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我已经可以在护士的帮助下坐轮椅,马渕先生就改变了我的康复治疗方案。手术以来,我一直是躺在床上复健。但今天马渕先生让我坐在床边,让我来回运动没有受伤的那条左腿。
在我复健期间,马渕先生的表情虽不能说多么紧张,显然比之前更加谨慎了。尽管我从躺姿转变为坐姿时非常注意不让自己右脚承重,可马渕先生还是主动伸手来帮我转身。我根据他的指示来回做伸展运动,忍不住向他问了个一直很在意的问题:
“马渕先生,你每天都来呢。”
我被车撞是在二十二号。二十五号开始接受康复治疗,今天已经是三十号了,一年很快就要结束了。然而马渕先生却在这年尾的年尾连续六天现身。
马渕先生笑了。
“是的呢。”
“没有休息日吗?”
“有是有,没休而已。”
马渕先生带着用开朗的笑容说道:
“年末经常人手不足。像我这种未婚的人就会增加轮班,毕竟单身嘛。所以明年以前,肯定还是由我来负责。”
“明年以后就要换人了吗?”
“除夕和元旦,就算是我也要休假了。不过倒不是说非要换人来替我,我会把简单的复健动作步骤写成教程交给你,不会让你做太危险的动作,嗯,等会儿就拿给你。”
看来马渕先生至少能休息两天,太好了。不过护士们好像除夕、元旦也不休息,他们的休假应该和日历无关吧?大家的工作真是很不容易。
“负责我的那位护士好像不休假。”
“小鸠同学的负责护士吗?那她应该负责的是这一整层楼的病人。她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就是那个头发很短的年轻女性。”
马渕先生好奇追问道:
“戴眼镜吗?”
“不戴。”
“那我也不知道了。唉,年轻人总要被排到连续上班。虽然老护士甚至护士长也有连续上班的情况。不过,我听说还有连上十天的呢。”
为什么出社会上班这件事会变得这么恐怖呢?
康复治疗结束,距离午饭明明还有一点时间,那位短发护士却来了。可我现在没有打点滴,她来是想干什么呢?
“小鸠同学,你想去散步吗?”
她问我。
“散步?”
“不能离开医院,但我可以推你去中庭或者楼顶。”
身体允许的话,我立马就会开心得跳上天!
我撞车后还一次都没出去过呢!一天到晚就是吃饭、诊疗、复健,以及不停在脑海里重现那些令人不快的回忆。我从不认为自己算是个享受户外运动的人,然而此刻听护士说我能重新沐浴在太阳光下,胸膛里意外地洋溢出一股暖流。当然护士现在并非命令我,我可以拒绝她。不过,我还是遵从自然心意,选择接受。
“那就拜托你了。”
护士露出了微笑,但笑容又显得有那么一丝僵硬。看来她之所以来问我要不要散步,其实是受到他人指示,又或许这只是治疗住院病人的一环。总之,我理解了并非出于这位护士本人的好意。护士想必是怀着我会拒绝散步的心愿而走进病房向我提问,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就要照顾她的想法,我也没打算照顾她的想法。
最终,和昨天一样,我在护士的帮助下坐上轮椅。想起来自己昨天坐轮椅时差点儿摔个屁敦,我不禁直冒冷汗,幸好今天没有发生意外。等我把脚放在轮椅踏板上,护士就握住把手,问道:
“中庭和屋顶,你想去哪里?”
难道外出一次,我想好好感受风声。
“请带我去屋顶。”
护士没有说话,默然推我出门。我慌忙再问:
“屋顶不会太冷吧?”
“我觉得有点冷。”
“能不能给我盖块毛毯呢?”
护士表情略显窘迫,看来是压根没想到这个问题。不一会儿,我就裹着毛毯坐着轮椅出发了。不看我这个人的话,这姿态还显得有点可爱。
走出病房,先左转,然后右转。我朝护士问道:
“能直接上屋顶吗?”
护士只说了一个字。
“能。”
“我们学校不让人上屋顶。医院屋顶果然是要给人晾衣服的吗?”
我听到护士轻轻笑道:
“不会。屋顶是花园。”
“是空中花园吗?”
