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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宴 下卷 第四章

哇伊拉——

——不详

1

那名女子的脸左右对称,皮肤具有半透明的质感,一双眼睛如同玻璃珠般清澈,却也如同玻璃珠般空洞。面对女子的人,无不被她那双眼睛吸引,不久后被一股难以言喻的感情所驱策,情不自禁地垂下头去。因为那双瞳眸格外令人印象深刻,强烈地吸引看到的人,却也同时强烈地拒绝看到的人。

女子可以保持面无表情。她冷漠得甚至给人一种不详的预感,让人觉得即使就这样朝她的胸口捅上一刀,她一定也不会显露出一丝痛苦的神情,就这样死去。

视线从女子身上移开。

熟悉的房间。

看腻的景色。

其中的异物——女子。

——对。

她长得就像我小时候一直想要的赛璐珞洋娃娃——中禅寺敦子心想。

穿着轻飘飘的洋装、有着一头金色头发的洋娃娃。

敦子曾经渴望得到。

但是……敦子当时离开父母亲身边,寄养在熟人家里,就算撕破嘴巴也不敢要求那种奢侈品。

——我从那么小的时候……

从那么小的时候……就是这样了。

敦子望向女子。于是女子愈看愈像那个洋娃娃。和洋娃娃不同的,只有那头光泽亮丽、刚洗好的漆黑直发而已。赛璐珞女子穿着敦子刚洗好的睡衣。睡在敦子的床上,望着窗外。不,或许她在凝视夜晚的窗外。

敦子再次望向女子的瞳孔。

玻璃珠中的虚空。

敦子停止注视。

“这个房间……”

“咦?”

“……这个房间很好。”女子说。

“是吗……?”

这个房间毫无装饰,枯燥乏味。

“非常棒。”女子说。敦子笑了。

“乍看之下像是文化住宅(注:指大正中期以后流行,纳入西洋生活形态的住宅形式。),不过很旧了。外观看起来时髦,是因为这里原本是画家的画室。那位画家战后不久就横死了……,啊,对不起,这个话题让人不太舒服。”

女子说不要紧。她还是一样面无表情,但说话口吻非常柔和。

“呃……听说一直没人要租,大家都觉得很可怕,不过我对这种事不太在意,所以……”

“我也不介意。”女子说道。

“是吗?所以虽然这是独栋住宅,租金却很便宜……”

敦子重新环顾自己的房间。

只是一间宽广的木板地房间。床、书桌、小餐桌、小梳理台、书架、餐具柜。敦子在这个房间生活起居。原本寝室在另一间房间,但她没有使用。她把迁入时前任屋主所留下来的家具——画布和石膏像等等——全都收进里面,后来就再也没有动过。

前任屋主是怎么死的,敦子并没有听说详情,不过寝室的墙壁上染满了无数分不清楚是颜料还是血迹的斑点,就算是敦子,也不想睡在那里。

她在三年前找到工作时租下了这里。

决定的理由是,这里虽然小,但附有浴室。她预料到新工作会让作息变得不正常。尽管想参与社会生活,但敦子不愿意牺牲入浴的享受。

但是结果敦子还是跑去澡堂洗澡。因为一个独居,在家泡澡太不经济了。而且购买燃料也非常麻烦。

她告诉女子这些事。

“很奇怪吧?微不足道的便利性,竟然胜过了恐惧。我就是……这样的女人。”

“一点都不奇怪啊。”女子的声音还是一样温柔。“话说回来……真的可以吗?麻烦你这么多……还借用了浴室……”

“哦……”敦子简短地应声。“请不要在意。我一个人的时候很随便……,但是有客人的时候,至少……”

“我……不是什么客人。”

“可是……你救了我。”

“救了你……”女子说到这里。沉默了。

蛙鸣响起。

“这一带……是什么地方?”女子问道。

敦子回答:“是世田谷区上马町。”女子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

“这地方……好安静。”

“这里是战前大为流行的所谓田园住宅区,地利虽好,但踏进来一看,却什么也没有……。不过我也都是回家睡觉而已。”

“不会……不安全吗?”

“是不安全。”敦子答道。“不过……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偷懒,所以……”

“可是……”

——白天那些人……

的确,他们可能会袭击这里。对他们来说,要查出敦子的住宅易如反掌。话虽如此……

——他们会做到这种地步吗?

敦子不这么认为。

白天那件事,应该只是偶然狭路相逢,如果他们是计划性报复,应该会先袭击编辑部才对。可是……

如果不想惊动警察,对方也可能针对个人攻击。比起袭击出版社,袭击个人住家,更容易隐蔽袭击的意图。就算敦子在家中遇袭,视情况。也可能被当成单纯的暴徒侵入事件处理。

——那么……

这里或许很危险。

女子望向敦子。“你……一个人住吗?”

“嗯,家兄和家嫂住在中野……双亲住在远地。我……和家人没什么缘分,家人分散各处……”

敦子从来没有与家人团聚生活过。

并非一家人感情不好,也不是经济上有问题,只能说是没有缘分。

年纪相去甚远的哥哥在七岁时由祖父收养,敦子也在七岁时被寄养在父母京都熟人——嫂嫂的娘家,各自被他人养育成人。敦子出生时,哥哥已不在父母身边,所以敦子在八岁的夏天才第一次见到哥哥秋彦。后来,敦子在祖父过世那一年到东京投靠哥哥,但碰上战争疏散等状况,结果只和哥哥共同生活了半年。

不过,敦子寄主的京都家里,把敦子视如己出,而敦子视为姐姐仰慕的人,后来也成了自己的嫂嫂,所以敦子从未感到孤独或不幸,只是家庭的成员并没有血缘关系而已。而且敦子觉得就算双亲不在身边,也都还健在,那样的话,亲子之情还是一样的。想来,敦子那种说好听是独立,说难听是相互依赖性极低的人格,确实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培养出来的。

“你不寂寞吗?”女子问。

寂寞——这种心情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呢?敦子思考。若说寂寞,她一直很寂寞,若说不寂寞,今后也不会觉得寂寞吧。

她想来想去,答道:“虽然危险,但我不觉得寂寞。”

女子没有答话,微微地垂下视线说:“我……很寂寞。”

“你也是……一个人吗?”

女子点点头。

虽然仍旧是面无表情——但看起来很悲伤。

就算不必无谓地收缩或放松脸部肌肉,也能够表现出感情。文乐(注:文乐为日本传统木偶戏,配合三味线演奏,以人偶演出净瑠璃口白中的剧情)人偶和能面具(注:能即能乐,为日本传统戏剧,演员戴上能面具演出,以细致的动作表现内心情感。)也一样,这些假面具原本应该没有表情,却能够演出丰富的表情,不是吗?

“我也一直是一个人。”女子重复道。

“一直……”

“当我发现时,已经是孤身一人了。后来就一直是一个人。”

“你……”

敦子到现在仍无法开口询问女子的名字。

请她到家里,请她用餐,甚至预备让她留宿一夜,敦子却连女子的名字、身份,什么都不知道。若说不小心,确实再也没有比这更不小心的了。

眼前的发展,是敦子平素慎重过头的个性完全无法想像的。

——可是……

女子救了敦子。

——就算这样……

也不表示就可以信任。敦子对女子一无所知。只要怀疑,可疑之处多得是。不……这个女子显然可疑,可是……

敦子望向女子的眼睛。

半天前……

敦子人在银座。

她才刚完成采访。今天是日本哥伦比亚公司在日本桥高岛屋举行国内第一次彩色电视公开试播的最后一天。

敦子在《稀谭月报》这本杂志的编辑部工作。光看杂志名称,似乎是一本可疑的糟粕杂志,但其实十分正派。杂志的卷首写道:

本志创刊之宗旨——本志致力以理性的角度婆媳古今东西愚昧之谜团,欲以睿智之光芒断然扫除名为不明之黑暗。

易言之,即以科学及现代的观点,重新审视并揭露神秘事件、不可思议的流言、怪奇现象等所谓的谜团。

真是狂妄的想法。

不了解就是愚劣——这样的想法是单方面且充满歧视性的。也是启蒙主义的,令人讨厌。

这和高鼻子优于塌鼻子、白皮肤优于黑皮肤是一样的思想。与霸道地踏入未开发地区,高举文明大旗,对原住民教育洗脑、殖民地化的行为很像。无知既是愚劣——这种说法原本就不成立。而且不管知不知道,世界也不会有所改变。

——但是……

老实说,那种见解敦子也不是不明白。

因为敦子自己就是那种人。

她不认为无知就是愚劣,但是失去睿智,敦子恐怕都无法呼吸了。所以敦子暗暗地厌恶无知。例如,即使叫她选择苹果和橘子当中喜欢的一样,她也会先想出理由。原本喜好是不需要理由的,但是没有理由,敦子就无法决定。为了做出决定,她需要知识,需要逻辑。对敦子来说,睿智是生命中绝对不可或缺的事物。

——无聊。

敦子连喜好都没办法自己决定。

脑袋上方总是盘旋着逻辑和伦理,敦子时时刻刻都在请示着它们,度过每一天。没有逻辑的神谕,她连眨眼都不行。

敦子就是这样一个人。

所以有时她连自己都厌恶。

即使如此,她还是喜欢这份工作。

她觉得这份工作很适合自己。

说起来,现在世界上已经没有谜团了。用不着小岛国的杂志挺身而出。世界早就为自己的不明而耻,黑暗不断地遭到驱逐。以风驰电掣的速度,夜晚变得眩目、人类变得聪明、未来变得光明。所以根本轮不到《稀谭月报》出马。

最近的报道几乎都是重新解读历史、或重新定义犯罪在社会科学上的位置,以及科学发达的最新消息——愈来愈偏向这类即使扔着不管,也会有人报道的题材。

今天,敦子学到了彩色电视机的原理。

她觉得知道了又能如何?但是敦子还是觉得非常有趣。虽然并不特别感兴趣,但她听得十分认真。金光也不是听了就会制造电视机,好奇心还是会被勾起。

开发者热中地解释着。

总觉得好羡慕。

半个月前,敦子去兵库参观科学博览会时也是。科学突飞猛进、技术不断革新、光辉的二十世纪——每个人的眼睛都熠熠生辉,连呼着:“太美好了,太美好了!”

敦子……也这么觉得。

但是冷静想想,她忍不住怀疑这样真的美好吗?公关部小姐说,核子能源是支撑下个世代的梦幻能源。毫无疑问必定如此吧。

但是短短八年前,夺走了众多人命的,不也是核子能源吗?

科学技术的发展不一定会让人类幸福。原子弹绝不是美好的事物,虽然不美好。但原子弹不也是科学的成果之一吗?

——可是……

即使如此,敦子还是觉得科学很有趣。她明白负面的成分,却仍然觉得核子能源很棒。

这一定与人类的幸与不幸毫无关系。对科学来说,科学进步本身是美好的。所以科学家根本没有考虑到人类,他们只会思考科学而已。要不然科学是发展不来的。

是受惠,还是受害,端视使用者的裁量。

——一定是如此。

敦子这么想,更厌恶自己了。

敦子就是那种会对科学家所述说的逻辑思考过程大为心醉的人。至于那样的思考会造成什么结果?对她来说一定是次要的。

——例如……

假设有一种新型杀戮武器被开发出来了,敦子对这个武器不可能有好感。这是一定的,但是如果这个武器的构造之卓越前所未见——那么对于这个部分,敦子应该会感到有趣。

对照道德伦理来看,这样的想法显然太轻浮了。不管它的逻辑有多么卓越,如果用途只限定于杀戮,就不应该觉得它有趣。即使如此,敦子仍然无法禁止想要侵淫在逻辑乐趣中的欲望。就某种意义来说,这或许是一种想要摆脱现实的欲望。

她有时候也会这么想。

逻辑不讲情分,毫不留情;不会扭曲,也不会伸缩;既不悲伤,也不好笑。拥有的只有累积毫无转环余地的过程的喜悦,以及到达充满整合性的结论时的欢喜,没有一丝空隙。她觉得……太完美了。

现实不可能结出形状如此完美的果实,现实的世界不安定、不合理、马马虎虎。

逻辑、概念这些东西,说穿了就是非经验性的事物。这些普遍是由纯粹的思索中导出,是非经验性的。换言之,并非与实际生活息息相关。

追根究底。敦子只是对非经验性的理想世界观怀抱着强烈的憧憬——她逃避着经验性的社会——罢了。

这么一想,敦子就有一点——真的只有一点点——感到伤心。她隐约地心想,自己真是个墨守成规、一点意思也没有的女人。而就连这种时候,敦子也觉得头上仍然有个异样警醒的自己,冷笑着说“这个女的明明不是真心这么想”,更感到自我厌恶了。

