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早上,宫室医生来诊疗,巨细无遗地询问了我各种伤口疼痛感以及有无异常,还拍了动手术以来的第一次X光。
疼痛么,当然还在痛。肋骨已经好多了,但大腿处仍然一动就钻心地疼。不过我只要安安静静不去动它,就没有那么痛了,口服止痛药就可以压制住。听我说完,宫室医生满意地点点头。
“你对疼痛的描述非常好。”
这个夸奖方式有些独特,我不知是否该说句谢谢夸奖。
我发现宫室医生黑眼圈特别明显,再仔细一看,他的脸色也着实不妙。一目了然,这个人非常疲劳。但宫室医生没有对我表现出任何沮丧,仍然用轻松的语气说:
“好,我想下个月就能给你外出许可了。”
我一时不知该不该高兴。下个月?是指明天吗?还是三十天以后的那个月呢?
“下个月?请问就是下一个月吗?”
医生笑容不变,唯独眉毛微微皱起。
“具体我也不敢断定,但正月里恐怕你还是很难回家了。说实话,这个季节很不凑巧,冬天会加重你的疼痛感,所以我一直不大想给你开外出许可。这不是说你能不能忍痛的问题,痛觉会像心跳脉搏那样持续个不停,你很可能会因痛觉一下丧失力气,那就很容易导致摔跤,一旦摔跤,本来能治好的部位就又要重复受伤,那可就太糟糕了。不过话说回来,依你现在的恢复情况,也许下个月中旬或者下旬能让你出去一趟。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昨天去屋顶花园时,我曾想过出院去买草莓挞。那时我认为自己得等到春天才能外出。然而,当医生此刻问我想去哪里,我心里却只有一个答案。
“手机店。”
不管怎样,没有手机就没法跟任何人联络,手机果然还是最重要的。宫室医生苦笑道:
“真是年轻人呐。”
“啊,对了,还有事故现场。”
“嗯?为什么想去那里?”
医生居然会问我原因,这令我颇感意外。看来宫室医生和警方没有互通信息。
“警方跟我说希望我能去旁观现场勘察,一旦能外出的话。”
宫室医生立刻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他该不会忘记我是肇事逃逸事故的受害人而且犯人还没找到这件事了吧?如果是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这么重大的事件。但对医生来说,这正证明他全心全意关注病人的治疗,反而是件好事。
诊疗结束,换做平时,现在应该是康复治疗的时间。可马渕先生今天休息,我只能按照他之前交给我的指南,躺在床上用更轻柔的动作,进行最低程度的运动。这时,有人敲门。
“请进。”
“打扰了。”
原来是清洁工山里先生。山里先生用极快的速度收拾好垃圾桶,马上开始拖地。
山里先生打扫的效率一如往常那样高,大概是由于他一个人需要负责多间病房。按理说,我不该在工作时干扰他,不过今天可是除夕。眼见山里先生在除夕还来工作,我不能不开口道一声谢:
“谢谢,真是辛苦您了。”
山里先生仿佛吓到了,停下手里的活,站直身子,对我说:
“哪里。谁都不想在布满灰尘的病房里过年吧?况且我是单身,就算回家也只是一个人吃荞麦面,看红白歌会直到看睡着罢了。没什么辛苦的哟。”
然而我却注意到山里先生手上明晃晃一枚戒指。那很像是结婚戒指,我不免多看了几眼。山里先生很快察觉到了我的眼神,不等我说话,他就先呵呵笑了起来,说:
“小兄弟,眼睛很尖嘛。”
“啊,不是。”
“不是说谎,我真是单身。这东西无非是戴习惯了。小兄弟,听说你被车子撞了?”
