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黑暗的病房。
日坂英子小姐不在了,明天会换别的护士来吧。结果就算我设法逮捕了这座医院的护士,明天还要继续接受治疗。话说我现在感到非常疲乏。屋顶花园太寒冷,低温令我体力骤降。
我看着病床,心有不快地啧了一声。因为我自己一个人没法从轮椅移动到床上。刚才是那位中田护士送我回病房。她推我进病房后我就跟她说“没事了,我一个人没问题”。真是失策。在别人回归本职工作后再去麻烦她,心里着实过意不去,可眼下我除了摁下呼叫护士的按钮,没有第二个选项了。
……就在我这么以为之时,忽然有人说道:
“你回来了,小鸠君。”
小佐内同学就坐在床上。我大吃一惊,不禁抬高了嗓门:
“快十二点了都!”
“没事的。我跟家里人说过警察找我有事。”
这种说法难道不是让家人更加担心了吗……
我解下围巾递还给小佐内同学。
“谢谢,谢谢你救了我。没这条围巾,我估计就冻死了。”
“不用谢,毕竟楼顶很冷嘛。”
我在小佐内同学的帮助下重新躺回病床。小佐内同学刚才坐的位置还很温暖,这让我冰冷的身躯至少有一小部分感到了欢喜。
桌上是那只倒了水的花瓶,还有我自住院以来就笔耕不辍的笔记本。我看着那本本子,说:
“我跟日坂君聊过了。”
“太好了。”
“日坂君他知道我对他的事情耿耿于怀。可是,我并没有对小佐内同学你透露过这些事吧?”
别提对她透露了,我根本都在熟睡,完全没机会和小佐内同学交谈。但小佐内同学却知道我在思考日坂君的事,那就只剩一种可能。
“你看了我的笔记本,对吗?”
小佐内同学睁大眼睛说:
“我觉得你写下来就是为了让我看的。”
“当然不是,不过……”
我只是为了写给自己看,想看看自己究竟对日坂君干了什么事。
“不过,我猜到你肯定会看了。”
若是我没有这么想,就不会用那本笔记本跟小佐内同学说自己没能成功把放了安眠药的水倒进干花花瓶了。
我以不至于令肋骨发疼的最大程度低头行礼,说:
“谢谢你,小佐内同学。谢谢你联络日坂君,我真的很开心。能再次亲口跟他说话就够高兴的了,没想到他还解决了我的危机。”
小佐内同学伸手抚胸,说:
“真是吓到我了呢,好可怕。”
“多亏小佐内同学你找到了日坂君,说服他赶来见我。你居然找到他了,厉害。”
小佐内同学摇摇头。
“这件事你更应该感谢堂岛君。日坂君……啊,他现在改姓叫三浦了。是堂岛君找到了他。他说是受小鸠君之托。”
……我确实拜托过他。
“但他当时应该是拒绝了才对。”
小佐内同学有些纳闷地说:
“可堂岛君没提过自己拒绝。他倒是说没再来探望你,很抱歉。”
我当时拜托健吾帮我调查日坂君的下落,虽然他当场拒绝,果然后来还是去调查了。应该说是健吾的作风吗?但其实并不像是健吾会做的事。
“对了,你能替我向他道谢吗?”
“你快点治好,自己去跟他说吧。”
治疗速度不是我作为病人加点油就能变快的东西,可我确实也很想早点治好。
小佐内同学伸手拿起桌上的笔记本。
“三年前的肇事逃逸事件,对我来说同样是惨败。小鸠君,你后来好像没有再调查那起事件的结局吧?”
撞伤日坂君的那个永原匠真究竟是谁?天蓝色的轻型厢型车又是如何消失的?我全都没有调查。小佐内同学应该也是如此。三年前,我畏惧着那个自己解不开的谜题,只好将注意力从那个监控视频上转移开。三年后,我依然不敢过目。
但此刻我已不再害怕。
“我想谜底应该极其单纯。撞伤日坂君的那个叫永原匠真的肇事逃逸犯人,他好像是在兼职打工。”
“嗯。报纸也这么写来着。”
“我猜他就是在便利店打工。”
小佐内同学目光瞬间一凛。
“……什么意思?”
