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自窗帘外直接打中我眼睛,让人目眩。那位短发护士开门走了进来。
“早上好,昨晚睡得还好吗?”
我中途醒过一次,可除此之外全在熟睡,基本睡掉半天时间。
“非常好。”
护士摆出非常职业化的假笑:
“那太好了,来测体温吧。”
说着她递给我一支体温计,然后就动手帮我换点滴药袋。
体温计是要夹在腋下测的那种,可不知是什么构造,它一下子就报出了体温,比我家里用的那种还更快。几乎就在护士换好药袋的同一时间,体温计发出电子音效。我把体温计交还给护士。她看了眼,说:
“体温稍微有点高,你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
当然有啊,好多地方不舒服。
“我的脚很痛,好像有发热和肿胀的感觉。”
“我知道了。”
“还有点头痛。”
“嗯。”
“不能改变躺姿,真的很累。”
“请你必须再忍耐一段时间。”
她先问我有哪里不舒服,于是我就如实说出来了,结果什么帮助也没有吗?护士擦拭体温计后放回口袋,瞥了眼我的床头,微微一笑:
“好可爱的布偶。”
灰狼布偶乖乖坐在桌上。我姑且问一句:
“这个放这里没问题吧?”
“没问题。我只是说昨天它好像还不在这里呢。”
“晚上探视的人带来的。”
“是吗?你的体力可以支撑聊天了吗?”
我苦笑道:
“我一直在睡觉,压根不知道。醒来后这个布偶就放在这里了。”
护士也咯咯笑了,随后话锋一转:
“今天开始要做康复治疗了哦,加油。”
我有些吃惊,前天才动手术,今天就要做康复治疗吗?
“早餐时间和昨天一样,八点钟。”
说完,护士就快步离开病房。自打住院以来,我就只见过这个短发护士。大概每个护士各自负责不同的病人。没多久,这位护士又给我送来早饭。
我吃完早饭,宫室医生就来巡诊了。我推测宫室医生应该是整形外科的大夫。他看到我的脚就问道:
“好像有点肿胀发热。痛吗?”
我明明有跟护士说过自己的感受,看来护士和医生之间并不会在第一时间分享病人的诉求。我便把感受重复一遍。宫室医生点点头。
“今天就把止痛点滴给你停掉吧,以后你如果觉得太痛,就口服止痛药。等下我们要给你的伤口绑绷带了,紧张吗?”
我没太听懂,等下给伤口绑绷带,意思是现在我的伤口没绑绷带吗?此刻伤口没绑绷带这一点反而令我不安了。我很想向医生确证自己的想法,可又害怕听到医生的回答,只好强忍恐惧。医生又说:
“为了尽早出院,你接下来一定要加油啊。”
上午,康复治疗就开始了。
理疗师是个体格堪比摔跤手的高大男性,他的名片上写着马渕。这位马渕先生性格非常温柔体贴,和他那粗犷、极具魄力的嗓音形成鲜明反比。
“小鸠同学你还很年轻,肌肉萎缩的速度不会那么快,但一直躺着不动,你的力气很快就会变小。因为你头上伤势需要观察,所以康复治疗晚了一天。大腿关节只要能动了就要尽可能地让它动起来,如果现在不动,哪怕骨骼愈合了还是有可能落下后遗症,无法像以前那样走路了。想要彻底痊愈就得加倍努力才行,来,我们一起努力吧。”
照他的说法,大部分人其实在手术第二天就会开始康复治疗。
我本以为康复治疗会很痛很累,不过马渕先生的治疗更像是在做拉伸。他只是让我不停转动没受伤的左脚,运动量只能说是轻微至极。大概我的右脚目前恢复程度还没到能动的地步吧。
我现在只能躺在病床,康复治疗也就只能在躺着做。这种状态究竟要持续多久呢?我问马渕先生,马渕先生就轻松地说:
“这个嘛,只能交给整形外科的医生来判断了。”
他的语气太过自然,简直像是在讨论天气。我只好换种表述,问他一般而言像我这样年纪的人还要卧床多久。马渕先生只说:
