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喀拉——
次地亦行中世阴阳家之说,与守庚申之事(中略),故民间亦广为流布,今亦多祭祀于路旁。《拾芥抄》载:“庚申夜诵彭候子、彭常子、命儿子,悉入幽冥之中,去离我身。”注云:“今按,每庚申向寝而呼其名,三尸永去,万福自来。”此诵文不知源自何处,三彭之名亦异,此诵为未守庚申而寝之歌,说法多异,今俗传彭申之夜诵歌云:
悉悉虫离我床,去我床,
未寝但卧,虽卧未寝。
此悉悉虫或称休喀拉。
——《嬉游笑览》卷七/喜多村信节
文政十三年(一八三○)
1
“我的记忆力比别人好。”女子说。
那又怎样?——木场修太郎心想。
木场完全提不起劲。虽然不到心不在焉的地步,但钻进耳朵里的话全都停留不了多久,一下子就溜到别处去了。停留时间太短,所以无法领会话中的意思。女子愈是滔滔不绝,木场就愈觉得无所谓。也不知道是真心这么想,还是装出来的。他连去分辨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像为了消磨时间而进经典电影院,看着已经看过好几次的老电影。不管银幕中央的女子是哭是叫,甚至被杀害,身为观众的木场也莫可奈何。无论银幕里发生多么重大的事,老实说,木场一丁点儿都不在意。视网膜虽然倒映出有人在倾诉的模样,但他的脑袋是一片空白。
说到那个时候木场在想些什么,他想的只有被简慢地端到面前,用豆腐渣做成的像是寿司的东西上头摆的燻鲸鱼肉而已。
那么巨大的鲸鱼究竟是切下身上的哪个部位,才能变成这么寒酸的东西呢?这件事怎么样就是让木场在意得不得了。
“绝对错不了的。”女子有些激动地说。
——烦死人了。
在一旁托着腮帮子的酒店老板娘倦怠地开口:“连一丁点儿干劲……都感觉不到哪。”
就像猫撒娇的叫声般,完全无法捉摸。
老板娘说的一点都没错,所以木场没有回话。
“怎么啦?真拿你这个木屐警察没办法……”
老板娘——猫耳阿润眯起一双杏眼瞪着木场。
然后她瞧不起人地骂道:“没出息的懦夫。”原本热心倾诉的女子看到阿润此举,突然变得萎靡不振,一脸索然地望向褪色发黄的柜台。
木场总觉得有些内疚,可是他一想到自己就是在这种时候心软,才会每次都倒大霉,于是故意冷酷地皱起眉头应道:“罗嗦。”
木场是东京警视厅的刑警。
处理了好几个月的重大案件在今年春天总算告一段落,接着好不容易解决掉悔过书、报告书等他不擅长的文书工作,木场厌烦到了极点,回过神时,他人已经接近闹区了。然后……他来到了这里。
猫目洞——完全就是家落魄的小酒店。昏暗,空气也不流通。连客人都没有。没有说些无聊废话的陪酒小姐,也没有自以为是地说教的酒保。
只要能喝酒,去哪里都无所谓,但木场会特意迢迢远路来到与住处反方向的池袋这一带,或许是因为他已经没有力气投身人群之中。木场懒得迎合社会的时候,就会来到这家店。
——大失所望。
不该来的——木场有点后悔。
的确。
不,如同猜想,当木场来访时,地下的这间小店没有半个客人。
不仅如此,老板娘一看见老熟客木场,早早就打烊了。这都是老样子了。与其说是生意不好,倒不如说老板娘根本无心做生意。
“我在等你呢。”老板娘装出笑容,睁眼说瞎话。
不去的时候,木场半年都不会光顾,老板娘不可能会等待这种不良客人。木场理都不理:“别说那种无聊的奉承话。”
然而……
没多久,阿润就叫木场看店,离开了店里。木场什么也没想,打定了主意专心喝酒自斟自酌时,阿润带来了一个说是熟人的女子。
“让她商量一下吧。”阿润这么说。
原来睁眼说瞎话并不是奉承,而是别有居心。女子频频倾诉她被人偷窥还是怎么样,让木场觉得烦躁。他不想听,不想思考。
所以木场连女人的脸都没细看,只是盯着缺了口的酒杯,看着卖相极差的小菜。
——竟然得寸进尺。
木场把像是寿司的东西扔进嘴里。
吃进嘴巴后他才想:这年头哪里还在做这鬼玩意儿?
豆腐渣寿司,是无法随意吃到寿司的年代才会产生的替代品。豆腐渣用来代替米饭,而鲸鱼肉则代替鲔鱼。
换言之,这是在没有米也没有鱼的年代才吃的下去的东西,木场以为水产品的管制废除以后,应该不会再有哪个笨蛋去吃这种难吃的东西,也不会再有哪个笨蛋端出这种东西给客人了。
食物卡在喉咙里,难吃极了。
木场在丰岛的辖区任职时,好几次到贩卖这种鲸鱼寿司的黑市寿司店进行查扣。
虽说比鲔鱼容易弄到手,但鲸鱼仍然是水产品。也就是违禁品,所以不能在市面上光明正大地贩卖。
木场偷吃过好几次查扣的鲸鱼寿司。
当然,这不是一个公仆应有的行为。可是警察就算查扣了寿司,结果也只能扔掉。实际上是贩卖违禁品的黑市不对,但是将黑市查扣来的贵重食物不当一回事的扔掉的警察,又算是什么?
木场总觉得难以释怀。
就算是违法的东西,当时的人过的也是有一餐没一餐的生活,甚至有人饿死,而应该要守护社会的警察竟然将能吃的东西扔掉,这怎么行呢?要扔掉,倒不如吃掉——当时木场是这么想的。
每次偷吃都卡在喉咙里,每次木场都呛得厉害极了。
时隔几年后再吃到,他又噎住了。
木场急忙把酒杯中的液体灌进喉咙,结果呛得更惨了。
杯中的廉价酒不仅度数高,而且不知道原料是什么。
阿润见状,像洋猫般的的脸笑歪了。
“你啊,这样也算是刑警吗?空有个大块头。”
“我告诉你,刑警可不是小镇的烦恼咨询员那,喂!”
“干嘛?警察不是站在百姓这一边的吗?”
“警察是站在守法者这边的,我们只负责取缔违法者。”
“偷窥不也是违法行为吗?你神气个什么劲啊?”
“我是搜查一课的,办的是杀人案……”
这是借口。
他只是觉得烦。
“就算是失败了,但你这种块头活像个大佛的男人闷闷不乐个没完没了,实在是难看到了极点那。”阿润说道,用力撇过脸去。
——失败啊……
的确。
上次的事件里,包括木场在内的搜查人员的行动——不,本部的搜查方针本身就有着无法弥补的过失。尽管布下了天罗地网,被害人却不断地增加,而且这还是东京警视厅与辖区——国家警察千叶县本部倾尽全力进行的搜查行动。
有五个人在木场面前丧命。
即使不是木场本人犯下了致命的过失,杀人事件在身为警官的木场面前大喇喇地发生也是事实。当然,木场对于这件事并非不感到自责。他也觉得要是自己行事再聪明一点,或许能够挽救一两条生命。
然而,他也觉得这么想是自命不凡。他认为区区一介警官,能够做的顶多就只有那么一点程度了。
他绝不是自卑,也不是为了卸责而逃避现实。而且以结果来说,木场比搜查本部更接近真相,就算被责备擅自行动,他也自认为在有限的状况中,尽了最大的努力。对于这一点,他并不后悔。
但是……这种情况,问题并不在于努力、判断或对错。
有意义的只有结果。
不管是做出正确的选择,或是真挚地努力迈进,结果失败的话,一切都是枉然。但是即使做错还是偷懒,只要结果顺利,一切都皆大欢喜。
确实是有疏失,许多人牺牲了。
但是凶手被逮捕,案子结束了。
无可奈何。所以木场不感到满足,也不觉得失望。他十分淡然处之,也不觉得自己像阿润说的闷闷不乐。只是……
硬要说的话……
木场不中意淡然处之的自己。总是驱使木场往不必要的地方横冲直闯的莫名冲动,现在却不可思议地沉静下来了。一点都不像自己。结果木场到现在仍对事件没有任何感想。他觉得这种情况,自己应该更情绪不稳、更激愤、更兴奋地做出莫名其妙的行动来才对。
那样比较像自己。
当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就算木场一个人大吵大闹,死人也不会复生,但是他觉得如果不至少大闹一下,被杀的人似乎会死不瞑目。这不是讲道理,木场认为自己的行动规范并不是道理。说起来,不管死了多少人,却只有一句“哦,这样啊”的话,那简直……
——简直就像战争。
木场这么感觉。他不愿意这样,他觉得这样是不对的。但是……
尽管眼前有那么多人死去,结果木场却无法有任何特别的感想。
这种达观而成熟的自己,让木场有些无法接受。只是如此而已。
他并不是在为失败而后悔。
木场只是嫌麻烦。
此时,木场进来后第一次正视阿润的脸。
鲜明的五官,玫瑰色的口红。
自己看起来应该完全是在瞪人,木场非常明白自己的容貌会带给对方不必要的威吓感。
细小的眼睛,粗犷的脸庞,健壮的脖子。
阿润意兴阑珊地撇着脸。
“呃……”女子消沉至极,无力地开口。“我还是……”
“你……要去那个叫什么的怪孩子那里吗?”
阿润撇着脸,慵懒地问道,女子苦恼了一会,应了一声:“嗯。”阿润小巧的嘴唇衔住香烟。
“这个嘛,我是不太赞成你去啦,不过总比这个笨蛋……”
笨蛋是值木场。
阿润点燃香烟,吸了一口,把烟吹向木场,接下去说:“可靠吧。”
“喂……”木场有点介意。“……你说的那个怪孩子是什么?”
“干嘛,那跟你无关吧?笨条子。”阿润骂道。“对啦,跟我没关系啦。”木场凶回去。凶都凶了,这下子也不能求人家告诉他,这次换成木场撇过脸去了。
女子见状想要开口,但阿润制止她,结果自己说了起来:“通灵少年啦。嗯?可是那也不叫通灵吧。我想想,是神童吧。叫什么来着?对了,他用的是什么照魔之术吧。”
“啊?什么照摸?”
“好像是照出魔物的意思吧,可以识破坏事和谎言。”
“哈,那岂不是太方便了吗?”木场不屑地说。
什么灵啊魔的,木场最痛恨那类东西了。细微的差异他根本不在乎,那类东西在木场眼中全是一丘之貉,全数排斥。
“警察里最好有一个,不,阁员里应该要有一个吧。”
“好像……也有人提出这样的意见。”
“你说什么?”
木场当然是开玩笑的。
老板娘只是望着天花板,悠然自得地回答:“内阁怎么样我是不知道啦,不过我听说那孩子在某件案子里大显身手,揪出了最烦。要是能够识破伪证,那一定很方便嘛。”
“混账东西,警察才不可能相信那种东西。我看八成是抓到偷咬沙丁鱼的野猫罢了吧?我不晓得什么神童还是少年,就算是神明还是佛陀,要是司法人员照着神谕行动,岂不是世界末日了?要是警察真的相信那种小鬼的胡说八道,这个国家就完蛋啦,混账东西。”
“那么……”阿润爹声爹气地说。“……这个国家差不多要完蛋了吧?”
“什么意思?”
“因为我听到的不是那孩子协助犯罪搜查这么简单的事,而是对逮捕罪犯做出实质贡献这样确实的传闻。这表示警方在搜查还是逮捕行动时,采纳了那个孩子的意见吧。一般民众是不能逮捕罪犯的。”
“只是传闻吧。”木场说。
阿润答道:“人不是说无风不起浪吗?随便什么都好。管他是小孩还是小狗,总比动也不动、像块腌泡菜石的刑警要来得有用多了吧?”
“你很罗嗦耶,知道了啦。”
“你知道什么了?”阿润说道,烦躁地摁熄香烟。“听好了,我可不是因为这位春子小姐要去依靠你说的那个死小孩的胡言乱语才这么说的。全都是因为你像头小便的马似的呆杵着不动。”
“你这个女人啊……”
“什么女人不女人的,别乱叫。”
“诶?我是客人耶!”
“我不记得这阵子有收过你的酒钱呢,请不要摆出一副大爷样好吗?”
“都倒酒给人喝了,还在那里说什么大话。每次来都关店,你上次还在里头呼呼大睡对吧?你在睡觉对吧?喂,别以为你骗得过刑警哪。而且你每次都尽拿些莫名其妙的东西给我吃,说什么试吃,每次都害我拉肚子。听好了,阿润,事情要讲顺序,工作要讲职责。我不晓得这个人住在什么地方、但这种事得先……”
“你这人就会满口废话,这我当然知道。不就是因为附近的警察根本靠不住,才会像这样拜托你这个迟钝的笨蛋吗?你连这都不明白吗?你以为谁喜欢没事来找你这种长的像厕所踩烂的木屐的人商量啊?”
“呃……”女子——阿润叫她春子——怯生生地开口。“润子小姐,可以了,我……”
阿润无可奈何地看了木场一眼,无力地说了句:“对不起。”听起来也像是在对木场说。
“……呃,也不是这一两天就会怎么样的事,而且也没有生命危险,所以我还是去请示蓝童子大人……”
“等一下。”木场忍不住插口。“那类通灵的骗子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干嘛插嘴?木场心想。
“所以最好不要和那种人扯上关系。”
多管闲事。说起来,这根本不关木场的事。只是他有个怪癖,别人用力推他,他就会狠狠地顶撞回去,但是对方一缩回去,他就会伸手拉过来,教人伤脑筋。木场天生就是个爱唱反调的人。
——不对,我是三岁小鬼啊?
应该是吧,这不是大人的反应。
阿润垂着头,她一定正暗自窃笑。
“你笑什么笑?我最痛恨占卜这类鬼东西了。我干的这一行,也认识很多被害人。和那种人扯上关系,没一个有好下场。那种人就算你不去碰,也会自己找上门来,没必要去自投罗网。那岂不是叫什么扑火吗?”
阿润露出少女般的表情,把笑意给咽回去似地说:“可是我说你这个人啊,实在是太好笑了。不过……嗳,算了。春子小姐,只有这件事,这个傻瓜说的完全没错。我也告诫过你不知道多少次了,你最好还是打消这个念头。”
春子虚脱地“哦”了一声。“我也这么想,可是……”
“可是?”
“以前曾经有一次……是碰巧的,呃,我得到蓝童子大人的忠告……怎么说呢,是和我有关系的……”
“和你有关系?”
“嗯,所以我想……应该可以信任吧……”
“喏,那边的刑警,都是你不好好地听人说话,春子小姐才会这么想不是吗?这小妮子就是不干不脆的,要是放任她这样下去,一定会去找那个小鬼的。和那种人扯上关系,不是准没好事吗?”
“那你是要我怎么样?”
——结果不又是这样了吗?
木场重新聆听女子的说明。
女子——自称三木春子。
她今年二十六岁,说是静冈人,因故战后来到东京,前年开始在东长崎的缝制工厂上班。没有家人亲戚,独自一人住在工厂的宿舍里。
春子这个人的外表一点特征也没有,就算往后在别处再度碰上,也令人怀疑是否能够认出她来。乍看之下,她并不像耽于玩乐的女人,服装也十分朴素,这样的女子怎么会认识酒家老板娘?木场对这一点感到有些诧异,不过女子没有述说她上东京的理由,也没有说明她与老板娘的关系。
“很缠人。”春子再三强调。
看样子似乎真的很缠人。
让春子评为缠人的,是住在附近的一个派报员,名叫工藤信夫。
春子说,工藤从去年秋天开始就一直纠缠不休,让她不胜其扰。说白一点就是追求她,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你……不喜欢那个人吗?”为了慎重起见,木场问道。
因为这是最重要的一点。
实际上,这类纠纷很多时候是旁人理不清的情侣吵架,没有人被别人喜欢会感到不快。虽然其中有些人会觉得烦,但那只是不中意追求者或状况,对于受人喜欢这件事本身并不感到厌恶。
不过世上也有许多情欲胜过爱意、只是出于性冲动而追求异性的无耻之徒,那类情况,只是一种伪装成爱意的性骚扰,不过就连这种岂有此理的求爱,也有人觉得没那么糟糕。
而这类情形,女方不愿意的态度大部分都只是装装样子而已,所以更棘手了。像木场总是对此感到困惑不已。
当然,无论是男是女,如果自己的人格遭到漠视,只被视为性冲动的对象,不可能会觉得高兴。即使如此,仍然有些人觉得不坏,这并不是因为他们好色或淫荡,只是他们受虐的心理受到刺激吧。木场这么想。
不过……
木场既未追求过别人,也没有被追求过,当然无法斩钉截铁地断定。虽然无法断定,不过向对方倾诉“我喜欢你”,应该很接近臣服于对方,向对方说“我任凭你吩咐,请你收我为小弟”吧。如果这样的话,被追求的一方对于追求的一方是不是会萌生出优越感呢?因为对方奉上无条件的恭顺。一个人只要稍微有点支配欲、或自尊心稍微强烈一点,即使对方的色欲显而易见,还是不会觉得不愉快吧。
反过来也是有可能的。被追求的一方若是有被虐倾向,在不同的意义上,也会有不同的感想吧。
不管怎么样,嘴上说讨厌,也是喜欢的一种表现方式——男人这种可笑的逻辑能够行得通,也是因为有这些复杂棘手的例子存在吧——木场心想。
不过对于不擅长处理感情问题的木场来说,这些或许都只是自以为是。
但是,木场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种事终究只能让当事人自己解决。木场知道几个事例,表面上虽然不断地说烦人、讨厌、很困扰,但是摊开来一看,别说是讨厌了,根本就是两情相悦。碰上那种事,被找来调停的第三者简直成了在可笑也不过的小丑。
多管闲事不合自己的性子,所以木场要确认春子是不是真的觉得不快。
“你真的讨厌他到作呕的地步吗?”木场再次询问。
一时没有回答。
隔了一会儿,春子断断续续地回答:“其实……也不是……讨厌啦……”不出所料。
“那样的话,你就应该听听那个人……”
“可是……”
木场就要开始谆谆教诲,春子似乎察觉,立刻打断他接下来的话。
“可是他成天监视我。”
“监视?”
