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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秋季限定栗金饨事件·下 第五章 仲夏之夜

1

船户高中的校舍在暑假也有开放,主要是为了社团活动,还有人来学校是为了用功,但人数不多。学校没有冷气,相较之下图书馆凉快多了,只要占得到位置的话。

八月八日。校刊社社员聚集在闷热的校舍里,包括高一的一畑、原口、江藤,还有新加入的两位新社员──棚田和沟渕,他们一定是被校刊社的奋斗感动了。

高二的有五日市和我。除此之外,还有社员们从朋友圈找来的七位援军,总共十四人,这就是校刊社今天的全部兵力。全部都是男生。

印刷准备室太小,又塞满了杂物,十几个人待在里面太挤了,所以我们聚集在走廊上,围成一个圈。

我没有开口,负责致词的是一畑。

「呃,今天就是决战之日。校刊社在五月和七月都抢先发现了火灾,却都被纵火犯逃掉了,如果再让这种事发生第三次,那就太愚蠢了。今天我们一定要逮住纵火犯,让这一切都结束。大家一起加油吧。」

他的措词很温和,但语气之中充满了热情,其他社员都听得一脸肃穆,可以感觉到士气高涨。四月才刚加入、还不太管用的高一社员们也渐渐变得比较可靠了。

五日市接著说明具体的行动步骤。

「虽然我们想要逮住纵火犯,但是大家千万不要太冲动,能逮到人是最好的,不过纵火犯可能带了凶器,为了安全起见,只要能拍到照片就好了。所有人都有照相机吧?」

众人纷纷点头,可是校刊社里有数位相机的只有我和原口,其他社员都是用手机的照相功能来代替,找来的援军之中可能有人连手机照相功能都没有。纵火案都是发生在深夜,如果不是有闪光灯功能的相机,根本派不上用场,相较之下拋弃式相机还比较有用……

但我没有把心底的话说出来。五日市发下地图,分派每个人的监视地点。我静静地看著他的行动。

「还有,警察已经加强巡逻了,虽然我们是要解决纵火案,但警察不一定会接受我们的理由。五月有一个人被警告了,上个月高一的本田也被警察叫住,狠狠地骂了一顿。千万不要觉得事不关己。本田还算是幸运的,下次再被抓到就不知道会怎样了。」

本田已经退社了,我没有挽留他。

五日市的说明透露这次的行动有危险,但社员们现在已经不怕那些事了。目前还留在社团里的,只有不会畏惧这些事的人。

他们会逐渐成长的。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想著。

我保持沉默是有理由的。

第一个理由是,我认为社长不应该下达琐碎的指示。人员布署图是我排的,不过分发和说明不一定要我本人出马。

我并不是一开始就这样想,是五日市不久之前说「这种琐碎的事情交给我就好了,你专心地写报导吧」。话说回来,影印机的操作方法、采购纸张、分发《船户月报》到各教室之类的事务都已经交给高一社员了,这当然是为了让他们学习,但五日市说不定误会我只是偷懒不想做这些杂务。事实上,五日市接下了那些琐事的确帮了我一个大忙。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理由。

我现在忙著思考。八月八日不只是决战之日。我一直在思考……我已经想了将近一个月。

对校刊社来说,七月是非常忙碌的。

依照惯例,七月一日要发行《船户月报》的七月号,我们身为学生,也得准备第一学期的期末考,接著在暑假到来的短暂时间之内要做好《船户月报》八月号,并且在七月的结业典礼时送出去。虽然日程非常紧迫,但我在这段时间依然不断地思索,拜此所赐,我期末考的结果简直惨不忍睹。

──Fireman是谁?

我不曾用心想过这个问题。高一的时候,我光是要把「下一个地点」刊登在《船户月报》上就搞得焦头烂额了,我心里想的只有要怎么说服堂岛社长,要怎么应付门地,要怎么摆脱学生指导部,至于Fireman的身分,我连想都没想过。

升上高二又当上社长之后,我最大的目标变成了拍下Fireman纵火的瞬间,如果可以,最好能亲手抓住他。因为我知道纵火犯会在哪里现身,再来只要逮住他就好了……反正只要抓到人就好,思索Fireman的身分根本没有意义。

但我也不是完全没有想过。

Fireman是根据木良市的「防灾计画」来决定目标,因为只有「防灾计画」上的消防分局顺序和纵火案发生的顺序一致。由此可见,Fireman是可以拿到「防灾计画」的人,也就是消防员,或是排定防灾计画的市公所职员。我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才帮纵火犯取了「Fireman(消防员)」的绰号。

Fireman都是在深夜出动,而且活动范围非常广。我记得曾经跟堂岛学长谈过这些事,我根据广大的作案范围判断纵火犯是开车行动的,但堂岛学长不认同,他觉得只要有脚踏车就行了。

总结来说,我对纵火犯的想像是「对木良市的消防体制心怀不满、想要挑战他们的人」。他满腔热血,忍受不了现状,所以才刻意纵火,以凸显消防体制的缺失。这就是我对凶手的侧写。

但是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支持我的意见。我放下先前的侧写,重新思索Fireman是怎样的人……Fireman究竟是谁?

我不断地思考。

有人戳了我的手臂。我愕然转头,五日市小声地叫著:

「瓜野。」

十三名属下全都看著我。为了在今天逮到纵火犯,所有人都在等著我的指示。

等我开口以后,计画就会开始启动。集合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地点是木良市针见町,每个人在地图指定的地方待命、巡逻、等待纵火犯现身。现在我只要开口说一句「解散」就行了。

我并没有事先打草稿,不过看见大家都充满斗志地准备决战,演讲就自然从我的口中涌出。

「去年十月,在叶前发生了第一次的火灾,如今已经快要一年了,十个月之中发生了九次纵火,无论是警察、消防局,还是我们校刊社,都没办法阻止火灾发生。只有一次是因为下雨而中止,实在太没面子了。

但是这次不一样,我们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社员也都有经验了,而且今天还有这么多人来帮忙,我想,大家一定都感觉得出这个月很有希望。当然,我本人也是。」

我喘了一口气。

「我一开始决定要报导连续纵火案时,遭到强力反对,当时的社长和其他学长都说《船户月报》不是用来做这种事的。后来在一些巧合和幸运的帮助之下,好不容易才开始报导。

当上社长以后,我的目标变成了抓到纵火犯。我在大家面前一向表现得很坚定,其实我也怀疑过到底能不能做到。即使怀疑,我依然继续向前迈进,所以才能走到这一天。」

我正要说「可是」。

可是,我现在又开始怀疑了。插手这件事真的好吗?如果我听从学长们的意见,安分守己地依照往年的习惯、只报导学校例行公事,如今就不会这样自我怀疑了。

我把这些话吞了回去。现在不是抒发个人感伤的时候。我必须以校刊社社长的身分带领他们。

我猛然抬头。

「事情在这个月就会结束,不会有下次了,因为我已经知道纵火犯是谁了。」

听到我这句话,众人都骚动了起来。有人一脸错愕,也有人很想询问纵火犯是谁。

「不是今晚抓到人,就是明天直接去找他,事情一定会解决。我相信,校刊社绝对会获得胜利。就这样。解散。」

我没让任何人发问,径自离开了学校。

因为我得先去一个地方,反正他们很快就会知道了。

2

这实在不是愉快的夜晚。

我以前很爱揭发别人的秘密,从错综复杂的事态之中指出事实。我非常沉迷于那种痛快感,我喜欢在周遭人们都还搞不清楚状况时,把真相拋到他们眼前,感觉就像朝他们丢了一颗炸弹,这比什么事都更能满足我的恶作剧欲望和自尊心。

我干过各种事,也遭遇过大部分的同龄人恐怕都没见过也没想过的场面。

不过,或许是因为机缘巧合,我从来没做过这种事……我没有在深夜监视的经验。

天气预报说今晚是热带夜(注2)。因为纵火犯碰到下雨就不会出动,所以我很在意天气,如今应该不用担心了。我穿了凉爽的POLO衫,但还是觉得热得几乎冒汗。

我确信这就是决战之夜。我明明早已放弃利用小聪明,结果还是走回了老路。

这实在不是愉快的夜晚。

健吾打电话来了。

「晚安,健吾。到达守备位置了吗?」

我刻意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健吾却不领情,还是以平时那种不悦的语气说:

『全都照你说的做了。』

我和健吾在不同的地方待命。我在唱片行的停车场靠著墙壁,健吾去了针见町。

今晚船户高中校刊社和他们的援军会全部涌入针见町,担任内应的五日市告诉我们总共有十四人。针见町位于木良市边缘地带,面积很广阔,如今因为外环道路的通车而变得比较繁荣了,但还是有很多农田,视野非常开阔。我又看看木良市地图,不禁有些惊讶。东北方的一大块都是针见町,只有十四个人一定很难顾及全境。

即使如此,校刊社的社员还是会在针见町的各处徘徊,如果前社长健吾被他们发现了,恐怕会引起不必要的混乱。健吾应该会谨慎地藏起来。

「那你有什么事?现在时间还早吧。」

过去的纵火案都是在凌晨零点左右发生的,现在还早得很……我虽然这样想,但我不确定现在的时间。

「现在是几点啊?」

讲电话的时候没办法看手机上的时间显示,真麻烦。

『九点半。』

我记得健吾有戴手表。看来还是有手表比较好。

『就是因为还早,我才打给你。』

「喔?有什么麻烦吗?」

『没有。』

我们都已经顺利进行到今天了,剩下的事很简单,而且我还有堂岛健吾这个强力助手,计画已经成功了。

「那就好。不过你还是要小心,对方说不定带著凶器。」

健吾难得用苦笑的语气说:

『只要是跟你扯上关系的事都很危险哪。我会小心的,我可不想再被割伤。』

对了,健吾有一次被刀子割伤,是在去年暑假……说起来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那时我们两人潜入废弃的体育馆,和坏人大打出手。健吾虽然身强体壮,但对方有刀子,所以还是受伤了,那是三天就能痊愈的轻伤,不过流了很多血。

「那次把你拖下水真是不好意思。」

没想到他用低沉平静的声音回答:

『没关系,之后回想起来还挺有意思的。』

「有意思吗?当时可是搏命演出呢。」

『是啊,都快喘不过气了。』

对话中断了。既然今晚的计画没问题,健吾为什么要打电话来呢?

