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历2029年1月26日。
公历的最后一年。
自由结社·东京解放组织,发动了武装政变。
首先借着媒体内部的协助者的力量,他们公开发表了现政权解体、新国家诞生的宣言。
各主要党派的总部及各政府部门、机构的办公大楼等政治要地,自卫队各基地等军事要地,各大电视台、电话及网络线路交换中心基地局等通信设施等等……他们闪电般地控制了这些国家机器的基础所在的地点,将整个国家置于支配之下。
再怎么说,像是可以发出常规兵器完全无效的怪光线、能够自由自在地操纵自然现象的少女军团,以及前所未有的人型机动兵器,她们和解放组织的同志们一起出现,让反对者也就只能露出苦笑了。
转日,1月27日。
全身上下充满了成就感的宇堂他们,努力准备着新国家诞生的正式布告。
「不过我还真是没想到,竟然真的一天之内就控制成功了。」
「若不是留心要不流血占领,只怕是半日都用不到啊……」
「还有,自一开始百姓就箪食壶浆迎接我们,也是万万料想不到啊」
干部们口中那如此容易就获得的胜利,却并没有让他们为之沉醉,反倒让他们愈发清醒。
不如说,其实在行动开始前做准备的时候,他们才更加热血上头。
崭新的时代,大幕缓缓拉开。
充满希望的新时代。
他们之中,独有一斗仍在忧虑着。
『为什么……?为什么皇斗陛下没有出现……?这样下去,历史会改变的。……不,不会是因为我和政变牵涉太深,导致了历史改变吧!?』
或许自己已经做出了不可挽回的事情。一斗的脸青了。
正当他在办事处一角抱臂苦恼着的时候,雪绘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一,宇堂桑有话对你说。」
「……啊啊,嗯。谢谢,雪绘。」
两人走向办事处里的干部室。其他干部们目送着他们,窃窃私语:
「西园寺君不知何时开始管八田桑叫“雪绘”了呢。」
「哎~,什么嘛什么嘛,好可疑~」
「咦,你们不知道吗?他们两个绝对是在交往啦!」
「真的假的……连冷酷的西园寺君都战胜不了巨乳的魔力吗……」
「男人真是下流~」
「与其说是男人,他还是个中学生啊。」
「这种称呼还真是很久没听到了呢。」
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在后方笑起来的人们口中的话题,雪绘和一斗走进了宇堂所在的房间。
「革命万岁,一斗」
「……万岁。怎么突然说这个?」
「不,因为事情太顺利了,我想,还没有平平常常地向你祝贺过胜利呢。」
说起来确实是这么一回事。这几天一直都没什么工夫。
「嘛,那个且归那个。之后啊……我打算交给你一个重要的岗位,不知你想要负责哪方面的工作呢?」
宇堂露出笑容说道。刚一听到他这番话,一斗立马垮下脸来,在他将将说完时接道:
「我没有过参与帝国政务的打算,宇堂先生。」
一斗的语气过于斩钉截铁,让宇堂和雪绘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他显然必定是未来东京解放组织……乃至整个崭新的帝国的核心领导层之一啊。
「……喂喂,你开玩笑的吧。」
「是啊,小一,为什么!?」
「崭新的时代需要崭新的人才。我……我只是片废墟罢了。」
毫无疑问,这里一斗所说的人才,正是皇斗。
若是皇斗在的话,一斗说到底根本不必经过这般对话的辛劳,他本来早就可以将一切托付给他,早早从东京解放组织里脱身。一斗是这样想的。
事实上,自从真正担起东京解放组织的责任后,一斗一直在千方百计地寻找着皇斗,但皇斗却始终杳无音讯。
「我不这样认为。我认为,你的才能,只有在创造时代的岗位上,才能尽情发挥。」
「虽然说过很多次了,我还是想再说一次:您太看得起我了,宇堂桑。」
「才没有呢!要是没有小一,这次政变就不可能成功的!小一是Mr.东京解放组织……Mr.政变呢!!」
「……」
这算什么奇怪的称号啊……一斗向雪绘投去讶异的视线。
「为什么沉默了呢,小一?这里应该说『那么,雪绘就是Miss.东京解放组织咯』才对吧?」
「为什么你这么一说就感觉像是个好绰号了啊!」
(译槽:嗯,这就是所谓社会风俗中潜意识的男尊女卑。)
一斗用几近于抚摸的力道,轻轻弹了一下雪绘的脑门。她“哎嘿嘿”地害羞起来。
「要调情的话能不能请去别处啊?」
「不是宇堂桑叫我们来的吗?」
宇堂的吐槽被反弹了回来。他回到了话题本身:
「总之,你好好考虑一下,一斗。」
「再怎么考虑,我的决定也是不会改变的,宇堂桑。」
宇堂虽想再多纠缠一下固辞的一斗,但后者却并没有给他留下着力点。
一斗轻轻点了点头,正要离开房间时,房间里的内线电话响了。
命运的电话。
——————————悲剧从此开始。
「什么!?」
一斗和雪绘一边偷偷看着正接着电话的宇堂一边离开,却被宇堂那严峻的声音止住了脚步。
「……?」
看着接到了什么报告,一副完全无法理解的样子的宇堂,一斗将朝外的身子转了回来。
「发生什么了吗?」
「嗯?……啊,是个很奇妙的报告。大批居民消失了……报告里这么说。而且前去调查的人也音讯全无。」
「……派枪手队和机动魔法兵(EtherMover)去吧。」
「枪手队还剩下的人可不多了哦?能驾驶机动魔法兵的人也所剩无几。」
「我来吧。」
雪绘举起手。
可称意外的是,雪绘作为机动魔法兵驾驶员的适性非常高。
作为这个时代里唯一一个拥有机动魔法兵驾驶经验的人,一斗向参加革命者中适性较高的人笨拙地传授了操纵技术。而其中雪绘是学得最快的。
恐怕就算放到八十二年后,即使还不如四菜那么天才,一斗认为,她也是进得了王牌部队都不奇怪。
她的本事应该没问题。一斗点了点头。
「地点是?」
「练马的大泉。」
没过多久。
接管后的代代木公园,机动魔法兵临时格纳库。
雪绘率领着一个小队的枪手队士兵,完成了出击准备,乘进了这个时代量产最多的机动魔法兵塞格蕾塔A(Segreta Ace)的驾驶舱里。
一斗出现了。
「多加小心,雪绘。」
「诶嘿嘿,被小一关心了呢。没关系的,只是去看看而已。而且枪手队的姑娘们也在啊。」
一斗摸了摸微笑着的雪绘的头。
这份感触让雪绘神思不属,闭上了眼睛。