“如果只是冥顽地纠缠不休,那还没什么。不,这样也不好,可是我对他一点意思也没有,所以真的、真的一点都没有把他当成对象来考虑。所以说,与其说觉得烦,我更觉得……呃……有点恐怖。过年时,我曾经拜托厂长,请他制止那个人继续纠缠我。”
“然后呢?”
“原本他在我的公寓附近徘徊、或是在工厂后门埋伏等我下班、或晚上站在窗外的行为……”
“他做到这种地步吗?这……这家伙真难缠哪。然后呢?”
“嗯,厂长人很亲切,还担任町内会的干事,所以也很有影响力。我和厂长商量后,厂长便说交给他,不过因为担心当面说会起冲突,便去找提供工藤先生住宿的派报社老板申诉,说他那样造成别人很大的困扰。于是工藤先生那些奇怪的行为……”
“收敛了吗?”
“是的。”
“那不就好了吗?没有任何损害嘛。叫人家连想都不能随便想,再怎么说也太过头了吧?”
木场这么说,阿润边揶揄似地说:“你是专门单恋的嘛。”
木场恶狠狠地瞪她,却没有半点效果。
“你真的都没在听呢。听好了,春子小姐从刚才就一直在说后来的事。只有那样的话,连犯罪都称不上。谁会为了那种事去找刑警商量啊?”
说的也是。
她是说……被偷窥吗?
——被偷窥啊……
“嗯,总不会是二十四小时随时都有人在偷看你吧……?”
二十四小时随时都有人在看我——不久前落网的连续杀人犯这么诉说。难当然是妄想,不可能有那种事。
不过,木场知道就算那个凶手例子特殊,平常人也很容易萌生那类的妄想。他听过以前是精神科医师的朋友详细的解说,强迫性神经症、精神分裂症,并不是什么特殊的疾病。如果说是,包括木场在内,每一个人都是精神病患。一听之下,才知道那似乎只是程度的问题。
但是就和占卜、通灵一样,木场也非常痛恨精神分析和心理学。对木场来说,这些东西只是根据的理论不同,其实性质根本相同。要是这么说,医师一定会生气地要他不许混为一谈,但占卜师应该也一样会抗议吧。虽然占卜不合道理,但自古以来就深植民间。另一方面,精神医学虽然符合道理,却还是开发中的学问。若论有没有公民权,占卜搞不好还占了上风。
木场将不祥的预感完全表现在脸上,阿润似乎马上察觉出来,在木场抱怨前牵制说:“你又在想什么没用的事了吧,你也差不多该自觉到自己脑子那么笨,想再多也没用。”
这已经不是揶揄,根本就是唾骂了。
“你这女人也真教人火大,不好意思,我就是笨,才会去当刑警,你不懂吗?而且我的脑子是我的脑子,要想不想轮不到你来指挥。”
“我说啊,你那个四方形的脑袋里头在想些什么,我全都看透啦,我早就从降旗那里听说了。反正你又在想上次按个溃眼魔的事了吧,谁不知道你把这女孩想成强迫性神经症还是自我意识过剩……”
我那全被看穿了,阿润高明多了。
降旗就是那个灌输木场一些有的没有的只是的罪魁祸首——前任精神科医师。木场一时忘记了,不过这么说来,降旗也是猫目洞的常客。
“……可是,不是那样的。”阿润说道,撅起嘴巴。
木场怎么样都无法信服。
“不是那样,那是哪样?她刚才不是说她整天受到监视吗?不是说一直有人在看她吗?她觉得有人一直在看她吧?那不就是一样吗?”
“呃……”春子发言了。“……不是那样的,我完全不觉得有人在看我。不,不可能有人在看我,所以、所以我才觉得恐怖……”
“那到底是……”
——怎么回事?
木场视线从阿润母猫般的脸转向春子平凡的脸。由于照明昏暗,春子的五官印象变得更薄弱了。
“工藤先生从那以后,突然就再也没有出现了。”
“突然吗?”
“是的。据说,他似乎深自反省,每天早晚认真地送报,我也放下心来,可是过了一个月左右……我收到了一封信。”
“信?情书吗?”
“说是情书……也算是情书……”
“怎么这么模棱两可?不是吗?”
“嗯,上面……呃……详尽地写着我的日常生活……”
“什么?”
那封信上以小小的字迹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文字。
(前略)春子小姐/
为何疏远小生/为何做出如此残酷之事/为何你不顺从你的真心/小生了解你的真心/你让小生在雇主面前出尽洋相/即使如此小生还是愿意原谅你/因为小生知道/那并非你的真心/小生知道的不只如此/小生知道你的一切/让小生证明/这不是谎言,也不是幌子/例如那一天/那一天/
你……
“接下来……仔细地记载了我某一天的行动。那真的是巨细靡遗、详细入微,整张纸满满的,写的极为详尽。”
“那……”
“是的,全部说中了。”
“不会是……碰巧的吧?”
木场觉得就算随意猜想,也不会相去太远。工厂的上下班时间一定,而且工藤这个人以前曾对春子纠缠不休,应该也掌握了她上班以外的生活作息——例如用餐时间或就寝时间。
那样的话,除非有什么相当特别的事,镇工厂女工一天的生活应该不难想象。木场这么说,春子的表情一暗。
“要是这样就好了……不,我一开始也这么想。不,应该说我努力地这么想。可是……”
“不是吗?”
“嗯,呃,例如说……”春子垂下头去。
“这很难启齿呀,迟钝鬼。”阿润斥责木场。“喏,像是内衣的颜色啊,有很多啊。”
“哦……”
“哦什么哦。春子她啊,手脚冰冷,胃肠也不是很好,所以呃……我说出来没关系吗?”
“嗯,我也不是会为这种事情害羞的年龄了。”
“说的也是,反正这个男人的对女人一点兴趣也没有,满脑子只知道吃。听好喽,这女孩会穿一些毛线衬裤啊、缠腰布啊、针织衫等等。喏,当时还很冷嘛。”
“好了,我知道了。要是不迟钝,哪干得来这粗鲁的职业啊?可是,那个叫工藤的家伙连这种事都……”
“嗯,当时还是初春,气温也不一定,我有时候穿,有时候没穿,可是当天穿的……呃……例如说颜色,连这都……”
总觉的话题变得太真实,木场从春子的脸上别开视线。
他盯着褪成米黄色的墙壁问道:“上面写的……唔,都说对了吗?”
“都说对了。”春子回答。
会不会是她记错了?
说起来,几天前穿的什么颜色的内衣,会一一记得吗?木场首先怀疑这一点。
像木场,连昨天自己穿了什么都记不太清楚了。因为他的衣服大同小异。木场虽然不能拿来当标准,但他并不认为自己与一般人相差多远。虽然木场无法想象女性的贴身衣物有几种颜色,不过也不可能多到哪里去。顶多只有两三种颜色吧。只有这几种颜色的话,就算其实不是,但别人如此断定的话,也会误以为说中了,不是吗?
——原来如此,那是在说这件事啊。
木场搔搔下巴。
这事也真诡异。
“那……也就是说,那家伙……偷窥了你的房间。”
“算是偷窥房间吗……?呃,像是用餐什么的,是所有工人集合在工厂的餐厅一起吃……连我在那里吃了些什么都……”
“连这也说中了?”
“嗯。菜色虽然是固定的,但可以挑选。种类虽然不多,不过我并不会特定挑选什么,连这也……”
换言之,工藤这个人与其说是偷窥春子的房间,更接近紧跟着春子行动。
二十四小时整天都被黏着,光是这样就教人受不了了。不仅如此,连回到房间以后也被偷窥,确实会叫人发疯。
“所以你才会说监视啊……”
就连处在组织监视下的军队盛会,也有独处的时间。关在单人房间的囚犯,也不会被二十四小时监视。即使是生活邋遢随便得被人偷看也不在乎的木场,也不愿意在独处时被人盯着瞧。虽然春子已经不是少女了,但她毕竟是个未婚女子,一定感到忍无可忍吧。
而且还不只是被看而已。
还将看到的内容写成书面报告送过来……
——到底是在打什么鬼主意?
“你这人真是脑袋转不过来呢,春子一开始不就说她在烦恼这个问题了吗?”阿润恨恨地说。
她说的没错,但木场当时没在听,有什么办法?缺少线索的话,本来懂的事也听不懂了。要是以成见来填补缺少的部分,故事很容易就会变形的。
写了一大堆后,信件这么作结:小生全都知道/千万小心……
好阴险。
不,不是这种问题。
“看到这封信,我真的吓坏了,可是又无从回复。就算想和别人商量,一想到我随时都被他监视着,也不敢去找人。不知不觉间,一个星期过去……我又收到信了。”
“内容是什么?”
“我这七天以来的行动。”
“然后内容全部都……”
“全部都说中了。”
“全部……?后来收到的信,也和一开始的信一样,呃……所有的事都详尽地……呃,写得一清二楚吗?”
“嗯,一张信纸一天份,用小小的字写得密密麻麻的……总共有七张……”
“从早到晚?”
“从起床到就寝。”
“那表示那个叫工藤的人一整天……不,一整个星期都紧跟在你身边,连眼睛都不阖地……?”
就算是充满执念的刑警,也不会单独一个人像那样如影随形地盯梢。
“那你怎么做?”
“我……无可奈何。我也试着委婉地找厂长商量,但是因为那种内容,我觉得不好意思,不敢拿给他看……”
上面写满了自己的私生活,这很难启齿吧。
“结果就这么不了了之,同事也没有半个人当成一回事。就在这当中……又……”
“又收到信了吗?”
“是的,后来也每隔一星期收到一封。”
“每隔一星期?意思是……信件还一直寄来吗?”
到了这种地步,只能说是脱离常规了。
“那些信一直……难道现在也还继续收到吗?”
“嗯……上星期的……还有收到。”
“这……唔……我想想……”
虽然莫名其妙,但相当棘手。
木场抚摸着下吧的胡茬,阿润眼尖地看见他的动作,马上插嘴说:“喏,你看,这件事很不寻常吧?一开始认真听人家说话就好了嘛。”
“哪里好了?不管这个,到目前为止,总共收到了几封信?”
“从二月开始就一直收到,嗯,前前后后已经收到七周份了。”
七周份——四十九天,将近两个月。
“那么,工藤那家伙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一直……监视着你?”
“问题就在这里……”春子双手手指在吧台上交握。“……我刚才说过了……我……不觉得被人盯着。”
“可是……不盯着你,就不可能知道那些事吧?”
“是的,可是……”
“哪有什么可是不可是的?他都写得那么详细了,肯定是看得一清二楚。那表示他躲藏在建筑物的某处吧。”
“可是……并没有那种迹象。”
“我想想……你房间的隔壁是不是空房?”
嫌疑犯住在公寓的话,警方通常会租下邻室,进行盯梢。
“呃,我住的公寓是工厂宿舍,两边都有住人,是和我年级差不多的女工,工藤先生是在不太可能潜伏在里面……”
“可是有天花板吧?或是地板下方。”木场说道。
阿润从旁边探出头来,简慢地说:“又不是忍者。而且这又不是说书故事,可不可以讲点像刑警的有用意见啊?你那种话旁边的小孩也会说。”
“可是地板下面和天花板里面都是潜伏的惯用地点,其他还能从哪里进去?喂。”
“呃,我的房间在一楼,没有地板。而且那是二层楼公寓,我想天花板里面也不太可能,上面的房间也住着同事……”
“公寓对面是什么?”
“是工厂。”
“那就是潜进工厂里面,拿望远镜之类的偷看吗?”
“这……自从收到信件以后,我也开始警戒,用布和报纸贴住窗户,外出时也记得检查门锁,而且工厂也只是一栋简陋的木造房屋,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
“可是啊,缝隙是到处都有的。”
“这个刑警真是满口蠢话。听好了,假设——只是假设——假设那个叫工藤的人真的就像你说的,像石川五右卫门(注:石川五右卫门,?~1594,安土桃山时代的大盗贼,1594年被捕,在京都三条河原被处以锅煮之刑,后来成为许多戏剧的题材)似地躲在某个地方,一整天监视者春子好了。那这里都还不打紧,问题是,那样工藤自己要怎么过活啊?他要睡在哪里?要怎么吃饭?要怎么洗澡?”
“我怎么知道?那个人累的话就睡觉了吧,醒来就起床了啊,饭哪里都可以吃,人不洗澡也不会死。”
“两个月不洗澡?”
“前线可没有澡堂。”
“工作呢?工作怎么办?”
“笨蛋,要是继续工作的话,怎么可能做出这种偏执狂般的事情来?”
“他继续在工作。”
“是的,工藤先生似乎非常守本分地继续配送报纸。因为是厂长替我申诉的,他自己也很在意,说有时候会去派报社看看。他说工藤先生在那里夹报,或计算份数,工作得相当卖力,所以……工藤先生不可能成天监视着我。”
“这确实……”
——不可能吧。
那样的话,是做不到这种事的。
“会不会是有人假冒工藤,做出这种事?”
“是的,我也怀疑过这一点。可是问我会是谁?我完全没有头绪,而且也没有任何证据。再说,我刚才也说过了,就算不是工藤先生,我身边的环境也不可能让人偷窥。”
“同事呢……?”
这并非不可能,就算同是女人,也不能信任。
因为,春子来自山区,可能没见过什么世面,或许她并不适合都会生活,也难保在职场中不曾发生过什么摩擦。
“……如果是同宿的同事,就可以监视了。”
“这……我倒是没有想过。”春子沉默了。
有这个可能。
木场觉得除此以外别无其他可能了。
结果木场也沉默不语,就把弥漫着些微尴尬的沉默。
木场总觉得有些困窘,用拇指指腹抚摸变长的胡须。没多久,阿润催促起来:“怎么样嘛?没有什么好主意吗?”
“诶?不就是你这个丑八怪说我是笨蛋,想也是白想的吗?你不是早就看穿我四方形的脑袋在想什么了吗?那你帮我说一说不就得了?”
“你生气了?”
阿润睁圆了眼睛,从正面盯住似地望向木场。阿润的表情就像猫眼般变化个不停,这就是店名的由来。木场将视线落向装豆腐渣寿司的盘子上。
“才……才没有。反正就像你说的,我不擅长思考。我啊,是靠脚走、靠眼睛看、靠手摸来搜查的。是那种吃苦耐劳,把破鞋子都给磨光的类型。”
阿润懒散地摊开虚脱的双手。“多么落伍啊,这种的现在早就不流行了。”
“搜查哪有什么流行落伍的。总之,不去到现场看看还是实地搜查一番,现阶段没办法断定什么。你去过辖区……不,派出所了吗?”
“我遮住脸……偷偷去过了。”
“然后呢?”
“我被嘲笑了一番。呃,警察说:‘工厂就在派出所附近,我也经常巡逻,从来没见过什么可疑人物。’我也把信件拿给警察看,但警察说不用在意,反正没有生命危险。”
“没用哪。”
没用是没用,不过这就是警察一般会有的应对。换成木场值班,一定也会做出相同的反应。
“至少人家还听了春子的话,比你好多了。”
“你这女人真的很罗嗦,不要一直打岔。总之,至少得去现场看过一次才行。遇上这种情况,现场是……没错,得去你房间参观参观。”
“你要去?”
“叫你闭嘴。那个叫工藤的人,是个怎么样的人?”
春子闻言,平凡的脸暗沉了下来。她一皱起眉毛,脸就变得有点特征了。
她之所以看起来没有个性,或许是因为没有表情,要是笑起来,无关也许会给予他人不同的印象。春子想了一下,手放在眼前比画着。
“嗯,他肤色很黑,脸像这样,鼻子…”
春子思考过后比手画脚地形容起来。
她做出压扁鼻子的动作。
“我不是说他的长相,是性格。”
“我不太清楚,感觉很缠人。”
“缠人这一点确实错不了吧。你属你不太清楚,但人家对你可是一见钟情。你们是在哪里认识的?”
“哦……”春子的回答很不起劲。
是紧张随着呼吸溜走了吗?紧迫的气氛突然消失了。
那声“哦……”之后,迟迟没有接话。
“有什么不好启齿的吗?”
“是在长寿延命讲(注:‘讲’是日本一种民间组织,近似‘会’。像老鼠会(鼠讲)、标会(赖母子讲)等等,在日文中皆为‘讲’的一种。由于与情节中提到的习俗传入演化有关。故译文中保留‘讲’字。)……”
“什么常售延命讲?”木场完全不懂她在说什么。
“长生不老的长寿,延续生命的延命,讲课的讲。”
“那啥啊?宗教吗?”
“不是宗教。呃,您知道庚申讲吗?”
“更生讲?像标会那样的东西吗?”
“庚申啦,庚申。”阿润说。“你不知道吗?你家不是石材行吗?”
“庚申?哦,你是说那个立在路边的石地藏吗?”
在木场的认知里,那应该是像石佛般的立像。木场记得在小石川的老家旁边,也立有一尊石地藏。不过木场这一年都没有回过老家,不知道地藏是不是还在。
“那才不是地藏哩。”阿润噘起嘴巴说。
“庚申塔的话,是猴子吧?那是不见不说不闻(注:从双手遮住眼、耳、口的‘三猴’衍生而来的谚语。‘不见不说不闻’的‘不’,日文中与‘猴’音近。)。”
“猴子?是吗?不对,那才不是猴子。阿润,你不要在那里信口开河。以猴子来说,那手也太多了吧。”
“地藏的手也只有两支啊。”
“猴子里了不起的只有孙悟空吧?”