山里先生边拖地边接着说道:
“车子很恐怖哟。像我老伴,撞了一下就交代了。嘛,小兄弟你还年轻,一定治得好哟。吃了这么大的亏,就意味着来年一定会转运的哟。命运就是这么个玩意儿哟……好,完事了。”
山里先生把拖把从床底抽出,冲我一低头:
“打扰了。”
他走出病房,关上房门,病房再次静悄悄。
我咂摸着山里先生的话。坏事过后就会有好事吗?这种毫无根据地想要相信的心情,我感同身受——说到感觉,也许是今天早上受凉的缘故,肋骨又痛了——到发痛。我被车仔撞飞这件坏事真的换来了什么好事吗?我没有任何走运的记忆。
与其相信这句话,还不如相信……住院当天,我多半在梦里听到的那句话,报应。但如果真是报应,那就证明山里先生的配偶和我一定干过什么坏事,而且坏的程度等价于被车撞。我这人称不上有多么善解人意、体贴人心,可就算报应,本人也就罢了,我实在不愿把他人的遭遇擅自当作报应。
我看了眼桌上的笔记本。它还躺在我昨日睡前随手放置的位置。
嗯,不对……是我的错觉吗?那支笔似乎移动了少许。我记得自己将笔以平行于笔记本短边的方式搁下,可此刻那支笔的角度有略微错位。我打开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
✔没有给花浇水
我不禁笑了,翻开下一页。距离午饭还有一小段时间,还剩下些许往日回忆未表。我从仅剩的两颗BonBon巧克力当中选取了一颗黑加仑口味放入口中。巧克力迅速溶化,甜味伴随着黑加仑的酸香,将我的意识重新带回过去。
******
张贴告示那天,没有人给我打电话。
即便胜木亚绫三人组会把告示的事情说给同学,那也得等到明天才行。因此,我没有接到电话也不奇怪。
我在市役所拿到了告示板的使用许可,使用时限为两周,应该说绰绰有余吧。虽然张贴第一天没有任何成果,可整整两个星期呢,绝对会有电话打来,哪怕不是“同行者”,也会是认识“同行者”的黄叶高中学生。接下来只需要安心等待。
第二天,没有电话打来。我告诫自己这事急不得。
……第三天,还是没有电话。连恶作剧电话都没有。我一天到晚盯着手机,眼神逐渐变得空虚。
为什么我当时没有向胜木同学要电话呢?现在真想主动打电话询问她事情查得怎么样了。但我转念一想,那天场景下,“我说不定会想要询问事情进展,请告诉我你的联系方式”这种话我应该是说不出口的。
班级里不再有人提起日坂君。日坂君的座位目前仍然空着,可大家都已经习惯了少一个人的教室,将之视为新常态。牛尾君没有来找我打听调查进展,反而每当我和他目光相交时,他就一脸不快地错开眼神。
我决定再找一次二年五班的藤寺君。既然黄叶高中三人组没有回复,张贴告示暂时没能取得成果,想继续查那位神秘的“同行者”,仍旧只能从藤寺君入手。然而,藤寺君只是一个劲儿地说“前辈,你饶了我吧”,根本不给我问话的机会。
小佐内同学没有特意再来找我。张贴告示之后,我们的行动状态就从主动调查变成了被动等待,因此,小佐内同学和我的协作关系也就暂时失去了共通的抓手。
等待……没错,我只有等待。等待胜木同学她们三个人在黄叶高中把这件事张扬开,而后有人就给我打电话。为了探明肇事逃逸事故的隐情,我现在能做的就只有等待。
直到第四天,我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愚蠢。
那张告示充其量只能说是敲山震虎。无非是在警告“同行者”:有人在找你呢!就是因为你这家伙沉默,那个撞倒初中生的犯人还逍遥法外着呢。可是谁能保证“同行者”情绪会动摇呢?说不定当她看到告示那一刻,甚至还会嗤笑“那又怎样”?
从结果来看,等待告示起作用的我和那些张开鸟喙等着食物自己掉下来的雏鸟也没什么两样。
自周一张贴告示已经过去了四天。周五晚上,我独自在房内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我单肘撑住书桌,在笔记本上写下总结了一下迄今为止查到的信息,仔细思索是否还有其他调查途径。
小佐内同学之前的提案,也就是让藤寺君潜入学校找人,恐怕已然不可能了。藤寺君的态度强硬,显然不愿再同这件事扯上任何关系,我们很难说动他——即便小佐内同学说用某种计策来哄骗藤寺君,我估计也只会增加眼前的难题数量,把问题搞得更加复杂。
反正是守株待兔,干脆把等待的姿态做得更彻底一点如何?好比雏鸟等待喂食会变得叽叽喳喳,我就把自己在等待情报上门这个态度表达得更为露骨。把告示印上一、两百张,然后跑到黄叶高中门口发传单。这样子扰民肯定要招来学生处的人,对方绝对要斥责我。可是为了探明真相,这点觉悟都拿不出来可怎么好?况且,这一招说不定真有用呢?既然“同行者”打算隐没在人海中,我就反其道行之,弄得满城风雨,也许这反而会是逼她现身的捷径?