「……呐,小一。送别的吻……」
「笨、笨蛋……!」
自那一夜之后,雪绘从未提出过类似的要求。她难得一见的撒娇般的恳求,让血液一瞬间涌上了一斗的脸颊。
「嗯嗯嗯~~~~~~~~」
雪绘有如邀请一般撅起嘴唇。在附近待命的枪手队员们纷纷偷笑起来。
「……真拿你没办法。」
一斗轻轻吻了吻她。雪绘张开眼睛,表情不满:
「哎~~~,只是额头吗~~~?」
一斗为抱怨着的雪绘牢牢戴上头盔,然后把她推进了驾驶舱里。
「……那,再见啰,小一。」
「嗯。」
雪绘抬起手,放下了座舱盖。一斗目送着她,目送了塞格蕾塔A起飞后的背影一会儿,回到了宇堂所在的办事处。
一斗花了数十分钟回到距离格纳库稍有些距离的办事处时,只见办事处内一片骚然。
「发生什么了吗?」
一斗向熟识的一名干部问道。后者铁青着脸回答:
「似乎旧政府的一处国有研究机关爆发了病毒泄露事故!」
「而且似乎是故意泄露的啊!」
另一名成员也插话道。
「为什么,怎么会……」
「在旧政府高官之间有个谣言,说我们要对旧体制相关人员进行一次大清洗。」
「宇堂桑……!」
一脸阴翳的宇堂从里间出来了。他对一斗说:
「这大概不是意外事故……。应该是他们的自暴自弃……或者是对我们的某种抗争吧。」
之前的干部一边将一沓资料交给一斗,一边说道:
「这些似乎原本就是作为生物武器而开发的。现在虽然还在让人调查,但怎么看都是他们最可疑。应该是在人类的DNA水平上起一些作用……」
「……」
一斗一边听着,一边翻着资料。
当一列文字映入他的眼帘时……
一斗战栗了。
生物兵器的开发计划。
它的名称一栏。
确确实实地,静静地躺着一行不祥的文字。
——————『人类兵器化计划(Weapon Project)』。
(译注:从第一卷开始登场的“怪虫”,就是读作“Weapon”。所以说台版流毒不浅以下略。)
一斗不禁将下面的内容读出声来。
「……将高感染力的流感病毒与基因变异病毒杂合成的嵌合型病毒。通过DNA变异,将人类致死。将此种病毒称为“Weapon Virus”(武器病毒)。预期比核武器更加强力。」
一斗心绪不宁,仿佛要诅咒着什么一般。
他的念头,开始陷入到某种可能性里。
这只是偶然,自己的想象应该是错误的……不,必须是错误的,给我错啊!一斗祈祷起来。
这份祈祷,被一份新的报告打断了。
「宇堂桑!!紧急报告,在练马驻屯地附近与谜之生命体发生交战!!」
「谜之生命体……?」
「现在,除我军的枪手队及机动魔法兵(EtherMover)外,因事态严重,已向驻地的自卫队第一师团申请协力,目前正在协同作战当中!」
「图像传来了!」
保证了特别线路后,经由网络只向这个办事处里传来的动画,让人们一同颤抖起来,哑口无言。
「这些家伙……到底是什么……」
从未有人见过的昆虫状的怪物,或者说是有着寒武纪生物大爆发一般多样性的奇怪生命体(伯吉斯怪物)。画面上映出了,与这样的生物战斗的样子。
但是。
此时,在场有人知道它们是什么。
「怪虫(Weapon)……!!」
它们的样子,确实酷肖一斗所战斗过的种类的怪虫。
人类的天敌。
屠杀人类,将卵产进人类体内,消灭了众多人类的可怖生命体。
未来的东京帝国——那个温柔的世界,上空的巨大阴霾。
现在,它醒来了。
「宇堂桑……」
「……」
「宇堂桑!」
也许是因为一斗的声音有气无力,又也许是因为面前所展开的毫无现实意味的光景让他心不在焉,宇堂完全没有反应。一斗只得摇着他的肩膀,再度大喊一声。
「!?……怎、怎么了,一斗?」
「研究这个病毒的研究所,在哪里……?」
一斗把那摞纸压在宇堂的胸口,问道。
仿佛猛然想起什么似的,宇堂的眼神一瞬间游移起来。
宇堂知道自己的嗓音已然嘶哑。他说道:
「……练马的……大泉。」
*
一斗奔跑着。
跑向位于代代木公园的机动魔法兵格纳库。
看到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的一斗,管理格纳库的女人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
「什么样的都行!派出一架机动魔法兵来!!」
「派出一架……就算你这么说,如你所见一样,已经全都出击了啊。」
格纳库内空空如也,雪绘所乘的机体就是最后,已再没有待机中的机体了。
徒劳感袭过一斗的全身,他不禁双膝跪地。此时,女人忽然小小地『啊』了一声。
「有台刚刚才送到的新型机体……不过我适才看了一眼说明书,完全看不懂啊……」
「哪个!?」
「那、那边……」
女人指了一指。顺着她的指示,一斗离开了格纳库。在他眼前,有堆盖着帆布的什么东西坐镇在那里。
一斗心中焦急,有如撕开一般,一把就将帆布掀了起来。
面纱之下,那台机体是……。
一斗感到某种既视感。
但他不去管这些,爬到了驾驶舱处,打开了舱盖。
「西园寺桑!说明书,说明书!」
钻进驾驶舱里的一斗听到外面女人的声音。
这个时代。
还没有人见过这个型号的驾驶舱。
至少,将机动魔法兵的驾驶方法教给革命参加者的一斗,在这个时代里之前从未见过这个型号。
也正该如此。
这台机体是——
载人改良量产型(超级魔女级)·机动魔法兵(以太行者),阳光(莎莉丝)三式·改。
之后会被开发的一次性的特殊测试机体,作为定制型(主教级)机动魔法兵的先驱,身为量产机的同时首次搭载了定制机的操作系统的机体。
它的操作要求非常精密,但在之后和怪虫的战斗中,优秀的驾驶员们依旧为它带来了辉煌的战果,乃是名留史册的有名机体。
「这个是……」
一斗只看了一眼,就理解了其操作系统。
和几个月前自己被填鸭似的灌输进来的东西基本一致。
「不需要说明书!快下去!」
尽管拼命死记硬背下来了操作技术,他的动作依旧生疏僵硬。一斗将莎莉丝三式的人造魔法石核(gemma core)点上火。
「你一定要没事啊……雪绘……!!」
一斗飞向那不吉、昏暗而又阴云密布的天空。
纵然粗鲁的加速度让他痛苦得眉头紧皱,一斗总算还是到了练马的上空。
街上那些他原本应该很熟悉的风景,却只是一些毫无印象的东西。
当然,从上空往下看的机会,就算对曾乘过恋歌的直升机的他而言也是并不多见的。
但他并没有因鸟瞰而高兴起来。
