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主菜是烤鲑鱼,我拿丑橘当餐后甜点吃,短发护士一脸严肃地对我说:
“你的饮食都要经过营养计算,请尽量少吃水果。”
话说丑橘应该没有甜到需要护士用这么严厉的语气来制止吧?不过,小佐内同学送的丑橘确实很甜。
丑橘的皮比我想象中好剥多了,并没有给肋骨造成太痛的负担。丑橘……的美味仿佛在我口腔中溶解开,我一瓣接着一瓣把橘子往嘴里送,简直停不下来。小佐内同学挚爱甜食,可对水果的品味好像并不是那么非甜不可。我记得她应该更喜欢柑橘带点天然酸味才对。可这丑橘居然会这么甜。也许是小佐内同学猜我现在会想多吃甜水果。假如她是这么想的,那还真是给她猜中了。昨天的BonBon巧克力,今天的丑橘,都成功令我食指大动……
我想跟小佐内同学道谢,可我的手机摔坏了,要买新手机就得本人去代理售卖点。如果这张病床有交通工具的机能,那我肯定二话不说,立刻就躺着上公路了。但看样子这张床是没这功能的,所以我目前仍然没有与外界联络的手段。
今天宫室医生早早就来看我。我的术后恢复状况不算好也不算坏,腿脚还是不间断地在痛,不过疼痛程度已经变得相当轻。
“你现在还是要尽量避免动右脚,不能让右脚承重。稍微动动身体,我觉得问题不大了。”
我高兴得都要飞起来了!自打住院以来,没有比不让动身子更痛苦的折磨了!我情不自禁抬高音量对医生郑重道谢:
“谢谢医生!”
声音一大,肋骨就发疼,但我不在乎,接着问道:
“请问我能坐轮椅吗?”
医生的回答简单且无情。
“那还不行!”
马渕先生得到了宫室医生的许可,开始给我的右脚做康复治疗。不过也仍只是在给我的右膝盖做拉伸而已。我一开始怀疑这种程度的运动量真能算康复治疗吗?可我的右膝连那么一丁点运动都做得很吃力,令我大感意外。马渕先生注意到我因右膝而大受打击,就不失温柔地说:
“你还很年轻,只要好好坚持做康复治疗,身体马上就会恢复的。”
我选择相信他这句话,因为除了相信他,也没有第二个选项了。
我的脑袋应该是没有问题。那位和仓医生只在那天给我做了认知能力测试,之后再也没出现过。这算是好消息吧。
……病房再次留下我独自一人,除了清洁人员来打扫一次外,其余只是空虚填满的时间。我的思维很快重返三年前。
我不是那种很快就能与他人打成一片的交友达人性格。
恰恰相反,我不论面对谁都会自然而然地竖起一道心灵墙壁。后来我才知道小佐内同学也是这种类型。从某种角度上说,小佐内同学能够和任何人交流,但同时也意味着她鲜少真正打开心扉。
三年前,在放学后那间图书室里,如今回想起来,初次见面,我们就把彼此的真实目的袒露给对方,着实不可思议。为什么我们对彼此能那样坦诚呢?我至今还是不明白。
吃过丑橘,我又拿起一颗BonBon巧克力送进嘴里。今天吃的是加勒比海可可豆的苦味巧克力。口腔里还氤氲着丑橘的甘甜记忆,反衬得可可豆的苦越发美味,令我心旷神怡。我拿起笔来,摘掉笔帽。
*******
小佐内同学说她无法原谅那辆车的司机。
事件当天,肇事车辆的刹车踏板应该有被踩到底,可即便那样仍然撞到了日坂君。小佐内同学当时距离事故发生位置有数米之遥,她回头看到发生了事故,正想赶上前查看日坂君的状况。就在这时,那辆车再次动了起来。
“所谓事故呢……”
小佐内同学接着说道:
“虽不能说是无可避免的悲剧,终究还是属于就那么发生了的东西。可是,那辆车的司机看了眼自己撞到的人,又转头将目光看向道路前方,踩下油门。那个人绝对看到我了。因为我和司机眼神确实对视了一下,哪怕隔着太阳镜。”
然而,撞倒日坂君的这个司机仍没有松开油门,他甚至没有费心打方向盘来避开小佐内同学。
“我之所以平安无恙,全靠自己及时跳开躲避。如果我动作慢一点,那连我也会被撞了。那个瞬间,那个司机心里只想着保护自己,哪怕把我杀了也要保护自己。我……很害怕。我只是想知道那个司机究竟是谁,弄清楚他是什么人,接着我……”
小佐内同学顿了顿,说:
“非要他付出代价不可。”
小佐内同学没有说要揭发罪行,也没有说是为了避免出现更多受害人,更没有说是为了给日坂君报仇。这些都不是她的理由。她真正的理由是那位司机毕露杀意令她感到了恐惧,因此她必须要司机付出相应的代价。
我也脱去伪装,把心底的真实说给小佐内同学听。不知道她会不会因此看不起我呢……不,就算看不起我也没关系。当时我的想法就是这样的。
“我想要抓住这个撞了我同班同学日坂君的犯人。”
小佐内同学默然点点头,意思是让我接着说下去。
“我总觉得自己能做到这件事,就是比警方更早一步抓住犯人。我到底有没有这个本事呢?我想真正尝试一次,探明自己真正的实力。”
小佐内同学凝视我,良久,嘴角含笑道:
“所以你不是为了给同学报仇咯?”
