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个梦。大概是在做梦吧。
我梦到自己进了ICU。倒不觉得有哪里在痛,可莫名感到心焦,总觉得再这样继续做梦有可能就醒不过来了。然而我的身体动不了,眼睛也睁不开。
身边来来回回走过许多人,应该都是来帮我的。他们给我做了手术。很遗憾,我只知道镊子、钳子和引流管这三种医疗器具。不料医生真的就向护士要了这三种工具。
接着,空气就安静下来。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我孤身一人躺在床上,
双眼始终紧闭,却能看见室内的模样。这时,有个人向我接近。我正在琢磨会不会是小佐内同学呢,转瞬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果然这只是个梦,我一打消念头,那个人立刻便不再散发小佐内同学的气息。可究竟是谁呢?我一时半会拿不定主意。
这个人走到动弹不得的我身旁,低头附耳悄声说:
“这是报应!”
胡扯!
的确,我这人算不上品行端正。假如有人跟我表白说‘我喜欢你’,我也会让对方改口说“你这人真差劲”。我就是这么混账的人。可是,即便如此——没道理让我受这种罪吧!
我开始胡思乱想。
也许。
大概,说不定,真是报应?飞来横祸,无妄之灾。在我还来不及察觉的时候就遭受了近乎丧命的重创,这么想一切就合理了。
等一下,等一下。近乎丧命?不对吧?
该不会已经丧命了吧?
应该能找到支持我还活着这个论点的论据才对。这里这么黑,正适合凝神思索。刚才我不认为那个人是小佐内同学,那个人确实就不是小佐内同学。也就是说,这是个随我心意而变换的梦境。如果真是如此,那论据就只有一个。
我还活着。论据是我还活着,所以活着这个论点就成立了。
这时,那人又说:
“这就是报应。你逃不走的。”
真的吗?不,我不能这么想。话说到底是什么的报应呢?你能讲出来吗?既然你讲不出来,那我可不在这儿耗着陪你了。这不是报应。不是报应,所以,啊,果然,那个人声音……渐渐飘走了。
取而代之的是某个陌生女人的声音。
“医生,患者睁眼了。”
*******
据说我丧失意识长达五小时。
年轻医生满脸疲惫地对我这个卧床患者轻声解释道:
“MRI结果没看到有颅内出血,我们推测是脑震荡。检测头骨内压后果然证实是脑震荡。但这个检测存在误差可能,所以目前还是不能百分百否定脑内挫伤,你暂且要留院观察一阵子。你现在有可能会感觉头晕、目眩、视线模糊等情况,但这些都会逐渐复原。”
我的意识倒非常清晰,丝毫没有晕眩感……可医生都这么说了,我也不会特意开口否认,顺他意思好了。但话说回来,脑子总归还是有那么一点迷糊。
“你身体的伤势比较重,右腿大腿骨的骨干,就是最中间这块地方……”
说着,医生摸了下自己的大腿示意给我看。
“这个地方骨折了。可以选择打石膏固定等骨头慢慢愈合,但这样子治疗过程会拖很久,而且很可能留下后遗症。所以我推荐你动手术。越早手术越好。我等下就拿手术同意书给你,请认真看一下。手术前,你的脚绝对不能动。还有,你全神都受到剧烈撞击,会产生发烧症状。如果感到不舒服,我就给你开处方药退烧。至于肋骨处的龟裂,我们研讨了一下,觉得没必要动手术,要是你疼得厉害,我们再给你做压迫固定处理。”
可我没有感到有哪里很疼,医生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跟着说:
“现在我们给你打了镇定剂,所以你不会感觉太痛。”
我完全没有自己被打镇定剂的记忆了。听医生这意思,我马上会再次感到疼痛吗?除了烦这个字之外,我没有第二种心情。
实际上,医生不仅跟我作了这番解释。他同样对我的父母又说了一遍。父亲问我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康复。医生回答道:
“预估两个月能出院,出院后要继续进行康复治疗。再之后就因人而异了,没法精确估算。一般来说,需要半年左右时间才能达到拄拐行走的程度。”
可我下个月还要参加考试啊……果然,母亲替我询问是否能参加大学招生考试。医生断然道:
“太勉强了。过早外出,一旦在骨骼不充分愈合的状态下再次骨折,那可就要留下很严重的后遗症了。”
也就是说。
我的大学考试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
