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若是看到熟悉的人做出意想不到的行动,一定会感到不可思议。如果一再看到对方做出异常行动,就会觉得对方是不是碰到了什么重大事件才造成了心境的改变。要是这种情况再持续下去,就会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根本不了解对方。
我对小佐内同学抱持的疑虑已经逐渐升高到这种程度。
高二的暑假。我和完全没有理由在校外见面的小佐内同学在这个暑假里已经见面了很多次。从她手上拿到什么《小佐内精选甜点•夏季篇》、藉著夏洛特蛋糕而斗智是一周前的事了。我在大意落败之后,三天两头就被小佐内同学叫出去,排行榜第六名的「水蜜桃千层酥」和第九名的「宇治金时」确实都很好吃,不愧是小佐内同学精选的甜点。不过小佐内同学并不是不好意思自己一个人去吃甜点的那种可爱女孩,我始终想不通为什么她一定要找我一起去。
今天我又收到了这样的讯息:
『今天要去的是「la Roche」和「银扇堂」之间的店。三点半约在店里。』
我查了一下《小佐内精选甜点•夏季篇》附上的地图,「la Roche」位于本市───木良市───北北东的边缘地带,都快要到邻市了。「银扇堂」则是在本市的西南西,一样位于郊区。她说是在这两间店之间,所以我在地图上这两间店之间划了条线,这条线经过了两间甜点店,不过一间就在「la Roche」附近,另一间差不多落在两间店的正中央,所以应该是这间才对。
店名是「berry berry三夜街店」,也就是排行榜上第七名「冰雪西瓜优格」的那间店,我想多半错不了。
这封讯息要当成谜题未免太简单了,小佐内同学一定知道我猜得出来,故意跟我闹著玩著吧。
我一边骑著脚踏车前往目的地,一边难以释怀地皱起眉头。
这个暑假里我不到三天就得跟著她到处吃甜食,如今她还传这种不清不楚、像在开玩笑似的讯息。这样子我们根本就像是男女朋友嘛。
我好歹也是个身心健全的高二男生,对女生当然不是没有兴趣,但对象若是小佐内同学,讲得好听点,还挺惊悚的,但她也没差到让我想要拒绝。真要说的话,我比较喜欢外表成熟的女性,但她若真的愿意,还是有办法打扮得成熟一点。所以说,我小鸠常悟朗不过是一个性格不太好的高中生,能跟她在一起应该感到光荣才是。
可是……最近的小佐内同学和我熟悉的模样实在差太多了,她这个夏天的行动老是出乎我的意料。难道我真的一点都不了解她吗?或者……
我在红灯前停下脚踏车,喃喃说道:
「她有什么阴谋吗?」
我赌十美元,答案一定是这个。
2
如名称所示,「berry berry三夜街店」位于三夜街。三夜街是从车站通往市中心的一条南北向道路,这间店的位置离车站很近。
我来得太早了。把脚踏车停在公共停车场,找到目的地的那间店时才两点半,离约好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我先去了车站。
今天是多云的日子,所以不至于热得像在烤火,但现在毕竟是八月,气温还是挺高的。车站前看得到像是高中生和国中生的人,但数量不多,毕竟木良站的周围没有能让年轻人玩乐的地方。站前圆环是公车站,现在正好停著一辆公车,乘客纷纷走下来。车上的乘客很少,从时间来看,这是理所当然的。
我可不想站在太阳底下等一个小时,我打算换个晒不到太阳的地方,最好是有冷气的地方。顺带一提,我现在觉得有点饿。最近我经常不吃早餐和午餐,今天也一样还没吃午餐。
乾脆随便找间店来填饱肚子吧……不过木良站的周围既然没有能让年轻人玩乐的地方,身为年轻人的我对木良站这一带当然不熟。我环视一圈,看到一间汉堡店。正好,我就去那里吃点东西吧。
汉堡店的玻璃门上「夏季限定特别套餐」的海报旁边还贴著一张「三夜街周年庆」的海报,说是周年庆,其实根本没什么好庆祝的,这只不过是商店街的促销活动。海报一角写著「主办:三夜街振兴会」。每年到了这个时候,三夜街就会封街禁止车辆进入,到处摆满摊贩,我小学的时候都很期待。我走进自动门。