“按理说,‘七屋町店’的监控摄像头必定会拍到撞日坂君的那辆天蓝色汽车。可它为什么没拍到?我们当年第一反应是这个疑问。但这个疑问本身就是错的。我现在回想,那段问题视频里确实能看到非常明显的古怪。”
小佐内同学脑袋一偏,眼球上扬,盯着天花板。
“唔,我记不大清楚了诶。”
“准确来说,是没有看到古怪,所以才可疑。那条路不能掉头,因此只要是从事故现场开来的汽车都会被摄像头拍到。但是那段视频里却只看到了普通车辆通过。”
“啪”,小佐内同学抚掌道:
“真的诶!我们俩初中时真是两个大白痴。”
事故发生后,日坂君倒在地上,日坂英子小姐用他的手机拨打急救电话,还报了警。日坂君随后就被救护车送往医院,现场还来了好几辆巡逻警车。
那一天,堤坝道路没有掉头之处。那么,任何离开事故现场的汽车都会经过监控摄像头的拍摄范围。我们当年也是确信这一点后才仔仔细细地观察视频。藤寺君还说过他看到急救人员和警方起了一点小争执。争执原因是急救人员想要当场掉头,可最终救护车还是没掉头。
这就意味着:监控视频必定也会拍到救护车和巡逻车。
然而,我们并没有看到。我们拿到的那份监控视频是假的。麻生野小姐是当着我们的面从电脑里调取六月七日的视频文件进行复制。既然我们手中这份视频文件是假的,那么源文件从一开始就已经遭人篡改了。如果我没有记错,视频画面上并没有日期,只有二十四小时形式的时间。偷偷给源文件换个文件名,我想并不算难事。
我在脑海里一直把那条堤坝道路想象成一个全长九公里的巨大密室。我犯了个致命的错误。我没有去确认密室是否真的上锁,没有确认密室是否真的成立,任由推理的刺激感占据了头脑。
“永原匠真就是‘七屋町’便利店的店员。麻生野小姐说过那家店的办公室除了店员,没人能进。可永原匠真就是店员。犯人恐怕早知道便利店外的监控摄像头必定能拍到他逃离现场的画面。害怕自己的车子会被拍下来,他就把事故当日的视频文件和别的日子调换了一下文件名。”
我喘了口气,接着说:
“所以麻生野小姐才会一听事件的描述就立马想通了。她可能在看视频的时候就注意到了画面没有拍到救护车和巡逻车,而且,她应该也知道永原匠真开的是什么车。”
三年前的封闭空间之谜就这样解开了。小佐内同学说的一点没错。三年前的我,不管从什么角度看,都是个大白痴。
小佐内同学揭开BonBon巧克力箱子的第二层,从中取出小小一枚窃听器——小佐内同学坚持声称是无线电——塞进羽绒服的口袋。她不需要再窃听病房了。
我看着她身上这件羽绒服,忽然想起一件事。
“刚才你朝日坂英子小姐撒的是什么东西?”
我好像也吸进去了一点。小佐内同学简单回道:
“胡椒。无害的。”
“害我咳嗽了,肋骨又痛了。”
“对不起。”
“你为什么会带着胡椒?”
小佐内同学瞥了我一眼。
“我推测是护士给小鸠君下药,那我过来肯定要做点防范吧。但要是真选择带锤子、扳手之类的就好了。”
“同意。”
她的防范工作果然奏效了,成功让我们得以逃脱危险的病房。虽然日坂英子小姐随后还是追上了我们,但终究却让弟弟亲耳听到了姐姐的所作所为。
“……唔?”
“诶?怎么了?”
莫非……我稍稍一想便发觉有点不对劲。
“小佐内同学,你很气撞我的那个犯人,对吗?”
小佐内同学在黑暗中挑眉道:
“那是当然的。”
唔。我确实也没有饶恕犯人的意思。
“日坂英子小姐或许多少早有自己会被警方逮捕的心理准备。毕竟她不可能永远把我关在这间病房,又没有勇气动手杀我。因此,对日坂小姐而言,比起逮捕,自己干的事全被弟弟知道了反而更加得糟糕,估计是她事先能想到的最坏结果了吧?”
小佐内同学点点头。
“我想也是。她看到日坂……三浦君的时候,真的就是世界末日那种表情。”
“你爽了吗?”
“爽了。”
说着,小佐内同学反手一指自己。
“诶,小鸠君,你该不会想说这一切都是我早策划好的吧?”
小佐内同学去见过日坂君,或许她早就听日坂君说过有个姐姐在木良市民医院当护士这件事。她把这件事和有人给我下安眠药结合在一起,自然就会将怀疑的矛头对准日坂英子小姐。
又或许只是小佐内同学偶然看到了日坂小姐在病房外佩戴着工牌——不过如果是这种情况,她应该会想尽办法告诉我这位护士的身份吧?哪怕我每晚都深深入睡。至少,我想相信她会这么做。
我的思路在此成形。
“小佐内同学,你希望用最狠的方式对犯人完成复仇。”
面对我的质问,小佐内同学只是莞尔一笑。
“怎么可能?我怎么会知道犯人今晚要来呢?”