“大腿受伤的十多岁孩子这种情况很罕见,康复过程也因病人体质而异,我不能随便给个时间数字。”
他这个回答令人沮丧。但客观来看,这个回答反倒体现出了马渕先生的真诚,他没有选择敷衍我。
康复治疗结束到晚饭时间之间,我又无事可做了。无聊的一分一秒在无聊地走着,我拿起一颗小佐内同学送的巧克力。
我忘了一天一颗的忠告,不假思索地从箱子里选取一颗。放在箱子里时看着像是骰子,但拿起来就发觉它并非立方体,而且很薄。巧克力表面有线痕,说明书说根据线痕形状可以分辨巧克力的口味。我拿在手里的这个是“香草味”。我说不定还是头回看到把“香草”写成“湘草”*。巧克力入口即化,香味瞬间弥漫在我的口腔里。甜和苦萦绕在舌苔,转瞬消失。
(湘草:这里小鸠看到巧克力的片假名写法是ヴァニラ而不是更常见的バニラ)
我看着箱子里剩下的七颗巧克力,心中荡起一阵忏意。忽然,我的脚又痛了起来。喝下短发护士送来的止痛药后,痛觉立刻撤退了。窗外是城市在冬天的模样,我远眺风景,心绪很快又飘回了三年前。我用纸巾擦掉指尖的巧克力,又拿起桌上的笔记本。
*******
日坂君出事第三天,关于事故的传闻突然像烟雾一般消散了。
没有人再提起日坂君的名字。传闻之所以消散的理由就是人们不再想聊这起传闻了——也就是说,仅仅只过了一天,人们就接受并消化了日坂君的肇事逃逸悲剧。昨天,牛尾君他们还那么起劲地说要自己去抓犯人。如果今天我去问他查得怎么样,牛尾君大概只会假装纳闷然后反问我“什么查得怎么样”吧?
不过还是有一个人重新提到日坂君,就是去医院探病的几个人之一。他当众提议给日坂君做千纸鹤。可全班同学反应却颇为古怪,看来大家都没有想动手的意思……同学们心中这份抵触从他们迷离的眼神里就一览无余。这时,有个人说:
“我是想做,但日坂君应该不想接受千纸鹤吧……”
讨论氛围立刻越发露骨起来。最终,千纸鹤的提案胎死腹中。在我看来,最为松了一口气反倒是一开始提出千纸鹤提案的那位同学呢。
当然,我还会坚持调查。
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那个事故目击者,二年级学生藤寺真。光听名字无从知晓这个同学的性别,但只要能找到本人就没事了。牛尾君没跟我说藤寺真的班级,不过这所学校每个年级只有六个班,地毯式搜索起来也不会太耗时间。
第一课时结束,我前往二年级一班的教室,就近向一位二年级学生询问:
“请问这里有位叫藤寺的同学吗?”
对方给出否定回答后我便再去二班。还是找人问同样的问题,这次有人回答说:
“藤寺是指藤寺真吗?那家伙应该是五班的。”
我看了眼时钟,现在课间休息只剩下两分钟了,我决定先回自己教室,等下一次课间休息再去五班。
三年级教室全都在教学楼三楼。我在二楼走廊迎面碰到一群穿运动服的学生,应该是下一节要上体育课的班级。这群学生的表情非常开朗,人人都欢声笑语,总不至于整个班级都热衷体育吧?
其中有个女生四人组并排走在走廊里,四个人一排几乎把走廊给挡住了,逼得我只好把身体尽量贴近窗台。等她们经过后,我正准备快步走回自己的教室,猛地和另一个矮个子女生撞个满怀。
“啊,对不起。”
我赶紧道歉。
第二课时是英语课,我就在这堂课上学习到“quickly”这个单词。下课后,我立刻动身去二年级五班。结果发现他们班的学生都在陆陆续续离开教室,大概他们下一堂课是要去其他教室上。就算我这时候找到藤寺真也没时间跟他聊天了,只好作罢。再下一堂课轮到我自己班级去其他教室上课,最终,整个上午我都没找到藤寺真,就这样来到午休时分。
我在午休时再度来到二年级五班门口,向门边的同学询问藤寺真在哪儿。那个二年级学生没有怀疑我,直接转身朝室内喊道:
“阿藤!有学长找你!”