对,一定就是这样。我心下决定就这么干,一下从椅子站了起来。
站起来的一刹那,我的手机震动了。瞬间,我脑海里冒出好几种可能性。小佐内同学、牛尾君、藤寺君……可我看了眼手机屏幕,来电显示却是个陌生的号码。
我慢慢伸手抓起手机,仿佛生怕它从桌上摔下去,用左手摁下通话键。
“喂。”
话音刚落,我又觉得不妥,便跟了一句:
“我是小鸠。”
电话另一头传来的是个粗犷且谨慎的男性嗓音。
“喂,请问这是小鸠同学的手机号码吗?”
“是的,我就是小鸠。”
“敝姓日坂。”
“日坂?”
我惊讶得抬高了音量。
“日坂君……不,不会吧?”
电话那头的声音轻松少许。
“祥太郎是我的儿子。小鸠君,你是祥太郎的同班同学,对吗?”
“是的。”
电话另一端的人似乎在打电话前就已打过腹稿,他放慢了语速好让我的理解速度能跟上内容,但同时整段话十分流畅,毫无磕磕绊绊。
“其实我是想问你几个关于我儿子车祸的问题。贸然来电实在抱歉,请问明天能占用你一点时间吗?”
明天是周六,我没有安排。
“没问题的。”
“那请问你什么时候有空?”
“什么时候都可以。唔,但太晚就不行了。”
“那下午四点,伊奈波川旅馆的休息处可以吗?我会把中学教科书摆在桌上作为身份标记。如果你找不到就请给这个号码打电话。”
“好的,请您稍等片刻。”
我随手翻开笔记本,写下“四点 伊奈波川旅馆 大唐 教科书标记”。
“……OK,我明白了。”
“好的,明天见。”
就在他准备挂断电话之前,我抢先问道:
“那个,请问我需要带什么东西吗?”
对方微微笑道:
“什么都不用带。刚才我也说了,只是想问你一些事。”
“我懂了。”
“再见。”
对方挂断电话。
我盯着掌中的手机,心绪万千。日坂君的父亲到底为什么要找我呢?和日坂君父亲见面这件事需要和小佐内同学分享吗?
疑惑、不安……可若要说心里话,比起那些负面情绪来,塞满胸膛的更是满足,是发觉自己的行为足以掀起某种波澜的满足感。
*******
我对伊奈波川旅馆知之甚少。
小学时班主任的婚礼会场就在伊奈波川旅馆,当时有个讲话总是夸大其词的同学就说“那里超级高”。还有就是商店街举办抽签活动,一等奖是伊奈波川旅馆的晚餐券。关于那家旅馆,我只有这些记忆。
翌日,我在地图上找到伊奈波川旅馆的位置,提前一小时从自家骑自行车出发。我最终决定不把这件事告诉小佐内同学。这么做是有理由的,而且不止一个。首先是我想独自享有与关键人物日坂先生会面的机会,再用到手的情报好好吓小佐内同学一次……这当然是理由之一。第二个理由则是假如我带小佐内同学一起赴约,日坂先生说不定会认为我是不敢独自赴约的胆小鬼。不想让别人看不起我,这同样是我真实的理由。
然而,在这两个理由之上,还有个更为单纯的理由。那就是我不想在周六把小佐内同学叫出来。我们还远远不是在休息日还能用一通电话把对方叫出家门的亲密关系,我也没有往亲密关系发展的打算。虽说我们因肇事逃逸事件缔结了合作关系,可还是该分清楚的地方还是要划清界限。
于是,我决定独自赴约,心无旁骛地立刻跨上自行车向伊奈波川旅馆出发……但果然我还是迟疑了,心里打起了鼓。到目前为止还从没有人打电话找我却不在电话里言明来意,而非要当面说的。单独和陌生的成年人打交道这件事本身于我而言估计也是头一遭。我紧紧抓住自行车把,心里忽地生出一种随遇而安的豁达。我不想继续谨慎思考这件事,干脆豁出去,走一步看一步好了。即便如此,比起我之前那个到黄叶高中校门外发传单的主意来,这趟赴约势必有意义得多。
