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佐内同学全身裹着厚重的奶油色羽绒服,还系了条灰色围巾。小佐内同学是个非常怕冷的人,每到冬季就不免变成这副模样。
小佐内同学摘下羽绒服的兜帽,我这才看到她在帽子里还戴了副和羽绒服相同颜色的耳套。小佐内同学又摘掉耳套挂在脖子上。病房的门自然合上了,那一点窜进来的灯光随即消失。
“你终于醒了,每天来看你都在睡觉,我就觉得不对劲了。”
我苦笑道:
“其实我还发过牢骚呢,你明明白天来就好了。”
“白天很忙。”
“备考吗?”
“嗯。还有就是……”
小佐内同学一时住口,我半开玩笑地说:
“当侦探吗?”
小佐内同学瞪了我一眼,慢慢走向病床旁的桌子,伸手拿起插着干花的花瓶摇了摇,来回摇晃的轻微水声打破了病房的安静。我说:
“真有你的,居然会怀疑水。”
小佐内同学把花瓶摆回桌上,说:
“我想如果是往常的小鸠君,一定会立刻注意到的。自己每天总在这个时间就早早入睡,为什么会和平时差这么多呢?”
“我还有为是受了太严重的伤以后,休息的生物钟自动就变成那样了。”
“每晚都让你喝完一杯水,就很奇怪啊。这样子难道不会让病人半夜想要上厕所吗?”
“护士说喝水也是治疗的一部分,我就没有怀疑。”
有些异常情况就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很多奇怪的事只要有个第三人从客观角度一看就会明了。不过,小佐内同学的指示倒是颇为耐人寻味。
“可你只给我留下了给花浇水这种晦涩的留言。”
除了那则留言,小佐内同学还留下了一束花,而且是干花。干花当然没有浇水的必要。但她却仍然要求我给花浇水,其中必有蹊跷。万幸,我读出了她的隐藏台词。没有错。
——不要喝晚饭后的那杯水,把它倒进花瓶里。
因为有人监视,所以第一次倒水失败了。可第二次我就成功了,没有喝那杯水。因此,自从住院以来,我今天终于没有在熄灯前就深深入眠。从结果来看,发生了什么不言而喻。我看着干花花瓶,说:
“我没察觉到有人给我下药了。”
“我也不相信自己的推测,一开始真的不敢相信。”
小佐内同学顿了顿,看着我说:
“要是我早一点警告你,要是我更自信一点就好了。对不起,小鸠君。”
她根本没有必要道歉。
“为什么你要说对不起?明明该道歉的人是我……是我把你撞飞了。”
事故发生前一刹那,我用肩膀猛撞小佐内同学,导致小佐内同学跌落到了堤坝的小段。
“我一直在担心你会不会受伤。当时我应该想个除了撞飞你之外更安全的方法才对。”
“……小鸠君。”
“你正在吃鲷鱼烧吧,对不起,我把你的鲷鱼烧糟蹋掉了。你没有哪里摔伤吧?”
“小鸠君。”
小佐内同学站在床边,将脑袋凑近我,说道:
“我只是有点轻微摔伤,鲷鱼烧更是无关紧要。小鸠君你要实在过意不去,下次再去买一个赔给我就好。你明白了吗?现在可以听我说吗?”
“……”
“你自己大概已经知道了,小鸠君,你整整昏迷了五个小时。在这五个小时里,你猜我在做什么?我就在这家医院的等候室,一直用手机搜索关键词。‘头部受伤 昏迷 一小时’‘头部受伤 意识不清 两小时’。我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做,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我当时只是不受控制地用颤抖的手指不停搜索这些东西。小鸠君,我这么说,你能相信吗?”
她这么一问,我反倒觉得有点难以置信了。
小佐内同学双手交叠按在身前,笔直站在床边,说:
“说真的,那个时候我完全没有注意到那辆车,如果不是小鸠君你推了我一把,我肯定会被那辆车撞到。小鸠君,是你救了我的命。他们跟我说你还活着,我真是太高兴了。虽然你还是受了重伤,我不能说太棒了这种话。可我真的,真的很开心……谢谢你救我。”
听到小佐内同学这番情真意切的感激,我心中却没有丝毫波澜。随手一挥就能轻描淡写帮助他人,他人还来不及道谢,我就转身走进风中。我曾经无比憧憬那样的人物。赌上性命拯救他人这种自我牺牲精神的英雄?我一次都没有想过。假如以后再碰到类似场景,我估计还是只会考虑自己的性命安危。但是,不论我心里怎么想。我在那一刻的的确确是救了小佐内同学。
其他事情全都无所谓了。至少,在距离阴阳两隔只是一层薄纸的那一刹那,我选择了非恶的选项。一切终究没有变坏。
我伸手捂住自己的双眼。小佐内同学恐怕不会想要看到我的泪水吧?
不知何时,那个似乎从电视机里传出的歌声消失了。我的双眼早已习惯了黑暗,不开灯也没事。不过小佐内同学同样没有去开灯的意思。
“话说回来,”
我用明快的语气说道:
“你还真厉害,居然知道有人命令我要在饭后喝水。”
小佐内同学脸色冷淡,仿佛我说的是什么无趣的玩笑话。
“你肯定发觉了吧?”
发觉什么?我没有反问。没有必要重复说一个对方不接梗的玩笑。我伸手从桌上拿起灰狼玩偶。那时小佐内同学送的探病礼品。
“这是你特意去买的吧?贵吗?”
“不贵。我不想说价格的事。”
我转动手腕,将玩偶对准我的脸,说:
“晚上好。”
可是小佐内同学的表情并无多少变化。
“小鸠君,你有点搞错了,不是对那个说话。”
“诶?”
我听不懂了。我可非常确信答案就是这个来着。
小佐内同学指了指桌子。桌上还剩下插了干花的花瓶以及只剩一颗BonBon巧克力的……
……难不成?
我举起存放BonBon巧克力的箱子,弯曲手指弹了弹箱子底部。小佐内同学皱眉道:
“会有噪音的,别弹了。”
“原来在这里啊。”
我横过箱子一看,果然,和巧克力数量比起来,箱子的深度就太冗余了。我再翻过箱子看到底面写着一行字,“内有十六颗BonBon巧克力”。
原来如此。这个箱子本来能装十六颗巧克力,另八颗装在箱子的第二层。不过现在箱子的第二层应该装着其他东西。
“有人给我下药,我已经很震惊了。但你居然安装窃听器,这给我带来的冲击一点不亚于下药。”
我情不自禁语带愠怒,小佐内同学压低嗓音回道:
“不是窃听器,是无线电。”
“是吗?”
“对。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发信号的无线电。”
原来这种不叫窃听器吗……
小佐内同学感慨颇深地说:
“很不容易的哦,因为必须要找一种波长不会影响到医疗仪器的型号,我在这方面一窍不通,幸好找到了比较了解这方面的人帮忙。”
但愿她是用和平稳妥的方式请别人帮忙。
小佐内同学确实是个在必要情况时不会拘泥于手段的人。可我不认为她会在没有具体理由的情况下随便窃听他人。如果她是在发现我每次晚饭时间后都长眠不醒,觉得事有蹊跷才安装窃听器——无线电试图调查原因,倒也无可厚非。可这箱BonBon巧克力是圣诞礼物,而我是在二十二日傍晚才出的车祸。也就是说,小佐内同学是在车祸后立马就去着手准备了无线电。
“话说你为什么会想到设置无线电呢?”
“你心里肯定有数的吧?”
