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我睡得多香,医院只会按照规定时间提供早餐。今天早饭是纳豆和竹荚鱼。我动筷夹菜,脑子里浮现小佐内同学在留言卡片上写的那句话。
小佐内同学写“哪里出了错”。确实,事情很奇怪。
我在往河流下游方向走的途中被车撞倒,肇事车辆继续朝上游方向逃窜。堤坝道路是一条直线,中途没有岔路,肇事车辆也不能掉头。堤坝道路一直要到九公里外才会和另一条普通道路相交,也就是说,犯人这之前只可能在堤坝道路走直线。
这条路的结构理应和三年前相同。所以,“七屋町店”的监控摄像肯定会拍到肇事车辆才对。
可小佐内同学却说没有拍到。难道小佐内同学说的“摄像头”和我想的不是同一个摄像头?不大可能吧。
那辆撞我的车凭空消失了……
这可是咄咄怪事,但我心里却不感到惊讶。令我哑然、茫然、愕然的事并非监控摄像头没拍到肇事车辆这件事。
而是它第二次没有拍到肇事车辆。
短发护士进来撤走早餐餐盘。过了一会儿,有人敲门。不等我应声,房门开了,还伴随着一个粗犷的嗓音。
“早上好哇。身体感觉怎么样?”
听起来马渕先生今天精神百倍。他一进来就着手帮我进行康复治疗。
我听人说康复治疗特别辛苦,还说简直地狱一般。不过我的康复治疗集中在大腿关节和膝盖关节,虽不能说多么轻松,但这种程度的痛苦和疲劳还远远没超出我的承受范围。况且,我现在一天到晚只能躺在床上,康复治疗是我唯一能运动的机会,比起痛苦来,说不定享受的情绪还更多一点呢。
马渕先生身材高大,手指也很粗壮,可他在帮我康复治疗时的动作真可谓细致之至。我按照他的指示运动关节,他就特别夸张地表扬我:
“好,真棒!就是这样!你只要坚持这样动,肯定能正常走路,康复指日可待咯。”
马渕先生说是这么说,但我听宫室医生说至少要六个月才能痊愈。这种吃了睡、睡醒就康复治疗、康复治疗后再吃了睡的生活,我还要过上六个月啊。
我看到马渕先生右手背贴了块创口贴。一块相当大的正方形创口贴,昨天好像还没这个东西。我听从他的指示活动脚部,随口问道:
“你的手受伤了吗?”
马渕先生难为情地笑了,用左手按住创口贴,说:
“啊,我被猫抓伤了。”
这时我突然意识到在我问这个问题之前,马渕先生就已经说这个伤口的原因了。我还注意到这块创口贴对猫咪抓伤来说未免有些太大了。接着,我说了句画蛇添足的话:
“这只猫是不是两只脚的?”
马渕先生顿时沉默了。我下不了床,马渕先生又是个壮得好似摔跤手的巨汉。只要他一不说话,病房里气氛就变得极端压抑。
不过马渕先生很快就恢复成进门时的轻快语气,说:
“就是猫啦。”
我便不再多嘴,默默遵照吩咐,活动关节。今天疗程告终,马渕先生说了句:
“早日康复。”
然后就离开了病房。
“打扰了。”
马渕先生一出门,那位清洁工就走了进来。老人干活效率着实太高,我好像只见过他拖地的样子。
老人弯腰去拖床底,起身时,我看到他衣服上的名牌写着“山里”。
只见这位山里先生捡起丑橘的皮,那是我昨天早饭时剥丑橘不小心掉在地上的。老人面无表情看了看我,问道:
“这是您今天吃的橘子吗?”
我老实回答:
“不是,这是昨天早上吃的。”
山里先生的五官一紧,脸色透着懊恼,说:
“真是抱歉。”
他这是在对什么抱歉呢?随后我便想到了,他是在对自己昨天没能及时清理这点垃圾而道歉。
“哪里的话,是我的错。”
我对他没有怨言。恰恰相反,昨天是我不小心把丑橘的皮掉在地上,我反而感到了羞愧。山里先生没有多说话,仍是如往常那样进行清扫工作。
“打扰了。”
说着,他离开了病房。刚才他那句道歉与其说是在向我表示对不起,不如说是在表达他对自己没能达到工作要求的不满。
山里先生走后,这次又轮到那位短发护士进来。真是客似云来。护士推了一辆很大的推车。车上放着毛巾和床单,还有很多东西,存在感最足的就是一个蓝色塑料篮子。她是要做什么呢?就在我纳闷之时,护士说:
“今天要给你洗头哦。”
洗头!
我连床都下不了,还能享受洗头这种事吗?不过在疑惑要怎样洗头以前,首先,我的高兴之情已经溢于言表。真是奇怪,不提起这事还好,一听到“洗头”这两个字,我就立刻感觉头皮瘙痒难耐,
护士很快在我脑袋底下垫上毛巾,我仰着头,遵从护士指示,配合她的动作,缓缓翻动身体。毛巾的触感有些硬,估计里头有用什么防水材料吧。
护士接下来从推车里拿出了个奇形怪状的东西,橡胶材质,有点像救生圈,可并非中空,仿佛卫浴用品成了精。这东西是拿来干嘛的呢?我正纳闷呢,护士托起我的脑袋靠在这玩意的边沿。原来如此,这是个可以让人躺在床上使用的简易洗脸池。
为了防止我的衣襟被水打湿,护士又在我的脖子上围了一圈毛巾。她的围法瞬间令我呼吸困难。就在我犹豫着是否该向护士表达自己的痛苦,护士很快就将毛巾松了松,说:
“那就开始咯。”
她把热水倒进水桶,洗头用的热水则通过一个类似橡胶水管的东西灌进另外一个水桶里。护士洗发的手法不像专业理发店那样娴熟,她抓头皮的手法,说实话,真的有点痛,但我肯定是不会报以怨言的。躺着让别人给我洗头,这已经是做梦都没想过的美事了。我油然而生一股感激,开口说:
“谢谢你。”
护士在给我洗头的同时,还按照惯例给清洗身体。我的头发湿漉漉的,身体皮肤也被用热毛巾擦过,一开始还很舒服,不久后水汽蒸发,我不禁感到丝丝凉意。护士帮我清洗完毕,推着沉重的推车离开病房。
——房间重新恢复平静。
只要有人在或者有事做,我就能暂时忘记过去。
可一旦病房里只剩我一个,我的意识立刻又会漂向过去。三年前的记忆宛如一道结了痂的伤疤,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没法不去唤醒旧伤疤的新伤痛——明明应该拍到却没有拍到的监控视频。我伸手夹起今天的巧克力份额——香草风味——含进嘴里,打开了笔记本。
*******
从麻生野小姐处拿到了监控视频资料后,我们第二天相约在学校碰面。两个人各自回家后都没能想到比学校更好的碰头地点。
周六的学校果然有社团在活动。运动场上是足球部员奔跑的身影,体育馆里能听到鞋底和球场地面发出摩擦声音,以及含混不清的大喊大叫。是有人穿了胶底鞋练折返跑吗?不然就是在打比赛?
