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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冬季限定法式巧克力事件 第十章:自以为的黄金时代结束了

我没办法起身开灯,房内幽暗,打开笔记本也写不了字。

于是我躺在床上睁开眼,怔怔望着天花板,任由思绪继续回溯过去。三年前,那起事件究竟是怎样结束的呢?

*******

我在伊奈波川旅馆被人威胁停止调查,第二天下午又接到了小佐内同学的来电。

“抱歉突然打电话。”

“没关系。怎么了?”

“麻生野小姐说有话要告诉我。”

我暂时思考了一会儿麻生野小姐是打算说什么呢?实在猜不出,可总感觉不会是好事。于是我先反问了小佐内同学:

“她不能在电话里说吗?”

“我也这么问她来着。可她却说电话说不了,希望当面讲。”

我越发有种不祥的预感。

小佐内同学从麻生野小姐手中得到监控视频的那个时候,我站在她身后充任保镖。我的体格绝对说不上魁梧,长相也不凶恶,但似乎只要有个男生沉默地站在小佐内同学身后就足以让麻生野小姐压力倍增。我便对小佐内同学说:

“有需要的话,我随时都可以站在你身后一言不发。”

小佐内同学并没有因为我这番温情支持话语而表露多少感动的情绪。她的语气极其平淡,仿佛像只是听到有人在问今天是星期几,“嗯”了一声,然后接着说:

“那三十分钟后学校见。”

我考虑到马上就是晚饭时间,正想说服小佐内同学改下见面时间。可她立刻挂断了电话,改时间的机会也就不存在了。

我赶紧穿戴好外出衣物,偷偷溜出家门,跨上自行车,朝着日复一日看惯了的上学方向骑行。

话说我到现在都没怎么想到过麻生野小姐这个人。为什么?当然,我可以列举出好几个不去想她的理由,可我没必要自我欺骗。之所以我不去思考麻生野小姐的事,只因为她和那个防盗监控视频有关。没错,只有这一个理由。

我们从麻生野小姐手里拿到了监控视频,然而视频却没有拍到犯人驾驶肇事车辆的身影。而我直到现在仍然没有解开这个谜团。自从我推理出了事故发生时日坂君并非独自一人后,我就把全部精力都放在找出那位神秘“同行者”上头,监控视频之谜也就暂时搁置……这虽然不能说是假话。

可我真正的想法其实更加直接。单纯只是由于我解不开那个谜了。

我和小佐内同学用自己的双脚实地丈量过堤坝道路,确认了如果肇事车辆在堤坝道路往上游方向开就必定会经过便利店监控摄像头拍摄范围。为什么监控没有拍到肇事车辆呢?只能是汽车在半路某处掉头。可问题在于那条路不具备让汽车掉头的现实条件,因为汛期来临,堤坝道路通往河岸地的那条路被封锁了。

那一天的那段路可以说是个密闭的空间。犯人是如何从这个封闭空间中逃脱,又逃往何处呢?

我想不出任何切入口。因为自己不了解汽车……因为自己不了解那里的地形……因为自己想要转换调查方向,希望通过另一条途径早一点抓住犯人……我不断对自己重复这些文过饰非的理由,最终选择把那个谜团束之高阁,不再思考。

所以,我才没有想起麻生野小姐这个人。

我向着学校骑行,两种强烈情绪在心中交织,一是期盼,一是恐惧。时而,期盼催促我用力蹬踩踏板,时而,恐惧顿时又让我感到双腿无力。麻生野小姐竟会主动约小佐内同学出来见面,或许是事态产生不得了的变化。或许,我能由此得到解开封闭空间之谜的线索。因此,我很期盼。

可是,假如我拿到线索后依旧推导不出谜底呢?因此,我很恐惧。如果说线索不够充分,那么我看不穿真相还算情有可原。但……明明得到了线索却仍然看不穿真相,这会意味着什么?