双亲为我申请了个人病房。家人和医生相继离开,留我孤身一人躺在房内。这间病房大约六叠见方,可病房面积是大是小于我而言都无关紧要。因为我连床都下不了。淡黄色的墙壁,驼色的窗帘。我手臂上挂着点滴,一仰头只能看到点滴药袋和白色的天花板。我决定回溯一下自己如何沦落至此的遭遇。
我在河堤道路上朝着下游方向步行,右手边就是伊奈波川。走着走着,突然就被车撞了。
伊奈波川是国内屈指可数的汛情严重河流。为了防汛,伊奈波川两岸都建起堤坝。堤坝高度不一,最高处接近三楼那么高。堤防宽度也有二三十公分那么宽。放眼望去,沿河几十米都能看到这层堤坝。
堤坝侧面——从街边看过去,堤坝斜面极其陡峭,高数米的地方有一段平面,平面之上又是急剧斜面,斜面一直延申至顶端平坦处。顶端平坦处便是道路。越过道路,另一面又是斜坡,往下直至河岸地。所以,整条堤坝的横切面是”凸”字形。
用专业术语来说,堤坝顶端平坦处就叫天端,天端左右两侧稍矮一点的平坦地就叫小段。小段大约只有三米左右宽度。
今天,我们放学后绕远路去“小仓庵”买鲷鱼烧,正走在伊奈波川旁堤坝道路的回程路上。两岸堤坝间有座渡河大桥,行人可以通过桥梁旁的转折楼梯上桥。
伊奈波川堤坝的天端设置了机动车双车道,一般禁止行人通行。不过唯独在渡河大桥的下游方向设有一米半左右宽度的人行道。人行道和机动车道之间只画了道白线,隔几米再摆一个塑料防撞柱。
人行道只存在于渡河大桥和下一座桥梁之间,共计一公里。我们当时就是打算走这条路回家。
……那时,夕阳吞没了整条道路,我察觉到前方有辆汽车越过了双车道的中线。
意识到这辆车有可能会撞到我们,我当即想要逃。可是我能逃的方向只有左边,左侧不仅堆满了积雪,还夹着小佐内同学。而她还在品尝鲷鱼烧。
小佐内同学的观察力极其优秀,可再优秀的观察力也不可能全天候无时无刻不在注意周遭环境。我发现小佐内同学此刻丝毫没察觉前方这辆飞速逼近的汽车。
最优方案当然是立刻警告小佐内同学,而后我们两人一起往旁边跳开。这样一来,我们最多只会摔落在小段上,不至于被车撞飞。可是,眼下情况紧急,我已经没有警告她的空余时间了。别说出言警告了,我连把双手从口袋里抽出来的时间都没有。此时此刻,我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用身体去撞小佐内同学。
……但应该,大概,我当时是没想过要救小佐内同学吧。只不过是能让我避开危险的方向只有左边,我只好硬着头皮撞开小佐内同学往左边跳,仅此而已。
据说那辆车的司机连救护车都没叫,撞了我以后直接逃走了。
这是肇事逃逸。
事故发生那一瞬间的具体细节我已记不大真切,不过仍依稀有一点点印象。我确实有把小佐内同学从汽车路线上撞开。如果她摔到了堤坝另一侧的地面上,那估计后果就严重了。可我想小佐内同学应该只是摔在了小段附近的斜坡上,多半不会导致太重的伤势。至少,我希望她能摔在那里。如果我这一下撞开她反而令小佐内同学摔断了脖子什么的,那可真是无颜面对她了。
想到这里,我全身直冒冷汗。
小佐内同学不会摔断脖子的论据,我能找的出来吗?
她真的会平安无恙吗?我的举动真的没有导致小佐内同学遭受重伤吗?该如何确认一下呢?病房里应该有呼叫护士的按钮,刚才医生也跟我解释过用法,可我怎么都想不起来了。刚才医生向我解释伤情时,我明明意识很清晰啊。为什么完全想不起小佐内同学的事?果然是如医生所言,我仍然处于恍惚状态吗?我只好张开喉咙喊人:
“有人吗……”
不喊不知道,一喊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的声音竟是那样细微。哪怕有人就在这间病房里,或许也听不到我的叫喊吧?病房外的人自然更听不到。没有人来。我深吸一口气,试图鼓足力气呐喊,可一吸气,胸膛就一阵刺痛。我很害怕,真实地、发自本能地产生了恐惧。我用极缓极缓的速度呼出这一口气。
好痛、好痛、胸口、腿、头、好痛啊!
大脑终于理解了。
我遭遇的是死掉都不奇怪的横祸。
*******
等到我再次睁开眼睛,窗外已有亮光。眼见天亮,我才发觉之前那些事都发生在深夜。疼痛稍有好转,也许是左臂的点滴里又加了镇定剂吧。从窗帘缝隙间能瞥见冬日晴空。病房门开了,一名护士走进来,语气轻柔且开朗地对我说:
“早上好。”
这位护士双眼又细又长,让人印象深刻。她头发剪得很短,是叫露耳短发吧。身高应该算是中等,可微微驼背就又让她显得矮了些。
护士边拉开窗帘边说:
“应该有人跟你解释过,我还是再说一下,不能吃早饭哦。”
并没有人跟我解释。虽然我毫无食欲,可不给吃饭还是有点过分。
“诶,不能吃吗?”