我穿着学校的夏季制服,周六和人见面也穿制服这个行为就证明了我的内心存在某种抵触姿态——可话说回来,对初中生来说制服就是标配,没有人会对穿制服的初中生报以斜眼。想到这里,我又感到了些许心安。我解开上衣领口的两颗纽扣,毕竟是初夏,全都扣上实在受不了。
我骑过铁桥,往来汽车造成的震动同样传递给了我的自行车。出门前我看过地图,根据脑海里的路线,我看向伊奈波川旅馆的方位,只见那里矗立着一栋孤零零的大型建筑,给整片区域投下巨大阴影。光看外观其实无从判断,但我心里决定赌一把,那就是伊奈波川旅馆。
果然赌对了。我来到建筑物底下,仰头目测旅馆楼层。八楼?不对,是九楼。倒也不是什么难得一见的高楼,不过设计感十足,占地面积也大,存在感极为厚重。我按照建筑外的指引标记走到一扇镶着金边的自动门外。一个穿深绿色制服的门房用好奇的眼神看着我。我可是受肇事逃逸受害人的家属邀请才来的……突然,我有种跟门房把来龙去脉说清楚的冲动,以便于正当化自己的行为。但我还是压抑住了这份冲动,而是开口问他:
“请问自行车要停在哪里?”
门房大概自旅馆开业以来就没见过会问自行车停哪里的客人,满脸讶异,反问道:
“请问您是本旅馆的客人吗?”
严格来说,我能算是旅馆的客人吗?我一时陷入迷茫,但很快就想通现在并不是纠结的时候。
“是的。”
门房多半是在怀疑我,不过他很快打消了疑虑,冲我露出平和的微笑,说:
“前面就有地下停车场,停车场角落有二轮车停放处。请停在那里。”
“谢谢。”
“请您一路小心。”
我这辈子还没被人说过这么郑重的敬语。我暗自思忖旅馆原来是这样子的啊,推车向他适才指引的方向走去。经过一道斜坡,我走进地下停车场。
地下设施和地面建筑完全不同,既不厚重,也不美丽。掉了色的混凝土墙壁上有用油漆刷成的指引图。图上没有标出二轮车停车处,但没转多久我就看到有个地方停了台机车。我把自行车推过去停好,再根据指示图坐电梯到一楼。我在电梯里扣上了制服纽扣。
走出电梯,脚下就是血红色的地毯。我环视周围,只看到穿西服打蝴蝶领结的酒店服务员。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向服务员问出个愚蠢的问题:
“不好意思,请问休息处在哪里?”
服务员的微笑和刚才那位门房如出一辙。
“在那里。”
他伸出戴了白手套的手,指着走廊前方。我知道那里就是通往休息处的方向,但我还有一件事要问:
“请问休息处*是什么?”
(休息处:前文所有休息处的表述都是ラウンジ,也就是英文lounge,小鸠其实一直没听懂具体会合地点在哪里)
服务员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如果某个人在学校问我“请问体育馆是什么”的话,我大约会和他做出同样的表情。不过服务员和门房一样,转瞬便打消了情绪动摇,微笑着说:
“可以理解为谈话室、活动室,但大多数情况下并不是有墙壁的房间,而是开放场所。本店的休息处也是开放形式。”
大致有了个初步印象。我向服务员道声谢,朝休息处方向走去。
服务员身旁门厅之外有一块地势较低的区域,摆放着圆桌和方桌。我抬头一看,那里的天花板下还有盏水晶吊灯。虽然巨大的玻璃窗外便是伊奈波川,这块区域的照明却十分克制。这里多半就是休息处。
休息处果然没有墙壁,周围点缀的是景观植物,通过景观植物创造出了唯一出入口。入口旁也站着位戴蝴蝶领结的服务员。这个人的长相怎么看都和我年纪相仿,但我也没觉得多么出奇。
“欢迎光临。请问是一位吗?”
“我和人约好在这里见面。”
“劳烦您告诉我名字?”
他问的是我的名字,还是我约的人的名字呢?