“可当时你确实劝过我说‘要不要开灯’,明知道开灯有可能会暴露我没有吃安眠药、没有睡着。”
“我那只是担心病房太黑,容易出意外嘛。况且,我怎么能提前预知三浦君今晚会迟到呢?”
假如日坂君没有迟到,他就会和小佐内同学一起来到这间病房……那他就会提前遇上姐姐。
“让日坂君和姐姐见面有可能就发生有趣的事,你真的完全没这么想过吗?”
小佐内同学双手叉腰,牢牢瞪着我,说:
“小鸠君,你把别人都想成什么了?”
“对、对不起。”
“还用问吗?那种事,我肯定想过啊!”
我躺在病床上,“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听到我这意外的笑声,小佐内同学瞬间眉毛一扬,紧接着她自己也笑了。
我拜托小佐内同学打开窗户。尽管身体还有些冷,我仍然想呼吸新鲜空气。
窗外传来跨年的钟声,我今天才发觉医院附近还有座寺庙。
“我想……”
我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
“日坂小姐没有杀我并不是因为她胆小。日坂小姐作为我的责任护士,一直在很正常地照顾我。这些天里我只碰到过两次意外。一次是洗头的时候,围在我脖子上的毛巾有些紧。还有一次就是我第一次坐轮椅时,她没有把轮椅固定死……我想是护士这一层身份的职业道德在拦阻日坂小姐对病人下手。”
小佐内同学坐在床尾,遥望窗外,说:
“小鸠君,你现在这种心情,我能用一个词形容。你知道是什么词吗?”
“道德感性?”
“斯德哥尔摩。”
我唯有苦笑。也许,日坂小姐只是在避免医疗事故吧。
不过,仍有一点令我觉得不可思议。
开车撞我后的第二天,日坂小姐来上班发现自己成了我的责任护士。她确实是这么说的。可是我在那之前,也就是事故发生不久后的昏迷状态中曾听到有人对我说“这是报应”。
如果这句话不是日坂小姐所说。那会是谁呢?
……多半谁也不是吧?非要细究,这个声音应该就是我自己。
恍惚间,我开始好奇日坂英子小姐之后会怎么样呢?她会对警方供认自己是有意识地肇事逃逸吗?会承认她认杀人未遂吗?
如果日坂小姐真的想要保护她的人生,那她就不应该坦然承认量刑更重的罪行,而是该尽最大努力辩解,想尽一切办法把嫌疑锁定在违反道路交通法的层面上。
如果警方对我提到日坂小姐可能怀有杀心,那我应该不会提出否定。但假如警方没有提起这件事,我估计也不会对警方说日坂小姐是在针对我。
我忘不了有人想要杀我这件事是多么恐怖,可我总不免觉得——我没有向日坂小姐问罪的资格。
冷风吹得我颇感舒畅。小佐内同学捋顺被风吹散的头发,问道:
“……痊愈以后,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等到我能自行走路的时候,小佐内同学一定不在这座城市了。所以她此刻问这个问题并非要和我一起去,而是单纯问我想去哪里。我稍加思索。宫室医生也曾问过相同的问题,当时我说的是手机贩卖店。不过那个时候我之所以回答手机贩卖店不是因为真的想去那里,而是因为急于和外界联络要事。而那件要事今晚已经解决了。所以,我真正的想去的地方是……
“‘爱丽丝’吧,我想去买草莓挞。”
这个回答出乎小佐内同学的意料,她稍显惊讶。
“诶?”
“小佐内同学推荐的甜点里,我还没吃过那个。一定很好吃。”
小佐内同学微微眯起眼睛。
“……唔。那个每年的味道都会有细微改变,但不管怎么变都很好吃,草莓得要死。”
“我希望你说的是草莓味十足。”
前年春天,春季限定的“爱丽丝”草莓挞在小佐内同学眼皮底下被人偷走了。准确来说,是放了草莓挞的自行车被人偷走了。这件事令小佐内同学在入学伊始就早早打破了我们对彼此做出的小市民誓言。虽说我在那个时候也做了那么一、两件事,没有立场来责备她。
身体冷却,头脑却很热。夜风抚摸着我的额头,忽地一阵睡意涌来。
“我……还想去‘塞西莉亚’,挑战一下那里的水果芭菲。”
夏季限定的热带水果芭菲,分量很足,足到让我力有不逮。但“塞西莉亚”应该也有正常分量的芭菲。小佐内同学不无忧心地问道:
“芭菲,你可以吗?”