教学楼没有锁门,管理者大概是太天真了,满以为没人会在周末进教学楼。我们相约在三年级四班的教室见面。先到的人是我,不到一分钟后,小佐内同学就来了。小佐内同学仍是背着昨晚那个黑色大包,从包里取出笔记本电脑和电源适配器,走到距离插座最近的位子坐下。
获取视频全靠小佐内同学的人脉和交涉手段,不过从现在起就该是我表演的机会了。视频里一定会有什么线索,我想必能发现……应该不至于太难发现吧。
小佐内同学神色淡然、有条不紊地做准备。
“电池电量很足,我觉得不用插充电线了。”
“那就开始吧。”
我站在小佐内同学身边,伸直手臂撑在课桌上,脑袋凑近笔记本电脑屏幕。
启动电源,小佐内同学点开名为“6.7.17:00”的视频文件,屏幕加载图标稍稍一转,视频就开始播放了。没有声音,窗口下方写有“17:00”的时间。画面前景是便利店停车场,背景是T字路口的道路。这和昨天麻生野小姐在“七屋町店”的办公室里给我们看的是同一个视频。
只见视频里堤坝道路一侧的信号灯变红了,有四辆汽车在等红灯。车流量不算多。离傍晚高峰时段尚早吗?还是说单纯是那一天碰巧没什么车呢?目前无从判断。
进入堤坝道路上的汽车以斜正面的角度进入摄像头的视野,我们能看到车牌号和司机的大概轮廓。可是从堤坝道路驶出的汽车才是问题的关键。这个角度很难称得上绝佳,不过只判别汽车种类应该是足够了。我说:
“快进六分钟怎么样?藤寺君说事故发生时刻是十七点零六分。”
小佐内同学却没有立刻赞成我。
“我从堤坝道路跳下去后立刻就确认了时间,是十七时零八分。我不知道我跟他谁更准确,他不用跳可真好。”
我懂她说的意思,不过,犯人的车辆在十七点整通过T字路口的可能性还是为零。小佐内同学加快视频播放速度,汽车一眨眼就通过了路口。快是快了,倒也没有快到我会看漏的地步。
又经过几分钟,便利店停车场鲜有车辆驶入。难道从普通道路那一侧不能开进来吗?那这家便利店的地段实在称不上好了。不过倒是有不停有人或骑自行车或徒步走进停车场。
窗口下方的数字来到十七时零六分,很快又来到零八分。按照藤寺君所说时间那就在刚才,按小佐内同学所说时间则是在现在,那辆车会在这个时间点,在距离这个地点九公里外的下游方向,撞倒日坂君。然后,那辆天蓝色轻型厢型车会停下片刻,接着再次逃窜。小佐内同学险些被撞,为避难她会跳下堤坝道路,从而弄丢了一本单词笔记本。那本单词本就会浸泡在水坑里,直到被我发现。
还要多久视频才能拍到天蓝色的轻型厢型车呢?我心算时间和距离,说:
“犯人如果用时速八十公里逃跑,那大概七分钟后就会进入这个摄像头范围。”
假如犯人离开事故现场后为了不惹人怀疑而刻意降低车速,假如他降到了六十公里时速,那进入这个摄像头范围就需要九分钟。我和小佐内同学盯着屏幕,看着一辆又一辆驶入我们眼帘,接着消失。
窗口下方时刻变成“12”,又变成“13”。画面中没有一辆车是天蓝色的。“14”,“15”。十七时十五分了。肇事逃逸事故如果是在十七时零八分发生的,那辆车应该马上就要出现了。我不禁有点紧张起来,但“15”跳转成“16”,又成了“17”。镜头里都是普通私家车,即便有厢型车通过,颜色也不对。而所有经过的蓝色汽车又全都不是厢型车。
等到数字变成“19”,我忍不住说:
“……太慢了吧。”
然后数字又来到“20”。
我心算片刻,假如肇事车辆的时速只有四十五公里,那它就会在十七时二十分通过。堤坝道路上的车大多会越开越快,时速四十五公里未免有点太慢了。难不成犯人撞倒日坂君以后,性情大变,突然变得牢记安全驾驶了?
数字很快又变了。就在我觉得不能再慢的时候,它又变了。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下方时刻也成了“28”。
就算肇事逃逸事故的时刻是十七时零八分,距离事故时间也过去了整整二十分钟。九公里要开二十分钟?车速就非得保持在时速二十七公里之下不可。监控视频里车流量虽说不多,可每分钟都有汽车交汇通过。不可能有人在这条路以时速二十七公里的龟速行驶,那肯定会造成交通堵塞,那个人车后肯定要大排长龙的。
小佐内同学一言不发,等到窗口下方时刻来到“38”的时候,终于按下暂停键。
“……区区九公里,没可能要开三十分钟的吧。”
“同感。”
直觉告诉我小佐内同学在看视频前就知道那辆车不会出现在视频中。
“你昨晚一个人看过视频了吗?”
小佐内同学没有刻意隐瞒。
“嗯。”
“视频看到底了?”
“看完了。其他角度的视频我也看了。”
有蓝色汽车。有厢型车。可是……
“没有一辆车是蓝色厢型车,对吗?”
小佐内同学什么话也没回答,只是说:
“一定是哪里出了错。”
“有看漏的可能吗?”
“不大可能……我觉得没有。”
小佐内同学表情苦涩。
她想必和我一样牢牢盯着监控视频,很难想象会看漏目标车辆。如果说我们真的看漏了,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性。
“那会不会,肇事车辆其实不是天蓝色?”
小佐内同学当即回应:
“是蓝色的,我看到了。”
提到肇事车辆颜色的人不只是小佐内同学一个。日坂君和藤寺君都作证说那辆车是蓝色,尽管两个人在具体什么样的蓝色上有所分歧。日坂君说是“天蓝色”,藤寺君说是“水蓝色”。警方听到日坂君他们的证言后就把这个信息透露给新闻报社,报社就在报道里写肇事车辆是“蓝色”。
小佐内同学继续说道:
“只是,我没法确定那辆车是不是厢型车。”
我想了想。报纸没有写犯人驾驶车辆是厢型车这个信息,但日坂君和藤寺君分别对我说过肇事车辆是厢型车。会不会是他们二人搞错了呢?