“唔,多少有点,但也许我会猜错。”
听我说完,小佐内同学双手抱住自己的身体,仿佛在抵御恐怖的事物般说道:
“我没能提前察觉到那辆车,所以对这件事不是很自信。但,我看到那辆撞你的车并没有刹车。”
虽然不愿承认这个事实,可我同样有这种感觉。
那天很罕见地有大量积雪。这座城市鲜少下雪,所以绝大部分汽车都不会在冬天特意换上雪地胎。普通轮胎在雪地上是很危险的,因此下雪天,大家开车都会把车速降得很低。
那辆撞我的车的速度也没有很快。否则的话,我现在恐怕已经不在这里了。那是辆黄色小车,缓缓朝我驶来。就在我以为它要从我身边驶过的一瞬间,汽车忽然改变了方向。
正如小佐内同学所言,我感觉那辆车的司机并没有踩刹车。警方来医院找我时,我把这件事告诉给了其中一名警官,警方记录上也写下了这件事。
——三年前,我曾对小佐内同学暗示过那辆车的目标会不会是她。当时小佐内同学表示对一个差点儿死掉的人说也许对方怀有杀意,作为玩笑话是非常无聊的。这次我亲身体验了她当时的感受,没错,她说的一点都没错。
无凭无据就去推测某人具有杀意,的确会让受害者非常不快。只不过,假如这可能性真实存在呢?那一天,某人确实是故意开车撞我——尽管光是这种想法就会让我感到万分恐惧,但我却没办法否定。
小佐内同学的思路多半和我一样。因此,她在事故后不久就去准备了那箱装了无线电的BonBon巧克力。
“假如那个司机真的是故意撞小鸠君,那医院里也未必安全。我是这么想的。因为报纸马上就登出了小鸠君住在哪一家医院。我知道自己这个想法有点孩子气……可我怀疑那不是单纯的交通事故,而是犯罪。因为不管我怎么回忆,我都认为当时司机没有踩刹车。”
但她不可能一直守着我的病房,手头又没有那个肇事逃逸司机其实是杀人未遂的证据。于是,她必须用某种工具在最低限度内观察病房里有无异状发生。
小佐内同学并非刻意要对我隐瞒无线电的存在。只不过到目前为止,她一次都没能和清醒的我碰面。假如她能和我见上一次见面,大概就会把无线电装置的事告诉我。没办法,谁让我每次在她来探望时都长眠不醒呢。
小佐内同学盯着我手里的BonBon巧克力箱,里头只剩下一颗巧克力。
“还剩下罗克福奶酪*口味呢,你不喜欢奶酪吗?”
(罗克福奶酪:一种羊奶蓝纹奶酪。尽管全世界不管哪里都可以制作罗克福奶酪,但欧盟法案规定只有出产于苏尔宗河畔罗克福尔镇岩洞里的奶酪才能使用罗克福这个商品名。有点类似香槟,全世界不管哪家都可以酿造香槟酒,可只有出产于法国香槟行省的香槟才被认为是正宗香槟,其它地方出产的严格来说只能叫做气泡酒)
“不会,我只是随便挑剩下了这颗而已。”
“……小鸠君,你一定和我一样觉得这不会是单纯的交通事故。因为,小鸠君你一次都没有对他人说过这箱巧克力好奇怪或者也许有人想杀自己这种话。”
“唔,是的。喂,你该不会二十四小时都在监听我吧?”
“别说监听,至少说是旁听嘛。”
“这两个词的区别可大着呢。”
“……我当然不可能二十四小时都在听。我只是觉得如果是小鸠君,你肯定不会对别人这样说的。”
上当了,被她骗到了。
小佐内同学一语中的。我醒来后同样孩子气地开始怀疑那天事故其实是杀人未遂。如果真是杀人未遂,那我就绝对不能对任何人透露我有考虑过这个可能性。正如小佐内同学能在病房里安装无线电,犯人或许也能通过某种途径观察这间病房。要是被犯人知道我已经开始怀疑是故意杀人的话,我又躺在床上动不了,那可就太危险了。
当然,即使犯人真是故意开车撞我,那也不一定意味着犯人明确认识小鸠常悟朗这个人。犯人也可能只是心怀怨愤,没来由得开车无差别撞人。但不管怎样,我现在的处境总该小心为妙。
小佐内同学随口一提似的说:
“另外,我一开始送的礼物其实是录音笔。”
“录音笔?不是无线电吗?”
“嗯,因为小型无线电的信号比较弱,我就必须一直待在医院附近。但那样就哪儿都去不了了,况且,外头天气真的很冷,所以我一开始是放了待机时间足够长的录音笔。然后我发现小鸠君你每次吃完晚饭立刻就会陷入沉睡。我感觉有点不对劲……就把录音笔换成无线电了。要是趁你吃晚饭的时候来见一面就好了,不过医院禁止在晚餐时间探视。”
确实,我三年前去探望日坂君之时就听说晚餐时间禁止探视。时间段先放一边。
“你刚才说了窃听器哦?”
小佐内同学诧异地摇摇头。
“我没说过。”
我没有问小佐内同学是在什么时候把录音笔换成无线电的。想来是让我给干花浇水的前一天,抑或是再前一天。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我看着小佐内同学所送的巧克力色箱子,问道:
“BonBon巧克力该不会有两箱吧?”
小佐内同学要回收录音笔,就得打开巧克力箱的第二层然后拿出录音笔。她多半是用胶带把录音笔贴在夹层底部。这一套动作需要花费很长时间,难以想象小佐内同学会长时间留在病房里这么干。
因此,小佐内同学想必是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BonBon巧克力箱和两只录音笔。那么她只需要直接把箱子换掉就行了。她拿走装着录完音的录音笔的箱子,换上装有刚开启录音功能的录音笔的新箱子。之后她把录音笔换成无线电估计也是同样手法。
小佐内同学好奇地说:
“你没有察觉到吗?小鸠君你其实吃到过两颗相同口味的巧克力噢。”
经她一提……我好像是有吃到过两次湘草口味……
不管我的状态有多差,竟然没察觉到有人在我眼皮底下偷天换日,太惭愧了,真是情何以堪。要是此刻腿脚利索,或许我就要顿足懊恼了。
小佐内同学低头看着我。一瞬间,我发现她嘴角上翘。
“你笑了?”
“没笑。”
算了,总之小佐内同学开始监听这间病房。然后她探病了几趟,发觉我每天都睡得特别早、特别熟,心下蹊跷,便从监听记录里寻找可疑的蛛丝马迹,最终得出结论:我晚饭后喝的水有问题。
她之所以留言让我每天只能吃一颗BonBon巧克力,是为了延长巧克力箱摆在桌上的时间。
我躺在床上看着那只布偶,问道:
“对了,这个布偶又是什么作用?”
“送你一个可爱的布偶,必须要有理由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是为防万一犯人怀疑有无线电而准备的可爱诱饵。”
诱饵啊……
*******
“不过我还是不懂为什么对方要下药让小鸠君睡着。”
小佐内同学说道。对于这个疑问,我胸中已有思路,但还需要再一件事。
“小佐内同学,你明明是来探望的客人,很抱歉我要麻烦你一件事。”
“诶?嗯。”
“我想去卫生间,能请你帮我做到轮椅上吗?”
小佐内同学没有流露丝毫嫌恶的表情,点点头,把病房一角的轮椅推到床边。我先挪动身体坐在床边。自己一个人能做的只有这么多。接下去,从床边移动到轮椅是最危险的一段路。小佐内同学意识到了风险,问我:
“要不要开灯?”
我想了想,开灯有风险,在看不清地板的黑暗之中往轮椅上坐也有风险。心下比较了二者孰轻孰重后,我说:
“……嗯,拜托了。”
小佐内同学打开电灯,一时被灯光晃得目眩,稍稍眯起眼睛,但很快就习惯了光亮,开始着手帮我从床边移动到轮椅。
“我坐上去的时候,请小心不要让轮椅移动。”
小佐内同学紧握轮椅手柄,说:
“我把轮椅的轮子固定死了。”
“好,那我要坐过去了。”
我的右脚不能承重,但左脚没有问题。只要牢记卧床生活会导致自己力气变小,再做足心理准备,单脚站着把屁股挪到轮椅上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卫生间在哪里?”
