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果问我有没有把握,我应该会回答「没有」吧。
不过,如果问话的是神明之类的对象,就算我说出真话也不会惹别人不愉快的话,我一定会回答「落榜这件事我想都没想过」。
船户高中在附近是难考到出了名的学校,话虽如此,因为他们是公立学校,考生的数量可以从国中调整,所以应考人数倍率再高也不会超过一点二倍。录取者的准考证号码贴在体育馆前面,我像是在附近赏樱似的,以轻松的心情看榜单,没多久就找到了自己的号码。我轻吁一口气,或许我多少还是有些担心吧。
总之我自己的事已经解决了,不过我并不能就此放心,因为我还牵挂著另一个人,一个和我有过约定的战友。那个人是和我一起来的,所以应该在附近……不过公布栏前面挤得水泄不通,找起人来非常困难。我想应该不可能找到了,因为我那伙伴不只矮小,外貌也不出众。我放弃找寻,稍微远离人潮,拿出手机,打了讯息,收件人的名称是「小佐内由纪 手机」。
『我考上了,小佐内同学呢?』
收到的回覆是:
『你现在在哪里?』
我四处张望,找寻显眼的目标。因为我只在考试时来过一次,今天是第二次来。我想了很久该找什么当地标,最后这样回覆:
『正要走向校门。』
『我立刻过去。』
联络完毕。我一边走向校门,一边把折叠式手机收进口袋。我们传给彼此的讯息都很短,因为小佐内同学不使用表情符号和贴图,所以我也不用。我以前问过小佐内同学,她说不用那些东西是为了配合我。要说我们两人是哪个作风比较朴素,是哪个在配合对方,我想应该是一半一半吧。
校门旁边站著几个人,小佐内同学还没来……我正在这样想,就看到单调呆板的水泥校门后面有个穿著水手服的娇小女孩露出半边身体。她在躲谁啊?我对那女孩招招手,她立刻跑过来,用细若蚊鸣的声音说:
「我也是。」
「……什么?」
「小鸠,你考上了吧?」
喔喔,原来是这个意思。我露出满面的笑容。
「这样啊,小佐内同学也考上了啊。那真是太好了。」
「嗯……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我们的对话很正常,被别人听到也不会怎样,但小佐内同学还是说得很小声,彷佛不想让旁人听见。
她的名字是小佐内由纪,不只是身材娇小,连外表也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细细的眼睛,薄薄的嘴唇,小小的鼻子。她的五官都很小,脸也很小,硬要说的话,只有耳朵比较大吧。她顶著齐肩的妹妹头,手脚也很纤细,像是要配合娇小的身躯。她甚至可以用小学生的价格搭公车。她穿著国中的水手服,外面搭著牛奶色的针织外套。她的气质……就像小动物一样。她本人也很喜欢这种形容。
我跟小佐内同学是从国中三年级的初夏开始在一起的。
微风吹来,春天将近,虽说我和小佐内同学是「樱花盛开」(注1),但是现在的气温还很冷。我不禁瑟瑟发抖。在开学典礼之前都不需要再来这里了。
「太冷了,我要回家了。」
「我也是。」
小佐内同学说完之后想了一下。
「很冷呢。」
「所以我说太冷了要回家啊。」
「我们去吃点热的东西庆祝考上,怎么样?」
这个提议挺不错的。我对附近一带不太熟,小佐内同学应该知道一两间店家吧。我立即赞同,正想说「那就走吧」,突然有人叫住了我。
「你们好。」
我转头一看,有个穿著暗粉红色风衣、看似品味很差的男人拿著笔记本站在一旁,手臂上挂著深红色臂章,上面以白字写著「记者」。小佐内同学突然转身躲到我的背后。动作还真快。那男人瞄了小佐内同学一眼,然后面无表情地对我问道:
「你们考上了吗?恭喜你们。可以借用你们一些时间吗?」
要访问我?这样啊。
我立刻面带笑容回答:
「不好意思,我们等一下还有事。」
说完以后,我不等他回答就快步走向人潮,小佐内同学也紧紧地跟著我。我并不是特别讨厌媒体,但我实在不想跟媒体扯上关系。小佐内同学应该也是这样想的,不过走远以后,她抬头看著我,不安地皱著眉头。
「小鸠……刚才那个人有没有生气?」
我也有点在意,所以稍微回头看了一下。那个记者没有执著地追过来,而是看著四周,似乎开始找寻下一个访问对象。
「应该没有。就算他生气,你就当作那也是他的工作吧。」
「……嗯。」
她点点头,但表情还是一样忧郁。
克拉克博士给北海道大学的学生留下了一句「要成为绅士」,而我和小佐内同学也拥有类似的信念。这个目标和「绅士」有点像,但社会地位更低。「要成为小市民」。就是这样。为了每天过得平静安稳,我和小佐内同学都很努力地成为小市民。不过我们的方法不太一样,小佐内同学习惯躲藏,而我都是用笑容打混过去。
一般的小市民会看电视,也会看报纸,但不会上电视,也不会上报纸,而且我没兴趣接受不知道会不会刊登出来的访问。问题是,妨碍别人的工作以致遭人怨恨也不是小市民该做的事,所以看到那个暗粉红风衣男人不以为意的模样令我松了口气。
话虽如此,我又停下脚步,转头看著校门。小佐内同学问道:
「怎么了?」
「不,没什么。只是觉得逃跑的方向选得不好。」
我们从校门那边逃过来,如果再从那男人的身边经过会有些尴尬。我不喜欢尴尬。应该还有其他的路可以出去,但我不知道要怎么走。我正在思考要怎么做的时候,小佐内同学又躲到我的身后。
「……别动,小鸠。」
我疑惑地看看四周,随即找到了原因。
想也知道,这里有很多从我们学校来的考生,先前我也看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小佐内同学看到的就是这些考生之中的一人,那是她同年级的朋友。我明白小佐内同学想要躲在我背后的心情,她自己考上了学校,若是那女孩落榜,还真不知该怎么反应。
