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发护士送来早饭。今天的早餐是洋葱醋腌炸鲱鱼和土豆沙拉。连续看了这么多天护士的工作,我越发理解送餐真是个追求速度和效率的活。只见这位护士动作仔细又极为迅速地把菜肴摆好。
我注意到护士的脸比往常要红,特别是鼻尖和眼底明显发红。
“滑雪……”
“怎么了?”
护士停下手头的活,戴上职业笑容朝我问道。
“没事,没什么。”
护士脸上发红毫无疑问是阳光所晒,这个季节还能晒到脸发红?除了参加滑雪运动,我想不出第二种可能。但昨天我已无端令马渕先生与我之间产生了紧张感,今天便刻意压住欲望,不再把话说下去。
摆好菜盘,护士便离开病房。我赶紧开口叫住她,这次是真有正经事要说。
“不好意思。”
护士的回应不论语句还是语气都和几秒以前一模一样。
“怎么了?”
我面前的餐盘尚摆着炸鲱鱼、土豆沙拉、米饭以及味增汤。我没有直视护士,看着餐盘,说:
“没有水吗?”
她曾对我说过由于我不能动会影响血液循环,所以必须多喝水。刹那间,护士脸色闪过一缕失败的悔恨,但转瞬间又恢复了职业笑容。
“请稍等片刻。”
不一会儿,护士拿着一个塑料杯回来了。
倒水、刷牙、擦身体、上厕所,我的日常生活全都得依靠这位护士。
真想快一点治好啊!
我很快就吃完早饭,遵照指示喝完一整杯水。几分钟后,那位护士又来撤走餐盘。现在只剩下五颗巧克力,我挑选其中一颗含入口中。今天这颗BonBon味道仿佛与普通巧克力无二,但口感却不尽相同。怎么说呢,巧克力似乎有层薄脆的爽口感。我看了眼介绍说明,好像是加了一种叫巴芮脆片*的食料。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呢?要是小佐内同学在这说不定就能帮我解答了。但她既然不在,我也就安心享受这份美味罢了。
(巴芮脆片:原文为法语Feuilletine,意思是可丽饼的碎屑。中文好像称其为巴芮脆片较多,巴芮脆片这个名字应该是从Cacao Barry直译而来。而这个Cacao Barry居然不是法国公司!而是英国人Charles Barry在1842年创立的品牌。)
很遗憾,巧克力的甜蜜绝非永恒持续之物,口感同样不可持续。两者都注定要消失,注定会离我而去,我注定会再度沦为孤独。
——我从住院这段经历里生出一种体悟。
住院第一天,你的脑子里考虑的只是能活下来就好。第二天开始接受各种各样的检查,你满脑子都会祈祷检查结果无恙。但到了第三天,你就开始期盼出院的日子了。
等到第四天,住院生活就只剩下掺杂着不安的无聊与乏味,以及还得忍受多久的痛苦追寻。
我就快要被这份无聊给压垮了。索性闭上双眼,重新躺回记忆之中。至少,我还有笔记本和笔,实属不幸中的万幸了。
*******
九公里堤坝道路调查结束,我们从事件当日的日坂君站位发掘出重大问题后,走在附近公交站坐上朝学校方向的公交车。之所以还要回学校一趟,是为了去拿小佐内同学藏在学校的笔记本电脑。
我们二人坐在公交车里,谁都没有说话。我不停在脑海里设想事件下一步进展方向,模拟出各种各样的情景。小佐内同学表情神妙,我猜不出她在思考什么。再说,公共交通车辆里实在也算不得上佳的聊天场合。
这辆车不会经过学校,我们只能在最近的公交车站下车,然后再步行十五分钟。走在途中,我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回身一瞧,发现是马路对面一家叫“小仓庵”的店铺所飘出香味。招牌上还有行小字写着“锻冶屋町店”。我看了眼这陌生街道里的这家陌生商店,正向加快步伐赶往学校,忽然发现小佐内同学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出什么事了吗?”
我问道。小佐内同学双眼放光,小声回答:
“感觉会是一家好店。”
“……你是肚子饿了吗?”
小佐内同学没有说话。
“我不是想阻止你光顾那家店,只不过,现在还是先去拿电脑比较好吧?”
小佐内同学大概是被我这个中肯的意见说服力,可她刚往学校方向没走几步就两度回头对投以那家店留恋的目光。
我们在下午两点赶回学校。出发调查堤坝道路之前,足球部员们正在运动场上挥洒汗水,此刻已是空无一人。
小佐内同学去教学楼拿那台不知被她藏在何处的笔记本电脑。我目送着她的背影,信步走近体育馆。上午的时候,里头就能听到球鞋摩擦地板的声音,如今除了摩擦声,还有某种干脆到近乎爆炸的击打声,时而还夹杂着低沉的噪音。
不必推理,我也知道那低沉的噪音应该是运球的声音。是篮球部在练习吗?而那些干脆的击打声则像是球拍击打羽毛球所发出的声响。羽毛球部和篮球部同时在体育馆里练习?正合我意。
可是,我不知道我们学校的羽毛球部是分男女练习还是混打。体育馆的地板边上有换气窗,从中可以窥看到馆内的样子,但我却不是很想那样窥探。就在我犹豫之时,突然有人对我说:
“你在干什么?”