我仍然不知道藤寺真的性别,正想着要猜一猜,藤寺真就走了过来。他是男生。藤寺君个子不高、长相文静,他一看到我就流露出肉眼可见的警戒心,问道:
“请问你是……学长……”
他应该是想确认我是不是学长,问到一半则发现我衣襟别着的徽章确实是三年级,语气顿时转换成敬语。我不想多费口舌,开门见山问他:
“我是日坂的同学,想问问你是不是目睹了他那起事故?”
藤寺君倒退半步,警戒心更重了。
“啊……”
“不用怕,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只不过我听人说二年级的藤寺君目击了事故现场,就想来找你确认一下。”
“这个……对,我是看到了。”
藤寺君到底在害怕什么呢?就算突然有学长来找他,心理压力有必要这么大吗?算了,事不宜迟,我得先把该问的事情问清楚:
“请问日坂确切是几点钟出的事?”
“傍晚,应该是五点零六分。”
他当场报出了精准时间,太精准了,精准到可疑。
“……你记得还真清楚啊。”
听我这么说,藤寺君目光透着怯意,说:
“因为警方也问过我这个,问了不知道多少遍,我当然会记得很清楚。”
“原来如此,那你可真是辛苦了。”
“倒没怎么辛苦,学长你就是来问这个的?”
我当然不止问这个。
“你看到撞日坂的汽车了吧,车牌号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我就记得是四位数。”
“汽车种类呢?”
“不是我一眼能认出来的车,比如德罗宁之类。”
我默然不语。如果是我的话,什么车能让我一眼就认出来呢?普锐斯和吉普吗……不对,吉普能算汽车种类吗?总之,撞日坂君的汽车应该就不是德罗宁了。
“那是怎么样的车呢?”
“很小,是轻型汽车。”
但轻型汽车和普通汽车二点区别并不在于大小,而是排量。为保万一,我再次问道:
“会不会是一辆很小的普通汽车呢?”
藤寺君非常明快地答道:
“不会,就是轻型汽车,因为它的车牌是黄色的。”
这样就不会错了。
“可刚才你不是说不记得车牌了吗?”
“你刚才问我的是车牌号码。”
我确认有可能是这么问的吧。藤寺君乍看之下很文弱,讲起话来倒颇为犀利。
我昨天在现场看到轮胎印时的确也推测肇事车辆是轻型汽车,现在藤寺君的话正和我的推测相吻合。那么,日坂君被轻型汽车撞到这个结论果然是不会有错了。
藤寺君似乎没有多说几句的打算,回答只局限于我的问题提及范围。那我就多问一点好了:
“撞到日坂的车是轻型汽车,车辆种类不清楚,除此之外还记得什么吗?比如是不是卡车,有没有有特征的车贴,车牌是黑底黄字吗?”
黄色车牌还分为黄底黑字和黑底黄字两种,黑底车牌代表这辆车是运输业用车。藤寺君毫无半分迟疑地说:
“不,那辆车就是黄底黑字。还有,唔,那是辆小卡车,厢型车吧。”
“颜色呢?”
“我觉得是比较浅的水蓝色。”
“觉得?”