二年级夏天某件事以来,我就对芭菲产生了抵触。不过,是时候克服它了。
“一定可以。”
话说,我有对小佐内同学说过自己不喜欢芭菲吗?我努力寻找记忆,没说过……吧……但小佐内同学既然知道,那我肯定是在什么时候说起过。
春天,夏天,我要到何时才会痊愈呢?秋天吗?到秋天,我应该就不需要拄拐了吧?
“还有‘樱庵’的糖炒栗子,我绝对要去吃那个。那个好吃到甚至能颠覆认知。”
小佐内同学脸色有些为难。
“你喜欢,我很高兴。可是呢,糖炒栗子并不是每年都固定有贩卖,也许你会吃不到,千万别失望哦。”
“吃不到的话,我就期待再下一年的就好。一定有一年能等到的。”
“是的呢。”
到时候,恐怕只是我独自一人前往“樱庵”了吗?以红与黑为主色调的“樱庵”。到那时,我就是备考的复读生,说不定还带着学习参考资料和笔记本。一个边吃着美味的糖炒栗子边读书的不体面的怪人。
钟声再次响起。小佐内同学坐在床角,单手撑在床单上。
“……呐,小鸠君。发生了好多事呢。”
是啊。
“高中时代终于要结束了。”
是啊,要结束了。
我们
我们进入高中,缔结互惠关系,定下立志做小市民的约定。时移势易,那份约定逐渐褪色,逐步让位于一种更为温和、更为合理的存在。也许,那也意味着我们或多或少接受了彼此的自我。通过日坂英子小姐这起事件——冬季限定法式巧克力事件,我深深体会到了一件事,我终究不是很喜欢自己这个人。这个人挥舞着聪慧这把利刃,戳伤他人的心灵,又因他人受伤时飞溅出鲜血玷污了自己的双手而悲叹。像这种人,像我这样的人,实在难以喜欢吧?然而,然而……无论有多么令我自惭形秽的自我,我还是只能要接纳。因为,从今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这时,小佐内同学说:
“小鸠君。这三年来发生的事情里,你最忘不了的瞬间是什么?”
会是什么呢?
第一个跳入脑海的画面就是那辆朝我冲来的汽车,以及随后占据整个视野的冬季深空和垂挂天边的云。不过,这幅画面总有一天是要忘却的吧?
我一时给不出答案。小佐内同学转头看着窗外,说:
“对我而言,就是现在呢。”
钟声响起。睡意缓缓入侵。
小佐内同学站起来关上窗户。她果然还是觉得冷。小佐内同学站在窗边,看了眼时钟。
“那我要走咯。”
“嗯。谢谢你。”
“……考试,很遗憾呢。”
说到考试,一下子发生太多事情,我差点都把这个给忘了。对啊,我的考试早已结束了。
“不过,你接下来可以安心慢慢复习。”
说着,小佐内同学又浮现出神秘的笑容。
“小鸠君,你本来打算报考哪里的大学来着?”
“名古屋,很近。但现在得重新考虑志愿才行了。”
“我觉得京都就不错哦。”
突如其来的建议令我心中一凛,睡意顿时散去半分。
“为什么?”
“因为我就报考了京都的大学。”
这样啊。我轻舒一口气。
“是哦,考上了就告诉我。我会给你发短信祝贺的。”
“不告诉你。”
小佐内同学把手放在床边。
“小鸠君,你刚才把我说成是个不得了的阴谋家,我很伤心的。”
“……那真是抱歉。”
“而且你一直昏迷不醒,弄得我特别忧心,给我平添许多不安。因此,你必须得遭报应才行。我会在京都创造出谜团,在小鸠君你来年过来的时候添麻烦哦。”
静静的夜晚,小佐内同学咯咯窃笑着。而我勉力抵挡汹涌的睡意,眼皮几欲坠地。
“我也会去找好吃的店。所以,你一定要来找我。等你找到我……我再把最后这一颗还给你。”
小佐内同学从我枕边拿走最后一颗BonBon巧克力,放入口中。我已抵挡不住睡意,并非安眠药的作用,单纯是大自然的睡魔。
“晚安,小鸠君,我的次善。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要早日康复噢,然后,祝你过个好年。”
我合上了双眼。
——漆黑夜幕下,隐约响起钟声。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