桩立在水泥地上。桩头缠着黑布,并且用了好几根旧钢钉固定。这是象征着朽叶岭家丧事的木桩,木桩上烙着朽叶岭家的家徽。我忍不住捂住嘴向后退了几步。
看来这根本桩底下的洞应该是用钻子在水泥地上凿出来的。而木桩和水泥地的交界处堆积了相当多的灰色碎屑,这令人不快的证据代表了木桩才刚立起来不久。
我仿佛觉得母亲大人就站在我的身后对着我哭。
——她到底做了什么?找人搞垮了这间房屋仲介公司吗?什么时候干的?她是调查过夏生的诊所而查到这间房屋仲介公司的吗?
——不管我去了哪里,都逃不开母亲大人的掌控吗?
——不行,循着这条路我逃不掉的。我将口袋里的存折捏烂,赶忙跑回公车站……这下我该怎么办才好?
「先回学校去你看怎么样?」
《》说话的语气听来似乎觉得这件事情非常有趣。
「为什么要回学校去?现在去学校已经迟到了,去了又有什么意义吗?」
「要是你没有去学校,校方跟家里联络,那你的母亲大人对你的怀疑就会更深了不是?」
我心想,这么做已经没有用了吧?母亲大人肯定已经知道我受了夏生的鼓吹,想从这个家逃走……不过也许《》说的没错。现在我根本无计可施,所以至少要装成一个乖孩子……
这天,学校放学后我回到朽叶岭家的山下,先去了一趟狩井家的宅邸。
「真画大人,难得您会回来呀。」
进门之后,包含我祖父在内的狩井家老人们,还有不知道跟我究竟是什么关系的狩井家女性全都像是白痴一样地聚集到了玄关来迎接我。我怎么说也是在这里出生的呀。还好我的亲生父母因为工作的关系没有出现。
「那个,您今天是——」
他们要带我到客厅去,但被我挥手制止了。
「我要去……夏生的房间。」
祖父听了面有难色地歪着头。
「我之前有跟他借了一本书,我要把它放回去,然后顺便借下一本回去看。」我撒了谎。
「这样夏生也会觉得开心吧。不过……那间房间我们已经清理过了喔。」祖父带着虚伪的态度刻意地说。不过至少他们愿意让我一个人待在夏生房里,我已经要好好谢谢他们了。
然而,房里就跟祖父说的一样,一如我在诊所中看到的情况,能搬的几乎都已经全搬空了。原本堆满了医学类书籍的书架现在空荡荡的;桌子抽屉里面也没有东西了……
不过,就算是这样,曾经认真考虑过要从这个小镇逃出去的夏生搞不好还留有什么有用的资料。我怀抱着这样的想法,徒劳无功地搜索了许久之后一无所获地蹲在铺了木板的地上。
「你还真没用呀。什么事都依赖夏生,而他不在了,你就什么事也办不成了。」
「你住口,这点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现在的我就算回嘴也使不出力气。而《》也没有马上再多说什么。
「如果你不是我,是另外一个独立的人格,那就拜托你想个什么逃离这里的方法让我看看吧!」
「我拒绝。」
这欠他倒是很快地就驳回我。我疑惑地问:「为什么?」
「因为以我的目的来说,你被囚禁在朽叶岭家比较符合我的需要。」
——《》的目的?那时他在伊妲卡面前说过,他要取代我……他是认真的吗?他真的是附身在我身上的怪物吗?果真如此,那他希望待在朽叶岭家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我告诉你吧,」
他带着窃笑的声音说:
「你呀——没能保护你那几个未婚妻妹妹,才是我要的结果啦!」
我忽然觉得一阵恶寒——没能保护……才是他要的结果?这……是说,亚希被杀的结果,对他有利?这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对,那、那么接下来也是……还会有人被——
「是谁!——喂!快把你知道的全说出来呀!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然而,自此《》便再也不开口说话了。
「是母亲大人吗?这一切都是母亲大人做的吗?你快回答我呀!」
我不想听的话要多少他都能说得出口,但在我有话要问他的时候,他却一下子消失无踪……我咬紧了下唇,从地板上起身。
就在这时候——
『忘掉那一切吧。』
脑海中忽然浮现母亲大人对我说过的话。
『美登里那边我会跟她说的。』
忘掉那一切——这是指狩井家举行卜筮工作的那天深夜,我们撞见一群白色装束的队伍下山的事。对呀,美登里也看见了。她也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事……
我冲出了夏生的房间,在走廊上和一个大概是婶婶还是谁的女性擦身而过。她扬起一声哀叫,但我没有理她,直接冲出了狩井家玄关,往山坡上跑去。此时已经日落,座落在山腰上的朽叶岭家宅邸几乎沉入了黑暗之中。
我从厨房后门跑进屋内,厨房里亮着灯。
「真画,你又怎么了啦?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狩井家来过电话,说你刚刚去了一趟是吗?」
此时奈绪用黑色束带缠起了和服袖子,手里正拿着菜刀。她看到我跑进来,瞪大眼睛吓了一跳。就连站在瓦斯炉前,正在试锅里菜肴味道的千纱都也跟着回过头来——她们两个都平安无事!不过……母亲大人跟美登里呢?
「母亲大人呢?」
「咦?咦?」奈绪被我问得反射性地看了千纱都一眼。
「……应该在寝室里面休息吧?」千纱都说。
「美登里也还在寝室睡觉吗?」
「嗯、嗯。」千纱都点点头,脸上显露出些许的惧色。我冲出厨房,经过走廊转角时听到好几声巨响,似乎有什么东西倒下了。接着是玻璃被砸破的尖锐破裂声。过去我从没有像现在一样这么痛恨大得如此夸张的朽叶岭家宅邸。
美登里房间外的拉门倒下来了。
「美登里!」
我冲进她的房间,然后当场傻住了愣在原地。破碎的镜子、被划开断成两半的书桌;黑暗中一身红色的人影缓缓回过头来——
是母亲大人。她的双眸透出了深不见底的黑暗气息,而她的右手,沾满了红黑色的液体而变得湿淋淋的,那些液体顺着手臂从指尖如水滴般一滴滴落下。
榻榻米拖着一道血迹向屋内延伸。我顺着这条血迹往屋内看。
「……啊、啊……」
我的喉咙不自觉地发出了嘶哑的呼吸声。
美登里的睡衣、一头长发的发梢、白皙的肌肤全都沉浸在红色的血泊当中……
——美登里……怎么会这样……
耳边回荡着体内血潮嗡嗡窜流声。母亲大人不知道对我说了什么,好像是要我去叫什么人——不知道是警察、救护车,还是狩井家的人——但我没有听清楚。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靠近。耳边接着出现哪个女孩的哭叫声。一切听来就好像隔了一层厚厚的透明玻璃那头的声音……
我的膝盖忽然失去力气,跪倒在走廊上。地板冰冷的触感将我拉回现实。这一刻,我才终于听见自己的咽喉放出了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