护士低头瞟了我一眼,说:
“手术时你要接受全身麻醉,胃里有食物就很可能导致呕吐,从而堵塞气管,也可能导致异物进肺部。所以你要绝食,保持空腹。”
听她这么说,我感觉确实是有人跟我说过同样的话,只是我压根没记住,全忘了。
“我知道了。那个,不好意思。”
“怎么了吗?”
“能请你把窗帘拉上吗?”
护士看了看窗外,说:
“好的。”
于是她把刚拉开的窗帘重新拉上。窗帘合上后只留下一道缝隙,阳光从偏偏这道缝隙钻进来,直射我的眼睛。护士或许注意到了这一点,再度转身回来,将窗帘严丝合缝地拉好。
我没有任何事可做,只能老老实实躺在床上,在药物的帮助下忍耐钝痛,安心等候手术时间。唉,为什么不乘我昨天处于丧失意识状态的时候干脆把手术做掉呢……很快我就自我否定了这个想法:昨天我的脑部伤势还不明确,想必不会有医生放着大脑不管,先去给腿部动手术吧?而且在昨天那个状况下,别说上麻醉了,连我能不能再次苏醒都没法确定。
总算捱到了手术时间。之前那位护士又来了:
“去手术室这段路,请你闭上眼睛。”
于是我就闭上双眼,任由他们把我抬上担架车。耳边有许多医生、护士的声音。原来如此,闭上眼睛确实能有效减少紧张情绪。
中午时分,全身麻醉消退。多亏了镇痛棒,我才不至于剧痛难耐,可大腿处还是觉得不舒服。护士告诉我那里已经打进去了金属钉,用来固定连接骨骼。真没想到会有这么强烈的异物感,不知要多久才能习惯呢?痛觉不强,我只觉得疲劳。
*******
有人说话,我忽地睁眼,这才发觉自己睡着了。
橙色阳光透过窗帘射入病房,我分不清窗外究竟是夕阳还是朝阳。我的手机早在事故里摔坏了——当时应该是放在我右边口袋里。既然我是右边大腿骨折,那受汽车撞击的就应该是我的右半身——没了手机,我无从判断时间。
“几点了呢?”
我自语道。不料,有人应声回答:
“四点了。”
我认得这个声音。转头望去,只见房门旁边站着一个身着船户高中制服的男生。这人身高背宽,脸庞和身材都显得很方。是堂岛键吾。他手里还拎着一个果篮。
健吾说:
“我吵醒你了?对不起。”
我正想问他为什么来,马上就想到他当然是来探病的。真没想到健吾居然会来探病。
健吾从果篮里拿出包装好的苹果,摆在床头柜上,说:
“我来探病。”
“谢谢。”
“……你这可真有点惨哪。”
“是啊,很惨。”
健吾似乎不敢直视我。
“听说你都丧失意识了?”
“是的,还好没死。”
想不到我还有亲口跟别人说自己还活着这么一天。我不禁苦笑,突然,我感觉有什么事不对劲,忙问:
“……我丧失意识这件事,你是听谁说的?”
健吾脸色难看,说:
“你还是老样子,一下子就会注意到这种细节呢。”
“毕竟这事跟我有关。”
健吾轻声叹了口气,微微一笑,终于抬眼看着我,说:
“常悟朗,你还是老样子太好了。你受重伤丧失意识的事情,今天早上报纸有登。”
什么啊,原来我在不知不觉中竟然上报纸了。但这个回答还不能彻底打消我的疑问。
“报纸会把重伤人员的真名实姓报道出来吗?”
健吾作为前新闻部部长,斟酌道:
“每则报道都不一样,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吧。按常理来说是不会把名字写出来的。报纸只写了你是十八岁的高中生。”
“你只看到十八岁的高中生被车撞的报道,就想到是我了吗?”
“你呀,都伤这样了怎么还这样尖锐啊。我是有理由的。你认识我们班的吉口吗?”
我当然认识。吉口同样是高三学生,她这人外表不起眼,却异常熟知各种各样的八卦传闻。我就从吉口同学那里听说了之前交往女友的传闻。话说我和吉口同学之所以相识,契机不是旁人,正是眼前这位堂岛健吾。
“昨天,吉口说她在离校回家路上看到一辆救护车。她正好无聊,就跟着救护车走,不成想见到了小佐内。”
我赶紧追问:
“小佐内同学没事吧?”