原来不知何时,小佐内同学已经背着黑色背包走到了我身旁。我心中一惊,但脸上不作表情,只是指了指体育馆。小佐内同学顺着我的手指瞟了一眼,立刻明白了我的意图。
“是打羽毛球的声音。”
“日坂君是住院了,可藤寺君说不定就在里头。”
小佐内同学嘴角微翘。
“行动很快嘛。那赶紧去找他吧。”
直接上门找人确实是堂堂正正的做法,可我认为这件事还是得谨慎处理为妙,不能操之过急。
“如果藤寺君答应了日坂君要保守秘密,就算现在直接去找他问话估计也问不出所以然。不知道三年级社团成员有没有退社,假如没有,那我的同学牛尾君应该会在里头。先找他问问比较妥当。说不定能找到什么撬开藤寺君的提示。”
这个迂回战术足够慎重,但是不是不大合小佐内同学的心意呢?然而,小佐内同学并没有提出反对。
从外面进不了体育馆。于是,我们二人拉开一段适当的距离,再次走进教学楼,经过无人的走廊,又从保健教室外那张要注意牙齿卫生的海报眼皮底下通过,穿越教学楼与体育馆间的通道,来到体育馆的铁门外。现在,铁门大开。
门内就是女子篮球部和羽毛球部的成员。看样子,羽毛球部并没有将男女分开训练。他们正在进行男女混双练习。
不能穿拖鞋进体育馆,要么换上体育馆专用的运动鞋,要么就得赤脚,连袜子都不能穿。我们既没有换运动鞋,也没有赤脚,而是选择站在门口朝里张望。小佐内同学越过我的肩旁,探头问道:
“哪个是牛尾君?”
我一眼就找到了他。他就是此时在球场上挥舞球拍的四个人之一。我不动声色地抬手悄悄指了指牛尾君。
牛尾君在教室里不算是引人注目的学生,也不是受欢迎小团体的成员。不论是体育、学习、文化祭,他都没有做过什么醒目的事。但他现在却是场上四人里最淡定的一个。其他三人统统努着劲头,恨不得使出吃奶的力气训练。唯独牛尾君一副从容不迫的架势,面对来势汹汹的羽毛球,他就那么随手一挥将其掉头。不论对手是大力扣杀还是往刁钻角度劈吊,牛尾君都易如反掌将羽毛球击打回去,宛如在做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与此同时,哪怕对手回球的破绽大到连我这个外行人都能看出的地步,牛尾君也不会发力击杀。看着看着,我总算看懂了,他这是在给后辈当陪练。
我又看了眼坐在体育馆墙边的其他社员,没有看到藤寺君的身影。莫非他不是羽毛球部的人?
有个满脸青葱气息的男生手持秒表,想必是一年级学弟吧?他大喊一声:
“停!”
这时,羽毛球刚好飘在半空中。牛尾君挥舞球拍正在作扣杀的架势,听到这声“停”,在最后一刻收力,用球拍接住了羽毛球,说:
“好,交换。”
他走到球场外,从背包里取出毛巾擦汗。球场上换了四个人,牛尾君抬手一挥,说:
“开始!”
这场训练比赛开始没多久,牛尾君就注意到了我们。我轻轻摆手示意,牛尾君多少显得有些吃惊,但脸色倒没有变难看,应该是心里并没有不爽。他走过来对我说:
“哦,小鸠,你是来体验社团活动吗?”
我和他一样是三年级,再来体验社团未免太迟。因此牛尾君这句话只是开个玩笑罢了,专属三年级学生的玩笑。
“很抱歉在你社团活动时来打扰你。牛尾君,你这是在带后辈训练吗?”
“嗯,毕竟我是队长嘛。”
原来他才是队长吗?
“诶,那日坂君是?”
“我有跟你说那家伙是队长吗?噢,对哦,我跟你说的是王牌啦。”
队长和王牌是不一样的。似乎除了队长和王牌,还有个部长。我对这个部长稍稍产生了一点好奇。
牛尾君又说:
“所以你有什么事?”
看来牛尾君并不觉得我们来是给他添了麻烦。但在这里还是没法聊太久。球队既然训练时,我不可能拉住队长在一旁说个不停。于是我决定不再浪费口舌,直接先向他介绍小佐内同学。
“这是……”
刚举起手指,我就发现自己的手指前方,空无一人。
这怎么可能呢?刚才她还在我旁边来着。我转身看向通道,通道里也没有人。她消失到哪儿去了呢?
牛尾君皱眉问道:
“你怎么了?”
“不是,还有个人跟我一起来的……”
我一时窘迫万分,喉咙发痒,好想咳嗽。她不见了,这话我也就没法说了。有个想要复仇犯人的同年级同学什么的,该不会是只有我一个人能看的幻觉吧?算了,我还是说点现实话题吧。
“有关日坂君的事故,我弄清楚了不少疑问。”
刹那间,牛尾君的脸色变难看了。他这副样子分明在说“你怎么还在干这个事”。但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只是默默点了点头。我继续说:
“可是还有很多疑问搞不懂。虽然我二年级的时候和日坂君也是同班,可我真的不大了解日坂君这个人。牛尾君,你和他都是羽毛球部,应该更了解一些吧?”