木场还要继续没有议论的争议,春子阻止了他。
“他们祭祀三猿……还有四支手的神明的画像。”
“祭祀?你说那个长寿延命讲吗?那还是宗教嘛。”
“那与其说是宗教……呃,算是讲习会吗……?不,和讲习会也不一样,有时候会传授健康法,有时候会开药,或讲述一些教训……。所以说,就像自古以来的庚申讲……”
“等一下。”
听到这里,木场唐突地恢复了旧时的记忆。
那段记忆还滴水不漏地伴随着缐香味,是那种已经发了霉的记忆。不对,不是记忆,应该就是回忆的残渣。
“……庚申讲,庚申讲啊……,对了,我想起来了。小时候我参加过,不过我祖母死了以后应该就没再办过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晚上的时候,附近的住户聚在讲堂喝酒作乐,这么说来,那好像叫什么待庚申讲之类的。”
“就是那个。”春子说。“庚申之日,每六十天就有一次。那一天不能睡觉,必须醒着才行。所以从以前就有个习惯,住在附近的人会聚在一起,彼此监视着不能入睡,直到黎明来临……。我不太清楚,不过这就叫做庚申讲。”
“为什么不能睡?”
“谁是害虫会离开身体。”
“那不是反倒好吗?”
“不好。人一睡着,那种虫就会离开身体,使人的寿命缩短,所以必须醒着才行。要是人醒着,虫就没办法做坏事……我不太会说明,我总是说不好。”
“唔,真的是听不太懂。你说的长寿延命讲就是那个吗?也是晚上不睡觉,整夜吵闹吗?”
现在还有人会为了那种骗小孩般的理由熬夜吗?
“可是……要是熬夜的话,别说是延命了,岂不是成了短命讲吗?我不太懂,不过想要长生,不就该多睡觉吗?”
春子再一次“哦……”发出分不清是叹息还是回答的声音。
“我刚才也说过,不只是醒着而已,那里有个执事,叫做通玄老师,会为大家做健康诊断。然后指示在下次的庚申之日来临前该怎么度过,或是不可以做哪些事……”
“指导如何改善生活习惯吗?”
“呃……大概就像那样。接着他会传授许多健康法,然后再配合健康法,调配药剂……”
“那个叫什么的老师是医生吗?”
“听说是汉方的调剂师。”
总觉得很可疑。
“要收钱吗?”
“会收参加费和药钱。”
“这……不是诈欺吗?药钱什么的是不是贵的吓死人……?”
听起来不像宗教也不是灵媒,但总觉得不大正派。这是刑警的第六感吗?
或者是厌恶这类事物的木场的天性?
春子点了几次头。“是的,非常贵。所以……嗯,应该是诈欺。”
“啥?你明知道还……”
“我已经没去了。就像润子姐刚才说的,我长年罹患胃病,家父和家母都是死于肠胃疾病,家兄则是死于肺病,家族的人都很短命。所以我真的十分渴望健康的身体,才一不小心就参加的。”
“那……也就是没有效果喽?”
“有效果,因为完全说中了。”
“说中了?”
——又是说中啊。
“是的。……老师会指导从庚申之日到下一个庚申之日之间的生活,他的指示非常琐碎,像是几月几号以前不可以吃芋头,早上要几点起床,可以吃烤鱼,但不可以吃炖鱼,然后会进行像易得活动……”
“易?春卦吗?”
“说不可以去这个方位,要穿红衣服之类的,这些指示很容易忘记,不容易完全遵守,可是没有遵守的话,下一次的庚申之夜诊察时,老师一眼就会看穿没有遵守什么,然后说:你就是因为没有遵守什么,哪里才会不好。一语道破。”
“完全说中?那还这是个神医哪。”
“是的,可是老师处方的药剂价格非常不合理。可也是因为没有遵守指示,才要花那样的价钱买药。如果遵守老师的话,身体会变得健康,也不需要吃药了。”
“他开的药有效吗??”
“呃……只要遵守指示,乖乖吃药的话……确实就有效果。那些药非常昂贵,当然治得好宿疾,可以增强体力,使人健康。而且听说身体里面的……呃,虫会衰弱,然后就能长寿。”
“哦?我这个人胸无点墨,让然也不懂医学,不过寄生虫衰弱的话,宿主自然长寿吧。嗳,比起肚子里养虫,没有虫当然是比较好……。可是,先不提战争刚结束的时候,最近蛔虫啊烧虫不是也大为减少了吗?”
“不是那种虫,是悉悉虫(注:此为音译,原文作‘シシ虫’(shishimushi)。)……虽然不知道长什么样,不过听说是会让寿命缩短的害虫。”
“果然……还是很可疑哪,你也这么觉得吧?”木场看也不看地征求阿润同意。
“这女孩不就说她已经不再参加了吗?对吧?春子。”
“嗯。今年……过年时有初庚申,然后这个月的十日有第二次的庚申,我去参加了。可是,后来我再也没去了。今后也不回去了。”
“因为工藤也在那里吗?”木场问。
“这也是原因之一……。工藤先生在去年的终庚申第一次参加,一开始并不是很熟中的样子。怎么说呢?感觉动机不纯正。”
“原来如此。”
换句话说,说好听点是寻找邂逅的机会,说难听点就是去钓女人吧。工藤就是在那里对春子一见钟情,春子被他的有色眼光给相中了。
“去年的终庚申是在十一月,那个时候他找我搭讪,然后就开始纠缠不休。初庚申是过完年的一月九日,那时他也非常缠人,所以我才……”
“去找雇主商量是吗?结果就开始收到奇怪的信……,喂,等一下,你说你最后一次去庚申是三月十日吧?那你岂不是短短半个月前才在那个聚会跟工藤见过面吗?”
春子小声地说:“对。”
“可是那个时候你不是已经收到奇怪的信了吗?而你竟然还敢去?你不觉得恐怖吗?”
“我当然觉得恐怖,可是……”
木场心想:这个女人根本是飞蛾扑火。原本以为她的个性朴实而慎重,没想到出乎意外地少根筋,竟然呆呆地跑去参加纠缠自己的变态也会出席的聚会……
不,人都是这样的吧——木场转念想到,或许她有她的理由。
“你觉得健康和长寿更重要……是吗?”
春子用蚊子叫似的声音答道:“那时是这样的,我被搞得神经衰弱,胃也痛得要命,本来想说去拿个药就好,而且我觉得他总不可能在众人面前乱来。可是工藤先生即使看到我,脸色也丝毫不变。反而更让我觉得恐怖。”
“他什么都没对你说吗?”
“他只是看着我。”
“真恶心的家伙。可是那样的话,你当时就应该当场揪住他,清楚地告诉他:‘不要再继续做这种变态的事了!’大部分这样就可以吓阻对方了。如果这是有人冒用工藤的名字寄信行骗,这样做应该也可以弄个水落石出。”
“要是她敢那么做,就不必须恼啦。”阿润说。
说的也是——木场也这么想,所以没有反驳。
“那,你对健康长寿那么执着,明知道危险还去参加,为什么最后又不去延命讲了呢?”
“这……”
看样子,春子不再参加的理由相当难以启齿。
春子用手掌按了几下脸颊。“……是因为蓝童子大人……”
“通灵小鬼的神谕啊?”
原来是在这里连上的啊。
“延命讲过了深夜,男女就会分别到不同的房间,一直持续到天明。早上我要离开的时候,工藤先生就站在门口。我犹豫着要不要出去……”春子双手按着脸颊,愧疚地说。“结果……一辆漆黑的自用轿车开了过来,停在工藤先生的前面,然后……蓝童子大人从里面……”
“走了出来?”
总觉得太凑巧了。是木场想太多了吗?
“蓝童子大人对工藤先生说了什么,结果工藤先生瞄了我一眼,快步走掉了。我呆在原地,于是蓝童子大人走了过来,对我说:‘那个人很邪恶。’”
“那是,呃……叫什么去了?照魔之术?”
“是的,然后大人有对我说:‘这也不是正派的集会。’”
“哈!”
感觉是用灵能去对付另一个灵能。
“不正派……?真敢说哪。”
能够大言不惭地断定他人正不正派的家伙,大部分都不能相信。严格地来说,正不正派,没有任何人能够决定。就连世间公认的法律,顶多也只是个参考标准,有时候也会被判断为是错的。
“可是……我也没有对大人的话照单全收。因为那时我完全不知道蓝童子大人的事。就算我是乡下来的,也不会一下子就相信第一次见到的小孩说的话。如果不是他为我赶走工藤先生,我想我也不会理他吧。”
“可是一听之下,他的话十分通情达理。大人说,这些集会活动全都是为了卖药而设的局,这一点我也隐约感觉到了。”
“设局……,可是你们明明早就知道才……”
“若说早就知道,的确是如此,不过仔细想想,刚开始时,我的目的并不是买药,而是以为只要参加就可以变得健康。不,我想每个人都是这样的。然而不知不觉间……才参加了几次,就变成是为了买药而参加的了。当然,一方面也是因为药有效果……”
“可是啊……”
木场觉得就算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
“嗯……没错,所以每个人都是主动参加的,说是诈欺,我想是有点不一样……。可是就算药再怎么贵,也没有人敢当场拒绝老师处方的药,说太贵了我不要。只要听到不吃药就会危及健康,每个人都……”
“都会买吗?”
“都会买。可是仔细想想,来参加的人虽然都不是很健康,但也没有罹患绝症,顶多就是有些宿疾。宿疾这种东西,任谁都有一两种症状,所以仔细想想,其实每个人的身体状况都算一般。然而大家为了比现在更健康、活得更久,竟争先恐后的去买药。这不是有点奇怪吗?”
这么一说,确实是有点奇怪。药这种东西,一般是生病的人才会吃,或是为了治疗恶化的部位而使用。可是在延命讲,不吃药也不会死。就算不吃药,也能维持过去的健康。吃药是为了比现在更好,那么……
“这……不是迫于需要才买的,说起来算是一种奢侈品吗?”
阿润说:“可是,本来就是这样呀。近代西洋医学是对症疗法,但汉方的基本是改善体质吧。所以现代的医学是等出了毛病才用药,但汉方是预先处置,预防恶化。根本上的想法就不同。”
不过是个酒店老板娘,却有着奇怪的学识。
春子听到阿润的话,想了一会儿,说:“虽然这么说,可是如果只说吃了可以长寿,一般人也不会去买那么昂贵的药吧。现在这种时代,谁都没钱那么奢侈。蓝童子大人所说的圈套就在这里。”
意思是制造非买不可的状况吗?
就像春子说的,现在这种时代,没有人是完全健康的。无论什么人,或多或少都有点小毛病,这才是常态。长寿延命讲看准的就是那轻微的病痛。他们说:“让我来治好你那小小的病痛吧。”
就是这点让人上钩。
因为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每个人都只是想要过得更健康一些罢了。但是那小小的心愿不知不觉间被掉包了,不依照指示身体力行,健康状况就会恶化,变得比现在更糟……
这话种说法委婉,态度也很柔和,但骨子里威胁。长寿延命讲且同时悄悄告诉你说:只要照着吩咐的做,身体就会愈来愈好,能够过得更快乐,可以活得更久……
于是每个人都主动希望,争先恐后,抛却钱财去买药。不断地买。
因为每个人都想长寿。
——这是没办法的事吧。
度过非生即死的艰困时代,社会好不容易总算安定下来了,任谁都不想在现下死去吧。战争时,每个人只为了不在战火中丧命而拼命。战争结束,复兴也告一段落,才总算可以摆脱死亡威胁,也才有了思考活下去这档事的余裕。
话虽如此,社会依旧不景气。若只是唐突地标榜“这是长生妙药”,也不会有人买吧。每个人都自顾不暇了,哪能把买米的钱拿去买药?没饭吃的话,再怎么健康都没用。有时候饥饿远比生病更要严重,无论是生活在后方的人,还是穿越火线归来的人,都非常清楚这一点。所以庶民的钱包管得很紧,为了让他们打开钱包,需要各种技巧吧。
强制无效,怀柔也无效。
推销和宣传也没有意义。
可是,这个东西的话,人人会买。
既不强制也不怀柔,不推销也不宣传。商家连一句“请买吧”都不说,可能也不曾说它有效。但是,不照着他们说的做,就会出现许多小毛病。不遵照指示去做……会损及健康。
如果照着指示做,就不会这样。
——相信吗?
相信吧。而只要相信,就会买。
一旦相信,钱包就会打开。就算有些勉强,也会凑出钱来。
因为这是自己根据亲身体验,做出来的判断。客人相信的不是商家,而是自己。
无自觉得被强制,无自觉得被怀柔——自发性地涌出购买欲望。
木场了解了。
春子继续说:“更高明的是,就像我刚才说的,没有人能够完全遵照那些复杂琐碎的指示生活。再怎么说,六十天很长。所以每次去,身体就会有哪里变差。而且又是不遵守指示的自己害的,所以就更……”
“而且对方又是态度亲切地加以指示。”
“再加上六十天的药分量也很多。”
“要大量地、整批的买下来是吗?”
“是的。所以光靠我的薪水实在不够,不过我还有一点父亲遗留下来的财产……”
“财产?”
原来她有财产啊。
“明明有财产,你何必在工厂工作呢?”
“说是财产,其实也只是一块土地,所以……”
春子说,就算要卖,也相当麻烦。
“是土地啊。”
“嗯,虽然是没什么用的乡下土地……。不过最近法律改变了,似乎会被征收很多税金,所以我卖掉了一些……,我差点就要整个卖掉了。幸好蓝童子大人及时忠告我,我才没有那么做。”
“所以你才会感谢那个小鬼啊。哎,也是他帮你赶走了工藤嘛。可是啊……我得重申,那些家伙都是半斤八两,全是一丘之貉。就算其中一边是坏人,另一边揭露了这边的底细,也不代表揭露的一方就是好人。听好了,曾经在类似情况下受骗的人,大多数都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受骗。”
“一而再、再而三……?”
“是啊。因为原本相信的事物不能相信了,为了填补这个空洞,会去相信别的东西,骗人的家伙也会不断地出现。所以不管在哪里,都一样会被骗。依我看哪……你也是那一型的。”
春子第三次“哦……”发出没劲的回答。
反应很不可靠,不晓得她到底明不明白。
“那要怎么办?”阿润说话带着鼻音。“你就不管人家了吗?只会神气兮兮地忠告。说起来,都是你们官吏不牢靠,国民才会去相信一些怪东西。不过,才刚被硬逼着相信什么国家至上,吃了大亏,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啦。警察靠不住,要是你不能帮这女孩,她也只能去向那个通灵少年求救啦。”
“啰嗦,闭嘴。”
木场的脸变得极其凶暴。
2
“记忆力比别人好?”京极堂说到这里,停下话来,一脸突然地望向木场。“……是那个小姐自己说的吧?”
“噢。”木场愚钝地应了一声,反正他不可能明白这个乖僻的人在想什么。木场没有接话,沉默不语,于是瘦骨嶙峋的旧书商从粗壮的竹林间,送上有些疲倦的视线。
木场交抱起双臂。“问这干嘛?这怎么了吗?”
木场明白问了只是白问。反正对方一定会说什么线索不足、不确定要素太多、没办法断定云云,和他打迷糊仗。即使如此,这个时候还是该问一下,因为这是木场的立场,是木场的职责所在。
不出所料,没有回答。
木场默默无语地跪下,抱起并排在地面的一堆竹竿。这是孱弱的朋友砍倒的,京极堂说要拿来挂门帘。
“搬到簷廊去就行了吧?”
“啊……是啊。哎,在这里谈也不是办法……大爷,你有空吗?”
“今天我休假。倒是你,书店哩?”
“今天不开门。”着和服的旧书店商说道,抓起放在地面的镰刀,从怀里取出布来层层裹上。
“下午岛口会过来。在那之前要办妥的事,只有将这些竹子锯成恰当的长度而已。”
“一早来了个刑警,下午又跑来一个事件记者,生意都甭做了哪。”木场揶揄道,京极堂鼻子哼了一声,说:“就是啊,连看书的时间都没有。”他好像本来无意做生意。
“你的伤好了吗?”木场低声问道。
约十天前,京极堂——中禅寺秋彦与木场共同参与了那场凄惨事件的落幕,他被卷入惨剧当中,额头受了伤。不仅如此,京极堂应该也已证人的身分被传讯了好几次,应该真的是好一阵子都没有开店营业才对。
京极堂只是再次笑笑,说:“不巧的是,内子不在,只能拿我泡的难喝的茶招待你。”
穿过稀疏的竹林,紧临着就是京极堂的住处。木场打开后面的木门,穿过精心整理的中庭,把竹子放在簷廊上。主人说外头很冷,请他进客厅,但木场应说簷廊比较舒服。
一月二日还很温暖,过了三月以后,风却突然冷了起来。木场竖起外套衣领。穷忍耐正适合自己。
等了一会儿,热茶送来了。难得不是泡干了的茶渣。就像主人说的,夫人不在时,会端给客人的都是几乎一点颜色也无的茶水,和热开水没两样。是因为大清早来访的关系吗?
“好冷。”
“那就进来呀。”
“这里就好了。”
老实说,木场有所顾忌,不愿意和京极堂面对面。因为木场觉得,京极堂应该比他更深陷在之前的事件里,难以自拔。
至于为何会有这种感觉?其实木场自身也不清楚。
不过,木场强烈地感觉比起毫无感想、吊儿郎当的自己,这个人一定有着更确实的想法。
木场转头窥看朋友的模样。
身穿和服的旧书商正打,量着砍来的竹子。
京极堂在平素,也总是一脸不悦,难以看出表情,所以乍看之下,他似乎总是稳如泰山。这也是当然的,京极堂并非事件直接的当事人。说起来,他是受人请托才勉强出面的,而且出面解决时,也并未犯下任何过失。木场认为他的行动十分适切,而且是最妥善的选择。再加上既然京极堂是平民百姓,不必像木场一样感到自责。最重要的是,如果京极堂没有插手,事件可能根本不会结束,不结束的话,有可能继续出现牺牲者。以这一点里看,京极堂不应感到有何遗憾才是。
——不,不是这样的。
不管怎么样,牺牲者的数目都不会改变。或许只是原本会拖上十天的事,一天就结束罢了。那么,也可以视为由于急着解决而产生的扭曲,在一夜之间夺走了许多条人命。
在身后打量竹子的朋友,或许正在为此后悔。不管怎么说,硬是吹熄了原本不会结束的事件灯火的,不是别人,就是京极堂。
木场再度窥看他的表情,没有特别不同。
——就算如此,他果然还是……
感到后悔吧——木场心想。
虽然这或许只是木场的愿望,希望京极堂感到后悔罢了。
“你是说……庚申吗?”冷漠的主人徐徐地开口。
木场脱掉一脚的鞋子,把脚抬放到膝盖上,扭过身体说:“噢,我想这种事问你最快。老样子,又来听你无聊的长篇大论啦。那是宗教吗?”