骑到十字路口,有辆汽车无视停车观察的驾驶义务,飞快往我眼前驶来。我紧握刹车以避开危险。自行车发出尖锐的摩擦声,而那辆车丝毫没有减速,就这么开走了。

真是千钧一发。我不再胡思乱想,专心致志往目的地骑去。

今天是周日,太阳已经下山,所以学校是进不去了。我方要琢磨具体应该去哪里会面,忽然看到校门口小佐内同学等待的身影。她穿着深蓝色牛仔裤和长袖T恤,极为简单的搭配,脚上是双球鞋,给人一种就住在附近的感觉,换言之,就是方便走动的装束。莫非,她这么穿是打算随时都能发足逃跑吗?应该是我想太多了。

小佐内同学先朝我深深低头鞠躬,说:

“对不起,突然在休息日把你叫出来。”

“不用在意,我们是互惠关系嘛。”

没看到麻生野小姐,看来我们还要去别的地方。小佐内同学身旁没有自行车,应该只是步行距离内吧。我问道:

“你猜麻生野小姐是想说什么事?”

说心里话,我没有真的认为小佐内同学会回答这个问题。但她边想边回答:

“……我和麻生野小姐没有很熟。之前我也跟你说过,我跟她只是相互知道彼此姓名这种程度而已。就连她家里开便利店这件事我也是着手调查事件之后才知道的。所以,她会跟我说的只能有一件事。”

“防盗监控的事吗?”

“多半就是……快迟到了,我们走吧,这边。”

小左女同学走在前头,我推车跟在后头。这条人行道不算宽,容纳不下两个人再加一辆自行车并排走。

我看着小佐内同学的背影,忽然心生一阵内疚。麻生野小姐一找上她,哪怕是晚餐时间,她也会果断地把我叫出来。当然,可能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她在防备麻生野小姐要动粗。小佐内同学牢牢遵守了我和她的约定,在这起事件中互惠互利、共享情报的约定——而我却没有做到这一点。

趁现在还能亡羊补牢,我冲着小佐内同学的后背说:

“小佐内同学。”

她没有回应,但想必能听到我说话。

“有件事要告诉你。日坂君的父亲给我打电话了,昨天我还跟他见了面。”

小佐内同学回头问道:

“然后呢,他跟你说了什么?”

“他让我收手。”

小佐内同学继续朝前走着,淡淡地回了句:

“这样啊。”

我为了探知日坂君这起事故的真相以致于把事情闹大,所以不得不和日坂君的父亲扯上关系。不过小佐内同学调查的动机却是为了抓住那个差点撞上她的肇事司机,只是单纯为了复仇,所以日坂君的父亲怎样说怎样做都不会影响她继续下一步行动。因此,除了一句“这样啊”,她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了。连责备我一句“你为什么要一个人去见他”这样的话也没说。

我们来到一片四面都是石头做的栅栏——后来我才知道这个东西叫做玉垣*——的角落,栅栏里种植着浓绿色的树木。这是一座神社。原来学校附近还有这样一座神社!我还从未注意过。神社占地面积不大,夕阳时分,神社境内似乎没有人。小佐内同学神色泰然自若,迈步走进神社。我把自行车停靠在石栅栏旁,跟着她一同步入境内。

(玉垣:代表着分隔现世和常世的界线)

麻生野小姐就站在香火钱箱前,狮子和狛犬分立在她身旁两侧。她穿着宽松的黑白条纹衬衫,满脸透着不爽。麻生野小姐一看到小佐内同学,劈头盖脸就是一句:

“为什么要在神社啊!”

原来不是麻生野小姐选择约在神社吗……

小佐内同学仿佛只是回答风往那里吹似的,平淡地说:

“我不想让你来我家,我也不想去你的店,况且是麻生野小姐你说希望找个私密的地方。”

“车站前随便找个地方不行吗!”