「欢迎光临!」
一进去就有笑容和冷气迎接。真令人心情愉悦。
「请问您决定好要点什么了吗?」
打工的女孩这样问我,她应该跟我一样是高中生。我看了一眼菜单。
「请给我起司汉堡。」
「要点什么饮料吗?」
「不用。」
「要加薯条吗?」
「不用。」
「我们最近有新推出的夏季限定特别套餐」。
「不用。」
「谢谢您。起司汉堡一个!」
我只是高中生,财力有限。考虑到要一直陪小佐内同学到处吃甜点,我现在应该少花点钱。能省则省。
只放了一个汉堡的托盘摆上桌子。托盘上垫著一张纸,除了汉堡店宣传店里用的是有机栽培的莴苣和签约农家供应的番茄的广告之外,还放了一张「三夜街周年庆」的传单。在传单的地图上,通往车站的三夜街是朝著左右延伸的,上面也写了有哪些商店参加。我知道其中的一间,那是有卖焦糖苹果的「村松屋」。这间店在小佐内同学的甜点排行榜上似乎列在很前面。单子放在家里,回家以前我没办法确定。
我找寻著座位。现在时间是两点半,不过店里的人还挺多的。最里面的一桌有一群绑著脏辫、穿著绿色黑色黄色衣服、充满雷鬼风格的人靠在一起,不知道在谈论什么重要的事。另一桌坐的是一对情侣,他们不时瞄著雷鬼风格的那桌。这也是应该的,连我都很在意。吧台的座位也坐著一些人,我看到一个不知该说是摇滚风或嬉皮风、穿著短牛仔裤和老旧皮背心的小矮子正在喝奶昔,明明是在室内,那人却紧紧地戴著皮帽。身为期望生活平静安稳的小市民,我不太想靠近雷鬼或嬉皮风格的人,所以把托盘放在比较远、靠窗边的吧台位置上。我从纸袋里拿出起司汉堡,正准备一口咬下时,突然有人叫了我。
「嗨。」
隔壁再隔壁的座位坐的是我认识的人。
他原本就身材高大、肩膀宽阔,这一年来又锻炼有成,完全变成了一个彪形大汉,旋转椅被他一坐好像都快弯了。他后颈上的头发留长了一点,头顶的头发往上梳,很有男子气概,身穿花纹T恤配工装裤,虽不算帅气但至少不难看,不过他与生俱来的方脸还是没变,所以给人一种质朴的印象,但他自己一定也觉得这样比较好。堂岛健吾,和我认识已久的熟人……竟然会在这种地方见到他,真是不适切的巧合。他已经开口叫我了,我没办法假装不认识他,只好缓缓地回答:
「嗨。」
「好久不见了。」
「因为我们不同班嘛。」
健吾没有回答,只是抓起几根炸薯条放进嘴里。
他的托盘上放著汉堡、咖啡和薯条,还有一盒鸡块,那就是夏季限定特别套餐。健吾朝我瞄了一眼,立刻把视线拉回前方,也就是窗外的车站风景,低声说道:
「你也是来调查的吗?」
「调查什么?」
「不是吗?」
「我只是来吃东西的。我午餐没吃。」
健吾一脸不悦地说道:
「对了,你已经决定当个小蠢蛋了。」
我和小佐内同学的目标不是小蠢蛋,而是小市民。但我没有纠正他。小市民才不会大剌剌地主张自己是小市民。
健吾和我以前读的是同一所小学,刚进高中时,他对我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时候,也就是我还会对自己的洞察力和小聪明引以为傲、想都没想过要低调一点的时候。健吾似乎还期待著高中的小鸠常悟朗依然具有侦探的能力和习性,不过现在的我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
……健吾说过,以前的我虽然惹人厌,还是有一些优点,但如今的我却变得小里小气,又是个居心叵测的糟糕家伙。
我当然有自己的理由,但我和健吾最后还是达不到共识,和谈不来的人保持密切往来不是小市民该做的事,所以我好一阵子都没再和健吾说话。虽然健吾对此不以为意,但我多少还是会刻意避开他。
不过呢,堂岛健吾基本上还算是个好人啦。
没必要每次见面都针锋相对。我摆出笑容。
「健吾,你正在调查啊?」
「是啊。」
「为了校刊社的报导吗?」
「不是,是我自己的事。」
他依然盯著窗外。
「跟你没有关系。」
言之有理。既然如此,我也没必要问他。