“从根本上看,应该不是。”
“如果我说你原来只是为了自己的虚荣心啊。你会怎么想?”
“我会想原来你真的理解了我。”
小佐内同学伸手指抵住唇边,思索了一小会儿,说:
“……我是打算一个人调查的,可一个人能做的事情终归有所局限。你……小鸠君,觉得呢?”
“我不认为这件事有什么非单干不可的必要。”
“也就是说,其实你也觉得只要最后能比对方先一步找到犯人就行了哦。”
我表情平静,但内心不禁兴奋起来。小佐内同学和我存在着某种共通点。而共通点又不至于过分相似,导致互相厌恶彼此,陷入“同性相斥”的心理。反而像是分享相同爱好的同好……不对,非要形容的话,应该更近似于同病相怜的病友。
回到实际问题上来,关于日坂君这起肇事逃逸事件,我还没有决定下一步行动。不过我并非束手无策。现在眼前有个貌似与我怀有相同目的的同年级同学,和她合作看来不会是坏事。
“来帮忙吧。”
我提议道。小佐内同学有些好奇地说:
“是小鸠君帮我?还是我帮小鸠君?”
确实,帮忙这个词总觉得不大对。那应该换成什么词汇呢?
“分享情报,怎么样?”
“感觉太中立了,再多一点主动比较好。这是你我双方都能得到好处的事……”
“那,就……互利互惠?成立互惠关系?”
小佐内同学微笑道:
“好奇怪的词语。”
“不喜欢吗?”
“不,正相反,我特别喜欢。小鸠君,那我再重复说一次哦,你愿意和我缔结互惠关系吗?”
“乐意之至。”
双方能用握手来为关系成立做注脚就最好了。可是我们俩相握的只是充满顾虑的视线,两人都顾虑着眼前这个人究竟有几分信用度呢?我把书放回书架,说:
“现在就把双方查清的事情分享一下吧。”
“要不要换个地方再说?”
是啊,就这站在图书室里聊实在说不过去。
“去找间空教室吧。”
我说道。小佐内同学反问:
“小鸠君,你带了多少钱?”
“……是要抢劫吗?”
“不能去炸东西的店*,那里太吵了。找个安静的店比较好。”
(炸东西的店:小佐内问带多少钱,小鸠开玩笑说小佐内是不是在カツアゲ。カツアゲ这个词是个俚语,小混混或不良学生常用,意思是恐吓别人把钱主动拿出来。小佐内不知道这个俚语,应该是听错谐音,以为小鸠在说炸猪排。)
我从没有单独以学生身份进过饭店,最多只是在便利店买过饮料而已。说心里话,我被小佐内同学这个建议吓到了,但我表面仍装出一副平静模样。
“我名表了,那走吧。”
“嗯。在校门外等我。”
为避免引人注意而招来不必要的流言,我们分头行动,小佐内同学的方案的确十分稳妥。
*******
小佐内同学先离开图书室,间隔约一分钟后,我再出去。我在楼道口换上球鞋,向校门走去。天晴气朗,不合时宜的积雨云高高悬挂在金黄色的天空。
中学校门旁有砖瓦门柱,校门前是双车道公路。沿着公路两侧种有枝繁叶茂的行道树。穿夏季制服的学生陆陆续续穿过校门离校。我环顾左右,讶然自语:
“哎?”
奇怪了,从我们在图书室分开后,我就没见到小佐内同学。小佐内同学当时手里拿着书包,应该已经收拾好放学回家的东西了才对。
是我看漏了吗?我暂且转身走回校内。运动场上是热火朝天训练的田径部和棒球部,体育馆里则是剑道部竹刀碰撞的响声。像小佐内同学这样一个穿着夏季制服的女生,按理说应该非常显眼,我没可能会看漏啊。要是先跟她交换一下联络方式就好了。我心怀懊恼,再度走出校门。
一回身,我就看到小佐内同学就站在行道树的阴影下。她幽怨地看着我,仿佛在抱怨“为什么看不到我在这儿呢”。
但你刚才明明不在那儿啊,绝对不在。小佐内同学无视了我的自我辩护,自顾自走远了。是要我远远跟着的意思吗?