健吾没料到我会开口先问这个,一时语塞,说:
“我没听说啊,怎么?小佐内同学也有危险?”
“我是跟她一起走的。”
健吾这才明白过来,点点头,继续道:
“是这样啊。总之,吉口说她听到小佐内告诉救护人员伤者是小鸠常悟朗。由于小佐内的神情实在太过冷静,吉口还以为是小佐内把你给捅了。所以……我想小佐内她应该没事。”
我无力地笑了笑。吉口同学的误会还真是有趣。小佐内同学在事故现场的行为也很符合小佐内同学的风格,太好了。健吾惊讶地看着我的表情,接着说:
“再后来警察就来了,周围陆陆续续开始有围观群众聚集,吉口就离开跟我打了电话。但她只知道小鸠你被救护车带走了而已。我今天早上看新闻就联想到了你,马上给你家打电话,请你家人告诉我医院地址。”
“然后你就来探望我了?”
“一旦知道了你的情况,我就没法再装作无事发生。”
健吾语气里带着一点羞愧,他是在难为情吗?想不到他还有这一面。我双手撑在病榻上,想要借力坐起上半身,可怎么都坐不起来,只好冲他努着下巴致意:
“谢谢你,你能来,我很高兴。”
健吾神色别扭,仿佛吃了个脏东西:
“奇怪了,你还会说这么率直的话啊。”
“撞到脑袋了嘛。”
健吾皱起眉头,好一会儿总算听明白我是在开玩笑,随即笑出声来。原来健吾是这样大笑吗?我好像头一回听他这么笑。
笑了好一阵,健吾仰头望着天花板,长叹一口气。叹息过后,他的表情再度恢复往常那般凝重,说:
“……所以是肇事逃逸吗?”
“好像是,我听爸妈是这么说的。”
“唔,总归一定能抓到,你就安心躺着养伤吧。”
“我反正除了躺着什么也做不了。”
“你还能赶上考试吗?”
哎呀。
这个问题让我该用怎样的情绪来作答呢?刻意开朗地说,那我自己心里会痛。可太过沉重地去说,只会让健吾觉得困扰、难以应付。
健吾从我这一瞬间的迟疑察觉到了事情走向。
“不行吗?”
“不行了……我大腿骨折,现在打了钢钉固定,在骨骼愈合期间不能移动。总之,考试是不可能参加了。”
健吾哑然,沉吟许久,只是蹦出三个字:
“这样啊。”
我知道他是在替我难受,可我自己早就转换心情了。没法参加考试,所有学习和备考计划都泡了汤,如果我不打算改变升学志愿,那么白白损失一年时光确实很可惜。不过,我还活着啊。命保住了,这难道不是价值一百分的好消息吗。
健吾试图改变话题:
“听说你是在堤坝道路被撞的。那里我也走过,的确是很恐怖的一条路。应该是只有一条白线和几个塑料防撞柱分隔人行道和机动车道。”
“是的。”
“机动车道和人行道之间应该要有护栏才对吧。但法律确实没有规定堤坝上面要设置护栏,话说其实是那条人行道本身太特殊呢。”
“是这样吗?”
“我以前也听说那里出过事故,是初中的时候来着。”
健吾应该是想用这件事来强调那条路有多么危险,以此来安慰我,然而,他达到的效果却与他的意图恰恰相反。我听起他说的那件事后,心情大受打击。
是啊。我遭遇事故的那条路上以前也有个人被撞过。我明明也很清楚那件事才对,可直到现在健吾讲起来之前,我居然完全没想起那起事故。
健吾没有察觉到我陷入了沉默,继续讲道:
“但说不定只是谣言,毕竟我没有亲眼见过那起事故。”
“……不是谣言,是事实。”
我的语气略显僵硬。
他说的没错,为什么我没有早一点想起来呢?我这次事故和三年前那起事故是多么相似啊——实在是太过相似了。
于是健吾问道:
“你也知道吗?”
我朝着空气点头,说:
“知道。那也是一起肇事逃逸。被撞的是个初三学生……是我的同学。”
“好像是叫……元坂对吧,我听说是这个名字。”
我笑了。
“又不是传话游戏。他叫日坂,日坂君,日坂祥太郎。”
“是日坂啊?”
今天健吾的表现越来越让我感到意外。他现在绝不是头一回听说日坂这个名字。我又想直起上半身,可还是无能为力,疼痛感令我忍不住呻吟,深深倒在病床上喘息,试图平复内心的波涛。适才健吾问的那句话,我照样要反问他:
“你也知道吗?”