我还以为对话已经结束,于是吃起了起司汉堡,但健吾继续注视著窗外,说道:
「……跟我们学校的女生有关,但我不能告诉你名字。」
咦?他打算说吗?我又没有很想知道……我姑且「嗯嗯」地搭腔。
「她以前认识的人邀请她……应该说是强迫她。」
喔喔。
这起司汉堡的味道还真是不怎么样。
「总之她被拉进了那个组织。」
「什么组织?」
最近被小佐内同学拉著到处品尝甜点,可能让我的舌头变得更敏锐了,我以前从来不会在意汉堡好不好吃的。
健吾停顿片刻,才用平淡呆板的语气说:
「滥用药物。」
……哇。
比我想像的更严重。
「被迫加入组织的那个女生的妹妹跑来拜托我,问我有没有办法让她姊姊脱离那些人,但我没有任何情报,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我还请校刊社的人帮忙,大致调查过那些人的底细。」
「药物……是合法的还是违法的?」
「听说那个组织的核心人物从国中时代就开始做这种事了,以前只会闹著玩似地大量灌下感冒药或安眠药,现在是怎样就不清楚了……如果还是一样就好了。这部分我还要再调查。」
所以他才要一直看著窗外啊,多半是在监视吧。一个高中生要做这种事真是太辛苦了。
不过健吾看了我一眼,笑了一笑。
「怎么,常悟朗,你好像很有兴趣嘛。」
「才没有咧。」
「是吗?」
小市民才不会想要插手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我没兴趣,完全没有。健吾的猜想是错的。我转向一旁,又咬了一口起司汉堡。
不过……我总觉得好像在哪听过这些事。我说听过这些事,并不是指我平时经常听说有人滥用合法药物,而是我在国中时就知道同年级有一群人会做这种事,那个组织都是女生,她们在国三的春天还被送去接受辅导。难道健吾调查的就是那些人吗?
我不确定该不该说出那个组织的事,不过我已经发誓不再卖弄小聪明,而且我也不希望听到健吾得意洋洋地说些「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之类的话。不过,我需要刻意隐瞒这件事吗?
说不定健吾早就知道了。虽然健吾和我读的是不同的国中,但是从我们鹰羽中学毕业的学生几乎都知道这件事,交游广阔的健吾想必也有几个毕业于鹰羽中学的朋友吧。
正在犹豫时,我为了继续延续话题而问道:
「那个女生的妹妹叫你帮她脱离那些人,那你有什么打算?」
健吾皱起眉头。
「先找出那群人的老窝。」
「找出来之后?」
「带著木刀杀进去。」
哇塞,真犀利。
健吾喝了一口咖啡,把一个鸡块放进嘴里。
「我是开玩笑的,你应该吐嘈我才对啊。」
「啊,是开玩笑的吗。」
我倒觉得他很有可能这样做。看来健吾至少还有基本的判断能力。
「毕竟我不确定川俣的想法,我不知道她是真的像小霞所说被硬拉进去,还是她自愿加入的。不过无论是哪一种,我都要想办法把她带出来。」
原来健吾说那个加入危险组织的川俣是船户高中的二年级学生,妹妹的名字叫作小霞。他刚才还说不能告诉我名字,现在却若无其事地说了出来,他自己似乎没有注意到。真不错,粗枝大叶才是健吾的风格啊。顺带一提,我大概也猜出了川俣霞和健吾是什么关系。
我吃光了整个汉堡。很久没和健吾说话了,今天聊得还挺有意思的,不过再继续听下去可能会惹上麻烦。我最后决定要说出鹰羽中国发生过的事。
「对了,健吾。」
我正要开口时,健吾却突然站起来。
「有动静了。」
「啊?在哪里?」
车站前虽然不是人潮汹涌,但人还是不少,我看不出健吾说的动静是在车站的什么地方。
「可恶,竟然分头走……」
哪里啊?我沿著健吾的视线望去,没看到有哪个年轻人做出奇怪的举动。健吾突然从口袋拿出手册和签字笔,撕下一张白纸,在上面写了些东西。我仍然睁大眼睛看著车站前,找寻有没有在鹰羽中学看过的女生。
健吾一边写,一边厉声说道:
「常悟朗,抱歉,我要拜托你一件事。你继续待在这里一阵子,帮我注意看看有没有奇怪的动静,在你要去做其他事之前看著就行了。」