“你是坐电梯上来的吧?电梯旁边就是卫生间。”
小佐内同学推轮椅走出病房。轮椅的正确使用方法也许是由病人自行转动轮胎,可目前还没有人教我怎样使用轮椅,况且我一撑开双臂,肋骨还是会发痛。因此还是得麻烦小佐内同学来推。
除夕夜,走廊僻静无声。小佐内同学推着轮椅朝右边走,经过数个病房和护士台。护士台现在只有一位名叫中田的三十多岁的护士。她看了我一眼,但什么话也没有说。不知道她是否清楚我必须在护士陪同下使用轮椅这件事。或许她知道,只不过她盘算着我只是去上厕所,所以判断没有护士陪同应该问题也不大。
不一会儿,我们来到走廊电梯外,左侧就是卫生间。
“你要进哪一个?”
小佐内同学问道。她问的是我该进男卫生间还是多功能卫生间。不过现在,我哪一个都不会进。
“不,不用。”
我回头对她说。一回头就看到小佐内同学表情不快,她多半以为我又要改口让她再推我回病房吧?我不希望给她留下个被捉弄的印象,便赶紧跟着说道:
“我之前上厕所的时候,出了病房是向左边走的。”
“左边?”
“对。绕走廊走了一圈才到卫生间。”
这家医院楼层走廊以中庭为中心呈口字形,出病房后不论向右走还是向左走最终都能抵达卫生间。但从距离上来说,显然是小佐内同学下意识选择的右边更近一些。
“当时护士故意绕远路推我去卫生间了。给我下药的理由,我想就藏在这件事里。”
小佐内同学不解道:
“我还是不懂。”
“你不懂也难怪,毕竟小佐内同学只是听过病房里的声音而已,没有亲眼见过。因为……”
话刚说到一半,我忽然感到畅通走廊飘着丝丝寒意,又听到自己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走廊里。医院夜晚的走廊可能并不是个适合讲话的场所。
“回病房再聊吧。”
小佐内同学点点头,推轮椅往回走。轮椅应该没怎么上过润滑油,轮胎转动发出轻微尖锐的金属摩擦声。病房门没有上锁,小佐内同学不敲门,直接拉开房门,将轮椅推了进去,房门在我们身后自动合上了。
——病床旁站着一个人。
这人穿着暗绿色大衣,脚上的球鞋略显肮脏,双手背在身后,脸上还戴着个大大的口罩。可当我看清极具特征的发型后,立刻认出了这个人。她就是那位短发护士。
我感到小佐内同学在我身后少许紧张,握着轮椅把手的双手微微一颤。我用极度友好的语气打招呼道:
“晚上好。抱歉,我刚刚去了趟厕所。”
护士的态度和往常没有两样,仿佛她现在仍是穿着护士服一般。
“是吗?但请你在使用轮椅之前先叫护士,按呼叫护士的按钮就可以了。”
在这一来一去的平和对话之间,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算。刚才,为了能安全从床上移动到轮椅上,我拜托小佐内同学打开了电灯。当时我计算二者风险后判断应该没事……但我的判断有误。电灯亮了就等同于向护士暴露了我没有睡着。
护士看了眼墙上的时钟。现在已是九点过。
“这位是你的朋友吗?探视时间已经结束了,对不起,请您回去吧。”
她的话正当且合理,逼得我无法辩驳。要是小佐内同学现在回去的话,我就得独自等到明年了吗?还是说,现在就摊牌一决胜负呢?
大腿隐隐作痛,是在警告我不能给对手留时间。
我吞了口唾沫,说:
“对不起,我今天没有喝水。”
瞬间,护士的眼神冷却了。一旦开了口,我就不再有撤退的机会。
“你想问为什么我没喝吧?那我倒想问你,为什么要给我下安眠药?”
“安眠药?”
护士克制住惊讶的目光,说:
“你在说什么呀,小鸠同学。好了,请早点休息。你的伤好不容易才好转。”
“晚饭后我没有喝你给的水。”
“强行改变生活习惯对睡眠很不好哦。要不要我去给你拿杯水?”
“我已经把那杯水倒进塑料瓶,准备送交给警方。”
我在说谎。水其实还在花瓶里,而花瓶就在护士身后的桌上。我死死盯着护士——不然的话,我的目光就会忍不住朝花瓶游离。
护士站在床边,我和小佐内同学则位于门口。呼叫护士的按钮在枕头旁,只要按下按钮,别的护士就会赶来。可从我们的位置是没办法去摁按钮的。现在尚为夜深,真有个什么万一,与其摁按钮,话不如直接开门大喊大叫来得方便。
护士冲我露出克制的微笑。
“……小鸠同学,太激动对你的伤势恢复可没有好处,你必须要好好休息睡眠。你这几天不是都睡得很香吗?所以治疗成果才会那么显著呢。”
“你想说是为了治疗,因此给我下药吗?你想说这是出自善意吗?”
“当然是善意。这里可是医院噢。”
就算是医院,怎么可能会在病人不知情的情况下用安眠药呢?哪会有这么自作主张的治疗手段?可她既然选择狡辩,我也很要继续就这一点来驳倒对方。
我只得强行转换话题。
“其实我刚才正在和她讨论为什么你要给我吃安眠药。我晚上一直睡得很沉,她又因为备考,只能在晚上抽空来看我,所以这几天我们总是见不着面。今天才是我们第一次碰面……哦,对不起,我来介绍,这位是我的朋友,在我被车撞的时候,她就在我旁边。”
小佐内同学出乎意料地自报了姓名。
“晚上好,我是小佐内由纪。”
我不知道小佐内同学是否已经猜到了我的意图。就算是巧合吧,总之这样更方便继续说下去:
“小佐内同学,这位是负责照顾我的护士,对了,请问您叫……”
我仔细观察护士的眼神。
“叫什么来着?”
口罩挡住了护士的表情,可口罩遮不住眼神。她的眼神渗透出怒火。
好,就是现在,我要乘势追击。
“事故以来,我得到了许许多多的人的帮助。脑神经外科的和仓医生。整形外科的宫室医生。理疗师马渕先生。还有打扫这间病房的山里先生。之所以知道他们的名字,是因为他们胸前都戴着工牌。可是我却不知道这位护士的姓名。”
想要察觉自己没看到的东西会比察觉看到的东西更为困难。但是我现在已有十足把握,这位护士平时一定没有戴工牌。
“其他相关人士都会戴工牌,偏偏护士却不戴,这就很奇怪了。”
护士眼角一皱,似有笑意。
“因为我们要照顾很多病人,其中就有病人会看工牌记住护士的名字,然后出院后跟踪骚扰护士。为了预防发生这种情况,我们护士就不戴工牌了。”
我瞪着眼睛叹道:
“原来是这样啊。对不起,是我误会了。毕竟……我压根没有见其他护士的机会。”
病房的温度仿佛下降了。
“自打我住院,每一天你都有出勤,至少连续上了九天班。分餐收盘,生活起居,我的一切都由你来照料。真是非常感谢你……可是从另一个角度看,你连续出勤使我失去了和其他护士见面的机会。”
在我得到轮椅使用许可之前,哪怕诊疗都是让医生来病房看我。哪怕可以坐轮椅了,仍旧是由这位护士陪同。果然,我从未见过别的护士。
“对护士而言,保证足够的睡眠和休息恐怕也很重要。所以,既然你白天出勤了,晚上总得回家休息。因此,你就非常担心我晚上的行动。假如我在晚上按键呼叫其他护士,那么就会有戴工牌的护士进来了。一旦让我看到有护士戴工牌,眼尖的我也许就会开口向别的护士询问……那位短发护士叫什么名字。”
护士神色略显焦躁。
“我说了,这家医院的护士不会戴工牌,给你喝安眠药是为了让你好好休息,早一点康复。”
“你这份体贴,我心领了。但我刚才去了趟卫生间,途中经过护士站,那里就有位叫中田的护士。为什么我会知道她叫中田?因为她挂了工牌。”
而我刚才想和小佐内同学说却没说完的,就是这个护士站。
“……当时你带我去卫生间,带我去屋顶的时候,故意推轮椅绕远路了呢。你推着我离开病房,没有选择往右走笔直前往电梯,反而故意向左走了。你这么做当然是因为往右走势必会经过护士站。而你带我去屋顶的时候,一而再、再而三地催我回病房。同样是由于你害怕会有其他护士陪病人来屋顶。”
说着,我猛然想起一件事。
“现在想来,对你来说,最危险的就是我刚住院后去动手术的那一段路。那个时候有很多护士会来围着我的担架车,护送我一路去手术室。然而,你却用一句话摆脱了险境。你当时提前来对我说去手术这段路请闭上眼睛,而我真的照做了。”
小佐内同学在这个绝妙的时机,插嘴配合道:
“不过小鸠君,为什么这位护士要隐瞒名字呢?她甚至不惜给小鸠君你下药也要让你注意不到其他护士会戴工牌,究竟是为什么呢?”