今天敦子没有直接回编辑部,就是这个理由。

她想采取一些非逻辑性的行动吧。

一时兴起。

既然出门前都说了要回去,明明可以回去,却不回去,就不合逻辑了。敦子本想打个电话联络,却打消了念头。她没有理由不回去。但尽管没有理由,编辑部或许也会允许她不回去,只是获得谅解后,违背常规行动就失去逸脱性了。

敦子弯进巷子里,这也没有意义。

理发店的大片玻璃倒映出自己分不出是男是女的形姿,她停下脚步。

不长不短的刘海。

敦子在求学时代,一直留着长发。敦子已经记不得那个时候的长相了。现在的脸,她即不喜欢也不讨厌,也不记得长发时自己有什么感觉。她剪短头发的理由不是处于好恶,也不是适不适合。人活下去并不需要长发——敦子只是出于这样的理由,剪掉了长发。

——无趣的女人。

如果自己是男人,也会这么想吗?——敦子自问,随即心想真是个无趣的问题。敦子没有理由一定要把性别与个人的嗜好及特性连结在一起。就算性别是男性,敦子的内在应该也不会有多大的不同,那么结论可想而知。

——就是这里无聊。

敦子像要与倒映在玻璃上的无趣女子诀别似地快步前进,又弯进更狭窄的巷子里。

一只肥大的黑色大野猫短短地“喵呜”一声,蹬上垃圾桶盖子逃走了。

肮脏、骚乱的风景。

一点情趣也没有,就像自己一样。

——这个城市正适合她。

敦子来到东京那天也这么想。她觉得这种缺乏情趣、杀风景的景色和生活,正完全适合自己。她现在仍然这么想。

敦子幼时在京都成长。

来到东京以后,已经过了将近十年。尽管如此,以前的朋友依然异口同声地说:“你一定很不适应东京的生活吧?”但敦子并不这么想。

骚乱的景色没有一丝多余。不,它清楚地自我声明:多余就是多余。在追求便利性的都市里,没用的东西全是垃圾。垃圾只能是多余的。相反地,充满情趣的景色令人难以判断究竟什么才是多余的。不,情趣这玩意就是多余,所以才能够触动人心吧。

敦子明白这一点,明白是明白……

要是能够予以数值化,了解只要容忍多少多余,就能呈现出情趣,那该有多好。

这是不可能的。正因为不可能,所以才叫做情趣。敦子也十分明白这一点,但是……

巷子是一条死巷。

是死巷啊。

敦子干脆地转身。

就在此时……

巷子正中央——出现了一名女子。

皮肤呈现半透明质感。

端正的脸庞左右对称。

眼睛如同玻璃珠般清澈,却也如同玻璃般空洞。女子在害怕吗?或者她平素就是如此?敦子无法判断。她身上的白色洋装脏得可怕,脚上也没有穿鞋子。

女子注意着敦子背后。

不堪流氓般的老板惩罚而逃脱的风月女子——首先掠过敦子脑海的模式这种老掉牙的想像。

但是——以逃亡来说,女子的动作相当缓慢,看起来甚至是悠哉。只是动作虽然迟缓,她看来仍像在意着追兵,不过却也不是不知该往哪儿逃,或已经疲累了的模样。

无论如何,女子的模样确实有些不寻常。敦子停下脚步。

女子发现敦子。

形状姣好,但完全失去血色的嘴唇张开了。

——危险。

声音很小,听不清楚,但女子的嘴唇确实是这么说的。

——危险?

接着传来人的声息。敦子立刻奔近女子并越过她,回到巷口处。她探出脖子一看,几名男子正跑过最初弯进来的巷子口。

回头一看,女子正看着敦子,眼神像是在求救。敦子小声问她:“有人在追你吗?”女子回答:

——也有人在追我。

——也有人在追你?

女子的声音像玻璃风铃。

——也……?

这是什么意思?

总之,确实有人在追捕女子。但是现在虽是午后,太阳还高挂天际。只要到大马路上,街上就有许多行人,敦子觉得与其藏在没有人迹的巷子里,出去人多的地方比较安全。敦子这么说,但女子摇了摇头说:

——被发现的话,会被跟踪。

确实,当场动粗并非明智之举,也没有必要在大马路上动手捉人。换言之,只能甩掉他们了。但是不管怎么样,待在无路可逃的死巷里只能坐以待毙。敦子思考了一下,对女子说她去叫警察,要女子躲藏好。这种情况,这么做应该是最妥当的。在非法而且危机重重的状况下,交由警察处理,才是法治国家善良的小市民正确的判断。

但是女子却说道:

——那样……太危险了。

起初敦子以为她的意思是“躲在这里会被抓到,我会怕”,但是她想错了。

女子似乎是在警告敦子。

女子说危险的不是她,而是敦子。

——我?

女子突然抬头。同时再次传来有人逼近的声息。敦子瞬间碰到旁边的木门。门没锁,里面似乎是人家的后院。敦子牵起女子的手,把她拉进里面,关上木门。

卡上门闩。

敦子想要开口询问,但女子伸出食指竖在嘴唇前。一会儿后,围墙外传来吵杂的脚步声。这是条死巷,一听就知道不会是路人。敦子和女子屏息在门后躲藏了整整一个小时。后来,女子不知道有何根据,说:“应该已经不要紧了。”

敦子有些莫名其妙地打开木门。

巷子和大马路上皆已不见那些男人的踪影了。

那些男人……

女子简短地说明:

他们在路上一看到敦子,立刻脸色大变,破口大骂,直朝敦子冲了过去,但是敦子突然弯进巷子里,所以他们追丢了。

敦子感到纳闷。

为什么自己会被人盯上。

他们有什么目的?

女子说,那些人暴跳如雷。

女子还警告说,不晓得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

那些男人……

那些家伙……,对……

女子说他们是韩流气道会的人。

听到这个名称,敦子总算恍然大悟。

敦子心里有数。

韩流气道会……

蛙鸣声响起。

敦子回过神来。

她似乎一直盯着女子玻璃珠般的瞳眸。

或者说被迷住了比较正确?

自己看了几分钟、几秒钟,或者只有一瞬间?

女子以看似温柔、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敦子。

——这个人到底几岁?

看不出年龄。

也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身份和名字也……

——这个人是谁?

“请问……”敦子开口,她的声音沙哑。“……你……”

——是谁?

“……你……和那些人——韩流气道会的人,呃……是什么……”

——为什么我没办法直截了当地问她名字?

女子稍微改变了脸的角度,感觉她的表情暗了下来。

“我和他们……没有关系,可是那些人……我觉得他们……想要利用我。”

“利用?”

“是的,他们三番两次找我去,我全都拒绝了。但是今天……他们强迫把我带出来……”

“带出来……?”

“是的。有四五人突然闯了进来,威胁我说如果不想吃苦头,就乖乖听话,我没办法抵抗。他们因为看到你,有三个人跑了出去,包围我的人墙缺了一角,我才赶紧甩开他们逃走了。所以也可以说……是你救了我。”

“这……”

什么意思?这个人……

“我……”女子说。“我知道未来的事。”

“预知……未来?”

敦子陷入困惑。

以敦子的常识来看,预知是不可能的。未来是不存在的,虽然能够预测,但不可能预知。从过去的资料导出来的所谓预测,只是从无限多的选项里姑且挑选了一个罢了。而且只是选择了可能性较高的选项,说起来仅是几率问题。未来已经存在,可以知道未来——这种颠倒因果律般的事,敦子根本不相信。

“预知未来吗?”敦子再一次问道。

但是女子近乎冷漠地,干脆地否定了自己的话。“不晓得,我觉得是假的。”

“假的……?”

“假的……就是假的。”

“那……”

“我觉得……是有人照着我说的动了手脚。未来的事没道理能知道吧?”

“预言者自己让预言实现吗?”

“不是我自己期望的。只要我说什么,有人就会让它实现……,不管我愿不愿意,我的话都会相继成为现实。这……不是我的意志。”

“怎么可能……?你说的有人是指……”

“这我不知道。”女子说。“我很害怕,我已经受不了了。不,我实在千百个不愿意。虽然不愿意,但我很寂寞……,所以被人感谢、被人信赖,让我觉得有点高兴。而且起初我是相信的。我……原本相信我自己的能力……”

“请等一下,你……”

——难道……

“……你是……华仙姑处女?”

女子将脸偏至看起来极为悲伤的角度。“我不叫……这个名字。可是,每个人都这么叫我。”

“所以……”

女占卜师华仙姑是现今当红的话题人物。

据说华仙姑的预言不仅百发百中,还拥有能将恶运转为好运的神通。但华仙姑不仅是身份,连年龄、长相都无人知晓。她住在哪里,也没有被公开。

即使如此,传闻还是透过口耳相传,秘密地渲染开来,听说她的名号甚至传到了财政界。

什么某政治家找华仙姑商量该如何自处、某企业一一征询华仙姑的意见来决定经营方针。大概在樱花凋零后没有多久,这类风闻就煞有介事地悄悄流传开来。

最初应该只是都市里近似嘲弄的流言。

但是这类流言没多久就卷入丑闻,逐渐自我增殖,化为漆黑的嫌疑盛传开来。

什么阁员级的重量级政治家遭女占卜师色诱,变成了窝囊废、什么那个女人一句话就可以左右股价涨跌、什么那个女的是昭和的妲己,妄想统治这个国家——不负责任的流言变本加厉,似无止境。

但是华仙姑本人依然藏身迷雾之中,也有许多人怀疑她是否真正存在。

不过敦子知道华仙姑真有其人。因为在流言扩大之前,就有个好事男人盯上预言百发百中的女占卜师华仙姑,锲而不舍地调查。

他是名叫鸟口守彦的糟粕杂志编辑。

记得上个月底,鸟口说他揪住了华仙姑的狐狸尾巴。因为是独家新闻,鸟口没办法透露得太详细,不过从他所说的片断来看,华仙姑这个女子是个泯灭人性、罪不可赦的冒牌占卜师。

——可是……

敦子望向女子的眼睛。

一片空洞,但是敦子不认为这片空洞当中隐藏着邪恶。

“……请问……”

敦子想问“听说财政界的人都会去找你商量,这是真的吗”,却问不出口。她觉得这个问题很低俗。

敦子站起来,关上微启的窗户。

由于天候异常,春天都已经过了才感觉到寒意。

敦子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该问些什么?怎么问?重要的是她该在这个女人面前表现出什么态度才好……?

就在敦子想要开口的时候……

“磅!”一道巨响。

是玄关,接着厨房门后也传来粗暴的声响。敦子一瞬间陷入慌乱。

但她很快就振作起来。

……是袭击。

“气……气道会……”她还来不及说完。门就被踢破了。

三名男子站在那里。

中间的男子踏出一步。“小姐,白天让给溜掉了哪……”

后面两人分往左右。

后门被揣破,又有两个人侵入。

男人以敏捷的动作占往华仙姑两旁。

“你以为那样就逃得掉吗?带着这么醒目的女人,以为我们找不到吗?你也是,竟然完全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哪……华仙姑。”

男子逼近敦子身边。

敦子狠狠地回视。

男子瞪住她,说:“好骨气。看看你这盛气凌人的表情。我就放过你这张可爱的脸蛋好了。”

“你……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这么做!”

男子举起手来。

——不要紧,不要相信就是了。

敦子回瞪的瞬间,男子的手刀就朝着她的颈动脉劈下。肩膀一阵灼热,脑袋变得一片空白。男子的脸变成两张的瞬间,敦子侧脸吃了一记回旋踢。整个身子重重地撞上窗户。

窗玻璃破碎,敦子摔到窗外。

“住手!”华仙姑的叫声传来。就连这种时候,她的表情依然不变吗?——敦子竟想着这种事。侧腹部被踢了一脚,发不出声音,身体慢慢感到疼痛,整个人喘不过气。

衣襟被抓住,敦子被粗鲁地拉起来。女子“住手”的叫声被塞住了。“别杀她。”声音响起,胸口传来睡衣撕破声。

冰冷的夜风拂上肌肤。

男人的拳头打进心窝。喉咙深处热得像要燃烧起来似的,口中充满了铁锈味的苦涩液体。

意识……

敦子脑中浮现哥哥的脸。

2

女子的脸左右对称,皮肤具有半透明的质感,眼睛如同玻璃珠般清澈,却也如同玻璃珠般空洞,只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敦子的脸。好美的脸,显得很担心。明明是洋娃娃,却有表情呢。是倾注心血制造的,所以一定有灵魂寄宿在里面。不……这只是迷信,洋娃娃是假的,看起来会有表情,只是错觉罢了。不是光线的关系,就是脸的角度造成的,一定是的。

话说回来……

为什么呢……?敦子心想。

为什么洋娃娃会在我的房间呢?

我完全没有透露说我想要啊。

是婶婶买给我的吗?