“不算宗教,是习俗吧。”
“可是他们会拜拜吧?”
“拜拜?”
“拜拜那个什么猴子啊,还有很多手的佛像。”
“哦,你说三猴和青面金刚啊。那不是膜拜,是祭祀,那与其说是本尊……,是啊,比较接近纪念碑或供养塔吧。如果讲确实地举行了一定的次数,就会做为纪念将他们祭祀在集会的场所。”
“那样还不算是宗教吗?”
“不是宗教。又没有教义,没有开山祖师,也没有固定的本尊。”
“你刚才不是说会祭祀吗?”
“所以说……是啊,大爷,过年时你也会在神龛上摆神酒和点灯吧?那算信仰吗?”
“说信仰也算是信仰吧,不过我也不是特别相信什么。唔,算是讨吉利吧,是一种习俗嗯?这样啊,原来如此。那,就像传统习俗吗?”
“唔,算是吧。古时候就有叫做待日、待月类似的习俗。即使只论代庚申,也可以追溯到平安年代吧。《续日本后纪》、《西宫记》里,就记载了宫中庚申御游的情形。”
“哦……”木场敷衍地应声,反正他听不太懂。“随便啦。也就是说,跟过年一样,没有什么特别深奥的意义喽?”
“也不能说没有意义。”京极堂说着,走近木场身边,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习俗和惯例不会毫无意义地形成。”
“彻夜喝酒作乐,除了解闷以外,我想不到其他还会有什么意义。可是,就算是为了解闷消愁,比起几个邻居呼朋引伴定期来上一次,倒不如各自等到忧闷够了再一起來吧。”
木场这么说,京极堂笑了。
木场也微微地笑了。
“说起来,为什么是庚申啊?庚申就跟丙午什么的一样,是一种历法吧?”
木场问得很笼统。但朋友似乎也听懂了。
“事十干十二支。”
“老鼠和老虎什么的十二支吗?”
“就是所谓的干支。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这十干,与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这十二支组合起来,共有六十种搭配,可以用来纪年或日,所以庚申每六十日,或每六十年就会碰上一次。大爷喜欢的戊辰战争(注:指一把六八年至隔年发生的明治新政府军与江户旧幕府军之间的一连串战争。)和壬申之乱(注:六七二年,天智天皇死后,大友皇子与大海人皇子为争夺皇位而发生的内乱。后来大海人皇子战胜,即位成为天武天皇,开创集权的律令体制。)的戊辰和壬申也是干支。不过丙午不念做heigo,而是念做hinoeuma(注:heigo为照汉字字音来念的音读念法,hinoeuma则是依日语语义来读的训读念法。午(uma)对应十二生肖的马(uma),故训读读音与马相同。)。因为十干对应金木水火土的五行和阴阳——兄弟的组合(注:在日本,将阳视为兄(e),阴视为弟(to)。另外,干支的人文念法eto,即是出自于兄弟(eto)。),丙相当于火之兄,故又读做hinoe。照这样推断,庚是金之兄(kanoe),所以庚申会是庚申(kanoesaru)(注:申(saru)对应十二生肖的猴(saru),故训读读音与猴相同。)之日。”
“所以……才会拜猴子吗?”
“是啊,不过不只如此。庚申会的根源是比叡山的守护——日吉大社。日吉山王七社里,神明所使役的动物就是猿猴,而坊间流传三猴就是天台宗开祖最澄的创作。此外,庚申塔和道祖神(注:多位立于路旁及境界处的石像或石碑,据信可阻止外来恶灵入侵,并守护旅人。)也被混淆在一起。道祖神是赛之神(注:起源于日本神话,伊奘诺命至黄泉之国寻找伊奘冉命,逃回来的时候,为阻止黄泉丑女追上来,掷出去的手杖化成了赛之神。为旅人的守护神。),对应到记纪神话里的神明,就是猿田彦(注:日本神话中,天孙迩迩艺命(琼琼杵尊)降临时,在前方开路的神明。中世以后,猿田彦与道祖神、庚申信仰结合,成为向导之神。)。此外,猴子也是帝释天的使者。”
“帝释天,你是说柴又那里的吗?跟这有什么关系?”
“并非没有关系。柴又的帝释天寺院,过去曾因为庚申参拜而名噪一时。它甚至还有一个相当可疑的传说,说原本下落不明的本尊帝释天,就是在庚申年的庚申日被人发现。不过这应该是趁着庚申信仰在江户大流行时,杜撰出来的故事。”
“以前很流行吗?”
“很流行啊。原本帝释天在佛教里,是守护佛法的十二天之一,不过其实他也被视为天帝。所以……”
“不懂,天帝是啥啊?”
“简单地说,就是中国的神明。天帝住在北斗紫薇宫中,可说是所有的神明当中地位最高的一个吧。”
“哎,我管他住在哪里。这跟天帝什么的有什么关系啊?那不是邻国的神马?”
“中国最伟大的神,就等于是宇宙最伟大的神啊。所以帝释天也算是……宇宙的创造神。”
木场“啊”了一声,中华思想木场也知道,记得有谁说过,中国这个名称,意思就是世界中心的国家,不过再进一步的事,木场就不清楚了。
可是……等一下,喂,那帝释天就是全宇宙最伟大的神吗?你说那个柴又的帝释天?
木场实在不觉得那是全宇宙最伟大的神。
“不是这样的。”京极堂说道,露出苦笑。“在佛教里,嗯……,帝释天一旦加入神佛的序列,地位立刻就大幅降低了。”
“为什么?”
“比问讯还严格哪。”京极堂叹道。“嗯……例如说,不管天帝再怎么伟大,对基督教徒来说,也没有半点神力吧?因为基督教里只有一个神,没有序列可言,因此其他的神明都是假的、骗人的,再不然就是恶魔。另一方面,佛教不管任何事物都会接纳进去,所以其他宗教里的高位神明,全都成了神佛的属下,不过,这当然没有经过对方同意,天帝也不能例外。这么一来,佛陀就变成比最伟大的神还更伟大,自然是伟大得不得了了。”
“哦,大概懂了,就像在战争里,是要残灭敌国,还是纳为属国对吧?只要降服在军门之下,就算是敌方大将,也会变成一介家臣哪。”
似乎有点不太一样。
“啊,随便啦。先不管这个,你说那个天帝怎么样了?庚申里祭祀的可是猴子跟青、青、青……”
“青面金刚。”
“就是啊。”
“这个嘛……唔,可能有点难懂吧。庚申这个玩意儿没有切确的实体。刚才我也说过了,庚申没有本尊,也没有教义,只有习俗长久流传下来,在某个时期爆发性地流行开来,又马上退烧了,所以它有非常难以说明之处。像柳田国男,到最后也等于是放弃说明了。”
“放弃了吗?那个叫什么国男的。”
“不,他只是提出主张,但无法构筑出理论。柳田翁将庚申与二十三夜的石塔信仰(注:石塔信仰是在阴历二十三日当天晚上等待月亮,祈祷心想事成的的习俗。二十三夜讲的参加者所建立的塔,就成为二十三塔。)连结在一起谈论,把它定义为以村子为中心的习俗,并假设信仰的对象是作物神。这不能说是错的,却搞错了方向。”
“到底是怎样?”
“只能说是‘也可以这么说’的程度。另一方面,折口信夫道祖神导出了游行神的形姿……”
“我不晓得那是谁,他说的不对吗?”
“我没说不对。”京极堂伤脑筋似地回答。“这是庚申这个东西,以传统的民俗学方法论,怎么样都无法完全解释。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同样是更是庚申,各地方的做法却完全不同。”
“做法不同?不是只是不睡觉吗?”
“对,若是以这种笼统的标准来看,各地是一样的。但是仔细观察小地方,就知道细节完全不同。像是讲的进行方式、禁忌、咒文、咒具、供品等等,全都不一样,祭祀的东西本身虽然有个共同倾向,却不统一,很不明确。而且也有许多像是三宝荒神、岐神等等类似的信仰,事实上它们不但相似,还被混淆在一起,或者是被视为相同。采集这些细节部分,累积之后分类整理,建立系统,导出推论,这就是民俗学。”
“所以呢?”
“这就像是拿着破了洞的勺子在汲水,不管再怎么汲,都没完没了,所以也无从分类起。”
“无从分类啊……”
木场说道,京极堂露出诧异的表情。
“你听的很认真呢。”
“我总是很认真啊。”
“是啊……”旧书商说道,啜饮了一口茶。“也不是不行,只是资料整理的速度追赶不上而已。不过大部分的民俗学者都是浪漫主义者,往往会以一厢情愿的认定去填补缺损的部分。卓越的思想有时候的确需要超越逻辑的跳跃,但是一厢情愿的认定和灵光一闪是似是而非的,不过想到的人自己无法区别,不管什么样的情况,意想不到的结论是可以相信,但符合预期的结论都是很可疑的。”
“你说的认定,就想犯罪搜查中的预测吗?”
若是不代换成自己的语言来咀嚼,木场就完全无法理解,京极堂说:“我觉得大爷说的预测,和一般人说的预测有点不同。”他把茶杯放回茶托。
“希望会变成这样,或是应该会变成这样——这是一厢情愿。大爷说的预测,顶多是‘或许会变成这样’吧?这是灵光一闪。”
“原来如此啊。”
“柳田翁的《二十三夜塔》是一篇优秀的论文……,但是柳田翁把待庚申当成我国固有的习俗了。关于这一点,折口老师也相去不远。感觉他们不太愿意把它当成大陆传来的风俗,太过于一厢情愿,视野就会模糊。事实上,尽管待庚申在江户或截内等都市地区大为流行,而且许多文献都看得到这样的记录,柳田翁和折口信夫却满不在乎的把他当成村落社会固有的民俗神。一旦弄错出发点,累积资料的行为就没有用了。”
“也就是初期搜查失败了吗?”
“是的。”
“意思是待庚申不是国产的吗?”
“……是啊,它不是国产的。”
“所以才会讲到天帝啊。唔,复杂的事我听了也不懂哪。那么那个……虫吗?叫悉悉虫的……”
记得春子说肚子里的虫叫悉悉虫。
京极堂“哦”了一声,接着说:“既然你知道,那就容易说明了。”
“容易说明?”
“是啊。可以说,那就是庚申的源头。悉悉虫应该对应什么样的汉字,我也不晓得,不过它还有其他别名,叫悉亚虫、休其拉或休喀拉。(注:以上皆为音译,原文各为:シャ虫(shiyamushi),ショキラ(syokira),ショウケラ(syokera)。)”
“那是日本话吗?”
听起来像舶来点心。
“休喀拉有时候会配上流精灵(注:日本于孟兰盆期间的十五日或十六日,将供品或灯笼放入河川或海中送走精灵的习俗活动。)的精字,还有虫蝼蛄(注:虫蝼蛄(虫蝼)虫在日文中是虫的低贱说法,多用在骂人。)的蝼蛄两字,表记为‘精蝼蛄’,此外,休其拉有时候会在青鬼后头加上一个‘们’写作‘青鬼们’(注:原文为‘青鬼ら’,发音为syokira,意为‘许多青鬼’。),可是大部分都是用平假名来写,这些字,多半只是借用汉字来表音而已。”
“表音……?有记载在什么文献上吗?”
“有啊。像是全国各地有庚申塚的寺院,或是庚申堂中流传的‘庚申缘起’。此外也被当成咒文,口耳相传。”
“咒文?为啥啊?有什么经文吗?”
“只是保平安的咒语而已,在庚申的夜里不守规矩的时候念的。”
“不守规矩?”
“没错。也就是不熬夜,早早入睡时念的咒语,藤原清辅所写的《袋草子》里,记载没有待庚申而入睡时,要念诵:‘悉亚虫,去我床,离我床,难卧未寝,未寝但卧。’”
“什么?”
听不清楚他在念些什么,几乎像绕口令了。京极堂以清晰的咬字再念诵了一次咒语,但木场还是听不懂意思。
“嗳,看字比较好懂吧。不过在《嬉游笑》里,喜多村信节说《袋草子》中提到的悉亚虫应该是悉悉虫,并补充说它也叫做休喀拉。不过就算参阅其他文献,也难以判断正误。”
“随便啦,那是哪种虫?”
“这种虫。”
京极堂无声无息地站起来,拿来堆在客厅壁的一本线装书,翻阅后出示给木场看。
上面画着图。
砖瓦屋顶,是仓库还是商家?
总之,是屋瓦上,屋顶上。
建筑物的另一头画着一颗松树。
屋顶上有个像天窗的开口。
那里趴伏着一个异形之物。
全身漆黑,白色的线条沿着肌肉分布,看起来有点像剥了皮的人体。
肩头上有着鳞片般的纹样。
白发倒竖,嘴巴裂至耳边,口中露出锐利的牙齿。不仅如此,连眼珠子都凸了出来。那双眼睛就像鱼类,无比浑圆。前脚有三只脚趾,生着像鹰爪般的狗爪。
怪物攀在天窗上,目不转睛地窥视着里头。与其说是窥视,感觉更像在监视。
——监视啊。
这……在看什么吗?
木场把手放在后头上。
“这才不是什么虫哩,是鬼(注:日文中的鬼指的多是佛教中地狱的狱卒形象,而非中国一般认为的幽灵。)嘛。”
“是鬼,可是……这是虫。”
“哪里是虫了?这不是你最拿手的妖怪吗?”
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昆虫,也不像寄生虫。
“是啊,的确,这不是虫,不过这也是这次的重点所在。这本书的作者鸟山石燕,为何要把它画成这样的形姿?就是我这次要长篇大论的无聊事。”
京极堂说完,沉默了一会儿。
冷风吹过,竹林沙沙摆动。
——他看穿了什么?
木场确信,朋友可能从自己提供的一点线索想到了什么。但是在目前这个阶段,就算追问也没有用。
木场从内侧口袋里挖出压扁的烟盒,里面是空的。捏扁。旁边恰好递来一根纸卷烟。
“大爷知道阎魔大王(注:为梵语Yama的音译,即阎罗。)吧?”
“知道啊。”木场一边叼烟一边回答。
“那么你知道阎魔王的工作是什么吗?”
京极堂划着火柴,点燃自己的烟,接着默默地将小小的红火凑近木场的脸。
深吸一口气,一阵滋滋声响。木场吸入呛人的烟,朝上喷吐出去。
“我当然知道,是制裁死人的罪孽吧?生前做坏事的人会下地狱,好人就分到极乐世界去。这种事随便抓个脸上还挂着鼻涕的小鬼头都知道。”
“是啊。这个虫就是阎魔王的同伙。”
“虫是阎魔王的同伙?”
“是的。依据善行恶行裁处死人的,并不只有阎魔王一个。阎魔王原本是印度的冥王,例如说,阴阳道里司掌生死的泰山府君。《和汉三才会》里,彼岸这一项中除了阎魔以外,还有帝释、大将军、行役、司命、司禄等司管生死的八尊神明。后来阎魔和泰山府君被佛教吸收,成为十王,降下冥界,才会成了在死后审判的神明,除此以外的裁判官不是另一个世界的神,所以在人还在世时就下判决。或者说……”
京极堂说到这里,将烟灰缸拉了过来。“……会端看人的行为来决定寿命。”
“坏人又不会比较短命,那样的话,根本不需要警察啦。如果只有好人可以长生,世上岂不是美满无比?以这样来说,这世上胡作非为的坏蛋也太多了,就连死刑犯也是,要是没有行刑,也可以活上很久呢。”
“或许是冤狱也说不定啊。”
“呿!你的口气怎么那么像谁啊?可是……唔,或许吧。要是真的有罪,或许早就行刑了吧。”
“问题不在那里。由人来审判人,是有极限的。目前死刑是合法的行为,所以在社会一般观念上不会被视为问题,但是杀人就是杀人吧?用不了多久,一定会有人要求废除死刑的。”
“会吗?”
“会的。因为不适合社会,就加以排除,这种想法太草率了,更何况是夺去一个人的生命——也有人持这样的看法吧。所以才会认为由人类以外的事物对那些行为做出惩罚,这样的看法健全多了。”
“但就是因为不会有那种东西来惩罚,才需要警察。哪能等到上天来处罚啊?”
“社会正义不也靠不住吗?嗳……这先姑且不论,不管是掌权者还是民众,都渴望一个能够对坏事做出正当而且超然审判的超越者,这就是司掌生死的司命神、司禄神。”
“这我可以了解啦。”
做坏事时,就算没有人在看,也会感到内疚,这是因为木场的内心某处也认定有这样一个超越者存在吧。即使他自己没意识到。
“那么这个鬼……不,虫也是吗?”
“对,这个虫也是管理寿命的神的属下。在中国,将寄生于人体的虫称为三尸九虫。九虫是蛔虫、蛲虫等等,一般我们所知道的寄生虫。不过三尸就有点不同了。因为是三,所以有上尸、中尸、下尸三双,各自栖息在头、腹、足三处。这就是大爷所说的悉悉虫,这里画的休喀拉。”
肚子是懂,但木场无法想象头和脚会长虫。
“这……呃,应该是传说吧,那实际上有对应的虫吗?”