护士没听懂我开的这个古代史玩笑。
“是为了长期住院病人和不能进行户外活动的病人准备的。”
所以医院就决定至少要让病人能去屋顶享受户外风景吗?虽然我只住了十天院,听说医院竟有这份心意,还是很欣慰。
我们来到走廊尽头再次右转,然后继续右转。这和之前去卫生间是同一条路。原来卫生间前方就是电梯。
电梯很宽敞,不知能坐几十个人。
护士摁下楼层按钮。我琢磨为什么电梯会这么大,等电梯门一关开始上升,立刻就想通了。这是为了能让担架、担架床还有像我这副轮椅也能无障碍乘坐电梯。
护士摁下的楼层是“5”。除了我们,没有其他人。电梯静静地上升了一段时间,门再次打开。
她推着我进入电梯外的走廊,正面就是一扇极大的触感型自动门。护士摸了摸感应器,门开了。
门外是除风室*,除风室也有扇触感型自动门。护士摸开第二扇门,立刻就吹进一阵风。
(除风室:风除室,指的是正门外再加一个类似小亭子的空间,用以降低室内冷气或暖气流出,平衡室内外温度,减少空调能耗。中文里好像没有通用叫法,有除风室、储风室等等)
冬季,寒风凛冽。我吸入了一大口冷风,平时连深呼吸都会引得肋骨作痛,可我不在乎。因为这口冷风真叫人痛快。仿佛这口冷风将我肺部积压的不爽全部挤了出去。
护士推我进入屋顶花园。
如果时值花季,花园里肯定会更加斑斓多彩。好比开春,我大约能享受多一点眼福吧。可眼下却是岁寒腊月,屋顶花园未免显得有些寂寥了。花坛里连常绿植物的叶子都枯萎了,花坛上也只剩下平坦的土壤。放眼望去,空余清朗天际,透明感十足的阳光以及刺激皮肤的寒风。
平复好兴奋的心情,我环顾四周,发觉这个花园其实不算大。假如我的腿脚灵便,大概只用十五秒就能走完一整圈。只不过花园配置丰富还搭有拱廊,设计风格足以欺骗观者双眼,乍一眼看的确很难察觉到窄小面积。
花园里有人在。一位老人坐在木制长椅上,双目若有失神,眺望长空。他身上穿的就是住院病服,按理说应该会觉得很冷,不过表情倒是很自在。他察觉到我们来了,就冲这边微微低头致意,并无搭话的意思,我也点头还礼。
花园四周围了一圈白色铁栏。栏杆很高,顶部装有类似防盗刺的东西,而且是面朝内部。可能是为了防止万一有人爬上栏杆也不会跌落吧?真是很用心的设计。
栏杆外头就是城市街景。冬天鲜少降雨,气候干燥,伊奈波川河道缩成一条细长的剪影,极难辨认。反倒是沿河堤坝更容易识别。我盯着堤坝,心想自己就是在那里和死亡擦肩而过的吗?我想一直就那么望着伊奈波川,可又不忍继续直视,矛盾情绪两相交织,忽然感到好笑起来。万万没想到这间小小花园能带给我如此愉悦的体验。
我转头对身后的护士说:
“谢谢你带我来这里。”
“不用谢,你满意就最好不过。这里很冷的,我们回去吧?”
“等等,我想再问一个问题。假如我的身体恢复到能自行坐轮椅行动了,请问什么时候能来这个花园?”
护士低头瞟了我一眼。
“花园早上八点到傍晚五点之间可以自由出入。其余时间就必须由护士陪同。”
这就足够了。
再仔细一想,假如我一个人能坐轮椅往返于花园和病房,那肯定也能得到医生的外出许可了吧?我到外面……做什么呢?到那时候怕不是春天了?去“爱丽丝”买草莓蛋挞?小佐内同学既然打算升学,但凡命中一个志愿,明年她就会离开这座城市。那,就会剩我一个人独享草莓蛋挞吗?