『喂,常悟朗,今晚就会结束了吧?』

「我也这么希望。」

就算计画顺利,我也无法保证不会有突发状况。接下来只能靠健吾的临场反应了。

不过健吾要说的不是这件事。

『我不是说纵火案的事……我们已经高三了,差不多要开始准备大学考试了。』

「我早就开始了,你还真悠闲呢。」

『我又不是什么都没做。』

健吾连这种小吐嘈都要回嘴。调侃这家伙还真没意思。

『我正在跟你谈正经事,别跟我说笑。』

「不好意思。那你要说什么?」

健吾用不悦的语气说:

『今晚应该是我最后一次陪你做这种麻烦事了。』

「……结果你还是要说考试的事嘛。」

『我想过了。我并不是开开心心地来帮你的忙……该怎么说呢?我就是不喜欢你的行事风格。我在班上有很多好朋友,在校刊社里也认识了很好的学长,还有不错的学弟。』

一群高中生从我眼前经过,他们聊著无聊的话题,走进了唱片行。

『可是我这三年每一件难忘的事都跟你有关。我们明明一年只讲几句话……为什么会这样呢?』

你问我我问谁啊。

『我不是要求你改变,我也没有义务那样做,只是我不时会想到这些事。今天过后,我大概就不会跟你说了,再这样下去,直到考完大学、高中毕业,或许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说。如果我今晚不说,这些事就会一直积在肚子里。』

我漫不经心地仰望天空。哎呀,今晚的月色还真美。

『喂,常悟朗。我还是觉得,你绝对不是小市民。』

嗯。

的确。

事到如今还用说吗?

就是因为这样,无论堂岛健吾如何戳穿我,无论我感到多么不甘心,我始终没办法跟他完全断绝往来。就算我经常忘记别人的名字,就算我手机电话簿的联络人少得可怜,我头一个会想到的绝对是堂岛健吾。

都这么久了,事到如今还在提这个。你又不是雷龙,为什么要这么久才想到这个结论?

我靠在墙上,交叉双脚。换另一只手拿手机。

「我说啊,今晚应该会发生很多事。」

『常悟朗。』

「要注意手机的电量,如果到了关键时刻手机没电就太白痴了。虽然这对你来说或许是一件好事。」

『常悟朗!』

「先去打发一下时间吧。我刚好有张CD想买。掰啦。」

我正准备放下手机。

健吾却突然大吼:

『常悟朗,火!我看到火了!那家伙动手了!』

……喔?

我无法否认自己的惊愕。之前十次都是发生在深夜零点左右,所以我还以为今晚也是相同的时间。仔细想想,也对,八月这一次就算提早也不奇怪。

我转换了心情,跑到唱片行的停车场。手机依然贴在耳边。

「健吾,纵火犯呢?」

『就在这里。我看到了。』

他在黑夜中能看得多清楚呢?

『我去追!』

「拜托了,我立刻赶过去。」

『喔喔。可是那……啧,逃走了!』

我只听到健吾紧张地喊出这句话,然后电话就挂断了。纵火犯发现健吾了吗?还是本来就准备离开现场?不管如何,情况都很不妙。如果到这地步还让人跑了,那就太可笑了。健吾既然看到了纵火犯,应该不会有问题……我把手机收进口袋,骑上脚踏车。

我知道纵火的地点是针见町一丁目,在针见第一儿童公园附近。路径已经在我的脑中,那是不用等红灯的最佳路径。我奔驰在市内环状线的人行道上,这里的人行道可以骑脚踏车。我在途中唯一的十字路口用甩尾的技巧转弯,眼前随即出现一片橘光。

在这种时候,我都觉得如果有轻型机车驾照就好了。要是遇见太多次「这种时候」实在让人吃不消,然而这已经是我升上高中之后的第三次了。健吾挂断电话之后不到三分钟,我就到达了现场。

我忍不住惊叫:

「哇塞!」

纵火案的规模一直逐渐地扩大。烧废弃车辆和公车站长椅还算不了什么,可是照这样继续下去,迟早会演变成这种局面。

火苗从民宅上方冒出。

不对,我冷静下来仔细一看。

起火燃烧的不是民宅,而是房屋旁边的车库。车库旁边有一间小屋,这一带有很多农田,那间小屋应该是用来放农具的仓库。著火的就是那间仓库。糟糕的是那仓库是木头盖的。起火点是仓库屋檐下的一堆旧报纸。

好热。火势很大。这个季节的空气不会很乾燥,火却延烧得很快。旧报纸冒出的火焰已经大到没办法轻易扑灭了,可能没多久就会延烧到仓库的墙壁。

一旦仓库烧起来,车库也会跟著遭殃,继续放著不管,甚至会烧到民宅。屋子里面没人吗?我注意到,车库里没有车,这家人大概出门了。

我打量著房屋四周。

这样说对这家人很不好意思,但我真庆幸火灾是发生在针见町。这户人家的左右两边都是农田,邻居的房子至少在五十公尺之外,就算发生最坏的结果,也不会烧到邻居家。

目前看不到附近的房子有人跑出来,难道大家都还没发现火灾吗?说不定以为只是在烧火,因为有些住在这种开阔地方的人会自行焚烧垃圾。

健吾不在这里,他去追纵火犯了。追得上吗?应该没问题吧,他可是堂岛健吾。

如此看来,第一个到达火灾现场的我根本无事可做。

不对,有事做。既然健吾顾不得火灾,这间房子没人在,邻居也都没发现,消防局应该还没接到通知。我拿出手机,想了一下。

消防局是一一七吗?

不对,那是报时台。

报时台的一一七很容易和天气预报的一七七搞混。为什么要用这么相似的号码呢?如果其中一个改成一一二之类的,就不会害人记错了嘛。

对了,火灾和急救是要打一一九。真糟糕,我一看到火灾就慌了,得先冷静下来。我深吸一口气,吐出来,镇定心情之后才拨打电话。

『喂,这里是一一九。有火灾还是要急救?』

「是火灾。」

『请问地点是哪里?』

「针见町一丁目,在针见第一儿童公园附近。民宅旁边的仓库烧起来了。」

我一边报告,一边绕著仓库走。

『屋内还有人吗?』

「我不知道。」

『可以请问您的名字吗?』

我挂断了电话。

不是因为害怕报出名字,而是因为我看到有趣的东西,所以忍不住按了结束通话的按钮。

从道路那侧看不到的仓库后方还有另一间很小的小屋。

比狗屋大,比学校里饲养兔子的小屋更小,屋顶是铁皮,墙壁是木板,高度只到我的腰部,门是铁丝网做的。问题是里面。

小屋里放著三个塑胶桶。

「哇喔……」

我发出美式风格的惊呼,让自己沉著下来。镇定之后,我发现墙上贴著纸,以小孩的笨拙字迹写著「严禁点火!禁止在此抽菸」。会抽菸的应该是爸爸或爷爷吧,总之我知道了这地方不能点火。桶子里放的多半是柴油。总不会是汽油吧。为什么会把油放在这种地方?

大事不妙了。

火源是仓库,旁边是车库,接著才是民宅。我乐观地估计火不会烧到民宅,消防车一定可以赶上。可是现在发现这里放了柴油或汽油,总之是怕火的东西,如果延烧到这里,火势变得更大,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我不是消防员,无法判断现在的情况有多严重,只知道应该不至于爆炸。

只要把塑胶桶搬走就好了。我得把桶子从小屋搬出来,搬到远离火灾的地方。火已经烧到仓库的墙壁了,我突然发现四周变得很明亮,铁丝网门上的挂锁被照得闪闪发光。

「钥匙……」

我满心期待挂锁没有锁上,试著拉拉看。

这一户人家应该很小心防贼,挂锁是锁住的。

这把锁看起来很坚固,门上的铁丝网也不像是便宜货。

用踢的应该踢不破吧。

没试过是不会知道的。我拚尽力气踢出一脚,不偏不倚地踢中了门。

一阵剧痛。门太硬了。我想了一下,喃喃自语道:

「不行。要有工具。」

仓库里或许有适用的东西,但是放塑胶桶的小屋都锁上了,仓库有可能不锁吗?我不抱任何期望,但还是走到仓库门前。

火舌舔上墙壁,熏黑了屋顶。火势会怎么延烧呢?如果只会往上烧,在烧到仓库屋顶之前都不用担心放塑胶桶的小屋,如果会横向延烧,小屋随时都有可能烧起来……现在还听不到消防车的警笛声。我明明打过电话了。我有说清楚地点吧?我想应该有。

我左右张望,邻居都还没跑出来看。我应该大喊失火吗?可是……

我的脚踏车停在仓库门前。我什么工具都没带,如果我骑的是机车,就可以喊著「呀喝」帅气地狂飙。我看看仓库的门。不行,是铝制的,而且锁得死紧。

有没有什么方法呢?小屋的挂锁用敲的能敲开吗?我绕了仓库一圈,四处寻找。还没被烧到的另一侧墙壁上靠著一支巨大的耙子。我不要求铁槌,但至少给我一把铁锹吧。什么都找不到。我赶得上吗?

绕了一圈,我又回到仓库后方。

火光之中出现了一条漆黑的人影。

那人穿著学校的制服,夏天的短袖制服,颜色是深蓝色,颜色很深,看起来像黑色。胸前系著红色领结。短袖的水手服。

那不是船户高中的制服,船户高中的夏季制服是白色衬衫。这是哪里的制服呢?我没有钻研过制服学。本市哪所学校的夏季制服是蓝色的呢?

不管那件水手服属于哪所学校,又或者根本不属于任何一所学校,总之穿制服的人确实是船户高中的学生。那人看起来像国中生。因为穿著制服,还不至于像小学生。

站在那里的是船户高中三年级的学生,小佐内由纪。

火势已经止不住了,火花开始随风飘散。

小佐内同学在我触摸不到的距离之外看著我。我们两人都没有开口,可能是因为我们都很惊讶,又或许只是无话可说。我站的位置很安全,但小佐内同学那里应该很热。

她小小的手上握著一把铁槌,金属的部分涂了红漆,那铁槌大到不只能敲钉子,甚至可以敲木桩,上面没有拔钉器,两端都是平的,但看起来还是很吓人。这透露著赤裸裸暴力的工具和小佐内同学非常不搭调。

我们持续凝视著彼此。时间大概只有几秒钟。

先有动作的是小佐内同学。她彷佛看到某种陌生的东西,讶异地歪著头。

她用双手重新握好铁槌。

视线移开。

然后她扭动娇小的身躯,高高举起铁槌,左脚往前踏一步,将扛在肩上的铁槌猛力挥下。

仓库熊熊燃烧,火花迸出,其中掺杂著敲击声。

铁槌敲在塑胶桶小屋的墙上。挂锁和铁丝网不可能敲破,但铁槌敲的是木制的墙壁。

一次还不够,她又举起铁槌,扭曲身子,挥击下来。一次,又一次。

小佐内同学不断地挥下铁槌。

墙壁似乎被打裂了,小佐内同学改变了动作,她的左脚大大跨出,铁槌的轨道放低,她像在敲铜锣似地挥动铁槌。热气熏得脸颊发烫。

塑胶桶小屋发出哔啵的声音裂开了。

「……阿哈。」

她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

小佐内同学发出笑声。她似乎意识到那是自己的笑声,随即抿紧嘴巴,但已经太晚了,她藏不住笑容。我了解她的心情,我大概也笑了。

火焰窜起。铁槌挥下。她扭动身体,发出笑声,甩著头发。

这一切宛如梦境。

最后一下是从最高点挥落。她蹲低身子,降低打点,准确地敲破了墙壁。洞已经够大了。小佐内同学用一只手拿著铁槌,另一只手伸进小屋。

塑胶桶想必装得很满,小佐内同学想把桶子拿出来,却拿不动,令她卡在那里动弹不得。

小佐内同学维持著屈膝的姿势看著我。

「好重。」

她说道。

我苦笑著说:

「让我来吧。」

「嗯。」

握著铁槌的小佐内同学让出空间给我。我试著抓抓看塑胶桶的把手,确实很重,我只能从一个小洞把手伸进去,姿势不良,很难出力,脚下的软土也令我站不稳,但那毕竟只是塑胶桶,我一口气提起来,把塑胶桶丢在长满杂草的地上。

小佐内同学立即跑过来,用双手提起塑胶桶,拿到火烧不到的地方。另一个也一样。

最后一个塑胶桶离墙壁比较远,我跪在地上,连肩膀都伸进洞里,好不容易才抓到。我把桶子拖到墙边,小佐内同学站在一旁伸出双手等著接应,但我自己拿起最后一个,丢到离火较远的地方。

这样就没问题了。虽然火还在烧,但我们已经做了目前能做的事。

我在火光的照耀下,转身面对著小佐内同学。

此时,我听到如裂帛般啪的一声巨响。难道小屋里还有其他易燃物吗?我不禁缩起身子,小佐内同学也以极快的反应跳开。

声音听起来很大,不过没有东西飞过来。我放松戒备之后,再转头一看,缩著身子的小佐内同学显得格外好笑。我自己的姿势应该也很奇怪。四目交接的瞬间,我们两人都笑了出来。

我有很多话想说,譬如「好久不见了」,「真巧啊」,或是「那是哪里的制服?」、「铁槌很重吧?」,但我还来不及开口,小佐内同学就先说了:

「我就知道今晚会遇到你。」

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迟早会碰到她。

「是啊,只是我没想到会是今晚。」

「因为堂岛吗?」

「不是。」

健吾和连续纵火案确实有很深的关联,但我今晚来这里并不是因为他。

「对了,你有看到健吾吗?」

「嗯。他跑掉了。」

「他老是在跑步耶。怎么不骑脚踏车?」

小佐内同学对此似乎不感兴趣,她捡起掉在地上的铁槌。刚才我觉得那把铁槌很大,如今才发现握柄很短。

「你的工具真管用。是捡到的吗?」

「不是。」

小佐内同学摇摇头,把铁槌藏到背后。现在才藏有什么意义?

「我觉得可能会用上,就带来了。」

「的确用上了。」

她只是轻轻点头。

火烧到了小屋的屋顶。我们已经无能为力了。小佐内同学又朝火焰瞄了一眼,我为慎重起见,就告诉她:

「我已经通知消防局了。」

「是吗?那就快逃吧。」

小佐内同学立刻转身,我急忙叫道:

「啊,我有件事想要问你。」

「……什么事?」

我凝视著转头望来的小佐内同学。

去年夏天之后,我在学校偶尔会见到她,我看过她和同学谈笑的样子,也看过她迟到时奔跑的样子,但此时我不禁觉得,我们真的好久不见了。

正是因为好久不见,所以我才会发现。

「难道……」

「嗯?」

「你长高了吗?」

小佐内同学眨眨眼。

然后她灿然一笑。

「嗯。长高了一截。」

「恭喜。你有在喝牛奶吗?」

「有啊。」

小屋里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东西崩落了。这次我没有吓到。

「这样啊。你为什么做这种事?」

结果她没有上钩。

「小鸠,你说有一件事要问我,我已经回答了,答案是『有在喝』。」

此时警笛声传来。我感觉等了很久,事实上还不到五分钟。不能再久留了。

「那就再见了。」

我说道,小佐内同学也点头。我想,盛夏之夜的对话就此结束了。

我没有发现,我猜小佐内同学也很晚才发现。

不知何时,这里多了一个人。那人穿著印有英文的T恤,脚上穿著运动鞋,一副方便活动的打扮。他似乎是跑来的,此时还喘个不停。他是和我们年龄相仿的男生,我没见过他,但我知道他的名字。

小佐内同学既然想到我会出现在这里,或许她也猜到了这个人会出现。她朝那人望去,微笑著说:

「晚上好,瓜野。你还没满十八岁,不能在深夜随便乱跑喔。」

瓜野高彦,健吾下一任的校刊社社长,对木良市连续纵火案紧追不放的高二学生。我知道很多关于他的事,但我此时是第一次见到他本人。听说他正在和小佐内同学交往,我还以为他也是娃娃脸,原来不是。

哎呀,他用很吓人的表情瞪著我看。我假装没看到,把脸转开了。瓜野看到我在这里会怎么想呢?他只看一眼就不理我了,然后对小佐内同学说:

「果然是这样。我真不愿意相信。」

小佐内同学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笑著。我这么久没见到她,没想到会在此时看见这种笑容。

警笛声逐渐逼近,附近的住户也差不多要跑出来了。再不出来看才奇怪。

瓜野小小地吁了一口气,用悲伤的语气说:

「是你干的吧?」

3

小佐内突然拔腿狂奔,速度快到令我错愕。

不知道是谁通知的,消防车已经到了。我好几次听到有人大叫「火灾」。附近的居民都跑过来了。

警察应该很快就会来了。真是个不平静的夜晚。我口袋里的手机发出震动,是比较早到的校刊社社员和帮手们的回报,搞不好已经有人被警察逮到了,但我现在没空理他们。

小佐内穿的衣服是深蓝色的,在黑夜中很难看清楚。说不定她就是为此才特地穿了深蓝色衣服。我还以为追丢了,却隐约看见她跑进公园。这座公园围绕著树篱和铁栏杆,我仓促一瞥只看见一个出口。呼吸缓和下来后,我看到了「针见第一儿童公园」的牌子。

我吞著口水,窥视公园里的情况。现在时间还不到十点,就算附近一带的小混混还窝在这里也不奇怪,所幸我没有看到这种人。

空无一人的长椅、溜滑梯、方格铁架、伸长枝丫的树木、沙坑。或许是认定半夜不会有人来玩,这里并没有灯光,还好今天很晴朗,月亮高挂天空,路灯的灯光也照得到这里。这样应该不用担心看不清楚了。没看到小佐内……但我确定她走进公园了。

手机又收到了讯息。我啧了一声,把手机关机。

我先做一次深呼吸才走进公园。左右张望,没看见动静。我下定决心,放声叫道:

「小佐内,你在吧?」

我盯著公园的门口,以防她突然逃走。

「一切都结束了,事到如今就别再逃了。」

她还是没有现身,那就只能一一搜寻暗处了。我正在这么想,小佐内爽快地从树荫下走出来,嘴边带著一抹微笑,两手背在身后。

「怎么了,瓜野?什么结束了,说得这么感伤。」

她的语气中带著明显的调侃。我努力压抑发火的冲动。小佐内应该也明白,到了这种地步已经没办法找藉口了,她现在只是在硬撑。

两步,三步,我朝小佐内走近。我背对著门口,在距离她稍远的地方停下来。

「我看到了。都结束了。」

「你误会了。如果你是指刚才那个男生,我们只是恰巧遇到。」

「我不是说这个啦!」

不行,我还是忍不住大吼了。我不甘心地咬紧牙关。

「你应该知道我不是在说这件事。」

小佐内的态度依然没变。

「什么?那你是在说哪件事?」

她真的要我说吗?好吧,没办法。

「是你干的。」

我咬牙切齿地说道。

「从去年十月开始的连续纵火案是你干的。」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她的语气变了。变得低沉,不只是这样,还带有一种令人胆寒的气氛。我怎么能轻易被她吓到,都到了这个地步,小佐内不可能逃得掉。我瞪著她说:

「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地方?你在那里做什么?」

「我在散步时发现火灾,所以跑过来看。就像飞蛾一样。」

「散步?你家明明在桧町,别开玩笑了。」

小佐内在黑暗中笑了。

「你知道我家在哪?我跟你说过吗?唔,大概说过吧。」

桧町在木良市的南端,和东北端的针见町是对角线的两端,骑脚踏车都要花几十分钟,若说她从家里散步到这里未免太夸张。

「我家离这里很远。是啊,要散步到这里也太远了。但是你不可能看到我放火的。」

「我……」

「你只看到我出现在火灾现场,不是吗?」

我的确没有当场抓到她在纵火,这是我的失败,但我看到了更可信的证据。

我还没开口,她就抢先说:

「我发现火灾之后跑过来,刚好遇到刚才那个男生,所以就一起救火。我忍受著高温,那样地努力,却被你说成是纵火犯……」

这里太暗,看不清楚小佐内的表情,但我觉得她一定鼓起了脸颊。

「真没想到。」

我突然有些罪恶感。我咬紧嘴唇,甩开这种心情。你以为说这种谎话就能掌控局面吗?

「你是说你只是碰巧发现火灾?但你还没解释为什么会来针见町,而且还穿得这么奇怪。」

「这个嘛……」

小佐内歪著头,显然是在思考。

「……我伯伯的家就在附近,现在是暑假,所以我来他家玩。这套衣服是堂姊亚纪借我的。如何?」

「什么如何!这是你现在才编出来的吧!」

又有另一阵警笛声从公园前方的道路掠过,应该是增派的消防车。火势还没控制住吗?

警笛声盖过声音,打断了我们的对话。等到噪音远去以后,小佐内仍把手背在身后,耸著肩说:

「别那么生气嘛,我会害怕的。」

然后她把双脚交叉。

「那我也想问你。你为什么会有这么可怕的念头,以为我是纵火犯呢?」

要我从头说起吗?