“当时是黄昏,夕阳下有可能会导致色差。警方也是这么说的。”
我点点头。报纸里说犯人的车辆颜色是“蓝色”。日坂君说是“天蓝色”。藤寺君说是“水蓝色”。这三种描述并不能算矛盾。
好了,该切入正题了。
“好,我想问一下关于日坂被撞时的具体细节。”
我话音未落,忽然有个声音打断了我。
“对不起。”
打断我的人是个别有二年级徽章的女生。原来是我和藤寺君站在教室门口讲话,挡住了她的去路。
“啊,抱歉。”
我连忙退到走廊上。藤寺看来想借此机会中止对话,转身就要走回教室里头。或许他是不愿再回忆事故景象吧,可正因如此,我就更不能放他走了。
“请等一下,我还有话要说。”
藤寺君面色一沉,回身道:
“就算学长你是日坂学长的同学,打听那么多事故细节是想干什么呢?”
“当然是为了揪出犯人。”
这个单刀直入的回答令藤寺君哑然无语。我继续说:
“我自然不会亲手去抓捕犯人,只是想把线索和情报整合出答案再告知警方。我的同学遭受这样的惨剧,我怎么能默不作声呢?目击肇事逃逸的人只有你,藤寺君,请把你看到的一切告诉我,好吗?”
我这段话同样并非虚言。
藤寺君沉默了。见他犹豫,我心下盘算还有没有能更打动他的说辞。但没等我斟酌好语句,藤寺君已做出决定,对我开口道:
“我明白了。我会告诉你的,但其实我也没有见到太多东西。那天我结束社团活动后离校回家。我发现日坂学长就走在我前面,一切都很平常,没什么不对劲的。和往常一样,堤坝道路上有汽车经过……其中有辆车突然响起剧烈的刹车声,我本来是低头走路,听到这噪音后赶紧抬头,日坂学长就已经被车撞倒了。汽车刹住可很快就又开走了。”
藤寺君说完了。果然,他只会说问题范围内的内容,不愿提出无端猜测。好吧,那就让我来问你。
“你看到司机的脸没有?”
藤寺君点点头,令我大感意外。
“我看到了。”
“是……怎样的长相?”
我不禁有些兴奋,藤寺君语带不快:
“那人戴着橙色太阳镜。我只记得这个。不过我觉得他应该是个男人,因为头发很短。”
“我不是抬杠,但有没有可能是个短发的女人呢?”
“当然有可能。”
考虑一下位置关系,藤寺君走在日坂君身后,日坂君是被从正面行驶而来的汽车所撞,那么藤寺君能看到汽车驾驶员并不算奇怪。而戴太阳镜这个特征过于醒目,只看一眼的话,正常人的心理确实只会记住这一个特征,藤寺君记不得其他特征也无可厚非。但真是太可惜了,明明都见到犯人正脸了。说不定,我还能从他口中探听更多线索。
“副驾驶位和后座有人吗?”
“我不记得了。”
“身高和身材呢?那人是胖是瘦?”
藤寺君无奈地摆摆手。
“我跟你说了,我不记得。我只是瞥了一眼,直觉告诉我是个男人,对他的身材没有任何印象。这些问题警方都问过了,我能想起来的东西就这么多……学长,你就饶了我吧。”
藤寺君脸上的嫌恶溢于言表。关于犯人的信息恐怕只能到此为止了。于是,我话锋一转:
“我听说日坂君当时是朝下游方向在走,那你应该也是吧?”
“是的。”
“你每天放学都走那条路吗?”
“不,只是偶尔而已。我偶尔会去我奶……祖母家吃晚饭,就会走那条路。”
至于他为什么要去祖母家吃完饭,这个我还是不要问了吧。
“你们二人大致相隔多远?”
这个问题估计警方也问过,藤寺君连半秒钟思考时间都不用,当即回答:
“三十到四十米之间。”
“那还挺远的嘛。”
“是的。”
“汽车往哪个方向逃了?”
“我们面向的相反一侧,也就是往北,上游方向。”
日坂君往下游方向走,被正面驶来的汽车撞倒,那么汽车逃离现场的方向确实应该是上游。
“我姑且再问一下,报警的人是谁?”
“是日坂学长。先叫了救护车,我刚想是不是该报警,学长就自己接着又打一个电话。我一直守在路上,想看看那辆肇事车辆会不会回来。”
报纸上说日坂君自己拨打电话求救,其实是先叫救护车,然后报警。确实都是日坂君自己打的电话。
“之后救护车就来了吗?”