对了,在校门会合时,小佐内同学报告自己考上的声音比平时更细微,或许是因为想到周围有落榜的人吧。真是的,虽然我也是志愿当个小市民的人,但我完全比不上小佐内同学如此善解人意。我顾虑到小佐内同学的心情,所以依她的要求站著不动好一阵子。
榜单已经贴出来很久了,笼罩著人潮的热烈气氛也渐渐地冷却了,但偶尔还是有人不如小佐内同学那样体贴地发出欢呼声。说到冷却,气温也渐渐变冷了。就在我思索著差不多该离开,照著先前说好的去吃点热食的时候……
「喂,那边的那个家伙。」
又有人叫住了我。声音粗犷,而且很没礼貌。小佐内同学顿时绷紧身体,我也吓了一跳,不知道是什么人。我没想过会在这个地方突然被人称为「那个家伙」,但我还是温和地转过身去。
站在那边的是气质和声音一样粗鲁的男生,肩膀宽阔,体格壮硕,身高也比我高。这人会出现在这里自然和我是一样年龄,当然也和小佐内同学一样年龄,但这两人站在一起合照简直可以当作「营养状态造成发育差距」的资料图片。那人左右两侧的头发剃得很短,他的脸本来就有棱有角,再剃短头发简直整颗头都是方形的。我对他露出笑容,这不是演戏,而是真心流露。
「唷,竟然竟然。」
「什么竟然竟然,这样也算是打招呼吗?」
「总比你那句『那个家伙』更好吧。好久不见了,健吾。」
健吾只是哼了一声,没打算跟我客套。这也是应该的,虽然我和健吾认识很久了,但我们其实不算是朋友。
「你也来考船高啊?」
「嗯,是啊。」
「所以呢?考上了吧?」
「勉勉强强啦。」
健吾点头说著「这样啊」。健吾的表情不能说是厌烦,却面色凝重地盘起手臂。
「只要是用到脑袋的事,你的表现想必不会太差……我们又要同校了。」
健吾也考上了吗?那真是可喜可贺。
对了,小佐内同学很怕生,不用说,在男性面前当然更严重,而且健吾的气质这么阳刚,一看就是小佐内同学最不会应付的类型。她依然躲在我背后,缩著身子拉著我的毛外套下襬。我经常会想,小佐内同学如果随身携带某种遮蔽物应该会比较轻松,像是大纸箱之类的。
我回头望向小佐内同学,笑著说:
「这个人看起来很凶,但是并不可怕喔,小佐内同学。」
健吾的表情变得很难看。
「你说谁不可怕啊?」
「啊,抱歉。应该说很可怕吗?」
「我的意思是别一开始就议论人家可怕不可怕。」
「说得对。嗯。抱歉。我没有恶意。」
不过我越是努力地诚恳解释,健吾的脸色越是诧异。
「你这家伙……」
他说到一半就没再说下去了。
因为健吾没继续说话,我只好帮小佐内同学介绍。
「小佐内同学,这位是堂岛健吾,我们读同一所国小。」
我介绍过后,小佐内同学才勉强站出来,低头行礼。
「健吾,这位是小佐内同学,我们读同一所国中。她是我的朋友。」
健吾非常注重礼仪,他放下盘起的双臂,挺起胸膛报上自己的名字。
「你好,小佐内同学。既然你是常悟朗的朋友,一定很有耐心吧。我是堂岛健吾,今后我们就是同学了,请多指教。」
这话说得真过分,而且我又没跟他说小佐内同学也考上了。
可能是因为身高差距的缘故,小佐内同学比平时更畏缩地抬眼瞄著健吾。我本来担心她不知道该怎么应付,正想说些什么打圆场,但小佐内同学僵硬的脸上露出了微笑,轻轻点头。
如同说好的一样,我们去到小佐内同学喜欢的咖啡厅里喝热饮。我点了咖啡,小佐内同学点了热柠檬水和草莓塔。草莓塔的尺寸很小,像是袖珍蛋糕。
小佐内同学用双手掌心捧著柠檬水的杯子,轻轻吐出一口气。她脱下深红色围巾,放在腿上。她像是要温暖冻僵的手指,手一直摸著杯子,许久以后才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她拿起叉子,切下一小块草莓塔,送入口中,她平时那种略带忧郁的表情顿时充满幸福,笑逐颜开。
「好吃吗?」
小佐内同学点点头。她吃了一口草莓塔,然后歪起脑袋。
「好吃。可是……」
「可是?」
她压低声音。
「我知道有一间店更好吃。」
「喔?」
我没有很爱吃甜食,所以语气自然显得有些敷衍。不过我还是接著话题问道:
「在哪里?」
小佐内同学的嘴边浮出自然的微笑。
「是『爱丽丝』的春季限定草莓塔,上面有满满的草莓。我今年一定要吃到。」
满满的草莓。听起来好像不怎么好吃,不过小佐内同学只有在谈到甜食的时候才会这样微笑,我不忍心泼她冷水,就回答「真是令人期待」。
虽然小佐内同学吃得很慢,但小小的草莓塔不到十分钟就吃完了,而我也喝完了咖啡,杯底只剩一点点。小佐内同学吃完草莓塔之后又恢复了忧郁的表情,战战兢兢地问道:
「对了,小鸠。」
「嗯。」
「堂岛是怎样的人?」
这问题还真令人头痛。我不太擅长用简单一句话回答「是怎样的人」这种问题,所以我反问:
「你很在意他吗?」
小佐内同学垂下眼帘,然后抬眼偷瞄著我。她大概是顾虑到我和健吾的交情吧。我面带笑容等著她回答。
她用耳语般的细微声音说:
「那个人……好像在勉强你。这样说第一次见面的人实在不太好,但我觉得……那个人似乎很强硬。」
我明白她的担忧。我们在这方面的感觉都很敏锐。事实上,健吾的个性确实多少有些强硬。
「是啊。如果他在我们没见面的这三年都没变的话,确实还挺多管闲事的。」
「……」
小佐内同学原本就不太开朗的表情变得更阴沉了,她一定觉得即将展开的高中生活蒙上了一团挥不开的乌云吧。我了解她的心情,但我还是想帮健吾说几句话。
「不用担心啦,健吾是个好人。」
说完之后,我才发现自己说了蠢话。果不其然,小佐内同学微微地摇头。
「如果他是好人就更麻烦了……因为他不会容许别人拒绝。你不是也说过坏人比较容易应付吗?」
啊啊,是没错。
不过健吾并不是我们害怕的「好人」。他不是那种举著正义的大旗把我们逼到角落的「好人」,当然他也不是坏人。我该怎么解释才好呢?