差不多到了目的地的时候,一斗小心翼翼地降低着机体的高度,正在此时。
一条闪光自地上射来。
「糟糕……!!」
位于心脏部位的gemma core挨了一记直击。
一斗拼命把仅剩的一点能量转换成软着陆的动力。
“起飞过程中,及回归降落中,要特别注意!”在下落中的莎莉丝三式的驾驶舱里,一斗再度回想起了伊莉雅教官的教导。
「可恶……可恶……!!」
下坠速度迅速增加。
这样下去会撞在地上当场死亡……但要使用逃生装置,高度却还是太过不足了。
虽在降落,这样却大大不妙。
焦急的一斗摸索着各种方法。
『冷静……冷静,西园寺一斗……!这种时候……对了,要是四菜的话……四菜会怎么做!?』
虽然性格不靠谱,却是史上最强驾驶员呼声最高的超级王牌——爱藤四菜,一斗回想起自己不知何时曾看过的她的战斗影像资料,她某次曾做过的动作,在他的脑中复苏了。
一斗以奇迹般的速度——恐怕再也不会成功第二次——召出了武器,垂下了右臂,张开了上面的炮口。
「赶上了……!!」
在将将要撞上的那个刹那。
莎莉丝三式放出的魔导炮,将地上炸出一个大洞,更将莎莉丝三式自己的腿、腰也卷进了爆炸中。
「咕……!!」
多次冲击让一斗已经有了死的觉悟,但爆炸的冲击减弱了下落速度,莎莉丝三式艰难地在只不过让驾驶员一身淤青程度的情况下落到了地上。
「……还以为死定了」
深深地吐出一口安心的叹息,一斗一点点地从座位上滑下去。
直击莎莉丝三式的,是中距离战斗型怪虫……冈尼格尔型的攻击。一斗还记得那种类型的怪虫的光线。大概是在距离自己落下地点有一定距离的地方狙击的,所以出去应该碰不到怪虫才对。
平复了一下高涨的心跳后,一斗从歪歪斜斜、开了一半的座舱盖下的缝隙中爬了出来。
从炸出的大坑里攀了上去,一斗扫视了一下四周。
这里是研究所院里的停车场。大坑附近,有台也许是雪绘搭乘的塞格蕾塔A;不过驾驶舱里没人,似乎是进了研究所里。
一斗向那个方向跑去,但他忽然回头看向方才爬上来的地方。
「……!!」
跟以前不同。
并不是既视感。
他认识这个场景。不,应该说他确实记得。
在恋歌她们转学来后不久,他与友佳梨子、八田、雫一起见过这个场景。
半埋进土里的阳光三式。
虽然记忆里,机体要更朽坏一些,埋得更深一些,但他确实,在那天,在那时,看到了完全一样的东西……也就是说。
「这里是……未来建起皇泉学园的土地吗……?」
(译注:第一卷第四章。)
过去和未来连在一起了。
这意味着什么?
一斗悟出了其中意味,无可抑制地汗毛倒竖。
「这是……被命运决定好……的事情吗?」
一斗是。
按照自己的意志来到这里的。
并不是物理上的意义。而是说,他所走上的人生的选择支。
无论是参加东京解放组织。
还是参加武装政变。
无论是和雪绘之间的事情。
还是驾驶莎莉丝三式来到这里。
——可是。
这是怎么回事?
这些自己的选择的结果,就在自己的眼前。
作为未来的确定事项,阳光三式搁浅在这个地方。也就是说……
「我会在这里被击落……是已经决定好了的事情吗……!?」
一斗被自己的话吓到了。
这个时刻,一斗第一次被这种感觉——缠在自己身上的这绝对的命运,将自己捕捉住、随心所欲地操纵的这种感觉——这种想要唾弃的感觉——所充斥。
一斗以为是凭自己意志决定的行动,其实是预先决定好的,难以撼动的事情吗?
自己只不过是在复诵历史而已吗?
头晕眼花。
心中想吐。
但一斗很快被从这噩梦般的假设中解放了出来。
他听到了远处传来了女性的悲鸣般的声音,因而被拉回到了现实。
似乎是从近在咫尺的建筑……这间研究所里发出来的。
「雪绘……!」
也许现在进入研究所这件事,也是命中注定的吧。
但即便如此,一斗也没有第二种选择。
他绝对不会抛弃雪绘。
在向前踏出一步的一斗背后,大坑边缘的土块崩落,将莎莉丝三式埋了起来。
研究所中一片昏暗,只有应急灯与些少电子仪器的亮光,能勉强让人看见东西。
明明是个相当大规模的研究所,内部却令人毛骨悚然般的……寂静。
进去不远处的大厅般的地方,仿佛是和什么打斗的痕迹一般,雪绘的头盔掉在那里。
不可能看错。这绝对是自己在她出击前为她亲手戴上的头盔。
「雪绘!!」
就算一斗大声呼唤,这声音也只在研究所内回响而已,没有回应。
「……」
带着几分犹豫,一斗走向更里面的地方。
尽管知道只有安慰效果,一斗还是从一边被破坏、大幅扭曲了的折凳上拧下钢管,作为武器握在手中,一面警戒着四周一面向深处走去。
完全没有人的气息。
走在依旧昏暗的走廊中,经过了几个房间,走到了一个有楼梯的地方。
「……地下?」
虽然也有上二楼的楼梯,一斗却不知为何感觉到了不祥的气氛,走向通往地下的楼梯。
楼梯只到地下一楼就没了。
也许是错觉,地下层有一点腐臭的气味。
一斗产生了不妙的预感,他沿着走廊走了两步,就看到一个踉跄的人影。
但身量的剪影明显与雪绘不同,是个粗壮许多的男人。
「救……救……我……」
发出呻吟般的声音,男人背倚着走廊的墙壁,向一斗的方向一步步走近。
「怎么了!?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近了一些,他看到这个男人身着白衣,一看就知道是这里的研究员。
「病毒……突然变异……」
「突然变异……?」
依旧仿佛要死一般痛苦地挣扎着的研究员,也许是意识模糊了,对一斗的问题简直是机械般地立刻回答道:
「让DNA变质的实验成功了……但那却不是致死的病毒……」
「也即是说……?」
「怪物啊……!!」
一斗浑身战栗。
「接触到那个病毒的人类……会变得不再是人类……会把同胞……!!」
「喂,坚持住!!」
「疫苗……疫苗,在地下三层……!!只要用那个……如果是发病前……就能救……救……救我……!!」
语无伦次的研究员,眼睛里已经没有了理智。
「要是已经发病了呢……?」
「没……救……LE……」
此时,研究员猛地挠起了喉咙,突然发狂了。
一斗反射性地后退,拉开了距离。
「咕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嘎啊啊啊啊啊,咳!!!!!!咳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有如临死前一般悲痛的惨叫声。