“是的。急救人员用担架抬学长进车的时候,又来了几辆警车。警方想让急救人员先等一下,急救人员说他们能不能在那条路掉头往回开,两边一时间争执了起来,最后两边都没达到目的,学长就这样被救护车送走了。”
就是说,藤寺君一个人留在现场了吗?
“警方应该问了你很多话吧?”
藤寺君表情苦涩,大约是在回忆当时的情景。
“是啊……问了。很多很多。”
“真好。”
听取事由什么的,真棒。
“没什么好的,一点都不好。反而有点吓人。”
被问话的人会觉得吓人也是难免。确实,我的感慨过于不体谅了。
“那你在现场待了多久?十分钟?”
“比那更久。先是从警车后头来了一帮穿工作制服的人趴在路上调查。在他们调查结束前我都不能走……结果我在那儿待了三十分钟。”
“……趴在路上?那些人不怕被车撞吗?”
藤寺君惊讶地看着我。
“当然有先封路拦车啊。他们把双车道拦成单车道,再让来往车辆按次序交互通行。”
“诶,那有没有张贴禁止入内的胶带?”
“有的。”
真想看一眼呐!这句感慨估计也很不体谅,我只好把话咽回去。
事故状况经过大概了解,我只剩一个问题。
“谢谢你跟我说这么多。我还有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必须亲口问你。”
“什么?”
藤寺君略显焦躁,视线来回游走。也许是因为午休时间快要结束了吧?
“你不用紧张,这个问题很简单。请问日坂那天是一个人吗?”
藤寺君若有所悟地笑道:
“我不知道跟这起事故有没有关系,多半是没有关系吧,日坂学长和我之间还有一个人,是个女生,她从楼梯走到堤坝道路。她也穿着我们学校的制服。”
“你说女生?!”
我脑海里顿时浮现那本掉落在事故现场的单词笔记本。直觉告诉我,这个女生就是本子的主人。
“你没看错吧?她真的穿的是我们学校的制服?那个女生后来怎么样了?”
我猛然追问把藤寺君吓了一跳,他支吾道:
“她……她为了躲避那辆水蓝色汽车,从堤坝道路上掉下去。”
“掉下去了?”
水蓝色汽车撞倒了日坂君,又令神秘女生摔落堤坝,之后经过藤寺君身旁,向上游方向逃窜……这个女生不也是肇事逃逸时间的受害者吗!
我竟然发现了神秘受害者遗留在事故现场的证据。调查进展远远超乎我的预料,还有比这更符合重大成果定义的线索吗?
“你想必跟警方也说过这个女生的事吧?”
藤寺君稍稍点头。对啊,这下我才理解了昨天为什么班主任会说“请目击事故的人站出来“这种话,因为学校从警方那里得知除了藤寺君之外,还有另一个事故相关学生。警方请求学校帮助寻找这个学生。
“然后呢?然后那个女生怎么样了,没有受伤吗?“
瞬间,藤寺君举手抱头。说起来藤寺君打一开始的态度就很奇怪。他不仅仅是不愿回忆事件,更是压根不想听他人提起这件事。藤寺君抱着脑袋,痛苦地说:
“我不知道。她不见了。看到日坂学长被撞,我就赶紧跑上去看他,刚想打电话求救,却看到日坂学长自己已经在打电话了。之后我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路上还有个女生,她从堤坝道路掉下去了。我连忙四处寻找她的身影,可已经找不到了。真的……要是我早一点想起她就好了。”
我总算明白了藤寺君在抵触什么。他觉得由于自己一时不察,没能尽快帮助那个女生,从而产生了负罪感。
“关于那个女生,你记得她有什么特征吗?”