小佐内同学见我沉默不语,急忙说:
「你在思考要怎么解释吗?没关系啦,不用在意。既然你愿意跟他当朋友,他一定不会对我的事指手画脚吧。」
「……嗯。应该吧。」
我觉得自己回答得很没诚意,一边啜饮著只剩一点点的咖啡,小佐内同学也跟著喝了一口柠檬水。我和健吾的交情并不深,但我还满欣赏他的,可以的话,我希望小佐内同学不要对他抱持著不好的印象。不过,嗯,这是小佐内同学自己的事,我也没办法干涉。
等到我们两人的杯子都空了以后。
小佐内同学彷佛下定决心,坚定地说:
「小鸠,如果你有事想要逃避的时候,就把我当成挡箭牌吧。不用客气,尽管用。」
我微笑著回答:
「当然,我会这样做的。」
这是我们做过的约定,实在没必要再强调一次。我可以把小佐内同学当成藉口,小佐内同学也可以把我当成藉口。我把小佐内同学当成挡箭牌,小佐内同学也把我当成挡箭牌。我们就是靠这个方法来维护平静的生活。
没错。我们即将就要成为高中生,绝对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我们要成为彻头彻尾的小市民。
2
高中生活安稳地展开了。
学期刚开始时,每个人都在衡量局面,或是观察环境,或是一边摸索,一边为建立人际关系拟定基本战略。也有人一开始就打算勇敢地往前冲,但我看到这种人都会适度地保持距离。
随著时间经过,同学们都逐渐地露出本性。那是在四月过了一半,某天放学后发生的事。
那天下了一整天的雨,地上湿答答的。我和小佐内同学一起从高一教室所在的四楼走下楼梯。
「市区里……」
小佐内同学开口说道。
「开了一家新的可丽饼店。我正在期待。」
「正在期待?现在式?」
「嗯。我还没去过,我不喜欢人挤人。我觉得现在客人应该还很多……」
我露出微笑。
「要一起去吗?」
「你要陪我去吗?」
我正想说「回家时可以顺路去看看」,手机就震动起来。我拿出手机,发现不是收到讯息,而是有人来电。是健吾打的。我用肢体语言告诉小佐内同学「等一下」,接起电话。
「……健吾?」
电话另一端的健吾用响亮到超出必要的音量喊道:
『常悟朗?你还在学校吗?』
「是啊,正准备回家。」
『我需要人手,快来帮忙。』
唔?他怎么会突然找我帮忙?发生什么事了?我才刚约了人,但又不好意思拒绝他,所以我用眼神询问小佐内同学。小佐内同学稍微歪了脑袋。
「大概要多久?」
她如此问道。
「要多久?」
『这个嘛……大概三十分钟吧。』
「三十分钟啊……」
我又看了看小佐内同学。她有些悲伤地低下头,但还是说「我会等你」。其实她大可自己先回家,既然她都说了要等,那就让她等吧。
「好,三十分钟可以。如果拖得更久就不太方便啰。」
『你还有事吗?我不会拖住你太久的。你现在在鞋柜旁边吗?那就到二楼东侧楼梯来。』
电话挂断了。我姑且问问看小佐内同学要不要一起去,如我所料,她只是轻轻地摇头。
若从空中俯瞰,船户高中校舍的形状就像是把「工」字的一横往右拉,再把另一横往左拉。这两横分别称为北栋和南栋,高一的鞋柜在北栋校舍的门口,所以健吾说的二楼应该是北栋的二楼。
至于东侧楼梯在哪里呢?因为校舍取名为北栋和南栋,很容易就能分辨哪边是东侧,而且楼梯间还很贴心地标上「1F-W」、「3F-E」等字样。
我一到指定的地点,就看见身穿深绿色学校运动服的健吾盘著双臂站在那边,身旁还有两个男学生和一个女学生。其中一个男学生和健吾一样穿著运动服,另一个人穿著和我一样的立领制服,女学生则是穿著水手服。穿制服的男生和穿水手服的女生各自在衣襟和胸前别著徽章,一看就知道是高一生,所以穿运动服的那个想必也不会是高年级的。
四个人的脸色都很凝重。我忍不住说道:
「怎么这么严肃?」
健吾同样板著脸。
「就是啊。」
「你要找我帮忙?」
「嗯嗯。」
健吾点点头,放下双手。
「我想请你帮忙找一个斜背包。」
斜背包啊。
这个斜背包应该不是健吾的东西吧。我望向站在健吾背后那个穿水手服的女生,以貌取人不太好,但我真觉得这个女生好像少了根筋。她的五官优雅漂亮,要比喻的话就像是柔弱的传统日本美人吧。不过光看柔弱这点的话,她还比不上小佐内同学。
健吾发现我在看那个女生,就点头说:
「是她的斜背包。被人偷走了。」
……哎呀,那还真糟糕。
在学校遭窃并不是罕见的事,糟糕的是这件事被健吾知道了。健吾盘起双臂,握紧拳头,皱起方正的脸孔。
「没想到会有人做这种无聊事。竟然偷女生的包包。」
「无聊事?」
我这么一问,健吾就恶狠狠地瞪著我说:
「怎样?」
「呃,没有怎样啦……」
我试著含糊带过,但健吾没有就此罢休,他抬起下巴,一副「你说啊」的态度。我无可奈何地说下去。