小佐内同学在前面小步快走,而我步伐比她略大,就刻意放缓步频跟在后头。转过几个十字路口,小佐内同学带我走进一条我从未踏足过的街道。陌生的美容院、陌生的牙医诊所让我心生几分胆怯,惴惴不安地继续跟随眼前那道蓝得发黑的冬季校服背影。
没过多久,小佐内同学推开一扇怎么看都只是普通民居的门。莫非她口中安静的店就是她自己家?等小佐内同学走进,店门重又关上,我才发现靠近店门处有块极不显眼的招牌写着“OMOTEDANA”。我看不懂这招牌的意思,总之应该不是后门*。
(OMOTEDANA:这里应该是是表店的片假名写法。江户时代的店铺有表店和里店之分。江户时代的日本人,尤其是住城里的平民一般住长屋。长屋外一般有前后两条路,屋前是大路,门面对着屋前大路的商铺就叫表店,面向屋后小路的就叫里店。而里店兴起和借家人有关,就是租用他人房屋部分面积来开店的人。借家人不承担城下町的劳役义务,也没有城下町的议政权利。一旦发生财产纠纷,借家人在各方面都要不如正常町民,有点像是江户时代的租购不同权。不过,小鸠这里应该只是单纯把表店当建筑术语来用吧)
我伸手打开店门,耳边立刻响起“叮铃铃”的铃声。门内摆有三张桌子,面积狭小,小佐内同学就坐在最里头一个四人座位。我走到她对面坐下。虽是四人位,这桌子着实很小。
一位身着围裙的男人端水上前。他脑袋两侧的头发剃光,留了个碎盖发型。
“欢迎光临。”
他丝毫没在意此刻这两个客人穿的是初中制服。
“决定点单了就请叫我一声。”
说完,他就走回厨房去了。我小声问小佐内同学:
“他不会去通报警方吧?”
“不会的。”
她明快回复道。行,那我就不用担心了。
我想快点切入正题,可小佐内同学却把菜单递给了我。依她的风格是先要点单再谈话吗?
我看了眼菜单,心下一惊。不论哪种饮品,标价都比我所预料的要低八到七折。即便价格低廉,我平时上学不会带太多现金,能点的东西其实很有限。
“我点咖啡好了。”
我话音刚落,小佐内同学就接口道:
“我推荐这家的奶咖。”
我确实有在考虑这个时候是不是别点黑咖啡比较好。小佐内同学莫不是看穿我的心思了?
“就算小鸠君你喜欢黑咖啡,但我还是推荐你试试这里的奶咖。”
一定是有什么理由吧?我纳闷着又看了下菜单,发现菜单角落写有“本店牛奶均由店主老家经营牧场直接提供”。看来她只是单纯想跟我推荐奶咖而已。
“是吗?那我就要奶咖好了。”
老实说,我对饮品什么的根本不在乎,顺水推舟采纳了小佐内同学的推荐。小佐内同学则点了牛奶味软冰淇淋。
一会儿的工夫,餐品上齐了。小佐内同学点的软冰淇淋盛放在一个小小的圆形餐具里,浑似一座小山。冰淇淋上连一丁点点缀都没有,实在是过分简单的餐品。
“事不宜迟……”
我正要准备分享情报,可小佐内同学丝毫没理会我,拿起勺子冲软冰淇淋小山挖去。 大概她是担心先聊天的话,万一冰淇淋化了就太浪费了。或许坐在这样的场合就是会让人放松心情吧,我也打住话语,拿起咖啡抿了一口。
这咖啡确实很好喝,可并没有好喝到出类拔萃的地步。也可能是我至今没有试过不加砂糖的咖啡吧,所以舌头其实分不太出咖啡的好坏。小佐内同学将一勺软冰淇淋送入口中……
忽然,仅仅一瞬间,我似乎看到了她的表情极度放松。是我的幻觉吗?眨眼间,小佐内同学又恢复那副严肃面容,神色间宛若在举行庄重的仪式,以相当快的频率享用软冰淇淋,仿佛吃得稍慢一些就会糟蹋了一样。我哄问道:
“好吃吗?”
她没有回答。我们之间的亲近程度还不足以让她跟我分享感受吗?
小佐内同学吃完软冰淇淋,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接着,她拿出手绢擦干桌上结出的水汽,再掏出笔记本摊开。
“好了,开始吧。”
我的奶咖还剩下三分之二,但咖啡就算慢慢喝估计也不会损伤它的美味,便点点头。嗯,是该开始了。
“谁先说呢?”
“谁先都可以。”
好,那我先说好了。
“我先说吧,藤寺君跟警方提起过事故现场还有一位我们学校的女生,所以我想警方现在肯定在找小佐内同学。你们班级的老师没提过这件事吗?”
小佐内同学用乏味的目光注视我,仿佛再说“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老师只是说请目击事故的同学主动站出来。”
“你站出来吗?”
“可我并没有目击啊。”
确实,按照小佐内同学所说,她事实上并没有亲眼目睹日坂君被撞。
小佐内同学多半是不愿跟警方接触,因此没有主动上报。既然她早打算独自调查犯人,会对老师隐瞒也是理所当然。
小佐内同学随意在笔记本空白处写写画画,对我说:
“……然后呢,还有什么吗?”
“当然,还有很多。”
于是我把事故发生后的调查全过程说了一遍。教室里的传闻、同学发起调查事件、我主动加入、前往事故现场、除我之外没有一个人来、发起人自己很快都离开、我发现轮胎痕迹……最后发现有迹象表明有人从堤坝道路掉落。
我从书包里拿出文字模糊的单词笔记本。
“这是小佐内同学你的吗?”