“我和日坂先生约好了。”
“日坂先生是吗?他就在墙边座位等您。”
我走过一段短短的台阶,进入休息处。四点半,时间刚刚好。休息处里有对年老夫妇,还有四个穿西装的人似乎在谈论业务,还有个略显格格不入的高中女生以及一个独自坐着仿佛正在等人的男性,可看他年纪又不大像是日坂君的父亲……服务员都告诉我在墙边的座位了,我还要掏手机打电话找人真有点过意不去。男人穿了件深蓝色衬衣,伸手把黑发往后捋,神清有些无聊地在读杂志。他身前的桌上摆有烟灰缸,感觉一口没喝过的黑咖啡和一本数学教科书。
还没等我搭话,男人就先注意到了我。他默不作声转头用眼神示意我坐下。我便依他的意坐在对面。
还是先由我自我介绍吧。
“我叫小鸠常悟朗,鹰羽中学三年级。您就是给我打电话那位日坂先生吧?”
男人放下杂志,抬头说:
“没错。我叫日坂和虎。”
他的声音在电话里听来很粗犷,实际上带有少许沙哑,和日坂君的声音完全不同。长相嘛,非要说像倒是也能看出几分相似,但充其量只能说模仿艺人级别,谈不上如父如子的相似度。日坂君参加运动社团,身材虽瘦可不缺肌肉。然而眼前这位男性双下巴严重,看不出多少运动习惯。
“您说您是日坂君的父亲?”
日坂先生点点头,伸手拉过烟灰缸,又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叼上点火。烟灰缸里没有烟头。日坂先生比我先到,但没有在等待期间抽烟,等我到了才抽第一根。
日坂先生没有转头,直接向正前方吐出了烟雾。
“抱歉把你叫出来,我只是想找个僻静地方好好谈。”
“您说关于日坂君的事故,有事想问我?”
“对。嗯,先点单吧。”
服务员走过来把菜单摆在我面前。这里的咖啡比小佐内同学带我去的那家“Omotedana”还要贵上三倍。我出门前没想到只是谈谈话还要花这么多钱,因此身上没准备多少现金。
“……请给我热牛奶。”
“热牛奶是吗?请稍等。”
热牛奶其实是“儿童菜单”里的商品,可我实在没办法,只有这个最便宜。
在热牛奶端来之前,日坂先生没有再说话,只是抽着香烟,挑选杂志,时不时又抿一口咖啡。他是用这些动作阻止我提问吗?终于,服务员端来了热牛奶。我刚向伸手拿杯子,他忽然开口问道:
“你真的在调查祥太郎事故的目击者吗?”
我原本还不能确定对方是否是通过黄叶高中校门前那张告示得知了我的电话号码。因为也有可能能是住院的日坂君后通过某种途径得到了我的电话号码,又把号码再告诉父亲。然而日坂先生现在所说内容应该是基于那张告示,那么他想必也是通过告示得知了我的电话号码。
“是的。您看到那张告示了吗?”
日坂先生点点头,喝下一口咖啡,说:
“我叫你出来不为别的,就是昨天电话里的事,也就是关于祥太郎事故的事。警方没有跟我透露太多细节。”
警方究竟会不会跟受害人家属说详细情况,我其实并不清楚。可日坂先生此刻的话令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我当然会据实以告。可关于事故,您直接问日坂君会不会更快一些?”
日坂先生苦笑道:
“我当然问过儿子了。但我想在此基础上再问你一次。毕竟要找保险理赔,各种细节不弄明白可不行。事故前后都发生了什么事,我想尽可能弄清楚。”
我沉吟片刻,决定把难以启齿的东西说在前头:
“我知道的事情未必就是事实。我只是把自己看到和听到的事情整合了一遍而已。”
“没关系。”
既然对方这么说,那我就不必有所顾虑了。我就将事件发生后自己的所有调查结果依次序讲了出来。
“我在学校里听说发生了事故,当时我只知道日坂君被车撞了。之后班级同学聊天聊到不能就这么放着这件事不管。然后我就去现场调查,发现轮胎刹车印特别窄,心想撞日坂君的汽车也许事轻型机动车。再之后我就去探望日坂君……班主任和学生代表也去探望了,但我是在他们走了以后才去。我向日坂君询问事故放生时的具体情形,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汽车。这个您应该知道吧?”
“知道,但我想听你亲口说一次。”
“好的。日坂君说撞他的是一辆天蓝色厢型车。他沿河堤坝道路朝下游方向步行,一辆迎面而来的汽车将他撞倒。日坂君举起双手试图保护身体,尽管汽车有刹车,可惯性还是将他撞倒在地。日坂君两只手都受伤了,肋骨骨折,头盖骨还产生了龟裂。还有,日坂君说他手和脚都扭伤了。”
“没错。后来呢?”