“那你可以直接说就好了。车站离我家很远,所以我不会想约到车站前那里。”

我对小佐内同学的了解不多,不过看麻生野小姐这副害怕的样子,小佐内同学特意选择神社见面应该是为了给麻生野小姐施加心理压力吧。

麻生野小姐对会面地点表达了强烈不满,但对于我这个跟在小佐内同学身后的人却没有多说什么。是因为她事先已经听小佐内同学说过我也会来吗?还是说我来不来对她都无所谓了?

小佐内同学没有废话,开门见山问道:

“所以你想跟我说什么?”

麻生野小姐同样没有闲聊,反问道:

“我说你到底都在干什么啊?”

“因为是晚餐时间了,你突然叫我出来,我稍微有点耽搁。”

“别糊弄我了!你肯定干了什么不好的事吧?”

“对不起,麻生野小姐,我不明白你究竟想问什么?”

麻生野小姐双眉倒竖,火冒三丈地说:

“是警察啊!警察来我家了。我家就是我家的店啦。要我把监控视频交给他们。啊,不过他们其实讲话语气还挺客气的。警方要的就是从六月七日十七时开始的监控视频,和你那天要的时间段一模一样。这下傻子都知道你肯定跟警方在查的事情有什么瓜葛吧?到底怎么一回事啊?六月七日出什么事了吗?你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小佐内同学快速瞄了我一眼。我们两个都没有想要刻意保密正在调查日坂君肇事逃逸事件这件事。她的眼神是在征询我的意见,问我可不可以把这件事告诉对方。我便对她点点头。不料麻生野小姐似乎误会了我们两个的眼神交流。

“我先说好噢,那个监控视频我也看过了。警方好像不接受复制数据,他们把整个监控视频录像机都拿走了。但我在把数据给你的那个时候复制过视频文件,所以自己就看了一下。可我从视频似乎看不到任何异样,就是正常有车辆不断经过的重复画面。这样的视频,为什么先是你来要,后来又有警察来要呢?太瘆人了啊!我可不想给我老爸惹上什么麻烦。万一警方回头说‘这个监控视频好像有复制过的痕迹’,我要怎么办才好?”

我不清楚小佐内同学是否是个内心善良的人,但她应该没有把快乐建立在他人痛苦之上的施虐心理。眼见麻生野小姐越说越焦急,担忧之情溢于言表,小佐内同学找准对方话语的间隙,简明扼要地坦白道:

“视频那段时间里发生了一起肇事逃逸事件。”

“……肇事逃逸?”

“事件现场就在渡河大桥南边的人行道。受害人是我们中学三年一班的日坂祥太郎。事故发生后,犯人驾车沿着堤坝道路往上游方向逃跑,目前还没被抓到。”

麻生野小姐眉间一紧,好奇地说:

“所以这跟我家又有什么关系呢?”

“事故当天,从现场往上游方向逃跑的话,汽车是不可能在中途驶离堤坝道路的。犯人只能一直开车在堤坝道路上跑,因此必然会经过麻生野小姐你们家经营的便利店,也就是‘七屋町店’的正门前。”

麻生野小姐伸手按住嘴巴,大吃一惊道:

“等一下。你是说,那个,我家的防盗监控拍到了犯人?”

“并没有。”

麻生野小姐重重一脚踩在神社的石砖地上……好厉害,原来真有人会用顿足来抒发情绪呢,我还是头回见到。

“到底怎么回事啊?你说的话根本自相矛盾。”

“我是说……”

小佐内同学放慢语速,一个字一个字把话揉碎了讲给对方听:

“本来监控视频必然会拍到犯人的车,可实际上却没有。那么犯人肯定是在抵达便利店之前用某种方法驶离了堤坝道路。至于这个某种方法,目前我还没想通。”

“没想通?”

麻生野小姐的脸色“唰”地一下涨红了,哪怕在这昏暗的神社,我也能看出来。

“所以你……”

麻生野小姐这时才把视线对准我。

“不,是你们。你们是在调查那个犯人怎样逃跑吗?”