我死死盯着护士,一刻都没有挪开眼睛,说:
“那是因为只要我知道她的名字,马上就会明白这位护士和我之间的关系。一旦我明白这位护士和我的关系,马上就会明白她很可能对我不利。”
事实上,这位护士确实悉心照料过我。对此,我唯有感激。
然而,这份感激之情在死亡的恐怖阴霾下就显得是那样微不足道了。
“你这头特点鲜明的短发,我想一定是最近才剪的吧?因为我问理疗师马渕先生知不知道短发护士的名字,他说他不知道。你现在戴着眼镜,但工作时却不戴眼镜。当然,也许你工作时会换成隐形眼镜,可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你往常在工作中一定是长发并且戴眼镜。你大概就是在我住院后才决定剪掉长发并不再戴眼镜的吧?如果是这样,那就代表我非但知道你的名字,而且一定曾经见过你的长相。你在害怕我一看到你的脸就能想起来你是谁。嗯,我的确记得你的长相,而且我还想起了你的名字。这位护士的名字就是……”
我的心口直跳,不安极了。我知道,自己将要说出口的话充其量只能算或然性较高的推测。不过我很有自信,这份推测将会是决定胜败的一言。
我说:
“日坂绘子。”
*******
绘子,那个エーカンのエーコ。
也就是黄叶高中那个据说遭遇事故的人。三年前的那一天,我去黄叶高中校门外张贴告示寻找“同行者”,听到这个绘子说她的自行车其实是被摩托车撞坏的时候,我心里没抱太大希望,因此就没有深究。
这件事值得让我引以为戒。首先,人是会说谎的——自行车被摩托车撞坏这件事只是绘子的一面之词,我没有尝试确证她的话。我当年觉得自己只是受到幸运星的光环照耀,撞大运到手的情报肯定不会有太大的价值,因此就放松了警惕。不管是只用一天还是花费上百日,入手的情报都该一视同仁,用同等条件去验证情报真伪才对。
其次,我还应该注意到一件事。当年黄叶高中那位亲切的学姐在自我介绍时说自己先说了个商,随后立刻改口更正为商科。按这个构词缩略法,エーカンのエーコ应该是什么意思呢?
想来是卫生看护科*吧。
(エーカンのエーコ:这个绰号构成涉及到日语假名简称,卫生看护科的片假名是エイセイカンゴカ。至于那位亲切学姐一开始说商科,后来改口,其实是把商业科的假名しょうぎょうか缩略为ショーカ。小鸠根据这个构词习惯推测出一开始的エーカン其实是卫生看护科的缩写,也就是“卫看”这两个字。但具体到前文情节时,小说上下文语境都没有给出阐述,也没有写小鸠的心理活动。我就没有把这个缩写翻出来。因为写成汉字缩写就太醒目了,和情节里小鸠那种左耳进、右耳出的反应不相符。另外,直接写出假名又有点破坏上下文调性,索性加个注释好了。Sorry!如果你有更合适的写法,务请指正)
护士沉默不语。
如果我的推测有误,她必定会开口反驳。眼见她陷入沉默,我松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假如你不叫这个名字,那就没必要隐瞒了。给工牌动手脚的风险太高了,可日坂这个名字同样很危险。我肯定记得这个名字,看到就会想起三年前的事件。负责照顾我的护士居然和在三年前跟我一样惨遭肇事逃逸事故的受害者同名。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将这件事当巧合看待。”
我忽地觉得好笑。
“不过,我怎么想其实不重要吧?对日坂小姐你来说,真正的问题在于我也许会把你的名字告诉警方。然后警方就会通过日坂这个名字把三年前的事故和这次的事故串在一起。这对你就大为不利了。所以,你才要极力隐瞒自己名叫日坂。而且我曾经与你隔着黄叶高中的校门对视过一眼,为了避免被我认出长相,你有必要剪短头发改变形象。那么,你为什么如此不愿让别人将这两起事故联系在一起呢?原因很清楚。”
我稍稍吸入一口气,鼓起胸膛,说:
“撞我的人就是你。你当时大概是认出了我,认出了小鸠常悟朗,所以故意转动方向朝我撞了过来——你就是杀人未遂的犯人。”
护士笑了。
“等一下,就算我是日坂英子*,就算我真在你的水里下安眠药了,为什么我一定就是肇事逃逸的犯人呢?”
(日坂英子:英子和绘子的假名都可以是えこ)
“这个嘛,其实让警方稍微调查一下就可以,不过……”
我瞪着日坂小姐的口罩。我曾经躺在病床上见过她那副口罩底下的面容。
“日坂小姐最近似乎饱受日光曝晒呢?你的鼻尖还有眼底都晒红了。起初我还以为你是滑雪去了。但你不是去滑雪,日坂小姐。你这些天可是一直连续在上班,怎么会有空闲出去玩呢?而且我亲眼看到你白天始终在医院里工作。那么,你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晒伤的呢?”
“你说什么时候……”
“是通勤途中。你开车撞我之后就改变了通勤方式。采用某种会导致晒伤的方式通勤。简单说吧,肇事逃逸事故后,你不再开车来上班,而是选择徒步或者骑自行车。”
“我是为了健身锻炼,跟事故一点关系都没有。再说了,警方到现在还没逮捕我,这不正好证明我的清白吗?”