这时,护士再次说道:
“走吧,这里很冷。”
我仿佛已经咀嚼到离别之苦,仰头望天。寒冬给路面留下了积雪,积雪又令我失去了躲避立足之处,最终惨遭车撞。然而,此时此刻,天空却是那样清澄,连一片雪花的痕迹都没有。
我扭过脑袋,再度对护士说:
“谢谢你。”
“……”
“这些天真是多谢你了。”
短发护士朝我露出温柔的微笑。
*******
我们在“秋津屋”查到那是黄叶高中的制服。
我和小佐内同学已经是初中三年级,多少知道些本地区高中的信息。黄叶高中是一所私立高中,以前应该是女校。虽然有以升学考试为目标的普通科,但专科教育好像更强,是一所开设很多科目课程的综合型高中。从个人印象来说,那里的学生更偏向毕业就工作这个方向。
隔天就是星期一。我分别向同学的朋友和班主任打听了黄叶高中的地址。班主任知道黄叶高中并非我的志愿学校,听到我的问题后稍显惊讶,但也没有过分追问缘由,直接告诉了我:
“在河对岸,骑自行车的话要十分钟左右吧。”
也就是说,离我们学校不算太远。日坂君的同行者是黄叶高中的学生这一点不存在距离上的矛盾。
校内禁止使用手机,我只好等到放学再联络小佐内同学。放学后,同学们三三两两结伴离校,我按照事先约定到校门外与小佐内同学会合。不知小佐内同学今天是否负责打扫吗?她穿着夏季制服。
骑车需要十分钟的距离仍属于步行范畴。小佐内同学多半也查到了黄叶高中的地址。
“走吧。”
我只说了这样一句,小佐内同学就微微点头,迈开步伐。
不多时,我们就来到伊奈波川的铁桥。每当汽车来往,铁桥就会微微摇晃,要是有卡车或者大货车通过,铁桥恐怕就会摇晃得更厉害了。我探头往桥下瞧,身下便是堤坝道路。前天我们正是从这下面走过,也就是下穿式立交。
初夏温热的风和往来车辆破空产生的风压在我们身旁来回吹拂。我们二人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渡河。
黄叶高中座落在一条有人行道的道路旁,校门是拱廊状的建筑设计。教学楼外面是红砖,体育馆很大,目测有三层高。体育馆上挂有那个“8”字形状的校徽。我们是放学后才来到这里,黄叶高中就算已经放学也不为奇。可不知是还没有放学,又或是黄叶高中有很多学生参加社团活动,离校的人寥寥无几。
小佐内同学说:
“这里好像有大概一千个学生。”
“一千个啊……”
校门外有块塑料牌,牌子上用圆滚滚的字体写着“无关人士严禁入内”。整句话唯独“严禁”这两个字是红色,看来校方对这件事的态度很强硬。
那个比任何人都更加靠近日坂君事故现场的“同行者”就在这所学校里。我们必须找出那个女孩,向她询问肇事逃逸犯人的线索。
我问道:
“这里的男女比例如何?”
“以前是女校,我听说现在也是女生比较多。”
假设这里的男女比例是一比一,那就有五百个女生。一一确认长相即便不说不可能,也是极其困难。况且,就算让所有女生在操场上排成一列,我们也不能从中找出“同行者”。因为我和小佐内同学根本不知道“同行者”的长相。见过那个女生的人除了日坂君,就只有藤寺君了。
“我们该怎么办?”
我这么说并非承认自己已束手无策,单纯只是好奇小佐内同学有何见解。小佐内同学果然心里早有主意,说道:
“唔,得稍微花点钱了……”
先铺垫这么一句话后,小佐内同学注视黄叶高中,继续说道:
“去买件黄叶高中的制服,让藤寺君潜入寻找‘同行者’。”
“好大胆的想法呐。但这样藤寺君要冒的风险是不是太大了点?”
“这个嘛,在所难免。”
好狠心……
“藤寺君也要上课,还要参加社团活动。恐怕很难有机会潜入吧?”