头上长虫,总叫人内心发毛。京极堂苦笑。
“应该是来自于蛆虫等食腐肉的虫吧。蛆虫不管是头还是脚,一律都会长嘛。”
“哦,原来如此,死后长虫啊……”
“话虽如此……不过也不尽然。蛆虫是从卵里孵出来的,不过过去的人不这么想,他们觉得蛆是自然冒出来的。”
“说的也是……蛆虫感觉就是突然冒出来的。”
“换句话说,古人认为那些虫原本就住在身体里面。附带一提,上尸名叫‘彭倨’使人面、患眼病及牙周病。中尸名叫‘彭质’,侵蚀内脏,使人急躁健忘,带来噩梦、不安,诱人做恶事。下尸名‘彭矫’,会扰乱感情,令人好色。”
“根本不是什么好虫嘛……”
要是体内真有这些虫,谁受得了?
可是仔细想想,就算没有这些虫,人一样会年老、患病、痛苦、烦恼、做坏事。不管有没有都一样。
“……不是什么好东西哪。”木场重复道。
如果只是虫子离开,就能够摆脱这些,那不知道该有多好。
京极堂接下去说:“嗯……这些虫光是存在就令人大伤脑筋哪。中国的古书《抱朴子?内篇卷六微旨》中有这样的叙述。作者葛洪首先引用《易内戒》、《赤松子经》、《河记命符》,说:‘天地有司过之神,随人所犯轻重,以夺其算’,接着又说,体内的三尸没有形体,属鬼神之类。在中国,鬼指的是灵魂,这种情况,意思是说三尸就像幽灵一样。然后,这些虫希望宿主早死……”
“为什么?”
“听说宿主一死,三尸就会化成幽灵穿过来,吃掉葬礼上的供品。”
“就算是长在肚子里的虫,这也太贪吃了吧?”
“就是啊……不过三尸这种虫,就算食欲再怎么旺盛,似乎也不会狠毒到吃掉宿主。”
“那会怎么做?释放毒液让宿主渐渐衰弱吗?”
“不是的,三尸会在庚申之日偷偷升上天宫,向司命神打小报告。说我们的宿主做了怎么样的坏事,做了多么残忍的事。”
“哦。”
春子说,睡着的话虫就会溜走,虫一溜走,寿命就会减少。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木场拍了一下膝盖。
“书上说:‘大罪夺纪,小罪夺算。’所谓纪是三百天,算是三天。罪状分得很细,据说有上百条。”
说到这里,京极堂扬起单边眉毛,不怀好意地一笑,问道:“话说回来,大爷,你想长生吗?”
木场……皱起了鼻子。
“哈!嗳,是不会想死啦。既然都活着回来了,当然要活够本才行。你咧?”
“我也暂时不想死,我想看的书还多得是。以这点来说,我对寿命非常执着哪。刚才大爷说,要是以行为的善恶来决定寿命,那么世界上全都是好人了,不过想要长生不死的心情,坏人也是一样的。比起好人和穷人,毋宁说坏人和富人对这个世界更恋恋不舍,愈坏的家伙愈想长命。说起来,欲望和邪念是哥俩好,如果说物欲、色欲、贪财欲算是欲望,那么想活下来也是一种欲望。贪婪的人应该也比别人更渴望长寿。所以呢……”
“长生不老?”
“对,不想衰老、不想死掉——不必举徐福这个例子,许多当权者都真心如此渴望。无论在哪个时代,富贵利达之人最后希望的都是长生不老。对于长生不老的憧憬,特别鲜明地反映在中国的民间信仰——道教——这里说的是广义的道教——上面。”
“道教?道路的道,宗教的教的那个道教吗?”
“是的,道教里有着形形色色的秘法。人借着炼制秘药,努力修行,想要成为神仙,想要获得长生不老的肉体。从闺房指南到饮食疗法,做尽各式各样的努力,就是想要长寿。以此为目的的人,不可能放过三尸。”
“是啊。就像你说的,想要比别人多活一分一秒,这种想法太狂妄了。这种妄念要是被那个什么东西给知道,延长的寿命也会给缩短了。”
“完全没错,于是道教想得出各种对付三尸的秘法,像是《老君三尸经篆》和《紫微宫降太上去三尸法》等道教经典中,便详细地记载了驱除三尸的方法。可是,看样子三尸九虫是不会消减的,服药和断榖似乎怎么样都没有效果。”
“吃驱虫药拉不出来吗?”木场打诨说,京极堂大笑起来。
“嗳,拉不出来啦,不过驱虫药原本也是用来对付三尸的。总之,最后想出来对付三尸的终极方法,就是不睡觉这个办法。只要醒着监视,三尸就没办法穿透身体离开了。”
“所以才要整晚不睡觉吗?那不睡觉的理由……”
似乎不是为了饮酒作乐。
“是的,熬夜最早的理由,是人们为了要监视虫。彻夜监视虫,是仪式原本的目的。在这里值得注意的是,《抱朴子》以及其他的经典中,都明记了庚申这两个字。显而易见,三尸会在庚申之夜离开身体,是来自于中国的传说。换言之,这无疑就是日本待庚申的源头。”
“所以你才说是外来的。”
“是啊,纳入三尸说,才能够说明为什么会特别指定庚申这一天。这在中国叫做守庚申,据说庚申这一天,是天帝开门,听闻诸鬼神陈述众生罪状之日,传说因为庚申都是金之日,所以天帝会在这天下裁决。把这个传说与三尸说组合在一起,才能够看出庚申夜晚不能入睡、必须熬夜这个仪式的本质。至少佛教与神道教中没有这样的思想。这不能脱离阴阳五行来讨论。至少作物神和游行神,没有理由特地选在庚申这一天来祭祀。庚申的习俗应该视为源自于三尸才对。”
“原来如此……”木场仿佛叹气似地说。对木场来说,这些事全都无所谓,不过对于眼前这个人来说,这种事才是最重要的吧。
“那……帝释天吗?那些虫去打小报告的对象,就是那个叫天帝的神是吧?”
“比起司命神,直接告诉天神比较有用啊。”
“要是不采用舶来说,也无法说明为什么会冒出帝释天。”
“这也是理由之一。帝释天的使者是猴子,就是猴子与庚申的申连接在一起——我认为这种解释是本末倒置。应该想想为什么帝释天的使者非是猿猴不可才对。什么因为很像所以一样,或是要素相同所以融合在一起,这种笼统的看法不好。如果被视为相同,就应该有被视为相同的根据才对。柳田翁和折口老师对于庚申这个问题,都在入口处就折回去了。不管是作物神还是游行神,确实都是构成日本型庚申信仰不可或缺的要素,但是并不代表那就是庚申信仰本身。因为作物神和游行神都是日本古来的习俗——这样断定的话,我不得不说这是相当恣意的解释。”
“本末倒置啊……”
就像抓到犯人以后,才来思考动机吗?
不,或许比较接近以别的嫌疑逮捕犯人——抓到的虽然是真凶,但逮捕的理由却是与主案毫无关系的琐碎罪状。在能够证明杀人罪行之前,就算再怎么可以,嫌疑犯也不是杀人犯。最后只能证明不法侵入罪的话,顶多也只能罚罚款而已。
要是就这样释放,即使逮到的是真凶,也不能制裁他的杀人罪了。
照木场的说法来说,那个叫什么的学者就像难得逮到了杀人犯,却让他以轻罪释放了。的确,要是真的犯了罪,就算是小罪,也应该加以惩罚,可是要是因为这样,而犯过杀人重罪,那也太愚蠢了,木场将内心率直的想法直接说出来,于是京极堂摸索了下巴一会儿后,说:“大爷的思考回路真是与众不同。”
木场心想:那是你才对吧?
“可是,这个三尸说,确实并非以原本的形式渗透到民间,进行待庚申的人,是否明白自己在进行道教仪式形式的活动,也不得而知。民俗学者在山村搜集到的民俗语言中,没有三尸这种字眼,所以学者无法信服。因为民俗学的几本是田野调查,必须前往当地,亲眼看见,亲耳打听,搜集资料。”
“去现场观察聆听啊……”
简直就像在说木场。
“没错……当地实际搜集到的,是常见的佛陀或神祗的名字,而那些是后来才覆盖到原本的民间信仰上的——到这部分还能看透,而这也是事实。佛教说穿了是外来宗教,神道的体系确立,也是近年的事。可是……”
“可是怎样?”
“寻找隐藏在面纱底下的真实时,学者幻视到了日本古来的信仰——祖灵信仰或翼人信仰。以形态来看,虽然十分完美,但现实并没有那么单纯。现实很少会那样完美整齐地聚拢在一起。”
“是吗?应该吧。不过让我站在刑警的立场说句话,要是没有证据,就算逮捕了,也没办法进一步送检哪。”
“证据是有的。虽然没有证据能够证明三尸说在古代传到了日本,不过有一部类似经典的记录叫《庚申经》,显然是以刚才提到的道教经典为蓝本所撰写;而且各地流传的《庚申缘起》中,也能够看到例如彭候子、彭常子、命儿子云云的咒文,甚至是三尸九虫为害的记述。”
“有这么多证据,学者们还是不肯点头同意吗?”
“不肯。刚才我也说过,民俗学者的基本是田野调查。偏重文献主义的历史学者固然很令人伤脑筋,不过太偏重实地见闻也教人头痛。”
“就算文献中有记录,也不肯相信吗?”
“那要端看相信记录还是记忆。”
“记录或记忆?写的和记得不一样吗?”
确实,物证所显示的事实与目击证词彼此矛盾的情况所在多有。不过证词有可能是误会或看错,但物证却是铁证如山。
木场这么说,中禅寺便回答:“这种情况,物证反而是记忆。民俗活动和惯例被记忆、流传下来,这是绝对不会动摇的物证。以这个意义来说,记录没办法成为确实的物证。”
“没办法?意思是不能相信吗?”
“不是不相信,或许该说无效比较妥当吧。首先,这些文献不但集中于都市地区,而且制作的年代也距离当时相当久远,不可能是农村地区自古流传的习俗。而且记录这种东西,无论形式如何,都一定会反应记录者的主观。再说过去和现在不同,主笔者是特定社会阶层的人士。能够写下这个记录的,应该都是文化水准极高、拥有宗教素养的知识分子,所以即使他们知道外来的三尸说也不奇怪。那么对于不明白意义的民间习俗,也可以轻易地加以解释。”
“也就是说……事后找来原本根本没关系的事物,牵强附会上去吗?”
“应该说,这类证据也有可能只是牵强附会出来的。既然有这样的可能性,就不能当成证据采用——就是这么回事。当然,这只限于民俗学。”
“原来如此啊。写记录的人很聪明,消息灵通是吗?换言之,可以再事后相像编造出动机或理由。证据有可能是捏造的,那法庭当然不会采用。”
“是啊,不过这也是个陷阱。”
“陷阱?什么意思?”
“意思是……大逆转不止一次。”
“大逆转?”
“没错。假设有一个莫名其妙的习俗,表面上看它采用的是佛教的仪式,事实上却不是——这是民俗学者所调查出来的。那么它到底是什么呢?接下来就是问题了。这里出现了一个谜团,在寻找答案过程中,找到了一个疑似是道教的证据,而且具有整合性。绝对就是道教没错——这是第一个解答。但是学者怀疑道教与当地的氛围格格不入,发现了证据或许是捏造的可能性,结果颠覆了第一个解答,得到原来这是日本自古以来的习俗这个答案。这就是大逆转——第二个解答。但是呢……”
“……我懂了。”
把它想成有一个暗自,为了隐藏真相,故意捏造出导出真相的证据。这种情况中,证据是捏造的事实曝光以后,证据就是去了效力,同时真相本身也被湮灭了。
“简直就像侦探小说嘛。”
牧场这么说,京极堂便无动于衷地说:“愈是虚构,就愈是现实。事实上,《庚申缘起》等文献应该是后世所制作的。而且也不得不承认,这些东西书写的意图十分明显,也难说是照实写下习俗的记录。话虽如此,但也成不了否定三尸说的根据。”
“可是没办法证明的话……”
“可以证明,因为全国各地都大大咧咧地流传着非知识分子语言所述说的三尸虫。”
“等一下,你不是说民间没有流传类似的三尸的名称吗?我记得你刚才这么说,还说因为这样,学者蔡不相信……”
“民俗学者尽管搜集到了,但是因为已经失去原义,所以无法理解。而且流传的民俗社会本身就不知道它的意义,这也难怪。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为什么会这么称呼,就这样使用……”
“那到底是什么?”
“就是这个啊。”京极堂指着摆在檐廊上的书本。
“哦,悉悉虫啊。这么说来,你一开始就这么说了嘛……”
说起来,这就是这番话的出发点。话题虽然没有偏离,木场却几乎忘记了。的确,因为说到悉悉虫,才会有三尸虫登场,最后还冒出道教来。
“……悉悉虫……就是三尸虫吧?”
可是木场没办法整理清楚。
“对。民间流传的庚申传里,记载了许多我刚才念诵的庚申咒文。此外,即使没有被记录下来,各地也都有咒文流传。这些咒文大同小异,虽然并不完全一样,但大部分都是以‘悉悉虫啊’、‘精蝼蛄啊’等等,对莫名其妙的东西呼唤开始。所以也可以把它视为复杂繁多的庚申信仰中唯一的共同点。可是如果待庚申是祭祀作物神的习俗,那么为何要因为早睡,就念这种对虫来说什么我要睡了还是没睡的莫名其妙咒文呢?而且只限于那天念诵,更是令人不解了。不管祭祀的是青面金刚还是不动明王,不熬夜的时候,念的咒文都很相似。别的部分姑且不论,但是只有这个地方,以作物神来解释,完全解释不通。而唯有这个解释不通的地方,额可以挑出来当成共同点。要是不采用三尸说,就完全无法说明这一点了。”
“那个像绕口令的咒语,是源自中国的痕迹吗?”
“我是这么认为。悉悉虫是什么?精蝼蛄是什么?没有人知道切确的答案。连念诵的人自己都不晓得了。不过有些庚申传,在‘休其拉啊’云云的咒文之后,紧接着明确地记载:‘休其拉,虫也,一说为三尸。’”
“那不就是三尸了吗?”
“即使如此,若说文献不可信,也成不了证据了。不过把这个和一开始提到的《嬉游笑览》的附注放在一起来看,可以知道至少在江户时代的都市地区,是将悉悉虫,精蝼蛄、三尸视为同一种东西的。中国的文献里,三尸的名称和形体也不一定。不管怎么样,现在虽然称呼已经带有地方色彩,原型受损,连原义都已经消失,但是在与遥远的过去,三尸说曾经脍炙人口,这一点是错不了的。”
“原来如此。”
“悉悉虫、精蝼蛄,这种称呼已经面目全非了。道教色彩也消失,连一丁点儿都感觉不到。即使如此,这还是三尸。三尸变更为日本式的名称,化为意义不明的咒语,留存了下来。”
“虫啊……”
木场望向书本。
怎么看都不像虫。
“真复杂哪。我这是门外汉的看法,虽然我不知道什么道教不道教的,不过……呃,三尸虫直接向天帝报告这种复杂的事,会传到深山僻野的村子里吗?这对老头子老太婆来说,不会太难了点吗?城市里那些和尚啊老师之类的知识阶级知道,这还可以理解。那些学者无法信服的心情,我可以了解。”
“我刚才也说过了,我国也不能免俗,先想到要长生不老的,就是富裕的权力者。所以三尸说最先传入、流行的不是农村,而是京城,而且是宫中吧。”
“这样的话我懂。”
“一开始是贵族们的游戏——这我也说过了。鬼族极度崇尚外来的只是,他们透过知识分子,积极地加以吸收。道教的健康法肯定大受欢迎。”
“然后逐渐地渗透到百姓,固定下来——不,不对。在百姓间传播开来,与自古就有的类似习俗融合在一起了吗?”
“也有……这种看法。”
“其他还有什么看法?”
“上流社会大为风行,庶民就会不假思索地上行下效,我觉得这种看法太草率了。那样的风潮是不会落地生根的。就像大爷刚才说的,复杂的解释无法融入村落社会。就算宫中流行,也不可能轻易地在农村传播开来——除非有什么人特意去推广。而且日本过去就有柳田翁说的,传统的不眠的风俗存在……”
“那不就混在一起了吗?不是很像吗?”
“也有学者这么认为。不过我觉得因为很像,所以混同在一起这种说法缺乏论据。”
“是吗?”
“是啊。”京极堂略略加重了语气说。“人才没有那么笨。一般人不会因为荒神(kojin)和庚申(koshin)发音相近,就把它们搞错吧?如果说因为称呼相近,就会不知不觉中混淆,那太奇怪了。这就像把竹竿搞错为猪肝一样,太滑稽了。能当成笑话一笑置之还好,要是人家叫你报警,你却抱紧人家,那可不是一句玩笑就能了事的。况且人绝对不会把自己信仰的事物搞错。我是这么认为的。”
“那……”
到底什么才是对的?
“这个嘛,就举荒神信仰来当例子好了。三宝荒神这个神明,是修验道与日莲宗、天台宗主要祭祀的神明,本地佛为大圣欢喜天火文殊菩萨、不动明王,并不一定。作为民俗神,它有时候是作物神,有时候是火伏神火生产之神,也不统一。可是与这些无关,荒神作为信仰对象时,大多被视为灶神。为什么会变成灶神?这个考察就暂且搁一边吧。接着我们来看看庚申信仰,待庚申所祭祀的本尊为灶神的例子很多。灶神就等于荒神,因为荒神与庚申的发音相似,所以融合在一起——这样的论述根本不值一提,不过想想灶神信仰早于庚申信仰,这也容易变成支持庚申国产说、斥退三尸说的理由。不过事实上,这完全相反。”
“相反?”
“没错。灶神会变成待庚申本尊的理由完全不同,而且这个理由不仅无法排除三尸说,反而可以证明三尸说。”
“证明?”
“刚才我提到的《抱朴子》中,会向命神打小报告的,并不只有三尸而已。书上说,灶神也一样会升天,报告各人的罪业。”
“灶神会升天吗?”