“那算不得什么证明。警方是迟迟找不到你的汽车,证据不足才没法逮捕你。但我想警方肯定已经调查过防盗监控录像,他们一查就会发现防盗监控没有拍到你的车,那么,你的车被警方找到也就只是个时间问题了。”
这不过是我在虚张声势。说心里话,关于警方是否有注意到日坂小姐这一点,我是半点把握都没有。但日坂小姐显然被我这番话给戳中了心理,自知棋错一招,情绪大为动摇。
“既然汽车没被监控拍到,为什么反而就会让警方找到呢?你不要胡说了。”
三年前的肇事逃逸事件之中,犯人同样驾驶汽车逃逸,明明应该经过便利店“七屋町店”,却躲过了便利店前的监控摄像头。这个矛盾成为我当年的心头大患。因为当年正逢河流汛期涨水,堤坝道路的唯一出口,也就是驶往河岸地的下坡路口被封锁了。
然而,这次的情况却有所不同。这个矛盾不存在了。如果“七屋町店”的防盗监控没有拍到肇事车辆,事故现场下游方向的伊奈波大桥也没有拍到肇事车辆,那肇事车辆就剩下一种去向。
“你把汽车开到河岸地了吧?然后把车子藏在冬季枯萎的草丛里。”
我从日坂小姐的眼神里感知到了优越感。她的目光仿佛在说“说错了,这个家伙说什么蠢话呢“。好吧,那答案就是另一个。
“不是吗?那就是开进河里。”
日坂小姐想必误以为戴着口罩就不会被人看穿表情,她的双眼透着显而易见的震惊。
“伊奈波川是条很不安分的河,稍微下点大雨就河水就会暴涨。你把车沉到河里去,等到未来某一天下大雨,车子就会顺水漂到下游,你到时候就可以说自己的车子不知道哪天被大雨给冲进河里了。警方迟迟不来找你也是因为这个理由。要从河里把汽车捞出来,他们事先要做的准备工作就多了。”
病房里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纹丝不动。日坂小姐似乎并没有想出反驳的论据,可也没有承认罪行。我知道一旦自己把怀疑说出口,今晚就不再能随随便便过去,一切必须要有个了结。“OK,今天就说到这里,接下去的事等明天再聊吧”,假如我用这句话作结,多半一躺在病床上就会被日坂小姐掐死了。可我又不能当着日坂小姐的面掏出手机报警。因为万一日坂小姐强行用蛮力阻止我报警,我现在这副模样肯定无法制止她,小佐内同学大概也不是她的对手。而且话说回来,我身上没有手机。
这时,小佐内同学暗含笑意的话语打破了僵持不下的局面。
“我终于明白了。我一直在思考你现在来这里打算干什么。今天可是除夕哦,你为什么不钻进暖洋洋的被炉里舒舒服服,反而穿着私服跑到这间病房里呢?实在太奇怪了。但我现在想到了。”
我仿佛从轮椅感知到了某种微弱的触觉,小佐内同学那双手把轮椅把手攥得更紧了。她已经做好了随时带我逃跑的准备。
“你确定只要小鸠君在这间病房多呆一天,你就多安全一天。你始终在小鸠君身旁监视着他,以免他会想起肇事逃逸犯人的任何线索,或者跟他人谈及任何蛛丝马迹。你还给小鸠君下安眠药,这不仅仅是为了不让他看到其他护士的工牌吧?对,你下药的第二个目的是为了让小鸠君不能在晚上跟任何人讲话,晚上是你无法监视他的时刻。不能跟任何人讲话,自然就不可能对他人提起事件了。这些就是你在担惊受怕之下被逼出来的计策。”
对啊。日坂小姐之所以隐瞒身份来做我的护士,理由不会只是单纯的工作需要。她是为了监视我,在比任何人都更近的距离监视我……对,这么思考果然更为合理。
小佐内同学冷静地继续说道:
“小鸠君只能身处这间病房,只能见到看到你这一个护士,而你又隐瞒了身份,一切看来后很安全。可是,小鸠君总有一天会伤愈、会康复。毕竟他还活着嘛。一旦康复,他就势必要走出病房。等他一走出病房,那就没必要假设和推理了,他走出门一瞬间就会发现你在刻意隐瞒姓名。”
“……”
“而且你自己刚才也说了,小鸠君的治疗成果显著。你很焦虑。你想逃脱罪责,可又不舍得为脱罪而搭上生活的全部。于是,你只剩下三种方案。”
如果是我,此刻大概会伸出手来一根一根弯曲手指。可小佐内同学的双手仍旧牢牢握住轮椅把手。
“第一种,乘小鸠君困在病房这段时间里赶紧给谁当养女或者找个人结婚改姓。可是这个方案困难度太高。哪怕存在这么个让你利用的对象,你改了姓,别人也未必就一定会立马改口叫你的新名字。万一有人说‘日坂小姐,啊现在已经不是日坂小姐了呢’,那就白费工夫了。”
忽然,我感觉小佐内同学的一只手松开了轮椅。只听她继续说道:
“第二种就是干脆杀掉小鸠君。明明是为了隐瞒一项罪行,却犯下了更大的罪行,这种事情太愚蠢了,只不过……”
日坂小姐终于不再试图掩盖自己心中动摇。
“你说谁杀人呢……”
小佐内同学语带嘲讽地说:
“对,你杀过人,只不过未遂罢了。你是能开汽车撞他,但是说到凭借主观意志直接亲手杀人,你还是做不到。嗯,你还是有点基础道德观,诶,你觉得我现在在比称赞你吗?才不是呢,因为你只是个卑劣的人。”
“……”
“第三种方案嘛,既不能一劳永逸排除危机,也不算给被人造成毁灭性打击,纯属胆小鬼的拖延。我想你一定是这样考虑的吧?危险在于小鸠君要康复了,那就把康复过程强行拉长。”
我顿时想起宫室医生的话,他曾说下个月或许就能允许我外出。但要是我碰到了什么不幸的意外导致伤情恶化,他大概就不会允许我外出了。
“你只需要等小鸠君喝下安眠药深深睡去之后,悄悄在他的大腿伤处小小敲打一番,这样一来,小鸠君就不能离开这间病房了,你就能继续维持这一片安全静止的空间。至少,在过年这段医院用人紧张的时间,你就可以大大方方继续监视小鸠了……好了,日坂小姐,你手里藏着什么呢?”
日坂小姐的口罩里响起一声极深的叹息。
她手里拿的正是一把小锤子。
*******
曾有人对我报以厌恶。毕竟我不算是待人接物很随和的类型。
也曾有人对我报以敌意。我虽从没有主动得罪他人,从行为造成的后果而言,人只要活在世上,多多少少还是不可避免地会遭到他人记恨。
可有人对我报以存心谋害?这还是我活这么大头一回碰到的情况。更别提亲眼目睹了对方手中的凶器。
这是把极小的锤子。看上去似乎是某种医疗工具?不对,护士怎么会用医疗工具害人呢?这不合情理。但不论这锤子有多小……被这东西敲一下,其后果恐怕都不会只是痛一阵子能解决的了。
我不禁笑出声来。明知自己这百分百是虚张声势的笑声,心境多少还是镇定了一些。也多亏了小佐内同学强行逼出了对手的真面目,使得原本更为可怕的场面变得少许没那么可怕了。话说……比起笔直朝我撞来的汽车,这种东西究竟哪里可怕了呢?
日坂小姐在小佐内同学的挑衅下忍不住掏出了凶器,事到如今,这可不能再用治疗步骤来搪塞了。此刻,对方已被我们逼进死角。
也就是说,对方此刻很有可能会自暴自弃,破罐破摔,施展暴行。
只见日坂小姐手腕一动,抬起那只握着锤子的手来。她是打算扔掉凶器、彻底投降吗?可看她又不像是投降的样子。我暂时忘却了恐惧,冷静头脑开始分析,但还是怎么都分析不出胜机。就在这一刹那,小佐内同学似乎扔出了个什么东西。
日坂小姐“啊”地一声。我不由得打了个喷嚏,肋骨立刻迸发痛觉传遍整个胸膛。眼睛好痛。什么东西啊……感觉像是花椒、胡椒之类的刺激物。小佐内同学一把用力拉过轮椅,打开房门,冲出病房。伴随着轮椅“嘎啦嘎啦”转动,小佐内同学推着轮椅朝房门右侧跑去。
护士站的中田护士双目圆睁,不过音量倒是不大,严厉地说:
“请不要在走廊上奔跑!”
小佐内同学正忙着奔跑,我就替她回答道:
“请快点报警!”
走廊尽头就是电梯。我们刚来到电梯口,电梯门正巧打开了。小佐内同学稍稍放缓速度,推着轮椅和下电梯的医生擦肩而过,走进电梯。
电梯里还有位护士。她惊讶地看着我们,但没有说话。我转头一看,日坂小姐就在后面追我们。电梯门一关上,轿厢立刻开始振动起来。
我不禁发出一声“切”,原来这电梯是往上的。这是从一楼到五楼顶楼的电梯。往下的话,我们就能成功逃脱,往上却是自己走进了死胡同。
电梯很快抵达五楼,那位护士走出轿厢。小佐内同学问道:
“要下去吗?”