「喔,嗯,这样啊。」
我含糊回答时,瞄到了一个令我在意的女生。她化了妆,又穿著便服,所以我不太确定是不是那个女生。不,应该不是吧。
「在……联络。那我走了。」
健吾急匆匆地走出店外。我依然看著那个女生,但还是无法确定。我的视力不算很好。
健吾迅速走过转角,从我的位置已经看不见他了。希望健吾适可而止,虽然他身强体壮,但是据我所知,他还没有强大到千锤百炼、万夫莫敌的程度。
我耸了耸肩膀,然后望向健吾留下的纸条。他留下这张纸条时叫我去那里联络。
我拿起纸条,仔细端详,然后翻到背面,又对著太阳透光来看,最后呆呆地张著嘴。
「……这是什么啊?」
上面是这样写的。
『半』
3
什么『半』啦。我露出痴呆至极的表情只有短暂的一瞬间,因为健吾才刚走,我的手机就收到讯息。是小佐内同学传来的。内容是这样:
『喂喂,我是小佐内。』
一看就知道了啊。我正在这么想,接著又收到另一封。
『我现在在你后面。』
这、这是什么都市鬼故事吗?我正坐在窗边的吧台座位,可以藉著玻璃上的倒影稍微看到背后的景象,但其中没有一个人看起来像是小佐内同学……
我只看到一个穿著破破烂烂的无袖外套或背心,总之就是一件老旧皮衣,打扮成摇滚风格的人站在那边,跟那群雷鬼家伙一样都是我不想靠近的人物。那人戴著皮帽,手上拿的是……纸杯装的奶昔。
看来我还不够了解小佐内同学,反正以后只要看到戴著帽子的矮子就当作是小佐内同学吧,这是定律。玻璃倒影中的摇滚打扮的人慢慢取下帽子,对著我含蓄地笑了笑。那人有一头齐肩短发,小眼睛,小嘴巴。是小佐内同学。
我没有回头,而是对著倒影中的小佐内同学微笑。
「打扮得真特别。」
背后那人问道:
「不适合吗?」
真要说的话,倒是出乎意料地……
「很适合。」
「……我都不知道该不该高兴了。没关系,去到店里就能换衣服了。」
小佐内同学看著我隔壁再隔壁的位置,也就是健吾刚刚坐过的地方。
「我可以收走这个托盘吗?」
她如此问道。我看了一下,托盘上还有一些薯条。
「应该可以吧。」
「那我就收走了。」
小佐内同学迅速地把托盘拿到回收处,然后走回来坐在我旁边,把拿著的奶昔放在吧台上。
「你知道我说的是『berry berry』吧?」
她微笑著说。对了,说起来她指定「berry berry」这间店的方式确实有些诡异。
「小事一桩,算不了什么。」
「嗯,我就知道你一定想得出来。」
小佐内同学露出腼腆的表情。这是高兴的意思吗?我很少看到她露出这种表情。
「你跟堂岛聊了些什么?」
「喔,嗯,关于一个磕药组织的事。国中的时候就有一群人在磕药,听说现在又出现了那种人,还把健吾女友的姊姊拉了进去。」
摇滚风格的小佐内同学似乎不怎么感兴趣。
「喔喔,你说石和驰美啊。」
「石和?被抓去辅导的那个女生?」
「是啊。」
「你还真清楚。」
她柔和地笑了。
「因为你是男生,我是女生。女生当然了解女生的消息。」
就是说问消息要问对人吧。
「那么,了解女生消息的小佐内同学怎么想呢?现在高中里出现了新的磕药组织,会和石和驰美有关吗?」
小佐内同学一脸困扰地皱起眉头,漫不经心地望向窗外,窸窸窣窣地喝起奶昔。
……她这一口奶昔吸得太久,我还很担心她会不会缺氧。
「小佐内同学……那个好喝吗?」
她的嘴巴终于离开吸管,抬起头来,看著奶昔。
「这个?你问我好不好喝?」
接著她用一副「你在说什么傻话」的表情摇摇头。意思是根本用不著说吧。我想奶昔应该不会很难喝,但是想要让小佐内同学满意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慢慢地、呓语般地回答道:
「虽然石和受过保护观察处分……但我觉得她并没有做过什么坏事。市区之中类似的组织应该不只有石和她们,应该说一定还有其他的,所以我也不确定。」
「这样啊。」
「对了,那是什么?」
小佐内同学指著我手中的纸条。我照著读了出来。
「『半』。」
「……?」