「如果包包里面有钱,那就不只是无聊事,而是犯罪行为了。」
「就算里面没有钱也是犯罪行为……不过你说到重点了。吉口,包包里面有值钱的东西吗?」
吉口就是遭窃女学生的名字。吉口同学用一种跟外表截然不同的果断语气回答:
「没有,包包里面只有护唇膏、原子笔、剪刀之类的东西。啊,还有行事历。」
「就这样?」
「嗯,就这样。没有其他东西了。」
看他们亲昵交谈的模样,说不定吉口同学和健吾是同一所国中毕业的。总之包包里没有值钱的物品。这么说的话……
不对,又没有人叫我来想事情,既然如此,那就别想了。健吾只说了要我来帮忙。我逐次打量站在一旁的两个男生,然后向健吾问道:
「我现在知道包包被偷的事了,不过你找这么多人来做什么?」
「……你还真配合。」
我耸耸肩。健吾皱了一下眉头,但又立刻恢复正常。
「你说被偷?真的是这样吗?现在还不确定,说不定是被藏起来了,所以我想先在学校里搜搜看。」
原来如此。他想得很周到嘛。
这么说的话,除了女生之外的两个人就是来当搜索队的吧?他们可能都像健吾一样爱管闲事,再不然就是被拉来的。我仔细观察,其中一人的体格壮硕得像是有在练柔道或某种武术,另一人体格中等,嘴边挂著一抹卑微的笑容。
「就是这样,你一起来帮忙吧。」
听到健吾这么说,我笑著回答:
「喔喔,好啊。这点小事没问题,应该用不著三十分钟吧。」
我说完以后,吉口同学转头看著我。
「谢谢。呃……」
「我叫小鸠」
「小鸠同学。」
不用客气,只不过是举手之劳。
「对了,吉口,你的包包长什么样子?」
健吾问道。吉口同学比出一段长度,大概三十公分宽。以侧背包来说算是挺大的。
「差不多这么大吧……是深红色的,背带很细,内里是白色的。」
我本来只打算安静地听,却忍不住开口问道:
「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第六堂课去上体育课的时候还在,回来的时候就不见了。」
原来如此。那应该不是不小心掉在某处吧。
「唔……红色和白色……」
健吾喃喃说道,摸著下巴频频点头。
「……好,那就开始找吧。我找一楼,下村找三楼,二楼就拜托常悟朗了,高田找四楼。」
从他们回应的顺序来看,下村是面带笑容的那位,高田则是壮硕的那位。他们两人走上楼梯,健吾再次对我说了句「拜托啰」就走掉了,只剩我和吉口同学留在原地。开始搜查之前,我向吉口同学寒暄几句。
「你是吉口同学吧?事情真不妙呢。」
她用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嗯」。我还是一样客气地说:
「关于包包的事,是不是健吾……是不是堂岛擅自决定要搜索的?」
吉口同学听到我这句话,表情似乎稍微放松了一点。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不是,他没有勉强我。他愿意帮忙找,我很感谢他,而且我的确为了包包不见的事而烦恼。不过,搞得这么大张旗鼓实在有一点……让三个男生来帮我找包包,好像我很会讨好男生的样子,这样不太好。」
正确地说,她应该是担心被其他同学认为她很会讨好男生吧。看来这个女生也是跟我们同一国的。愿荣耀与和平归于我们小市民俱乐部。
我耸耸肩膀。
「你不需要觉得抱歉啦,找我们来的又不是你,而是健吾。那你就负责找男生不能去的地方吧。」
我也要开始找了。如果能快点找到,就不会让小佐内同学等太久了。
我负责的二楼主要是三年级的教室。如果吉口同学的包包是被人故意藏起来的,不太可能会藏在三年级的教室。
如果东西不在教室,能找的地方就很少了。船高的置物柜都是在教室后方,走廊只用来走路,所以东西很少。既然我受人所托,还是要仔细地找过一遍。饮水机后方,男生厕所。东西明明就不可能藏在那些地方。
包包若是被偷的,很难判断小偷是男是女,如果是被藏起来的,多半不是男生做的,而女生也不可能跑进男生厕所。饮水机后方就更不用说了,那个空间根本藏不下包包。
我从北栋二楼的东侧走到西侧尽头,虽然我发挥了百分之百的观察力,还是没有找到可能藏东西的地方。我走回来一小段路,从钢筋裸露的穿廊走到南栋。仔细想想,钢筋后面倒是挺适合藏东西的。我想到这点,又走回穿廊。穿廊旁边有窗户,可以看到中庭。
我先蹲低,看看钢筋后方,接著又站直,伸长脖子观察钢筋后方。船高的走廊和教室都铺著油毡材质的地板,穿著室内鞋走在上面都会嘎吱嘎吱地响。真叫人厌烦。
调查穿廊耗费的时间比我想像得更久。我看完南栋之后,又从穿廊回到北栋。二楼走廊已经没有地方可以找了,只剩三年级的教室和上了锁的空教室,但是两者的可能性都很低。健吾该不会还是叫我去找吧?