小佐内同学和我依次点头。麻生野小姐抬手微微伸出食指。她指着我问道:

“你们查了几天了?”

我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还未等我准确摸索出预感的本体,麻生野小姐就爆发了:

“白痴啊,你们!什么某种方法……不就只有那一种方法吗!都查了这么多天,为什么会想不通视频没拍到犯人这件事啊……骗人的吧?”

不,我们没有骗人。

很遗憾,我没有骗人。我是真的想不通。不过,既然我都没想通,想必其他人也是想不通的。于是我不假思索地反问道:

“你知道什么吗?”

刹那间,麻生野小姐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中充满着怜悯。

“不知道,我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件事呢。但是呢,我看过那个视频了,结论只有一个。可恶。”

麻生野小姐再次狠踢一脚石砖。

“抱歉,现在没时间继续跟你们聊天了。再见!噢,对不起这么晚了还把你们叫出来。”

说完,麻生野小姐就摆摆手,转身朝神社深处走去。大概神社那一头还有条路吧。

——眼下,我只知道麻生野小姐确实意识到了什么,但具体是什么事我就毫无头绪了。小佐内同学想来和我是一样的心情。只见她睁大双眼,动也不动。麻生野小姐这番举动肯定大大出乎小佐内同学意料之外。

麻生野小姐已经有结论了。

但这怎么可能呢?麻生野小姐的结论一定只是言之过早的推测,要不然就是她的一厢情愿,错不了的,一定不过如此而已。因为麻生野小姐在几分钟之前才听说有这么一起事件啊,

她连犯人驾驶的是一辆天蓝色轻型厢型车这个情报都不知道——她得出来的结论怎么可能会对呢?

*******

病房好安静。

耳朵习惯了宁静,就能听到以往听不到的动静。比如某处飘来的歌声……大概是有人在看红白歌会吧?这家医院晚上九点就会熄灯,不过在九点前看电视是没有问题的。

我把脑袋枕在手臂上,现在不管怎么活动手臂也不会牵连肋骨疼痛了。

漆黑之中,我没有必要去拿笔记本,毕竟拿了也写不了字。但这一点正合我意,因为接下来剩下的尽是些教人不愿写出来的事。回溯记忆,我重返那个星期一,也就是与麻生野小姐见面的翌日。

*******

周日晚上,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睁眼看时钟,都已经凌晨四点了。不管怎么想,我都不认为麻生野小姐能在眨眼间破解连我都无法看穿的谜团。但我没法不去在意,麻生野小姐当时究竟察觉到什么了呢?

天亮了,今天是星期一,上学的日子。我换好夏季制服,那起书包走出家门。睡眠不足使我的双目异常干涩,外头的夏日阳光更令我几乎睁不开眼,

我比往常稍迟一些才赶到教室。刚进教室,班级例会和学生指导就快开始了,我差点儿就要迟到了。时间很紧张,但已足够让我察觉到班级里异常兴奋的氛围,转瞬就理解了兴奋的理由。那一天,三年一班无人旷课——日坂君来了。

日坂君既没有缠绷带也没有拄拐,身上几乎看不出任何受重伤的痕迹。他的头骨应该有凹陷,可连头发都没怎么剃短。日坂君就坐在自己课桌前,宛若交通事故从未发生,遑论肇事逃逸事件了。

好几位同学围在日坂君身边,一面祝贺他伤愈,一面好奇地旁敲侧击问道:

“恭喜你康复回归!”

“太好了呢!”

“警察找你聊过吗?”

“真是太不走运了。”

“现在没问题了吧?”

“我们大家都很担心你。

“你当时是什么感觉?”

“伤势怎么样了?”