日坂小姐现在肯定在狂摁电梯按钮。我们不能下去。一旦往下,电梯必然会在四楼停留,那就要跟日坂小姐撞个正着。可是电梯只剩下往下这一个方向了。一时间,我脑海里闪现了一个计划:找个什么东西把电梯门卡住。但转瞬就放弃了这个计划。这里毕竟是医院,要是把医院电梯搞坏了,说不定就会让哪位病人陷入生命危险之中。
唔,虽然眼下这所医院里实际存在生命危险的人只是我和小佐内同学而已。
五楼很黑。小佐内同学迅速环顾左右。医院和学校不同,走廊两侧均没有门牌,从外头看不出哪扇门会通往哪个房间。小佐内同学转身走向电梯正前方的一扇自动门。我原以为这扇自动门会上锁,可出乎意料的是竟没有。
自动门外就是除风室,除风室的门同样没有锁。外头便是屋顶花园。
今夜并不十分寒冷,风也很小。城市的灯火将夜空照得微微发白。门一开,我立刻明白了为什么这扇门这时会没上锁。原来先前那位护士就在屋顶花园里,她正在搀扶一位拄拐的高龄病人,我看到护士的工牌上写着“畑”字。畑护士看到我们两个,说:
“这里已经关门了哦。”
的确,要想在开放时间以外进入屋顶花园,必须有护士陪同才行。我立刻满脸堆笑回道:
“日坂护士马上就会来了。”
听到我的话,畑护士便不再怀疑地点点头,转头和身边的高龄病人柔声道:
“好了,该回去了吧,呆这里太久会着凉的。”
于是,拄拐的病人在畑护士的搀扶下离开了花园。夜空下的屋顶只剩下我和小佐内同学。小佐内同学转过身来,我以为她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却发现她的手指正在快速动作,原来是在操作手机。我一出除风室就有些后悔为什么自己没带上病房里那条毛毯。虽说今夜没有风,气温终究还是低。
小佐内同学放下手机,轻轻喘了口气。我乘机发问:
“怎么办?”
“怎么办呢。”
“总之,你还是先报警吧。我们不知道护士站的那位护士会不会报警。”
小佐内同学点点头,再次拿起手机贴在耳朵旁。她打电话报警的语气过于沉着了,我是觉得可以在装得更着急一些。
“喂。我在木良市民医院里被一个手持锤子的女性袭击了。我在……小鸠君,这里是几楼?”
“五楼……”
“五楼的……”
“屋顶花园。”
“屋顶花园……我叫小佐内由纪。小、佐、内、由、纪。对。有一位坐轮椅的病人跟我在一起……我不知道。好,我明白了。”
这时,我们眼前的除风室靠里侧的那扇门打开了。日坂小姐倒拿锤子朝这边走了过来。小佐内同学说:
“她现在过来了。”
说完,小佐内同学就挂断了电话。
现在,我们已经没有其他逃跑路线。
为了不让日坂小姐听到,我压低嗓音问小佐内同学:
“你有带什么榔头、锤子之类的东西?”
小佐内同学的回复透着不满。
“你认为我是会带着锤子出门的人吗?”
不知怎得,我确实有这么以为过……
日坂小姐看了眼自己手中的锤子,流露出一副宛如走到死路上的神情。她接下来打算干什么呢……我忽然好想问一问她此刻的心情。
我的脖子猛地有种温暖、柔和的触感。原来是小佐内同学把自己的围巾解下,围在了我身上。她是注意到我只穿了一件单薄的住院病服吗?小佐内同学再把羽绒服的兜帽戴上,窃声对我说:
“要跟她说话拖时间。”
按常理推断,警方一定会尽快赶来。当然,我不知道报警确切的平均反应时间是多少分钟。不过我想最多不出一到两分钟,警方肯定就会赶来了。但是日坂小姐此刻的最终决策大概是不论如何要先干掉小鸠。那么,我们必须在她决策之前拦住她的脚步。
其实当我猜到这位护士叫日坂的那个瞬间,我就特别想亲口问她一件事。我想问问她知道日坂祥太郎吗?假如她知道,我就想再问一句:日坂祥太郎现在还好吗?所谓自杀真的只是谣言吗?但很遗憾,眼下实在没有容我询问这件事的时机。
我说:
“当时你是认出了走在人行道的我,所以才开车撞我吗?”
日坂小姐仿佛从恍惚间回过神来一般,回答道:
“当然。那一天下着雪,大家都走得很慢。否则,我开车时怎么能清晰辨认行人的脸呢?”
日坂小姐宛如在进行审问对话的练习,口齿清晰地讲述道:
“我忘不了你这张脸。那一刻,我意识到眼前这个行人就是你,立马就想要开车撞你。但我还有工作,堵上我的人生来报复你,这不值得。因此我转瞬间又冷静了下来。可是,可是你身边居然还有个女生。看到你那好像一点痛苦都没有的表情,看到你紧靠着机动车道走路的样子,简直像是在邀请汽车来撞你,我看到你那个时候在笑!因此,与其说是我撞你,不如说是你在勾引我撞你,你不觉得吗?”
那一天,我之所以会紧紧贴着机动车道走路,是由于当天扫雪车把道路积雪清扫至两侧,导致人行道变窄了。而且我应该并没有越过分割机动车道和人行道的白线……不过我没有把这番辩驳说出口。因为日坂小姐似乎只认识我,并不认识小佐内同学。在那起事件里,我单独行动的时机……对,是和日坂和虎先生伊奈波川旅馆见面的那一天。日坂小姐当年也在附近吗?她当时一边偷偷看,一边在心下发狠:绝对不会忘记这家伙的长相。
啊,是这样啊。那个雪天,我在堤坝道路上,笑了吗?
我伸舌头湿润一下干燥的嘴唇,继续拖时间。
“我听到的那个声音,‘这是报应’,想必就是你说的吧?”
日坂小姐瞠目道:
“你听到了这句话?”
“……对。”
隔着口罩教我无法真切看清日坂小姐的表情,可估计她是在放声大笑。她张开嘴巴发出歇斯底里的笑声,笑声跟随寒冬的空气飘浮到夜空,随后消散。
“我可没说过这种话。多么优雅的话啊。我是第二天来上班才发现自己成了你的责任护士,真是太吃惊了。竟然会有这么糟糕的巧合。可同时,能够近距离观察你受苦的样子,我又觉得好爽。有时候,等你睡着了,我就会俯视着你的脸说‘你也有今天’。”
我浑然忘却了户外的寒气,追问道:
“我究竟对你做过什么事?以至于你恨我恨到要杀死我?”
“就是你这副不自知的样子最叫人无法饶恕了。”
“你……你是日坂先生,日坂祥太郎君的亲人吗?”
“不准用你的臭嘴说祥太郎的名字!”
日坂小姐挥舞着锤子发出“嗤嗤嗤”的破空声。日坂小姐一把扯下口罩,五官扭曲、表情痛苦地说:
“你是当然不会知道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每个人都有不会拿出来跟外人说的生活。这是理所当然啊!可如果是正常人,一旦察觉到别人有不愿分享的生活,就不会轻易涉足、不会随便打扰那个人的生活。但你呢!你明明什么都不知道,腆着一张什么都不知道的脸,就这样践踏了我们的愿望。啊,你为什么还活着啊!我当时就该把你撞得更狠才好啊!”
好多声音不约而同地在我的大脑里陡然苏醒过来。
——有这份情谊,我就很感激了,请停止你们的行动吧。
——他对夏季大赛更加投入,说那是他最后一场大赛了。
——我记得他一年级的时候还是相当爱说会笑的。
——我没见过日坂的老爸。
——就在春季大赛期间,我发现那家伙把护身符摘掉了。
——我猜想那个女生会不会是前辈的妹妹呢?
——他让我不能跟任何人说那个女生的事,跟警方也不能说。
——是不是卫生看护科的英子?
——我当然问过儿子了,但我想在此基础上再问你一次。
——不好不坏吧。
——还有可能拿到体育特招推荐资格。但现在一切都付诸东流。
——经历那么危险的事故还能活下来我就已经……
——别摆出这副一头雾水的表情,小鸠。
——你这副表情简直像是在说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一样。
——啊。
——你这人。
——太不爽了。
啊。是这么一回事吗?原来我是干了这样的事。
我战战兢兢地问道:
“莫非,日坂君和家人关系不好?”
*******
凛凛寒风兀自吹了一阵。但或许,只是我的错觉感到了寒意。
日坂小姐肩膀力气一泄,垂着手倒拎锤子,说:
“不是的。”
她顿了顿,花园里安静得让人耳朵发疼。
“你错了。我们关系很好。我是有想说过学校真变态、父母真恶心、去死吧之类的话,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我们家的关系却很好。当然,我不是没被骂过,但每次被骂也都有具体缘由。我和祥太郎关系同样很好。不,不是恋姐或者恋弟这种心理,我们只是很平常地尊重、敬爱彼此。你能理解吗?”