可是,慢慢地,研究员的惨叫声变成了不似人类的声响。
「GYOZGAAAQXVVVVVEEEEE÷¥£R&&#FFZ@§¢!!」
不仅仅是惨叫。
与之成比例,他的样子也渐渐丑陋地歪曲,无法保持人形。
身体组织增生,皮肤变色,骨骼、肌肉也完全变成了别的生命体。
然后——
余下的并非人类的东西,一斗如此称呼:
「……怪虫!!」
这真是太神奇了。
未来大家拼命战斗的东西。
人类的天敌,为了保护人们,不得不去打倒的东西。
「居然……也是人类……!?」
一斗的声音仿佛是挤出来一般。话音刚落,刚刚还是人类的东西——怪虫——刚刚还是胳膊的脑袋向一斗的方向看去。
那已经不再是看着同胞的眼神了。
那是盯着猎物的野兽的眼神。
「!!」
它庞大的身躯一边破坏着墙壁一边向一斗扑了过来。怪虫的胳膊弹飞了铁管,将一斗向后撞飞了出去。
「嘎哈!!」
后背重重地撞到墙上,一斗不住咳嗽。
扑近的怪虫让一斗怕得喊不出声来。
「!!!!!!」
怪虫扬起胳膊,一斗抱定了死的觉悟的瞬间。
无声无息。
白刃一闪。
怪虫连叫喊的时间都没有,寸寸断开,散成一地肉块。
「!?……???」
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的一斗身旁,不知何时立着一个男人。
在昏暗中也一清二楚的雪白装束与白色长发。
举起刀身雪白的直剑的他的样子,让此时的一斗甚至觉得有些神圣庄严。
「哟……没事吧,少年?」
「弗罗斯特桑!!」
正是德尔塔圣骑士团长,璃贵弗罗斯特·怀特。
「……我和你有在哪里见过吗?」
叼着烟的弗罗斯特一边歪头疑惑着被叫出了名字,一边伸手把一斗拉了起来。
「为什么……在这里……?」
「圣骑士王(吉尔)……不,巴御剑,你认识吧?有个叫宇堂的男人向那家伙哭求了啊。说这里就像这样,还有说你一个人过来了。正好我来见那家伙。结果就被紧急派遣过来了。」
弗罗斯特还剑入鞘,说明道。
「这种程度的敌人就叫我过来也忒小题大做了……不过速度是第一要务嘛。一会儿枪手队的人马就会过来了。」
「……」
「话说回来,还是赶紧离开这种令人心烦的地方吧。而且好像从底下感觉到了别的力场……」
力场是包括生命体发出的生命力、战斗力等物的肉眼不可见的波动一样的东西。有着远远超出人类能力的力量的人,例如德尔塔圣骑士们,有着感知它的能力。
「……雪绘。……我还有朋友留在里面!!」
「就算你这么说啊……」
已听说过事情始末的弗罗斯特说不下去了。
「我要去……我要去救她。而且,地下三层好像有疫苗。要是没有……反正这个国家,不,这颗星球也会毁灭掉!」
「还有你自己吧?」
是的。
这个研究所恐怕已经被病毒所充满了。
因此,逗留了很久的一斗已经感染上了这种病毒的可能性很高。
……但是。
「……我想,我……大概是没问题的吧。」
「为什么?」
「疫苗……因为,恐怕我身体里已经接种过疫苗了……」
一斗想起来了。
小时候注射过的抗怪虫毒素疫苗……那是以“保护人类不受怪虫毒素侵害”的名义接种的,但那恐怕就是为了保护人类不变成怪虫用的疫苗吧。
不明白为什么要隐匿起这个事实。
是为了掩饰住人类的敌人也是人类这一毁灭性的事实吗?
还是害怕“自己也有可能变成怪虫”会造成恐慌吗?
也许两方面都有。
总之一斗优先集中于眼前的目的,放弃了多余的思考。
「我要去……找雪绘。」
「……我陪你去。」
一斗想,弗罗斯特也会需要疫苗,反正也要去地下三层,应该是这个意思。
不过弗罗斯特的体细胞已经超越了人类的,有着足以让区区病毒死灭程度强韧的肉体,没有担心的必要。
他只是遵从御剑所说的『别让他死咯。他可是个死在这里可惜的人物。』,作为一斗的护卫跟来的。
「话说,少年,你的名字?」
「西园寺……一斗。」
「我记下了。」
「……」
原来如此,这就是为什么弗罗斯特会知道自己名字的原因啊。一斗不觉点点头。
本来应该在意一些更重要的东西的,但此时一斗脑袋里只剩下对雪绘的担心了。
沿着走廊前进,突破尽头的房间后,又进入了另一条走廊。
在最尽头的地方,并不是向上的楼梯,而是向下的,只到地下二层的楼梯。
「这建筑建得还真奇怪。」弗罗斯特发出感想。
「因为心中有鬼吧。」
一斗含着怒气,尖锐地评论道,向前走去。
地下二层的构造,比地下一层还要细分成更多小块。
经过几个房间后,到达某个房间时。
他注意到房间的气氛有些异样。
被破坏掉的电子仪器散出火花,有些焦糊味道。
有谁站在那里。
灯光太少了,让已经基本习惯了黑暗的眼睛也很难看得清楚周围的情况。
「小……一……」
雪绘哽咽的声音。
「雪绘!?」
一斗立刻就想冲去,却被弗罗斯特扣住了右腕。
「你没事吧,雪绘!?」
「小一……不能呆在这里呀……」
血腥味突然冲进了鼻子里。
始终忽明忽灭个不停的应急灯,忽然亮了起来。
雪绘浑身是血。
她的脚下,躺着应该是枪手队的肉片。
「雪绘……到底……?」
「小一……我……我啊……」
雪绘的瞳孔中蓄起了泪花。
「我爱你……小一……」
「……早就知道啦,笨蛋。」
雪绘仿佛微笑了。
这份微笑有些空虚,一斗心中不断涌出讨厌的预感。他喋喋不休地说:
「咱们回去吧,雪绘。这里很危险的。疫苗在下面一层。我们立刻用了疫苗,然后从这里逃掉吧!趁还没有发病的时候!!」
「……对不起,小一。」
这时,电子仪器上迸出的火花点燃了书籍,很快烧成一片。
燃起的火焰照耀着雪绘的全身。
应急灯没有照到的雪绘的半个身子,已经……
「雪绘……!!」
「我已经……回不去了……」
被病毒侵蚀,已经开始向怪虫转化了。
「……。小一……杀了我吧……」
「你在……说什么啊……?」
他只能呢喃出嘶哑的声音。
「求你了……小一……这样下去……我会把小一……」
变质了的雪绘的本能,正在渴求着一斗。
想要吃掉。
弗罗斯特听了这话,将自己腰间佩着的魔法剑连鞘递向一斗。
「做不到……这种事情,没可能做到啦……」
一斗不住地摇头拒绝着。
弗罗斯特则冷静地说:
「那已经不是人类了。」
句子本身冷彻,但口吻却满是慈爱。
「可是……!!」
「你要是不去,我去。作为人死去,是能给予她的最后的慈悲。」
收回递出的剑,弗罗斯特以手按住剑柄。
「弗罗斯特桑!!」