“我其实也跟他不是很熟。”
“不管多笼统的信息都好,请你告诉我好吗。”
牛尾君仿佛有些不知所措,先是瞥了一眼球场上正在练习的四个队员,接着轻叹一口气,说:
“现在不行,等联系结束后我们再聊吧。”
“好的,请问你们几点结束?”
“四点吧。四点时,顾问老师会来,没什么事的话,然后训练就结束了。之后算上打扫收拾的时间,我们应该会在四点半左右离校。对不起,要请你等一会儿了。”
“好的。”
说完,牛尾君就准备走回训练监督的岗位。我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匆忙叫住他:
“藤寺君呢?”
牛尾君背对着我,侧过脸来轻描淡写地说:
“今天他休息了。不过,社团本身也是自学。休息没问题,只不过,那家伙今天还是第一次没来训练。”
我看了眼手机,现在是两点半。耳边传来牛尾君监督训练的一声大嚷,我自言自语道:
“还有两个小时啊,该去哪里呢?”
总之,我没必要继续待在体育馆旁观羽毛球部训练。我正要返回教学楼,一转身,猛然看到小佐内同学就在那儿。
过于惊讶之下,我刚迈出的右脚瞬间悬停在了半空,连我的声音都变得不正常起来:
“你去怎?”
“你去怎?”
我想说的是“你去哪儿了”和“怎么回事”这两句话,情急之下就搅合在了一起。我一时间迷糊了,不知该怎么提问。反倒是小佐内同学先问我:
“牛尾君怎么说?”
“哦……他说等四点半训练结束后再跟我聊。”
“那还要好久呢。”
要如何打发这段时间呢?我忽然发觉自己肚子好饿。
“我要先回趟家吃顿午饭。”
“好。”
我没有询问小佐内同学接下去打算干什么。因为我不想打探她在个人时间的行为。
“快到四点半的时候,我们在来这里会合。”
小佐内同学点点头。随后,我们一同穿过连接通道往教学楼走。这时,我才总算平复了适才惊讶起伏的心情,开口问道:
“……刚才你怎么不见了?”
小佐内同学用理所应当的语气,毫无歉意地说:
“因为我怕陌生人。”
这话可真奇怪。与我初次相遇时,她就愿意主动分享寻找汽车轮胎刹车痕迹,现在却说害怕陌生人?难不成是在开玩笑?如果是认真的,那这句话背后一定存在某种更复杂的逻辑。我一时间难以判断,只好干瘪地笑了几声。
这时,我意识到连接通道比教学楼的走廊还要窄,因此两条路在交接处会构成阴影。我不再追问小佐内同学是如何消失的,而是直接伸手指着那处阴影。或许是由于太快就被我看穿了藏身处而心生不爽?我发觉小佐内同学的腮帮微微鼓了起来。
*******
我们按照预定时间重新会合,先到的人是小佐内同学。我边抬手打招呼边向她走去,说:
“羽毛球部结束了吗?”
小佐内同学点头道:
“正在打扫收拾。我们去哪里跟他聊?”
“三年一班的教室怎么样?就是我和牛尾君的班级。”
“社团活动结束后,学校应该会把大门锁上。万一被锁在校内就麻烦了。”
确实,今天是周六,不能在学校待太久。
“那去哪儿比较好呢?”
“‘Omotedana’怎么样?那里不会有人来打扰。”
是小佐内同学带我去过的那家咖啡厅。我应该还记得怎么走。只是,我印象中那里的空间较为窄小,而且气氛跟我和牛尾君也不是很搭。
“那里是不错,可我觉得去绕行公路旁边那家‘大漩涡’要好一点。”
‘大漩涡’是家会做本地菜的家庭餐厅,就我个人的熟悉程度来说,家庭餐厅可比独立咖啡店更好。尽管我否定了小佐内同学的提案,她倒也没有特别在意。
“嗯,那一会儿见。”
说完,小佐内同学就走了。说不定她真是害怕陌生人?
体育馆里传出只能听清句尾“指导”两字的喊声*,接着,社团成员们就三三两两地走了出来。篮球部和羽毛球部应该是共同打扫卫生,所以大家混杂着一同离开体育馆。等到最后我才看到牛尾君和另一位低年级男生。
(只能听请句尾:运动社团在活动结束后会集体说“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した”,也就是谢谢指导。但许多人会用非常快的语速说这句话,就变成只能听到“したあ”三个字的奇怪句子了。不光是谢谢,早上好、辛苦了之类日常用语也有类似情况。)
“所以说到头还得是视野啊。你眼里不能只看到羽毛球。当然了,打球确实得随时注意羽毛球的动向,但你回球时如果不能提前看到自己要击打的角度和区域,那就没有意义了。”
“是的,队长!”
牛尾君这队长还真当得有模有样。我倒不是对他的队长身份有所怀疑,只是他此刻和在教室里的言谈举止对比过于鲜明,难免不教人惊叹。
牛尾君一看到我,同样面露惊讶。他脸色瞬间一沉,说:
“小鸠啊,你还真的一直在这等我。”
“没有一直。我回了一趟家后才来的。”
“真是辛苦了。不……是我不好,对不起。”
他为什么要道歉呢?我不大明白,姑且还是先别说没关系吧。让牛尾君保持着对我的歉意,这样等会儿问话说不定能更容易些。
牛尾君和低年级后辈告别,同我一起走向楼梯口。我先试探性地问他要不要去教室里聊,但果然他也和小佐内同学一样担心学校会锁门,便拒绝了我的建议。
“那去‘大漩涡’怎么样?”