“据说灶神是在晦日(注:即阴历每个月最后一天。)升天。换句话说,灶神这种神明,原本就是‘告密者’之一,具有和三尸相同的性质。现在民间还留有在除夕夜熬夜的习惯,这个习惯在过去应该也有监视灶神,不让灶神去告密的含义在。这么一看,灶神与庚申相关的理由,游客嫩嫩个单纯地只是日期上的统合。”
“同样的事不用分成好几次做,干脆一次解决是吗?”
“每个晦日、每个庚申都要熬夜的话,次数太多了。而且除夕夜时,迎接正月神(注:即岁德神、年神,为新年时祭祀的神明。)的意义更强烈。这类统合情形不止如此。在中国,除了守庚申以外,似乎还有守甲寅,但在我国都同意在一起了。祭祀大黑天的待甲子也被视为相同。”
“那么荒神会混进来,不是因为名字相近,而是因为灶神会做何三尸一样的事,荒神又被当成灶神,所以才混在一起吗?这也是本末倒置吗?”
“没错,是本末倒置——彻底的本末呆滞。”京极堂说。“大爷刚才说的,以某种意义来说是正确的,不过这么一来,接下来就会碰到刚才搁置一旁的问题——荒神为何会被视为灶神?在这里,必须再本末颠倒一次才行。”
“什么意思?”
“我认为,荒神原本就具备可以成为庚申尊的性质,所以才会与同样是庚申尊的灶神混同在一起。”
“什么?”
“我刚才也说过,似乎没有哪一个单独的神明叫做荒神。我认为应该把荒神当成一个总称来看。所谓荒神,顾名思义,是狂暴的神明。但是荒神的性质不一,分歧太大。实在不可能有一个叫做荒神的便利神明,具备多种属性,可以视情况给予各种庇佑。所以我认为达到一定标准的各种神明,可能都被统称为荒神。像是山的荒神、田地的荒神、道路的荒神、家的荒神,当然,也有灶的荒神……”
“那跟灶神不一样吗?”
“不一样。会向天帝报告的灶神,显然是来自道教——源头在中国。但是灶的荒神源流不同。有些地方会将荒神与灶神并祀在一起,所以两者是不同的。”
“那个灶的荒神也和庚申有关吗?理由不一样吗?”
“是啊。就象我刚才说的,荒神信仰的背景是修验道与日莲宗,另一方面,驱除荒神是盲僧——天台宗的琵琶法师(注:以弹琵琶说故事为业的盲眼僧人,自平安时期开始出现。)的职务。”
“驱除神明?”
“镇压狂暴之神的荒魂,这是民间宗教家的工作。这么一看,感觉上教团只是顺势在利用民间信仰而已。说起来,佛教里并没有荒神这种神明。那么荒神是哪种神?有人说是混乱神,有人说是大日尊,众说纷纭,不过有一个说法是奥津彦、奥津姬以及阴阳道的岁神三神合并的称呼,也有人说是护持佛法僧的三宝的三面六臂神。”
“很多手的神吗?”
“很多。多手的神佛非常多,但说到狂暴的神,怎么样都会联想到天部咋尊——来自印度的神。但是就算寻遍各种资料文献,也找不到决定性的证据。不过,天台宗所进行的‘回峰行’这种修行当中,唱诵的真言里有天部咋尊的名字。说到这里,稍微转个话题,大爷知道‘角大师’这个名号吗?”
“角大师?我只知道圣德太子哪。”
“这样啊。角大师是据说会在阴历十一月二十三日的夜晚前来的神明,外表十分骇人。在京都一带,也称之为元三大师。”
“元三?没听过哪。”
“那是比睿山延曆寺中与的功臣良源——慈惠大师的别名。因为他在元月三日圆寂,所以称为元三。”
“无聊,干嘛这么简称啊?”
京极堂笑了。
“那个和尚就是角大师吗?”
“没错。良源也以神赐的始祖文明,在应和年间(注:平安中期的年号,961~964。)的宗教论争中,和南都法相宗争论,将对方一一驳倒,也是个有名的理论家;而这个高僧良源某一天被厄神袭击了。但是高僧不愧是高僧,他将自己的形象变化为夜叉,赶走了厄神。隔天良源召集弟子,在镜子前禅定,命令弟子们画下倒映在镜中的自己。据说镜子上倒映出一个头上生角、浑身漆黑的怪物。良源看了画好的像,说‘置有吾像之处,邪魅灾难必破’。良源死后,他长角的降魔之姿就被印刷在护符上了……”
“等我一下……”京极堂说道。
他站了起来,打开书架中间的抽屉,翻找着里面的纸张,最后抽出一张符咒。
“哦,就是这个。”
那似乎是一张印有黑色图样的和纸。
“这是角大师的护符。全国的天台系寺院里,现在依然会分发这个。在东日本则是以鬼守的名义,大大地贴在门口。大爷没看过吗?”
“喂,你家里总是备有全国社寺的符咒吗?你家怎么搞的啊?你到底是什么人?嗯?这啥啊?哦,我看过。”
那是一个浑身漆黑、消瘦的裸体男子的版画,眼睛瞪得圆滚滚的坐着,头上长了两根像山羊般的角。
“可是,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什么保佑的符咒,感觉很像西洋的恶魔。真不吉利。”
“不像吗?”
“像什么?”
“像这个啊……”京极堂指向檐廊上摊开的书。
精蝼蛄正从天井偷窥。
“这……你说精蝼蛄吗?哦,说像的话,的确是像,只差有没有角而已。喂,可是你不是说这是三尸虫吗?怎么会跟这个长角的和尚扯在一块?”
“可是很像吧?我想我一开始就提过了,为何精蝼蛄会被画成这种外形呢?这就是我这次要谈的主旨。”
“原来如此,你说这个吗?”
“可是,嗯……只说像的话,完全算不上说明。不过关于这个角大师的形姿,有一个说法,认为这也是比睿山的山神形姿。”
“山神?”
“那么,比睿山的山神是什么呢?比睿山的守护神社,就是神佛习合(注:也称为神佛混淆,是将日本神道信仰与佛教信仰折中融合的现象,显示出佛教与神道教的同化。从这里发展出本地垂迹思想,认为神道教的神明即是佛与菩萨改变形姿,在日二八年的显现,即‘权现’。)的天台神道——山王一宝神道的日吉大社。换言之,比睿山的山神就是日吉大社的祭神——山王权现……”
“日吉大社,我记得……”
“没错,这我也在一开始提过,日吉大社正是全国庚申讲的大本营。”
“噢,你好像是这么说的。”
“那么,这座日吉大社所祭祀的山王权限是什么神呢?日吉大社的前身小比睿社的祭神,是大山咋神,这已经是定论了。这个大山咋神,根据《古事记》记载,是大年神之子。同样被并记为大年神之子的,有兄神奥津日子神与姐神奥津比卖命。根据一说,奥津彦与奥津姬,加上父神大年神,三神合并就是——荒神。”
“嗯?那样的话,日吉神社的祭神的哥哥、姐姐,加上爸爸——就变成荒神吗?”
“是啊,很难认为没有关系对吧?而且不只如此,大山咋神的姐神奥津比卖命,《古事记》曰:‘亦名大户比卖神,此诸人祭拜之灶神也……’”
“是灶神啊?”
“是的,就是灶神。那么,现在回到刚才说到一半的天台的回峰行。”
“啥?噢,你好像有说吧。”
“是的,所谓回峰行,是一边在山中的各处灵所祈祷,一边绕遍比睿山,并持续千日,是一种苦行。在睿山奥之院——慈惠大师的灵庙前,是结九头龙印,并唱诵真言:‘佛法僧大荒神魔诃迦罗耶莎诃’。”
“念经啊?里面有荒神这两个字。”
“没错,里面提到的魔诃迦罗,就是大黑天的真言。”
“大黑大人吗?你说那个背袋子、七福神里面的……”
“对,荒神后面接的是大黑天的名字。或者说,这段咒文指出大荒神就是大黑天。而这些真言,是对变化成比睿山山神的慈惠大师所念诵。”
“完全不懂。”
“大黑天这个神明,在我国与大国主命习合在一起,因此容貌和性格完全改变了,不过它原本是印度的战神,名叫莫诃哥罗。饮人血、吃人肉,是夜叉的总大将,死神。更进一步补充的话,《大日经》和《仁王经》里描述的大黑天,与阎魔同体,是冥界之神。”
“阎魔啊……”
“是三尸的同类,司掌寿命的神明之一。此外,大黑天传到中国以后,又被附加了某个性质。义净化所撰写的《南海寄归内法传》,记述中说大黑的黑,是因为被祭祀在厨房,经常被油垢所染,才会变得漆黑。而事实上,中国寺院的厨房里,大多祭祀着大黑天。我们也是一样。在佛教里,大黑天被视为厨房的守护神。大黑大人作为粮食的守护神,被挤死在厨房里,并列在灶神旁边……”
“荒神就是这大黑大人吗?”
“不是的。日本民间信仰中的大黑大大,完全是福神。形姿和性格也都变得福相和蔼。披着大黑头巾、背个袋子,拿着万宝锤,站在米袋上,这才是我国的大黑大人。这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完全是个福神,已经不是狂暴的深了。正因为如此,它以原本的狂暴之姿登场时,一股人不会以为它是大黑大人,而会以为不同的名字称呼。其他也有类似的例子,这些具有愤怒相的骇人听闻,全都被统称为荒神了。”
“原来如此,荒神和灶神都因为不同的理由,与庚申有关系。不是因为有点相像,所以混淆在一起,也不是因为名字相似,所以被当成一样……不是这么随便的啊……”
——本末倒置。
“……它们反倒是透过庚申而混淆在一起,是吗?”
“或许是。大黑天以日本神明的名字来称呼,就是大国主——大己贵命,这个大己贵命的和魂——大物主,在大比睿社——现在的日吉大社的大宫,与刚才提到的大山咋合祭在一起。不知为何,以开山祖师最澄为首,天台宗与大黑天十分有缘。延历寺里祭祀着三面大黑天。这是《睿狱要记》中一段有名的故事:最澄进入比睿山时,大黑天现身在他眼前,说‘我为此山守护’。最澄闻言,回答说他有三千众徒,但大黑天一日只能供养千人,这该如何是好?于是大黑天立刻变化为三面六臂之姿,说他可护养三千——这就是三面大黑天的缘起,不过这段逸事中,该注意的是它提到比睿山的守护神是大黑天。那么,这表示这张符咒上锁画的角大师也是大黑天了。”
“这的确是黑的没错,可是大黑天大人没有角啊。”
“在中国,大黑天像骑在牛上。俳谐中有这样的说法:‘守元三之心,今年仍为丑角大师’——元三大师头上的鬼角就是牛角(注:丑对应牛,故丑角即为牛角。)。我认为这样漆黑而令人忌惮的形姿,就是原本的死神大黑天的形姿。就像大爷说的,这个模样并不吉利。这是夜叉的本性,连茶吉尼天(注:佛教鬼神之一,或称茶吉尼,能在六十天前预知人的死亡,而食其心脏。)都能够收伏的恶魔之姿。”
以比鬼更恐怖的鬼来驱鬼……
就是这么回事吧,就像刑警的长相比犯罪者更恐怖一样。
“这个元三大师——良源,生前十分热衷于王权现信仰,到了连死后都要借用这个形姿的地步。山王的使者是猿猴,不过自古似乎就有崇拜猿猴的迹象。我想,将庚申的三猴——不见、不语、不闻——说成是最澄发明的人,可能也是良源这个理论家、诡辩家。”
“那也是良源干的吗?”
“据说三猴海外也有,那么不可能是最澄发明的。是良源针对天台止观的三谛——不见不闻不言来构造理论,当成是开山祖师最澄所作的吧。所以庚申尊会画上三猴的图,并不是因为申与猿同音,而是别有意图。说因为是猿猴所以是山王、因为是猿猴所以是帝释天……”
“是本末倒置吗?”
“没错。”
全都是本末倒置。以为是结果的东西其实是原因,以为是原因的东西其实是结果。
“可是,你说的我大概懂了……”木场望向图书。“……那么这个精蝼蛄是元三大师,是比睿山的山神,是大黑天,然后也是三尸虫吗?这东西……”
不管怎么看都是个诡异的鬼。
“……随便啦。大黑天是阎魔,阎魔与三尸是同类——这我大概懂了。然后还有天台宗吗?天台宗和庚申信仰关系匪浅,这我也懂了,不过……”
“嗳,问题就在这里。”京极堂说道。木场听得很认真,所以顺从地点点头,不过仔细想想,也觉得这好像算不上什么问题。
“天台宗说明延历寺所祭祀的三面大黑天,左右两张脸分别是弁财天与毘沙门田。延历寺守护着京都的鬼门,想要将同样负责守护须尔山北方的毘沙门天找来,这种心情也不是不能理解,不过这不管怎么想都只是穿毉附会。大黑天的形姿原本就是三面躲臂,这只不过是回归了原本的荒神之姿罢了。”
“对对对,我记得手也很多吧。”
“很多。四臂、六臂、八臂,形形色色。一般大黑天被描绘的外形就像刚才说的,戴着鸟帽,穿着直垂(注:廉仓时代武士的官服,配合鸟帽及长裤裙穿着,方领,有胸扣。),外形很和风,但曼茶罗(注:古代印度指国家的领土和祭祀的祭坛,但现在一般是指佛家图样。)上所画的大黑天,则是以接近原本的形姿来呈现。那种情况,是三面六臂,头发倒竖,正面的脸是愤怒相,有三眼,摊开象的生皮,举着剑,提着山羊角和裸女的头发。”
“那是什么鬼样子啊?比角大师和精蝼蛄还糟。”
比鬼更恐怖。
——等一下。
那个模样似曾相识。
“喂,那个样子,呃……”
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京极堂看出来了。
“你想起了青面金刚——庚申讲的本尊中最有名的神明,对吧?真的非常相似,不过脸的数目不同。”
“对啊,你讲了一堆,可是完全没提到那个叫什么青面金刚的神。”
虽然不知道名字,但木场也知道那个有许多手的神像,那么那一定是个有名的神。既然如此……
“那个叫青面金刚什么的神,又是什么立场?”木场问道。
京极堂回答得十分简单:“遗憾的是,并没有什么叫青面金刚的神佛。”
“没有?”
“没有。青面金刚被视为‘青色大金刚夜叉辟鬼魔法’修法的本尊,但顶多就只有这样,其他像是被当成帝释天的部下、毘沙门天的属下……再来就只剩下它是庚申的本尊这样的记述而已。”
“这才岂不是本末倒置吧,调查庚申的本尊是什么,答案竟然是庚申的本尊……”
调查的人简直像傻子。
“嗯。金刚指的应该是执行金刚力士等等的金刚,金刚夜叉、金刚童子等等,名字里有金刚的佛尊很多,但名字有金刚的时候,指的是持有金刚杵这个武器的佛尊之意,大部分外貌都是战斗性的。这种情况,连脸都是青黑色的,所以这类金刚系的佛尊,或许都可以成为青面金刚。”
“可是还是有形体吧?像是衣服啊,手上拿的东西之类的。”
“嗯,当然了。像是各地庚申堂祭祀的褂袖上都画有青面金刚的画像,庚申塔上也刻着它的形姿。佛典中提到青面金刚的,顶多只有《陀罗尼集经》,不过它作为庚申尊的形姿,大致符合上面的记述。一面四臂、或六臂、八臂,持有剑等武器,而且一手提着裸女的头发……”
“喂,这跟大黑大人一样啊。”
京极堂只有眼睛带着笑意。
“确实……一样,除了脸的树木外,可说是如出一辙。那么,这个青面金刚手中提的裸女……究竟是什么呢?”
“别卖关子啦。”木场粗鲁地说。
“那么我就说出答案来吧。”京极堂一派轻松地回答。“虽然不是全国各地都能看到,不过有个地方,将半裸的女性像祭祀为庚申尊,这似乎叫做休喀拉。所以……青面金刚所提的女子,就是休喀拉。”
“嘎?”
“休喀拉啊,刚才不是说过了吗?休喀拉、精蝼蛄,就是三尸虫的和名。”
“这我知道,可是……”
“消灭三尸虫的就是青面金刚,就算青面金刚拖着三尸也不奇怪。道教的文献中,有些说法认为三尸呈小人的形状。”
“等一下……”
木场混乱了。
大黑天的原型——荒神,与青面金刚十分相似,两者同样都是庚申尊。庚申尊能消灭三尸——精蝼蛄。精蝼蛄就是角大师,而角大师似乎是大黑天的原形。
意思就是……
“……这不是自己消灭自己吗?”
“没有错,亏你看得出来。”
“别瞧不起人了,你这是在耍我寻开心吗?”
“才不是。”京极堂说,再次拿烟请木场。接着他说:“不管怎么样,就是这种扭转,是得庚申信仰的真面目变得模糊不清。”
“扭转?”
“扭转。”京极堂又说了一次,正色问道:“话说回来,大爷,你知道这个俗说吗?在庚申之夜受孕的话,生出来的孩子会变成小偷。”
木场忘了是不是庚申之夜,不过他曾听过这样的说法。他记得是在说书还是古装电影之类,听到大盗石川五右卫门就是这样。
木场告诉京极堂。
“大爷说的是《釜渊双级巴》吧。不过就像大爷记得的,简单地说,这个俗说是为了警告男女不能在庚申之夜同寝,往前回溯,就成了五右卫门的受胎日。甚至有首川柳(注:川柳为江户中期开始流行的一种讽刺短诗歌。多使用口语,形式与内容皆十分自由,但流行到后来沦为低俗。)说:‘庚申加不干,三猿变四猿’”
“好没品的川柳。”
“川柳本来就很没品。不管怎么样,这些习俗显然是来自于庚申之夜不能睡觉这种三尸说。尽管如此,却已经背离了原来的仪式。有一种说法认为这是源于道教的房中术,不过原本的守庚申,并没有禁止燕好的禁忌。请回想一下原本的三尸说。原本的三尸说是人一睡着,虫就会离开身体升天,所以人必须醒着,不让虫离开……对吧?”
“我记得是要醒着监视虫吧?”