“班级同学说有个低年级学生目击了事故。我就去找那位低年级同学打听,得知肇事车辆确实是厢型车,车牌是黄色的,也就是轻型汽车。再然后,我就偶然遇到了另一个在事故发生时身处现场的女生,也是我们学校的。撞倒日坂君的轻型汽车在事故发生后突然再次启动,向上游方向前进,差点儿就撞到那位女生。她是这么跟我说的。”
日坂先生沉默不语,点了点头,示意我继续说。
我没有把调查监控视频和沿堤坝道路寻找岔路的事情说出来。因为监控视频没有拍到犯人——这个谜团背后的理由我迟早会查出来,所以此刻就——而我也没有想通这件事。
“事故发生时,日坂君不是一个人。假如日坂君当时是一个人走在堤坝道路上,那轮胎印的位置就不对了。”
本以为日坂先生肯定会在这儿插嘴寻求进一步解释,可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静静旁听。我多少有些沮丧,接着说:
“我查到和日坂君同行的那位‘同行者’是推着自行车在走。我去找那位目击事故的低年级同学确认,神秘‘同行者’穿的是黄叶高中的制服。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想就能查到那位‘同行者’的身份了。这个人在非常近的距离目击了事故,一定看清了汽车的特征,甚至可能看到了犯人的长相,因此……”
因此我只差一点点就能扫清所有迷雾,彻底厘清事件——但我终究没说出这句话,而是说:
“因此,我就贴了那张告示。”
日坂先生默然低头。香烟还夹在他的手指间,可他却不去吸,任由烟雾弥漫。忽然,他有抬起头盯着天花板。这下我看清了日坂先生的脸孔。
他的五官扭曲了。是悔恨的表情吗?还是悲伤?我不太擅长阅读他人的内心。尽管我具备一定看穿事物的洞察力,然而我对人心的理解程度还不足以让我预判人们的情绪走向,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所以,对于日坂先生此刻这副极其严峻的表情,我真是万分捉摸不透。但我能清晰看出一点,那就是他的脸色下隐然藏有怒意。
这时,我问了个早就该问的问题:
“那个……请问日坂君他还好吗?”
日坂先生宛若从睡梦中惊醒,神色诧异。
“唔?噢……”
霎那间,他又带着沉痛神情垂头道:
“不好不坏吧。”
“他能出院了吗?”
“还得等医生下判断。”
日坂先生缓缓转动手指把香烟掐灭。
“唉,听你说了这么多,你调查得可真棒。多亏了你,我了解了许多关于事故的细节。我儿子能有你这么个挂念他的同学,我很欣慰。谢谢你。”
“不用谢,往后有需要也请尽管来找我。”
我按捺不住,说出了这句自豪的礼貌性用语。可日坂先生又说:
“不过这件事属于警方的工作。”
“……”
“假如我儿子的同学因为调查事故而遭遇危险,我儿子肯定也不能安心接受治疗了吧?我会把你说的那个同行者的事情转述给警方。你还是专心读书比较好,毕竟那才是学生的本分。”
我困惑不已。我的确不知道警方具体如何开展工作,可日坂先生一开始明明说正因为警方不跟他说事故细节,所以才要来拜托我。怎么现在又要把这件事交给警方呢?这不是自相矛盾了吗……日坂先生的话恐怕不止是字面意思那么简单。
“您是说……”
我说道:
“要让我停止调查的意思吗?”