健吾仿佛吓到了,视线往后一退。
“我只是在新闻部听到过这个名字,称不上知道。”
“从谁那里听到的?你还记得吗?”
在我咄咄逼问下,健吾回答说:
“三笠速人,你认识吗?我们高二的时候,他是全校唯一参加县大会的学长。”
我摇摇头。健吾叹道:
“他上过校内报纸的说……三笠学长是羽毛球部,地区预选赛获胜的时候,我们新闻部找他做过一次采访。他在采访中说自己有个从未战胜过的宿敌,就是他初中时代的学弟。”
“那个宿敌就是日坂君?”
“对啊。”
健吾的采访对象的初中时代宿敌——这个人际关系未免太迂回了。恐怕没法通过这个关系找到日坂君的联系方式。
健吾反问:
“这个日坂祥太郎怎么了吗?”
我不假思索地说:
“没什么,就是……有点事想跟他道歉。”
“道歉?你跟他?”
我默然点头。健吾正色道:
“这样啊。我不会问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想必你心里肯定有悔恨吧。”
我孰视健吾,心想:他这个说法可真古怪。
“悔恨?”
“不是吗?”
总感觉他知道什么隐情却不言明。仔细想想,如果他只是在采访过程中偶然听到日坂这个名字,刚才的反应不是太大了一点吗?哪怕他不是成心对我有所隐瞒,我们在这个话题上一定存在某种认知错位。
我暂时理不清头绪,只好试探道:
“我初中毕业后就再没见过日坂君。”
健吾似有所属地点头应和。
为什么他会用悔恨这个词呢?难道是推测我是想要道歉却没有机会道歉这种情况,所以就顺嘴说了这个词吗?
“日坂君现在是出国留学去了吗?”
夕阳文火慢烤着整间病房,刹那间,健吾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怒意。他还以为我开了个尴尬的玩笑,但我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健吾转瞬便察觉到我并非开玩笑,意识到自己错怪了我之后,脸色一沉,稍作叹息,说:
“……不,他好像自杀了。”
这次轮到我发火了。这种玩笑太恶劣了。
“骗人!”
“也许是骗人的吧。”
健吾淡淡地附和道:
“只不过我确实是听人这么说的。至于自杀理由就不晓得了。我想不起他当时具体怎么说了,总之我问三笠学长‘高中以后就没想过再找对方来一场复仇赛吗’。如今想来,学长那天一说出日坂的名字就后悔了。学长说了句‘我想啊’,然后就低头不语了。见我不知道该怎么继续采访,学长才补充了一句‘我听说他自杀了’。”
“企图自杀未必就代表成功,日坂君应该还活着吧?”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怎么敢再追问下去呢?”
……确实。健吾没道理追问学长,既然他没有追问,自然就不会知道结果。
我仍是不依不挠:
“健吾。你能调查一下吗?调查一下日坂君是不是真的……那个……死了?”
健吾是个好人。但好人对我犯愁道:
“我是很想接受你的委托,可三笠学长已经毕业了。况且……对不起,常悟朗。我也要备考。”
啊,当然,我的备考是结束了,可健吾的备考却还长着呢。我这是怎么了?
“抱歉,是我失言了,你把这件事忘掉就好。”
我无力地摆摆手,健吾毕恭毕敬对我低头致意:
“对不起。”
该道歉的一方明明是我。
*******
健吾离开病房后,我转头看向窗帘,发觉太阳已经下山。这里的窗帘遮光性能很差,白天房间里阳光充盈,夜晚自然也就漆黑一片。
这时,有人敲了敲房门。我本以为是来送晚饭的,就应了声:
“请进。”
房门打开,走进来两个身材高大的男性。即便抛开我躺在床上这个仰视视角,这两人的体格也足以称得上“体壮如牛”了。和他们相比,堂岛健吾一下就相形见绌,显得就像成长期的孩子。这两人一个穿着衬衫,一个肩披外套。披外套的那个人先开口道:
“真是太遭殃了,太不幸了。请容我们前来探望,向您致意。我是木良警署交通科的,敝姓胜木。养病期间前来打搅,真是万分抱歉。不过我们只想问几个简单问题就走。”
这人语气温柔,可字里行间却暗含不由人拒绝的强硬态度。
我听到肇事逃逸这几个字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会有警方来找我了。他们现在才来,我甚至觉得行动还有点慢了呢。估计警方本打算第一时间就来找我,可那时候我还昏迷不醒,后来又全身麻醉接受手术,所以他们一直找不到合适时机吧。可不管怎么说,健吾居然比警方还早一步来找我,着实有趣。
我回答道:
“好的。”
“那么,首先,请告诉我你的姓名、年龄、职业以及住址。”
“我叫小鸠常悟朗,经常的常,醒悟的悟,开朗的朗。十八岁,船户高中三年级……还有什么来着?”