「我比普通人稍微活得久了一些。所以类似这种场面,我见过很多次了。少年,现在要是不做,你会后悔的。会成为你一生的诅咒的。」
这句话仿佛预言一般。可是一斗仍旧摇着头。
「就算这样……我也……!!」
也许是判断一斗不成了,弗罗斯特向前踏了一步。
一斗拼命箍住了他的肩膀。
「不要!!那是……雪绘……是八田雪绘啊……!!是将我从黑暗底下救出来的重要的……重要的……重要的女孩啊……!!求求你……求你了……救救雪绘啊……谁来,谁来救救雪绘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斗流着眼泪,喊破喉咙般地大叫着。
也许是还有些功能没有破坏掉,仿佛是呼应着他的眼泪一般,自动喷水装置启动,浇灭了火焰。
身影再度被黑暗所包裹。
「小一……为什么……」
雪绘如同往日那样,吸了吸鼻子说道,
「好过分哦,小一……为什么要说这么温柔的话呢……?」
泪水从雪绘的双眸中滑落。
她流下了身为人类的最后一滴泪珠。
样子慢慢变成了怪虫。
而雪绘所变成的样子,再度给予一斗冲击。
那个样子,正是他在原本的时代最后所见到的……
——怪虫的女王的样子。
一斗愕然地,跪倒在地。
在一斗的面前。
背上展开不祥的翅膀。
雪绘留下一声尖叫。
冲破了几层天花板,飞去了遥远的彼方。
从被打破的天花板中,漏下了些许光明。
但光明也许递了下来,一斗却身处绝望的最底层。
不久,奇迹般地从云层间透出的光芒被遮掩住了,白色的结晶体从乌云中诞生。
仿佛置换掉以雪为名的她一般,纯白的雪花在一斗身畔舞蹈。
就像象征着什么一样。
也许是破坏研究所的震动带来的,弗罗斯特感觉到设施各处涌现出了力场。
重重地吐出一声叹息,弗罗斯特拔出剑来。
正巧在这个时候,枪手队的少女们从怪虫的女王离开的路落了下来。
「抱歉,弗罗斯特卿。我们来晚了。」
「没什么。没什么大影响。带着那家伙赶紧走吧。」
弗罗斯特用下巴点了点只知道崩溃地呜咽着的一斗。
金发的枪手队员珠玳卡·奥尔良架起一斗,然后重新看向没有一点离开意思的弗罗斯特。
「弗罗斯特卿要做什么呢?」
「我要去找找似乎在这底下的什么疫苗之类的东西。还真是售后服务满分啊我。」
「……请多加小心。」
珠玳卡关心地说道。弗罗斯特嗤笑一声。
「多加小心?你这是对身为白龙的圣骑士、圣骑士王的左膀右臂的我说的话吗?就凭那种杂鱼对手?」
弗罗斯特视线另一头,怪虫们蠢动着集结在一起。
「不……我是提醒您多加小心,请不要来了劲把这颗行星破坏掉,化作宇宙的尘埃。」
「……这倒是不注意不行。」
并非玩笑,而是完全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弗罗斯特收起了笑容。
离开弗罗斯特,珠玳卡乘风飞起,离开了研究所的屋顶,带着一斗一起坐上了雪绘留下的塞格蕾塔A。
「回去了。」
虽说恐怕他是听不到,不过珠玳卡还是对一斗说了一句,然后操纵机动魔法兵起飞。
在离开伤心之地的机动魔法兵驾驶舱的一角,一斗蹲在那里。他思考的某个角落中,异常冷静的自己,不断徘徊着某个念头。
『这次不要再选错了。』
弗罗斯特那时是这么说的。
就在一斗坐上摩诃之前。
如果刚刚在这里打倒了怪虫的女王的话……
历史也许会有巨大的改变。
一斗这个时候,想道。
『我到底……选错了什么?』
自己也许为历史带来了可怕的改变。
自己的机会,因为自己的天真,与这过于残酷的选项,而永远地失去了。
但不管多少次遇到这种场面,恐怕自己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吧。一斗想。
这个……只有这个,是哪怕自己生在某人布置的命运中,也绝不会动摇的,自己的意志。一斗想。
哪怕这份天真的赊欠,到头来,会由过去的自己来承负。
这份讽刺,让一斗在哭泣的同时,也嘲笑起来。
支付赊欠的时候,自己还不知道这笔欠账是由谁留下的呢。
从这个时候之后,怪虫的女王忽然消失了。
它再度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是82年后的事情了。
*
伤心地回到办事处里的一斗,被担心的革命同志们所包围。他用尽全力,才告诉了他们雪绘的“死”。
办事处里有如捅了马蜂窝一般炸了开来。一斗则独自,在雪绘经常请他的休息室的自动售货机旁蹲下。
无人想得出该对他说什么话。
将近整整一天后。
一斗还处在心神丧失状态的时候。
弗罗斯特平安无事地带着疫苗,包括制造数据,回来了。接种了尽可能多的人之后,又指示国内的各研究所尽快制造疫苗。
但在制造出的疫苗还未发挥效力的时候,地球已经面临着病毒的可怕威力,绝大多数人类都要么变成了怪虫,要么成了怪虫的口中食。
这被历史所证明了。
漫长的,充满痛苦的时光,开始了。
对一斗而言,痛苦也还没有结束。
在眼神仿佛死掉的一斗面前,有个革命成员无力地站着。
她是和雪绘关系很好的一名女性。
她犹豫了一下是否要向一斗搭话,迷茫之后,沉重地开口:
「西园寺君……小雪肯定不会喜欢,你在这里蹲着的。」
「……」
「小雪啊……有个在那次她母亲去世的恐怖袭击里受了重伤,现在也还意识不明的弟弟。」
「……诶?」
意外地还有不少自己不知道地方的雪绘的话题,让一斗的心产生了反应。
但即便如此,一斗的脸上也依旧没有活气。他稍微抬起头来。
「大概……和西园寺君同年吧。小雪……说不定把西园寺君和弟弟的某些部分重合在一起了。」
说着,她递给一斗一张照片。
「这个,是整理小雪的柜子的时候,从私人物品里发现的……。如果可以的话,你就拿着吧。」
一斗几乎是反射性地接过照片。照片上,是幸福地微笑着的,大约十年前的雪绘和她的弟弟。
「……?」
年纪尚幼的,照片中雪绘的弟弟……他却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斗无意间将照片翻了个面。
「!!」
背面写着的文字,让一斗咽了口唾沫。
『与弟弟健太——雪绘12岁』
「健太……八田,健太?」
和一斗一起的那个自来熟的朋友。
——最后成为敌人战斗,将怪虫的女王呼作姐姐的那个少年,八田健太,正是雪绘的弟弟。
「……咕……!!」
他知道吗?