还是姐姐……

哥哥……

啊……

哥哥,我好怕。

脖子一阵剧痛。

“啊,不可以动。”洋娃娃说话了,果然有灵魂……

好痛,全身疼痛不已。

“啊……”敦子发出声音。

洋娃娃——不,这不是洋娃娃。这个女人是……

——华仙姑。

“请……问……”

“你醒了,太好了。要不要紧?”女子以玻璃风铃般的声音说。

——这里是……上马的画室,我……

敦子再次望向女子的眼睛。

玻璃珠中的空洞。

敦子停止注视。

记忆渐渐地恢复了。与之共鸣似地,身体各处也痛了起来。背上的触感,自己的床,敦子睡在床上。女子——华仙姑坐在枕边,担心地——虽然依然面无表情——看着敦子。

“那……那些人……”

敦子姑且不论,这个人为何会平安无事地待在这里?她竟然没被带走?

“我想……暂时不会有事了。我会醒着……,你最好再休息一下。天还没亮……。啊,窗子他也帮忙修理好了,不必担心,虽然只是钉上板子应急而已……”

“修理……”

——帮忙?

谁帮忙修理好了?

气道会的那些人怎么了?

“我……”

“他说不要紧,骨头没断,是挫伤,疼痛也很快就会退了。他说对方似乎手下留情了……,可是竟然打出这么严重的瘀伤……真是太过分了……”

女子抚摸敦子的头发。“……你最好再睡一会儿……”

敦子闭上眼皮。

韩流……气道会。

太小看他们了。

弄个不好,自己或许已经没命了。

约一个月前,敦子前往气道会的道场。

当然是为了采访。

韩流气道会在新桥开设道场,为来路不明的古武术流派。它从去年夏天开始蔚为话题,过完年时,声名已经远播到各处都能听闻它的名号。

众人都说那不是一般的拳法。

说是能拳不着身,就打倒对手。

敦子无法置信。

她不知道那是念力还是气,可是不管如何,不具物理质量的东西,没道理能够发挥物理能量,也难以相信人体可以发出那种破坏性的力量。就算叫小孩子来想,也知道这不合理。

可是,街头巷尾盛传的那些风闻,听起来都对这套说法深信不疑,市面流传的有关气道会的报道,也看不到任何质疑的见解。其实这只是因为有识之士根本不屑理会那种东西,但当时敦子并不这么想。无论如何,不合理的事物横行世间的状况,让敦子这种人感觉到如坐针毡。

所以,敦子首先进行调查。

虽然自称中国古老武术,但气道会似乎并非承袭自传统流派,来历十分可疑。会长自称韩大人,完全调查不到他的底细,只知道他确实是日本人,但经理和奔命都查不出来。不管怎么查、怎么追溯,都调查不到相关资料。

然后……敦子与总编辑商量后,正式向气道会提出采访申请。

敦子并不是怀抱着揭露、纠举谎言的想法,她只使纯粹地想了解。所以那一天,敦子尽可能以恳切的态度进行了采访。因为要是一开始就抱持怀疑的态度,就无法做出公正的判断。她仔细地参观练习实况,也和代理师范谈话。但是,敦子无法信服,没有任何事物触动敦子渴求逻辑的心弦。

的确……

代理师范一把手伸到头上。原本站立的弟子就突然倒下。代理师范一伸出手掌,众多弟子便近乎滑稽地往后飞去。

代理师范说明,这是眼睛看不到的波动——“气”所造成的作用。

他说,籍由锻炼,人能够自由自在地操纵在体内循环的未知能量,从手掌放射出来。

敦子觉得事有蹊跷。

当然也有“气”这种能量究竟存不存在此一根本的疑问,但是这一点暂且不论,有其他更为琐碎的细节让敦子感到奇怪。

没错……

相对于弟子们夸张的反应,代理师范的动作实在太小了。

至少敦子这么感觉。

就算退让百步,承认真的有未知的能量存在,那么,如果代理师范的身体没有受到弟子身上遭受到的相同冲击——物理作用——的话,就代表这种运动违反了物体运动的根本法则——牛顿运动三定律,不是吗?

运动三定律为以下这三点:

首先是惯性定律:静止或维持一定直线运动的物体,在没有外力作用的状况下,会维持现有状态。其次是物体的运动方向会与受力的方向相同。运动量与受力大小成正比,也就是所谓的牛顿运动方程式。最后是两个物体彼此撞击受力时,两道力永远大小相同,方向相反,为反作用力定律。

这种情况……

在被弹走之前,弟子显然是静止的。

如果照惯性定律来看,除非被推,或是被东西打倒,弟子的身体不应该会动——自己动当然不算数。弟子移动的状况像是被弹走一般,所以如果不是弟子自发性地运动,就表示有外来作用力施加在弟子身上。

代理师范说明,这是因为气撞击在弟子身上。

这个解释并没有问题。他们说气是未知的波动,不过无论那是什么,先假设代理师范的手掌真的放射出足以弹走弟子的力量好了。

那么……

根据作用力与反作用力定律,放出力量的一边一定也会承受到相同的力道。

换言之,如果发射力量的反作用力没有作用在代理师范的手或腰部——随便什么地方都好——那就是骗人的。如果道场的地板是冰,而代理师范穿着溜冰鞋,那么代理师范发射气的瞬间。他应该会往弟子弹走的反方向滑去才对。

代理师范必定承受到同力道的反作用力。然而在敦子眼中,却看不到他任何肌肉的紧张或姿势的变化。

所以敦子才觉得不自然。

所谓定律,在一定条件下是普遍、必然成立的关系。如果定律不成立的话,就表示到场里面的环境条件十分特殊。

但是这是不可能的。

以同样的角度来观察,弟子们的动作也有不自然的地方。

他们的动作虽然夸张,但对于压上来的力量,却没有做出抵抗的运动。敦子完全观察不到像是承受力量、或反抗力量这类的动作。

膝盖伸出的样子、被弹走前上半身的角度等等,不管怎么看,他们都是自发性地往后弹去——敦子只能这么判断。

但是另一方面,敦子也不认为弟子们在说谎。

“起初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一名弟子说。“但是虽着不断地锻炼,我开始感觉到体内的气在流动。”

听说不久后,气就会逐渐成熟,这么一来,就可以了解发气是怎么回事,也可以接收到对方所发出来的气。那个时候,才始以体会到气撞上来的感觉。

如此以来,人就会被弹开。

敦子思考。

弹开的理由……

既然没有施加外力,弟子们肯定是靠自己的肌力弹跳起来的。但是他们似乎不是意识性地往后跳,至少那不是伪装出来的。

敦子会这么想,是因为弟子们弹开的实际太一致了。如果是假装的,一定会有些人入戏、有些人状况外,绝对会出现个人差异。但是弟子们全都同时往后弹去。那不是意识性的行动。

那么……这会不会是本能性的动作呢?那种痉挛般的反应,会不会是一种反射运动呢?换言之……

看起来像是被某物给撞飞的那种动作,会不会其实是为了要闪避应该会撞上来的什么东西呢?例如人快要被揍的时候。都会反射性地把脸别向拳头过来的反方向。和这个道理是一样的。

这是认定有什么东西快撞上来,才会出现的反应。所以先决条件是相信气真有其事。

但是唯有这件事,就算口头上叫人相信也没有用。不过想要入门的人,一开始应该就对这种想法有着某些程度的认同,再家上同门前辈也深信不移,他们也作证真的会被弹飞,这么一来,怀疑的想法也会日渐消除吧。弟子们是在不知不觉中,被下了气会发挥作用的暗示。啊,气发出来了,气要打上来了——只要这么想,身体就会在无意识中做出反应。

或者是……弟子们可能吃过好几次苦头。对于当时所受到的打击的反应,在反复练习当中,成为一种“招式”,被肉体——潜意识给记忆下来了,这也是有可能。

不管怎么样,那都不是意识性的反应。所以他们才会真心相信,不是吗?

敦子请教娴习武术的熟人,陈述自己的想法。结果那位熟人说,其他的武术也有类似的情形。

据说在实战取向的武术中,师父首先会对毫无预备和知识的初学者给予强烈的一击。弟子之所以赢不了师父,就是因为那最初的一击。据说大部分都是攻其不备,例如告诉对方“来,伸出右手”,紧接着攻击左方。

几乎形同暗算,可是那是招式的基本。武术的招式,是对方这么打来,就这么打回去。师父学过的招式比弟子多,所以愈是按照招式操练,弟子就愈是破绽百出。

所以据说不知道招式的话,反而意外地能够获胜。如果对方说“来,伸出右手”,就直接拿右手打对方,情形就完全逆转了。但是一般来说,想要学武的人绝对不会做这种事。所以大部分都会被打败。

而最初的一击,在一瞬间确立了师徒关系。除非由于某些机会,遭遇到了超越第一击的第二次打击,否则往后底子永远都赢不了师父。

所以一般而言,无论任何流派,不管弟子变得有多强,都不可能打败师父。弟子段数慢慢提升,从师父手中传承奥义,获得保证,然后出师。即使在技术上超越了师父,也不会直接挑战打败师父。就算赢得了师父,也赢不了师公,更绝对赢不了祖师爷。听说就是因为这样的结构所致。

据说这全都是因为最初的一击,这应该近似于宗教中所说的戏剧性的回心吧。换言之,是一种暗示效果,也可以说是洗脑。唯有洗脑解除,弟子才有可能打败师父,创立新流派。

气道会的情况也相同吧。

敦子下了这样的结论。

也就是说……

气并非什么看不见的波动,也不是未知的能量。藉由持续性的想像训练以及反复练习招式,徒众获得自我暗示。对于特定的状况以及讯息,肉体会无意识地做出反应——这就是气的真相。

就像安慰剂一样。

那么……

安慰剂在临床上确实有效,所以也不能一概而论,说它是假的、骗人的。这和套招、串通不一样。弟子们绝对不是在开玩笑。就算没有发出未知的波动,人确实也未被触碰就被弹飞了……

敦子老实把这些看法写成报导。

她的文章刊登在这个月的杂志上。

杂志四天前发售。

编辑部马上接到了抗议电话。

这些诽谤中伤严重损害本道场信誉,本道场要求立刻回收杂志,在次月号更正并刊登道歉启事。

总编辑拒绝了。

总编辑认为文章并无意诽谤,同时报导中也没有中伤的要素。

事实上,敦子自认文章中没有嘲弄气道会的意思,毋宁说她是带着善意撰写的。她并没有批评,也没有胡乱写些谎言或臆测,只说代理师范所说的气道法,不是现今的物理科学理论能够解释的。

敦子抛弃成见和偏见,尽可能以公正的立场写下报导,然而他们似乎把敦子得到的结论当成了侮辱。

敦子有点后悔。以前哥哥说过,有人相信,因为相信而得救,那么即使是假的,也不该加以揭穿。

哥哥说,即使知道那是假的,也不能把它当成假的——不予以揭穿、在这种默契上成立的救赎,就叫神秘学;所以不分青红皂白加以揭穿,并不一定就会带来正面的结果。敦子以为哥哥在说宗教和迷信,可是看来并非如此。这番话作为一般论,似乎也一样成立。

但是敦子也无法抛弃“错就是错”这种强烈的信念。这就是连骨子里都填满了近代主义的、无趣的自己。敦子隐隐认为,所有的谜团都应该在崇高的逻辑面前屈膝下跪。

完全是启蒙主义……真教人厌恶。

总编辑说,打电话来的不是会长或代理师范。

应该是纯粹深信不疑的一般会员吧。

来电者纠缠不休,一直追问撰稿人是谁?是不是来采访的女子?

总编辑拒绝回答。他说决定报导是否刊登,是总编辑的权限,对于所刊登的报导,责任全都在他身上,所以没有义务回答这类问题。当然,总编辑不是为了包庇敦子才这么说,不过那篇报导是谁写,可想而知。听说电话另一头的人骂道:“叫那个死丫头再来一次,看我把她给震飞。”

——如果我被震飞,就会相信了吗?

应该不会相信吧——敦子当时心想。

敦子觉得就算经历了违反运动定律的体验,自己还是不会相信。

即使身体被震飞,逻辑也不会动摇。如果碰上那种事,敦子一定会不断地思考,直到想出一个符合自然物理学见解的结论——敦子能够接受的理论。

相反地,就算完全没有体验,只要能够得到一个可以接受的道理,她肯定会当场相信。

敦子就是这种人。

——可是……

敦子输了。

那个时候。敦子确实是毅然决然。

被暴徒掐住脖子,不可能不怕。即使如此,敦子仍旧傲然挺立,甚至从容不迫地回瞪对方,这完全是依仗着敦子头上的逻辑和伦理,而不是因为敦子本人功夫高强。

不管在任何情况下,暴力行为都是愚蠢的。敦子在内心一隅,一定是坚信着愚蠢的事物不可能赢得过明智的事物。

而且敦子绝对没有做错事。那么,正确的人没有必要屈服在邪恶之人底下——她肯定也这么想。尽管她完全明白世间的道理根本不是如此,却仍然无法摆脱这样的想法。

——这也是一种暗示效果吗?