日坂君没有被这些五花八门的问题给惹恼,但也没有很认真回复好奇的同学们,只是用敷衍、笼统的回答一一给遮了过去。

我放下书包,走到位子上坐好,刚转头朝日坂君看,突然发现他也正在看我,我们俩面对面隔空对视了一眼。我微微一笑,稍抬手向他致意。可日坂君却仿佛什么也没看到似的,将视线平移开了。

这样的情形在那一天又发生了好几次。日坂君明明在看我,可我们一旦眼神交错,他就立马挪开。

我们没有对彼此作出任何友好的表示。

就这样来到放学时间。

既然日坂君有心躲我,那我也没必要主动凑上去自讨没趣了。就让时间来帮助愈合他和我之间的嫌隙好了。对我而言,日坂君能够平安出院,能够正常参加除了体育课之外的课业活动,当时的我心中应该有产生种不可思议的欣慰。尽管日坂君康复出院和我做的事之间其实并不存在任何关联。

就在我准备收拾东西离校之时,日坂君忽然走到了我身旁。

“小鸠,能跟你说句话吗?”

我正拿着教科书往书包里塞。

“当然可以。就在这里说吗?”

“……不,还是换个地方聊吧。”

日坂君没有站在原地继续思考,转身走出教室,我也跟在他后头。

放学后的校园混杂着各种各样的杂音。有同学们结伴回家的交谈,有金属球棒击打棒球的响声,还有人快速跑下楼梯的脚步声。但是我察觉到在其中并没有体育馆内那球鞋与地板的摩擦声以及球拍拍打羽毛球的破裂声。是我们现在身处的位置距离体育馆太远了吗?不过我敢肯定,此时此刻,体育馆内一定有那些声音。而此时此刻,日坂君没有去体育馆。

我跟日坂君走了一小会儿,来到三年级教室旁边一条笔直走廊的尽头。曾经这座城市学生人数比现在多得多,这条走廊的房间也是教室。现在这房间上了锁,学生进不去,我不知道这房间到底是干什么用的。这条走廊和我们的教室相隔不远,然而一走进这条走廊,周遭忽地安静了下来,有种与世隔绝的僻静感。

日坂君转过身来,我终于有机会对他说出那句一整天都憋在肚子里的话了。

“祝贺你伤愈出院。”

日坂君面色如平湖止水,嘴角翘也不翘,说:

“谢谢。”

“你什么时候出的院?”

“周六早上。你来看望我的那天,你刚走,我的伤口就有点脓肿,出院日子就推迟了一点。”

“现在呢?没事了吧?”

“嗯。”

“太好了。”

突然,我浑身触电般一颤——他说周六早上?

那怎么可能呢?周六早上,日坂君应该还在医院里才对。难道说日坂君现在对我说谎了?可他没有理由说谎。也就是说……

这就是线索,无比重大的线索。

说实话,之前我就有所怀疑了。疑问终于得以解释,全凭这一刻产生的新线索。

日坂君开口道:

“小鸠,那个……”

是日坂君主动来找我说话,那我理当把优先发言权让给他。可我按捺不住心情,伸出手掌

张开五指强行打断了日坂君的话,为自己争取出思考时间。

对,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周六下午,日坂君,你的父亲跟我见面了。”

日坂君的神色霎时严峻起来。

“你说什么?”

“有人给我打电话自称是日坂君的父亲。可我总感觉有点不对劲。当时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但现在我明白了。那个自称是你父亲的人其实并不知道你已经出院了。”

当时我问那个男人日坂君是否出院,男人回答说取决于医生的判断。然而,日坂君当时明明已经出院了。这个矛盾只有一种解释,那个男人压根不是日坂君的父亲。

真正的父亲怎么会不知道儿子出院了呢?