小佐内同学微微点头,沉默接过单词本。我继续说:
“之后我就去探病。从日坂君哪里打听到肇事车辆特征,是天蓝色的厢型车。今天我又去找了那位目击事故的二年级学生。他告诉我那辆车是轻型汽车。这位目击者还记得他和日坂君之间还有一位女生。”
我把双手一摊。
“再之后,就碰到你了。“
小佐内同学双手搭在桌上,十指交叉。
“……你从轮胎宽幅推测出轻型汽车,这个我就没有想到。你还找到了我的单词本,好厉害。因为只有小鸠君你一个人察觉到它可能是事件相关人员的东西。“
藤寺君说警方当时有封锁现场、搜集证据,他们想必不会没发现这单词本,只不过他们判断这东西和肇事车辆无关。将自己的搜查成果告诉他人真是很有快感的一件事。看到小佐内同学用钦佩的神清听我作报告,不违心地说,我的虚荣得到了大大的满足。
接下来轮到小佐内同学。
小佐内同学用自动铅笔在笔记本上画了幅图。这是什么图案呢?我仔细一瞧,原来是一副以蜿蜒曲折的伊奈波川为中心的地图。
伊奈波川自北朝南流经本市,中途有段向西改道,随后折返回南。事故现场正是河流折返回南方的河曲部分,确切来说,是河流左岸。小佐内同学搁下自动铅笔,换了支笔在事故现场位置打了个红色的叉。
“犯人驾车从这里向伊奈波川上游方向逃跑。上游方向一百米外就是渡河大桥。”
昨天,我和牛尾君就是从那座桥走下堤坝道路。
“但犯人不可能从这座桥开车逃走。因为堤坝道路和渡河大桥是下穿式立交。”
原来那种道路叫做下穿式立交吗?我使劲摸索现场的模样。
“堤坝道路上没有掉头的空间,所以肇事车辆不可能掉头逃跑。况且,日坂君倒下后立刻就打电话报了警和叫救护车。再说,藤寺君还留在原地呢。假如犯人真的有掉头,警方和藤寺君不可能看不到。”
藤寺君确实说过他留在原地观察犯人有没有掉头回来,不出多时,警方抵达现场后又把双车道封锁成单车道。不论从警方、目击者还是现场状况哪一方面来考虑,犯人的确没有可能在那条道路掉头。
“就算犯人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离开堤坝道路,把车开到河岸地,他也不可能逃走。因为那天伊奈波川水位上涨很多,水位几乎漫到堤坝边了。”
小佐内同学拿自动铅笔沿着地图上的路线画。
“所以,犯人只能一直在这条堤坝道路上开下去。不管这条路有多长、有多少个弯,只要不存在第二种前进方向,那么从概念上来说就依然是一条直线道路。那么,具体到堤坝道路上呢……”
她手中的铅笔沿道路朝伊奈波川上游方向继续游走。
“事故现场的堤坝道路有七米左右高度,越往上游方向去,堤坝道路的高度就越低。到这个地方的话,堤坝道路就很低了……”
渡河大桥前面还有两座桥,可无一例外都是下穿式立交。
直到离事故现场很远的地方,堤坝道路这条直线碰到个近乎九十度的拐角,类似片假名ト,三个方向组成了T字路口。小佐内同学放下自动铅笔,换红色圆珠笔在这个路口画了个圆。
“这里和另一条路相交。虽然经过这个路口往后还是直线道路,堤坝道路的终点就在这个路口。”
“……也就是说,犯人只能从事故现场笔直往前,一直开到这个路口吗?”
小佐内同学点点头。
我看着地图,目测两道红色印记之间距离。
“这两点之间相隔多远呢?”
“差不多九公里。”
还挺长的。
“九公里不能算短了。这中间真的没有其他逃跑路线吗?”
“没有。”
她回答的速度未免太快,我不假思索地反问道:
“真的吗?就算地图上没有岔路,说不定会有什么无名小路呢?”