敦子应该是在不知不觉间,将逻辑、正论这些非经验性的概念——先验的事物当成了“最初的强烈一击”吧。经验性的事物、感觉性的事物,在敦子的内心永远只能是下级的概念,那么她们永远不能赢得过上级的那些概念。

昨晚也是……

敦子确信气所造成的物理作用,只是自我暗示效果所造成。那么敦子在肉体上应该不会遭到任何打击。因为在道场,他们在练习中也绝不会触碰对方的身体。

大错特错。

拳头毫不留情地打进肉体,最初的冲击远远超乎预想。

仔细想想,这是理所当然的。

——我是笨蛋吗?

拳头都抡起来了,怎么可能不打下来?

敦子有点自暴自弃,睡了。

她梦见自己变成了树叶。

脖子冰冰凉凉的,敦子醒来了。

睁眼一看,枕边坐着一个笑容可掬的小个子男。小个子男穿着白衣,带着圆眼镜。他一看到敦子醒来,便异常亲切地说:“啊,身体觉得怎么样?”

“小的在三轩茶屋的汉方药具条山房负责配药,敝姓宫田。”

“汉方……?”

摸不着头绪。自己还迷迷糊糊的吗?女子——华仙姑怎么了呢?

“您的伤,小的已经处理过了。幸好处理得早,没有大碍。脖子的内出血有些令人担心,但复原状况似乎不错。虽然这么说,但我们并不是拥有执照的医师,若您觉得不放心,还是到一般外科去看看比较好。”

“请、请等一下。”

脖子转不了。

“啊,脖子尽量不要动比较好。刚才换了膏药,今天休息一整天的话,明天应该就可以下床走动了。”

“呃……对不起,我搞不清楚……”

“敦子小姐……”风铃般的声音响起。

敦子之转动眼睛,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女子正拿着托盘站在那里。

“对不起,我擅自借用了厨房,煮了饭……”

“哦……”

女子向宫田行礼。

“对了,是这位先生……救了我们。”

“救了我们?那么,是他把气道会的人……?可是……”

对手是强壮凶猛的练家子,而且至少有五个人才对。这名个头这么娇小的男子,真的打得过他们吗?

宫田笑意更浓了,说道…“不是小的。小的不识武道,只知道炼丹。救了两位的,是吾师通玄老师。”

“通玄……老师?”

“没错。吾师修习众多中国拳法——当然是做为内丹术之一——啊,就类似一种健康法。老师说他偶然行经这条路,听见这位小姐尖叫。”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女子说。“我觉得要是不救敦子小姐,你会就那样死掉,所以我挣扎着到窗边,大声叫喊,然后趴在你身上。结果那边……”

女子的视线望着后面。

“……有个小小的——恕我失礼,但我真的这么觉得。有个小小的东西从那边……”

女子说,场面并不是很激烈,其实她完全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好像在看舞蹈一般,一眨眼的空白后,五名男子已经倒在地上挣扎了。

宫田说道…“老师说,那些暴徒只学了一点武术的皮毛,只是一群恶棍罢了。他们可能也不知道控制打人的力道,所以担心这位小姐的伤势……”

“请等一下,那么……”

“咦?”宫田睁圆了眼睛。“难道……小姐您以为自己是被武道家攻击了吗?原来如此,您以为武道家的话,应该会谨守礼节,所以疏忽了是吧。可是攻击您的,只是一群卑鄙的无赖,应该是哪个叫什么道场的门生吧。”

“那么……气……”

“气?”宫田发出倒了嗓的声音。

“不是气道法之类的……?”

宫田笑了。“哎,若论气,一切都是气。您一旦害怕,就是怯了气,挺身面对,就有了霸气。殴打妇女,是脱逸常轨的戾气。真不明白那些人在想什么。”

“我说……不是那种气……”

“森罗万象,凡百诸相,皆为气之发露。无论是否被拳头击中,您的气都被暴徒的气给箍禁、搅乱、斩断了。所以您才会受伤。”

“呃……”

“不过听说当中有一个人似乎略懂武道,但身手也不值一提。老师驱逐暴徒后,将两位交给同行的弟子看顾,急忙回到条山房。小的接到通知后,立刻火速赶到这里……”

“那么……难的那扇窗户也是……”

窗户薄木板仔细地修补过了。不仅玻璃破碎,好像连木框都损毁了。

“唔,窗子关不上太危险了,所以小的未经许可就……。补得这么难看,真是抱歉。门也许稍微修缮过了。”

“这……真是……太感谢了。”敦子想要低头致谢,被制止了。

“不过真是太不安宁了。”宫田以平和的声音说。“还是通报一下警察计较好吧,妇人家一个人独居,太危险了。还有,如果不会给您添麻烦的话……”

“呃?”

“小的可以继续过了诊疗吗?”

“嗯……”

可以相信他吗?敦子没有足够供判断的根据。

尽管对方对自己这么亲切……

“小的明天再来。”宫田说,接着又说“祝您早日康复”,深深行了个礼,离开了。

“谢谢您。”女子——华仙姑道谢,面无表情地目送他的背影,然后转向敦子,简短地劝她进食。敦子也想吃东西,老实地点点头。

看到那一点又不像是现有材料做出来的早餐,敦子有些吃惊。女子几次为擅自使用厨房以及动用食材一事道歉。敦子并不讨厌料理,所以总是会买足一定分量的食材备用,但是经常因为太忙而放到坏掉,所以她对女子说,吧食材用掉她反而觉得高兴。这是她的真心话。

“衣服……我也擅自拿来穿了,简直跟小偷没什么两样。”女子再次道歉。

确实,女子穿着敦子的衣服。而且敦子一直没有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也换过了,是女子为她更衣的吧。

女子个子很小,穿上敦子的衣服,看起来格外年轻。漆黑笔直的头发绑得松松的垂在肩膀处,看起来也像个巫女。

吃过饭后,敦子心情平静了一些。

——得联络编辑部才行。

首先她这么想。但是如果老实地说出自己遭到气道会的攻击,依总编辑的个性来看,肯定会马上飞奔而至。这么一来……

敦子望向女子。

——这个女子是华仙姑。

她再体认到这件事。不能让总编辑见到她,但也不方便伪称她的身份。敦子觉得既然要说谎,干脆一开始就不要说真话。

没有电话,只能向邻居借用。敦子深思熟虑后,拜托女子联络编辑部,谎称敦子感冒发高烧,发不出声音。

她昨天毫无理由的行动,似乎也就这样自动被认定是恶性感冒所致。

——哥哥……

该不该联络哥哥?敦子犹豫了很久,最后决定不说。哥哥和鸟口常联络。半个月前,鸟口义愤填膺,还扬言绝对不放过华仙姑。鸟口平日很少大力声张什么,这种态度十分罕见,让敦子印象深刻。

令他愤怒的对象就在敦子身边。

敦子望向女子——华仙姑。

女子浅浅地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略略低头注视在桌上交握的手指。

看不见她玻璃珠般空洞的眼睛。

到了这个地步,敦子却极为困惑。

她内心的不安似乎透过房间的空气传给了女子,女子将表情一成不变的连转向敦子,说道:“我……做了许多失礼的事。”

“我才是,这么麻烦你……”

女子微微地垂着头,呢喃似地说…“我……待在这里是不是会给你添麻烦呢?”

“什么麻烦,才不会……,可是,这里……这里很危险”敦子说。

气道会已经知道这个地方了。

“我的住处……也已经曝光了。”女子说。说的也是。

“你有没有什么可以暂时栖身的安全地点呢……?”

“我……只有一个人。”

“呃……例如说,来找你商量的那些人……?”

好难启齿。

女子再一次说…“我一直都是孤单一人。”传闻说,华仙姑有许多狂热的信奉者如同信徒般追随着她。还说,华仙姑有大权在握的政治家当后盾。甚至华仙姑在财经界也能够呼风唤雨——全都是传闻。

换句话说,女子打从一开始就无处可去。

敦子心想,暂时还是不要联络哥哥好了。

换个姿势,脖子一带感觉轻松多了。

是药效逐渐发挥了吗?

敦子睡了一下。

她做了个非常寂寞的梦。她心想原来这就是寂寞,总觉得难以承受,于是睁开了眼睛。

总觉得……有个怀念的人。

是错觉。

知道昨天都还是陌生人的女子,不可能是敦子怀念的人。是因为看惯了吗?即使如此,还是让她忘却了几分寂寞。女子以和刚才相同的姿势坐在椅子上,仍然望着桌上。或许自己的意识只中断了短短几分钟而已。女子好像注意到敦子醒了,她微微抬头,说:“好奇怪的动物。”

“咦?”

敦子不懂她在说什么。

“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看的,因为就放在桌上……,所以……”

“放在桌上?”

“这张画。”女子说道,出示书桌上一张十二乘十六,五公分大小的相纸。

“哦……”

那是从哥哥那里借来的一本江户时代书籍上拍下来的照片,上面画的并不是动物。

“那是……妖怪。”

“妖怪?”

“鬼怪。”敦子说。“像是河童,天狗那一类的妖怪。现实世界不会有那么奇怪的动物……”

完全忘记了。

当然,那是为了刊登在《溪谭月报》上才翻拍的照片,预定用在下个月,预定用子啊下个月号开化寺刊登的多多良胜五郎这位在野民俗学者的连载上。照片前天洗出来,敦子确认后,就一直摆在桌上。

“鬼怪啊……”女子一脸以外地说。

的确,敦子觉得那张画与其说是妖怪,称为怪物更合适。她记得那张画完全没有半点神秘、奇怪等要素。

脸长得像貊犬(注:也称高丽犬或胡麻犬,是一对形似狮子的兽像,多放置于神社火社殿前。),耳朵像猪。

嘴巴咧开,就像颗舞狮的头。

胴体也像是巨大的犀牛或者河马。

尽管整体看起来钝重,前脚却很长。

前脚尖端有一根锐利的钩爪。

那头未知的野兽正从树丛后探出上半身。就是这样的画。

“据说这叫哇伊拉,是已经绝灭的妖怪。你当然不知道。”

“这种东西……也会绝灭吗?”

听说是会的。

多多良说,不知为何,这个怪物出来几张画像以及记载在画上的名称以外,所有资料都失传了。

虽然敦子对妖魔鬼怪并未详细到能够判定的地步,不过妖怪不同于大象或者鲸鱼,应该没有实体。但是并不是没有实体,就等于不存在。

例如说,传说北海栖息着一种叫做“一角”(注:此应指一角鲸(Monodonmonoccros),又称独角鲸。)的有角海兽。敦子从未见过真正的一角。即使如此,敦子还是知道一角的生态及形态。因为她读过纪录,也看过图片。

但是如果这个一角其实是虚构的动物,实际上并不存在,会怎么样呢?这种情况,敦子也无需哦呢个确认起。所以就算实际上并不存在,对敦子来说,一角这种海兽仍然是存在的。

妖怪全都像这样。

所以实际上存不存在,完全不是问题。对于知道的人来说,于存在并没有两样。

但是……例如说,没有记录的话。

没有画像的话,没有任何人知道的话。

那情况会变得如何呢?

一角的情况,因为它实际存在,就算没有人知道它,这个事实也不会威胁到它的存在。

因为不管怎么样,一角就实际生活在北海。

也可以说,这只是发现早晚的问题,

但是妖怪不一样。只要没有人知道妖怪的存在,妖怪就消灭了。

所以敦子认为,妖怪就等于讯息。

讯息消失的话,存在本身就会逐渐损毁。所以古人才会那么执着于记录妖怪,一而再再而三地画下妖怪。因为这等于是一种基因,使妖怪这种生物存活下来的基因。

这种叫哇伊拉的妖怪,只有外形和名字勉强留存了下来。

只有名字,算不上活生生的妖怪。遗传讯息几乎udou缺损了,等于只留下了化石。

所以……

“所以哇伊拉已经绝种了。”敦子说明。

不知为何,女子看着那张照片的模样看起来极为恐惧。

“只剩下名字……和外形……”

“是的。河童或貍子,这些鬼怪——妖怪,每个人都知道吧?换言之,出来文字资讯以外,还有活生生的资讯。它们不是栖息在纪录中,而是栖息在记忆力。换句话说,它们还活着。……你……怎么了吗?”

女子的脸完全背对敦子。她垂着头,长长的头发披下来,完全遮住了脸。

“被遗忘的……妖怪……”女子自言自语似地说。“只有名字,没有纪录……也没有记忆吗?”

“嗯……怎么了吗?”

女子看开了似地撩起头发。

和敦子的预期相反,女子的脸看起来微带笑意。是错觉吧。

接着女子这么说道:“总觉得……就像我一样。”

“是什么意思?”

女子没有回答。

——像我一样?

意思是,她空有华仙姑这个名字吗?