“住址。”
我现在的住址是木良市民医院。脑海里忽然升起跟他们开个小玩笑的冲动,但他们想来是不会笑的。因此我老老实实把家庭住址报了一遍。胜木警官在警官手册上飞速记录,说:
“事故发生日期?”
“十二月二十二日……应该是下午四点半左右。”
“还能再精确一点吗?”
就算他这么问,我当时可是飞在半空中,哪里会想起来看一眼时间呢?
“事故之后我就昏迷了,不知道准确时间。”
“大致估计一下呢?”
“大致估计就是四点半左右。”
“是四点半之前还是之后?”
我明白这是他们的工作,可再怎么追问,不知道的东西是回答不出来的。再这么耗下去就麻烦了,于是我话锋一转,反问道:
“对不起,请问你们知道急救电话是什么时候拨打出去的吗?”
听取事由过程里被人反问大概是很罕见的情况吧,胜木警官眨眼间怔住了。
“……记录显示是十六时三十七分。”
“好的。”
刚才的对话就是我的回答,然而胜木警官没有上手册做笔记。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继续说:
“我大致在十六时三十五分左右遭遇事故。”
换做旁人想来会暗骂我是个耍滑头的毛头小子,但职业警官就是职业警官,胜木警官连眉毛都没抖一下。
接下来,他又问了我各种各样关于事故的问题。问到是否有人与我同行时,我略微犹豫了一会儿,该不该把小佐内同学的事说出去呢?但转念一想,打电话叫救护车的人就是小佐内同学,警方没道理不知道这件事。于是我一五一十地把所有情况都告诉胜木警官。除了胜木警官,还有一位没有自报名姓的人。这人比胜木警官年轻不少,始终站在一旁,左手托着笔记本电脑,单用右手极其流利地敲打键盘。伴随着我和胜木警官的交谈声,病房里回荡起一阵又一阵干脆利落的键盘响声。
听取事由比我所预料更早结束了。胜木警官最后一个问题是:
“你想要重罚犯人吗?”
突如其来的这个问题令我措手不及。就算我是受害人,量刑大小难道要任我来取舍吗?这在法律上说得通吗?法律不应该成为个人复仇的工具吧?
与此同时,我再次感到了后怕。
好可怕。
真的好可怕。
就算是现在躺在病房,哪怕镇痛棒持续发挥作用,我身上这股钝痛感仍是绵绵不绝。假如病房里没有他人,我的心跳就宛如骤停一般,满脑子只会剩下一个念头——死亡。果然我是不可能去参加考试了,别说考试,我的双腿甚至无法恢复行动。然而,对于那个害我变成这个样子的犯人,我心里泛起的情绪却并非是狠,这一点连我自己感到不解。对,不能单纯用仇恨这个词来形容这种情绪。我不恨他,我只是想要让他也品尝一下被汽车撞飞的滋味。如果无法实现这一点,那我就只想让这个犯人从此在世上消失。当然,我知道这是绝对不可能办到的事,至少……退一万步吧,至少……我要在法律允许范畴内以最重的刑罚惩处他。
一刹那间,我脑海里过交织许多念头,紧接着思想斗争又在刹那间结束了。最终从我嘴里说出来的话语仅仅是:
“想。”
年轻警官在键盘上打出这个字。
真想不到这个便利的时代连随身携带的打印机都有。年轻警官拿出一卷擀面杖似的打印纸塞进便携打印机,当场打出一份文件递给胜木警官。
“你确认一下,看看上面有没有什么错误遗漏。”
姓名 小鸠常悟朗
职业 高中生
上述者于十二月二十三日在木良市民医院内接受本人对其进行的事由听取调查,自述内容如下:
1,我于十二月二十二日下午约四点三十五分,在木良市薮入町二丁目的伊奈波川河堤道路人行道朝南步行,遭到迎面驶来汽车导致的撞击事故,事故发生后该车从事故现场逃逸。我对事故经过的叙述仅限于我的记忆范围内。
2,这起事故发生于我从船户高中放学回家的途中。我在船户高中上完第六课时是下午三点二十五分,之后我参加了班级打扫活动和生活指导。在大约三点五十分的时候,我和友人小佐内由纪同学二人结伴离开学校。
离校后,小佐内由纪同学带我前往位于当真町的贩卖鲷鱼烧的小仓庵本店购买了一个鲷鱼烧。之后,我们为了回家就从堤坝道路左侧人行道朝南行走,于下午约四点三十五分抵达事故发生位置。
3,我察觉到正面有辆黄色机动车行驶越过双车道中线。
事态紧急,又因为机动车的车前灯晃眼,我不知道该机动车的车型。
我看到机动车驾驶员戴着口罩。
不采取行动的话,我与友人都会被机动车撞到,于是我将小佐内由纪同学朝道路外侧推开。机动车没有刹车迹象。
之后,我就丧失了意识。等到我再度苏醒,已经身处木良市民医院,约是晚上九点二十分。