“没有。尽管有斜坡能下到伊奈波川的河岸地,可由于那天水位上涨,斜坡外拉起了禁止入内的铁链,进不去的。”
“……说得真绝对啊。”
小佐内同学直视我的眼睛,说:
“从那辆车下死里逃生之后,我就开始沿着堤坝道路步行,盘算着犯人会不会在半路哪里停车。人行道只延续到渡河大道为止。因此我后面离开堤坝道路,到下面的小段继续朝上游方向走。所以,我就是能说得那么绝对。肇事车辆要么就是笔直超前开,一直开到在我打圆圈的地点。要么就是在中途离开了堤坝道路,但它如果中途离开堤坝道路,肯定会导致更大规模的事故。而我没有发现任何事故。”
她的语气平静且坚定。我听懂了她没有说出口的最后那句言外之意——“你要是不相信我的观察,我们的合作关系就此告终”。我决定真诚回答:
“服了你了。对不起,我不应该怀疑你。我只是没想到你居然在那么短时间里步行九公里确认道路,这是我在昨天和今天都没想过的事。既然你实地勘察过,那想必没有任何问题。那么,犯人肯定驾车通过了这个圆圈。”
藤寺君看到了小佐内同学摔下堤坝道路。可等他查看日坂君伤势之后再去寻找小佐内同学时,那里已经不见人影了。小佐内同学朝外跳开躲避肇事车辆,弄脏了夏季制服。大约她一起身就马上去追踪犯人了,因此藤寺君才没找到她。步行自然是追不上汽车,可小佐内同学全然不管这世间常理,甚至不惜打破校规约束,走到人行道尽头后还下到小段继续步行。光靠一双腿,她也要追到那个威胁到她生命的肇事司机。
人类的步行时速大约只是四公里。所以她光是走到九公里外的T字路口就得花两个小时。我隐隐约约感觉到这位小佐内同学……仿佛,怎么说呢?有点不寻常。
小佐内同学一脸“你明白就好”的漠然表情,拿起红色圆珠笔,说:
“话说这个T字路口旁边有个便利店。我忘记是7-11……全家……还是罗森……反正,它叫‘七屋町店’。”
她在地图上写下“便利店”几个字。
我似乎猜到她下一步想做什么,但我对自己的猜想没有十足信心,将信将疑地问道:
“你是说犯人必定会经过这家便利店?”
“嗯。”
“然后……我不知道我们能不能去做这种事情……便利店基本都会装防盗监控摄像机?”
小佐内同学静静点头。
“监控视频很可能拍下犯人的车辆。我很清楚这一点,可是我并不知道自己要在监控视频里找什么样子的汽车,因为我并不知道肇事汽车的特征。我只是在听到事故声音后才回头去看,紧接着突然就差点被撞了。我只记得是辆蓝车,其余全都没印象……但现在,小鸠君你告诉我那是辆轻型汽车,还是厢型车。”
小佐内同学幸福地笑道:
“谢谢你。我很高兴。”
太好了。
只是,即便可以通过便利店的防盗监控来抓捕犯人,也不足以令我们欢呼雀跃。小佐内同学虽说有点不寻常,可从客观角度来看,她终究不过是一介初中生,便利店不可能任由她查看便利店的监控录像。很不巧,我也不是那种缩在黑暗房间里狂敲键盘,一边说“好,乖宝宝”一边侵入网络世界偷资料的超级黑客。还是说,其实小佐内同学是超级黑客?
“那要如何拿到监控视频呢?”
我直截了当问道。小佐内同学平淡地说:
“我认识在那个便利店打工的人,算是我家亲戚的孩子。我想拜托对方让我查看一下监控录像。”
她的方法比我想象中还要原始得多。可正因为原始,成功概率反而看起来更高。小佐内同学接着说:
“我打算在今天八点去找那个人。小鸠君,我希望你到时候能在场。”
“八点……晚上八点吗?”
“早上八点早就过了吧。”
说得在理。看来不论是觉悟还是态度,小佐内同学对待这起事件都比我要严肃得多。晚上八点出门只为寻找线索,说心里话,我在这件事上还没有这样的胆魄。我陡然意识到自己这份天真和幼稚,顿生羞愧。
见我神色迟疑,小佐内同学再次询问:
“八点,可以吗?”
要下决心就得乘现在了。我当即回答:
“当然没问题。哪里碰头?”
“校门外就可以了。”
学校是双方都熟知的场所,万无一失的碰头地点。我们立下约定。
“我们先回家吃完饭,七点四十五分再会合。你有自行车吗?”
我点了点头,小佐内同学也对我点头示意。然后她朝厨房喊了一声店主,要求结账。她的行动力果然很强。
*******
我在家里吃过晚饭,算准约定时间后出门。我不是头回在夜里出家门了。父母不知是否注意到我出门,不过即便他们注意到,多半也不会说什么吧。
我在夜晚的街头骑着自行车,平时上学需要步行三十分钟,骑车只用十分钟就到了。小佐内同学这次没有站在树荫下,而是站在紧闭的校门前等待。她的自行车就停在身旁,前篮里还有个黑色背包。她穿了件海军领衬衫,下身是海军蓝阔腿裤。我稍稍抬手打招呼:
“晚上好。”
小佐内同学连眉毛都没抖一下,打了个呵欠:
“呜啊,晚上好。”
“诶?你这是?”
“出发吧,你认识路吗?”
我默然摇摇头。小佐内同学一言不发跨上自行车,发力蹬车。
一路上,小佐内同学骑在我前面什么话也不说。现在和放学离校时的情况不同,没必要装出让人看不出结伴同行的样子。但我还是没有选择和小佐内同学并排骑车,因为这条路的宽度不足以让两个人放心大胆地并列骑行。既然我们只是互惠关系,并排骑车这种行为还是有点太冒进了。
小佐内同学心无旁骛向前骑行,在十字路口右转后继续直行,然后在第二个路口左转……
但是她没有转,反而刹车停住了。小佐内同学下车掉转车头一百八十度。
“怎么了?”