可是,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日坂君曾说中学三年级的夏季大赛是“我最后一场大赛”。可日坂君又要凭借这场大赛的成绩来获取体育特长推荐升学资格?二者的矛盾要如何解释呢?恐怕,“我最后一场大赛”这件事其实是牛尾君听错了话、会错了意。我想日坂君当时的确切话语应该是这样——“这是日坂祥太郎的最后一场大赛”。
“像你们这种小鬼肯定不会理解的。”
日坂小姐的目光没有看我,而是凝视自己脚下。
“生活就像海浪,有好风送浪,也会有惊涛骇浪。人和人之间不可避免会碰上险恶颠簸的时候,可我们不能旁观到两个人关系险恶就认定他们关系不好,这未免太单纯了。不,生活没有那么单纯。所以,即便在险恶的时节,仍然要勉力维护,等到未来某一天风平浪静、重新振作起来,大家再回顾过去时就能笑着说‘啊,那个时候可真够呛啊’。”
我在伊奈波川旅馆见到的那位日坂和虎先生,他连日坂祥太郎什么时候出院都不知道。三年前,我把这个疑点解释为和虎先生其实是个冒牌货,他并非日坂君的父亲。我当时只觉得真正的父亲怎么会不知道儿子已经出院了呢。
如今的我已不会再那样思考了。
明明是父亲却不知道儿子已经出院。
我当年本该这样思考。
牛尾君说日坂君一年级时还是相当爱说会笑,到了二年级秋天左右就性情大变。牛尾君认为这是因为三年级前辈引退了,指导社团后辈的责任落在了日坂君他们肩上。但中学生的生活并不仅仅局限于学校这个环境。那个时候,也许正是日坂君的家庭碰上了“惊涛骇浪”的时候?
我一面回想三年前的往事,一面说道:
“日坂君参加大赛前把网球包上的护身符给摘掉了。他一定是不想让某个人看到那个护身符。”
“你是说伊势神宫的护身符吧?那是我修学旅行时买来送给他的。因为他只要大赛获胜就有可能得到体育推荐升学资格了。没错,他是把护身符摘掉了,很过分呢。但我能理解他的想法。”
日坂君参加大赛时都由他的母亲来接送。
我终于明白了。
日坂祥太郎君准备在夏季大赛之后更改姓氏。也许他赛前就已经改了,只是考虑到不给学校添麻烦就没有通知校方——这种顾虑也是人之常情。
而日坂和虎先生在三年前那起事故发生之时已经没有和祥太郎君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了。
英子小姐送给祥太郎君一枚护身符。祥太郎君不愿让母亲察觉这件事,于是就在赛前把护身符给摘掉了。
事故发生后,祥太郎君让英子小姐立即离开现场,并要求目击者藤寺君不能透露英子小姐的存在。
我将这些情况视为了日坂君和家人关系不好所导致的现象。唔,确实是我想错了。日坂君和家人的关系绝非不好。
我曾在虚荣心的驱使下忍不住解谜。但如今的我早已不再是当年那般禀性。如今我是为了给警方争取时间,所以才不得不把难以启齿的推理说出来:
“你的父母憎恨彼此,对吗?你跟了父亲,祥太郎君跟了母亲。而父母两边都不允许你们姐弟见面。”
听到我的话,日坂小姐放声大嚷起来,仿佛想用尖叫来堵住我的话语,又仿佛大吼大叫就能改变客观事实。
“不对!他们只是有一小段时间关系不好而已!”
她再度挥舞锤子,发出“嗡”的一声。
“颠簸的时候才更要努力维持,要缓和、要和解!因此我就去找祥太郎商量了,我们要怎样做才能让爸爸和妈妈重修旧好,我们要怎样才能让一家人重新团聚,要怎样才能回到我最爱那个的时代。我们小心翼翼地瞒过所有人偷偷商量。可是你,都是你!你查到了我和祥太郎见面这件事!你还把这件事写成告示贴在了我学校门口!很快就有人开始传闲话,立刻就传进我爸爸耳朵里了!然后,一切都完了,全完了!我和祥太郎再也无法相见了!我们只有那一次修补家庭的机会啊!”
日坂小姐拿着锤子摸了摸自己的头皮。
“如果我在的话,如果我在他身边的话,如果我们一家还能像曾经那样在一起的话,祥太郎就不会变成那样了。有我在怎么会让事情变成那样呢!这一切,都是因为你!都是你这个多嘴的家伙,害得我不能在祥太郎最痛苦的时候守候在他身边。都是你的错!都是你害祥太郎跳了楼!”
我感到一股热血涌至天灵盖。这句话,唯独这句话,我从灵魂深处一直在恐惧的这句话……是我害日坂君跳楼了!
骗人。日坂小姐绝对是在骗我。不行,我得振作一点,快点组织语言反驳她啊!这件事连小佐内同学都被卷进来了,我不能这么怯懦……快点啊,否则我们两个真要被她杀掉了。
日坂小姐伸直手臂,举起锤子挺在我面前。
“我已经逃不掉了,有了前科,人生已经废了。都是你的错,小鸠常悟朗。我要杀了你。”
忽然,一堵奶油色的墙遮蔽了我的视野。是小佐内同学。她挡在了日坂小姐和说不出话的我之间。
“真会找便宜的借口呢!”
“……你什么人?”
“你刚才一个劲地叫嚣自己开车撞小鸠君是有理由的,诶,就算有吧……那我呢?你当时也打算撞我吧?要不是小鸠君救了我,我当时也会跟他一起被你撞飞。你撞我可没有理由了吧?那你不就是纯粹的杀人犯吗?”
追查日坂君肇事逃逸事件的人不止是我,小佐内同学也是。所以从日坂小姐的角度来看,小佐内同学和我应该是同罪才对。不过小佐内同学此刻却佯装自己是个和事件毫无关系的无辜受害人。但我很清楚小佐内同学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或许她唯有这么说才能动摇日坂小姐的杀心,从而争取更多时间。
日坂小姐爆发出悲鸣般的尖叫:
“……不对!你跟这个男的走在一起!你要恨就去恨这个男生吧!”
“我拒绝。撞我的人可不是小鸠君,我不会恨他。”
“那我只好把你也杀了。”
“很遗憾,你办不到这件事。你已经没有时间了。快转身看看你后面门里的人是谁吧,是个你绝对猜不到的人。”
日坂小姐嘲弄道:
“无非是警察咯。我知道。无所谓了。”
小佐内同学全身放松,口吻平淡地说:
“稍微想想就知道警方没那么快赶到吧?况且你有听到警笛声吗?不对,你猜错了,日坂小姐。站在你身后的是另一个人。喂!你可以出来了!”
小佐内同学把我的轮椅往旁边一推。
只见一个拄着拐杖的人站在屋顶花园入口处。
正是日坂祥太郎。
*******
我全身肌肉僵硬、骨骼打颤。痛楚。
日坂君。他还活着。
霎时间,我已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又是否有在想什么。
“当啷啷”,锤子掉落在日坂小姐的脚边。她带着哭腔喊道:
“怎么会!”
祥太郎君和三年前相比瘦了很多。伴随着拐杖杵在地上所发出的清脆响声,祥太郎一步一步走向英子小姐。
“姐姐。我懂你的心情。”
祥太郎的声音比起三年前低沉了少许。
“真的,我懂。但请你住手吧。这不是小鸠的错。他只是单纯想找到那辆撞我的汽车罢了。”
英子小姐步履蹒跚,摇摇晃晃地倚靠在一架空无一物的花箱上。
啊,对啊。
祥太郎在后头听到了刚才英子小姐那番话。英子小姐适才坦言了她要杀人。她是那么想要再次和弟弟共同生活,而弟弟亲耳听到了姐姐承认她有意开车把人撞死。
英子小姐用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颤抖着说:
“可是,祥太郎。”
“我之所以做蠢事,也不是姐姐的错。即使我们一家能回到过去那样子生活,说不定我还是会做蠢事吧,结果也许不会有什么变化。我这么说可能你觉得只是无奈的话。但是呢,假如这一切真是某个人的错……这某个人也不会是小鸠。不是那家伙。”
“可是!”