敦子思忖自己为何不会对这名女子感到抗拒。不知为何,敦子大从一开始就接纳了她,几乎是吧自己托付给这个鸟口唾骂位泯灭人性的女子。

“你……呃……”敦子怎么都想不到切确的问题。

女子可能察觉了,她开说:“敦子小姐……当然也听说了吧。嗯……我自己也很明白我被传得有多难听。可是,我无法判断那些传闻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夸大其词。我从一开始就无意为人占卜,对前来商量的人也不太清楚……”

昨天,女子说那是骗人的。

她还说预言不是说中,而是有人刻意去实现。

——有人刻意。

“我可以……请教一下吗?”

女子点点头。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当占卜师的呢?”

觉得好像杂志采访。

女子顿了顿,答道:“我……刚才也说过,我并没有开业,也没有设招牌,更没有宣传。我只是顺其自然……,改怎么说明才好……我也不太清楚。可是,我靠着来访的人所送的谢礼糊口为生,这是事实……”

“你没有做广告或宣传,什么都没有,那些人却会找你商量?”

“是的。不知道他们是哪里听到的,就是有人会来找我商量事情。我接见他们,只是述说,日后就会收到谢礼,也会收到感谢。所以来找我商量的人是什么样的身份,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对于来过几次的人,我也从未主动询问或联络……”

“请等一下。”

“怎么了……?”

“从你刚才的话听来,你……不太清楚委托人或者咨询者的背景吧?”

“嗯,不清楚。”

敦子再次感到困惑。

占卜的基本是收集资料。关键在于能够获得多少咨询着的背景资料。占卜师透过事前调查、本人提出的要求、面谈时的观察、诱导讯问等一切想得到的手段,来收集咨询者的个人资料。因为若非如此,就得不出切中需要的回答。

这并不是说占卜是诈骗。哥哥告诉敦子,这才是正确的占卜。切确地回答个人的要求——除去烦恼,才是占卜原本的面貌。神秘的“开示秘密”的过程,其实只是有效率地达到这个目的的技巧罢了。咨询者是为了除去烦恼而来让占卜师欺骗,钥匙知道自己被骗,就不会有效了。被看穿的占卜师,只是本领太差罢了。

可是……

华仙姑处女说她不清楚对方的事。

还说她不觉得自己在占卜。就断真的如她所说,是有人在事后动手脚,实现她所说过的话——虽然完全不明白为何要这么做——但是如果神谕完全牛头不对马嘴,不也无从实现起吗?

敦子大感困惑。

那样一来……就说不通了。

“那么……你究竟都说些什么呢?”

“嗯,这个……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不太清楚?什么意思?”

“前来拜访的人……一开始当然是初次见面,在见到他们之前,我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然而……”

“然而?”

“我一见到他们,要说的话就已经决定了。”

“这……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嗯,就是说,例如我会脱口而出,要对方最好不要答应那份工作,或是遗失的戒指就在客厅的柜子后面……”

“脱口而出……?”

这……

“我所说的话,全都会变成事实。可是,昨天我也说过了,未来的事不可能预知,我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一定是有人把我信口说出来的话,就这样……”

敦子觉得这个判断十分吻合常理,也认为预知是不可能的事,如果预言实现,若非偶然,就是有人在事后动手脚。

但是……

“你是……信口说说的吗?”

“不晓得……除了信口说说之外,我想不到其他可能。因为就算问我复杂的商业问题,我也不懂……,但是……没错,至少我不是像现在这样,边想边说。”

确实,女子说话的口气,就像在逐一挑选遣词用语,频频停顿,完全不得要领。

不过敦子也觉得,如果预言的内容真的是随便说说,就更没有第三者在时候动手脚实现它的意义了。

总之,敦子了解现状了。

可是……

“有没有……对,有没有什么契机呢?让你进入现在这种生活的……”

不可能没有理由的吧。

“哦……”女子短短地应道,“呃”了一声之后,支吾起来。

——这个人……

完全不擅长这样的对话吧。那么她真的是占卜师吗?此时敦子再度怀疑起来。敦子认为占卜师这种工作,绝非口才笨拙的人能够胜任的。

不久后,女子开口道:“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对,我十五年前来到东京,无依无靠,没有人当我的保证人,当然也身无分文,没有任何认识的人,根本就是流落街头。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没有任何后援,要在这个东京活下去……是件难事吧。可是,我也觉得正因为是东京,我才能够不至于饿死……,只要肯找,就偶工作,这在乡下地方是不可能的。”女子说。

女服务生、女工、女佣——为了活下去,女子做过所有能够做的工作,唯有卖身她怎么样都不愿意。

“结果我在某位亲切人士的干旋下,在筑地一家高级料亭落脚、工作。那是……对,是开战前的事。我从顾鞋和打扫工作开始,没有多久就调去清洗工作,两年左右,就升到女仆了。我记得穿上女仆制服时,我真的好高兴。”

开战前年到两年后,表示女子是在昭和十七年成为女仆的。

话说回来,如果女子没有撒谎,她现在已经年过三十了。这么听说再回过头来看,她看起来也像是三十出头。可是如果断定她才十岁,看起来也像是十几来岁。换句话说,端看怎么看,像几岁都有可能。

——就像洋娃娃吗?

大概是吧。

听说第一个发现女子的能力的,是料亭的常客。她铁口直断,比一些骗人的江湖术士更为神准,便有了一点名气。

“我记得……那位先生是与陆军有关的人士,或许是官僚……我不太清楚。那位先生觉得很有趣,便把我介绍给许多人……”

在战争时期还能够流连于高级料亭的男人——而且是军部的人——还有他的熟人——换句话说,华仙姑处女从那时起,占卜的对象就都是一些大人物了。那么……

“那时你占卜了什么……不,说了些什么呢?”

“……我不太记得我说了些什么。就算我记得,也不明白我为什么会那么说。可是对方非常高兴……,给了我许多小费。”

“你不记得?”

“嗯。”女子的头垂得更低了。“就算问我复杂的事……我也不懂。我在山里长大,也没受过什么教育。可是,那个时候也是……,我觉得对话是成立的,所以我无法理解自己说过的话是什么意思,无法理解的事……不可能记得住。”

“这……”

——有什么东西……附身吗?不,不对。解离性……精神……官能症吗?

——多重人格?

只能这么想——不,不能只冯这点线索就下判断。敦子困惑了。

的确很像。可是敦子觉得没有这么方便的人格障碍,如果是只在人格交换后变成占卜师,这样的病例或许是有的。

但是她……

——是连续的。

从她的情况来看,人格似乎总是维持一定。多重人格障碍的病例中,人格交换以后,大部分都会丧失记忆。虽然她也说她不记得,但并非没有人格交换时的记忆,而是忘了当时说过的话。

“这……”敦子再次沉思。

不只限于多重人格障碍,脑或神经的障碍使得特定能力变得异常发达的病例并不少。一般认为,这是由于大脑掌管理性的部分失去正常机能,而变得无法压抑本能的能力。

例如记忆力,有些病患会将不必要的琐碎事情正确地持续记忆在脑中。

例如听觉、视觉、嗅觉、触觉,五感变得异常敏锐的例子也一样。

还有集中力……

藉由摄取药物处于特殊环境,可以轻而易举地进入感觉变得敏锐的状态。

这些统括来看……

都能够与高度观察力连接在一起。

那么,这可能就是华仙姑占卜的资料来源。

即使放弃所有的事前资料收集。她也能够当场从对方身上获得大量的资讯。而且那是在无意识当中进行的,她本身并没有在观察对方的认知。这些资讯,应该被她当成一种知觉来看待。

——可是……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结果敦子无法做出任何判断。就在她寻思该如何开口时,女子低声说道:“现在的我……就是那个时候的我……毫无改变的延续。”

“延续?这是什么意思?”

“我仍然在做一样的事,一点改变也没有。现在的我……依然只是对着来访者说出与自己的意志无关的话……”

——她在哭吗?

敦子无法想像女子哭泣的模样。

女子继续述说。

在后方、以及战败后,身份不明的咨询者仍然络绎不绝地造访通灵女佣,女子渐渐感到疲惫不堪,不过钱倒是存了不少。

然后女子辞掉了料亭的工作。

那是约两年前的事。

女子说,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目标,似乎是因为厌倦而逃离了。她在有乐町郊外买了一栋小屋,过起了隐居生活。

但是……

“连一个月……都还不到,一个男人说他有事商量,找上门来了。后来拜访的人愈来愈多,结果我……不管是谁,都无法决绝他们的请求。”

女子抬起头来。

她的表情一如既往。

“我已经受不了了。”女子悲伤地说。

日复一日,只是聆听别人的话,述说别人的事——这名女子十几年来,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吧。难怪她不擅长与人对话,因为她从来没有和别人谈论过自己的事。

——我也一样。

“呃……我是不是让你说了什么不愿吐露的事……?”敦子问。

女子默默地摇头,接着她叫了一声敦子的名字,说道:“今后……我究竟该如何是好?气道会……究竟想把我怎么样呢?”

“这……”

“我从某人那里听说,气道会表面上虽然是武术道场,但私底下好像是一个政治结社。”

“是……这样吗?”

敦子不知道。

敦子采访前,对气道会做过一番详细的调查,但是她完全没有查到这样的事实。不过这应该只有消息灵通的人才可能知道。女子说的只是这件事的某人,应该是精通这类消息——政界内幕消息——的人,也就是华仙姑的客人吧。

她只是毫无自觉,这名女子——华仙姑,果然对财政界拥有相当大的影响力。

“我好怕。”女子说。“每当我说出什么,那些话就相继成为事实。未来的事似乎会透过我的口中泄露出来。可是我所说的那些话,并非我想说的话。就算我口中说出了非常恐怖的事……,无论我多么不愿意,它还是会成真吧。如果我的嘴唇违背我的意志,述说起悲伤的未来,即使内容再怎么令人不忍听闻,它依然会成为现实吧,我再也无法对那些真实负责了。所以,我再也不想说任何话了。”

“我好怕,我受不了了。”女子静静地激动起来。永不改变的表情,感觉更有效地表现出她内心的悲怆。

敦子对于思考无法成形,只能惊慌失措的愚昧的自己感到羞耻。

愚昧就是低劣。所以必须将理性的矛盾指向愚昧的谜团,以睿智的光芒断然扫除名为不明的黑暗才行。敦子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弱不这样,就活不下去。

——不明的命题是什么?

首先……

预言来自何处?

然后……

那些预言为何会实现?

所有的谜团都集中在这两点。

对于这个问题,暂时性的解答如下:

首先……

预言全是信口开河。

再来……

有第三者在事后动手脚。

但是……

这个解答有几点矛盾。

首先……

以信口开河来说,女子的发言太过于特殊。

以及……

事后动手的目的不明。

——没错。

无论哪一点,都不是不可能的事。毋宁说只是一些不完全的、没有目的的、没有意义的、不安定的事象串联在一起。所以女子所说的内容,给人一种非常不快的余味。因此吻合这些要点,并具有一贯性、而且最简单的结论,就是这名女子……

或许……

——这名女子真的是……

敦子迷迷糊糊地就要开启如同麻药般甜美的神秘门扉,却急忙将它关上。无论女子是不是货真价实,毋庸置疑。占卜师华仙姑处女在各种意义上都处于极为特殊的位置,那么还是绝对不能够把她交给气道会。

泪水滴落下女子的脸颊。

“对不起……。我会说这些话……”女子以指尖拭泪。“是因为……我失去了非常重要的事物,现在的我欠缺了什么。”

“欠缺了……什么?”

欠缺。

哇伊拉的画。

失去的纪录。

失去的……记忆?

——没错,记忆。

女子完全没有说明她在上东京成为华仙姑以前的事,会觉得不舒坦,一定是这个缘故。

女人所欠缺的……会不会是过去?

敦子撇开经验性的事物,受到非经验性的事物束缚而活,她的声明就宛如幽灵般虚幻;那么完全没有过去的现在,是不是也像这样,一样教人难以承受呢?

如果这些失去的过去就是一切的祸根……,如果目的和意义都被吞没在那里面……

“你……是不是失去了记忆——失去了来到东京以前的记忆呢?”敦子问。

女子说:“没有那回事。”从后头撩起束起的头发,使之从肩膀垂落到胸前。“我拥有确实的过去,并没有失去记忆。”

“那么……”

“我……没错,我只是有理由无法说出过去。我的过去全都在我心中,只是我绝对无法说出来罢了。”

“无法说出来?”

“对。我只是不断地背对那血淋淋的记忆,掩盖它、逃避着它。而我现在又想从逃避再逃避中堆叠起来的事物中逃离。我……是个胆小鬼。”

——那是我,在逃避的人是我。

敦子总算理解接纳女子的自我本性了。

这个人和自己一样。

不肯正视现实。

——那么……

“我有个华仙姑这个自己不熟悉的名字,但是我并不叫这个名字。虽然已经没有人肯那样叫我了,但我是有名字的。我并没有忘掉那个名字。虽然已经好几年没有人那样叫我了,但是那个名字,是联系我和过去的唯一证明。是我并非华仙姑这个没有实体的事物的、唯一一个依靠。所以……”

——就像我一样……吗?