“……不。应该就是厢型车”
“为什么?”
“撞日坂君那辆车的车头是平的,所有他才会……”
我摆出拳击手防御姿态。
“摆出这个姿势保护胸部和脸部,结果还是导致他的手臂内出血了,不过他的双腿没有重伤。假如那辆车不是厢型车,那先撞到的肯定会是日坂君的腿部,他的受伤部位就不会是那样了。”
然而,我们连一辆蓝色厢型车都没看到,这也是事实。倒是有一些轻型汽车,可在那些白色车牌的车辆里没有蓝色厢型车。
——应该拍到却没有拍到。为什么?
小佐内同学说撞倒日坂君的车辆只能笔直朝上游方向开,没有第二条路,因此它必定会经过便利店前的T字路口。可现实情况和她的推断恰恰相反。
“结果还是没拍到啊,也就是说……”
我刚开口,小佐内同学略一点头,顺着我的话说:
“我懂你想说什么。我很确信堤坝道路只有一条直线,不存在岔道。不过小鸠君你现在会怀疑我的结论也理所当然。你不必在意。其实……”
小佐内同学转头看向屏幕。她眼神凶狠,双唇抿成一条线,宛如要从笔记本电脑里捉出仇人。
“碰到这种结果,连我都不免要自我怀疑,是我错了吗?”
我感到少许惊讶。
“我没说你错了。”
这下轮到小佐内同学露出意外的表情。她扭头看着我,眼球滴溜溜地转。
“那你是想说什么?”
“我想说视频没有错,小佐内同学的观察也没有出错。”
“那不就矛盾了?”
“所以说……”
我笑了。
“一定存在隐藏道路。能供一辆汽车通过的秘密道路。有点意思啊,去现场调查一番吧。”
但小佐内同学悄然道:
“祝你一路顺风。”
“……你不去吗?”
听我这么问,小佐内同学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脸,反问:
“诶?我也要去吗?”
“我是想一起去来着。”
小佐内同学仿佛没考虑过这一点。她熟虑片刻,看向笔记本电脑又点点头,最终微笑道:
“嗯,我去。”
“好,那电脑怎么办?”
“等会儿再回来拿吧。先藏在到哪个别人看不到的角落里去好了。”
小佐内同学说着就合上了笔记本电脑的屏幕,让我稍等片刻,捧起电脑走出教室。看不到的角落吗?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电脑,这个我确实能理解。可现在还是该以堤坝道路之谜为先吧?
汽车在明明是一条直线的道路上凭空消失……这不就是密室吗?还是全长九公里的超大密室。不过,这个密室一定存在破绽。
我独自一人待在教室里,嘴角忍不住上扬。这个破绽,马上就会由我看破了!
*******
我们来到渡河大桥,通过桥边的人行楼梯来到堤坝道路。
在学校时没注意天气,今天这天着实不好。但本就是梅雨季节,阴天倒也不意味着马上就会下雨。乌云遮蔽住阳光,对现场调查来说或许反倒是件好事。我们先朝南前往日坂君出事的位置。
小佐内同学拎着一只小帆布包。见面时她手里可没这帆布包啊,想来是之前折叠放在电脑包里了。小佐内同学在人行道上蹲下身子查看柏油路面。事故以来还没有下过雨,刹车痕迹仍清晰可见。时不时有车辆从我们身旁经过。
小佐内同学脸色凝重站起身,看来从轮胎痕迹已经得不到更多信息了。
我们往上游方向又走了几步,这里没什么特别的东西,小佐内同学站在堤坝道路上,低头往斜面看。种植草坪的小段上已经看不到积水坑。
“我就是在那里捡到了你的单词本。”
“谢谢。”
“对了,现在才问可能是有点迟,不过,你没受伤吧?”
小佐内同学伸手按住嘴角,莞尔一笑。
“对呢,你还没问过我。你没问,我就没说,好过分呢。”
过分吗?谁过分?是小佐内同学还是我?多半两者都有吧。
“摔下去真的好痛,受伤么,倒是没受伤。”
“那太好了。”
我们又去看了看小佐内同学摔下去的现场,同样没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我转头看向下游方向,也就是便利店的相反方向。
“往这边如何?”
小佐内同学似乎早已调查过,不假思索地当下回答:
“不到一公里就是伊奈波大桥。”
“还是下穿式立交吗?”
我从记忆中搜寻出了这个生僻词汇。
“嗯。那边跟普通道路交叉,是个配备了红绿灯的十字路口。”
“就是说,往下游方向也可以开到普通道路上去。那边有没有监控摄像?”
小佐内同学摇了摇她的小脑袋。
“伊奈波大桥的信号灯上是有个特别醒目的摄像头,可要想拿到那个摄像头的资料就……”
不论再怎么不甘,既然那里有配备红绿灯的十字路口,那个摄像头想必由交警管控。这就超出了我们能触及的范围。但换个角度想,我们早已否定了犯人在堤坝道路掉头这个可能性,即便能调查那个摄像头恐怕意义也不大了。
我们转身面向上游方向,开始九公里的调查之旅。究竟在这九公里内,堤坝道路存不存在通往普通道路的岔道呢?我们迈步向前。
这条人行道只延申至渡河大桥之下,路肩基本可以忽略不计,我们不能直接在天端步行,除了下至小段,没有其他法子。学校禁止学生走到小段上面,但今天就容我们把校规抛掷脑后吧。这可是为了追查撞伤同学的大恶人,稍稍违反一点校规想必无伤大雅。
“事故那天,小佐内同学你是走在靠河流这一侧还是靠城镇那一侧的小段呢?”
这个靠河流与靠城镇的区分只是我的个人描述——正确术语应该是“川表”和“川里”——不过小佐内同学立刻听懂了我的意思。
“是靠河流一侧。靠城市那一侧的话,直接看地图就能确认是否有跟普通道路相连的岔路口了。”
她说得在理,但光看地图还是不能百分比确保没有隐秘小路。
在这名为堤坝道路的巨大密室重,要寻找暗道就得把堤坝两侧的小段都地毯式搜寻一遍。而我们正好有两个人,自然是分头行动为妙。
“那我就去靠河流那侧的小段,拜托小佐内同学你去靠城市那一侧。一旦有找到什么就马上打电话联系。”
小佐内同学点点头,没有提出异议。
我们走到堤坝斜面的楼梯口,小佐内同学往靠城镇一侧的小段走去。我留神来往车流,横穿马路,来到对面楼梯口走下小段。刚刚走下楼梯,小佐内同学就传来了短信。
“准备?”