我很想确认已经过了多久,但是我今天很不巧地忘了带手表。我正要拿出手机看时间,就发现有人打电话来。是健吾打来的。因为我切换成静音模式,所以没有注意到。我一边祈求不要是急事,一边拨打出去。
打出去不到一秒,健吾就接了起来,立刻爆出一句怒吼。
『是高田吗!』
拜托看一下来电显示嘛。我一边如此想著,一边平静地说:
「……不,我是小鸠,抱歉。」
电话另一端清晰地传来叹气声。
『是常悟朗啊。你现在在哪里?』
「二楼穿廊。二楼我全都找过了。」
『我知道了,那就先会合吧。我过去找你。听好了,绝对不要乱跑。』
干么特地叮咛我?既然他叫我别乱跑,那我就乖乖待著吧。
「好的。」
『我立刻过去。』
健吾丢下这句话,就挂断了。因为他叫我等著,所以我就听话地等。小佐内同学此时也像这样在鞋柜前等著吗?
健吾那句「立刻过去」说得没错,他不到一分钟就来了。我看他脸色非常严肃,忍不住问道:
「怎、怎么了?」
「没什么……高田到处乱跑,我抓不到他。」
他说的高田,应该就是搜索队里穿运动服的那位吧。
「抓不到?」
我突然发现,健吾的呼吸变得有些紊乱。
「我刚才打电话跟他说我已经找完了,准备跟他会合。
可是那家伙连约定地点都没听清楚就急急忙忙地挂断电话,也没有去我指定的地点。我又打电话过去,问他现在在哪里,他一下子说三楼,一下子说四楼,一下子说西一下子说东,一下子说北栋一下子说南栋,不停地跑来跑去。」
「喔……」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画面。像娃娃屋一样从中剖开的船高校舍模型里,健吾和高田到处跑来跑去找寻彼此。我感觉好像看过类似情节的小短剧。
「……你干么笑嘻嘻的?」
「喔,没有啦,没什么。那还真是糟糕。」
健吾哼了一声。
「对了,不是还有一个男生吗?」
听我这么一问,健吾就不屑地说道:
「你说下村啊,他先回家了。我们一分开他就立刻跑掉了。」
「哇……」
我又看看手机显示的时间。哎呀,正好过了三十分钟。看来已经没我的事了,我也该走了。我正想开口说话,健吾就抬手制止我。这是叫我先等一下吗?似乎有人打电话来。健吾打开震动的折叠式手机,接听电话,用一种让我明白了原来刚才就是这种情况的凶恶语气吼道:
「高田,听好了,待在那里别动!你可别挂我电话,混帐!」
健吾乍看是个单纯耿直的人,但他其实很少像这样大呼小叫。不,说不定他在这三年间有所改变,但据我所知他并不是这种人。都是因为高田没有用心沟通,才害得健吾四处跑。
「现在吗?在穿廊。二楼。我已经和常悟朗……和小鸠会合了。你也……什么?在外面?」
健吾一边说一边走到窗边。
我跟著一起往外看,发现有个男生站在校舍门口附近,把左手贴在耳边,朝著我们大大挥动右手,拚命地示意「我在这里」。我含糊地想著,换成是我一定没办法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这种举动。
「我看到了。听好了,别挂断。你现在来北栋二楼的东侧楼梯,就是刚才和吉口他们集合的地方。听到了吧?不要再跟我玩捉迷藏了。」
电话挂断后,健吾表情苦涩地说:
「高田那家伙,竟然说『那是我要说的话』。」
之后我们在一开始的地点集合,不过下村已经开溜了。吉口同学检查过一遍之后就一直待在这里。高田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运动裤的裤脚都湿了。我有点在意时间,但是现在好像快要解散了,我乾脆待到最后吧。
众人先各自回报情况,但是唯一的收获就是发现没有一个人有任何可以回报的收获。如果健吾还想继续搜,我就得开口要求他让我先走了,还好他们的结论是再搜下去也没用。
健吾盘起双臂,不高兴地沉吟著。
「如果再找不到,就只能报警了。」
「报警!太夸张了,应该先报告老师吧。」
高田愕然地叫道。健吾像是在说理似地缓缓说道:
「我不知道船高的训导处会不会管这种事,但我觉得说了大概也没用……现在有人东西被偷了,这可是货真价实的窃案。虽然我不认为守法比较了不起,但我实在看不惯偷女生包包的家伙。」
就算偷的是男生的包包,健吾大概也看不惯吧。
如果要问我意见的话,我不赞成健吾的提议。身为小市民,怎能和警察扯上关系,开什么玩笑嘛。不过,假如训导处不会为了一个包包做什么,那警方就更不可能做什么了,所以我不需要坚决反对。反正不关我的事。虽然这样说有点难听,但事实就是如此。
我觉得吉口同学也不会同意,如果吉口同学是如我所想的小市民,那她也不会想要去找警察的。但是我猜错了。
「嗯,我也打算报警。」
没想到她这么在乎自己的东西被偷。听到吉口同学赞成,健吾点头说:
「我不想泼你冷水,但我觉得警察不会为了一个包包而出动。」
喔?那健吾又为什么打算报警?