他要是开口让我付钱可就麻烦了。幸好牛尾君只说了一句:
“好的。“
在离校前往那家店的路上,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些闲话。我留意不要牵扯到日坂君的话题,主要围绕着今天旁观羽毛球部训练的感想。不知牛尾君是否察觉到了我的顾虑,还是说他自己本身也不想谈及日坂君呢?总之,闲聊始终以羽毛球这个体育竞技本身为中心。说心里话,其实聊着聊着,我对羽毛球倒也提起了些许兴趣,但很快我们就走到了那家店门口。
家庭餐厅里照明很亮,卫生打扫得很整洁,是能让人放松心情聊天的环境。我们一进店,店员就用那万年不变的营业语调说:
“欢迎光临!请问是两位吗?请随便坐。”
我心想小佐内同学大概早就到了,环视一圈,可并没有看到单独的女性客人。此时,牛尾君说:
“坐哪里都行吗?”
我应了一声,指着靠窗的卡座,说:
“坐那里吧,比较亮一点。”
但我选择那个座位的真实理由并非明亮,而是那个座位隔壁没有其他客人。我们走到卡座沙发坐下。我刚拿起菜单准备点单,就看到小佐内同学在店门口现身了。店员仍是笑容满面地将她迎进来:
“欢迎光临!请问是一位吗?请随便坐。”
小佐内同学径直走向我们隔壁的座位。我和牛尾君是面对而坐,小佐内同学则坐在牛尾君的背后。
就在我和牛尾君去饮料机拿饮品之时,我听到了小佐内同学的点单:
“我想要Brilliant Sunday。”
“Brilliant Sunday对吗?好的,请稍等。”
那是什么……那个叫Brilliant的东西。
牛尾君和我拿饮品回到座位上。我喝的是乌龙茶,牛尾君则选择可尔必思。虽然刚刚结束训练,不过牛尾君似乎并布口渴,和我一样只是礼节性地轻呷一口饮品。
突然,牛尾君低头说:
“那个……真对不起。”
这可令我大感意外。刚才也是这样,他到底在为什么道歉呢?我们俩沉默了片刻,牛尾君接着说:
“明明是我先提出来要去调查日坂被撞这件事,可我压根没参加,反而全都甩给你了。我其实是觉得无从调查,一点头绪都没有。跟我一起的那帮人估计也是这么觉得的吧。而你,小鸠你却一直在努力查下去。”
原来是这个啊。
老实说,牛尾君早早放弃调查这一点对我而言并不是坏事,恰恰相反,这是我希望看到的。有他人在场,我肯定会有所顾忌,就没法随心所欲地调查现场了。不过,我这个心理活动就没必要特意说给他听了。
“没关系的。之前我也说了,我只是想知道日坂君的事情,请你告诉我。”
“当然,我会告诉你,只是我不知道那些事能派上什么用场。你想追查的是那个撞日坂的犯人吧?需要知道日坂本人的事吗?”
他提出了个非常自然的问题,但我想此刻没有必要做出特别解释。因此我只是敷衍道:
“嗯,需要。”
牛尾君果然没有继续追问为什么需要。说不定他心底实际上并不是很在乎这个问题,单纯只是想从我口中讨得一个确定的回复。牛尾君叹了口气,稍稍烦闷道:
“是吗?好,既然你觉得有需要……行,那你具体想知道什么事?”
“什么事都可以,尽量全都告诉我。”
“你这么说反而难办了。”
牛尾君略加思索,接着说:
“我不知道日坂读的哪家小学,没听他说起过。我跟那家伙是在一年级相识,就是在羽毛球部体验入部的活动上。我们的关系说不上多么亲密,只不过我和他都是羽毛球初学者,我只参加了羽毛球部,估计他应该也是。他说参加羽毛球部只是因为他家里有羽毛球拍,放着不用太浪费了。”
“我以为大家加入社团后会买新球拍。”
“是这样的。所以其实那家伙最终还是没用上家里的球拍。他在家自己练习时说不定会用吧。”
牛尾君笑了,可笑容转瞬即逝。
“加入社团后,我们接受了一个月的基础练习,第一次交手是我赢了。我们都是门外汉,他身材高大,可动作比我迟钝。后来我才知道,其实他第一次尝试参加体育运动就是在羽毛球部。我小学时倒是还加入过游泳俱乐部。因此,一开始我的优势比他大。但仅仅过了半年……”
牛尾君看着桌上的杯子,继续说道:
“你说你想了解日坂的事。那家伙,该怎么说呢,唔,是个严于律己的人,克己?这么说不知道对不对。不管是基础训练还是体能锻炼,他都是一丝不苟地默默完成。从没有说过半点嫌麻烦或无聊的抱怨。他不太擅长言辞,可单是他那严格训练的身影就足够赢得所有人的尊敬。”
这时,牛尾君忽然陷入沉思,然后接着说:
“……不对,他不是一直不擅长言辞。我记得他一年级的时候还是相当爱说会笑的。当然不至于到那种开玩笑停不下来的程度,但确实不像现在这样寡言少语。”
一年级吗?那其实跟小学生并无太大区别。很多人的性格在一年级到三年级之间会发生大变,这也称不上奇怪。但我姑且还是追问了一句:
“是有什么契机导致他性情大变吗?”