「健吾叫我在这里多待一下,如果看到奇怪的动静,就跟这里联络。」
小佐内同学不知为何表现出忧心忡忡的模样。
「呃……这是只有堂岛和你知道的暗号吗?」
我笑著摇头。
「不是,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
没错,我完全看不懂健吾留下的这张纸条。
我凝视著纸条。
这是从口袋尺寸的手册上撕下来的纸片,正面有细细的横线,背后是空白的。「半」字写在正面,但是没有对准横线。字迹写得很潦草,不过健吾当时急著去跟踪人,在临走前匆匆写下,所以会写得比较潦草也不奇怪。
这个「半」字不是写在纸条的正中央,而是贴近右侧的边缘。我看不出来他是不是故意的。
小佐内同学可能真的很不喜欢奶昔的味道,她神情苦涩地咬著吸管,看著外面,然后放开吸管问道:
「你想得出来有什么地方,或是人,还是号码,跟『半』这个字有关吗?」
我继续低头看著纸条,随口回答:
「『半』啊……本市有个地方叫半泽町,不过一整个町的范围太大了,而且健吾也没去过那个地方。
如果是人名的话,我只想得起一个叫半村良的人,啊,不对,还有另一个姓半村的人。不过那是我国中时代的同学,健吾并不认识他,连我都很少跟他说话。
至于号码嘛,『半』指的是一半吧?half。fifty。fifty fifty。五十比五十?」
我忍不住笑出来。
「不可能吧,真是这样的话,直接写5050就好了。光靠这个根本没办法拼凑出电话号码。」
我捏起纸条,对著小佐内同学摇晃。
「不可能是这样的。方向错了。健吾是因为赶时间才会写成这样,为了写得简略一点。的确啦,写得太简略还是会让人看不懂,不过健吾应该没有那么匆忙。他或许以为这样写我也看得懂,所以才这样写的。」
不过小佐内同学并不赞成我的意见。
「不见得喔,堂岛的脑海里或许浮现了某种灵感。」
她又喝了一口奶昔,果然还是厌恶地皱起了脸。
「有一种无与伦比的神圣时刻,会使得思考能力超越原本的界线。」
「喔……?」
「在濒死的时刻。」
「为、为什么要用倒叙法?你是说健吾要死了吗?」
小佐内同学朝我瞄了一眼,然后稍微低下头。
「小鸠,你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糟糕。我的背脊冒起一股寒意。对耶,我现在正打算破解健吾留下来的神秘纸条,这完完全全是侦探做的事。我只是个小市民,小市民看到这种奇怪的纸条,才不会想要找出真正的含意。
我对小佐内同学低头鞠躬。
「是,对不起,我应该这样做才对。」
我不再盯著纸条,而是拿出手机。既然不知道纸条的意思,直接问对方就好了。这是最简单的方法,只要打电话问健吾「我看不懂你刚才写的那张纸条,你能不能告诉我那是什么意思」。
我拨了健吾的手机号码。铃声响了一声,两声。
「没接耶。」
我挂断电话。
「小鸠……你挂得太快了……」
我不这么认为。
真遗憾。既然健吾没有接电话,我只好自己破解了。健吾正在想办法拯救一个女学生,还为此向我求助,身为一个有责任感的人,当然得回应他的要求,这丝毫无损于我小市民的身分。
4
我意识到小佐内同学的眼光变得冰冷,但还是继续看那张纸条。有人打电话来,但我正在忙,所以没有接。
「刚才是堂岛打来的吧……」
小佐内同学口中念念有词,但我没有放在心上。
「所以应该先考虑的是,有没有什么事情是从『半』字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健吾自己当然知道,而他既然写了这样纸条给我,那就代表他认为我也是知道的。就算堂岛健吾的个性再怎么少根筋,我也不相信他会蠢到把只有自己知道的讯息写给我看。」
「小鸠,你对堂岛很不客气呢。」
别挑我毛病,我现在是在协助健吾的义举耶。
人有时会突然想不起某些事。健吾认为我一定看得懂「半」的意思,事实上我或许真的知道,只是一时之间想不起来罢了。半。半天班。半路出家。降半旗。
可是……我什么都想不出来。既然这么难猜,直接告诉我不就好了?