「不过校方知道有人报警,应该就会有动作了。如果校方采取行动,小偷就会受到压力。既然要做就早点做,明天就去报警吧。」
真是有趣。我忍不住开口说:
「你很懂嘛,健吾。」
健吾没有露出自满的态度,稀松平常地说:
「我在国中做过类似的事。」
那还真厉害。
不过我总觉得有些不安,新生活才刚开始,就为了一个包包闹到师长那边去,以我信奉的生活圭臬来看,这简直是个糟糕的玩笑。我想要自己一个人脱身也不是不行啦……该怎么办呢?
总之今天先观察一下情况吧。我看看手机显示的时间,约定的三十分钟早就已经过了。
3
小佐内同学依然站在校舍前面等我。她已经等了超过三十分钟。
「对不起,我被拉去做些莫名其妙的事,让你久等了。」
小佐内同学慢慢地摇头。
「没关系,我喜欢等人。」
我最近也开始喜欢了,因为等人时完全由对方负责行动。不过我不太喜欢让人等。小佐内同学小声地问道:
「现在还可以去吗?」
「你说可丽饼店啊?可以啊。不过,我可以先跟你谈谈吗?我有些事情想要问你。」
小佐内同学露出惊讶的表情。
「什么事?」
「我还是从头开始解释吧。」
我循序渐进地说起这三十分钟发生的事。
「唔……」
我说完以后,小佐内同学发出呻吟般的声音。
「怎么了?」
「我对堂岛……」
「你怕他吗?」
「不是的。虽然跟这个人在一起似乎很麻烦,只要能保持距离,我倒是对他很感兴趣。」
我露出苦笑。
「或许这才是最适合和健吾相处的方式吧。对了……」
我看看四周,确定健吾和高田和吉口同学都不在,才说:
「我想要在健吾报警之前做些什么。我不喜欢把事情闹大。」
「我了解,不过……小鸠。」
「嗯。」
小佐内同学睁大眼睛。
「你、你想要当侦探吗?」
怎么可能嘛。我用力摇头。
「没有啦,我只是想要找出包包,偷偷送回吉口同学的教室。这样我既不用出面,他们也不需要报警,不会有问题的。」
「……是吗?」
小佐内同学还是一副难以释怀的样子。
「小鸠,这样真的好吗?你们五个人找了三十分钟都没有找到,或许包包已经不在学校里了。」
嗯,这就是问题所在。我说出了自己在离开健吾等人走回这里的途中想到的事。
「是这样没错,不过依照我的想法,这件事只要靠目击者证词就能解决了。」
「目击者……你说谁啊?」
「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高田似乎故意拖著健吾到处跑,没错吧?」
小佐内同学点头,没有半点惊讶的神情。
「嗯。」
她这态度像是在说:「所以呢?」
校舍又不大,健吾和高田却像在演小短剧一样不断地错过,怎么想都很奇怪。话说回来,高田三番两次连约定地点都没听清楚就挂断电话,简直比跑腿的冒失鬼更夸张(注2)。健吾一定是太生气了才没发现,或许高田根本不打算跟他会合。
此外……
「奇怪的地方有两点。」
「两点?不是只有一点吗?就是他为什么要让堂岛在学校里到处跑。」
这一点当然也包含在内。我微笑著点头。
「另一点是高田为什么要特地跑出去挥手。在学生们纷纷离校的时候,他对著校舍不停挥手,让我觉得不太对劲。」
既然我觉得不对劲,小佐内同学应该也会觉得听起来怪怪的吧。但是小佐内同学却反驳说:
「不过,有些人的肢体语言就是特别丰富。」
「也是啦……不过他不需要跑出去吧,明明可以用手机联络,他何必特地做这么大的动作?」
听我这么一说,小佐内同学就陷入沉思。有很多正要放学的学生用好奇的目光看著亲昵交谈的我们。如果以自私的角度来看,向大家宣传我们两人的密切关系对将来比较有利,不过受人瞩目还是让我有点不好意思。我拉著小佐内同学走到不远的保健室前面。
然后小佐内同学断断续续地说:
「……他是想要挥手吗?是想要穿鞋子吗?反过来看,是想要脱掉室内鞋吗……?」
「我不这么想。」
小佐内同学抬头仰望著我。
「小鸠,你想到了什么?」
我抓了抓脸。
「嗯。」
「这样啊……小鸠,你果然还是推理了。」
我为之语塞。小佐内同学的语气冷冰冰的。我急忙说道:
「没有啦,不是这样啦。」
听到我这么说,小佐内同学就转开视线。我莫名地感到懊悔,为了挥开这种情绪,我接著说:
「呃,然后,高田跑到外面挥手,就能掩饰他先前去了哪里。」
「……?」
「也就是说……嘿,小佐内同学,我刚才说过高田和健吾都穿著运动服吧。」
「嗯,你是这么说过。」
「今天一直在下雨,外面湿答答的。如果高田没有依照安排去四楼,瞒著健吾跑到校舍外,而且是为了赶紧做某件事而用跑的……」
小佐内同学微微点头。
「原来如此。所以他的裤脚才会弄湿。」
「高田很担心会合之后会被我们发现运动裤的裤脚湿了,不过衣服湿掉之后不容易弄乾,所以他看准时机,刻意向我们展示裤脚是因为刚才跑到外面才弄湿的。除此之外,我想不出他有其他理由要跑到校舍外。」
我停顿片刻,又继续说:
「而且健吾打电话过去时高田并不在四楼,可见高田多半一直在校舍外。为了谨慎起见,最好还是要有证词。高田想抓准让健吾看见的时机,就必须一直待在校舍门口,我说的目击者就是看到他站在校舍门口的人。」
小佐内同学点点头,然后愕然地指著自己。
「啊?」
我笑著说:
「是啊。我有事要问你这个目击者。
你在门口等我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一个穿运动服的男生不断地在讲手机?」