牛尾君琢磨道:
“契机啊……二年级秋天那场大赛结束后应该会有点紧张吧。因为那场比赛结束以后,三年级的前辈们就要退部了,以后就是我们这一年的队员挑大梁率领后辈。至少,当时我是那样想的。我印象中在那以后,日坂训练时就越来越沉默了,实力也越来越强。原本他就是市内数得上的高手,春季大赛就拿了全县第一名。他对夏季大赛更加投入,说那是他最后一场大赛了。”
“噢,他还是会说话的嘛。”
“拜托,我说他训练时精神高度集中,并不意味着他就一句话都不说,好吗?”
确实,是我失言了。我去探病的时候,日坂也并没有特别的沉默寡言。
刚才那句话是有点吹毛求疵,可那不纯粹是抬杠,我的确是有点起疑。于是我再问道:
“‘我的最后一场大赛’,日坂君真是这么说的吗?”
牛尾君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可我心中疑虑仍是未消,追问道:
“日坂君难道打算中学毕业就再也不打羽毛球了?”
牛尾君仿佛从未想过这一点,一时语塞。”
“……不至于吧。不会有哪家高中会放着这么个羽毛球高手不管的。”
“但如果本人决定放弃呢……”
“那不可能。”
为何牛尾君能确定日坂君内心是怎么想的呢?
“因为那家伙刚刚买了新的羽毛球拍,而今年我们只剩下夏季大赛这一场比赛了。况且,他应该有在追求羽毛球运动员的特招推荐。不过……他不幸碰到了那么惨的事故,再谈这些事也没意义了。”
霎时间,我们都说不出话来。
是啊。日坂君本该得到羽毛球特招推荐资格的。假如一切如牛尾君所说,那么这起事故就生生抹去了日坂君的人生选项。可为什么,我那天在病房里见到的日坂君还能露出如往常无二的微笑呢?
……我追寻着这起事件的谜团,看来只能追到这里了。如果日坂君没有打算放弃羽毛球,那就一定是哪里出了偏差。我深呼吸一口气,问道:
“请问你还记不记得日坂君当时确切是怎么说的?‘我的最后一场大赛’,他真的是说了这几个字吗?”
牛尾君双臂交叉,思索半晌,摇了摇头。
“我想不起来了。”
这也难怪。我拉回话题,问:
“你说日坂君对夏季大赛很投入。”
“是啊。”
“他有没有类似劲敌、夙敌之类的人?”
牛尾君盯了我一眼。
“你该不会想说是哪个对手赢不了日坂就开车撞他……”
“我当然没有这么想。再说了,日坂君的对手也都是初中生吧?初中生是不能开车的。”
牛尾君这才松了口气。
“说得对,抱歉。呃,能匹敌日坂的对手,唔,那非得达到城西西中的三笠那个水平不可。”
“达到?”
“哦,三笠比你我高一届,已经毕业了。夏季大赛,日坂现在应该不会看重市级别的比赛了。如果是县级别,说不定有能匹敌日坂的选手,不过那我就不会知道了。”
牛尾君自嘲以他的水平是没法参加县级别大赛,微笑着说:
“日坂的目标是全国大赛。当然,他本人没跟我提过这个。全国大赛很厉害的,茫茫多的选手都是从小学就开始练羽毛球了。就算是日坂恐怕也很难赢过那些人。但我们都相信日坂足以登上全国的舞台。”
日坂君凭借克己这门武器,以一介素人身份在三年内成长为“打遍全市无敌手”的高手。然而,他最后一次夏季大赛的梦想,如今,破灭了。是被一辆天蓝色的轻型厢型车给撞破了。
牛尾君玩笑般地又跟了一句:
“不用说,论实力的话,他才该当队长。”
或许是那样吧。我只是偶然看到了羽毛球部日常训练光景的一角,本不该有立场来评论这件事。但我仍决定对牛尾君说:
“不过我觉得你的后辈们或许更希望由牛尾君你来当队长。”
牛尾君的眼神游离,喃喃道:
“……是啊。”
*******
我大体明白了日坂君在羽毛球部的存在感。接下去,我决定稍微扩展一点话题范围。
“你对日坂君的人际关系知道多少?”
牛尾君挠挠头说:
“不大清楚。”
“一点都不知道?”
“参加比赛的时候,我倒是见到过来接送他的人。”
感觉他的回答并非我想要的答案。牛尾君误以为我在询问日坂君的“家庭关系”。但与其打断他,倒不如一口气听完更好。
“具体是谁来接送他呢?”
“我想应该是他的母亲。我没见过日坂的老爸。不对,去年夏季大赛时好像见过一次来着?唔,想不起来了。”
一般人确实不会特意想要了解学校熟人的家人。就好比我在这两天里和小佐内同学谈论过这样那样的话题,但从没有一秒钟想过未来哪一天能去见小佐内同学的家人。
我转变话题方向,问道:
“他的朋友呢?”
“同时加入社团的三年级男生都算是朋友吧。我,还有二班的佐野。”
“三年级男生就你们三个吗……”
“你觉得羽毛球部的人很多吗?”
我是不觉得,可这句话也很难说出口。
“还有其他人吗?”