“那个人多半是冒牌货。”

那时引起我的怀疑的地方就在于冒牌货自称日坂君的父亲,但我怎么看都觉得他的外貌和日坂君并无多少相似之处。可我虽然心生疑虑,还是没能开口请他让我看看身份证明。假如小佐内同学在这里,她大概就会说“你要是确认一下他的身份就好了呢”。

我把自己的手机号码以及小鸠这个姓氏都贴在了黄叶高中校门外的告示板上。反过来说,所有见过那张告示的人都可以给我打电话。

“我不认为那家伙只是单纯的恶作剧。恶作剧没必要特意把我叫到伊奈波川旅馆的休息处去,那个男人如此大费周章,不可能只是为了戏弄我。”

日坂君沉默了,于是我一口气把推论全部说了出来:

“那个男人是为了探知事件调查进展。他说儿子……日坂君遭遇了肇事逃逸事件之后得去找保险公司理赔,保险公司要求他必须详细描述事故细节。如果他压根不是你的父亲,所谓保险公司的事自然也是谎言。那么到底是谁会这么拐弯抹角地打听肇事逃逸事件的调查进展呢?”

我感到背脊发凉,不禁打了个冷战。

“我说不定……其实是跟犯人见了面。”

日坂君低头不语。

撞伤自己的犯人居然还冒充自己父亲去联系自己的同班同学……这件事听起来着实让人不寒而栗。但也许这件事反而能成为逮捕犯人的决定性线索。

日坂君露出疲惫的笑容。

“……真厉害啊,小鸠。我只是告诉了你一句什么时候出的院,你就想到了这么多东西。了不起,真的了不起。”

日坂君点了点头像是认可,随后又说:

“很抱歉,我要在你这么费心思考的时候做这件事,不过,你给我咬紧牙关。”

“诶?”

啪,一记闷沉的响声。

日坂君用右手扇了我一个巴掌。

完全不痛……他这记正手巴掌是那样的绵软无力,与其说是巴掌,不如说是抚摸了一下我的脸颊。尽管不疼,我却惊讶万分。日坂君盯着自己的手掌,说:

“真丢脸,我没转手腕,手好痛。哦,肌腱倒是不痛,那里的伤确实是痊愈了。”

接着,日坂君神色怆然地说:

“我说小鸠,我有拜托你做这些事吗?我有拜托你把我说的话当作线索来推理吗?我有拜托你在休息日去旅馆跟人见面吗?我有拜托过你这一切吗?恰恰相反才对,我明确拜托的是完全相反的事——停止行动,停下来。你忘了吗?”

我呆若木鸡,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听任日坂君单方面继续说道:

“我可记得很清楚。那天,在病房里,你来探望我,听你说在寻找肇事逃逸的犯人之后我立刻就这么说了。我让你什么都不要做,停止行动。你该不会要说自己不记得了吧?”

日坂君平日里不是个健谈的人,因此他这一长串话语说得并不流畅,可每个字都如雨点一般重重打进我耳朵里。

“我明明跟你这么拜托过了,你为什么还要做多余的事?为什么?牛尾都跟我说了。第一个说要寻找犯人的确实是他,可那家伙很快就放弃了,之后的一切调查全都是你一个人所为。对不对?我可以这么认为吗?”

“……”

“我也去问过藤寺了。我明明让那家伙不要说出去,可那家伙还是把事情跟你说了。”

“这件事不是藤寺的错。”

“我没说是那家伙的错。但我还是会恨他。当然,我也会恨你。是你四处打听,最终撬开了他的嘴巴。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是为了逮捕肇事逃逸的犯人。逮捕他,然后……

我到底做了什么?

窗外的夕阳将日坂君包裹在橙色里。

“小鸠。我真是特别特别不走运。我只是好端端地走着路,突然就被车撞了。中学最后一次大赛的机会就这么化为泡影。我好想参加全国大赛啊!我是不觉得自己肯定能赢过全国级别的高手,可跟他们打一场势均力敌的比赛,我就已经很满足了。如果我在夏天能拿到不错的名次,还有可能拿到体育特招推荐资格。但现在一切都付诸东流。我知道自己并不是因为热爱羽毛球才开始练这门运动,可羽毛球已经成为了我整个中学生涯一以贯之的重要目标,如今,全没了。”

日坂君不停将右手攥紧、松开、攥紧、松开。刚才他就是用那只手给了我一巴掌。想必他还是很痛。

“不过么,我跟你老实说吧,这都无所谓了。唔,也不能说无所谓,只是我已经认命了。不认也不行,毕竟是意外事故。经历那么危险的事故还能活下来我就已经……然而,偏偏你这家伙出现了。我那样拜托你停手,可,都是你干的好事!”