祥太郎君一点点走到英子小姐身旁,伸手握住她的手。
“被车撞的那个时候,我好害怕,真的好害怕。我不会希望要小鸠也感受一遍我当时那份恐惧。”
“啊。”
英子小姐用自己弟弟受折磨的方式来折磨另一个人。在这世上,英子小姐恐怕最不想让弟弟祥太郎知晓自己的行为吧。祥太郎君接着说道:
“说心里话……我,姐姐,这些都不是我希望看到发生的事啊。”
英子小姐顿时丧失了气力,一屁股坐倒在地。
徐来的夜风吹走花园里的呜咽。
又将远方的警笛声送至耳畔。
日坂英子小姐被警方带走了。
警察又分别问了我、小佐内同学和日坂祥太郎君一遍事情经过。但他们只是问话,并没有要求我们也跟着去警署,倒是颇为意外。警方又记录下我们三人的家庭住址,说有可能以后还要来问话,要求我们近期不要离开本市。
医院大厅一片幽暗,毕竟早就过了熄灯时间。我和日坂君面对着彼此。我坐在轮椅上,他拄着拐杖。那是副木制的拐杖,质地很有光泽。
日坂君微微一笑。他的笑容唤醒了我的记忆。没错,就是这个略带歉意的笑容。
“好久不见了。”
我一下说不出话来。默然片刻,我说:
“好久不见。真没想到还能见面。你怎么会来这里?”
日坂君眼神略显迷茫。
“唔?小佐内同学呢?”
我猛然转头,发现小佐内同学不见了身影。但这种事已发生过多次了。
“算了。昨天,小佐内同学把情况跟我说了。我跟她最多只是见过面,都没有说过话,所以她突然来找我,我真是吓了一跳。她说小鸠你被车撞了,因此就联想到了我的事。总之,她把很多思考和想法都告诉了我。最后,她拜托我来见你一面。”
“……于是,你就在除夕夜来见我吗?”
“我本来也没有其他安排。只不过,你看我现在这样子,换乘公交车的时候就有点耽搁,所以比预定时间迟到了。赶到后我就给她发了条短信,没想到她立刻回信让我马上到屋顶花园来。想不到……真是万万想不到,竟然会发生这种事。”
我们刚走进屋顶花园之后,小佐内同学就迅速操作手机,原来是在和日坂君联络。
假如日坂君不来,或许日坂英子小姐就真要铸成大错了。
“谢谢,多亏你救了我。”
“你何必跟我道谢,是我姐姐太过分了。反倒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向你道歉。”
“你不用道歉。三年前,我确实在一无所知的前提下擅自做出了越界的事。”
日坂君挠了挠头:
“是我初中时讲话太冲了。我其实一直都没法忘记自己那时说的话。刻意隐瞒的人明明是我自己,为什么会生气到对你说出那么重的话呢?”
“当然会生气。”
我的声音远比自己意料的更响。
“确实,你这么说,生气是当然的。”
日坂君仿佛吓到似的瞪大了双眼,紧接着又恢复到往日那般略显阴郁的笑容。
“我始终在思考一件事。那天我打了你,你为什么会露出那么受伤的表情呢?我想是因为我把你说成了拿生活当解谜玩乐、到处打听他人隐私、假装在演侦探电视剧的人了。”
事实上,他的话没有半点错。可日坂君接着说道:
“但如果你真是这种没分寸的人,那你就不会在被我打了之后露出那种伤心的表情。也许你不会相信我,可我告诉你,那是我第一次打人,也是最后一次。你那时的表情让我一直在思考自己的行为。后来我听牛尾那家伙说你其实是在考虑我的医疗费。”
……啊,我确实对牛尾君说过这个。抓不到犯人,日坂君就拿不到赔偿。医疗费就只能由他的家人自掏腰包。车祸已经导致日坂君不能参加大赛,不能参加大赛就拿不到体育推荐资格,如果连医疗费都要自己出的话……
“于是我就在想,会不会因为那个时候情绪太激动,你没办法当场跟我说医疗费的事呢?那么,你就是真心想帮我,真心想为我做点什么事。”
对。
对,这才是我三年前犯下的最大蠢事。
“我……”
我用微微发颤的语气说:
“我真的很白痴。我想抓住肇事逃逸的犯人,我想受赞扬,受大家认可。在过程中还能帮日坂君拿到赔偿,减轻日坂君家庭的负担,从而帮助到日坂君。我觉得自己这么做,你一定,一定会开心……我当年真心这么想来着。”
当年这份心情可以划在善意一边吗?我想应该是可以的。然而,这只是具有攻击性、越界的、自私的、一厢情愿的善意。说到底,我的思考根源是这样一句话:不论在解谜过程中抖露出怎样伤人的事实,只要解开谜团就能皆大欢喜。但,这是错的。
三年前,放学后,日坂君用绵软无力的正手扇了我一个巴掌。那记巴掌却造成了我始料未及的冲击。为何我的心理会产生那样巨大的动摇呢?我思来想去,最终得出结论。我的情绪之所以遭受莫大震撼,是因为对方强烈拒绝接纳我本以为他会笑纳的快乐。好比一个人精挑细选给朋友买的生日礼物却被朋友随手丢弃;又好比给爷爷奶奶画了肖像画,爷爷奶奶看到后却只是说“画得真烂,我才不要这种东西”。那是好心不被接受的受伤。
太愚蠢了。
只能称之为愚蠢。只有我单方面认为那是一片好心,对方压根没有接受的义务。我的行为无异于不脱鞋就踩进他人的心房,哪怕本质是善意,这种行为也绝不会被他人容许。
我受够了自己这份天真。如今也,一直都。
日坂君开口道:
“当时我没有对你说谢谢,现在我也不会说。不过,我只想说一声,小鸠……对不起我打了你。”
即使日坂君说对不起,我又有什么资格接受他的歉意呢?只是我心底泛起一股冲动,时隔多年,我终究可以说出那句想说却说不出口的话了:
“是我该说对不起。对不起。”
日坂君的反应很平淡:
“没关系。啊,是不是不原谅你,你会更好受一些呢?唉,我不知道。我说过我不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人。”
我笑了。此时此刻,我想自己可以坦言这些天的情绪了:
“日坂君。你还活着,太好了。听说了你的事,我满脑子都很乱,一直在想你会不会是因为我……”
日坂君的微笑隐隐透着哀伤。他低头对我说:
“从某种意义上或许是因为你吧。也或许是因为我姐姐的错。或许和牛尾和藤寺他们也有一点关系。但是,没有任何人能让我自杀,做出自杀这个决定的人只有我。只不过我没成功就是了。”
日坂君边说边瞟我的表情。
“你是不是很想打听这件事?”
他说错了。我摇头道:”
“不会,我无所谓。你还活着,这就够了。假如有任何我能帮上忙的地方,请你一定要跟我说。如果你有任何话想倾诉,我都会听的。”
日坂君耸耸肩,说:
“我这么说吧,就是因为人际关系。这次我的亲人成了罪犯,当然,这不是你的错,唉,烦恼又要倍增了。我越发感觉当未成年真是不爽,真想一个人生活,真想早一点长大变成成年人啊。小鸠,你不觉得吗?”
我不置可否。
我确实也想要长大成人,当个体面的大人。
这时,那位工牌写着“中田”的护士从昏暗的走廊里走了出来。我条件反射般扭头看了眼墙上的时钟,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多。日坂君也看了眼时钟,暗叫一声“不好”。
“公交末班车没了。”
“之前拜托警车送你回家就好了呢。”
“是啊。算了,反正总有办法回去的。”
日坂君拄着拐杖,转身往出口走去。
“再见,小鸠。祝你新年快乐。很高兴和你见面。”
我朝他的背影挥挥手,说:
“再见,日坂君。新年快乐……和你见面太好了。”
日坂君没有回头。
(第二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