小佐内同学一脸别扭地抿起嘴唇。
“那么……就在校门口设置摄像头,让藤寺君确认视频,估计至少得花十天时间。”
“还是不要默认藤寺君会协助比较好哦。”
昨天,我们找到“同行者”的制服,藤寺君说了句“这样就行了吧”,然后就回去了。当然,其实他已经帮了我们大忙,我再去烦扰他,他的队长牛尾君可不会坐视不管。
这时,小佐内同学吃惊地盯着我。
“你难道不觉得藤寺君会很乐意帮助我们吗?”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只要我们略施小计拜托他,他一定会乐意协助的。”
究竟是怎样的“小计”呢……我假意咳嗽了一声,说:
“先试试正面突破好了,投机取巧的方案留给以后再试也不迟。”
“正面突破?”
小佐内同学微微侧首,疑心道:
“莫非你是说就这么直接走进黄叶高中,逢人就问有没有目击事故的人?”
“那也太粗暴了……你看这样行不行?”
我从书包里拿出一张纸递给小佐内同学。纸上用醒目字体和字色如此写道:
致黄叶高中的诸位!
六月七日,伊奈波川的堤坝道路上发生了一起肇事逃逸事故,我们的同学因这起事故不幸住院。为了寻找肇事逃逸犯人,眼下我们正在寻找某位目击这起事故的黄叶高中学生。请大家帮帮我们。请目击事故的同学或认识目击者的同学务必联系下面这个号码。
小鸠
下面就是我的电话号码。这是张打印纸,原稿还放在家里。
小佐内同学探出上半身,把脸凑近我。我不由得身子往后一缩。
“呃,这个不行吗?”
小佐内同学来回快速摆手,说:
“你好厉害。我真没想到还有这种正面突破的方法。简直是……”
她脑袋一歪,若有所思地说:
“该怎么说呢?这么说你别生气哦。简直是……寻常?不,不能说是寻常,嗯,应该说很厉害,厉害得像……小市民一般?”
我不禁笑出声来。小佐内同学大概是想夸我这个方法是正经手段,只是略微有些词不达意。
“小市民吗,很好啊。”
“那个,我没有贬低的意思。我是真心觉得很厉害。”
“我懂。”
我向她保证自己没有感到冒犯,小佐内同学这才安心地点点头,重读一遍这张纸,说:
“……唔,也许这样真能逼出‘同行者’呢。”
不愧是小佐内同学,立即理解了我的真正用意。
我这张纸有两个目的。一是向那名“同行者”喊话,希望她能联络我并告知真相。不过我也知道这个目的很难达成。毕竟这个“同行者”可是在警方来以前就从事故现场跑走了,而日坂君不惜勒令藤寺君三缄其口也要隐瞒她的存在。目前我们还不能确定这个“同行者”就是日坂君脚踏两只船的对象,本身我对日坂君的恋情也没什么兴趣,但这个女生不愿暴露自己这一点是确凿无疑的。只要是正常思考的明眼人都不难看出这位“同行者”绝对不会就这么简单地主动跟我联络。
因此,这张纸还有第二个目的。
假若事情发展如我所料,这张纸就能在黄叶高中掀起谣言。有人目击事故却隐瞒不说。因为这个人的行为,有个初中生重伤住院,正义缺席了。到底是谁这么自私?
谣言顿生,对“同行者”而言恐怕就不是那么好过了。说不定自己哪天会说漏嘴?又说不定哪个心里有数的黄叶高中学生会散布某某很可疑的传闻。
我不敢百分百保证成功,但至少这方案有一试的价值。
小佐内同学忽然皱眉说:
“你写自己的号码真的好吗?”
确实,把自己的号码暴露给不确定的大众面前,我的心情不能说不忐忑。但是……
“我会非常小心谨慎处理这件事,如何?”
小佐内同学点点头,又问:
“那这张纸贴在哪里?”