藤寺君摇摇头。
“她从楼梯上来,向着我这边走来。我不认识她,大概不是跟我同年级的女生,应该是一年级的学生。”
藤寺君接着无力地说:
“可以了吧,学长?午休都结束了,我要准备上课了。”
“……啊,可以了。谢谢你,对不起啊,耽搁你这么长时间。”
藤寺君微微低头行礼,转身走回教室。教室墙壁上的时钟显示午休还剩一分钟。
我在时间有限的情况下问出了一切想问的内容。对我来说,这可真是万分充实的一次午休。
*******
放学后,我在教室里准备东西回家,正好思考整起事件。
我去过现场,见过受害者,又见了目击者。下一步该做什么呢?只有一辆肇事汽车——藤寺君确实没提过有两辆以上的车撞到日坂君——我接下去要怎样从这座城市里把那个戴太阳镜的家伙找出来再交给警方呢?看起来似乎无从下手,但我既然一出校门就找到了那么多线索,继续往下调查想必不会有错。好,下一个调查方向该去哪里……
首先想到的前进方向当然是去找出那位掉落单词本的女生。
事故发生前,藤寺君在那条人行道上是走在日坂君身后。有位神秘女生从楼梯走上堤坝道路,夹在了他们二人之间,朝二人相反方向步行。
肇事车辆撞倒日坂君后立即逃离现场,这个神秘女生会不会也被撞到了呢?假如她也被撞了,或许她能看清那辆肇事车。
藤寺君说这个女生穿着我们学校的制服。
藤寺君又说他不认识这个女生,所以他估计这是个一年级女生。可是我在现场找到的单词本上却有三年级才会学到的单词。在这一点上,我更倾向于相信物证。那么,要如何找出这个女生呢?我全神贯注思索,手里拿着教科书,不自觉地停在了半空中,迟迟没往书包里塞。
日坂君这起肇事逃逸事件今天确实基本无人讨论,可昨天大家还是很热火朝天的,不仅是我们班,全学校都在热议这件事。可昨日明明一整天都流言四起,我却没听到任何关于另一位女生也被车撞的传言。这是为什么?
思来想去,我得出了两种假设。
一是确实有人提到过有个女生被撞,只不过我没有听说而已。女生和男生并不会分享谈话内容,两边闲聊的内容范围也存在差异。这就是中学的现实,我不能否认这一点。如果关于某女生被撞的传言只局限于女生内部,我是男生,自然就不可能知道了。
这个假设可能性不算低。除此之外,还有个可能。
那就是的的确确没有人提起另一个女生的存在。为什么呢?最简单的解答是藤寺君说谎。肇事逃逸事件里根本没有什么女生受到波及。既然神秘女生不存在,自然就不会有人讨论她。可是我在堤坝道路下方找到单词本依旧是不争的事实。那么,我找到单词本就只是单纯的偶尔?和肇事逃逸事件没有半点关系?学校第二天寻找目击事故的学生只是为了找而找,并没有警方来通过气?
除却这两个假设,还存在第三种可能性吗?
如果存在,那就只能是这位神秘女生没跟任何人透露这起事故。
肇事逃逸现场当时只有日坂君、藤寺君、神秘女生以及肇事犯人这四个人——肇事车辆上有可能不止一人,但目前姑且就假定车里只有一个人吧。神秘女生受肇事汽车波及摔落堤坝是在日坂君被撞之后,那日坂君没有意识到还有这个女生存在也不足为奇。如果我推测得没错,藤寺君因为没能及时帮助那个女生而感到很内疚,那么他不愿主动跟人提起这个女生也就可以理解了。犯人就更加不可能说了。所以只要这个神秘女生不和别人说“我也从那个发生事故的堤坝道路摔下来了”,世人当然就会对她的存在一无所知。
假如我所想不错,那这位神秘女生为何缄口不谈事故呢?只是因为不想引人注意吗?因为她在学校里人际关系糟糕,日常处境没有能让她自在闲聊的条件?还是……有其他的理由呢?