“你……叫什么名字?”

“我……”女子的表情初次崩解了。

“我叫佐伯布由。”女子说。

3

女子的脸左右对称,皮肤具有半透明的质感,一双眼睛如同玻璃珠般清澈、却也如同玻璃珠般空洞,正以几乎无法察觉的速度缓慢地移动,扫视着桌上灼热的鲜红色液体表面。

平凡无奇的午后阳光,一如往常地将毫无变化的日常情景照耀得暖烘烘而且生气蓬勃。

从女子身上移开视线。

大桌子。

大椅子。

一名男子正以邋遢的姿势深深地坐在椅子上,从女子的位置望过去,男子应该只是一道漆黑的剪影。室内的光亮充足,甚至能够捕捉到每一粒灰尘。不过男子背对着光源所在的大窗户。

原来如此。黑暗与阴影是不同的啊——中禅寺敦子心想。

阴影是光芒制造出来的,愈是明亮,阴影也就愈黑愈浓。漆黑的阴影愈是深浓,愈证明了那里的辉光有多么眩目。无光之处也无影,那么影子只不过是光的另一个名字。

那么黑暗是什么呢?——敦子思忖。

暗,是光少;闇,是无光。光少的话,世界就会模糊,万物的存在全都变得蒙胧。没有光的话,世界本身也变得岌岌可危了。

那么黑暗就是虚无,所以这个世界不可能有真正的黑暗。就连夜晚也只是地球的阴影,只是影子罢了。如果真有黑暗,那就是……例如……

敦子再次望向女子的眼睛。

玻璃珠中的虚无。

敦子停止注视。

沉默充塞着难以形容的紧张。

敦子没有料想到。

她以为场面会是一片乱七八糟,不是有人生气,就是有人爆笑,或是目瞪口呆,总之一定会是无法想像的大骚动——如果是这样的发展,她可以轻易预想得到。

——因为,平常总是那样的。

总是乱无章法,这个……

敦子再次望向男子。

——榎木津礼二郎。

他是个职业侦探,但是——在这种意义上——都不是个寻常侦探。

说到榎木津这个人,他从来不听别人说话,只会单方面地说出自己想说的话,一觉得无聊就倒头大睡,反应完全就像个幼儿。说起来,榎木津尽管是个侦探,全世界第三讨厌的却是聆听委托人说明。附带一提,听说他最讨厌的东西是灶马,第二讨厌的则是干燥的糕点。

今天也是,敦子拜访时,和平常并没有什么两样。榎木津一看到敦子的脸,立刻发出分不清像野兽还是婴孩的怪叫声,冲了过来。

——你受上了!受上!这是伤!

他大叫,接着责骂敦子的鲁莽,狠狠地教训她的疏忽大意。

——小敦,你怎么会笨成这样!明明这么可爱!

——可爱的人不努力保持可爱,那要叫谁来可爱!

笨。

的确很笨。

对榎木津,任何事情都无法隐瞒。

到此为止的发展,都算稀松平常。

但是……

就在敦子想要加以说明的关头,榎木津说:“那个怪男人是啥?”接着他望向女子——布由,就这样沉默不语了。

之后,侦探深陷在椅子里,动也不动。

敦子寻找靠口的契机。除非敦子首先发难,否则这个场面八成不会有任何变化。

“敦子小姐,真稀奇哪……”

然而制造契机的却是安和寅吉。

“……去年年底后你就没有再来过了吧?喏,当时你跟小说家老师一起,小说家老师最近也都没出现呢。呃,那是……”

寅吉从厨房探出头来,以格格不入的开朗声音说:“对对对,是逗子的事件吧。”接着他大步走近,把大盘子摆到桌上,上头盛了细细削好的苹果。这名青年负责照顾榎木津的生活起居。

“……喏,就是那起金色鼓楼事件。现在回头一看,总觉得好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其实才过了半年而已呢。那时,我家先生在逗子得了感冒,传染给我,害我今年过年,……啊,请用苹果。”

“哦……”

寅吉以看热闹般的动作往向敦子的脖子,说:“哎呀呀,真的受伤了。”

敦子的脖子上贴着纱布和绊创膏,脸上还有瘀青和伤痕。寅吉竟然直到现在才发现。“哎哟,仔细一看,伤势很严重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寅吉问道,敦子随便敷衍过去。重要的是……

——榎木津是怎么了呢?

要是平常的榎木津,应该会当场阻拦这个爱凑热闹的助手喋喋不休才对。

侦探沉默着。

寅吉草草地向布由点头招呼,笑眯眯地在接待区另一头坐下。她的肤色很白,但五官分明。

“话说回来,今天有何贵干呢?呃,这位小姐是……?”

“嗯……”

好难说明。

所以敦子才会选择来找榎木津。

“这……”

敦子非常在意榎木津。

这种情况,古怪侦探通常都会睡着,但是偏偏今天……他似乎是清醒的。

敦子稍微歪了一下脖子,想要看清楚侦探色素淡薄的眼睛,但是侦探整个人依然没入阴影当中,完全看不见。

榎木津礼二郎……

世人对他的评价十分两极。

怪人、没常识、荒唐、派不上用场……

世间罕见的才子、俊杰、精明干练……

两边都正确。

再次重申,榎木津的言行举止大部分都违反常识,荒唐古怪。相反地,若以庸俗的说法来形容,榎木津这个人才貌双全、聪明绝顶、丰姿俊美——这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而这些并不彼此矛盾。

敦子认为,榎木津有些部分比一般人更为特出,所以怎么样都无法嵌入既有的框架里。而那些逸脱的部分,在框架当中当然就被视为无用之物。不幸的是,只要超出框架到某种程度,优越与低劣似乎会变成同义词。

那么榎木津的没常识,正确来说应该称为超常识,而榎木津之所以派不上用场,是因为没办法让他派上用场的社会太低劣吗?

包括敦子的哥哥在内,榎木津的朋友几乎都称他为笨蛋。但是他们是了解一切才这么称呼,所以那绝非谩骂。敦子认为,对榎木津来说,笨蛋一词反倒是一种称赞。

不管怎么样,在人格上,榎木津这个人可以被归类为怪人。

所以对于榎木津的批评,几乎都是批评者针对自己无法理解的部分所出来的无理攻击。剩下的,则是出自嫉妒与羡慕的攻讦

榎木津一族是旧华族(注:明治以后,将旧有的武士阶级编为华族、士族、卒族。于一九四七年新寅法实行时废止。)的名门,此外,他的父亲还是个财阀的龙头,榎木津本人也拥有高学历。暴发户贵族的公子哥儿——说白了,榎木津的身份也可以这样形容。再加上本人眉清目秀,他所处的位置,可以说是人人钦羡。

但是榎木津实际上并未安于这种奇迹般的境遇。榎木津的父亲似乎不认同世袭制度,说他没有理由抚养已成年的儿女,把自己的两个儿子形同放逐的赶出家门。

世人说,即使如此,他还是得天独厚。

的确,榎木津就算不选择侦探这种荒唐的职业,应该也有许多条路可以走。榎木津家应该有许多关系企业,手上也有足够的创业金钱。

事实上,听说境遇应该相同的榎木津的哥哥,现在正到处开设爵士乐俱乐部及饭店。世人评论说这是因为弟弟没有商业头脑,不过敦子不这么想。榎木津就算做生意,应该也能够得心应手,他只是没兴趣罢了。

证据就是,若是让榎木津画图,他能够画出画家水准的作品;让他弹乐器,也巧妙的媲美乐师;运动竞技等不用人教,他就能够立刻融会贯通。

但是对于没兴趣的事物,不管重复多少次,榎木津就是没有反应。例如别人的名字,榎木津就是听上百万遍也记不住。他缺乏做为一个社会人士的适应能力。才能、学历、容貌、财力——尽管拥有一般凡人再怎么渴望都得不到的天赋,他却毫不惋惜,任意挥霍,这就是夏木夏木礼二郎。

这类行为在社会框架中,应该会被评为是不知劳苦、没见过世面的人才会做出的愚行吧。不管怎么样,榎木津确实出身名门,生长在富裕的家庭。他能够为所欲为、自由自在的生活,不必为生计操心,也是因为有父亲分给他们的财产,所以即使被人用有色的眼光看待,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尽管榎木津身处什么事都能做的境遇、拥有什么事都能办得到的实力,结果却什么也不做。不,他那种生活方式,别人会认为什么都不做也是难怪。这个事实不会改变。

因为榎木津所选择的职业是——侦探。

仿佛夸耀这个身份似的,榎木津的桌上摆有一个写着“侦探”两个字的三角锥。现在由于逆光,看起来只是一个三角形。

寅吉不知为何突然害臊的说道:“今天啊,呃,等一下有客人要来。”

“客人?”

“来委托侦探的客人,这次又是先生的父亲介绍的。我家先生因为‘武藏野连续分尸事件’还有‘连续溃眼魔·连续绞杀魔事件’,一跃成名。哎呀呀呀……”

寅吉甩着手说。“……明明在社会上一点名气也没有,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财政届倒是有名的很。咯咯咯……”

爱凑热闹的助手哼着鼻子笑着。

“再怎么说,那两起事件——还是三起事件?委托人可是超一流的,对吧?光是这样,宣传效果就不得了了。人脉更胜传单,口碑更胜收音机哪。”

“那……我是不是打扰了?”敦子问。

寅吉再次哼了哼鼻子笑,“没这回事,诺……”他的眼睛瞄向侦探。“先生最近都是那副德性。先生只要一开口,客人不用两分钟就走人了,所以最近几乎都是由益田先生在负责侦探工作。客人走了以后,先生才会……诺,说些不能说的话。接下来就有益田处理。先生只要做着不动,事情就自动解决啦。”

“哦……”

益田是敦子也认识的前任刑警听说他自称榎木津的弟子。

——话说回来……

敦子觉得太安静了。

“今天的客人听说是……嗯,上次的事件……呃,织作家,是跟织作家有关系的人。”

“织作家……么?”

以房总的大财主织作一族为中心发生的惨绝人寰的事件,不久前才刚落幕。除了敦子的哥哥和榎木津以外,还有许多熟人被卷入,规模十分庞大。事件的结局相当令人鼻酸,包括间接的被害人在内,出现了大量的牺牲者。

那一椿大事件。

“那家人……是啊,不久前退隐的老夫人过世,我记得……应该只剩下一个人……”

“嗯,听说今天来访的,是上上一代入赘女婿老家的人。”

“上上一代……?我记得是京都……丹后吗?是羽田家吗?”

当时由于情势使然,身为杂志记者的敦子曾经受命调查织作家家系等资料。

“没错没错,不愧是敦子小姐。就是羽田家的人。”

寅吉扬起他以男人来说有点艳红过头的嘴唇,露出笑容,然后从后口袋里取出笔记本,看了看之后说:“呃……我想来的应该是代理人。这是个大人物吧?”

“的确是个大人物。我记得他是羽田制铁创始人的三男,算是织作一兵卫先生的弟弟吧……可是寅吉先生,你告诉我这么多,没关系么?”

“奥,有保密义务呢。”寅吉说。

即使如此侦探仍旧不发一语。

“对了对了,话说回来,墩子小姐,这位……”

“哦……”

布由缓缓的将视线从红茶抬起来,应该是越过寅吉,望向榎木津。寅吉似乎误以为布由是在看自己,坐直了身体,再一次点头致意。

“我叫佐伯布由。”布由这么自我介绍。

布由——自称布由的那一天——

敦子相当混乱。接着她想了一整天,做出假设,导出种种结论,又一在否定。就这么反复。

敦子不懂。华仙姑之谜自不用说,她连自己不懂什么都搞不懂,也完全不晓得硬挨怎么做、该怎么安置布由才是最好的选择。

她好几次想要找哥哥商量。

也好几次想要肯定布由的神秘能力。每当这种时候,敦子就甩动疼痛的脖子,撇开这未知的黑暗的诱惑。

想到最后,敦子决定将布由带到这里。

理由是……

敦子若无其事的望向化为阴影的男子。

侦探九成九是在看委托人。

他在凝视。

——他看到了什么?

榎木津是个看得见的人。

他看得见什么?敦子还没有得到结论。

榎木津看得见别人的记忆——这么认定应该是妥当的,敦子也这么认为。这不是能够盲目相信的事,就算相信,也不是道理能说的通的。关于这件事,敦子曾经请哥哥说明。

当时,哥哥是在质疑记忆不仅仅是积累在脑中这样的前提下说明的。哥哥的说明终究无法完全符合自然科学的范畴,所以那段解说也与科学大相径庭,即使如此,敦子还是姑且接受了那样的假说。

哥哥假设记忆的原型就是物质的时间性质量。做为权宜之计,称它为物质性记忆,不过它意味着时间的本身么?