“没错,可是……就像这样……”京极堂伸手只是。“……精蝼蛄在看。”
没错,精蝼蛄在看。
鬼从天井目不转睛地注视着。
“如果精蝼蛄真的是三尸虫,这张图就奇怪了。如果已经脱离身体,马上去天帝身边报告就是了。然而精蝼蛄却不像这样,瞪大了眼珠全神贯注地看着。它在看什么?……没错,它在监视人们是否醒着没睡。”
“这……本末倒置嘛。”
“完全是本末倒置,这张图一定是在揶揄本末倒置的庚申信仰。”
“揶揄?是在嘲笑……不……”
是讽刺的意思吧。
“我认为三尸说传入的时期非常早。或许可以追溯到室町以前,甚至奈良时代。所以几乎可以肯定江户时期,三尸说一定渗透在知识阶级当中,许多文献也证明了这一点。但是庶民当中的庚申信仰又如何呢?庚申信仰确实是以三尸说为基础。但尽管是以三尸说为基础,样貌却完全不同了。睡着了就会发生坏事——这一点是没错,但是睡着了鬼就会来,或睡着了虫就会做坏事,这根本是完全颠倒了。做坏事的应该是人,虫知识去打小报告而已。然后不仅是禁止同寝而已,方法条规变得越来越复杂,变质成一种只要遵守就可以实现愿望的、以现世利益为中心的民俗活动。所以庶民会彻夜欢闹,只顾着许愿。这真的是莫名其妙的信仰……”
“这是在嘲笑庶民的愚蠢吗?”
“不是的,这是在揶揄天台宗利用庶民的组织,试图扩大势力吧。”
“扩大比睿山的势力吗?”
“没错……推广庚申的……就是天台宗。”
“这样……啊?”
“天台宗计划性地意图使它流行起来。唯一能够联系庚申活动中各式各样、杂乱不一而且表面上毫无关系的事实与现象的,只有天台宗而已。庚申堂几乎都是天台系的,写下庚申缘起的也大多是天台僧。山王一宝神道的缘起,与庚申缘起在细节上非常相似。”
“所以才会出现元三大师吗……?”
“嗯,角大师和元三大师也分别以不同的形象受到信仰,叫做大师讲的活动也很盛行。说道大师信仰,一般都会联想到弘法大师(注:即空海,真言宗的开山始祖。),但大师讲却似乎不会。”
“不会吗?”
“大师讲有时也祭祀弘法大师。不过例如说,各行业的师傅所举行的大师讲,字面就变成了太子讲,是以圣德太子为本尊,也与真言宗无关。”
“圣德太子?”
“没错。不过大事讲和太子讲(注:日文中‘大师’与‘太子’发音十分相近。)或许原本就是不同的东西。不,圣德太子的话还好。除了角大师以外,在大师讲中被作为本尊祭祀的还有单足多子的客人神,有时候单足上连脚趾头都没有。最后甚至还有人说太子大人是女人,是个消瘦的裸女。”
“裸女……女人吗?大师是女的?”
“对。大师是裸女时,说法是大师是个有许多孩子、历经沧桑的寡妇。为什么有许多孩子的半裸女子会被称为大师?这真的很有意思。而且说到裸女,也不得不联想到大黑天和青面金刚手中提的休喀拉。蝼蛄这个字在古时候似乎泛指所有的虫,在和歌山一带,传说蝼蛄是神佛的使者。此外,《搜神记》里也有个故事,说蝼蛄被当成长寿之神来祭祀,所以从蝼蛄这方面来探讨或许比较有效。”
“蝼蛄啊……”
“不管怎么样,在大师讲中,有作用的只有太子这个名称。这个太子,有可能原本是道教中的神——中檀元帅(注:台湾多称作中坛元帅,因其统帅宫庙五营神兵的中坛。)。中檀元帅是哪吒太子的名字,也是一般人所熟悉的《西游记》中活跃且受欢迎的角色,不过有些传说认为哪吒太子是单足,这与单足来访神的传说吻合。我认为青面金刚有可能也是这个哪吒太子。庚申缘起中,青面金刚起初是以单足童子之姿出现。在成为青面金刚以前,甚至被称为青光太子。哪吒太子也多以童子外形呈现,而在战斗中的形姿,多倍描写为三头六臂。在民间,哪吒太子因为消灭恶龙而广受信仰,同时在《封神演义》里,也是托塔天王的儿子。”
“托塔天王是谁啊?”
“托塔天王被视为哪吒太子的父亲,在佛教中,是对应毘沙门天的神明。”
“毘沙门天……不就是刚才提到的三面大黑的其中一个脸吗?”
“是啊。就像刚才说的,毘沙门天一名多闻天,是守护须尔山北方的四天王之一。在负责守护北方的天台宗里,是很受重视的神明。此外,毘沙门天也被视为夜叉之长,这也与大黑天的属性相重叠。一定是由于这些原因,毘沙门天才会被拿来当成掩历寺的三面大黑的其中一张脸。此外,毘沙门天所守护的须尔山中央,就镇坐着帝释天——天帝。”
错综复杂。
“可是这东西怎么会……?”
就算京极堂说是受欢迎的角色,木场对这个名字也完全陌生。
“哪吒太子是中国著名的神明,我的朋友多多良现在正对哪吒太子进行十分有意思的研究——这先暂且不提。根据他的考察,哪吒太子在相当早的时期就传入日本,是个不容忽视的存在。”
“是谁带进来的?也是那个天台宗吗?”
“比睿天台的本山中国天台山,是道教十分兴盛之地。不知是开山始祖最澄,睿山的僧侣肯定也都学习了道教,一次又一次地带回本国。江户时代庚申会大流行,只要想想德川幕府与天台宗之间密切的关系,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哦……你说天海僧正(注:天海为江户初期的天台宗僧名,是江湖幕府宗教行政的中心人物。)啊。”
“对,结果庶民只会被现世利益所吸引。原本应该是个人健康法、长寿法的待庚申,不知不觉间极为巧妙地被改变为特定的信仰。没有任何人发现,应该监视的人,不知不觉间受到监视……”
“监视的是天台宗吗……?”
“不过没有人发现就是了。这是自然而然扎下根来的,可以说是再成功也不过了。流行神(注:指民间信仰中,一时性,突发性地受到热烈信仰却也急速被人遗忘的神佛。)与传统宗教乍看之下似乎无关,但我们可以轻易地在稻荷神社与真言宗、白山神社与曹洞宗当中看出对应关系。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表面上似乎毫无效果,但其实相当有用。虽然是绕远路,但可以作为一种资讯操纵。”
“原来如此。”
木场在想长寿延命讲的事。
不知不觉间,目的变成了卖药……
春子这么说。
有什么……
——有什么线索。
木场觉得京极堂不是只顾着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这场漫长的演说当中,一定安插了什么谜题。这个人看穿了什么。木场和他较轻不浅,看得出这点事。
只是不知道线索不足,还是不确定要素太多,这种时候,这个乖僻的朋友是绝对不会开口的。这或许是身中,也可能是狡猾——虽然这两者说不定是一样的。
而这种时候,这个爱拐弯抹角的家伙会设下迂回曲折的谜题。
——记忆力比别人好……
——还有……
监视的人,不知不觉间被监视了。
大逆转不止一次。
本末倒置……
“不懂。”
“不懂吗?”
“不,你的说书是懂了。”
京极堂望着竹林,津津有味地吐出香烟的烟,说道:“去找落空的部分。”
“落空?什么跟什么啊?”
“落空,错误,不符合事实的记述。”旧书商说道,在烟灰缸里摁熄香烟。“唔,我和大爷做法不同。你可以先试试现场调查吧?看看那个房间是不是真的无法偷窥……”
“怎么,不是在讲庚申吗?”
“那件事我已经说累了。”京极堂说出不像善辩家会说的话,阖上精蝼蛄的书。“要是发现锁孔,事情就好办了吧?”
“你想说没有是吧?”
她说偏重现场也很令人伤脑筋。木场露出不痛快的表情一瞪,京极堂便打马虎眼说:“这我怎么知道呢?”
“你就是知道。就算有洞孔,那个叫工藤的家伙也没时间偷看。”
“他有不在场证明。”
“是啊,所以我反倒是觉得长寿延命讲很可疑,所以才回来找你……”
“当然,哪里最好也去看看。依我看,那个叫什么通玄老师、取得这种乱七八糟名字的调剂师相当毒辣。大爷最好也向那位小姐仔细打听清楚,看看名为诊察的个人面谈画上多久时间、那段期间都在做些什么。”
京极堂站了起来。
“喂,等一下,你说的落空到底是什么意思?”
“哦,你说那个叫工藤的人写来的信,内容十分详尽,那么上面有没有什么没有写到的事呢?——是这个意思。”
“这……应该没有吧……”
再怎么说,连内裤的颜色都写了。
牧场说道,京极堂便说:“内裤就算不说也一样会穿啊。”接着他想了一会儿,说:“是啊,这样的话,你去问问工藤的信里面有没有写道那位小姐读工藤的信这样的记述吧。”
“什么意思?”
“就是我说的意思。不管工藤有没有偷窥,既然全部都写了,那么当然春子小姐收到他的信、还有读信的事应该也会记录上去吧?”
“呃……是这样没错……”
“如果没有那些记述,到时候就叫工藤自愿接受侦讯。只要说他有偷盗嫌疑,他应该会老实听话吧。大爷只要摆张恐怖的嘴脸吓吓他,他马上就会乖乖束手就擒了。就算很缠人,他应该也只是个懦弱的家伙。”
“你在说些什么啊?”木场再一次挤出沙哑的声音。“要是上面有的话怎么办?”
“上面有的话?这个嘛,要是有的话,应该也是落空的。春子小姐看信的时间或地点有一边落空,或是两边都落空了才对。唔,就算有个万一……或许顶多会有一次说中吧。”
京极堂急匆匆地站起来,抱怨说:“真的变冷了。”将书本收回壁橱。
“喂,你就不能说得更清楚一点吗?到底是什么意思!”
“所以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不可思议的事啊……大爷。”京极堂头也不回地说。木场的表情变得极其凶暴。
3
“记忆力比别人好啊……”木场呢喃道,然后环视天花板,视线从潮湿变色的墙壁沿着褪色的窗帘转向女子的脸。
“……我记得你这么说过吧?”
春子一副难掩困惑的模样,握紧作业服的衣角,答道:“我这么说过吗?”“你说过啊。”木场回道。春子有点吓着了。
“既然你都这么说,应该有根据吧?”
“根据……?这……那我撤回好了。”
“我又不是在骂你。”木场说着,背向春子,摸摸自己的脸。想必表情应该很恐怖。
——结果不是惹人嫌了吗……
不该来的,木场又后悔了。
他冷冷地说:“我突然跑来了,打扰到你了吗?”
这与其说是道歉,听起来更像在闹变扭。
木场拜访春子工作的工厂时,谎报自己的身份。他想一个长相凶狠的刑警大摇大摆地闯进来,可能会给春子添麻烦,所以才说了谎。他自称是春子的远房亲戚,但是那种骗小孩的谎话一下子就露出了马脚,工厂里似乎没有一个人认为木场是春子的亲戚。因为春子无依无靠是众所周知的事实,而且容貌魁伟的木场怎么看都不像是长相平庸的春子的亲戚。木场这张脸简直就是天生当刑警的料,如果不是刑警,完全就像个地痞流氓。
——所以……
不仅是厂长,许多女工都对木场头一好奇的视线。
木场心想,这些女工看到长相凶恶的来访者,脑中一定正描绘出这样的情节:来自山区的乡下女孩春子,被吃软饭的小混混给缠上,陷入了困境。没有其他可能了。那么说补丁率直地表明身份对春子比较好,况且木场和春子本来就没做任何亏心事。
“打扰到你了吗?”
“不……你能来……”
语尾暧昧地消失了。好像是“我很感激”还是“我很高兴”这类的话,但是不确定。
木场再一次扫视房间。
春子的房间朴素过了头,几乎是煞风景。
老实说,牧场相当吃惊,因为几乎没有家具。
木场住处的东西还比这里多。
——不能拿来比较吧。
不能把。
木场与他的外表相反,会细心地剪贴报纸和杂志,也会无意识地去搜集无聊的小东西,所以和其他男性的住处相比,多系应该更多,堆满了许多没用的家私。但是木场也和外表相反,虽然不擅长清理,却善于整理,相当一丝不苟,所以起居环境绝非一般形容男性住处那样“脏得生蛆”。话虽如此,再怎么说也都是大男人的住处,牧场的房间仍然是缺少装饰、煞风景的男人房间。他觉得没办法拿来和女人的房间比较。
但是……
春子的房间……连可以整理的东西都没有。
小茶柜一个、矮桌一张,就这样而已。
连坐垫都没有。
不过矮桌上放了一个奇形怪状的壶,由于房间空无一物,先得特别醒目。仔细一看,那是个小花瓶,里面没有花。
木场心想:朴素也该有个限度。确实,女工的工资应该少得可怜,但是春子说她继承了遗产,也有积蓄,生活应该不至于过得太穷困才对。
“至少插朵花吧。”
你好歹也是个女人吧——木场本来想接着这么说,但打消了念头。没道理说因为是女人就得插花不可。不论男女,总之木场只是想说,凡是都有个限度。煞风景成这样,实在太过头了。
“哦……”一如往例,春子没劲地应了一声。“是啊,您说的没错。其实我很喜欢花。”
“那干嘛不插个花?不会连朵花都买不起吧?”
“唔,您说的没错。不,我本来有插的,一星期前还……可是……”
“可是在怎样?”
“我丢掉了。”
“枯掉了吗?”
“不……呃……”
木场不待回答,开始检查墙壁的角落有没有洞孔。
“……我买来第二天就丢掉了。”
京壁(注:京壁是一种传统的和式土墙,表面呈粗糙沙状。)土墙颇为肮脏,墙上别说是洞,连道裂痕也没有。只是旧得发黄,出现污渍罢了。相当老旧,这可能是在空袭中幸免于难的建筑物吧。
木场接着查看柱子。
柱子也没有伤痕,只是摩擦得十分光亮。
“喂!”木场出生,没有回应。木场回头。
春子出了神似地凝视着木场的背。
“……干嘛?”
“我……为什么会把花丢掉呢?”
“我怎么知道啊?话说回来,你收到信了吗?”
“呃,明天大概会收到……应该。”
“哦。”
墙壁和天花板没有可疑之处。
木场望向榻榻米。
看起来灰尘很多,不是因为疏于清扫,而是这里的采光和通风都不佳。看样子从收到信以前开始——或者更久以前开始——春子就完全没开窗户。
望向窗户。
一块素色不了挂在上面,朴素到令人怀疑这真的能够叫做窗帘吗?木场走进窗边,粗鲁地把布左右拉开。
窗玻璃上严丝合缝地贴满了泛黄的报纸。光线透过报纸射进来,整个房间看起来都偏黄了。
透过阳光,照映出反过来的铅字,形成莫名其妙的花纹。浆糊晕开来,只有那几个部分便得漆黑模糊。
看不见外面。
“我开窗喽。”
很难开。
封印起来似的,窗框都用纸糊在一起了。
“这干嘛啊?小心也该有个限度吧。”
“有人叫我……最好不要开窗……”
“谁?厂长吗?”
木场用指甲刮开纸,捏起一边撕下。很难撕。可能是因为干燥,纸张变脆,一点韧性都没有。
“还是同事?”
“是……通玄老师吩咐的。”
“哦。”木场停止撕纸,转过头来。“这样啊。”
春子依然背对门口,杵在原地。
“你遵守着那个老师交代的话啊。”
“嗯,算是交代吗……?老师说……西北西方位不好之类的。还说那个方位有开口的话,气会从那里流走,所以最好塞起来,我回来一看,窗户就封着西北西……”
“我撕破了,怎么办?”木场说,春子当下答道:“没关系,我并不相信那种说法。”
“什么不相信?看你封得这么严密……哦,现在已经不相信了吗?你没参加了。”
“不,我已开始就不相信。”
“那你贴这干嘛?”
“咦?哦,其实也不是完全不信……对,我半信半疑,所以……不对,还是我根本不相信……?”
“到底是哪边?”
“我也不知道。”春子悄声说,垂下头去。“这种像迷信的事……怎么说呢?每个人都相信吗?像是早上剪指甲会发生坏事,晚上吹口哨会有鬼来……鬼不可能来,所以我不相信。可是即使如此,晚上我还是不会吹口哨。与其说是怕,更觉得内疚。就像违反了约定似的,会有罪恶感……”
“我了解,那种算不上相信吧,我觉得。”
但是会受到左右。
显然,迷信控制着行动。
——会在意神明……不,监视者的视线吗?
依据行为,决定寿命的司命神。
在体内监视着人的三尸虫。
操纵人的命运的超越者。
是谁在看?
“……嗳,就算知道是骗人的,只要听到,还是会在意,人都是这样的。所以你才把这里堵起来是吧,封得这么密……”
木场重新撕起纸来。可能是因为历时已久,纸很难撕下。纸屑塞满了指甲缝,让木场感到不快。撕到八成时,木场的忍耐已经到达了极限,接下来他几乎是自暴自弃地,以蛮力打开窗户。
拉窗发出叽咯声,开了一半左右。
看见一栋肮脏的木造房舍。
面窗的部分全是墙壁。
没有任何障碍物,没有地方可以躲。不管是爬上屋顶还是趴在地面,全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就算春子没有注意到,行人也不可能不起疑。
而且最重要的是,工厂出乎意外地远。以这样的相关位置来看,就算拿着望远镜,也不可能清楚地窥看到室内的情况。
“那里……”
注意到时,春子来到身边。
“工藤先生就站在那里。他把送报用的脚踏车靠在工厂后门那里,然后站在这边的水沟盖上,脸几乎都快碰到窗玻璃……”
“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年底左右。我尖叫起来,当时又是黄昏……”
“然后呢?”
“没有怎么样,工藤先生……只是默默地看着里面。我吓得要命,逃到隔壁广美的房间——她是我同事——然后带了几个人回来。但是工藤先生已经不见了。”
“这种事发生过好几次吗?”