4,我不知道撞我那辆机动车的驾驶员是什么人。
我的父母告诉我那辆撞我的机动车在撞到我之后没有停车,而是直接驶离事故现场。
5,关于导致这起事故的原因。当天下雪直至早晨才停,道路非常湿滑,机动车驾驶员没有做到减速慢行。
6,关于我的疏忽。当天道路积雪被扫雪工作人员清扫至两侧路肩,因此人行道一半面积都堆有积雪,我只能贴着人行道右侧行走。
7,我在这起事故中被肇事车辆撞飞至地面,全身遭受剧烈击打。
事故后,木良市民医院的医生诊断得出我有脑震荡、右大腿骨干部位骨折、肋骨龟裂骨折、全身有外伤所致多处软组织挫伤。自受伤当天起,至少需要六个月治疗及康复时间。
我的右大腿骨干部位骨折接受了手术治疗。
8,我目前尚不知道自己的医疗费用。我希望肇事逃逸一方能秉持诚意做出适当回应。
9,那条道路没有视线障碍,且不存在转弯或拐角,对方不存在没有看到我的可能性。而且对方在明知撞到我的情况下,既没有报警,也没有叫救护车,而是选择不停车直接驶离现场,这是极其恶劣的行为。
我希望对方能深刻反省悔过并接受严肃处罚。
以上内容已做记录,已对自述者本人进行朗读,且交由自述者本人阅读检查。自述者承认本上述内容没有错误,同意签名并印章。
记录日期与文首相同
木良警署
司法巡查 胜木晶彦
好厉害,我跟警官絮叨的那些话,他几乎一句都没有用。
我只是说现场道路积雪跟雪葩*一样,也说了撞我的车子开得不算慢,可我并没有说那就是导致事故的原因。再说我压根不会使用减速慢行这种词语。因为扫雪车把积雪扫到道路两端,所以我只好靠着人行道边缘走,这个我也有说过,可我没有说这算是疏忽。我也没有用恶劣这个词来形容犯人的行为。
(雪葩:sorbet、sherbet或sherbert,一种冷冻甜点,以奶制品、水、白糖为主要原料,常用果汁或蔬菜泥进行调味,也有用利口酒和红酒的做法,口味有别于冰淇淋和刨冰。它的名字似乎来源于波斯语شربت,意思是冰果汁)
我是有说自己推开了小佐内同学,可并没有说自己是为了不让两个人被撞才这么做的。
但是当胜木警官逐一确认我每句话背后的主观看法时,我也没办法对他的问题作出绝对否定的回答。也就是说,这份自述报告从整体上看的确没有错误。
“没问题的话,就请你按个印吧,大拇指印就可以了。”
胜木警官说道。我在放学路上当然不可能随身带着个人印章,就听他的话摁下了拇指印。胜木警官拿过文书最后检查一遍,微微点头,说:
“真是有劳了。之后现场勘察还需要麻烦你在场,唔,什么时候医生允许你外出了,请你务必联络我们。那么,我们就不打搅了,告辞。”
我还是忍不住询问:
“那个,请问犯人是谁,有眉目了吗?”
胜木警官不带丝毫感情成分地回答:
“我们会竭尽全力搜查。”
说心里话,我本来也没指望能从他口中听到更多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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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说我很可能会发烧,果不其然。起初我想找护士要退烧药,可又觉得这点热度还没到无法承受的地步,便决定先忍一会儿再说。
很快就到了晚餐时分。
短发护士按下病床操作按钮抬起上半段床铺,又帮我在床上架好小桌板,再倒了杯水,说:
“试试看,能不能喝。”
我依她吩咐喝了一口,真的只是水而已
“为什么要喝水?”
“全身麻醉会让人的吞咽能力变弱,先口喝水就能确认你的吞咽能力是否恢复。看起来你没问题呢。”
接着,她就把晚餐摆到小桌板上。白粥和酸奶。我不知多少个小时没吃东西了,这个晚餐组合着实很难吊起人的食欲。
“如果觉得吃力就告诉我。”
即便吞咽能力恢复,我现在的状态真的能吃得了东西吗?我尝试指挥自己的身体。为了精确瞄准食物,我必须先低头看到食物。脖子……OK,能动。稍稍往下低头,没问题,不会太痛。
接下来抬起手臂,肩膀还是有点痛,不过抬起来了。明明有镇痛棒,可我还是觉得好痛,看来这份疼痛实际上比我此刻的感觉还要严重好几倍吧,但我应该能坚持吃完晚餐。手肘、手腕、手指,都动起来了。双臂一张开,我胸口的钝痛感就瞬间扩散,那是肋骨骨折的警告。
“好像没问题。”
我回答。护士瞄了瞄我,留下一句:
“是吗?”