简约来说,哥哥的主旨是:所谓记忆,就是物质的时间性经过。意思就是,过去普遍的刻画在存在的本身吧。

那么脑的职责所在,就是回溯原本不可逆的时间,将时间经过并列在平面上。并列在平面上,就代表能够意识及认识。人通常会先认识到刻画在自己肉体上的时间。换言之,短期的认识行为是现在进行式的“知觉”,而长期的认识行为,一般称为“记忆”——就是这么回事吧。

知觉几乎都是由眼、耳、鼻等感受器官的物理变化所带来。但是榎木津的视力极端衰弱。他自小视力就不好,在战争当中角膜又受了损伤。换句话说,榎木津投过眼睛带来的信号十分微弱。在视觉的认识上,其他的讯号优于眼睛——因此榎木津看得见——是这样的道理。

也就是像电视接收信号一样,接收并认识到肉体以外所带来的物质性时间经过。不过这与榎木津本人现在进行式的知觉认识同时并列在一起,所以就像电话混线的状态一样吧。

可是……尽管世上有许多人视力有障碍,却几乎都不会像榎木津那样,看得见别人的记忆。虽然有时会看得见幻影,不过那也是自己的记忆所产生的幻影,与榎木津所产生的情况完全不同。

对于这个问题,哥哥回答说,那是由于损伤的部位以及先天因素所造成的。若非如此,天下应该早已大乱了。

不过……哥哥是个诡辩家。妹妹敦子也完全不懂哥哥的话究竟有几分认真。而且它的前提——记忆的定义本身,就不是实证科学能够掌握的范畴。哥哥所准备的框架大了一整圈。

——可是……

一件事并不是说无法做出科学性的说明,就不值得相信。

事实上,对于时间,有非常多的科学定义,但是都只说明了时间这个概念,对于时间究竟是什么这个根本的问题,自然科学依然没有任何成果。

所以如果想要在自然科学的范围内切确的说明榎木津的能力,就绝对会出现逻辑矛盾。就算不矛盾,也会变得荒诞无稽。那样的话,敦子绝对不会信服的吧。

敦子是逻辑的奴仆,而不是科学的信徒。她之所以怎样都无法打从心底相信灵魂和超自然,不是因为它们不科学,而是因为追根究底,它们不符合逻辑。无论多么的脱离科学,只要有一个充满逻辑一贯性的说明,敦子应该就会相信。

敦子就是这样一个人。

所以敦子的哥哥才会考虑到敦子的这种性情,故意放到自然科学体系之外来说明吧。哥哥就是这种人。

——所以……

这种事或许无关紧要。

不管怎么样,榎木津确实看得见什么。哥哥的意思是让他先接受这个事实吧。

用不着拿出夸张的假说,显而易见,人得视觉并非单靠眼球与视神经产生。例如说,电视机即使接收到的电波很微弱,只要能够增强这些信号,就能够得到一定程度的鲜明画面。如果说榎木津的脑以相同的特殊机能弥补了感受器官的损伤,或许也会掺进多余的东西——敦子这么推测。

所谓现在,是稍早的过去。

人类将稍早的过去错觉为“现在”来见闻。即使那稍早的过去变成遥远的过去,也没有什么好不可思议的。而且人的身体原本就不能封闭,有着许多微小的缝隙,那么他人的过去也有可能掺入其中——就连头脑顽固的敦子也可以这么接受。

——可是……

敦子无法具体想象榎木津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她光是想象,就觉得快要疯了。不管那是别人的记忆还是什么,看着眼前不存在的东西存活,究竟是什么样的状况呢?敦子怎么样都无法想象那样的人生。

敦子思考着。

如果采用刚才的假说,那么榎木津所接收到的过去,可以说是无限的。那样的话,资讯的取舍,应该是榎木津的脑在进行。

既然不属于自己,应该不容易控制。榎木津是从数量惊人的混沌画像中挑选了什么……然后看吧。那当然不可能是意识性的工作。脑的机能位于意识的上位,自己的意识没道理操纵的了自己的脑。另一方面,榎木津虽说视力不好,但也不是看不见的事实。换言之,榎木津的脑总是处理数倍于平常的资讯。

这应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敦子第三次望向榎木津。

侦探似乎撇过脸去了。

敦子接着望向坐在旁边的女子。

布由又看着红茶的表面了。

敦子交互看着两者。

——他不想看么?

应该是不想看吧。

记忆——过去——秘密。

即使不想看也看得到。

这就是榎木津的侦探术。所以榎木津不聆听说明,也不搜查或推理。榎木津有的总是只有结果。

可是……

榎木津并非能够读到他人的心,他看的见的只有过去的情景。未曾亲身经历的过去,就算看得见,也不能了解那是什么。

但是不了解的话,脑就无法认识。

敦子认为,榎木津所造成的混乱,应该全是源自于此吧。

例如说,榎木津看到白色的四角形物体。然后实际看到它的人——体验的人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即使如此,以榎木津的基准来看,如果那是豆腐,榎木津就会判断他是豆腐吧。于是榎木津就会说是豆腐。

在这个例子里,对方并不记得自己看过豆腐。无论对方把它当做方形砖头还是方形蒸糕都一样。别说是对方的意志,榎木津脸对方的认识的基准都予以忽视。若非如此,他会不会就过不下去了呢?

但是实际调查后,事实上也有可能真是一块豆腐。体验者的判断错误,而榎木津的判断正确的话,对方也只能将它理解为一种灵异手法了。

对榎木津来说,侦探不是职业。在这个世界,榎木津能够安坐的位置,只有侦探的椅子而已。所以敦子才会带布由到这里。

——榎木津的话……

如果……包括不自然的预言成真在内,布由的预言能力当中有什么机关,榎木津应该可以一眼识破。或许榎木津也看得出布由顽固的闭口不语的“有理由无法述说的过去”。

不过,敦子认为也有可能什么都看不出来。就算榎木津看得见什么,他可能什么都不说。而且就算明白了什么,也很可能对解决毫无帮助。

敦子再一次侧头,想要确认侦探那一双色素淡薄的瞳眸,但是它依然没入阴影当中,完全看不见。

突然的……

“你……”榎木津侦探压低了声音说。“你是谁?”

敦子心头一惊。

这不是这个人会说的话。

敦子这样感觉。只是这样一句话,却不知为何让敦子极度不安,她注视着背光而染上一片漆黑的侦探。

侦探站了起来。

他全身缠绕着黑影离席,默默的来到敦子以及布由面前。

“夏……榎木津先生……”

榎木津无视敦子的问话,目不转睛的瞪住布由。榎木津的脸端正的犹如希腊雕像。敦子总来没有面对面这么接近的看过他,因为不晓得为什么,会叫人难为情。

榎木津眯起色素淡薄的褐色大眼睛,盯着布由的脸看。布由一脸面无表情,以宛如玻璃珠般清澈、却也宛如玻璃珠般空洞的瞳眸回视那张脸。

不知为何,敦子感到无地自容。

“夏……木……”

“你是没办法瞒住我的。”榎木津说。

接着榎木津就这样,一句说明也没有,转身大步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布由没有动弹,敦子也说不出话来。

结果榎木津头也不回,一径走入自己的房间,连门也关了起来。

“啊……”寅吉叫出声来。“真是、实在对不起,先生老师这个样子。真希望他能体谅一下负责赔罪的我呐。呃,益田很快就会过来了……”

敦子恭敬的制止寅吉继续赔罪。

她并不是瞧不起益田。

而是因为敦子并不是来委托调查或者搜索。

敦子向寅吉道谢,催促布由,离开侦探事务所。钟咣当的响了。

外头很寒冷。

“对不起,你一定吓着了吧?榎木津先生就是那个样子。勉强把你带来……却碰上这么失礼的结果……真是对不起。”

“请别在意,可是……”布由注视着远方。

然后她说:“对那个人……无法隐瞒任何事情呢。”

“咦?这……”

——是什么意思?

布由确实隐瞒了一些事,但是榎木津不可能知道。那么榎木津所说的隐瞒,应该不是布由“无法述说的过去”。

——你是谁?

榎木津也这么问,他应该不是在问布由的名字。而那个时候敦子问什么……

——会心头一惊呢?

老实说,榎木津对敦子这种女人来说,是个相当棘手的存在。榎木津不是不合逻辑,而是超逻辑,叫人无法应付,这两者看似相同,其实不然。榎木津虽然跳跃的很厉害,但绝对不会弄错方向。他只是省略的过程,毋宁说是抵达了最高点。

敦子觉得他是一个很不可思议的男人。这并非敦子认为榎木津很女性化,当然她也不觉得榎木津是中性的,或者具备双性特质。榎木津端正的容貌确实俊美的超越了性别,但问题应该不在这里。

从某个角度来看,榎木津比任何男人离女人都远,而他也应该距离男人很遥远。

该说是性别的束缚对他没用么?

这么一断定,又觉得哪里不对。从某些角度来看,榎木津的言行举止充满强烈的歧视,若是排除生物学的观点,或许榎木津依然是男性化的。

榎木津——没错,无论何时,榎木津都只是榎木津。

——他很自由么?

不,不对。

——还是处处受限?

不太懂。

敦子眺望纷乱的街景。

布由开口道:“那个人……一定看穿了吧。”

“咦?”

“我……有着无法饶恕的过去。”布由停下脚步。

敦子也听了下来。

“我……十五岁的时候……”

“布由小姐,你……”

“杀了父母兄弟,杀了全家人——不,我杀了全村的人,出奔乡里。”犹如赛璐佫洋娃娃的女子,死了心的柠立在原地说。

敦子不太懂她的意思。

她只是凝望着那双玻璃眼珠。

“敦子小姐……你在带我去刚才的地方前,这么说过对吧?你说他拥有看得见过去的眼睛。听到你这么说,我几乎放弃挣扎了。十五年来,我一直努力不去看它,但是那位先生……一定看到了。所以……”

“请等一下,你说的……”

——难以置信。

“是真的。”布由说。“我……闭上眼不去回顾自己的过去,而且是绝对不会被宽恕的过去,我现在一定正在为此受罚,一直逃避忌讳的过去,它的报应就是……先知的力量——我忌讳的能力吧。但是被迫背负陌生人的未来,我已经……再也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所以……”

“没有那种荒唐的道理!”敦子叫道。“布由小姐,那么你承认你有预知的能力么?你才是才说过,人不可能知道未来的事么!”

“如果看得见过去……那么述说未来不也是有可能的吗?”

“那不一样,你说的不合道理!”

“就算不是这样,也一样不合道理。”

——没错。

敦子整个人虚脱了。

敦子只会高举非经验性的逻辑所导出来的正论。那种脆弱的道理,威力当然不足以粉碎透过经验学习到的不合理。

布由幽幽的晃着。

“谢谢你……帮了我这么多。敦子小姐,能认识你,真是太好了……”

“布由小姐……”

“请不要在和我牵扯下去了,我没有资格和你这样正直的人在一起。我是个刽子手,和我扯上关系,会变得不幸……”布由边说着,边往后退。

“不要胡思乱想!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

“就算活下去……也只是受人利用……”

布由的身影悠的消失了。

她弯进小巷子里了。敦子一时慌了手脚,追了上去。

那是民宅之间的空隙,狭窄的只容一个人勉强通过,里面堆满垃圾,脏乱无比。

布由打算寻死吧。杀了家人?杀了村人?与那无关。就算是真的,也绝对不能因为这样就要寻死。不行,绝对不行。

穿出小巷。

——往哪边?

人影掠过视野。敦子想都没想,毫不犹豫的追了上去,她穿过小路,再次弯进巷子,得侧着身体才能穿的过去。

布由说,和她车上关系会变得不幸。可是其实相反。如果敦子不是这么无趣的人,事情应该不会演变至此。她很明白,正论毕竟救不了人。她也明白,出于好奇心而行动太轻率了。但是敦子只能够如此,这个就是她这个无趣之人的一切。

即使如此……

穿过巷子。

眼前是一片空地,一片被铁丝和木椿围绕的空地。杂草丛生,堆放着大型垃圾。

“布由小姐!”

空地中央,布由被好几个男人包围了。

——气道会。

被跟踪了。

“布由小姐。”敦子再叫了一次。

一名男子转过来。

是见过的脸。

“咦,你是《稀谭月报》的中禅寺对吧?你追上来啦?真是学不乖。上次我们会里几个年轻人好像受到你的诸多关照……”

“你……是代理师范……”

“对,被你诽谤的韩流气道会的岩井。我们会长也啊、读过你那篇有意思的报道了,他看了捧腹大笑……然后……”

岩井背对着布由,转向敦子。“……吩咐我们杀掉。挺清楚了没?杀、掉。所以你现在还能够活着,全是托我说情的福那。我告诉会长说,用不着杀掉吧?让她精神上变成废人比较妥当吧?”