算了,现在还不算太晚,还有很多时间,而且我也有很多话想说。此外,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跟小佐内说话了。

「好吧,那我就说吧。」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小佐内的呢?我回想著自己开始起疑的契机。

「……在五月的纵火案那天,你也在现场吧?」

「五月?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不记得了。」

不可能。

「那一晚,我和校刊社社员在上町监视,就在火灾快发生的时候,你打电话过来,说你担心我会感冒。接到你的电话让我很开心,因为那天真的很冷,一直在相同的路径巡逻也很无聊,我已经巡逻到不耐烦了。

你一定记得吧?当时我正走在外环道路上,好几次因为卡车经过而听不清楚,你那边也发出了吵杂的声音。」

那不是车声,而是一种有规律的噪音。

「我一听就知道了,那是火车的声音,你当时正在铁路旁。因为火车通过的声音太吵了,没办法说话,对话就中断了。五月的纵火案就是发生在高架桥下的空地,不是高架道路,而是高架铁路。」

「对了。」

因为我们两人身高有差距,她即使正常地说话,也有一种抬头窥视的感觉。

「我想起来了。那天我在小仓站,大概是新干线的声音吧。」

小佐内不断地找藉口,但是……

「是啊,就算你在铁路旁边,也不一定是在高架铁路下。铁路很长,而且你也没有那么粗心。真正让我起疑的关键是,你说五月的纵火案是发生在星期五。」

六月的台风天。因为小佐内曾经提过,所以我还记得那天是十三号星期五。小佐内为了不伤到我的自尊,用非常婉转的语气提醒我《船户月报》里的错误。我记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写的,所以当时并没有说什么。但是……

报纸地方版都把那件事当成是星期六发生的,因为报社不是以纵火的时间为准,而是以消防局接到通知的时间为准。《船户月报》也把那件事的发生时间写成星期六,因为本田通知我发生火灾的时候已经过了凌晨零点。

在火灾发生之前、小佐内打电话过来之前,我向其他人传过讯息,发送时间是在凌晨零点之后。五月的纵火案是发生在星期六,绝对错不了。

「那次火灾的时间很难判断,已经过了零点,但还没到零点三十分。可是,我很确定当时已经过了零点,所以才把时间写成星期六。没有任何人说我写错了,只有你说火灾发生在星期五。」

此时,小佐内第一次露出惊慌的态度。至少看在我眼中是这样。

我继续趁胜追击。

「连续纵火案固定发生在每月的第二个星期五,这只是表面上的说法,其实也有几次是发生在星期六的凌晨,但我们为了方便起见都说是星期五。校刊社的社员都知道这一点,就算有人不小心说错,其他人也能理解,但你就不一样了。

我在想,可能我跟你说过这件事,但我就算说过,还是不太对劲,因为你好像很确定五月的纵火案是发生在星期五。这当然是你搞错了,但是你为什么会搞错呢?」

消防队还在努力灭火,人们似乎也都跑去看热闹了,喧闹声远远地传来。小佐内露出微笑,她自嘲似地喃喃说了什么,可是我听不见。

「你会搞错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时钟。你没有戴手表,想知道时间只能看手机。手机确实很方便,但你当晚不能看手机,因为你才刚给我打过电话,讲到一半手机就没电了。」

火车的噪音打断了我们的对话,等到噪音远去后,小佐内就说「手机快没电了」。

「就算手机显示电量不足,也不会立刻就不能用。可是,那一天你挂断电话之后就立刻关机了,对吧?」

「你猜对了。」

她先前不断地找藉口,这次倒是很乾脆地承认。

「因为快要没电了,所以我直接关机。我早已发现最近手机电池不太正常,应该早点拿去修的。」

「那你是承认啰?」

「我承认我把手机关机了。继续说吧,瓜野,我开始觉得有意思了。」

她的态度看起来不像是逞强,但说出来的话显然是在硬撑。

小佐内当时关了手机,没办法看时间。之后的情形我都知道了。

「之后你观察四周。市内到处都有时钟,你很快就能找到。

高架桥下的纵火地点旁边就是外环道路,十字路口中央的分隔岛整顿得跟公园一样,还竖著一支杆子,上方有一座时钟。你看到的就是那个时钟。」

「那个时钟慢了吗?」

「不是。」

我加重了语气。

「那个时钟坏了,指针一直停在十一点四十七分,如果至今都还没修理,现在应该还停在十一点四十七分……纵火案发生的时间刚好只跟坏掉时钟的时间差了二十分钟,你没注意到很正常。」

「小仓站的时钟刚好也坏了嘛。」

「就算你看到的是其他地方的故障时钟,也不会把纵火案的时间弄错,只有『在当时看到那座时钟』才会以为事情发生在星期五。而你当时就在那里。」

她短暂地瞪了我一眼。

「……你真厉害呢,瓜野,竟然连这点都发现了。不过你发现的应该还不只这些吧?再多说一点啊。」

当然不只这些,这只不过是让我开始起疑的理由。

早知道要和小佐内当面对质,我应该带文件夹过来的。那个文件夹放了关于连续纵火案的所有资料和相关证据。

「因为接连不断地发生纵火案,市内各处都有人在巡逻,却还是迟迟抓不到纵火犯,运气真是太差了。不过,原因不只是运气,纵火犯一定做过事先勘查,至少会先想好下次要纵火的目标、移动路线,还有逃跑的路线。也就是说,无缘无故在下一个纵火地点徘徊的人就很可能是纵火犯。」

「就算只是散步?」

「六月十三日到十四日之间,北浦本来会发生火灾,但是因为下大雨,最后什么事都没发生。早在那之前,雨已经下了好几天。

你在下大雨的日子,又是预定作案的前一天,从本市南端跑到北端。谁会相信你只是在散步?」

小佐内打了个哈欠,像是在展现她的轻松。

「我有这样说过吗?」

她一定以为我没有证据,但她太小看我了。

「有的。你在下大雨时去了北浦,至少在接近零点的时候都在那里,回去的时候,你还顺便去书店买书。」

「什么书?」

「我没兴趣,只知道含税是六百零九圆。」

她吃吃地笑著。

「真厉害,你好像亲眼看到了。」

「不用看我也知道,只要有收据就行了。」

「……收据?」

小佐内的语气第一次流露出不安。没错,收据。我好好地收起来了,还影印了一份。内容我记得很清楚。

「六月十二日星期四,二十三点五十一分,你在三界堂书店北浦分店买了含税六百零九圆的文库本。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看到这张收据吗?」

「我不记得自己做过这件事。」

她嘴上这样说,但显然是骗人的,而且她在说话时还有些尴尬地垂下目光。我靠直觉就看得出来。我立刻反驳:

「骗人。」

「真过分。」

「因为隔天就是纵火的日子──六月十三日星期五。那天雨下得很大,校刊社只能放弃监视。我心想放学后可能会有人去社办,结果却看到你。小佐内,你那天把文库本掉在社办,收据就夹在里面。」

虽然是在黑夜,我还是清楚地看到小佐内有一瞬间咬住下唇。

质问小佐内的新鲜感令我觉得非常奇妙。从我和小佐内交往以来,一直是我在掌握主导权,因为小佐内除了跟甜点有关的事,从来不主动发表意见。

即使如此,我还是有一种掌握不了她的感觉。她总是一副随和的样子,却老是在关键的时候闪避我。这种挫败感始终令我挥之不去。

但是我今晚却把小佐内逼到了穷途末路。一想到这里,心中涌出的成就感大到连我自己都很意外。

「那张收据可以证明你在台风到来的星期四去过预定纵火的地点。你刚才说今晚是来亲戚家玩,那六月你还有什么藉口?散步吗?」

小佐内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继续说。」

「我正在问你话。」

「我之后会一次全部说完,所以你先继续吧。」

她垂低视线,窄小的肩膀颤抖著,但我可不打算手下留情……这是因为很气小佐内瞒了我将近一年吗?

「好吧,我继续。我发现你五月出现在火灾现场,六月又事先去勘查,所以重新审视你这个人,回想我们从去年九月交往以来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我甚至怀疑过,你是不是为了搜集情报才故意接近我的,因为和我交往就能掌握校刊社的动向。所幸,这是不可能的。」

提出交往要求的人是我。去年九月,我和放学后独自待在图书室的小佐内第一次说话,之后她带我去咖啡厅,我在那里对她说「和我交往吧」。感觉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是从今年一月开始追踪连续纵火案。因为五日市提议报导慈善义卖,所以《船户月报》才开始出现校外新闻。小佐内知道我得到了机会,还为我感到开心。

而连续纵火案是从去年十月开始的。

「然后我就想到连续纵火案的第一篇报导。我对那篇报导很有信心,以为船户高中的每个人都会大受震撼,结果反应却不如预期,尤其是你,你的态度简直是不屑一顾。

到了三月,报导才开始受到重视。因为我连续两个月正确预测到纵火地点,证明我的推论并不是碰巧猜中,班上的同学都很捧场,学生指导部却跑来搅局,我当时还以为一切都毁了,如果不是堂岛学长帮忙说话,就不会有现在的校刊社了。」

我已经忘记学生指导部的那个老师叫什么名字了。他当面痛斥我的报导,或许是因为私生活不顺利而情绪失控吧。我本来已经死心,打算放弃报导,冰谷却鼓励我继续写。然后……

「我想起来了,当时告诉我那位老师要调走的就是你。你给我看了调职的报导。记得吗?就在那间日式点心店。」

「是『樱庵』吧。我无论如何都要推荐他们的双球冰淇淋。」

一讲到甜点,小佐内就显得神采飞扬。

即使是在今晚这种情况,小佐内提到冰淇淋时,依然表现得如此雀跃。我不禁感到有些悲哀。

「这样啊。可是你那天说的话让我非常在意,我夜晚躺在床上都还在想,你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所以我记得很清楚。你大概已经忘了吧,你对我说『什么都不做才是最好的』。」

一旦开始回忆,当时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别再淘气了,什么都不做才是最好的」。我做了什么「淘气」的事吗?小佐内为什么说什么都不做才是最好的?

当时我不知道理由,只是隐约感到她不支持我继续追踪连续纵火案。但这又是为什么?

「然后是四月的事。堂岛社长在编辑会议上宣布退社,所以我当上社长,校刊社也开始全力报导纵火案。那一天……」

我说得欲言又止。那天我试图亲吻小佐内,那实在不是绅士该有的行为。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当时又反对我了。

「那一天你又说了『什么都不做才是最好的』。我问你理由,你却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我完全听不懂。」

小佐内这样说过──「我是个小市民,我喜欢的也是小市民」。

她当然是在说谎!