我朝左看看,又看看右边,离校门口不远处就有块市政设置的张贴告示板。我喜出望外,走到告示板前,小佐内同学也跟在我身后。
告示板上一半面积都是本地音乐会的海报,还有一半则是各种杂七杂八的告示。小心中暑、茶道教室开课通知、寻找走丢的小猫之类。其中正好有一块空白区域。
“就贴在这里吧。”
“……惹上麻烦就不好了。”
她是提醒我不能随便张贴告示吗?就一张纸能惹什么麻烦呢,我很是怀疑,不过姑且还是查过相关规定。
“只要带上你想贴的告示去市役所就能拿到许可了。只要是盈利目的或违法目的就不让贴。既然可以在这里张贴寻找小猫的告示,那寻找事件目击者的告示我觉得应该也是OK的。”
“厉害!原来你已经查过了。”
她对我说出率直的赞许。虽然我只是在家里找到一份写有相关内容的本地报刊,很难称得上是调查。不过我还是老实收下了小佐内同学的夸奖。
原则上来说,我们应该拿这张纸去市所取得许可,然后再回来张贴。但这实在太麻烦了,眼前的告示板又正好有片空白区域,稍微调换一下办事顺序,我想不伤大雅……引用小佐内同学刚才的话,这不正符合小市民的做法吗?
“贴完就回去吧。”
小佐内同学没有反对,又提出另一个方案:
“对了,黄叶高中的学生应该有他们自己的网络告示板。我们在那里也写一篇相同的告示吧?”
我思考片刻,说:
“现实中的海报只要撕掉就没事了,但在网上写东西很可能永远无法消除。万一五年后、十年后,这个关于黄叶高中学生目击事故的谣言还在持续的话,那就不好了。”
“……你说得对。”
“还有个原因,我单纯就是不想在网上公布自己的号码。”
小佐内同学点点头,看来我不用赘述了。
告示板还钉着几个用过的图钉,是有人忘记回收了吗?我没有准备图钉,有人忘记了倒正合我意。这条路是黄叶高中的学生们上学必经之路。告示板的空白区域处于下半部分,我弯腰,撑开整张纸将它压在告示板上,说:
“小佐内同学,不好意思,能麻烦你钉一下图钉吗?”
“钉哪儿?”
我突然产生了幻想,仿佛自己这个回答没答对的话,她就会把图钉插进我的后脖颈里。
“四个角上,先从上半部分开始。”
小佐内同学伸手越过我的肩膀拔出图钉,先钉了右上角,再钉左上角。我把手松开,站直身子。小佐内同学又拔出两颗图钉。
此时,身后突然传来声音:
“噢,学弟学妹。”
我回头一看,三个女生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们。她们都穿着袖口两道线的制服。一个高个子、一个戴眼镜,一个短发。我们俩明年就会成为高中生(大概吧),可为什么此刻面对高中生还会感到某种不具名的压力呢?我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三位学姐,只好先低头不语。三人组中那个高个子先开口道:
“你们是鹰羽中学的吧?”
“是的。”
她估计是认出了我们胸前的校徽。
“你们两个在这里做什么……我本来想问这个来着。在贴海报吗?一看就知道了。”
戴眼睛的那个女生走到告示前,边看边说:
“致黄叶高中的诸位……”
她读着读着抬高了音量,随后又笑了。紧接着,笑声戛然而止。
“……诶?肇事逃逸?”
另外两个女生相视一眼,同时走上前看告示。
“真的吗?”
“唔,还没抓到的说?”
事情发展远比预料的更快……刚贴好就产生了效果,着实叫人意想不到。
高个子说:
“被撞的人是谁啊?我们已经高三了,大概不会是我们认识的人呢。”
短发女生好奇问道:
“我们学校有学生目击事故了?为什么会知道是我们学校的人?”
“因为有人在现场认出黄叶高中制服。”
“诶……那这个人都看到目击者的制服了,难道他没目击事故吗?”
这个问题真是够尖锐的。
“他确实也有目击事故,可隔了一段距离,犯人的长相、肇事车辆的车牌号之类的都看不清。黄叶高中的目击者离事故现场更近,我想说不定能记得更清楚些。”
“唔。”
这时,戴眼镜的人尖叫了一声:
“啊,是不是绘子*?”
(绘子:这里的称呼是エーカンのエーコ,没有上下文提示,我就随便选了个汉字)
我情不自禁也抬高嗓音。
“你认识吗?”