“怎么会?我可没这么说。”
日坂先生胸有成竹似的微微一笑,轻呷一口咖啡,说:
“我是说之后就交给大人们吧。”
他把咖啡杯放回茶杯托盘,双手架在桌上十指交叉,用仿佛教育小孩子的叮咛口吻说道:
“小高君。我是在担心你。如果你实在不听劝,我可能会去找学校让老师来跟你谈。明白了吧?行了,你可以走了。账单我来买就行。”
日坂先生连我的名字都记不清,还敢大言不惭地说他担心我,简直是一丝说服力都没有。但他说要通报学校估计不是唬人。也就是说,果不出我所料——日坂先生就是想要我停止调查。
随着调查进展,居然冒出来个人威胁要我停止调查。身为调查者,这一点说不定已经足以令我骄傲。有人来逼我停手,就代表我已经很靠近真相了,也许我应该就此满足。
然而,我就是感到很不爽。
我默不作声地伸手从口袋里摸出现金,将热牛奶的钱排在桌上。日坂先生也没有开口要我把这些钱收回去。
我强忍着令人作呕的烟味,一言不发离开了休息处。我乘坐电梯到地下停车场拿自行车。推车出外,一把跨上座垫,用力踩住踏板。我的目的地就是黄叶高中。准确来说是黄叶高中正门外那块告示板。我贴的告示理应还有一个星期的展示时限。
去那儿一看,告示已惨遭撕去,可我并不感到意外。
******
“吃晚饭了。”
短发护士端来餐盘。今天晚餐是白米饭、照烧青甘鱼、水煮根菜以及一小碗荞麦面。这就是我的跨年荞麦吗?菌菇荞麦面。我双手合十,拿起筷子。护士准备离开病房去其他地方送餐,我赶忙对她说:
“谢谢。”
护士转头答道:
“不用谢。请慢慢吃吧,不着急。”
“好的。可以先把水给我吗?每次你来收餐盘时还要劳烦倒水,我都觉得有点对不住。”
护士停下脚步,思考片刻,应该发觉提前倒水不会产生问题吧。
“我知道了,请你稍微等一下。”
病房悄然无声,我静静地使着筷子。这家医院总在六点吃晚餐,今天也是如此。
菌菇荞麦面毫无热气,可以想见是一路从凉飕飕的走廊端来的。荞麦面的汤头稍稍嫌淡,估计对医院来说,这种咸度才算“普通”吧。
不过这碗荞麦面令我相当开心。医院每天的饭菜都有精心准备,这一点我自然知道。可是在这种特殊的日子里为病人准备特殊的菜肴,这种体贴恐怕更有一层是为了不让病房里的岁月停滞,让住院病人也能品味到季节变换。病人就可以确信哪怕自己躺在床上也不至于和外界切断联系。
话说回来,这碗荞麦面的分量的确是小了点。就食物而言实在是过分寒酸的跨年荞麦面,真的只能充当象征意义。填饱肚子可不能靠荞麦面,还得是米饭和配菜。
有人敲门。不等我出声,门就开了。果然是护士带着水来了。她给我倒好一杯水,今天多了碗荞麦面,餐盘上没有空余之处,我只好伸手接过杯子。
尽管这已是我的每日惯例,护士仍然对我说:
“请把水全部喝完。”
“好的。”
“我等下再来收餐盘。”
根据这碗荞麦面来推测,明天会不会吃年糕汤呢?但年糕对病人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或许会用其他东西来贺年吧?只要有,我就很开心……会是伊达卷吗?吃上一口甜甜蜜蜜的伊达卷,绝对会产生幸福的心情。
我幻想着吃完了水煮根菜。这份蔬菜和时令、新年无关,单纯就是好吃。我边吃边消化小佐内同学的请求,扭脸冲灰狼玩偶说道:
“请给花浇水。”
和菌菇荞麦面一样,照烧青甘鱼也不算烫,但没有变凉,仍是温热状态。这种菜肴没有过火的柔和感教人十分快乐。
享用完晚餐,我将筷子搁好。每个病人吃饭速度都不同,护士来撤餐盘的时间每天都会有些出入。今天在护士来以前,我茫然瞪着空空如也的饭碗菜盘足足有十五分钟左右。
总算等来了护士。她撤下餐盘后再帮我刷完牙,我问道:
“今晚你也要工作吗?”
护士表情毫无变化,说:
“不,按时下班。”
“是吗,祝你过个好年。”
“小鸠同学你也过个好年。”
说完吉祥话,我便躺倒在床,脑袋陷进枕头。我一闭眼,护士就关掉病房电灯,随后响起了开门声和关门声。
……好安静。
好黑。
但并非鸦雀无声,空调还在低声作响。
皮肤能体会到空调吹出的暖风。
却仍无法压倒今晚的寒意。
我把脚伸出被窝,冷空气只在最初令人舒心,转瞬就仅仅剩下寒冷这种感觉了。
——睡意迟迟不来。我再度睁开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