想到这里,我突然灵光一闪。
「……为什么健吾不直接说呢?」
小佐内同学轻轻叹气,露出一脸放弃的神情,说道:
「需要写下来,就代表用说的会忘记。譬如电话号码没办法听一次就记起来,所以才需要抄下来。」
「的确是。约会的日期时间也需要写下来,因为就算当时记得,后来也有可能会忘记。」
「堂岛留下纸条时说了什么吗?」
呃……他有说什么吗?
如今试著回忆,我才发现自己根本记不清楚。健吾当时看著外面,说「有动静了」,叫我继续在这里监视一段时间,然后……
「好像是『在……联络,拜托了』之类的。」
「所以『半』指的确实是联络的地方啰?」
我盘起双臂。
「……我不太确定。当时我看著外面,没有听清楚。搞不好他说的是联络的时间……」
小佐内同学看看手表。那支手表有著黑色皮革表带,和她的皮背心挺搭的。
「现在是三点,他或许是叫我三点半跟他联络。」
「你真的这样想吗?」
小佐内同学摇摇头。
「如果是这样,他直接说三点半就好了。」
的确。所以这个「半」字的用意应该是……
「这个字一定隐含了没办法用言语说完、或是没办法轻易记住的大量资讯……依照我的想法,破解这张留言的关键就在这里。」
「半」就是「半」,只有一个字,只有两个字元。既然拿到这张纸条的我猜不出来,里面不可能隐含了「没办法用言语说完」的大量资讯。
既然如此……
「这不是『半』,只是看起来像『半』。」
小佐内同学又露出苦涩的表情。她喝了奶昔。我看不下去,就说道:
「既然这么难喝就别喝了。」
「……小鸠,你的想法很有突破性。」
真的吗?
小佐内同学伸长手臂,把装著奶昔的纸杯推得远远的,然后看著纸条说:
「既然不是『半』,那就是『羊』吧。」
「这两个字只是字形有点像。」
「那就是『坐』吧。」
「一点都不像。」
如果是文字,绝对不会含有「没办法用言语说完」的大量资讯。虽然中文有办法用一个字表达出「左顾右盼」的意思,但我不认为「半」这个字隐含了那么多的讯息。
「再不然就是把片假名的『キ』加上英文字母『V』。」
「那是什么意思?」
「呃……我只是突然想到……」
小佐内同学看著遥远的前方,一副「随你高兴吧」的样子。
小佐内同学不明白,这纸条是健吾写的,健吾写的纸条不可能会有那么复杂的破解法。照这样说来,我应该看得懂才对。
我又看了看纸条。
「……嗯?这是……」
我本来还以为他只是写得太用力了。
「有点奇怪耶。」
虽然小佐内同学没有看著纸条,我还是指著那个看起来像「半」字的东西。正确地说,应该是那东西的上半部。
「第一划和第二划有点歪耶。」
如果这是「半」字,第一划和第二划,也就是「点」和「撇」,应该连接著中间的一竖,或是分别写在一竖的左右两边,但健吾写的纸条却是「撇」穿过中央的一竖,连接在「点」的尾端。
字写成这样也太难看了。当然,有可能只是写得比较潦草罢了……
我再看下去,就觉得两条横线也怪怪的。如果这是「半」字,下方的一横应该要比较长,但健吾写的纸条却是两横一样长……不,下方的一横甚至更短。
「穿过中央一竖的点,还有下方比较短的横线……」
我用手指在吧台上写字。我模仿著健吾的纸条写出「半」字,但怎么学都学不像,我可以把下方一横写得比较短,但第一划和第二划怎么写都没办法写得像健吾一样。这真的是「点」和「撇」吗?