「想起这件事,我才发现,你反对我追踪纵火案没有任何像样的理由,只是因为我若继续调查下去,对你来说不是好事。再加上你五月和六月的诡异行动,我就可以确定了。」

我用丹田出力。

「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就跟我胡扯一些散步啦、亲戚家之类的藉口。但是今晚我一直跟在你后面!」

校刊社社员和加上援军,深夜里总共有十三人在针见町监视。

但我一个人跑去监视小佐内的家,这是靠之前听到的话和电话簿而找到的。如果我是因为喜欢小佐内而去监视她家,就跟一般的跟踪狂没两样了,但我这么做都是为了逮到纵火犯,所以我没有半点罪恶感。

傍晚她就开始行动了,比我想像的时间更早。小佐内走出家门,把一个大运动提袋放进篮子,骑上脚踏车。

此时我已经知道自己推理正确了。小佐内穿著类似学校制服的水手服,但不是船户高中的制服。一看到她乔装打扮,我就知道她出门不是为了普通的目的。

小佐内离开桧町,往北方前进,经过站前的闹区,骑上市内环状线,不停地骑著。我远远地在后方跟著,远到几乎快要看不见她。我心中依然抱著一丝期待,希望她不要去,希望我只是搞错了,然而小佐内果然骑著脚踏车来到针见町……后来我一不小心就跟丢了。

时间比我预测的更早。身为校刊社社长,我应该警告社员们才对。我应该警告他们,说纵火犯已经到了针见町,纵火时间可能比我们想的更早,要小心提防。

我之所以没有提醒他们,是因为我跟丢了小佐内,心里非常焦急。

此外,或许也是因为我认为这件事应该由我和小佐内两个人单独解决。

小佐内仍旧把手背在身后。

「这事件的真凶──Fireman──随身携带著铁槌,很可能就是在十月的第一次火灾现场失窃的那一把。纵火犯每次都会用那把铁槌在作案现场留下痕迹,敲打墙壁或招牌。这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王牌。为了避免有人模仿,所以我没有写在报导里。可是你那个提袋里放的是什么?刚才你在起火的小屋旁拿的是什么?」

这是致命的一击。我用手指著她,这或许是我打从出生以来第一次用手指著别人。

「小佐内,把手伸出来!」

没想到小佐内乾脆地照做了。她知道我已经看见了,再藏下去也没有意义。

握在她右手上的东西,就是那把红色的铁槌。

消防队似乎还在灭火,远方的骚动依然没有平息。

人影来来去去,大概是去看热闹的,但是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在公园树木下对峙的我们。

我明明已经获胜了。如我所愿,我亲自逮住了长久以来追踪的连续纵火案的真凶,但此时从我口中发出的却是叹息。

小佐内低著头,颤抖著肩膀,这令她显得更弱小。为什么这个弱小的女孩会令我莫名地感到忌惮呢?在演变成这种局面之前,我明明可以有更多作为的……如今一切都太迟了。我只能期望,连续纵火案没有造成人员死伤,或许刑罚不会判得太重。

重物落地的声音传来。小佐内把铁槌丢到地上。槌头两面都是平的,那是专门用来敲打的铁槌。那东西看起来那么重,为什么她要随身带著呢?更重要的是……我有很多想问的事,但我想要先等她停止颤抖。

丢下铁槌后,小佐内空出了双手,她一只手摀著嘴,另一只手摸索著口袋。她的声音又小又颤抖,我听不太清楚。

「对不起,瓜野,你先等一下,我很快就会镇定下来了。」

她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小盒子。

我在月光下清楚地看见。

那是巧克力。

小佐内不顾我的茫然,折下一小片巧克力放进口中,然后才抬起视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你知道的,我傍晚就出门了,还没吃晚餐。甜食会让人有饱足感。」

该说她很洒脱吗?我觉得小佐内有些漠然。可能是因为罪行被揭露,反而让她如释重负。

……真的是这样吗?

「呼……」

小佐内轻轻吁气,手按在腰上。

「嗯……我不讨厌坦白的男生。那我该从哪里说起呢?」

我最想问的就是这件事。

「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但是小佐内摇头了。

「这个我得保密。」

「我不会告诉警察的。」

「嗯,这样很好。关于文库本的事……」

小佐内没有回应我,而是自顾自地点头。我有一种不太对劲的感觉。

「我有一本很喜欢的书,我看过文库本,非常好看。上一集在最关键的时候结束了,我很期待早点看到下一集……刚才你说没兴趣,所以我就不提内容了。不过你应该对这本书的出版日期有兴趣吧?就是六月十三日。」

对了,我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到了这个时候,小佐内依然没有表现出愧疚的态度。

她一边观察我的表情,一边说:

「应该是在出版日的前一天吧,我很期待书店会提前进货,当时不是下大雨吗?我实在不建议在下雨天去书店,尤其还是骑脚踏车。就算冒雨跑去,也不确定是不是已经进货,就算进货了,我也不想让期待已久的书被淋湿。可是,特地打电话去询问感觉也很烦人。

所以我拜托朋友帮忙,就是瞒著校方在书店打工的那个朋友,请她看到进货就帮我买,结果真的星期四就进货了。星期五,我在学校拿到了那本书,也把代垫的钱还给朋友了。我朋友毕竟是在书店打工的,她用塑胶袋把书包得很好,所以书没有被淋湿。她做事真的很周到呢,还一并附上了收据。」

小佐内没有表现出得意的神色,只是淡淡地叙述。

「所以啊,我在六月的那一天并没有去北浦町。」

少骗人了,我才不相信。

「……谁相信啊。你是刚刚才想出来的吧?」

「对不起,我说来伯父家是骗人的。因为我刚才说了谎,你现在就不相信我了吗?」

小佐内歪著脑袋,抬眼瞄著我。

「所以我才要先说这件事,因为你一定会相信我。如果你希望的话,我可以把那个朋友的手机号码给你,随便你要怎么问她。我也可以给你看我传给她的讯息,上面还有日期,应该更可信吧。」

小佐内一边说一边掏出手机。

……真的假的?

「就算你六月没有去……」

「你不亲自确认看看吗?」

小佐内歪著头说。与其纠结那种随便就能查出来的事,我还有更想确认的事。

「五月你确实出现在纵火现场了。此外,还有那把铁槌。」

「那我接下来就说明这一点。」

小佐内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铁槌。

「这把铁槌不是船高园艺社去年十月被偷的那一把,而是我上个月在『Panorama Island』买的。」

这一句话让我在两方面大出意料。

第一,这把铁槌竟然是小佐内最近才买的。第二,小佐内竟然知道园艺社掉了铁槌的事。

难道她是在婉转地认罪吗?

「偷了园艺社铁槌的人……」

「大概是纵火犯吧,但我也不太确定。我只是听到第三者的转述。」

「转述?是谁跟你说的?这件事应该只有我知道啊。」

小佐内眯细了眼睛。

「瓜野,你今天一直很粗心耶。为什么你觉得只有你知道?纵火犯当然知道,受害者也都知道。」

「那是另一回事。因为你就是凶手所以才会知道。」

「明明是同一回事……算了,没关系。其实我不是听第三者转述的。而且就算不是纵火犯或受害者,也有可能知道这件事。」

这句话令我想到了冰谷优人。可是冰谷和小佐内应该互不相识。那园艺社的里村呢?

我听见了轻轻的一声叹息。

「你很努力地调查纵火案,查到的资料全放在文件夹里,只要认真看过资料,都能知道得和你一样多。你为什么这么小看社员们的理解能力呢?难道你没有想过,他们也有自己的想法,也是依照自己的步调在调查吗?」

是说五日市吗?还是那些只做人家交代的事情的高一生?

「那些家伙根本什么都没说。」

「因为你是社长嘛,他们不可能把心里所想的事情全都告诉你。如果能这么做就轻松多了。

我会知道铁槌的事,只是因为看了那些资料。你们不是把东西随便放在印刷准备室吗?只要去教职员室就能借到钥匙,所以我轻轻松松地看到了资料。里面没有直接写出『纵火犯在现场使用铁槌』,但是只要看到证词和现场照片,就能猜出你是怎么想的了。」

我想起来了,六月的台风天,小佐内不知为何出现在印刷准备室。

小佐内又轻轻踢了铁槌一脚。

「还有,如果你真的理解自己做出的结论,刚刚在起火的小屋旁边见面时,你应该会立刻注意到我拿的并不是被偷的那把铁锤。只要每次火灾现场的痕迹都是同一把铁槌造成的,你应该看得出来我拿的铁槌不是那一把。

可是你却把我带著铁槌这件事当成指控我的证据,真是让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喔喔,我的确觉得有点奇怪。」

我脱口说出这句话以后才发现不妙,但已经太迟了。我只是在充面子,小佐内一定看出来了。虽然她看出来了,却只是温柔地微笑。

「果然是这样。你刚才大概是太慌乱了,才会不小心疏忽。但是你现在应该注意到了吧,这把铁槌没有拔钉器。」

小佐内用脚尖踢著的铁槌的确没有拔钉器。

园艺社的人是怎么形容那把铁槌的?我搜集的资料里应该有证词,但那已经是将近一年前的事了……我早就忘了。

「园艺社的铁锤是要带去拆招牌的。资料上写著他们把招牌拆成碎片堆在一起,可见不是用铁槌敲碎招牌,而是拔起招牌,拆掉钉子,让木板散开之后再堆起来。而且园艺社的里村说的并不是铁槌,如果文件夹里的资料没错,被偷走的其实是拔钉锤。把拔钉槌说成铁槌的是你。为什么呢?因为这样说比较帅吗?

此外,不是每个地方都能在安静的夜里拿铁槌猛敲。在住宅区或其他容易引人注意的纵火地点,应该有一些痕迹是只能用尖锐的拔钉器造成的吧。」

我全都记得。行道树被剥掉树皮、机车的坐垫被撕裂、禁止进入招牌上的刮痕。

那些痕迹确实不是钝器能弄出来的。

「当然,纵火犯或许带了铁槌以外的工具,我也觉得这样比较有可能。你会认为『纵火犯每次都带著第一次纵火时得到的战利品』,该怎么说呢,好像有点浪漫过头了吧。不管怎么说,你都不该因为我带著这把铁槌而怀疑我。」

可是……

就算我搞错了,把园艺社被偷的拔钉锤想成双面平头的铁槌,但小佐内今晚带著铁槌来针见町是不争的事实。光是这样就很不寻常了。

「那你为什么带著铁槌来这里?既然你不承认你是纵火犯,那你是来做什么的?」

小佐内的微笑没有消失。简直就像……

简直就像看著老是给人添麻烦的孩子。

「哎呀,瓜野,你再仔细想一想嘛!我五月时出现在纵火现场,这点你说得没错。如你所见,我八月也在现场。什么样的人会老是出现在火灾现场呢?除了纵火犯以外,我还知道其他可能性。瓜野,你应该也知道吧?」

五月和八月都出现在纵火现场的人。

我当然知道。

「是我,还有校刊社。」

我是为了逮到纵火犯、写成报导,才会在市内到处奔波。而小佐内到处跑是为了……

怎么会?不可能是这样的。

「……你也在抓纵火犯?」

「你很努力喔,瓜野。」

小佐内露出无比温柔的态度。

「回答得很好。」

一阵凉风吹过。

「好舒服的风。」

小佐内拨起耳旁的头发,看著风吹来的方向。

在月光之下,我看见了。她眯起眼睛,手指动作妖娆,连眼神之中都带著一股媚气。深得简直要融入夜色的深蓝水手服,落在脚边的红色铁槌。

虽然状况截然不同,不过此时的小佐内和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一模一样。在印刷准备室里和堂岛社长说著悄悄话的妩媚女孩。她的容貌和表情和动作的落差引起了我的好奇,所以我才向她提出交往的要求。

在那之后,小佐内虽然有些难以捉摸,大致上还是个普通的女孩,所以我早已忘了那时的事。我再次发现了她的这一面,对了,就是在我当上校刊社社长的那一天。我强硬地抱住她,她却溜掉了,还向我露出笑容。当时小佐内立刻离开了。

今晚,小佐内并没有跑掉。

她的视线移了回来。我很怕听到她说什么,所以抢先开口说:

「不可能的。如果是这样,那你根本没必要隐瞒……你大可告诉我,就算只是简单一句话也好。」

听到我这么说,小佐内的表情黯淡下来。

「真让人悲伤。」

「咦……」

「你选择的是什么?你选择的不是相信别人说的话和诚意,而是相信确切的事实、揭发别人的秘密,不是吗?可是你看到推理出来的结论又说『不可能』、『你应该会告诉我』,这样太矛盾了。为什么我不跟你说,你随便想都能想出几十个理由吧?」

我才没做过什么选择,我只是想要抓到纵火犯。可是,这样……一定会导致这种结果吧?