“我,走错路了。”
看来她也会搞错。
又过了一会儿,我们来到市内三车道环状线。这里的人行道允许自行车骑行。
小佐内同学径直骑上人行道。
已近夏至,天色早早入夜。人行道上只有小佐内同学的骑行背影,而机动车道的往来车辆却是极多。白色轿车、红色SUV、蓝色轻型卡车、黑色出租车、黄色轻型汽车、装饰华丽的房车、毫无装饰的卡车、贴有“危”字样的油罐车、贴有“毒”字样的轻型卡车、车、车、车……
为了排遣骑车无聊时间,我开始进行心算。
这里大约四十万人,假设将所有人口都分成四口之家。如果家庭没有买车,此地的公共交通发达程度难以支撑所有人的出行需求。每家买一辆车是至少,买两辆车的家庭恐怕也不在少数,那就假定每家一点五辆车好了。也就是这座城市共有十五万辆车。撞伤日坂君的车辆就在这十五万之中。
算到这一步,我脑海或许头一次浮现出“大海捞针”的徒劳感。
还是想想其他事好了。比如那辆天蓝色的轻型厢型车会不会在事故中受到损伤呢?
假如那辆车在撞日坂君时弄坏了挡风玻璃或者车前灯,那犯人事后就没法继续驾驶那辆车了。他肯定要把车拿去修理。不知道有没有哪个修车店最近修理过一辆天蓝色轻型车呢?
“唉,这个也很难查,指望不上。”
我不自觉地思考出了声。明明我和小佐内同学相隔甚远,风声也应该盖过了我的声音,可她却转头问道:
“你说什么?”
我只好默不作声地摇摇头。小佐内同学倒也没有追问,转而朝前方继续骑行。
如果真有修理店接到天蓝色轻型汽车的活,按理说警方应该能找到才对。他们肯定在事故后就问询了全市汽修店,对警方来说这算不上麻烦的事。可我没有听说有逮捕犯人的消息,这不正说明那辆车并没有送去汽修店吗?
当然,光是想想可不够,这件事还是要想办法确证一下。可要怎么找汽修店确认呢?“不好意思,我只是一介初中生。请问最近有没有一辆天蓝色轻型汽车送来维修”,要是这么问能直接得到对方回答就好了。
初中生啊。
小佐内同学决心和行动力兼备,而我应该也拥有一定程度的洞察力和才智。可我们依旧只是初中生而已。说到底,对我们推理和搜查而言,最大的致命伤果然还是这个初中生的身份啊!
“……为什么事到如今才纠结这个?”
这次小佐内同学连头都没回。
事到如今?我的同班同学们在一开始就意识到了这个致命伤,早早放弃查案。而我,此时此刻,我在这里骑自行车,正是为了证明不论什么身份的人都可以追寻真相。不,不对,我是为了证明自己具备某种超凡的身份才会在这里蹬车追赶真相。是初中生就做不了?假如真有这种事存在,那么一定也有高中生做不了的事、大学生做不了的事、成年人做不了的事。既然如此,我就更该想方设法摸索出这条分割可为与不可为的边界线。
我思考愈深,不由得发力蹬踩踏板。不知为何,小佐内同学似乎感知到我在加速,她同时抬高了骑行配速。
*******
我们在八点差二分到达“七屋町店”便利店。
此处是个类似片假名ト的路口,一条普通道路横向戳在堤坝道路中间,这家便利店就在这一横的下方。
“七屋町店”位于一栋四层公寓楼的一楼,公寓楼周围有一大片停车场。公寓楼本身就坐落在这停车场的正中央,宛如漂浮在茫茫大海上的小小孤岛。
环顾四周,整片停车场呈四方形,两条边都和道路相接。面向普通道路的一边有道混凝土墙,所以只能从堤坝道路那一边出入停车场。停车场眼下正停着几辆车。我们把自行车停在便利店门外。
小佐内同学从自行车篮子拿出那个黑色背包,从中掏出手机摁了几下,拨打电话:
“我到了。接下来去哪里……好的,我知道了。”
她挂断电话,对我说:
“她说出来找我,小鸠君,你不要出声站在我身后就行。”
让我别出声?其实我不是很擅长保持沉默的。
我站在停车场里,看看灯火光亮的便利店,又扭头看向黑洞洞的河川。就在这时,有个女人从便利店后头绕了出来。她穿了件茶色偏红像是居家服的衣服,一头栗色头发,显然是染的。看她那冷淡的表情,这次见面应该并非出于她的本意。小佐内同学先开口招呼:
“晚上好,麻生野小姐。”
这个叫做麻生野的女人没有回应,只是眼球骨碌碌一转,上下打量着小佐内同学,脸色一歪,啧舌道:
“你真来了啊。真就那么想看监控视频吗?”
“嗯。我在电话里也跟你说过。”
“这事要是曝光,老爸就要教训我了。你能负责吗?”
“如果真出事了,我会来道歉的。”
“就算你道歉又有什么用呢?”