我模仿小佐内同学的口吻,也回了一条短信。
“出发。”
于是我们分头展开调查。事故当天,日坂君和我的前进方向应该正好相反。
靠城市一侧的斜面种着草皮,靠河流这一侧却全是混凝土消波块。当时小佐内同学假如摔向了这一侧,那可跟摔在草坪上的结果全然不同,不是单纯受点皮肉伤的事了。
头顶不停有汽车呼啸而过的破风声。此时此刻,我和小佐内同学隔着机动车道,共同朝便利店方向步行。
这时,我被身旁伊奈波川的流水声吸引了视线。
水位上涨了。浑浊的河水缓缓流淌,河面感觉比往常更宽,近乎漫过了一半以上的河岸地。不过反过来看,即便水位上涨那么多,河岸地仍有相当大的释放空间,哪怕我现在走在小段上也不用担心会失足跌落河中。然而,视野内尽是这极具压迫感的涛涛河流,要说我一点不害怕,那兴许也是骗人的吧?
经过渡河大桥(这就是下穿式立交!),我又走了十到二十分分钟。这一侧没有建筑物,视野开阔,初夏的阴云天空像个广袤的穹顶,扣在彼岸连绵山脉之上。
我意识到一件事。堤坝道路真的很窄。没了人行道就越发感觉狭窄。别说掉头,哪怕想在路肩靠边停车都不容易。假如犯人弃车逃跑,必定会被事故发生后立刻赶来的警方看到。
这时,手机震动了。是小佐内同学。
“喂。”
“你发现什么了吗?”
“没有。如果犯人当时是在斜面开车,那这边草坪肯定有被破坏的痕迹。可我没看到任何破坏过的样子。”
“是吗。那果然还是如小佐内同学你所说,犯人不可能在斜面开车。”
“对吧?”
“我其实没有在质疑你,不过还是跟你说声抱歉比较好。”
我顿了顿,继续说:
“……但你应该不是为了听我道歉才打电话的吧?”
我本以为她是因为找不到线索,闲得无聊才跟我打电话,没想到小佐内同学似乎是有正事要说:
“姑且先跟你说声谢谢。”
我一时猜不透她想说什么,只好先沉默不答。不料小佐内同学下一句更是叫我摸不着头脑。
“我认为犯人的车必定要经过‘七屋町店’,小鸠君你说相信我的观察,对吧?”
“算是相信吧,不过最终我们还是来检查是否还有看漏的岔路了呢。”
“因为监控视频确实没拍到那辆车,再来现场检查岔路是很正常的想法。但小鸠君你并没有认为是我观察力不足,而是说我的观察和推断没有错,只是可能还有看不到的隐藏道路。”
她说这些理所当然的话是想干什么呢?
“我没有理由否定你的观察力吧?”
“理由当然有,就是我很矮。”
她到底想说什么啊?我越发听不懂了。我换了只手拿手机,说:
“……这,有关系吗?”
小佐内同学似笑非笑地说:
“大有关系哦。我的身高基本等同于小学生,光是这一点,就足够让人不相信我的一切观察和看法了。”
“我觉得这理由很荒唐啊。”
“嗯。”
还是听不懂。看来小佐内同学确实是太无聊了,所以才给我打这个电话。
走着走着,我看到了连接堤坝道路和河岸地的坡道。
“坡道。”
我把眼中所见说了出来。小佐内同学回应道:
“我们过去吧。”
*******
坡道横贯在小段之上,自堤坝道路一直延伸至河岸地。
坡道路面平整,倾斜度也平缓。河岸地种有我不认识的藤本植物。
“这是方便人们去河岸地玩耍的坡道吗?”
我说道。小佐内同学冷冷地说:
“我觉得只是方便管理人员上下的道路。”
听她这么说,我才发现坡道入口紧闭,还挂着铁链。
坡道入口两侧各立了一根铁柱,铁链从一根柱子连在另一根柱子上,上头还挂了一只挂锁。这铁链锈迹斑斑,直径却是极粗,估计很难扯断。肇事车辆不可能在不破坏铁链的前提下开到河岸地去。
柱子上写有文字,我凑近一瞧。
“汛期关闭。伊奈波川河流管理办公室。”
小佐内同学走到我身边蹲下身子。
“我那天这里就挂上铁链了。”
“那天也有挂锁吗?”
“嗯。我还拉了一下,想看看这锁是不是唬人用的,结果确实拉不开。”
我发现自己竟然完全没有想尝试拉一下铁链的念头。果然,与小佐内同学相比较,我在现场调查的细致程度上是全方位处于下风。我伸手拉扯了几下铁链试图掩饰心中的懊恼,回应我的只有铁链那僵硬的纹丝不动。
柱子上的文字仿佛暗示这里会在汛期自动上锁,可这铁链怎么看都不是自动装置。我摸着柱子,说:
“有专门的人会在汛期过来上锁。”
小佐内同学蹲着点点头,又扬起小脑袋讶然道:
“假如犯人有这个锁的钥匙,他就可以开车躲在下面的河岸地,等事态冷却再掉头往回开。这样就不会被便利店的监控摄像头拍到了。小鸠君,你是不是正在这么想?”
“不行吗?”
“按这个思路,撞我……撞日坂君的人就是这个河流管理办公室的人,也就是管理这里的钥匙的人。”
“假如犯人真的利用了这条坡道,那么确实,谁能利用坡道,谁就是犯人。”
小佐内同学一脸不信服的表情。我比出一根手指,继续说:
“假设河流管理办公室那位保管钥匙的人就是肇事逃逸的犯人。伊奈波川现在是汛期,通往河岸地的坡道会上锁——也就是说,那位犯人开车来堤坝道路就是为了来给坡道入口上锁。那个人拿着钥匙,开着天蓝色厢型车,引发事故,逃避了救护伤者的义务,满心只想着逃跑。这个时候他想起自己手头就有坡道入口的钥匙,他就开车进入坡道。你说那天河水水位几乎漫过了河岸地,对吧?”
小佐内同学点了点头。我接着说:
“那么,犯人就没有在河岸地开车。他只是利用坡道掉了个头,掉头后再用钥匙锁上坡道入口。警方确实封锁了单向车道,指挥来往车辆交互通过事故现场。那犯人就只是碰巧运气超棒,在警方眼皮底下再次经过事故现场,朝着便利店相反方向开走,堂而皇之地开回普通道路。”
“你真的认为事情是这样吗?”