“我……”

我词穷了。日坂君的语气比起责骂我,似乎更多是发自心底的疑问:

“我对你是做过什么坏事吗?值得让你这样恨我?我不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人,所以社团活动基本都交给牛尾来打理。也许,也许我确实曾对你做过不好的事,得罪了你。如果你是为了报复我曾经的恶行,那这件事还算情有可原。”

“没有那种事。”

“……我知道了,你其实没有恶意。就因为你没有恶意,才更叫人恼火。别摆出这副一头雾水的表情,小鸠,你这副表情简直像是在说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一样。”

日坂君脸色扭曲,噙着泪发出苦笑,又笑着流出了泪。

“啊,你这人,太不爽了。”

“……”

“之前我说过,我现在再说一遍,这是最后一次了。”

他用像是教育小孩子的叮咛口吻说道:

“我拜托你,别再管这件事了。”

说罢,日坂君缓缓离我远去,每一步都稍嫌沉重。我伸手摸了摸脸颊,日坂君扇巴掌的位置丝毫没有疼痛感,但却异常发烫。

日坂君就这样慢慢走远了。我独自一人站在放学后校园的某条走廊尽头

我……

日坂君说的没错。我真的不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事。

为什么日坂君如此抗拒我调查他这起肇事逃逸事件呢?为什么日坂君的表情会那么受伤呢?

直等到日坂君的身影在楼梯口消失不见,我才迈开步伐。

……到目前为止我都调查了哪些事?事故当天日坂君和一个女生同行。这个女生大概率不是他的交往对象冈桥同学。日坂君刻意隐瞒了这个女生的存在。这个女生迅速离开了事故现场。这个女生不大可能是日坂君的姐妹,否则他没必要隐瞒。我也同意藤寺君的推测,这个女生应该是日坂君的出轨对象。

可假如我只是暴露了日坂君的出轨行为,日坂君怎么会露出那么悲哀的表情呢?况且他不转手腕就给了我一记正手耳光,心里大概抱有无法原谅我的恨意。而且我没有跟任何人透露过调查内容。藤寺君也好,小佐内同学也好,他们想必也没有跟别人透露过这件事。

我茫然在走廊里走着。日坂君应该已经走了有十分钟左右,走廊特别安静。

我再次摸了摸脸颊。

心乱如麻,怎么都理不出个头绪。我还有必要去调查日坂君因何而愤怒吗?我自己又为何会动摇成这个样子?我双脚发虚,感觉随时都会瘫倒在地。是因为日坂君对我动粗造成的冲击力过于强烈吗?不,我不觉得是那样。可还有其他原因吗?

我走回三年一班的教室。适才我跟日坂君离开时,还有几个同学留在这里,现在教室里只剩下一个人。这个人面色铁青,就站在我的座位旁。是小佐内同学。我看到她手里拿着一份报纸。

“小佐内同学。”

听到声音,小佐内同学默然朝我张开报纸,伸指点了点报纸的某处。晚报登载着一篇极短的简讯。

(六月十九日 岐阜新闻 社会版块)