那你要她怎样才算负起责任呢……我好像这么吐槽一句,可心里记得小佐内同学的吩咐,只好强压话,老老实实呆在她身后行注目礼。麻生野小姐努起下巴,满脸不情愿的样子。
“在这里说话会耽误做生意的。不过,反正也没客人来。”
我本以为她是要把我们迎进店内,可麻生野小姐却转身朝便利店侧面走去。店铺侧面有一片平行于堤坝道路的铁丝网。铁丝网将停车场分割成两块区域。这片铁丝网到底是什么作用呢?铁丝网和公寓大楼之间有处仅够一人通过的缝隙,我们依次钻过缝隙,来到店铺正后方,也就是公寓大楼的正门。
我这才明白这片铁丝网的用途。便利店一侧的停车场是顾客停车场,而公寓正门这一侧是公寓住户专用的停车场。
如果两个停车场让人随意混用,不但会有便利店的客人把车停到公寓正门这边,也会有司机借道这个停车场来跳过这个岔路口的红绿灯。因此就有人用铁丝网将停车场一分为二。
麻生野小姐推开双面玻璃门,走进公寓。我们跟在她身后。麻生野小姐来到走廊上一扇门外,很自然地推门进房。原来这里是便利店的办公室。办公室里能隐约听到隔壁便利店播放的背景音乐,还有另一扇门,我猜那就是通往便利店的后门。
麻生野小姐略微压低嗓音说:
“现在我老爸在收银机值班,不会来这边。但你们说话还是得小点声,因为带无关人员来这里其实是不允许的。”
小佐内同学默不作声,点了点头。
房间正中央有张小茶几和两张椅子,墙边还立了一台极高的书架。另一侧有窗户的墙边还有张桌子,那应该是工作用的书桌,书桌上摆着电脑和显示器。显示器的画面是清晰度很低的店内监控。
不过我们想要的是店外监控。小佐内同学说:
“请问除了这个,还有别的摄像头吗?”
麻生野小姐一言不发,启动笔记本电脑,一番操作,显示器画面就切换到了另一个角度,映出一个正在收音机旁工作的男性身影。当然,这个角度仍不符合小佐内同学的需求。
“还有别的吗?”
下一个角度是便利店门口。画面中能看到我们停在店外的自行车。小佐内同学没有出声,麻生野小姐继续切换画面。
这次的画面是便利店外的停车场,小佐内同学开口说:
“等一下。”
我仔细查看画面。
显示器画面里近半都是停车场。显然这个角度是停车场的监控摄像头。幸运的是,画面另一半拍到了堤坝道路和普通道路交叉的那个T字路口。显示器屏幕太小,我看不大真切,但我至少可以确认这个摄像头应该能拍到堤坝道路上汽车的车牌。
“就是这个。”
小佐内同学说:
“这个监控保存时长是多久?”
麻生野小姐回答:
“两周吧。”
虽然她的语气很没自信。
“够了。我要的是从七号傍晚五点开始……嗯,保险起见,一个半小时左右长度的视频。”
“不可能的。这个视频是以一小时为单位保存的。”
“那我就要两小时。”
“两小时就够了哦,就要这个摄像头的画面吗?”
“唔,只要有拍到停车场的摄像头,我两小时内所有的视频资料。”
麻生野小姐撇着嘴说:
“这可不得了,这是正经的违法行为吧?话说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啊?”
小佐内同学向麻生野小姐走近几步,她的身躯明明比对方娇小,可是麻生野小姐反而后退了。
“你,你想干嘛?”
“伊泽先生……”
麻生野小姐近乎是用尖叫打断了小佐内同学的话语:
“我知道了!够了!”
然后她挥了挥手,仿佛想挥去自己刚才的叫声,接着又看着通往便利店的后门。看了几秒,没有人从那扇门出来,麻生野小姐这才长舒一口气,转头看着显示器,说:
“你真卑鄙!那根本不是我的错!而且你不跟我商量一下就带了个男生来,很吓人啊。话说回来,你要这东西到底是想干什么啊?太坏了,小佐内,你真是卑鄙……算了,这个数据要拷在哪里?”
小佐内同学从黑色背包里拿出个小玩意。我看不到那是什么,估计就是U盘之类的存储用具吧。麻生野小姐在笔记本电脑上摁了几下,再把那个貌似U盘的玩意交还给小佐内同学。
“给。想必不用我再提醒你吧?我把监控视频给你这事要绝对保密。”
“当然。只要你不说出口,没人会知道。”
麻生野小姐一副“没事就赶紧走吧”的神清,冲我们摆摆手。于是我们就转身从原来那扇门走出办公室,没想到麻生野小姐跟在我们后面也出来了。看来她不能在办公室待太长时间。结果我们三个人还是一起离开办公室,走出走廊。
*******
从公寓正门绕回便利店门口。小佐内同学打开手机查看时间,说:
“八点半了。完事速度比我预料得要快。”
我姑且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小佐内同学。”
“怎么了?”
“小佐内同学该不会是需要有个男人不说话地站在你身后吧?你是想用这招给麻生野小姐施压。这个男人不会非得是我,换其他男生也可以,对吗?”