小佐内同学若无其事地回答:
「有啊。他穿著体育服,体格很壮硕。」
中奖了。
「那就错不了了。我想吉口同学的包包应该就藏在校舍周围,多半是有屋顶的地方。」
「健吾说过包包可能是被偷走,也可能是被藏起来。如果是被偷的,那就是为了利益,如果是被藏起来,那就是出于恶意。」
我走在到处积著水洼、湿答答的柏油路上,一边说道。
「……高田是出自恶意而藏起吉口同学的包包吗?」
「这样不太合理。如果是出自恶意,何必藏起来呢,直接丢进垃圾桶还比较有效果。」
「他也不是为了偷东西吧?如果是要偷走,他大可直接回家,没必要加入搜索队。」
刚才我已经找过钢筋后面和饮水机的后方,我们现在找的是屋檐下的花盆和植物的后方。一个人做这种事很可疑,但两人一起做,看起来就像是有什么理由。这也是和小佐内同学一起行动的好处之一。
「小鸠,你怎么想?」
「唔……我觉得除了偷走和藏起来之外还有另一个可能性,就是做手脚。」
「做手脚?」
「譬如在包包里放进某样东西,或是从包包里拿出某样东西。因为过程有些麻烦,不能半途停止,所以必须暂时把包包从吉口同学的身边拿走。我把这种行为称为做手脚。」
也就是说,那个人有打算把包包放回去。既然打算还回去,就不可能在雨天里把包包乱丢,一定会放在有屋檐的地方。如果那人会把东西还回去,我们就没必要悄悄地做什么了,不过那人若是花太多时间做手脚,拖过了明天傍晚,健吾他们就会去报警。与其如此,还不如由我们找到比较好。
至于那人究竟想要做什么手脚,我就不知道了,但我多少有些揣测。小佐内同学喃喃说著「或许吧」,然后就默默地专心搜索。
我们绕到校舍后方。
一眼望去,这里有个可疑的东西。那是一间小屋,外面贴著「瓦斯桶仓库,严禁烟火」。小屋的铁门是关著的,不过门扉和水泥地之间有很大的空隙。我向小佐内同学使了个眼色,朝小屋走去,一边注意湿濡的地面一边蹲下去,结果真的被我猜中,我看到瓦斯桶后面有一条白色的带子。我把手伸进去抓住带子,拉出了一个小小的红色斜背包。我把包包拿给小佐内同学看。
小佐内同学的表情不像是由衷感到开心,但她还是以开朗的表情拍手几下。
「真了不起,小鸠。」
我感觉自己的脸颊热了起来,但不是因为开心。
我蹲在地上举起包包,小佐内同学也稍微屈膝,频频打量那个包包。
「你要打开看吗?」
「我不想这么做,但我必须先看过才知道要怎么处理,没办法了。」
我在心中默默地对吉口同学道歉,然后打开包包。
她说过包包里面没有放太多东西,但我看了才发现东西还不少,有几支不同颜色的原子笔,还有几支萤光笔,行事历有两本,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但我还不至于想要翻开来看。因为我听吉口同学说过包包里面有剪刀,所以摸索时很小心,结果找到的剪刀就像玩具一样,前端是圆圆的,大概是用来剪大头贴的吧。此外还有护唇膏,以及小镜子。
我拿出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最后找到的是……
「……是这个吧。」
那是一个水蓝色的信封,不,应该是土耳其蓝。收件人的名字是「吉口同学」,翻过来一看,后面写著「高田容一」。
「这是什么啊?」
我压根没想到会翻出这种东西。其实我本来想到的是窃听器之类的东西,好比说,割开内里,把窃听器藏进去,再缝起来。这东西怎么看都只是普通的信封。我想要透过光线窥视里面,但现在是阴天,光线不够强,所以什么都看不到。
小佐内同学不管我的困惑,自顾自地说著:
「喔……」
看她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我正想问她想到了什么……
「你这家伙!」
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我讶异地回头。
「哎呀,真不巧。」
我不禁喃喃说道。出现的是高田。他露出愤怒的表情,整张脸都胀红了,如果随便刺激他搞不好会挨揍。我发现小佐内同学立刻躲到我的背后。高田看到我拿在手上的斜背包和信封,就气愤地叫道:
「你叫小鸠是吧,竟然偷看别人的包包,到底想干么!」
这下子糟糕了,要是应付不好说不定就要动手了。我不喜欢扯上警察,也不喜欢暴力,尤其是自己就是当事人的情况。
最令我头痛的是没办法逃跑,如果我逃跑,就等于跟高田闹翻,三年高中生活才刚开始,我可不想急著给自己树敌。高田跨著大步朝我走来。我望向他的脚,心想他运动裤的裤脚确实湿了。
我手上的斜背包和信封突然被抢走……是从后方被抢走的。小佐内同学的手从后面伸过来,拿走了我手上的东西。
我完全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高田瞪大了眼睛,彷佛现在才注意到小佐内同学。
「你干么?」
「……我叫小佐内,我是小鸠的朋友。」
高田看到小佐内同学用细若蚊鸣的声音报上姓名,只是哼了一声,大概觉得像她这样的人不足以为惧吧。他正想往前走,小佐内同学却尖声制止:
「请不要动!」
人看到松鼠发威时或许就是这种表情吧。高田不由得愣住,脸上没有半点杀气。小佐内同学把斜背包和信封抱在怀里,说道:
「如果你再靠近……」
她会怎样?