“应该还有跟他同一所小学的几个人吧?但我就不知道了。还有嘛,就是我们班里的人了。小鸠你也知道的。”
我脑海里立刻浮现出班里几个人的脸孔。可是我不认为日坂君会隐瞒和他们几个人一同离校回家。
“还有吗?”
在我的重重追问下,牛尾君把身体靠在沙发上露出为难神色,长叹一口气。
“……唉,反正他本人也没想隐瞒这件事,我就告诉你好了。日坂很受欢迎的。现在正跟羽毛球部的冈桥交往中。冈桥真绪,三年四班。”
原来他有女朋友啊。我问道:
“你说他没想要隐瞒?”
“他也没有大肆宣扬这件事。”
唔……
“既然没想要隐瞒,那就不需要保密了吧?”
我不假思索的自言自语令牛尾君顿生警觉。
“你说什么?”
“啊,不是……”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你是想打听日坂有没有不为人知的关系,对吗?”
差不多被他说中了。已然如此,我就不必再藏着这件事了。
“是的。事故当天应该还有一个目击者,可不知为何,日坂君瞒下了这个人的存在。”
牛尾君面色一沉。
“他不说自然就有他不说的理由。”
“也许是吧。”
我直视牛尾君的双眼,正色道:
“但是,再这样下去,就无法查出撞日坂君的犯人是谁了。查不出犯人,日坂君就……日坂君的家人就拿不到赔偿。医疗费就得由他们家独力承担。日坂君无法参加大赛,除了造成悔恨与不甘,还丢掉了推荐资格。如果再不能找到犯人声讨赔偿的话……”
都说到这份上,我已经没法再用更加正当的理由来说服牛尾君了。他果然接受了这个理由。牛尾君稍作迟疑,最终下定决心,说:
“唉,说到底,调查是我先提出的啊。”
接着,牛尾君压低了声音。
“其实在春季大赛的时候,我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
店员托着餐盘走向小佐内同学的座位,餐盘上的东西着实华丽夺目。我只是稍瞟一眼就那东西夸张的生奶油顶盖给吸引,压在生奶油上的还有草莓和美国车厘子。
“让您久等了,Brilliant Sunday。”
店员一走远,小佐内同学就抬起双手,小小做了个“万岁”的手势。她的动作被我给看到了。可我不能对此做出任何反应,否则给牛尾君察觉到的话,他就很可能跟随我的视线注意到身后的小佐内同学。因此,我还是佯装无事,不作任何表情。
牛尾君误以为我摆出这副表情是在强调严肃,立马改口道:
“也许我说得太夸张了,说不定根本不是什么大事。日坂的网球包上挂了个护身符。”
“……我先多一句嘴哦,难道不该是羽毛球包吗?”
“商店是以‘网球包’这个名字来卖的,我们部也就这么叫了。”
是这样啊。
准备参加大赛的高手在随身物品上挂个护身符——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劲,但姑且还是先听下去吧。
只听牛尾君说道:
“日坂可不是个迷信的人。修学旅行时,我们不是去京都了吗?其他人都去买护身符的时候,那家伙却说那种东西根本没用。这样一个人却给自己的包挂了护身符,太不像日坂的作风了。”
“会不会是女朋友冈桥同学替他挂的呢?”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满以为那就是冈桥送给他的礼物。”
看来现在才要切入正题。牛尾君把一只手臂横在桌上,身子向我前倾少许,说:
“可是啊,我们羽毛球部有个专用来存放网球包的房间。当然,想要带回家也可以。一年级都会把网球包带回家。”
“为什么?”
“因为那个房间太小了。”
真是个现实又合理的理由。
“日坂会把包留在那个房间,然后那个护身符就挂在包的提手上……就在春季大赛期间,我发现那家伙把护身符摘掉了。”
牛尾君说到这里突然停下了。他是在等待我彻底理解这句话的分量吗?
我先问道:
“你们社团活动平时需要用到网球包吗?还有,那个房间是男女通用的吗?对了,在包上挂护身符会不会违反社团规定啊?”
“不需要,是的,不会。我们只在社团合宿、参加大赛或者长途旅行时会用到网球包。房间有分男女,在包上挂什么东西都是个人自由。我自己也会挂护身符。像冈桥的话,还在包上挂了猴子的吉祥物。”
听她这么说,这件事确实有点不对劲。
假如那个护身符是冈桥同学所送,那日坂君更应该会在冈桥同学面前挂上附身符。可他偏偏选择平时在社团房间里挂着护身符,那可是冈桥同学见不到的地方。反而在参加大赛前拿出网球包,特意摘掉了护身符。当然,这件事很可能不存在重大意义……但,我认为其背后一定存在深意。
总之,我先说出自己头脑里的第一反应。
“会不会是日坂君和冈桥君在大赛前夕吵架了?”
牛尾君的表情稍稍有点苦涩,说:
“我不喜欢太八卦别人的私事。啊,对你就另说了。毕竟你现在做的事是我先发起的。但我不可能天天关注他们之间的事情……我只知道在日坂把护身符摘掉的那一天,他和冈桥两个人还是一起结伴离校的。他们两个的关系,说到底,是冈桥更偏主动。日坂嘛,好像是抱着没有理由积极拒绝这种态度在交往。冈桥那天和往常一样很热情,日坂也和平时没两样。第二天比赛时,他们两个也很正常地给彼此加油。”
我思考片刻。
“……冈桥同学是个怎样的羽毛球手?”