木良警署于十九日以违反道路交通法(肇事逃逸)的嫌疑逮捕了现居木良市的兼职打工者永原匠真(21)。

嫌疑人涉嫌于本月七日下午五点零六分左右,在本市渡河町的堤坝道路上驾驶机动车撞伤本市一名中学生(15)且没有对伤者进行救护,而是继续驾车逃离现场。

嫌疑人在接受警方调查时供述“我边看手机边开车就导致事故,至于逃跑的事情就全都不记得了”,否认了部分犯罪嫌疑。

二十一岁。

伊奈波川旅馆里那个男人不管怎么看都不可能低于四十岁。因此,我的推理全错了。

事件就此告终。我们的调查连犯人的影子都没碰到。

我所做的只不过是伤害了日坂君……

成果仅此而已。

*******

这就是日坂祥太郎所遭遇肇事逃逸事件的始末。

三年前,我在监控摄像头没有拍到肇事车辆这个谜题上交了白卷。不,我是逃避面对这个谜题。即便得到了新线索,我也没有再去认真思考这个谜团。因为假如有了新线索,可我还是解不开这个谜,那就等于证明我的能力低下。当然,结果的确如此。麻生野小姐和我得到的解谜条件相同,然而她就能在听到事件信息的一瞬间解开谜团。这是我亲眼得见。麻生野小姐解开谜团的第二天,警方就逮捕了犯人。两件事绝不是巧合。

而且我非但没有选择正面攻克自己解不开的谜,反而为了补偿自己的心理,转而执着于寻找那位“同行者”。如今想来,那显然是南辕北辙的调查方向。之所以我会看不清错误方向,归根结底果然还是潜意识在逃避面对解不开的谜题。寻找“同行者”不光侵犯了日坂君的个人隐私,对解决事件更是毫无帮助可言。

换言之,我只是纯粹在侵犯隐私。

我的调查以惨败告终。对于中学时代的我而言,对于那个太过于骄傲的自己而言,整个调查行动连半点聊以自慰的小小成果都没有,只有彻头彻尾的失败。

于是我再次选择了逃避,屏蔽了这起事件的一切后续消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对于整起事件,我所知的内容仅仅是那天下午读到的晚报简讯。更没有在逮捕犯人后跟日坂君谈起过这件事。日坂君在事故之后也是寡言少语,和任何人都不怎么说话。

——回首中学时代,我见过光辉的成功,也曾目睹惨痛的结局,更有苦心付出却只收获了嘲讽和谩骂。然而,要说到因逃避面对错综谜团进而离开通过真相之路,果然唯有日坂君这件事。

小佐内同学恐怕也对这起事件心有余悸。我不是很清楚小佐内同学在这起事件里的具体心理变化。但我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小佐内同学失去了对麻生野小姐的心理优势,不得不处于可能遭到身体伤害的境地。因此,在看到肇事逃逸犯人逮捕新闻后的一周时间,小佐内同学都没有来学校。

我和小佐内同学都因这起事件而遍体鳞伤。临近中学毕业,我发誓上高中后要自我封印自己这愚蠢的癖好。我们和彼此约定要互帮互助,共同恪守小市民的行为规范。

三年来,我们不得不承认彼此定下的这条准则是多么得不自量力。不过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何处飘来了红白歌会(也可能是其他节目)的微弱声响。我在幽暗病房里仰望天花板,怎么都睡不着。

现在,我可以确信自己在三年前确实对日坂君做了什么事。

曝光了他脚踏两只船……不,不是这种事。

当年我的确是这么以为来着。但是我想错了。一定不会是这件事。那么,我到底做了什么呢?

这时,我注意到病房墙壁上的时钟指针是夜光色,看来上面特意涂有荧光材料。我从未在夜间这个时候保持清晰,因此直到今天才注意到这件事。此时已是八点四十七分,没多久就要熄灯了。九点后不允许看电视,我就连轻轻歌声都听不到了。我还要熬多久才能看到黎明呢?夜晚真是长得教人烦躁。

忽然,有人不敲门就静静推开了房门。走廊的亮光瞬间蹿进病房,我不由得抬手盖住眼睛。

门口站着一个人,这个人穿着连帽羽绒服,帽沿还带有毛边。虽然这人身处逆光下——但我绝对不会看错。于是,我开口说:

“晚上好。”

小佐内同学的小脑袋稍稍一斜,用平常语气回道:

“噢,晚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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