我耸耸肩。
“这个逻辑的最大疑点在于为什么犯人会不选择继续笔直前进。堤坝道路是一条直线,笔直前进就必定要经过‘七屋町店’,不可避免地会被便利店监控摄像头拍到。可犯人如果就是河流管理办公室的人,那他也许早知道继续往前看势必要被监控摄像头拍到。比起往回开被警方当场抓获的风险,那家便利店摄像头的风险更大。他应该就是这么考虑的……虽说这种考虑方式是有点奇怪。可这就是排除所有可能性后,剩下的唯一可能性了。”
小佐内同学紧闭双唇,低头不语。她该不会有点生气了吧?我还是先解释一下好了:
“我可不是在拿这件事当推理游戏。我只是想把可能性都罗列出来。”
“你看起来很开心哦。”
“别这么说嘛。我只是不想忽略任何可能性。”
小佐内同学不再说话,转身朝自己负责的那一侧小段走去。我也回到河流一侧的小段。
*******
伊奈波川渐渐蜿蜒,堤坝也随之曲折。不过引用小佐内同学的话,“在概念上依旧是直线道路”。
差不多走了有一小时,河边小段算是走到了尽头。
确切来说,小段本身没有断,只不过上面长满了藤本植物。除非用割草机,否则人就一米都走不动了。怎么这边草丛突然这么茂密呢?很快我就找到了答案。原来从这里开始不再有混凝土消波块,草木便可随意生长。
事故当日,小佐内同学是在这一侧走,她应该知道小段只能走到这个位置。不过我还是掏手机打了条短信。
“草丛太茂密,无法前进,会合吧。”
我来到天端,瞧准车辆来往的间隙,横穿马路。河流一侧的小段长满杂草,城市一侧的小段却规整到令我惊讶的程度。显然这一侧的路是特意铺整完善好供人行走。我环顾四周寻找小佐内同学的身影,发现她就站在离我百米之遥的地方。我稍感意外,朝她小步快跑。小佐内同学站在原地等待。
即便是阴天,初夏热气仍难以散去,走了这么久,小佐内同学额头渗出少许汗珠。我从口袋里拿出手帕擦汗。小佐内同学从帆布包里拿出一个水瓶。
“给。”
“给我的?”
我不禁说了句蠢话。这里只有小佐内同学和我两个人。
我接过水,发现瓶盖开过了,再一看瓶中水量也减少过。我真的应该坦然接受这瓶水吗?正犹豫时,小佐内同学又从帆布包里拿出了纸杯。这可真是太感谢了!我看着她,叹道:
“……真是准备周全呢。”
小佐内同学微微欠身,流露出羞涩的微笑,
我心怀感激喝下一杯水。事不宜迟,还是问正事吧。
“这边的小段是从哪里开始有这条路的?”
“大约一公里前。”
“能开汽车吗?”
小佐内同学摇摇头。
“这侧小段往前确实有坡道能进入城镇,可是坡道上有路障,汽车开不过去的。”
也就是说,小段上这条路最终与城镇道路相连,却不与堤坝道路相连。犯人不能拿这条路当逃跑路线。
我眺望街区。这一片似乎都是老街,但那些民居看起来倒不像是二十年、三十年的老房子。我看到有块“招牌·旗帜·门帘”的宣传招牌,是卖旗子的商店吗?还是小型工厂呢。有砖瓦屋顶的房子、有锡顶屋、有熏得黝黑得H形状烟囱,我一边看着那些建筑,一边继续在小段步行。
前方出现一位骑自行车的成年男性。我快走几步和小佐内同学站成一列,好让自行车通过。接着我又放慢脚步,和小佐内同学并排。这时,小佐内同学开口问道:
“日坂君是个怎样的人?”
我稍加思考,回答:
“日坂祥太郎。身材高大,看起来不是那种肌肉壮汉的类型,但却是羽毛球部的王牌。”
小佐内同学面向前方,点了点头,随后扭脸看了我一眼。
“就这些?”
“当然不止这些……不过,不管是运动会还是文化祭,我都不记得他有做过什么醒目的事。他是羽毛球部的王牌,运动想必很好,可我不记得他有自我标榜过这些事。”
“是很谦虚的人呢。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
小佐内同学略显惊讶,冲我稍稍瞪大眼睛。接着她又转头直视前方,换了个问题。
“你去探望日坂君了对吧?把那个时候的事情详细告诉我。”
“详细,是要多详细呢?”
“他在什么时候呼吸这种程度的详细。”
这种详细程度我是肯定做不到。但我还是认真回溯记忆,尽可能详细地把那天探病时的情形说了一遍。
班里有几个同学放学就去探病,我没有参加。
我是事后才临时起意要去看看日坂君,没有伴手礼,还思考了一会儿要不要摘朵花。
日坂君的病房是四零三号房间。
我按照事情先后顺序讲给小佐内同学听。她只是默默听着,没有插一句话。
等我说完,小佐内同学这才追问:
“小鸠君你和二年级的藤寺君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都不是。我只是听同学牛尾君说二年级有个叫藤寺真的人亲眼看到了肇事逃逸事故。当时我连藤寺真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那你能把找藤寺君的经过再跟我说一遍吗?”
话音刚落,小佐内同学又添上一句:
“要尽可能详细噢。”
这样单纯步行是有点无聊,除了远眺街景,无事可干。的确是应该说点什么。我双手交叉抱住后脑勺,继续摸索回忆,把那天发生的事情如她所愿地详细说了一通。我是怎样一间一间的分别拜访教室寻找藤寺真,怎样找到藤寺君,怎样乘午休时分问话。
藤寺君起初态度有些抗拒,可听我说是为了帮同班同学日坂君报仇,总算愿意开口回答我的问题。
还有藤寺君提到了一位神秘女生差点被犯人撞到的事。听到了事关自己的话题,小佐内同学仍是神色自若,连眉毛都没扬一下。
“午休结束,我和藤寺君的谈话也结束了。”
听我说完,小佐内同学沉默着走了几步路,面色突显疑惑,似乎是看到了可疑之处。
“怎么了?”
我问道。小佐内同学脸色一沉,说了句:
“想不通。”
“什么?”
“就是这个想不通让我想不通。”
自己究竟在想不通什么呢?好像就是这一点令她想不通。
头顶就是大桥。这座桥假设在堤坝之上,我们从它底下穿过。抬眼便是巨大的钢筋组合,耳畔则是桥面车辆通过的震动声。钻过大桥,我们重新走到天空下。前方就能看见那家“七屋町店”便利店了。
我们从事故现场出发,步行九公里,最终只是确认了犯人在抵达T字路口这家便利店以前不存在其他离开堤坝道路的方法。
换句话说,我们只不过是重新确认了早就知道的信息。这两小时算是白费工夫了吗?