牛尾君秉持着羽毛球部队长的真挚,郑重回答道:
“她不能算是顶尖水平。但,评个中上还是可以的。团队战的时候,我们会让她出任先锋。春季大赛,她状态很棒,拿下了四胜二败的战绩。虽说不可能和日坂相提并论,她的实力在这三年里同样有所提升。”
“她对大赛上心吗?”
“当然。”
我点点头,追问道:
“冈桥同学除了猴子吉祥物,有没有挂护身符吗?”
牛尾君侧首思索道:
“我没注意过她的东西。比赛时我们有坐同一辆大巴。那个时候,她的包由我负责搬到大巴下面……唔,对,应该没有别的护身符。冈桥没有挂护身符。可这有什么问题吗?和日坂有关系吗?”
日坂君的护身符提醒了我一件意料之外的事。只是不知道牛尾君能不能理解这一点。
这时,我的手机发出振动。我向牛尾君道了声歉,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原来是小佐内同学传来的简讯:
“哪里的护身符?”
我一瞬间僵住了。牛尾君见我表情凝固了,开口问道: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是我家人。对了……”
这个问题多半是没法从他那里得到解答,可我还是要我问问看。
“那个护身符是哪里的护身符,不知道你有没有头绪。”
“哪里的?”
“就比如哪家神社还是寺庙之类。”
牛尾君本来正要伸手去拿可尔必思,听到我这句话就怔住了,手停在了半空。他瞪大双眼,仿佛我说了句不可置信的话语。他没有头绪也无可厚非,不知道反而才是正常情况……我正想这么说来着,突然,牛尾君开怀大笑道:
“太意外了!小鸠,你居然感兴趣这种事吗?我还真没看出来。”
“啊,不是,这个。”
“他有给我看过哟。是伊势神宫*的护身符。我不想说太多具体排位理论,不过,嗯,是日本第一。”
(伊势神宫:位于三重县伊势市,社格最高。明治时代至战前,曾被视为特别的存在,不定社格)
“是吗,是这样啊。”
他突如其来的情绪高涨从气势上压倒了我。牛尾君大概察觉到我并非真心对这件事感兴趣,笑容顿时掠过了一阵阴影。
“总之,就是这么回事……你想明白什么了吗?”
我心中生出好几个设想,只是,没有一个设想能让我此刻确切地讲给牛尾君听。
“真想明白了什么我一定会告诉你。”
“是吗,那就拜托了。”
牛尾君倒也没有流露太多失望,拿起可尔必思一饮而尽。
我的乌龙茶还剩下一半左右。
“……其实我还有件事想拜托你。”
牛尾君本以为我已经问完了所有问题,听到这句话后不免皱眉,语气稍带不耐烦。
“什么事?”
我双手捧起杯子,说:
“我不清楚具体是什么理由,可日坂君把那起事故的目击者给瞒下来了。”
“你已经说过了。”
“那个目击者,其实藤寺君也该看到了。然而,藤寺君什么都没有说。我想大概是日坂君让他不要说。三年级学长的要求,二年级学弟想必很难回绝。”
牛尾君双臂交叉,深深倒进沙发。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不过……”
在他布置好心理防线之前,我抢先说道:
“事故当日,你还看见过别的什么人吗?我想请牛尾君你帮我问问他。你也是他的三年级前辈,藤寺君说不定会愿意跟你坦白。”
“不会吧……”
牛尾君仰头望着天花板,叹息道:
“这难道不会让日坂以后要恨我了吗?”
“事情究竟会怎样,我无法预料。也许,他非但不会恨你,反而感谢你也说不定。”
“他要求后辈缄口不提的事,结果被我给捅出来了,没道理会感谢我的吧?不过,唉……”
牛尾君交叉双臂,垂下脑袋,说:
“……不过,如果我当时有坚持跟你一起调查下去,肯定也会由我去找藤寺君问话,对吧?”
“这个我说不准,但大概吧。”
牛尾君的表情透着烦躁,一下站起身来,说:
“我去拿饮料。”
这显然是他的缓兵之计,想争取一些思考时间。我没有跟着他一起去拿饮料。或许这时再努力争取一下他的态度会更好,可我实在不愿勉强他。
牛尾君又拿了杯可尔必思回来摆在桌上,然后一屁股坐进沙发,说:
“好,我去找那家伙谈一谈。周一,可以吗?还是说你想要我陪你再去找他一次?我都可以。”
“这个就依牛尾君你怎么方便怎么来吧。如果周一不方便,就明天可以吗?说心里话,我巴不得今天就问他,但现在已经傍晚了。不知道明天上午你能不能安排找个地方见面?找不到合适见面地点的话,就还是选这家店怎么样?”
牛尾君再次重重叹了口气。
“你是认真的啊。”
“认真的。”
“我明白了。我会找他的。回头我再联系你。”
*******
牛尾君离开家庭餐厅后,又过了一会儿,我叫来店员。
“对不起,我想换个位子,可以吗?”
“请随意,空位都可以。”
“我想换到隔壁。”
我指了指小佐内同学的座位。店员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说:
“当然可以,请便。”
经过店员许可,我端起杯子走向小佐内同学。
小佐内同学的桌上放着吃完了的圣代空杯。她是在什么时候吃完了呢?我问道:
“好吃吗?”