然后就离开了病房。我忽然想起还没问她要怎么处理吃完的餐盘。算了,反正她估计还会再来一趟帮我撤掉小桌板。毕竟我基本是个无法自由行动的人,不可能自行处理吃完的餐盘。
白粥没什么味道,没放任何料。我吃着吃着,默默流下泪水。我是为什么流泪呢?自己都搞不清楚。
吃完饭,护士又拿来一杯水,撤掉小桌板,对我说:
“身体不能动的情况下,假如水分不足就很容易影响身体血液循环,请把这杯水喝了。”
我顺从地喝下那杯水后,她再将病床放平。我肋骨骨折,身体很难旋转,就由护士来帮我刷牙。之后,我又陷入沉睡。
——接着再度醒来。现在是几点了?腿部刚做了手术,我连调整睡姿都做不到,肋骨骨折又令我没法坐起上半身,怎样都看不到时钟,而窗帘外头依旧漆黑。
我感觉到浑身有种刺挠,好想移动身体,每一寸肌肤都在呼唤。此刻的我只能让上半身微微进行左右摇动,或者缓缓移动手臂。我试图把双手抱在脑后,猛然感觉似乎碰到了什么,发出干脆的沙沙声。
“什么东西?”
我在病房里自言自语。这声音就来自枕边。这个枕头很软,我喜欢稍微硬一点的枕头。刚才那声音绝对不是我的手触碰枕头所发出的声音。那究竟是什么声音呢?我的手背贴在枕头下面,用反手慢慢摸索,果然指尖产生了触感。我拿食指和中指夹住那个东西抽了出来,发现是一只信封,里面感觉塞了张留言卡片。
信封没有封口,也没有写寄信人。病房很黑,我看不大清,但至少能看出这是只白色或淡黄色的信封。
我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抽出信封内的东西。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只是说不上来地有种嫌恶感。
为什么……
我的手指在这只小小信封上来回摆弄。宛如在满足这几只手指的欲望,我一下用食指和中指夹住信封,一下又换成中指和无名指,再换成拇指和中指。一面换不同手指夹信封,我一面回想。
回想着那个梦。我当时明明是意识丧失状态,却偏偏听得很清楚。啊,真不该想起那个梦。梦对我悄声说了那样一句话:
“这是报应!”
报应,吗?
我死死盯着手中这只信封。看起来,我仿佛是在害怕这信封里装着告发信。某人,因某种理由而谴责我遭此横祸纯属因果报应。我莫非就是在害怕这个?
深夜,病房,我呢喃道:
“我不记得了。”
对,我是睡迷糊了,我只是在害怕子虚乌有的告发罢了。我不禁冷笑,伸手打开信封。
信封里果然只有留言卡片。病房里十分幽暗,我举起卡片尽可能朝窗帘凑近,借助微弱的黎明曙光,依稀辨认着卡上字样。
谢谢
对不起
无法饶恕
小佐内
第三行的“无法饶恕”前有个对话气泡框,框里填上了“犯人!”字样。加上这个词,这张卡片立刻就变得意义重大了。
不用太勉强哦,小佐内同学。小佐内同学你也要备考的吧?
警方会努力调查的,所以没有我们能做的事情呢。
对方可是拥有驾照的成年人,很危险啊。
想到这里,我忽地发笑。啊,小佐内同学真的平安无恙。明明平安无恙,小佐内同学却做出无法饶恕(犯人!)的宣言。这两件事都令我感到开心。我情不自禁笑出声来,一出声,肋骨顿时就用疼痛感来抗议它的主人。我为了避免疼痛,只好改用叹息的方式来笑。
片刻后,我才想起一件事。
小佐内同学是何时来的呢?当然,乘我睡觉的时候,她随时都能溜进来。
不过在我擅自的想象画面里,小佐内同学是从天花板上探出脑袋,把这只小小信封如同手里剑一般飞进我的枕头底下。虽然这肯定是不可能的……
我还是柔声冲天花板喊道:
“小佐内同学?”
我压低嗓音,又喊了一声:
“小佐内同学……你不在那里吧?”
万幸的是,并没有人回答我“不在哟”。病房里悄然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