不对,不能说是白费。既然确认了犯人不存在其他离开堤坝道路的方法,同时犯人没被监控摄像头拍到这一点也是事实,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
依我看来,只需再观察几分钟,这件事就可了然。
*******
我缓步迈向停车场。
只要放缓脚步,这点步行路程其实不算什么,可或许是因为靠河流一侧的小段其实是混凝土,走在那上头,脚底感受到的冲击力很强。我把腿伸直前后踢了两下,稍微放松一下肌肉。小佐内同学的鞋子里似乎有块小石子,只见她蹲下解开鞋带,单手撑着停车场的围墙,单脚站立,另一只手将鞋子倒过来上下摇动。我假装漫不经心地说:
“说到停车场……”
小佐内同学单脚站着打断了我:
“对不起,让我稍微休息一下。”
这时候被打断确实教我心情沮丧,可说不定是该休息一下了。阴天算是我们的万幸,但徒步这么久,我们是应该补充点水分。
我们走进便利店,一人拿了一瓶矿泉水。小佐内同学昨天应该在这里买了巧克力,今天倒是没特别买甜食。收银机前站着一个二十岁出头的男人,他瞟了我们一眼,突兀问道:
“要一起结账吗?”
“不用,请分开结。”
收银员好像“啧”了一声,臭着脸孔拿起读码器扫描矿泉水的条形码。
我们走出便利店喝水。小佐内同学选择先把帆布包里那瓶水喝完,没有去动新买的矿泉水。便利店门旁有个垃圾桶,我正想把小佐内同学给我的那个纸杯丢进去,忽然看见垃圾筒上写着“不准丢自带垃圾”,便收回了手。
我们再次观察这个停车场。
昨天我们是夜里来的,果然和白天时给人感觉大不相同。昨晚我们还不确定这里有没有防盗摄像头,现在就一眼就看到了停车场那根柱子上的摄像头。
蓝色轻型厢型车,究竟消失到哪里去了呢?我仰头看了看装在柱子上的摄像头。
果然是这样。这个摄像头不可能覆盖整个停车场。我佯装冷静,说:
“那什么,我有个很单纯的想法。”
小佐内同学听到我的话就走到我身旁,也学我仰起头朝上看,说:
“莫非,小鸠君你是想说这个摄像头存在死角,也就是摄像头的正下方。可那不是死角哦,其他角度的摄像头能排到的。”
“……对。”
“不存在所有摄像头都无法拍到的位置。”
她一下子把我能说的下一句话给抽走了,我只好尽力维持平静的语气。
“这个摄像头也没拍到蓝色厢型车呢。”
小佐内同学没有回应。当然了,她是没必要我回应这句废话。
我装作神色淡然,随意绕着停车场边走边看。其实……我心里一点都不淡然。
当我发现堤坝道路确实没有岔路得时候,心下就已经肯定了便利店的监控摄像头存在死角。不知是偶然还是必然,犯人竟会进入死角。犯人驾车来到死角,停车,等待了三十分钟或一个小时后,警方撤离现场,犯人再驱车从原路返回。我认为只有这个可能性了。
我认为只需要乘白天到这个停车场仔细观察几分钟就能找出轻型厢型车消失之谜的真相。然后果不出我所料,我找到了摄像头正下方这个死角。真相无非就是这种程度的事实,任何谜团一旦解开就会变得很无聊啊。我的内心原本正这么吐槽。
突然,小佐内同学用一句话将我的推测全盘否定。否定得如此轻松。
我偷偷瞄了眼小佐内同学。她表情困惑,眼神放空,只是仰望天空,大概在琢磨还能找什么线索吧。
……我可以相信小佐内同学吗?
我没有看过小佐内同学口中“其他角度的摄像头”的视频。停车场没有死角这件事只是小佐内同学那么说罢了。也许,她是在说谎?
那小佐内同学说谎的动机是什么呢?
说不定,打从一开始小佐内同学就没说过真话。她说自己在日坂君被撞以后差点也被撞,其实连这都是谎言。她是出于某种理由在包庇犯人,所以她就跟我撒谎说其他角度的摄像头什么的……
我擦去冷汗,摇了摇头。
是太热了,人给热傻了的缘故吗?我的思考竟会这么荒唐。虽然我没有相信小佐内同学的理由,可即便小佐内同学真是为了协助犯人,她为什么要跟我一同行动呢?是因为我这么追查下去势必会查到肇事逃逸的犯人,所以我就被犯人给盯上了?要真是那样,我还挺受宠若惊的。不过至少到目前为止,我还没做出任何值得被小佐内同学盯上的重要调查突破。
我在便利店办公室见过其他角度的摄像头,它们的确是存在的。那么,小佐内同学说其他角度的摄像头会拍到这个摄像头的死角,我能找出任何理由来否定她这句话吗?很遗憾,我一个都找不出来。
而且……就算小佐内同学说谎了,她当时说“非要让肇事逃逸犯人付出代价不可”的这句话在我眼里绝对是真话。
还是相信她吧,相信防盗摄像头不存在死角——至少,没有理由去怀疑她。
我心下盘算着这些事,来回踱步,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便利店旁的铁丝网。我伸手抓住铁丝网,没来由地晃了晃。铁丝网很陈旧,到处都有铁锈和涂料剥离的痕迹,不过还很坚固,光凭我的力气可摇晃不动它。
此时,小佐内同学矮身钻进铁丝网和公寓之间的缝隙,缝隙那一头是公寓住户专用停车场,那里应该和肇事逃逸犯人的逃跑线路无关。因为汽车不可能钻过这个缝隙。我还纳闷小佐内同学为何要钻过去,却看到那边停车场停了辆白色小货车,从车里走下一个穿T恤和牛仔裤的短发女生,正是麻生野小姐。麻生野小姐笑容满面地从货车后座跳下来,转头冲车里高声喊道:
“真是的!爸爸太坏了!在想什么啊,不要在外面说这种话嘛!”