「我本来不想说的。既然今晚是最后机会,那我就告诉你吧。其实我一直在背地里帮你的忙。」

「你?帮我的忙?」

「譬如说,我向堂岛拜托了不少事。还有,我认识的人想要宣传慈善义卖的事,我建议那个人去找五日市,所以五日市才会利用校内报刊帮忙宣传。」

我还记得,五日市在编辑会议上提议写专栏,轻轻松松地就通过了……当时我真的觉得不可思议。

「那是……」

「你以为那是天上掉下来的好运吗?我本来不想说的,真的,因为这样一定会伤到你的自尊心。」

小佐内甚至说出了这种话。

「因为你说你想要自由地写报导,所以我才在背地里帮忙。可是你当上社长以后,甚至打算亲自抓到纵火犯。我试著阻止你,给你忠告……可是你却不听。」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天的事。我相信自己做得到。那是四个月前的事。

「你根本不明白自己的立场有多危险。你在校内报纸写了『哪里会发生火灾』,结果真的实现了,就算警察找上门说『请跟我们来局里一趟』也不奇怪。你到现在还平安无事,大概是因为警方并没有认真调查连续纵火案,再不然就是已经开始认真调查,只是还在等你露出狐狸尾巴。你不这么觉得吗?」

小佐内指著旁边的树木。

「就算现在这棵树后面有凶恶的人躲在那里监视,我都觉得不奇怪。」

我没办法转头看那棵树,或许是因为小佐内说的一点都没错。

「看到你的处境这么危险,我也很想出一份力,所以才主动调查。结果你竟然因此误会我,指控我。

你应该还记得我劝你收手的理由吧,我说『我喜欢小市民』。其实更正确的说法应该是,你会想要抓到纵火犯,一定是因为你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小市民。」

「我是小市民?」

我重复说了一次,小佐内歪著头说:

「是啊。应该说你不够聪明吧,或是不够狡猾,指挥能力最好也再加强一点。还有,对别人的猜忌也该增加一点点。刚才我说下大雨那一天请朋友帮我买书,可是你却没有确认。在这种时候,就算你相信我说的话,也得亲自确认过才行啊。

你的行动力勉强达到及格标准。就算不抱期望也要到现场看,这种心态很好。不过效率还得再加强,花了十个月,都还没办法缩小嫌疑范围。

不过你还是有些地方挺厉害的。只要能亲自抓到纵火犯,你根本不在乎有没有人受害,就算纵火案继续发生也无所谓。这种不择手段的做法很符合揭露秘密的记者。至于总分嘛,唔……」

晚风吹得我背脊发凉。

「可是我并不觉得失望。」

我发现,小佐内脸上带著笑容。

「因为我本来就觉得你只有这点能耐。」

我一直很想让她露出这种笑容,就像看到甜点时那种开心的笑容。

小佐内没再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让小佐内彻底失望了,今晚就会结束。跟我事前想像的一样,这大概是我们最后一次说话了。

我的脚步沉重得像是黏在地上。我朝公园门口走了一步,却走得举步维艰。我希望自己至少能堂堂正正地走开,但身体好像在抽搐,脑袋也昏沉沉的。

然后该怎么办呢?

至少要跟社员说今晚的行动结束了。结束了吗?我隐约觉得不太对。如果逮到纵火犯,事情就结束了,但我今晚只是跟小佐内说了话。

我回头望去,看不到小佐内的身影。我没办法整个人转身,就维持这个姿势说:

「纵火犯到底是怎样的人?」

小佐内在我的视野之外乾脆地回答:

「看起来和我们差不多年纪,应该是个男生。」

然后我听到她的笑声。

「现在应该被逮捕了吧,因为狐狸先生正在到处闲晃。」

我听不懂她说的话。

因为我只是小市民,所以才听不懂吗?

4

那句「到处闲晃」是说给我听的。

在瓜野离开之前,我只能尴尬地站在原地,盘著手靠在他们身旁的树木后方。虽然我离他只有短短几公尺,但我默不吭声,他也一直没有发现。途中我的手机还发出讯息通知声,但他依然没发现。小佐内同学说出「树后躲著人」的时候,我有些惊慌失措,然而他还是没发现,是因为太死心眼吗?

我在心底不断问著「可以了吗」?他们的对话越来越尖锐,如果我随便跑出去,而他们还在谈话,那就太尴尬了。我总不能说「哎呀,接下来就让你们年轻人自己去聊吧」。

不知道是第几次在心底问著「可以了吗」,终于听到了回答。

「小鸠,可以了喔。」

听到她的声音,我怀著警戒从树后走出来。瓜野已经不在了。背对著我的小佐内同学看起来好娇小。我朝著她说:

「你提起狐狸太过分了,瓜野一定听不懂啦。老实说,连我都没有立刻意识到这是在说我。」

「听不懂也无所谓。」

小佐内同学依然没转过来。

「结果怎么样?」

「解决了。是健吾抓到的。」

刚才的讯息就是健吾传来的,他说『抓到人了,有路人帮忙报警』。我本来很担心,如果健吾一个人抓住了纵火犯,他会不会因为对方求饶而心软放人。其实他把人放了也无所谓啦……可惜纵火犯在最后关头的运气不太好。

「刚才除了消防车以外,我还听到警车的警笛声。你有注意到吗?」

「没有。眼前的事情就够我烦的了。」

的确是这样。

「我猜警车是来抓人的。」

「是吗……这都是靠著你的推理吧?」

如果是高一的我一定会回答「不是」,因为我立志成为小市民,发誓不再揭露别人的秘密。

高二的我会回答「是啊」,因为我对原本的志向已经松懈了,言行举止都变得很不谨慎。

现在的我会这样回答:

「我的确出了一点力,不过,这都是靠著大家的努力!」

小佐内同学慢慢转身,露出笑容。她笑得很勉强,像是在敷衍无聊的笑话。

我望向夜空,先前那片橘红色的火光已经不见了,警笛声也消失了,周围不知不觉地又恢复了夏夜的宁静。

小佐内同学问道:

「所以纵火犯到底是谁?」

她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如同礼貌性地询问充分享受了假日的朋友「昨天的演唱会如何啊」。我不禁苦笑。

「我现在还说不准。健吾大概太匆忙了,讯息写得不清不楚。但我应该猜得到。」

「你已经把范围缩得很小了吧?」

「差不多四十人。之后就是靠情报贩子的协助了。」

「告诉我,小鸠,你做了什么?」

她朝我瞄了一眼。

我早就想过要跟别人聊这件事。我不打算保密,没有这个必要。可是我想像的情景是放学后的校园或某个地方,像闲话家常一样谈著过去发生的事,而且对象应该是个健谈的同学。

我没想到,今晚会在这里跟小佐内同学谈这件事。我们已经一年左右没有说话了,结果一聊就是聊纵火犯。再说,小佐内同学应该也没有很想知道。我抓抓脸颊。

「嗯,改天吧。现在只能站著说话,而且今晚已经发生太多事了,该回家了。」

「说嘛。」

她却坚持地要求。

「拜托你。我想要在今晚让一切结束。」

……这样啊。既然她开口恳求,那就没办法了。

我心想至少找张椅子来坐,可是这个公园的长椅是腊肠狗的形状,还吐著舌头,我一看就不太想坐,还是决定站著说。

唔……该从哪里说起呢?

「好吧。你已经知道哪些事了?」

「全都不知道。」

我觉得她没有说真话,但也不怎么介意。我决定从头说起。

「很简单,今年二月,我家附近发生纵火案,起火的是一辆被丢在河边的奶油色厢型车。我跑去看热闹,发现那辆车很眼熟,就向健吾求证,结果证实了被烧的那辆车是北条的……你还记得北条吗?就是去年绑架你的那群人的其中一个。」

「咦?」

小佐内同学发出愕然的惊呼,像是很意外的样子。

「是从这里开始的?」

「啊,你果然知道。」

我对连续纵火案不太感兴趣。去年小佐内同学说我的个性就像飞蛾一样,一看到谜题就会被吸引过去,但她说得不太对。我不是对任何事都有兴趣,就算看到纵火案一再发生,我顶多只会皱著眉头说「真是不平安啊」。

如果被烧的那辆车不是北条的,我才懒得多管闲事。

经过调查,我发现这件事和北条完全没有关系,反而找到了很多其他的线索,所以我很快就舍弃了连续纵火和去年绑架案有关联的假设。姑且不论我没有想过这只是巧合,我会对区区一桩巧合这么执著真是太蠢了。

「简单说,那辆车遭到纵火只是因为被当成垃圾,跟原先的车主没有关系。」

小佐内同学点点头。

「当时我也吓了一跳,不过也就只是吓一跳,觉得这件事太巧了。」

那辆车会被烧还是有理由的。

北条当时只有十六、 七岁,她一定是擅自把父母的车开出来。在去年那件事以后,那辆车就一直被丢著不管,除了受到风吹日晒以外,车里也是一片狼藉。

就是这荒废的模样引来了不怀好意的人。

「我好奇地找健吾谈了之后,就听说你在干涉校刊社的事。」

「干涉……」

「细节的措词就不要介意了,总之我从健吾那里得到了资料和情报,得知在追踪连续纵火案的社员叫作瓜野,以及瓜野认定这和本市的『防灾计画』有关。我一听就觉得很牵强,纵火还要在意消防分局的辖区也太莫名其妙了,可是纵火案的顺序和分局顺序一致是事实。我觉得很奇怪,就去图书馆查了资料……一看到就笑了出来。」

想起当时的情况,我不禁苦笑。

「七年前还没有小指分局,而五年前至去年的『防灾计画』都没有列出分局的辖区。依照瓜野的理论,纵火犯参考的资料只能是六年前发行的『防灾计画』。

这件事原本就很不可信了,现在范围又缩得这么窄,『防灾计画』理论根本说不通。所以我当然会想到这是人为实现的预言。」

我觉得对小佐内同学没必要解释得太详细,但还是补充说:

「也就是说,纵火犯是照著《船户月报》的报导来选择下一次纵火地点的。」

我偷偷观察小佐内同学的表情,但她只是默默听著。她早就料到了吗?至少她没有表现得很意外。

我继续说下去。

「不过,人为实现预言的理论也有问题。第一次纵火案发生在十月,《船户月报》第一次报导纵火案是在二月。二月一日报导公开,过了十天左右就有人照著报导放火……那么从十月到一月的那四次纵火案该怎么解释呢?关于这个问题,健吾提供的消息帮了我一个大忙。」

我不记得详细内容了,只记得他提到瓜野非常努力,一直在调查十月到一月的四次事件有没有什么共通点,后来他发现了「消防分局辖区」这个关键字,又开始逐一调查消防分局的列表。我想他指的大概是电话簿、灾害潜势地图、市民生活手册之类的东西。这些资料后来成了我推论的佐证。

「瓜野一直在找纵火现场的共通点,后来他真的找到了。当时我还不认识瓜野这个人,只觉得这位学弟似乎没有注意到找寻共通点时会遇到的陷阱。」

只要找得够努力,一定能找到符合预测的资料,如此他对自己的预测就更深信不疑了。

小佐内同学微微地点头。她一定很清楚瓜野的个性。

我又说道:

「如果样本的数量不多,很容易就能找到共通点,就像桃子、臭橙和凤梨的共通点就是都长在树上。」

「凤梨又不是长在树上……」

这不重要啦。

「说得难听点,共通点任他怎么硬凹都行。事实上,叶前、西森、小指、茜边这四件纵火案原本并没有共通点,这个共通点是他后来才硬加上去的。所谓找寻共通点就是这么回事。或许瓜野根本没发现自己只是穿凿附会。

不对,他可能怀疑过,但是他在报导里提出这个假设之后,纵火案如他预期地发生了,他一定觉得事实证明了他的假设是正确无误的。」

我可以帮瓜野找到理由。

如果《船户月报》是从第一次纵火案开始预言,他一定会怀疑纵火犯是依照《船户月报》的报导作案。若是纵火案发生的次数很多,譬如要从十次纵火案里面找出共通点,共通点就会变得更精细,他也很有可能发现自己是在穿凿附会。

就是因为共通点很容易找到,再加上有事实为证,这两道陷阱凑在一起,才害他没有发现。

不过我没打算帮他说话。毕竟我们又不认识。

「知道问题出在校刊社时,我有些烦恼。如果告诉健吾,的确有办法停止《船户月报》的专栏,可是这样做就能制止纵火案吗?

纵火犯在二月以后都是照著《船户月报》作案,但他从十月就开始纵火了,就算停掉专栏,纵火案恐怕还是会继续发生。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还是得放长线钓大鱼。

「我做了一点手脚,找了一位社员来帮忙。你应该知道吧,我找来帮忙的是五日市。健吾确实很得人心,在他的劝说之下,五日市才答应帮忙。」

「原来如此……」

小佐内同学喃喃说道。

「我到四月为止都是从门地那里打听消息……没想到原来你也派了间谍。」

小佐内同学似乎有些不甘心。说间谍太难听了,那只是内部协助者。

「我向五日市打听校刊社里面的情况,尤其是瓜野的工作内容。五日市说他全心投入于连续纵火案,完全不管繁琐的基本工作,譬如排版、校对、影印、提早到校分发报纸之类的。」

听到这个情况,我只觉得瓜野的声望一定远比不上健吾。但我也不喜欢做繁琐的工作,没资格批评别人。

「所以我想了一个计画让纵火犯现形,就是抽换《船户月报》的内容,偷偷在专栏里面加上几个字。我在《船户月报》六月号那篇慷慨激昂预测纵火地点的文章之后加上更具体的目标,总共有好几种版本。」

说到这里我才发现,这个计画会让五日市的工作量大增。不过计画进行得十分顺利,健吾或许有偷偷地帮忙吧。

「每一班拿到的六月号都是不一样的内容。二年A班版本的纵火地点是某个十字路口附近,二年B班的地点是某个历史遗迹附近,二年C班的地点是某公园附近。这么一来,只要发生纵火案,我们就会知道纵火犯在哪一班。当然,分发给高一的报纸没有动手脚,因为纵火案从去年就开始了,纵火犯当时已经是船高的学生。」

我的语调降低了一些。

「……其实我很想一次就得出结果,譬如把内容改成『下次纵火地点在某町的某咖啡厅』,然后直接去那间咖啡厅埋伏,这样一次就可以解决了。不过船高有上千个学生,就算排除高一生,还有六百六十人,如果不先缩小范围,直接去埋伏,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我必须有更多情报,才能确实地引出纵火犯。」

我的计画就是在六月号设下陷阱,找出纵火犯的班级,再用七月号把他引出来逮住。换句话说,我只能眼睁睁地看著六月的纵火案发生,这点实在让我很不愉快。

我是为了让自己心里舒服一点才亲自跑来这里吗?小佐内同学小声地说道:

「这也没办法啊。防灾和抓人都不是你分内的工作,你不需要感到内疚。」

我不是内疚,而是为了想不出更完美的计画而感到不满。可是……

「谢谢你。」

小佐内同学点头,脸上没有笑容。

其实六月并没有发生任何损害,因为当天下雨,所以无法纵火。就算这样事情也不会改变,只是计画推迟一个月罢了。瓜野在七月号写说下一次纵火地点还是在北浦,所以纵火犯就在北浦纵火。

「纵火犯真的上钩了,七月的纵火案发生在北浦町太子堂附近,拿到『北浦町太子堂』这个版本的是二年G班,所以我确定纵火犯就在这个班级里。」

「所以你把嫌移范围缩小到四十个人了。」

严格说来,可以藉由这四十个人看到《船户月报》的校外人士也包含在嫌疑范围内。如果学生把《船户月报》带回家,他们的家人就看得到了。

但是瓜野的努力白费了,《船户月报》还是继续被丢进学校的垃圾桶。应该不会有学生从连续纵火案的报导尚未引起关注的二月号就开始把每一期都带回家,若是担心这点就过份小心了。

「之后,我想知道二年G班有没有人跟瓜野高彦特别亲近。刚好有人很了解校内的人际关系,我就去跟那个人打听。」

小佐内同学温和地指出了我省略的部分。

「为什么要找跟瓜野特别亲近的人?」

「喔喔……」

我搔搔脸颊。

「很简单,瓜野是靠著十月到一月的四件纵火案而想出『防灾计画』的理论,他在《船户月报》二月号发表了这个理论,纵火犯在二月就立刻依照瓜野的理论作案。

在二月的时候,还没有太多人关注《船户月报》的报导,发行当天还是可以看到垃圾桶塞了一大堆报纸,可是纵火犯却在第一时间就开始参考《船户月报》。

最有可能的情况是纵火犯在一月已经知道了瓜野的理论,就算只是碰巧得知的。如果真是这样,纵火犯应该是和瓜野有密切接触、有机会听到他这个理论的人。」

「我懂了。」

小佐内同学的语气平淡至极。

「我也明白了你刚才为什么会跳过这一点。」

她果然看出来了。该说她很聪明吗?

是啊,就是因为这一点,我很久都没办法排除小佐内同学的嫌疑。我也没办法完全忽视北条的车在二月遭人纵火的事实,所以不时会冒出疑心。纵火不像是小佐内同学的作风,可是……

我计画在每一班分发不同版本的报导,若能得到瓜野的协助是最好的。如果不让瓜野知道,五日市就必须瞒著瓜野偷偷制作各种不同版本的《船户月报》。虽然这样很麻烦,但是既然怀疑瓜野和纵火犯之间有关联,当然要小心为上。

再考虑到纵火犯说不定是小佐内同学,就得更谨慎了。

瞒著瓜野纯粹是为了慎重起见,如果他后来发现这件事而生气,让健吾去跟他解释就好了。虽然场面会有些尴尬,但至少不会影响计画。

……结果他直到最后都没发现。如果他有帮忙分发报纸,一定会发现的。

我觉得怀疑小佐内同学并没有错,在情报不足的时候,我当然要怀疑她。事实上,我连学生指导部的老师和堂岛健吾都怀疑过。

现在既然知道她没有嫌疑,就没必要提起我怀疑过她了。我乾咳一声,继续说下去。

「调查有了结果,二年G班确实有瓜野的朋友,他们高一时是同班同学。我把那个人当成第一嫌疑犯,在分发到G班的《船户月报》八月号再次设下陷阱,写著八月的纵火地点是针见町的第一儿童公园附近,所以我才会来到公园。」

我双手一摊。针见第一儿童公园只听得见细微的虫鸣声。这里的铁栏杆和树篱很高,视野不佳,这里虽然不适合监视,却很适合埋伏。

「我叫健吾在这里埋伏。」

小佐内同学朝我拋来意味深远的一眼。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她一定想问:「为什么你不自己来埋伏?」

因为一定有很多蚊子嘛。

……我打算先藏在其他地方,等时间快到再过来,可是作案时间比我想的更早,所以我才没有赶上。我在心里如此辩解。

小佐内同学对我的纠葛浑然不觉,问了另一件事:

「虽然没必要问,但我还是问一下嫌犯的名字好了。」

「喔喔。虽然没必要讲,那个人叫冰谷优人。」

小佐内同学果然不认识这个人。听到接连纵火十次的凶手名字,她的反应只有:

「喔。」

晚风吹抚在脸上。

刺耳的鼓翅声突然传来。一只飞虫窜到我们两人之间。我无意识地举起双手,瞄准飞虫拍下去,本来以为打中了,但鼓翅声并没有消失,我只是在半空合掌罢了。

小佐内同学的视线游移著。她依然面向著我,只用视线追踪飞虫,接著她猛然抬手,在半空握住,用力捏紧之后,她又松开手掌。

嗡嗡声响。小佐内同学转开目光。

「逃走了。」

「你是放过了它。」

说不定她下地狱之后,佛祖会因此从天上放下丝线来救她。

小佐内同学凝视著自己的手,然后死心地放下,说道:

「小鸠,你真厉害。」

飞虫不知道跑到哪去了。

「我又没打到。」

「嗯,我也一样。不过我说的不是这件事。」

……我知道啦。

「刚才在火灾现场看到你时,我就有预感了,我知道你一定可以逮到纵火犯。我知道你不擅长解决这种有上千个嫌疑犯的案件,但我还是觉得你一定做得到。为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

「大概是因为我很相信你吧?」

我不悦地回答:

「我花了太多时间,还要坐视损害发生。这没什么好称赞的。」

「你知道吗?这连续纵火案很受大众瞩目唷。因为站前闹区和老旧住宅区发生火灾后果会很严重,民众自发组成了警卫队,警察的巡逻频率也增加了,报纸还提到有一些地区发起了特殊防灾演习。你虽然只是个高中生,却解决了一桩大事件。」

被她这么一说,我才开始觉得害怕。

我一开始就猜到纵火犯会看《船户月报》,所以原本只把连续纵火案当成校内的事件。

这当然不是事实,纵火案是发生在木良市各地,而且纵火可是重罪。

「正确的推理,漂亮的实践。」

我稍微皱起了脸。

在我听来,这句话跟「爱管闲事」的意思差不多。我一开始并不是很感兴趣,直到找五日市帮忙的那阵子才开始乐在其中,查资料虽然麻烦,但是一想到之后的收获就不觉得辛苦了,看到纵火犯上钩暴露身分时,我更是笑得合不拢嘴,甚至开心到睡不著。

我并不是为了公共福祉著想,只是单纯觉得很享受。小佐内同学一定知道这一点,却故意说反话来揶揄我。

我也有一件很在意的事。

「小佐内同学,你到底知道多少?」

「我?」

「当我发现你和这件事有关时,我就在想你可能是要向某人复仇。我相信,你若有什么行动,铁定是为了报复。」

小佐内同学也故意不悦地鼓起脸颊。

「真过分。」

「抱歉。」

「……跟刚才说的一样,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没办法解释得像你一样清楚,总之我觉得纵火犯应该知道校刊社的计画,并且在暗中作怪,所以我挑了校刊社没安排人手的地方去监视。上个月,我看到疑似纵火犯的人,虽然距离太远抓不到人,但我觉得应该就是他吧。我能做的顶多也就是这样。」

我没有说话。小佐内同学很会说谎,我不认为真的只是这样。

小佐内同学一定看得出我不相信,她刻意用开朗的语气换了话题。

「小鸠,你和女友怎样了?」

她突然这么问,我一时之间没有会意过来。

「我说仲丸同学啦。」

听她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嗯,我们一起打造了很多愉快的回忆。我笑著说:

「我们分手了。应该说我被甩了。仲丸同学有其他男朋友,我知道之后还是一如往常地和她相处,结果她很生气,把我批评得跟人渣一样。」

「啊,嗯,确实跟人渣一样。」

是这样吗……

小佐内同学把手背在身后,轻轻踢著地面。

「我今晚也算是分手了吧。」

「的确是呢。」

被女友批评得这么难听,还能若无其事继续交往下去的,大概只有被虐狂吧。瓜野不像是这种人。只要他今晚没有突然觉醒的话。

这么说来,她说出那番话并不是为了分手啰?小佐内同学又踢著泥土,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

「或许你不相信,我真的想帮瓜野的忙。」

我应该没有露出怀疑的表情,却还是被她瞪了一眼。

「真的啦。」

「喔喔,嗯。」

小佐内同学的口中发出轻轻的叹息。

「我是说真的,瓜野向我告白的时候我很高兴,因为他还满帅的,又很有自信,我立刻就决定要和他交往了。我很想知道,爱情到底是什么东西。」

费加洛的婚礼?(注3)

「我想试试看谈恋爱,所以才努力地为瓜野著想。男女朋友不都是这样吗?我想,有了行动之后自然会产生恋爱的心情,我也觉得自己做得很好。

但瓜野是怎么看待我做的事呢……你刚才也看到了,我的努力都白费了。结果我一点都没有改变。」

原来我一直在校刊社的周遭发现小佐内同学的踪迹是因为这样。

可是……

我真不敢相信小佐内同学会为一个男生做这么多事,可是她做的却是「暗中推动别人去争取写报导的空间」、「在埋伏连续纵火犯的包围网疏漏之处悄悄监视」,感觉实在不太对,这可不是谈恋爱该做的事。

……喔,对了,这就是所谓的挑别人毛病比较容易吧。

不过我对自己拿捏分寸的能力倒是很有信心。

「仲丸同学要求跟我交往时我也很高兴。你也知道,我从国中跟那个女生交往之后就没再交过女友了。仲丸同学没什么好挑剔的,我还算是高攀了。」

她个性活泼,了解流行的话题,而且感情又很丰富,她很爱笑,有时也会闹脾气,感觉挺可爱的,她会跟正在交往的男友说自己喜欢怪人这一点也很调皮,可是……

「我们聊过很多事,不过呢,小佐内同学,麻烦的是我都猜得到她要说什么。听到她说『有一件很离奇的事』,我却不觉得有什么离奇的。我担心随便揭穿谜底会惹她讨厌,所以一直都在忍耐。」

「但你终究还是忍不下去吧。」

嗯。我错就是错在不该看穿别人要说的话。

「我经常会忍不住卖弄小聪明,所幸仲丸同学并没有因此讨厌我……其实我就算卖弄小聪明,她也不会发现。」

我和仲丸同学的愉快生活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还好小佐内同学问了:

「那你的心情如何?」

我不加思索地回答:

「白费心机。」

比别人更快看穿事情的真相并抢先一步说穿,的确很愉快,但多嘴又会引起别人的反感。我很害怕引起格外强烈的反感,为此变得畏首畏尾,所以和仲丸同学在一起应该会很轻松愉快。

我被人称赞会高兴,被人讨厌会难过。

可是,完全不被人注意又是怎样的感觉呢?我有时真想跟仲丸同学说「先等一下,我正在解谜。顺便问一下你的感想是?」,虽然我最后什么都没说,但是相处越久,那种压抑的感觉就累积得越多。

如果平安无事地相处下去,说不定我会逐渐习惯。如果我习惯了运用智慧揭穿天大的谜题都只能得到一句「喔,这样啊」,我的虚荣心或许就会逐渐消磨、耗损,最后完全消失。

真是如此的话,也算是个好结局吧。

结果我却碰上了连续纵火案。仲丸同学也有自己的期望,她对我的不满也不断地累积。依照仲丸同学的人生观,她希望我为她吃醋、为她疯狂,但我却没有达到她的期望。

这样说来,或许我真的是人渣吧。

小佐内同学说:

「白费心机吗。是啊,我和瓜野在一起之后也有类似的想法。」

她冷冷地微笑著。

「我心想,这个人真无趣。」

呃……

我对仲丸同学的评价还没有这么低啦。

「小鸠,你记得我们去年分开的事吗?」

「当然记得,不过我们又没说以后不再见面。」

「嗯……我不是要说这个啦。你还记得我们分开的理由吗?」

我点头。我当然忘不了。

我们之所以想成为小市民,是因为自以为与众不同。单独一人时,这种感觉会更明显,但是和小佐内同学在一起时,这种感觉就会减轻,因为小佐内同学会包容我这一面,我也会包容小佐内同学这一面。我们用互惠关系为名义,享受著彼此的包容,但这种心态又跟「成为小市民」的目标互相扞格,所以我们没办法继续在一起。

「我后来说的话并不是假的,那不是随便说说的,但是经过这一年,我的想法已经改变了。」

鞋底发出摩擦声。小佐内同学朝我走近一些。

「我们并不聪明,如果我们够聪明,就不会犯那么多错了。我们会更有自制力,更重要的是,不会伤害到任何人。」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

可是……

「可是,如果我们因此说自己无能,那也是在说谎。就算我不像自己想的那么聪明,你也不像自己想的那么聪明……如果我们说自己什么都做不到,就是在说谎。

看著瓜野那笨拙的行动,我都会忍不住觉得『如果是小鸠一定能做得更好』。我不是高估你,你今晚做的事就是铁证。」

「和仲丸同学交往确实很开心。女生在购物时其实很需要策略,选择要看的电影或该说的话也很愉快。可是我真正的兴趣还是在这里,像今晚这样的对话,说明推理经过,比那些事更让我兴奋。谢谢你听我说这些,我果然还是比较适合做这种事。」

我思索著措辞。

「体温都上升了。」

月光十分耀眼。

我发现,虽然我和小佐内同学分开了一年,但我笼统做出的结论和小佐内同学说的结论却很相似。

我们口中的「小市民」是用来和周围人们相处的口号,是为了避免再次受到孤立的场面话。就像是投降的白旗,用来告诉别人「我一无是处,请放过我吧」。

这句口号说了三年,我终于明白了。如果我真的想和别人和平共处,根本不需要用这种话来抹杀自己的本性。我越是挥舞白旗,心中越会萌生出反叛和厌恶,而且会越来越轻视别人。

不是这样的。我真正需要的并不是披上「小市民」的羊皮。

只要有一个理解我的人就足够了。

「我花了一年的时间,绕了一大圈。」

小佐内同学喃喃说道。

「我一直在等著有人来打碎我的骄傲,一直等著有人直接了当地教训我『别再得意忘形了』。可是,一切都结束了。我已经等太久了,时间到了。」

小佐内同学抬起头来。她的表情看似自然,却又有些僵硬。

「我不认为你是最好的,将来我或许会遇到更聪明、但又更体贴的人。我相信迟早会有那一天。

可是啊,小鸠,在本市里,在船户高中里,我想……在我遇到真正的白马王子之前,你是第二好的选项。所以……」

就算我是人渣,让女生来说这种话也太没用了。我想要装帅地摊手打断小佐内同学的发言,动作却明显地透露出慌张。

「那个,先等一下。」

「嗯。」

小佐内同学看著我。

「我的看法也是一样的。如果我在你眼中有这么好,我们在一起确实不错,但我就算没这么好,至少对现在的我来说……」

「嗯。」

「你是不可或缺的。」

然后是一阵沉默。

今晚真的很热,感觉比刚才更热了。

飞虫嗡嗡地飞过来。

小佐内同学摀住嘴巴。

我听见了她的偷笑。

我也涌起一阵笑意。噗哧一声,再也压抑不住。我们两人在深夜的公园里放声大笑。

笑完以后,小佐内同学擦擦眼角说:

「瓜野用简单一句『和我交往吧』就能做到的事,我们要讲多少话才行啊?说到底,我们也只有想事情这点比较厉害吧?」

依然在笑的我点点头,但我并不完全同意她的意见。

思考、在错误中反覆实验、欠缺和互补、需要和供给。如果我们决定继续在一起是为了这些目的。

「嗯。小鸠,我们恢复关系吧。虽然我觉得不会维持太久。」

……如果只是为了这些目的,我现在应该不会有这种心情吧。

远方似乎又发生了什么事,我听到警笛声乘风而来。现在大概快要十一点了。

我现在该说「夜深了,回家吧」,还是该让小佐内同学带我去这种时间还在营业的美味蛋糕店呢?

这是需要好好思考的时候。这个问题太困难了。

注2:气温最低在二十五度以上的夜晚。

注3:在这出歌剧中,情窦初开的童仆凯鲁比诺有一首咏叹调叫作「知否爱情为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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