“认识……倒算认识。”
“请告诉我她是谁,这是很重要的事。”
……但或许是我误会了什么事。戴眼镜的女生眼神闪烁,犹豫道:
“我不能说,万一是我搞错了那就太对不起了。”
“搞错了也没关系,请告诉她是谁。”
“唔,我不想跟你抱歉,但……”
高个子察觉到氛围就快变成单方面的追逼了,便从旁插嘴道:
“绘子是吗?我想她应该还没离校,我去问问她吧。”
这下我反而犹豫了。我应该对她说“那太失礼了”这种客套话吗?理性告诉我应该这么做。可是如此大好良机实在难能可贵,感性又在催促我正该乘此机会全力追击。冲动和冷静来回拉扯,我一时半会难以回答。高个子见我不说话,善意地替我解了围:
“没关系的,你是学弟嘛。其实我跟绘子也算不上好朋友,要是找不到她,那也只能算了。你们就先在这里等我一下,好吗?”
“啊,好的。”
“天气很热吧,你们忍耐一下哦。”
高个子又对另外两人说:
“那我先回去一趟。”
戴眼镜的女生和短发女生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不约而同流露出惊讶的表情。
“那我跟你一起回去吧。”
“真没办法啊。”
于是三人又转身走向黄叶高中。我只有低头对她们的背影表达谢意。
小佐内同学手中还拿着图钉,小声对我说:
“太好了呢。”
“嗯,真是太幸运了。”
“幸运?”
小佐内同学低语。经她这么一重复,我意识到幸运扮演的戏份并不重。我是特意选择了这条黄叶高中学生必经之路,又特意用耐人寻味的言辞写下了那张告示,所以……
“是幸运,也是计划奏效了。”
就是这么回事。明明是小佐内同学引导我说出这件事,她本人听到后反而露出了略显吃惊的微笑。
*******
三人组穿过校门,走回黄叶高中。我目送她们走远,顿时感觉好热。我们把剩下的图钉钉好,接下去能做的就只剩下等待了。
一个男生骑自行车离校,两个女生说笑着走出大门。又有个男生把挎包的背带顶在额头上,用狐疑的眼神望着我们。我观察了一会儿离校的学生,目测确实是女生比较多。
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
接过除了一开始的三人组,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告示。三人组多半也不是被告示吸引了目光,而是好奇我们这两个初中生来高中干什么。
一对男女时不时朝我们瞟一眼,经过了我们身边。又有八个人玩笑打闹着向我们走来,大概是同社团的学生。我和小佐内同学紧紧靠在路边,把大道让给这八个人。
是五分钟过去了。我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小佐内同学的脸上读不出任何情绪。我对她说:
“我说,那三个人是不是不来了啊。我们要在这里等到什么时候呢?”
小佐内同学淡然回答:
“那我们就去找她们。”
找她们?要怎样找呢?
按正常情况考虑,黄叶高中应该不止一个校门。我们面前这个拱廊形状的校门大概就是正门,那么还会有个后门。假如那三个人从后门走了,我们就算在告示板前等到夕阳落山,等到启明星至,又有什么用呢?莫非我们两个要在这里赏月不成?真要赏月,那还不如现在去买几个团子。虽然六月好像不大适合赏月。
我开始胡思乱想了,想必是有点疲劳的缘故。这时,小佐内同学开口问道:
“小鸠君,你要读高中吗?”
我们一直在看高中生放学的身影,问出这个问题也不难理解。我回答:
“估计是要读的。”
“读哪里的高中?”
“不知道,船户高中吧。”
船户高中是公立学校,学习成绩中上可又不是特别想考重点的初中生,大多自然就会选择这所学校。换句话说,船户高中就是这么个中上印象。
“唔。”
“小佐内同学呢?”