小佐内同学真情流露:
“我不想否定,但即便我想否定也很难。”
就是很好吃的意思吧?那太好了。
接下来……
牛尾君提到的疑点确实值得深思。不过在我们探寻日坂君为何摘掉护身符之前,还有一件事值得讨论。
“你觉得那护身符是谁给他的?”
小佐内同学注视着空了的圣代杯,当即回答:
“至少,不是冈桥同学。”
“是的。对冈桥同学而言,今年同样是中学时代的最后一年。如果她送给日坂君护身符,可自己却只挂猴子吉祥物,这就太奇怪了。”
小佐内同学点点头,跟着说:
“而且假如是她送的,护身符应该会有一对。”
“……是这样吗?”
“应该是。”
看来这种东西一般是要配对的。
当然,现在也不能断言冈桥同学所赠这个可能性就是零。也有可能日坂君没有摘掉护身符,只是碰巧在拿包的时候掉了。而冈桥同学的包上没有护身符,说不定只是她故意把护身符挂在别人看不到的一侧。不过,我认为有个线索可以否定上述可能。
“那是伊势神宫的护身符呢。”
这可是拜小佐内同学所赐才打听到的情报。我完全没想过要问护身符所属的神社。
“去伊势神宫,就得先去名古屋换乘。需要多长时间呢?”
“两个半小时。”
真清楚啊。
“距离虽然有点远,倒也不是令人却步的长途。可如果只为了给日坂君祈愿必胜,一般会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吗?”
小佐内同学终于把目光从圣代空杯挪开,看来她已经接受了不管她再怎么用力死盯,吃完的圣代也不会复活这个事实。小佐内同学把空杯推到桌子一角。
事情查到这个地步,我们认为很可能有人送了日坂君一枚附身符,而那个人大概率不是日坂君的交往对象冈桥同学。
然后,日坂君在肇事逃逸事故发生之后,刻意隐瞒了自己是和另一个人同行……
我眼下暂时想到了七种假设,但似乎没有一种假设能在明天以前判明。
初夏的日照时间很长,店外天色还看不出傍晚迹象。今天做的事已经够多了。我查看监控视频,走过堤坝道路,回到学校请求牛尾君的协助。
小佐内同学多半和我所见略同,她轻声道:
“明天再说。今天,落幕吧。”
*******
我常听人说医院的食物没味道,我曾经也如此深信,可事实并非如此。但或许是因为我现在要控制饮食,所以才觉得什么都好吃吧。
晚饭是萝卜煮鳕鱼、凉拌胡萝卜丝和蕈菇味增汤。吃完后,我再按照指示喝下一杯水。等短发护士帮我刷完牙,我再次成为了枕头的俘虏。
……黎明时方才挣脱。
病房很黑。暖气功效好像开大了一点,但仅靠一扇窗还是很难抵御屋外的寒风,房间里多少有点冷。医生已经允许我稍微动动身子,我便挪动上半身,把脑袋凑到窗边。夜色笼罩的街道,四下无人,寂静无声,不见积雪。我之所以被车撞,部分原因就是积雪。春天还遥遥无期,积雪就早早溶化了。
我再探头朝外看。
日坂君死了?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健吾说日坂君企图自杀这话——准确来说,是健吾采访三笠学长时听对方说——可能确实存在部分事实。但日坂君不在人世?我认为绝对不可能……那么,除了这份坚信的心,还有没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日坂君还活着呢?
没有。我想不出来。忽然,我转念一想。
牛尾君和日坂君相熟。三年来他们都是同一个社团的队友。他本人也说自己是日坂君的朋友。而我和牛尾君的关系不能说亲密,但肯定也谈不上有多坏。
假如牛尾君得知日坂君轻生的消息,他一定会告诉我——因为要参加葬礼和守灵夜。
然而我从没接到过类似通知。别说通知了,连类似谣言都没听到过。果然日坂君还活着。这就是绝对的铁证,不会有错。
但是。
眺望着黎明街景,我心中明知想到这一步就足够了,我可以不必再深挖下去,但就是忍不住继续挖掘其他可能性。
假如连牛尾君都不知道日坂君的死讯,就意味着日坂君之死并没有公之于众,那一切就另当别论了。日坂君选择了轻生——家人甚至不愿把这件事告知死者的好友,有这个必要吗?
或许有吧。
假如日坂君真的在十来岁就选择轻生,遗属会怎么想呢?他们或许不想让任何外人得知日坂君的死讯,只举行了仅限亲属参加的小型葬礼……这是极有可能的情况。
可我还是有一个疑问。假如日坂君的亲人真的瞒住了他的死讯,为什么三笠学长这个日坂君的夙敌会知道呢?这不就矛盾了吗?
所以,大概……不,是一定,果然日坂君一定还活着。
窗边寒意阵阵。我扭动身体,把脑袋缩回枕头。
这时,我看到枕边有个四四方方的白色小盒。我不禁微笑,心想:嗯,小佐内同学还会给我出家庭作业……
我打开盒子,里头只是张对折的留言卡片。我拿出卡片,展开一看,瞬间,忘记了呼吸。
卡片上写着:
三年来
全县所有羽毛球大赛
名为日坂祥太郎的选手
没有任何一次出场的记录
凛冬寒风仿佛灌满了整间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