“敦子小姐,快逃!我没事的!”布由尖叫。

——她在哭。

布由的表情在哭泣。

“放开她!不管怎么样,绑架监禁都是犯罪行为!”

——都到了这个节骨眼,我还想着以理服人么?

“中禅寺,你是不会判断情况吗?这和上次不同,不管你们怎么叫,都不会有人来救你们的,搞清楚了没?”

岩井的手流畅的聚到胸前。

——我才不怕什么气,我才不怕什么气……

岩井的眼中浮现凶暴的神色。

穿过衣服,可以看到他的肌肉开始绷紧。

岩井“喝”的一声贯注精神。

——好可怕!

敦子被震飞了。

自我的恐惧把敦子震飞了,她撞上建筑物。岩井背后的众人见状,一拥而上。岩井的声音想起:“杀掉。”

——哥哥。

敦子闭上眼睛。

不详的邪气凶猛的逼近上来。

接着钝重的声音想起,一次又一次。

呻吟,怒骂,巨响。

然后……

笑声响起。

“你、你是什么人!”眼睛怒吼。

“哇哈哈哈哈!竟然不认识我!怎么会有这等蠢蛋?连猴子都认识我!你肯定连猴子都不如。好,从今天开始,你的明基就叫猴子不如!听见了没,你这个猴子不如!”

——夏……

“榎木津……先生……”

傲然站立在港口的就是侦探本人。三名男子昏倒在他的脚下。

“没错!就是我!喏,益山,不要卡在巷子里挣扎了,快点去救可爱的小敦!看好了,小敦,侦探就是这么工作的,看仔细啦!”

榎木津话一说完,踢起倒在地上的男子。接着犹如一阵旋风,跳进空地中央,一瞬间踢到包围上来的另外三人。

“哇哈哈哈哈,弱的要命吗!”

“可恶……”

岩井摆出架势。

杂碎姑且不论,岩井好歹是道场的代理师范。另一方面,敦子从没听说过榎木津练过拳法。她咽下唾液。

岩井压低身体,逐渐逼近侦探。榎木津脸上浮现几乎瞧不起人家的嘲笑,一派轻松自在的看着岩井。“喝!”岩井吸气,缓缓的举起手臂。

榎木津仿佛赶苍蝇似的,满不在乎的拍在岩井的脸颊。“啪!”的一声,一道令人错愕的声音响起。

一刹那,岩井露出一种食物从眼前消失的饥饿野狗的表情。

接着,他就这样从敦子的视野中消失了。

榎木津的回旋踢击中了他的侧脸。

岩井倒下去,榎木津狠狠的揣在他的侧腹部。

接着榎木津揪着他的后领,把他拖起来,拳头打进他的心窝。然后他转向敦子。

“这是小敦的分!”榎木津说着。“还有这是你不认识本大爷的惩罚!”

铁拳击上左脸颊,岩井真的——弹飞了。

他被重重的偶打到飞出去的地步,非常符合道理。

“弄清楚了没,这个蠢蛋!以为要打上来的时候不打上来,不就是武斗的基本吗?以为要打上来的时候真的打上来了,那是搞笑的基本!打架是愈卑鄙的赢面愈大,明文化的卑鄙就叫做武术!”

榎木津回头一瞪,抓住布由双肩的两个人松开了手。榎木津轻快的大步走去,接二连三的把那两个人撂倒了。

“笨蛋!我不是才说了吗?你们就是以为对方不会再动手了,才会被打倒。给我记清楚啦!喏,那边的小姐,走吧。”

榎木津牵起布由的手。

“去哪里……?”

“哪里都好。还是你打算就这样永远住在这块空地?我是不会阻止啦,不过要是下起雨来会淋湿的。”

“敦、敦子小姐……!”益田窝囊的叫道,浑身沾满蜘蛛网,总算挣脱出小巷子。

“敦子小姐,要不要紧!你站的起来么?我也来帮忙……”

敦子说:“我站的起来。”她只是腿软了而已。结果敦子只是自己往后弹去,根本连一下都没有打到。益田伸手扶起敦子后,望向布由说:“啊,那位小姐就是华仙姑处女吧?”

“益田先生,你怎么会知道……?”

“我从榎木津先生那儿听说的。”

“榎木津先生怎么会……”

这么说来,刚才……

榎木津攻击岩井等人的顺序,和敦子遭到暴徒攻击的顺序似乎完全相同。

榎木津果然……

敦子开口询问前,榎木津先开口了:“这太简单了!只要看看小敦的伤和动作,你受到了什么攻击,可以说是一目了然嘛!还有这个人我也从益山那里拿到照片了!”

“从益山先……不,从益田先生那里拿到照片?”

榎木津都把益田叫成益山。

益田搔了搔头。“前天我接到华仙姑失踪的消息……我一直在找她,其实乌口委托我协助调查。他在调查中,怀疑起华仙姑处女似乎受人操纵。”

“受人操纵?”

“没错,乌口当面见过这位小姐一次。大约十天前,他伪装成推销员潜入,得以确认。”

“确认……什么?”

“嗯,在本人面前说这种话有些冒昧,不过有一男子几乎每天都出入华仙姑的住处。那个人似乎也负责与咨询者斡旋,但是华仙姑本人似乎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你不知道吧?”

布由似乎不明白益田在说什么,她本来睁圆了一双玻璃珠般的眼睛看着榎木津,不久后才注意到益田,应了声:“嗯。”

益田接着问道:“大概十天前,有一个两眼相距很近的轻浮男子到府上拜访对吧?”

“咦?哦,贩卖尼龙牙刷的……”

“没错,推销员。那个人有没有让你看一张模糊的照片,向你打听卖药郎的事?”

“哦……说是六年前他借钱给那个卖药郎……”

“你认识那个卖药郎么?”

布由微微偏头。“他长的很像一个我认识的人……不过那个人早在十五年前就已经过世了……”

“你认识的那个人是不是叫尾国诚一?”

“你……怎么会知道……?”

布由脸色苍白。

“尾国先生还活着。而且这十年之间,他频繁的出入你的住处。”

“怎么可能……我……”

“你不可能记得。因为尾国这个人,是个技术高超的催眠师。”

“催眠师?”

那么……

布由的预言是……

“没错,敦子小姐应该明白。我本来不知道,所以相当吃惊。催眠术里不是有一种叫做后催眠的吗?”

——原来如此……是后催眠啊。

“可是,能够做的那么……巧妙吗?”

“可以的。”益田说。“找来咨询者的也是尾国。所以咨询者早已经经过详细的调查,尾国根据那些资料,想出适切的预言,然后告诉这位小姐——当然是在催眠状态当中。接着再指示她在特定的契机下发言,并消除催眠中的记忆。大概是让她看到咨询者的照片,然后让她预言。接下来再动手脚,让事情照着预言所说的发生。这个时候,似乎也会使用催眠术。”

“为什么要那么大费周章……”

“当然是有许多的目的。像是掌握大人物的把柄、收取斡旋费用——不,只要让对方深信不疑,就能够用预言控制对方了,搞不好还能左右国家的未来——连这种夸张的事情都有可能。”

“尾国先生……还活着?”布由半透明的皮肤逐渐失去血色。

“骗人……这怎么可能……”布由捂住嘴巴。

她不断的重复着“太荒唐了”。

“没错,真的很荒唐。但是尾国真的活着,并且有许多证人。”

布由将憔悴的脸转向益田。

“华仙姑女士……我不知道你的本名,不过你每天都会见到你以为过世的男子。光是这样,就足以让人精神错乱了,不仅如此,你这十年间还不间断的受到催眠,这不可能撑得住的。听说视情况,甚至可能引发分裂症状或抑郁症状呢。”

事实上,布由的精神状况已经十分不安定了。”

她现在的状态相当危险。

“乌口觉得事有蹊跷,暂时不公开好比容易得到的独家新闻,重新展开调查。因为要是随便公开,可能会让幕后黑手给溜了。而且世人的眼光一定会集中在这名小姐身上吧……”

没错,非议和中伤都会集中在布由一个人身上。要是在这种状态遭遇到那种事,布由的精神或许真的会崩溃。这得感谢乌口过人的见识才行。

“而且,”益田接着说。“不管怎么逼问这位小姐也没有用。因为他是潜意识领域受到指示,完全不记得。这太巧妙了,俗话说,期敌必先期己……但是这也太残忍了。”益田最后这么说。

敦子走进布由。布由一看到敦子,身体晃了一晃,求救般的将那张面无表情的脸靠在敦子的肩膀上。

“敦子小姐……”

“已经……不要紧了,这下子……”

名为不明的谜团……

布由好像在哭,敦子感觉到泪水渗到了肩口。

“益田先生……真的谢谢你,还有……”

敦子砖头一看,榎木津拿着好像是捡来的铁丝,正紧紧的困住气道会成员的手脚,把他们绑在木椿上。

“真是大快人心,这下子他们绝对没有办法自己解开。很有趣吧?不管怎么吼怎么叫,也不会有人来这里救他们。啊,这家伙醒了。”

男子抬起头来,榎木津狠狠的敲在他的后脑勺。

连叫的机会都没有。

“暴力这玩意真是愚蠢,什么都不必想,太轻松了!可是手会痛,肚子也会饿,亏大了。喂,你们要站在这里聊天到什么时候?益山,都是你一直罗嗦,大家才回不去。还有,喂,那个女的……”

榎木津站起来,顺便踢了踢两三个人的后脑,迅速的走到布由的前面,又像刚才在事务所那样盯着她的脸看。

“你又被骗了哪?”

“咦?”

“虽然不晓得是怎么回事,不过骗不了我的。那是家人吗?那么根本没少哇。那个怪东西是什么?我知道了,是水母对吧?”

“水母……啊!”布由短促的一叫,眼睛睁的几乎连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我吧父母兄弟全家人不我把全村人都……

杀了……

“榎木津先生!你说的……您说的是什么?你看到了什么?”敦子问。

榎木津潇洒的站在小巷口,叫了声“小敦”,说道:“京极那个笨蛋担心死喽。”

敦子这才发现自己在流泪。

*

第六个夜晚来临了。

我应该筋疲力竭,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我并不感觉有多疲劳。

今天发生的事和昨天一样,昨天发生的事和前天一样,所以我可以轻易的想象明天的自己。而且应该大致吻合。反正明天一天也和今天一样。那么就算明天不来临也无所谓,但是夜晚无论如何都会过去,,所以不管怎么抵抗,相同的一天总会再次开始吧。永远的、一次又一次地。

我这么感觉。

我已经无法想象不同的早晨了。

这么仔细一想,我开始觉得我对疲弱的人生而言,早晨这个玩意儿——即使不是身处如此特殊的环境也一样——似乎都没什么改变。一觉醒来,我总是感到有些不安,我尽可能的像昨天一样行动,一心祈祷不会有任何事发生,然后再次害怕明天来临,颤抖着入睡。

悲伤的事、难过的事、高兴的事、愉快的事、讨厌的事——喜怒哀乐的差别相差甚微。不管再怎么悲伤,肚子一样会饿,不吃饭就会死。

伤心地满嘴东西吃饭的摸样十分滑稽,但这就是人,虽然有“难过的要死”这种说法,但是不管难过还是悲伤,生命之火也不会只因为情绪就灭绝。相反的,不管再怎么高兴,跌倒还是会痛,不管再怎么有钱,也不可能一口气吃下十几二十几碗饭。

结果,人生就只是起床、活动、睡觉。不管身处何处,做些什么,又或者什么都不做,也毫无改变。像我这种人不管存不存在,太阳依旧升起,依旧西沉,没有人——没有一个人会感觉到困扰,不是吗?

不……

我想起妻子。

妻子会怎么想呢?

会觉得困扰么?一定觉得平添了许多麻烦吧。

——可是……

我有种把什么都忘在哪里的感觉。

连日来,侦讯官纠缠不休地述说妻子的事。

你也想想你老婆啊……

你老婆在哭泣啊……

你老婆很伤心啊……

所以快点招了吧……

对于这些话语,我的回答全是些陈腔滥调。当然,那是我的真心话。虽然是我的真心话,却仿佛照本宣科,所以应该是来自于我过去所见闻的事物。

好寂寞。

我爱她。

原谅我。

想见她。

这种话,不是我的话。

是过去有人在哪里说过的话。我这个人,形同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结果我只是过去所拼凑起来的东西。

所以我是个废物。

真希望早晨不要来临。

我在坚硬的地板上翻身。

肩膀好痛,背好痛。被拳头殴打的下巴隐隐作痛。

因为……我还活着。肉体的疼痛,是现在的我唯一剩下来的、最后的生命的证明。

还觉得痛就不要紧啦……

——木场。

只剩下两个人败逃的夜晚。

在前线听到的战友的话。

然后我……朦胧的想起来朋友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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