小佐内同学把手机塞回背包,点头道:
“嗯。”
她压根没打算否定。小佐内同学紧接着反问我:
“你对此有不满吗?”
“半点没有。”
“我非常高兴哦。也许这是我第一次碰到有人真的会听我的吩咐,真就一句话都不说。”
“因为我猜到你的用意了。”
“那就更让人高兴了。因为一般人如果猜中什么事,就会很想说出来。”
我不能否认自己心里确实存在这一点冲动。不,应该说我平时就是那种猜中就要说出来的类型。然而,唯独今晚,我丝毫没有放任自己耍嘴皮子的念头,全程始终保持沉默。这究竟是为什么?
……不过,从结果来看,我还是在事情告终后忍不住把猜想给说出来了。所以,小佐内同学适才那番话也许是谬赞了。
小佐内同学没有继续拉扯这个话题。
“接下去怎么办?”
这个问题当然包含了查看监控视频与否。至于要怎么读取视频数据——我瞟了眼那个和小佐内同学极不相称的黑色大背包——那个包里应该就装着笔记本电脑。我考虑了一下时间:
“如果我们现在就看视频,等全部看完就十二点半了。”
“说不定看五分钟就找到了呢。”
看来小佐内同学是想立刻调查视频。不过再在外头拖下去实在有些危险了。初中生在夜晚八点的街头转悠可能还能蒙混过去,只要用上补习班这个借口就好。但要是拖到九点很可能要被抓去接受训导警告了。老实说,我一个人接受训导不算什么大事,可要是和小佐内同学两个人一起接受训导,那以后可就麻烦了。
幸好,明天就是周六,公休日。
“明天上午再约吧,再一起查看这段监控视频。就约今天那家咖啡厅,怎么样?”
小佐内同学摇摇头:
“那家店上午会有很多附近的熟客,换一家吧。”
“那就学校怎么样?社团周末也有活动,不会关校门。”
“唔,再考虑一下好了,把联络方式告诉我吧。”
“好的。”
这个时间段,进出停车场的车辆逐渐增多,不断有车前灯的尾灯照亮我们的身体。
小佐内同学最后问道:
“你一个人能回得去吗?”
是小佐内同学引领我骑行至此,我确实没法清晰记得来时的道路。不过,只要稍微骑一会儿就能分清回家的路吧?我点点头。小佐内同学背起大包,说:
“我要去买个巧克力再回家。”
这是什么暗号吗?还是说,小佐内同学只是单纯想吃巧克力了?我跨上自行车蹬踩踏板,头也不回地离开便利店。
住院餐意外地好吃。
晚饭是土豆炖肉,味增汤配萝卜和炸豆腐。我一吃完晚餐,短发护士就适时走进病房。她看到我的杯子里还剩了三分之一的水,就用温和却强硬的语气对我说:
“要把水全部喝完哦。”
仿佛我是个不听大人话的顽童。她站在一旁监督我把水喝完,补充水分看来是治疗中非常关键的步骤。
我在护士的协助下刷牙,很快,睡意再度袭来。自打住进医院,我真的越来越嗜睡。重伤的肉体竟然会那样渴求睡眠。要是养成这么早睡的生物钟,以后出院了可怎么办呢?试图打起几分精神来对抗睡意。一转头,猛然发觉窗外一片赤红。这是夕阳透在窗帘上了吗?不对,方向不对。这是朝阳。
我下意识在床头摸索手机,当然是没摸到。仰头凝望一成不变的天花板,我长长叹了口气。
三年前,日坂君发生事故之后,我们就拿到了必定会拍到肇事车辆的监控视频。我记得自己当时甚至有那么一丁点不满,不满于事件调查过于顺利了。之所以能那么顺利,一切都有赖于小佐内同学的行动力和人脉。可这样一来,我不就没有出场机会了吗?
然而,那天以后,风向就变了。
还有必要回忆自己的失败吗?就算再怎么回溯记忆也无济于日坂君的安危。只是无端端的自我折磨。还是不要再挖掘那些陈年记忆比较好。
……脚好痛。是止痛剂的效果变弱了吗?伴随痛感,我忽地闻到一阵香气。是花香。我扭头顺着花香看去,只见餐边柜上摆着一只花瓶。昨天还不曾有这花瓶。
我用尽量小的幅度挪动身体,尽力避免导致手术伤口负担,使劲伸手触碰花瓶。轻轻摇一摇,花瓶发出水流声。瓶中花朵全是大红玫瑰。但玫瑰那份红色在我眼中并非热情的象征,而是愤怒。
我把花瓶拉近一把握住,使劲嗅了嗅。玫瑰浓香瞬间浸透整个胸膛。
花束间夹着一枚卡片,朝霞替我点亮了卡片上文字:
没有拍到那辆车
一定是哪里出了错
小佐内
……我又回到三年前了吗?若是真能回去,我想要向某个人道歉。
意识再度朦胧了。不论我如何打起精神,像昨天那样,还是免不了坠入熟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