自己和雪绘的关系。
还是……
一斗想着八田雪绘、八田健太两人的心情,潸然泪下。
那一天那个时候,他们两人到底是以什么样的心情面对着自己的呢?
还以为已经哭干了的泪水,再度反复蓄满……简直像是没有尽头一样。
她们的命运,或许是被自己给搅乱了。
一斗痛责着自己。
如果没有自己,她们就不会受苦。自己说不定是活该下地狱去的。
可是一斗是知道的。
自己现在所经历的感觉,不正是地狱吗?
「西园寺君……小雪啊……能和西园寺君相逢,是非常幸福的哦。」
同情地看着一斗苦闷的模样,那名女性温柔地悄声说道。
「那么幸福的小雪,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呢。」
她微笑了。
「所以,不要再责备自己了。……请你不要否定,小雪喜欢着的你自己。」
他听了这句话,简直像是雪绘亲口说出的一样。
「……只是,想说这一句话而已。请……打起精神来吧。」
放下一斗,女性转身离去。
终于……
心灵最底部,有种悄然着地了的感觉。一斗站起身来。
走进充满喧嚣的办事处里最大的房间,那里有面大型荧幕,吸引着众多组织成员的耳目。和从前一样,这并不是公开信号,而是政变成员中的摄影师定向发往这个办事处的中转播映。
「……」
有将近20个小时没有去获取外界情报的一斗,稍微看了一会儿荧幕上的东西,很快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一斗……没事了吗?」
担心着一看就知道脸色很差的一斗,宇堂向他问道。
一斗暧昧地点了点头,于是宇堂再度将视线转向荧幕。
「嗯。比起这些,那个……」
「啊啊,他们说这次政变是对民主的挑战啊。一部分年轻议员发起了占领国会议事堂运动。」
「……」
略施银装,薄加素裹的国会议事堂,如同各色人等的墓碑一般,一斗想。
「我们……也对他们说过,至少先把那个病毒的疫苗给打上。但他们对我们抱有百分之一百的怀疑,根本就不听。似乎关于病毒的事,即便是进入本国根本的政治家们,也只有一部分才知道啊……」
「要说也算是有道理。这么说虽然有些对不起他们,不过这些新手低阶议员们,应该是得不到这种情报的吧。」
听着宇堂与一斗对话的另一个政变成员说道,
「……我个人而言,这种还没有被政治的黑暗沾满,尚有几分使命感的年轻人,希望他们之后成为我们的助力啊。」
「他们听不进去啊。」
「是啊。」
一斗听着这番对话,身体有些发冷。
但此时,盯着荧幕的人们发出了异样的吵嚷声,让一斗和宇堂将注意力转移了过去。
使用燃烧瓶及投石这种原始的抗争手段占据了国会议事堂的人们,忽然发出了痛苦的叫声,一个个消失进了建筑物深处。
「被病毒感染了……」
不知是谁如此低语一句。
议事堂四处龟裂,从裂隙中,怪虫们鱼贯而出。
大大小小的怪虫们如同蠹虫一般,将从前自己怀着骄傲走上的议事堂破坏掉,如同从巢穴中爬出一般,涌了出来。
然后……
破坏到了极限的时候。
在寂静地飘落的雪花中。
内中已经朽败不堪的,这个国家的政治中心所在的地方,塌了。
起先很慢,接着,轰然倒下。
「国会议事堂……」
「……没……了」
哪怕是对这些主张帝政的人而言,这片光景也是冲击性的。
简直可以说是自己所相信的价值观之一崩溃了一般。
「这是民主主义终焉的象征。」
一斗冷静地说出的这句话,在在场所有人的心中,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荧幕中,以被怪虫所破坏掉的国会议事堂为背景,怪虫和机动魔法兵、少女枪手队开始交战。
之后的时代里,这种光景将会取代掉日常。
一斗小小地叹息一声,悲哀地看着这场战斗。
而不知何时不见了的宇堂,此时从里屋走了出来,带着沉痛的表情走向一斗。
「一斗……」
这份虚脱感让宇堂背靠在墙上。他说道:
「……。北条老师他……」
*
北条皇子重症不豫。
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一斗脑中首先浮现出了那个温柔的少女。
重要的人要被硬生生夺走了。
这是什么都无法取代的苦痛。
『悲伤的不止我一个。痛苦的不止我一个。辛酸的不止我一个。』
『为了悲伤的人,要做点什么。』
这是雪绘曾对一斗说过的话。
如果现在抛弃掉花恋,雪绘绝对不会原谅自己的。
对花恋,对皇子,自己欠着还不完的恩情。
捡回了被抛弃在陌生时代的自己的恩情。
一斗想,就算菲薄也要成为花恋的力量。他鞭策起自己伤痕累累的心灵,回向北条邸去。
「一斗桑!!」
一到皇子的卧室,一斗就被一脸与她年纪相应的不安表情的花恋抱住了。
「……花恋酱。」
一斗满脸慈爱,紧紧抱住在自己胸口颤抖着的少女。
「对不起,你忙吗,西园寺君?」
「北条老师……」
即便身在吊着点滴的病床上,北条皇子依旧是一副精神矍铄的模样。
虽然少了几分血色,但他的瞳孔中依旧充满活力。
「脸色很差啊,西园寺君。比起我来,你才更像是重病患者吧。」
皇子大笑着说道。花恋担心地抬头看着一斗。
明明是来成为别人力量的,却反倒被关心,也太本末颠倒了。
「花恋,你也休息一会儿吧。陪护也很累了吧?真算是的,年轻人脸色不够好,老人也没法安心睡觉啊。」
将皇子交给岭上,一斗一言不发地领着花恋去稍微吃了点东西。
在小睡一会儿的花恋身旁,一斗在花恋的强烈要求下,直到入睡为止一直陪着她。
「……爷爷本来身体上就有病。」花恋忽然说。
「这可真是……看不出来。」
一斗有几分吃惊。
「肿瘤……好像是这么叫的。长在了不好的地方,很难切除。不过值得庆幸的是,爷爷上了年纪,肿瘤的发展也比较缓慢。」