小佐内同学注意到了麻生野小姐,打算上前跟她说话。不过麻生野小姐露出那么灿烂的笑容,会让人不忍去打扰她的兴致。只见小佐内同学在快要靠近麻生野小姐的地方突然停下脚步,上半身甚至都不由得前倾了一下。
只是,很不巧,小佐内同学的体谅化为了泡沫。因为麻生野小姐看到了铁丝网旁的我们。只见麻生野小姐的动作瞬间冻住了,她试图把脸色从灿烂扭转成冷漠,但没能成功摆出扑克脸,倒是把脸色涨红了,最后干脆别过脸去。货车里传出男性开心的口吻:
“噢,小瞳,别忘了背包。”
麻生野小姐的名字似乎叫做瞳。麻生野小姐红着脸走回货车里,一时半会没再出来。
小佐内同学对我说:
“我们先别去找她比较好。”
我亦有同感。
……然而,不去找她,我们在这个地方又能干什么呢?我们两个已经再初夏的阴云底下徒步走了两个多小时,这两个多小时的成果用一句话就能概括。还有就是到这家便利店买矿泉水。除此之外,我们一无所获。虽然我早已有心理准备,调查不意味着就能解决事件,可是无谓到这个地步的调查还是有点伤人了。
不仅是我,小佐内同学想来也对今天的调查抱有某种程度的期待,她的表情同样透着失望。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只好说:
“早点回学校吧,你的笔记本电脑还留在学校呢。”
“……嗯。”
“走回去可就太吃力了,你知道这附近的公交车站吗?”
“知道。”
那就拜托你带路了。
我们离开停车场,走上普通道路。周末下午,按理说并非车流量高峰期,可这条路上的车着实不算少。
我当然不清楚这地方的公交路线,但只要朝车站方向就行,坐到离学校足够近的站点下车就好。这时,一辆大卡车从我们身后呼啸而过。我本来跟在小佐内同学身后,不自觉地主动走到靠机动车道一侧,和她并排前行。
“啊!”
忽然,我下意识叫出声来。
*******
“怎么了?”
小佐内同学问道。我难以抑制心中激动,简直想要抓住她的肩膀来回摇动。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没注意到那么简单的事情呢!”
“你想通犯人怎么逃跑了吗?”
很遗憾,我想到的不是这个。但……
“不是,但也许是更重要的事。”
小佐内同学瞪大了眼睛。来往车辆发出不小的噪音,我也自然将音量抬得更高。
“为什么日坂君会在人行道上……紧贴着机动车道那一侧走路。”
这个疑问始终挂在我心头。今天我去现场调查时同样感觉到不对劲。日坂君为什么会选择走那个位置?之前我没想出个所以然,最多只能假设他是边走路边看手机,是不知不觉走到了那一侧。
直到此刻,我才第一次有机会和小佐内同学并排行走。去“Omotedana”的时候,我是隔了一段距离跟在她身后,去“七屋町店”得时候则是骑自行车。调查现场时虽然有并排走,可那是在小段上,并非人行道。此时此刻,我和小佐内同学并排走在人行道上,我才终于想通了。
“日坂君不是一个人走路,是两个人。然后,日坂君主动选择走在靠机动车道那一侧。所以他当时才会紧贴人行道边缘。也就是说,日坂君还有个‘同行者’!”
是我把这起事件想得太单纯了。藤寺君、小佐内同学和日坂君三个人走在人行道上,然后日坂君被车撞了。这个概念如今彻底颠覆,因为在日坂君被撞一瞬间,他身边还有一个人。
小佐内同学发出一声叹息,咬住下唇,似乎很不甘心。
“唔。”
接着,她仿佛经过了深思熟虑,说:
“没有错。为什么我都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呢?”
“小佐内同学你在刹那间确实看了事故现场一眼,那时日坂君身边有人吗?”
小佐内同学思考片刻,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我记得只看到了倒下的日坂君。只不过,紧跟着我就差点被车撞,急忙逃开了。无暇注意日坂君身边的情况。”
“我想另一个人应该是被汽车遮住了。你只能看到日坂君,下意识间就认为那里只有日坂君一个人。”
小佐内同学又想了几秒钟,郑重答道:
“或许是吧……可是,那条人行道就算两个人并排走也不至于紧贴白线,那条路没有那么窄。”
的确,我和牛尾君去现场调查的时候,人行道的宽度足够我们两人并排。
公车快到站了,可司机估计是看到公交站离没有人在等车,便干脆没有停车直接开走。小佐内同学问道:
“会是三个人吗?”
我不能否定这个可能性。只不过,竟然会有两个神秘同行者,我总觉得不大信服。
我们走过黑暗的小路,我的思考也随着道路而一并打开。假如同行者只有一个人,日坂君为什么会紧贴机动车道呢?究竟是怎样的情形?两个人并排,但间距却很大吗?这间距又是什么原因?
不必考虑了,只有这个解释。
“‘同行者’是推着自行车。所以,日坂君就被挤得必须贴着机动车道走路。”
小佐内同学瞪大双眼,点头表示赞同。
那起事故发生的瞬间,人行道上其实有四个人。好了,这就引出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为什么没有人提起这个人?”
日坂君跟另一个人同行。为什么我们会不知道这个信息?当然,我绝对不是在讨厌这种需要我通过思考和推理来拐弯抹角得到结论的情况,非但不讨厌,我还很擅长。可是日坂君和藤寺君只用跟我说一句“当时还有一个人噢”,那我不就不用绕这么大一个圈子了吗?为什么他们非得让我通过迂回思考来得知这则信息呢?这才是最大的谜团。
小佐内同学转动眼球,瞄着我说:
“那个……我这话可能有点冒犯,但我觉得这个问题没那么不可思议哦。”
这次轮到我惊讶地盯着小佐内同学。小佐内同学仿佛避开了我的视线,故意看向他处。一时间,来往车辆的噪音停歇了,我乘机问道:
“什么意思?”
“刚才在小段的时候,我不是让你把日坂君和藤寺君的话重复一遍给我听嘛,那个时候我就觉得有点奇怪。”
我用沉默催促她继续说下去。
小佐内同学似乎在斟酌语句,压低了声音说:
“小鸠君,他们把你的问题岔开了。”
“诶?”
“你问日坂君‘你平时放学都走这条路吗’的时候,他反问‘你对我这起事故很感兴趣吗’。他回避了你的这个问题。”
我回想着自己在木良市民医院四零三号病房和日坂君的对话。
果然……他真的没有回答我那个问题。
“你问藤寺君的时候就更明显了。你问“日坂君那天是一个人吗“之后,藤寺君没正面回答,反而说起了日坂君和他之间还有个女生。小鸠君,日坂君那天为什么会在那里,以及当时日坂君和谁在一起,你的这两个问题都被他们刻意回避了。”
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怎么会?竟然……有这种事!不应该啊!我……我可是为了追查肇事逃逸事件,怎么受害人和目击者反而要一起来蒙骗我呢?最重要的是我居然浑然不觉!