我把该整理的东西全都收进书包,正要离开教室,忽然察觉到有群人冷冷地看着我。正是牛尾君那一伙人。看意思他们没打算跟我说话,那么我也就不必跟他们说话。
于是我一言不发走出教室。离校前,我还想去趟图书室查一件事。
放学后的图书室比我想象中的要挤。虽然期末考试还远着呢,已经有不少学生在这里摊开笔记本复习读书。我走到柜台,向悠闲的图书委员问道:
“请问这里有关于汽车的书籍吗?”
图书委员身上别着二年级的徽章,他一脸不耐烦地说:
“汽车?应该没那种书吧?”
怎么可能没有呢?我暗自吐槽,决定自己动手找好了。
书架侧面贴的纸是书籍分类记法。500号是“技术·工科”,600号是“产业”。产业书架上也许会有关于机动车产业的书籍,不过我现在不是在查丰田公司产业模式,因此我向500号书架走去。
我对图书室没那么熟,说不定这还是第一次专程来找书。图书室很安静,书架之间过道又暗又窄。500号书架的藏书不算多,想来中学生不大会用到技术·工科的书籍。我看到有本叫《超易懂之引擎入门》的书,背面贴着533的标签。它旁边是《从A到Z购买机动车》。嗯,应该快找到我需要的书了。
“就在这附近吧。”
我悄声自语,蹲下查看书架较低的几层。有了。
《精彩全彩 完美解答 机动车的一切》。书名着实让人印象深刻。我把这本书抽出来,站在原地翻阅起来。
这本书还真不是标题党,果然是全版彩页,照片和示意图非常多。如果有学生对汽车很感兴趣,这本书绝对很有用。我先翻到“刹车”一页。
机动车制动分为鼓刹和碟刹两种形式。鼓刹由于设计构造封闭,极易产生过热现象,从而损伤刹车性能,即制动衰减。目前以碟刹为主流。
底下有简单的示意图描述着碟刹和鼓刹这两种不同刹车系统构造。书中说道碟刹原本是飞机所使用的制动设计。最早是赛车先引入了碟刹,之后家用汽车才逐步沿用。这本书还挺有意思,可我迟迟没找到需要的资料,只好继续阅读。
需要驾驶员用脚来运作的制动系统称为脚刹。为了能够让人力轻松撬动巨大的制动力量,现代汽车基本都会配备倍力装置。倍力装置以真空式最为普及。除此之蛙,还有油压式、压缩空气式等。驾驶员发动制动系统后,车辆的四个轮子都有刹车分泵。
“是这样。”
我小声道。
现场有四条轮胎印。我一开始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后来越想越奇怪。没有装备ABS的四轮机动车一旦急刹车,真的会留下四条轮胎印吗?
如果只是想让汽车停下来,那前轮或后轮装备刹车就足够了。如果是这样,那汽车急刹车就应该是只会留下前轮或者后轮的轮胎印,也就只有两道。可是事故现场的轮胎印是四道——万一四个轮胎都有刹车装置的汽车属于少数派,那不就能一下子缩小嫌疑车辆的范围了吗?
然而通过这本《精彩全彩 完美解答 机动车的一切》,我知道了原来汽车四个轮子都装有刹车泵。任何车辆急刹车后都会留下四道轮胎印,我这个缩小嫌疑范围的思路算是落了空。不过没事,我本就预料到不可能每个猜测都有结果,偶尔扑空也很平常。只要我的思路最后走回正确的道路上就行。我在一片昏暗中合上书籍。
——忽然,眼角余光感到了某种异样。
有什么东西……不,有人在。
我双手夹着书,扭头张望。
书架之间狭窄至极,在我身后果然站着一个人。这人穿一身近乎黑色的冬季深蓝制服,比我矮半个头,留着齐刘海,是女生。
我记得她的长相,应该和我一样是三年级。可为什么她会在我身后?