「……」
淡淡说着的花恋,就像是极力绞杀着感情一样。
「一斗……」
「嗯?」
「爷爷……要是爷爷不在了……我,该怎么办啊……?我会……一个人……我会变成一个人吗……」
花恋的小脸皱成一团。
「呜哇……、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一斗、一斗……!!」
一斗温柔地将胸口借给她。
“总有一天,会有一个非常厉害的人来守护你的。”
这种话,他已经说不出口。
历史一定是已经从哪里开始被改变了。
本该守护她的皇帝,直到政变结束,也没有现身。
「没关系……只要花恋希望的话……」
就像雪绘对自己所做的一样。
「我会陪在花恋的身边……」
现在,自己必须去拯救花恋。
「我不会让花恋变成一个人的……」
他拥抱着小小的少女。
「所以……」
「一……斗……」
也许是被这份温暖安了心。
花恋在一斗的胸口睡着了。
一斗将花恋放在床上,为她盖上毛毯。
看着她的睡颜,原本寸寸断裂的一斗的心,疼痛不可思议地缓和了几分。
安心,应该说是紧绷着的感情之弦忽然断了吧。
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一斗也睡着了。
「……小姐,……君。……大小姐,西园寺君。」
「嗯……」
一斗被什么人摇醒的时候,窗外已经全黑了。
「咦……我睡着了啊……」
「西园寺君。」
一斗揉了揉惺忪的睡颜。岭上一脸奇特的表情:
「把大小姐叫起来,然后来老爷的卧室。」
用一斗首次听到的阴郁的声音这么说完后,岭上向房间外走去。
「岭上桑!」
岭上只将脸扭了回来。
「……情况很不好吗,北条老师?」
「今晚就是生死关。」
仿佛倾吐苦涩一般,岭上含糊说道,然后离开了房间。
一斗心绪暗淡地唤醒了起床气严重的花恋,手牵着手来到皇子的卧室。
看着即便心情悲痛,却依旧紧紧握着一斗手的花恋的手,皇子有些安心地微笑了。
岭上鞠了个躬后转身离去。门关上后,皇子对花恋说:
「花恋,你是老夫引以为豪的孙女。」
「你在说什么呢,爷爷。不要突然说这种事情。」
「西园寺君,新时代到了吗?」
「……到了。虽然还剩下几个考验……不过,是个满是希望的世界。」
一斗并没有只拣好的说。
这让皇子微笑了。
「老夫看来是命数已尽喽。不过啊,老夫满足啦。能让爱孙留在一个不是只有绝望的世界里,还遇见了足以托付爱孙的年轻人。」
「……」
「不要,爷爷!!不要死!!」
病床上的皇子温柔地抚摸着向自己哭求的花恋。
「花恋啊,就算现在不死,老夫也总有一天会死的。人不可能永远活下去。」
「爷爷……!」
花恋是个聪明的孩子。
就算皇子不说,她也什么都明白。但就算明白,也挡不住她的悲鸣。
「西园寺君。你可能觉得是多管闲事,但为了不让你生活有所不便,老夫为你准备了一样东西。」
「……为我?」
「户籍。一个北条家的户籍。……愿意要的话,就拿去吧。」
皇子从自己出发,为一斗寻了个容身之处。
这份心意,本该让他很开心。
就算是为了花恋……只是为了花恋而已的话,皇子也不必这么做。
但一斗还完全无法整理自己心中的感情。
革命,雪绘,皇子,花恋,各种各样的事情,发生得太多了。
「谢谢。……不过……对不起,一会儿、一小会儿,一小会儿就好,能让我再考虑一下吗?」
「唔……虽说没有催促你的意思,不过还是尽快吧。真抱歉,老夫剩下的时间应该不多了……」
留下花恋,一斗离开卧室,回到了自己房间。
该从什么地方开始考虑呢。
就在一斗抱着头的时候,电话响了。是连分机号都指定了的,专门打给一斗的电话。
连去拿起话筒都嫌麻烦。一斗按下了免提键。
「喂」
这时候会打给自己的人只有一个。至少现在是这样。
《一斗吗。北条老师的情况怎么样?》
是宇堂。
「看上去稍有好转……但说是今晚就是生死关了。」
《……是吗。》
宇堂从心底尊敬着皇子。
因此,他的失落感也相当大。
《抱歉,让你说了这么难受的话。我有件事情想对你说。》
「……什么事。」
和别人说话也好麻烦。但是想想之后的事情,一斗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因而继续听着电话。
《其实啊,之前你在说服党员们时候耍的诡计被拆穿了。居然被你给骗了,大家都挺怨念啊。》
「是吗……」
还以为要说什么,结果是这档子事。一斗露出几分苦笑。
已经无所谓了。
《同志们都笑了。还真是好胆魄,之类的。没人责备你。》
「是宇堂揭穿我时说的话高明吧。」
《别给我戴高帽啦。以及,我也说了你不打算参与运营帝国的事。》
宇堂的话难得地毫无要领。一斗挤出疲惫不堪的声音:
「……宇堂桑,这种话下次再说也不迟。」
《……我正要说正事。》
宇堂稍微笑了一下。然后,他严肃地继续说:
「接着,我们讨论了一下。讨论了谁才适合做新时代的领导人……也就是帝国的皇帝。无私、无欲,拥有通往未来的愿景,值得信任的人。」
「……」
《全体一致,就是你,一斗。》
「什么……?」
第二次。
一斗感觉自己仿佛被某种目不可视的未知东西给吞没了一般。
《你来,当皇帝啊,一斗。》
宇堂一字一句地慢慢说道。
「……!!」
仿佛被打上了什么烙印一般,一斗单方面地挂断了电话。
问题何止没有减少,反而增加了。
一斗忽然注意到,半开的门旁,不知从何时开始,花恋如同倚着一般立在那里。
而花恋和他对上眼时,也张大了小嘴。
「对、对不起,因为门开着……!偷、偷听什么的,花恋变成坏孩子了!」
「没关系的。不去陪着北条老师,没问题吗?」
「嗯……去看看一斗的情况,爷爷是这么说的。」