不是。
我终于发现了。竟然费了这么多工夫。这当然不是「半」字。
「我知道了。」
看著远方的小佐内同学把视线转了回来。
「啊?」
我在吧台上写了「キ」字,然后在上面打一个勾勾。像「V」一样的形状。
「光是一个字不可能包含没办法用言语说完的大量资讯,如果是图画就不一样了。
这是地图。有两个十字路口,第二个十字路口打了勾。健吾不是叫我联络这里,而是要我跟这里的人联络。」
真是太蠢了。因为我一开始把它想成「半」字,就算后来想到或许不是「半」,还是一直被困在「这是文字」的成见之中。
但是小佐内同学的表情还是一样郁闷。
「……地图啊,或许吧……不过这是哪里的地图?」
……咦?
有两个十字路口,在第二个十字路口或许可以找到健吾要联络的人。会是川俣霞吗?还是健吾找来帮忙的校刊社社员?
顺带一提,我们木良市市中心的马路大致上是棋盘状的,也就是说,到处都有十字路口。
此外,沿著眼前的马路直直走过去并不是十字路口,前方是车站前的圆环,也就是说路已经走到底了。
「啊,是不是我弄错了?」
小佐内同学拿起我手中的纸条。
「……不,我觉得这确实是地图。听到你说这是『半』字时,我只觉得这个字写得很奇怪,若说是打了勾的十字路口,从笔迹看来的确是这样画的。」
健吾的笔力很强,而且在写完时会果断停住,真不知道要怎么写才能写成这样。小佐内同学说笔迹是这样画的,那应该错不了。
既然如此……
「地图应该有个对照的基准点。」
「『半』吗?」
「是这张地图。」
如同我一开始看到的一样,这张纸条上除了「半」以外没写其他任何东西,背面也是空白的。除此之外,仅有的特徵就是上方留著撕破的痕迹,以及「半」字的位置靠近右侧边缘。
因为上方有撕破的痕迹,所以我能轻易分辨这个「半」字的方向。如图所示,打勾的地方在上方。如果倒过来,勾勾就会变成「ヘ」字,没有人会这样标记的。
「小鸠……」
小佐内同学用一种教导的语气说。
「我在想啊……」
「想什么?」
小佐内同学盯著我的眼睛。平时她跟我四目交会都会立刻转开目光,很少会有这种情况。
「要看出这个『半』字是地图,并没有那么困难,你迟早会发现这不是字而是地图,只是因为你觉得堂岛写的东西你铁定能立刻看懂,所以才会想这么久。」
听起来真刺耳。不过她确实说对了。
「所以我觉得,要怎么做才能把这张图当成地图来看,这应该就是堂岛的创意来源……」
唔……的确是这样。
我竟然连健吾写的纸条都看不懂,这令我懊恼不已,不过小佐内同学说的没错,我不能因为这张纸条是健吾写的就小看了它。
「我知道了。让我安静思考一下。」
要破解不知道的事情时,不可以太过专注。这是我的亲身经验。当然,要抓出问题所在就必须专注,仔细思考,缩小可能的范围。不过,到了结尾的阶段,就得把注意力放松一点。当然不是说要解除紧张感,而是要在保持紧张感的状态下拓展思考的幅度。就像在黑暗中看东西一样,人的眼睛看不清楚核心部位的黑暗,所以在黑暗中看东西得靠眼角的余光。想要掌握事物的真相,就得拓展思考的幅度,要看到包含了核心的整体图像。
我开始拓展思绪,因专注而集中于一点的视线也开始涣散。这种舒适的感觉真令人怀念,我很久没用这种方法来思考了……
地图必须要有对照的基准点,而且健吾会在当时画出这幅地图交给我,想必是认定我能看懂。
不对,他没有交给我。
在我的记忆里,健吾并不是直接把纸条递给我。
是我自己把纸条拿起来的。
对了,纸条是摆在桌上的。
「……原来如此,难怪我看不出来……」
我喃喃说道。
「应该是这样。」
我的手动了起来。
在我没有集中焦点的视野一角,我似乎看到了小佐内同学在笑。
5
小佐内同学在离开汉堡店前先去了厕所,手上提著一个运动提袋。
出来以后,她已经脱下了那件破烂的皮背心,换成了牛仔背心,虽然短牛仔裤和上衣都没换,光是换了背心,原本那种诡异摇滚风格就消失了。她左右两边的浏海用发夹固定在不同的高度。运动版的小佐内由纪完成。若是这种打扮,跟她一起走在街上也不会丢脸。话说回来,小佐内同学的衣服还真多,她该不会也有夜行装吧?