我努力拉回魂不守舍的意识,说:
“这事太奇怪了。因为这意味着日坂君和藤寺君他们两个串过口供。可日坂君和藤寺君只是单纯走在同一条路上的同学而已,他们应该没有太多交情啊。”
“你确认过这一点吗?”
……没有。
小佐内同学的语气有些为难,可具体话语却及时干脆:
“我认为你应该确认一下。根据小鸠君你的叙述,藤寺君称呼日坂学长未免有点太自然了。”
提及高年级同学名字的时候,加上“学长”二字倒不算奇怪。可经小佐内同学这么一提,我才后知后觉地回想起藤寺君当时那副态度,确实不像是在谈论某个不相关的陌生三年级学生。
“而且,藤寺君认出了走在他前面的人是日坂君。”
光看背影就能认出来,必定只有熟人才做得到……
我无话可说,小佐内同学的指摘实在太合理了。
“日坂君和藤寺君在同一条路上一前一后走着,这就意味着他们离开校门的时间也差不太多……应该吧。或者再进一步,他们很可能是同一时间结束社团活动。”
我已经猜到小佐内同学想要说的话。那一天,日坂君是在社团练习结束后遭遇了事故。
“我认为藤寺君很可能就是日坂君在社团的后辈。”
因此日坂君就利用这层社团上下级关系,要求藤寺君不能对外人透露他是和某个人一起走这件事。
“可他为什么偏要对这件事封口呢?”
小佐内同学摇摇头。
“不知道。我几乎不认识日坂君。估计,小鸠君你对日坂君也一无所知吧。”
我不会说自己对日坂君一无所知,怎么说我都是日坂君的同班同学,然而,然而……
只是同学而已。
之前在堤坝道路的小段上,听我提起日坂君的事情,小佐内同学稍显惊讶。她觉得我所说信息太少了。是啊,我压根不了解日坂祥太郎这个人。
日坂君究竟和谁同行?又为什么要隐瞒这个同行者?
最为关键的是,比起小佐内同学或藤寺君甚至被车撞倒的日坂君,这位神秘“同行者”把肇事车辆看得更清楚。此人极可能看清了犯人的相貌。
于是,我开口道:
“要抓肇事逃逸犯人,有必要先弄清日坂君的事情。”
我多半是笑着说出这句话的吧。
这起事件毫无头绪,没有线索,万难追查犯人下落。要如何从这座四十万人的城市里寻找那么一个撞倒日坂君的犯人呢?说心里话,我真是有点束手无策。可现在不同了,事件全貌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本以为日坂君只不过是单纯的受害者,本以为藤寺君只不过是单纯的目击者,不料这二人其实大有瓜葛。而且他们在暗中勾结、同谋,对我抹去了一部分事实。在这抹去部分事实背后必定有值得他们隐瞒的内容。这个谜团不再是一团混沌,终于呈现出了具体形状。
多么美妙啊!
赋予谜团以形状就能解开!
剩下的就是解开它!
*******
我在黎明时分醒来,四下寂静无声。
刚才自己是在回忆什么呢?深吸一口气,肋骨隐隐作痛,我不禁发出呻吟。我慢慢将吸进的空气吐出,仔细咂摸一下这份痛楚。还好,不算太煎熬,不需要呼叫护士。我笑了。不管过了多少天,还是很难习惯受伤的生活啊。
堂岛健吾曾对我说“你不是小市民”。小佐内同学也说我以小市民为目标这句话其实是骗人的。他们把这件事说破了,嗯,应该是说破了吧。我总是忍不住运用智慧,大概是我发自内心地不愿克制这份冲动。梦里那句“报应”,想来就是在指我这可鄙的性格。有这么遭人唾弃的性格,活该有此报应。
更何况,我根本不具备和我这份自负相匹配的智慧。至少,过去的我是那样的。病床旁那本笔记本上书写的全是我的愚蠢。我无法承受那本笔记本出现在我视野内,索性扭头去看其他方向。
当年,在我听说日坂君和藤寺君他们故意岔开我的问话之时,我心里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不可能有人能蒙我!但现在的我只会觉得发生这种事也很正常。当事人察觉不到的细节,第三者小佐内同学由局外观察反而更容易察觉到。这是很正常的现象,没什么好震惊的。
——不过我的愚蠢之处尚不在于此。
我想要探明日坂君故意隐瞒的事情。我还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我预感到自己的调查责任重大,公平来说,是我和小佐内同学共同的调查。我的预感没有错,那一天后,事情进展到始料未及的局面。
日坂君现在会在哪儿呢?
不在人世什么的,我完全想不到。虽然我们没有再见一面,但彼此一定还活着属于各自的人生。我原本是如此坚信的。
不,一定还活着。我……我对日坂君做了恶。可那并非足以夺取他生存意愿的恶行。应该不足以的。
应该的。
曙光悄悄从窗帘下摆爬进来。肋骨和大腿骨折同时发痛,我没法起身,更喊不出声。
不要想疼痛这件事,把意识投向其他地方。不知道小佐内同学在做什么。她好像去调查过监控摄像头了。我倒希望她与其去调查事故,还不如专心备考。还有就是,哪怕一次也好,我好想见她,跟她当面说说话。虽然我持续收到她的留言卡片,可自从住院后就没再见过小佐内同学。每次都睡着了。
是小佐内同学来探望的时机每次都那么刚刚好不凑巧吗?还是说,她认为我是为了保护她才受重伤,心里过意不去,所以每次都乘我睡着了才来探望?她每次都留下了不同的探病礼物,但我还是更想亲眼看到她的脸。她没有因为被我撞飞而受伤吧?我好想听她本人亲口告诉我这件事。
……今天好像没有探病礼物。桌上那只灰狼玩偶的眼神依旧犀利。至于健吾带来的果篮,我一个人无论如何都吃不完。乘父母来送内衣的时候,我就让他们把果篮带走了。
今晚小佐内同学没有来吗?新年就快到了,每天都来探病大概是很辛苦。我宛如一个不相信圣诞老人的孩子,将信将疑地把手伸进枕头底下来回寻摸。
啊,指尖碰到了个硬硬的物体。简直难以置信,想不到今天她也在我枕头底下塞了张留言卡片。不知小佐内同学等了很久,才等到把卡片塞进我枕底的时机。
留言很短。
为什么我们无法相见呢?
仿佛生别离的恋文。
但这当然不是在说我们存在恋爱关系。幽暗病房里,我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小佐内同学的这个问题。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