这里是图书室。她也是来找书的?来找500号书架的“技术·工科”书籍?当然,即便她真是来找书也不出奇。谁要看什么书都是个人自由。但我心里还是很纳闷,这个女生怎么会穿冬季制服?现在可是六月份,男生女生都该换上白色的夏季制服。莫非这女生就那么爱穿冬季制服,哪怕有可能被老师训话也要坚持穿?
还是说,我的推理大前提就错了?
她不是想穿冬季制服,而是她今天只能穿冬季制服。
为什么?
因为夏季制服弄脏了。手头的夏装拿去洗了,跟校方商量后,无可奈何之下,她只能穿冬装来上学。是这个理由吧?
夏季制服又怎么会弄脏呢?比方说,下雨天从堤坝道路摔下去,摔在水滩里?
这一整段思考从起点到终点令我花费了三秒钟时间。在这三秒内,女生只是默默转动眼球仰视我。她难道是在等我先开口吗?还是我突然转过身来吓到她了?
不论如何,先开口的人是我。
“你就是那个差点被车撞的女生吗?”
女孩表情露出少许不快,嘟囔道:
“我可不叫这种名字。”
“但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们站得离彼此有点过近,女生略退一步,留出恰当的空间,说:
“我叫小佐内由纪,三年四班。”
她报全名了。我稍作迟疑,决定也自报家门:
“我叫小鸠常悟朗,三年一班。”
这个叫小佐内的女生点点头,点头的意思是她此刻记住了我的姓名吗?还是说她早就知道我的名字?
我们俩陷入片刻沉默。随后,我问道:
“那你找我有什么事?”
她摇摇头,伸手指着我手里的书。
“我要找的是这本书。”
“这本书?这本《精彩全彩 完美解答 机动车的一切》?”
“对。”
那一刻,我的直觉已经在诉说下一句话的答案了。
“你找这本书干什么?”
她并没有甩出一句“与你无关”这种话,反而像早已预料到我会这么问似的,淡然回答:
“撞我的车留下了四道轮胎印,我想知道那算不算普遍情况。”
我就知道!既然如此,就让我来告诉你吧。
*******
我在黑暗间睁开眼睛。
仔细回忆自己是在何时睡着了呢?我记得自己吃过晚饭,主菜是生姜烧肉。吃完饭我再遵照护士指示喝一杯水,让她帮我刷牙……再然后,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呢?晚饭是傍晚六点左右,现在外头微微发亮。也就是说,我睡了不到十个小时。睡太多的缘故吗?我感觉头脑发涨,有些恍惚。身体不让动真是太难熬了,我就稍微打破一下医生的规定吧。我像婴儿那样小幅度扭动躯干。
对了。晚饭前我一直在回忆三年前的事情,日坂君……以及我和小佐内同学相遇那一天的事。我们在放学后的学校图书室相遇,立刻就知晓了彼此的目的。
我和她真的应该相识吗?
两个人在一起确实能做很多事。我们两个在一起度过了相互利用、时而分别、时而复合的高中生活。但假如,假如在那一天午后,我没有在放学后的图书室和小佐内同学相遇呢……那我就会一直处于受自己的失败所打击的状态。也许,那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也许那样更好。
这时,我闻到一阵柑橘的清香。
枕边有东西。我探出手在黑暗中摸索香味来源。
一伸手就摸到了圆滚滚的水果。根茎部位很彭,应该是丑橘。
丑橘底下垫着一只小小信封。我打开信封,取出其中的小卡片。我的双眼已经习惯黑暗,再借助窗外黎明微光,很快便看清卡片上的文字。
探病礼品
很好吃哦
小佐内
真是简单的留言。看来这丑橘非常好吃,等天亮再吃吧……我的肋骨现在可不容许我做剥桔子皮这么繁杂的工作。
我翻过卡片,只见背面还有一行字。
有摄像头
我明白这句话的涵义。三年前我们也曾找到摄像头,更准确来说是防盗摄像。那份视频资料,对,被小佐内同学拿到手了。
一阵睡意袭来,令我没办法继续清晰回溯过去。但愿这柑橘的清香能给我送一个好梦吧,我再度闭上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