「那我就要逃走。我会逃到有人的地方,找到吉口同学,把这个交给她。你不怕吗?」
「……」
高田默不吭声。这两人赛跑的话一定是高田比较快,但他应该不会用蛮力从小佐内同学的手上抢回东西吧。而且小佐内同学若是逃走,我一定会拦住高田,因为我们之间有过约定,我不得不这么做。所以请你别逃啊,小佐内同学。
他们两人互瞪了好一阵子。
高田似乎在思索最好的解决方法,最后他认命地叹气。
「好吧。是我不对。」
我感觉到小佐内同学整个人都放松了,我也松了一口气。接著小佐内同学走向高田,我还不明白她想要做什么,结果她竟把手中的两样东西递了出去。
「咦?」
发出惊呼的是高田。他一脸不敢置信的样子,看看我们,又看看接过来的东西。小佐内同学把斜背包和信封交给高田以后,又躲到我的身后,在我的掩护下,用高田勉强能听见的细微声音说:
「那是情书对吧?因为你不敢当面交给吉口同学,才要放在她的包包里,但你做完就后悔了,觉得这样不好,打算把东西拿回来,此时正好有人回来,你只好把包包一起藏起来,对吧?」
我察觉到高田全身都僵了。我知道小佐内同学的想法了,也知道她确实说中了。
高田趁著吉口同学不在的时候,把那个信封───那封情书───放进她的斜背包。他想把情书交给吉口同学,但他又后悔了,因为这不是光明正大的行为。一般人发现别人偷偷把东西放进自己的包包里都会生气的,更不要说接受告白了。高田察觉这一点,想要把信拿回来,但是要从杂乱的物品中翻出最下面的信太花时间,他一急之下就把斜背包藏了起来。放学后,他为了瞒过健吾率领的搜查队,所以加入了搜索的行列,藉机把包包从原本藏匿的地方移到校舍外。大概就是这个情况吧。
至于那封信,除了情书之外也可能是其他的内容,过程大同小异,不过他本人的态度已经表明了真相。
小佐内同学又从小小的躯体挤出声音,继续说道:
「我认为做出这种事的人没有资格批评小鸠偷翻人家包包的行为。」
我还以为高田又会生气,但他彷佛整个人泄了气。看到他这副模样,连我都没力了。高田以自嘲的语气说道:
「是啊,我做了蠢事,因为一时冲动……」
「你明白就好。那我们要先走了。」
小佐内同学说完以后就拉著我的制服下襬往后退。看来事情已经顺利解决,我也松了一口气。我正想转身离开时,高田用悲伤的语气说:
「可是,你们应该可以理解吧?既然你们互相喜欢,应该懂我做这种事的心情吧?」
我们看了彼此一眼。
……有时还是该说些场面话的。我们彷佛说好似地同时点头,然后转身快步离去。
新开的可丽饼店对我来说口味太甜了些。我的巧克力香蕉可丽饼还剩下一大半,正在烦恼该怎么办的时候,小佐内同学对我说:
「对了,小鸠,你们在找包包的时候,高田大可假装自己找到了包包,直接还回去,为什么他会坚持事后再偷偷归还呢?」
我发现小佐内同学已经把整个苹果果酱可丽饼吃完了,真厉害。我只从自己的可丽饼上舔了一些鲜奶油,然后说道:
「如果是你会这样做吗?」
小佐内同学看著上方沉思好一阵子,然后不好意思地说:
「应该不会吧。这样太刻意了……应该说,这样脸皮未免太厚了。」
「……高田大可趁著放学后把斜背包移到校舍外的时候拿回那封信。他之所以觉得没必要立刻拿回来,或者该说顾不得拿回来,或许是他更怕被人发现小偷就是他吧。」
因为健吾摆明了一副不肯善罢甘休的模样。我想起健吾那义愤填膺的神态,就忍不住笑出来。
吉口同学明天不会去报警的,高田一定会在今天之类把斜背包放回她的置物柜。这件事已经和我没关系了,但我还是想要为高田行动顺利而祈祷。高中生活还很漫长,他今后应该会找到其他机会吧。
电子音效响起。我的手机收到讯息,是健吾传来的。
『找到包包了,但没找到小偷。』
那真是太好了。最好的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我把手机关机了。
已经吃完可丽饼的小佐内同学一副没事做的样子,她看著窗外的街景,喃喃说道:
「嘿,小鸠……你懂吗?想要把情书交给对方,正好碰到机会,就忍不住偷偷藏到对方私人物品里的那种心情。」
「……」
小佐内同学说话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只想著这可丽饼实在太甜了。
「他说我们应该可以理解……」
还是放弃吧。虽然对小佐内同学不太好意思,但我真的吃不下。我放下巧克力香蕉可丽饼,叹了一口气。
「我不懂。我跟那种情境完全扯不上关系。」
如果我们真心想要明白,今后或许会有明白的一天,但现在的我根本不在乎这种事。如果我以平常的速度吃完可丽饼,或许小佐内同学也不会想到要问这个问题吧。
黄昏降临在街道上。
「是啊……我也一样。」
小佐内同学仍望著窗外,夕阳把她的脸映照得红通通的。
注1:「樱花盛开」代表考上理想的学校,「樱花凋落」代表没考上。
注2:出自日本童谣「あわてん坊のおつかい」的歌词,说的是帮人跑腿却不仔细听清楚要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