我们走在三夜街上,朝著车站的反方向笔直走去。三夜街离闹区有一段距离,所以没有那么热闹,但还不至于全部商店都关著门。运动用品店的隔壁是一间小小的神社,再隔壁就是「村松屋」。我问小佐内同学是不是把这间店的焦糖苹果列入了她的甜点排行榜,她笑逐颜开地点点头。
走到书店和派出所,三夜街就到底了。马路还继续往前延伸,但再过去是不同的路名。我从口袋里拿出两张地图。
一张是健吾留下的纸条,另一张则是铺在汉堡店托盘上的「三夜街周年庆」传单。我把传单和纸条叠在一起。
健吾铁定不是在测试我的智慧,他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他画给我的是一眼就能看懂的地图。他要离开之前,眼前的托盘上垫著一张传单,上面印著三夜街的地图,所以健吾撕下一张纸条,画上「相连的地图」,为了让我明白他的伙伴就在不远之处。
这是非常合理的行动。
可是我没有仔细听健吾说话,而且健吾也没有再次跟我确认,所以我立刻就把纸条拿起来。因为纸条和传单分开,地图就变成了「半」字。
「半」字下方的横线代表沿著三夜街直直走下去的路。因为「半」字写在纸张的右端,所以纸条和传单的左侧是连在一起的。沿著三夜街走到底,在第一个十字路口右转,下一个十字路口打了勾,那里就是目的地。
我们走到了打勾之处的十字路口。这里有加油站,还有一间咖啡厅。
那是一间叫作「CHACO」的小咖啡厅。推开彩绘玻璃门,门扉发出轧轧的声响,一位丰满的女性站在柜台里笑著说:
「欢迎光临。」
小佐内同学已经躲起来了。我挥挥手说:
「不好意思,我不是客人,是堂岛健吾叫我来的。」
被盆栽遮住的包厢里传出声音。
「堂岛学长怎么了吗?」
那是一个穿著浅粉红色T恤和牛仔裤的女孩,头发剪得有点短,还染了浅浅的颜色,长相看起来挺乖巧的,身材也颇纤细。这位就是川俣霞吗?还是校刊社的社员?算了,是谁都无所谓,反正只要确定健吾的伙伴在这里,我的工作就结束了。
「喔喔,是你啊。健吾好像发现了什么事情,就跟过去了。」
「这样啊。那他现在呢?」
「我不知道。总之就是这样。那我走了,加油。」
我说了些无意义的话,就走出了「CHACO」。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虽然健吾叮咛我若是发现什么奇怪的动静就来联络,但我连要监视谁都不知道。
算了,世事有时就是这么无奈。
看来应该可以在约好的三点半去「berry berry」了。我朝著三夜街走回去。
小佐内同学跟在我的后面。
「你还是破解了。」
我没有回头,继续看著前方说:
「嗯……是啊。」
「你明明说过不会再做这种事的。」
我搔搔脸颊。
「是这样没错。
不过应该没关系吧,又没有被别人看见。对我来说,这件事反而是符合小市民原则的行为,面对那种情况,任何人都会想要破解纸条的谜题,我只不过是成功地破解罢了。」
我和小佐内同学约定好要互相保护,除此之外,我们也约好了若是有一个人做出小市民不该有的行为,另一个人就要加以劝阻。
我的辩解并非毫无道理,但小佐内同学也是因为守约才会纠正我。到此为止都是这样。
可是……
「……」
「嗯?小佐内同学?」
见她沉默不语,我回头一看,发现她嘴唇微微上扬,像是在苦笑。
「嗯,是没错啦。」
我用笑脸回应了她的这句话。
心中的疑惑逐渐加深。
总觉得有些奇怪。小佐内同学看到我打算破解健吾留下来的纸条,却没有试图阻止我,反而还像是在鼓励我。
此外就是她眼中的笑意。我快要发现真相时,小佐内同学笑了。我对小佐内同学的了解不算浅,多少可以掌握到她的思考方式和行为模式。
但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以我对她的认知,完全无法解释她这些行为。
她看到我解开谜题,为什么会那么高兴呢?
小佐内同学在我的背后用雀跃的语气说:
「嘿,小鸠,今天的冰雪西瓜优格让我来请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