……也就是说,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了吗。
一斗垂下头去。
看着自己爷爷去世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难以忍受。
「那、那个,一斗桑,好厉害呢。要做皇帝了呢。」
「啊啊……不……那个……」
一斗欲言又止。
不该是这么傻气的对话才对。
自己现在到底是一副怎样苦痛的表情呢,一斗想。
不是这样。不该是这样。
「真好呢,皇帝。皇帝·北条一斗桑,是呢。」
「!?」
无数次。
无数次无数次。
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
一斗来到这个时代之后,受到了无数次非比寻常的冲击。
——但是。
刚刚花恋的话,却让这些都瞠乎其后。
心脏冻住了。
这句话的回音。
东京皇帝。北条一斗。
一斗确信了,自己心底的一个噩梦般的事实。
他了悟了一切,无力地垂下肩去。
瞳孔张到最大,后背的激灵止也止不住。胃里一片翻腾。眼前一片眩晕。太阳穴中血管的跳动,恐怖地大声响着。
没有啊。
名叫北条皇斗的人,从一开始就没有啊。
北条皇斗,原本就是历史上并不存在的人物。
不管是自己所知道的历史中,还是目前自己所居的过去的世界里。
这份思考抵达终点的时候。
一斗未知于命运的恐怖,垂下两行浊泪
同时,他彻底了解到了一切关于北条皇斗的事情。
『是这样啊……』
恋歌曾说过的,自己有点像皇斗的话。
两人都拥有的g适性。
这次别再失败了,弗罗斯特这句话的意思。
西园寺一斗专用机动魔法兵,摩诃。
过去友人托付给圣骑士王的心意。
不知何时回忆起的葵妮丝的话,再度在脑海中响起。
『西园寺君……她们并不是抱持着磐石般的确信去挑战事物,只是……没错,只是眼前出现了除了她自己去收拾以外没有别的选项,这种无可奈何的状况罢了。』
『你不懂吗?或许你现在不懂。不过,不见得你有一天不会面临这种事。到时你就知道了。被逼着只能自己动手去做的人那种无奈的切身感受,因为那份想法的坚定而更加地无可救药……以及可贵。你只看到了那分可贵,因此太自惭形秽了。』
『有一天你会懂的,每个人都跟你一样啊,西园寺一斗君』
(翻译引自台版第四卷第四章,有改进。感谢台版译者。)
一斗在那个时候。
在那个心中决定要做自己能做到的事情的那一天,本以为自己已经理解了这番话的含义。他以为已经理解了。
但并非如此。
『我到现在终于明白了,葵妮丝桑……』
被逼着只能自己动手去做的人那种无奈的切身感受,因为那份想法的坚定而更加地无可救药以及可贵。
这正是现在一斗所面临的情况。
除了一斗,没人能做。
只有一斗,能创造出一斗想要的未来。
不可救药。一斗仰天长叹。
为此所需要的人柱,为此所需要的牺牲,就是一斗自己。
而后,和葵妮丝的话一起,他又回想起另一句话。
『我从她身上得到□□这个名字,藉由自称□□□□□来留下她曾经生存过的证明。如此一来,她应该能满足地逐渐消失才对……』
(翻译引自台版第六卷第五章。感谢台版译者。)
那名少女的样子完全想不起来。但在他记忆的最深处,在某个他所不知晓的地方,这句话确实苏醒了。
「……得到他的名字,留下曾生存过的证明……」
这个时候,一斗已经做好了觉悟。
如果自己不去做那些本该做过的事情,——与来珠她们共同度过的那段时光——那段光辉而怀念的时光,毫无疑问,就会永远消失。
她们活在自己之后诞生的历史的前方。
这种强烈至极的强迫观念,死死地勒紧了他的心。
他的一切都在那里。
不,只能在那里。
想到这里,他只能与过去诀别,下定和花恋白头偕老的决心了。
一斗忽然来到身侧,握住了自己的手。花恋抬头看去。
「……一斗桑?」
花恋看到了。
一斗瞳孔中深深、深深沉淀着的黑暗,与最深处的那点光芒。
正因为在黑暗中,所以格外强烈耀眼的光芒。
这和一斗所爱着的那个红发少女眼中的光芒别无二致。
「走吧,花恋酱。」
他的声音异常安静而平稳。
安静而平稳,到了花恋一瞬间简直认不出这到底是不是一斗的地步。
「诶?」
「去北条老师那里。」
看到带着花恋,再度回到皇子卧室的一斗的脸,看到他的表情和之前明显不同,寄宿着坚强的意志,皇子微笑了。
「老师……北条老师」
「怎么?脸色很差啊,西园寺君。哈哈……虽然由身为病人的我来说是怪了点。」
和方才类似的对话。
皇子的意识已经相当模糊了。一斗悲哀地想道。
「我接受了,北条的姓氏,以及花恋小姐。」
「……你同意了?」
「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条件……?」
在我北条皇子面前饶舌的小屁孩,到了临终时居然能遇上啊,皇子内心愉快地想。
正因为这样,人生才是如此的有趣。
他唯一的愿望,就是孙女也能过上这样的人生。
皇子如是许愿着。
「请将北条老师名字中的一个字赐予我。请允许我……改名叫做,北条皇斗。」
「……。我这种老不死的的名字,愿意要就拿去吧。」
身旁,花恋小声地嘟囔着『北条皇斗……』
初次相遇的时候,曾听到过几次的名字。
她对这种做法是怎么想的呢。花恋紧紧地握住了一斗的手。
「……谢谢。」
「……花恋,从今往后就由他来保护你了。不要囿于过去。不要诅咒命运。和他一起,创造未来。」
「爷爷……」
这段对花恋说的话,简直像是对背负着可诅咒的命运与不得不创造的过去的自己所说的一样,一斗想。
北条皇子在街道上深深积起的雪花新霁的时候咽了气。
时年93岁,寿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