“船户高中。”
这样啊。
我们两个人志愿高中相同,可是连半点感动或激动都没有。船户高中往年录取率并不算高,因此假如有人跟自己目标相同,暗地里应该会想要期盼对方名落孙山。然而,不知为何,我有种没来由的预感,我摸两个哪怕升入高中说不定仍会一起行动。为了追逐某起事件,为了探究真相,我们仍然会组成暂时的互惠互利关系。没错,即使当了高中生,我莫名就是觉得这件事不会变。
小佐内同学伸出手指,指向黄叶高中,说:
“你看。”
顺着她的指尖,我看到了三人组里那个高个子正在与另一位女生讲话。距离过远,我听不到她们在讲什么内容。我凝神细看,和那名女生相交了目光。
她的身高不算高,但也不算矮。身材不算胖,也不算瘦。头发很黑很长,盖住了两只耳朵。她戴了副极具特征的圆形眼镜,手里推着一辆自行车。高个子女生想来是在告诉他告示板旁边的初中生正在寻找事故的目击者。那个女生听了高个子的话,神色非常困惑。
她多半就是那位“绘子”吧?外表和藤寺君口中的“同行者”一致……但是光凭“普通身材、戴眼镜、长发”这些条件就判定绘子是“同行者”,未免太武断了些。
绘子摆摆手,似乎在否定什么东西。然后她又指了指我们,好像在反驳高个子女生。高个子女生应该没能说服绘子。绘子转身走回教学楼去了。高个子耸了耸肩,朝我们走来。
“不是她。我听说那家伙出了事故,但其实是在回家路上被摩托车撞了,自行车也被撞坏了。应该是有跟她一起回家的人能作证,况且那家伙说她压根不走堤坝道路。本来嘛,我也不会走那条路的。”
“这样啊……”
刚贴完告示立马就找到“同行者”,确实是有点天方夜谭了。我必须拿出打持久战的觉悟。高个子摆出一副要尽到对后辈的义务的爽朗态度,轻松说道:
“我会在班里说这件事的。如果目击者是我们班的,肯定很快就能找到。我也不希望学校产生什么不好的流言。”
我再次低头致谢。
“对了,我叫小鸠常悟朗,三年一班。”
小佐内同学一直沉默不语,此刻跟在我后头说道:
“三年四班,小佐内由纪。”
高个子睁大了眼睛,莞尔一笑,说:
“我叫胜木亚绫。商……商科,三年A班。加油哦,小鸠,小佐内。后辈被车撞住院了,这种事我听了也不好受。”
说完,胜木转身走回黄叶高中,她应该是去找另外两个女生了。我掏出手机看一眼时间,市役所快下班了,想要取得许可得抓紧了。
我又看了下手机电量,如果这时有黄叶高中的学生给我打电话,结果我手机没电那就太惨了。我仿佛看到了我们的调查正在大踏步走向终焉。在这紧要关头因为手机没电而丢失了重要线索什么的,我可不打算犯这种过错。
*******
住院生活会搅乱一个人对时间日期的感知。
我病房里没有日历,没办法立刻知晓今天是什么日子。虽然我每天都在写笔记,可那是三年前的回忆录,并不是当下的日记。我只有掰手指数数才能弄清楚今天是几号。
我是在圣诞节早上吃下第一颗小佐内同学所送的BonBon巧克力。我享用完今天的分量——橘子酱口味——之后,箱子里仅剩两颗。也就是说……
我心中不禁一凛,今天已是十二月三十日。今年真的马上要过完了。
我早知道自己会在医院迎接新年,可没想到自己连在年内恢复到独力坐轮椅都办不到。既焦虑又羞愧。
宫室医生对我说“恢复情况很顺利,顺利到惊人”——但他也说过“我一般看的都是高龄患者”,所以他对我这个年龄的恢复状况究竟有多少认知呢?我这可以相信他的判断吗?不过,我现在已经可以自行穿衣,多亏我的父母给我送来换洗内衣。我的的确确是在恢复。只要继续努力,我的骨头一定能更快愈合。
晚饭是鸡排和咖喱粉炒花菜。不知是否是年末的关系,医院里比往常更安静了。我动筷子夹鸡排时筷子碰触餐具所发的响动清晰可闻,平添了几分清冷。
即使年末,医院的事务按理说不会有多少变化。可那位护士却在我吃饭期间多次进入病房查看。尽管我有了一些行动能力,可装卸餐盘以及饭后刷牙还是不得不拜托护士代劳。饭后,护士仍旧倒了一杯水让我喝完。等我喝完后,她再帮我刷牙。刷完牙,我就要准备睡觉了。
我的脑袋昏昏沉沉,挣扎着取过笔记本,翻开最后一页。在这即将转变为蠢行蠢事的记叙末尾,添上了一句话。
没有给花浇水
我用最后一丝气力搁下笔,倒在了枕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