“我被偷窥了……嗯,大概有五次吧。有时候一拉开窗帘,工藤先生的脸就在那里……我真的吓坏了。那个时候……我心想幸好我贴上了刚才刑警先生撕掉的封纸。也因为发生过这样的事,所以虽然我不相信方位占卜什么的,却也没有把它撕下来。”
“用来防变态啊,封上纸的话,歹徒就没办法侵入了吗?诶,这不过是纸罢了,能拿来防什么?连个撑棒都算不上。对手又不是蚊子还是苍蝇,要不然顺便挂张捕蝇纸算了。”
“可是……没办法一下子就打开吧。”
“可以啊,玻璃打得破,木框也折得断。就算装了再怎么坚固的锁,想进来的人还是进得来,太简单了。”
“可是工藤先生他……没有进来……”
工藤没有进来,应该不是因为窗子被纸封住的缘故。
照春子的说法来看,工藤根本连窗子都没有碰。那样的话,他连窗户打不打得开都不晓得。那么就算没有贴纸,甚至就算窗户开着,工藤也不会进来吧。他的目的应该不是侵入,只能说,他享受着站在外头的行为。
“反正,你要把工藤当成特例,这世上有太多认不是那样了。因为这样就放心,反而危险那。这一点你千万记着,这是警察给你忠告。嗯?喂喂喂,着窗子本来就有好好的锁不是吗?喂。”
仔细一看,窗子上附有简陋的栓锁。
但是似乎没有锁上。
真实的……哪里少根筋。
“那……厂长去骂人之后,工藤就再也没有来了吗?”
“是的。不过当时天气寒冷,也不会开窗……所以那些纸就这样贴着没管了……呃……”
“我说你啊,就算天气冷,一天也该开个一次窗户吧。然后关起来锁上。窗户这种东西本来就是用来开关的,那就要让它开关哪。”
我干嘛在这种地方为了这种事对女人说教?——木场总算觉得窝囊起来了。可是他一看到不干不脆的人,就忍不住想多管闲事,这是老毛病了。木场重新振作似地,把窗户完全打开。
“让它开一下吧。我是不晓得什么气啊运的,可是会逃掉的东西就让它逃了吧,就算积在里面,也不会有好事……”
搞不好相反地会有恶气噩运累积。
“那……你是在受到信之后才贴上报纸的吗?”
“嗯,在收到第二封信以后。”
“原来如此。”
在这个条件下,不可能从窗户偷窥吧。
木场接着把手伸向壁橱。抓住橱门后,他才犹豫起来。
“我可以开吗……?”
“可以。”
纸门的木框几乎快要脱落,它划过龟裂的轨道,轻易地打开了。
里面有一组灰色的薄被组,一个行李箱,以及叠好的衣物。里头空荡荡。木场把头伸进里面,首先望向天花板。
有霉臭味。
“这里……打不开吧?”
壁橱的天花板大部分都很容易拆开、但是这里的却坚固异常。木场敲了好几下,细小的灰尘落向脸部。木场眯起眼睛,用力背过脸去,叠好的衣物跑进视野当中。
木场急忙把头抽了回去。
因为叠放在那里的是内衣。
“里、里、里面……”
“发现……什么了吗?”春子诧异地望向木场。
“什么发现什么……”
木场别过视线,然后在心里骂道:“你是女人吧?稍微害羞一下吧!”这个叫春子的女子,似乎真的有点迟钝。
“这里面……啥都没有嘛。”
“哦……”回应很没劲。木场已经习惯了,也不觉得生气。
——没办法偷窥。
这个房间没办法偷窥。
木场关上壁橱,坐了下来。
“就像你说的,这里的话,不必担心被偷窥。”
“哦……”
“工厂和餐厅刚才也去看过了,没发现什么可以避人耳目偷偷监视的地方,不可能吧。”
“哦……”
就连这种时候,竟然也只有一声“哦”。春子一开始就主张她没有被人偷看。尽管没有被偷看,却受到监视——不,宛如受到监视般,个人资料泄露了出去。春子是这么说的。
应该在看的人,不知不觉间被看。
那是精蝼蛄。
不……说得更正确些,有点不同。画的虽然是在偷窥的图,但是在看的是看画的人,所以虽然像是被看,但应该说实在看才正确。
被砍……其实是在看……
这个扭转隐藏了真相。
——跟这没关系吗?
“可以让我看信吗?”
“信……吗……?”
“不方便吗?”
春子垂下头去。
如果就像春子所言,信上记载了详细的日常琐事,那么应该也写了一些令人羞耻的事吧。事实上,春子说她就是因为不敢把信拿给别人看,才没有人肯相信她的话。
——但是……
木场也觉得,她明明就毫无防备地打开收着内衣的衣柜让男人察看,还蛮不在乎,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羞耻的?
“不愿意吗?”
“那些信……我不想被人读。”
“我不会读,只是看看而已。”
是一样的。
木场硬逼着说看看信封就好,于是春子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态度,打开茶柜的小抽屉、拿出一叠信封。拿是拿出来了,春子却迟迟不肯交出来,木场不耐烦,,伸出手去,于是春子表情再度一沉,慢吞吞地递出信封。
那是一束毫无奇特之处的简素褐色信封,上面以捆包绳子确实地绑住。
木场想要解开绳子,春子“啊”的一叫。木场抬头一看,春子正伸出手来。想必她非常不愿意被人看到内容吧。木场不再解开绳子,只算了算数目。恰好七封。收件人的字写得很小,就算奉承也称不上流利。翻过来一看,寄件人写着工藤信夫,虽然有署名,但没有住址。
木场好一会儿翻来覆去地观察信封,结果也不能怎么样,把它换给了春子。既然没办法看内容,那也没办法。春子一收下,立刻把它放回原来的地方。
她很不愿意让别人碰,难道上面写了什么比内衣被人看到更丢脸的事吗?
——会有那种事吗?
确实,会对什么事感到羞耻因人而异。木场也是,比起内裤被人看到,剪贴簿被人翻阅更教他难为情多了。可是……
这朴素的生活里,能有什么好隐瞒的吗?
不……凡事都不能以外表来判断。
——男人吗?
例如说,假设春子有男人的话……
“我说你啊,那个……怎么说呢?呃……”
“我没有……那种对象……”
以为他很迟钝,有时候却异样地敏锐。
“那种对象是哪种对象啊?”木场粗鲁地说“我什么都还没说啊。”
“哦……”
春子惶恐起来,木场也困窘极了。
“那为什么不能让我看内容?有什么好羞耻的?你之前不也说过,已经不是什么好难为情的年纪了吗?”
“嗯,这……”
“说清楚点,有什么别人看不了不方便的事吗?要是你不全盘托出,叫我怎么帮你?”
多么强人所难的说法啊。
尽管没有受到热切的请托,木场却在不知不觉间为春子设身处地了。事实上,就算对方嫌他多管闲事也无可奈何。
明明本来觉得不胜其烦的。
春子看了窗外一会儿。
按着她没有看木场,说道:“想象……呃……”
“想象?”
“想象很下流……”
“不懂你在说什么。”
“工藤先生的想象……或者说感想……很……怎么说,很下流。”
“什么感想?”
“他对我的行动一一加以解说。”
“解说?”
“啊……例如说,我为什么要穿红色的毛线衬裤……”
“喂,换个例子好不好?”
春子似乎这才发现到什么,微微地红了脸。
“呃……我为什么要穿红色的衣服……这叫心理活动吗?他对我的心理活动做出许多想象,绵密地……”
“写在信上吗?可是那种事……”
要从何写起?——木场心想。因为木场无法想象女性挑选衣服的理由。就木场而言,穿衣服的基准只有一个,不是因为那件衣服离他最近,就是因为它摆在最上面。
所以不管是男是女,木场无法理解挑选要穿的衣服这种感觉。开襟衬衫全都长得一样,长裤和西装颜色也一样,鞋子则是一双穿到烂为止,无从选起。
——还是只有我这样?
“什么理由?”
“下流的理由。”
实在无法理解,选择衣物和下流这两个词无法连接在一起。木场这么说,春子便偏了一会儿头,眼神到处游移,最后停在茶柜上的花瓶,说:“对,像是那朵花……”
因为没有其他东西可以看,这也算是自然而然的发展吧。
“……我为什么丢掉那朵花……”
“信上也写了你丢花的事吗?”
“嗯。我正好是一星期前丢掉的,所以写在上次信件的末尾。信上写道,我早上起床后,本来想为花换水,却突然觉得花很可厌,就把还可以摆上几天的花给丢掉了……”
“是这样吗?”
“是这样没错。但是工藤先生说,我之所以把花丢掉,是因为我……强迫自己禁欲。”
“禁欲?”
“嗯。他说花是……呃……性的象征什么的,我……其实有着强烈的性冲动,却一直强自抑制,所以看到淫荡地绽放的花瓣,就、呃……怎么说……”
春子的语尾变得含混不清。
“怎样?他说你发情吗?”
春子没有回答,只是低下头说:“所以我才会把花丢掉……”
木场想起朋友降旗。降旗原本是个高明的精神科医师,学习叫什么精神分析的,后来遭遇到挫折。木场不管听多少次都不太懂,不过他记得降旗说,只要深入分析,人的行动和意识全部都可以归结为性冲动及压抑。
或许是木场的理解方式有问题,不过降旗的话给了木场一种印象,那就是不管是走路还是坐下,全都会变成性的问题。
“原来如此,我了解了。信上把你写成不管是睡是醒,都是因为你是个荡妇,是吧?”
“嗯……信件的结论大部分都是:淫乱不是什么值得羞耻的事,你应该更坦率地活下去……”
“哈!”
多么龌龊的人啊,发情的是工藤才对。
“可是,不管上面怎么写,你都没有什么好羞耻的,不是吗?被那样乱写,生气的话我可以了解,可是不想让别人看,这我就无法理解了。”
“哦……”
“哦什么哦,那种骗人的精神分析,全都是工藤编出来的胡言乱语罢了,不是吗?怎么可能说对嘛。”
“哦……”
“哦什么哦……难道说他说中了吗?”
春子没有自信地垂下头去,支吾其词。
木场困惑起来。
春子垂着头说:“我……并不是出于那样的理由在行动,我自认为不是。可是被他那样斩钉截铁地断定……有时候我会忽地心想,我并非完全没有那样想过,或许就像他说的……”
“我说你啊……”
“可是……”春子打断木场的话。“……可是我的所作所为都被说中了,那么……”
“那是因为他偷窥……”
工藤不可能偷窥。
“……我说啊,那是工藤的想象……”
回事工藤的想象吗?就算被说中,但是以状况来看,既然不可能偷窥,也只能推测是以想象撰写的。
“……是碰巧说中的。”
连木场都觉得这话太虎头蛇尾了。
春子无力的说:“是的。我不知道是他的想象猜中了,还是他有千里眼或天眼通,但工藤先生的确是透过某些手段,得知了我的日常活动,对吧?”
“唔,的确是被知道了。”
“而那些下流的解说,是针对那些被他得知的日常所说的,所以我忍不住觉得,或许是我没有自觉,实际上……”
“说的也是……”
说对是说对了——这类事情大部分都是这样的。尽管是自己的事,却没有一个人能够断定绝对不是如此。就是这种手法。
“我想着绝对不是,但是想着想着,反而开始觉得绝对就是如此……我失去了自信……而且就算要把这些信拿给别人看,也得向别人说明上面写的都是事实,所以……”
“哦,你害怕有人读了信,会认为你其实是个荡妇吗?”
有这种可能。
实际上发生的事全都说中了,若是再加上煞有介事的解说,就更难以否认了吧。如果读的人有性方面的偏见,就更百口莫辩了。而且世上的男性——包括木场在内——全都充满了性偏见。
不管嘴上说得再好听,也不知道心里是怎么想的。
“就连我本人都无法断定了……我没办法说明得很好,可是刑警先生,我……”
“啊,嗳,听好了,你不是那种女人。”
多么勉强的安慰啊。
“是吗……?”春子说道,不安地再次望向花瓶。接着再说了一次:“真的吗?”
“怎么啦?”
“我为什么丢掉那朵花呢?”
“这……”
刚才木场不当一回事地说他不知道。
“……是出于别的理由吧……”
这种小事每一个都有理由吗?木场的个性是行动优先于思考。他行动的时候,不会特别去想有的没有的理由。
“……才没有什么理由。”
“就是啊,我也这么觉得……可是,就连我在餐厅选择菜的时候……我已经被搞糊涂了……”
“哦,信上也有写你挑菜的事是吧?”
如果不断地被人说挑选烤鱼是因为好色、选择炖菜是因为淫荡,挑选时也不得不开始思考基准了吧。要是烦恼那种事,什么都不能决定了。
“例如说,有一件事哪边都可以,然后要选择其中一边的时候,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做选择呢?像是有橘子和苹果,要挑选一边吃的时候,挑选橘子的理由是……”
“就跟你说那种事没有理由,是因为喜欢吧。”
“橘子和苹果我都喜欢。这两个东西不一样,所以无从比较。”
“所以就是看情况,挑选的时候……呃,橘子比较……”
完全算不上说明。
“会挑选橘子,真的是我的意志吗?”
“是你自己选的,当然是你的意志。”
春子“哦……”了一声,应得更加无力了。
就连木场都有点被搅糊涂了,想必春子一定已经完全失去自信了吧。
——橘子和苹果……
哪边都好不是吗?
不是什么值得吹毛求疵的问题。
但是若要这么说,或许这打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件。春子只是收到诡异的来信而已,并没有遭受到其他的实质损害。如果工藤没有进行偷窥行为,那么不管信件的内容有多么吻合事实,那也只是他以想象书写的东西,别说是逮捕了,连斥责都没办法。
——或许直接教训教训他比较快吗?
那样也比较有效果吧。
只要大爷能摆张恐怖的嘴脸吓吓他,他马上就会乖乖地束手就擒了……
京极堂也这么说。
只要说他有偷盗嫌疑……
偷盗……他是说偷盗吗?
寻找落空的部分……
落空,错误,不符合事实的记述……
“喂,对了……我说,工藤寄来的第二封信……”
木场突然大声说道,春子吓得肩膀一颤。
“第二封信里有没有写到第一封信的事?”
“什么……?”
春子瞪圆了眼睛。
她无法理解。
可能是木场的问法不对。
“你收到的第二封信里,也有写到收到第一封信的那一天吧?那么应该也有提到你在读第一封信的事吧?”
京极堂所说的应该是这件事。
话说回来……偷盗又是怎么回事呢?
春子偏着头,用一种支支吾吾的口吻答道:“是……有写……”
“说中了吗?”
“咦?也不是说中不中……不,第二封信的开头写道:上次的信你读了吗?”
——原来如此。
“那不是很奇怪吗?如果工藤看透了一切,那么他当然知道你那天收到信,读了之后大吃一惊才对。可是他却偏偏不写,还问你读了吗?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反问你呢?”
“说的……也是……”春子说着,急忙从茶柜里取出信封。
她以慢吞吞而笨拙的动作解开绳结,可是好像没办法顺利解开,结果第二封信被她折着抽出来了。春子取出里面的信。那是一张褐色的、像草纸一般的便笺。不,说不定那或许真的只是一张草纸。
“呃……上次的信你读了吗?想必你一定大吃一惊,小生似乎可以看到你僵硬的表情……”
春子抬起头来望向木场。
“……开头是这么写的……的确很奇怪。说的也是,刑警先生说的没错,上面说‘似乎可以看到’,表示……”
“至少表示他看不到,工藤不知道你收到信之后的动向。怎么样?收到第一封信的那天,你几点收到信,几分钟以后在哪里打开?你记忆力很好的话,应该记得吧?”
“哦……是啊。信箱是共用的,下班以后会有人打开,分发信件。那一天……对,滨子——住在二楼的同事——滨子她一脸稀奇地拿了什么么东西过来。有些人会收到老家寄来的信,但是我从来没有收到过邮件,所以他觉得很稀奇吧。她逗留了一会儿,一直问我是谁寄的。那……是吃完晚餐以后,所以是晚上七点左右。我在房间里收到以后,很快就开封了。”
“确定一下那部分的内容。”
春子翻开草纸,望向第二张。
“呃……你就这样直接回去房间,那是因为你……啊,对不起……”
果然写着相当寡廉鮮耻、猥琐的内容。春子只是看字,脸就红了。
工藤那家伙……
——实在是个不要脸到了极点的下流胚子。
“……呃,然后你做好准备,准七点前往澡堂……?好奇怪。你带了水桶、丝瓜布和梅花花纹的手巾,换穿的内衣裤颜色是……嗯,这部分说对了,可是……”
“可是什么?”
“没有写,完全没有提到信件的事。滨子来的时候,我的确准备好要去洗澡,可是因为收到了信……”
“所以你没有立刻去洗,是吗……?”
“我八点才去的,因为那封信让我受到很大的打击……”
“喂,为了慎重起见,也看看其他的信吧。我想只有你读信的事,连一行都没有提到。”
春子接二连三地打开信封,取出许多草纸,急忙确认内容。接着她夸张地说:“没有、没写,真的……真的什么都没有写……。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啊,代表信上写的不是事实。”
“可是……”
“只是写的几乎就像事实而已。”
木场站了起来。
“问题是,尽管不是事实,上面却写了几乎如同事实的事对吧?但是有些内容显然不符合事实,所以如果断定信上写的都是事实,就不等于是把相似的东西说成一样了。换句话说,工藤并没有偷窥,而且他也不是用神通之类的能力获知事实的。”
——但是……
那又怎么样呢?
要怎么样才能逮到他?
木场望向窗外,窗外也是一片煞风景的景色。
不管是开是关,都没有多大的差别。
木场撕掉的糊纸痕迹显得脏兮兮的。
真讨厌。
——等一下……
工藤所写的,是没有收到信件的春子的人生。但是由于工藤寄来的信,春子的人生改变了。但是……即使信件没有寄到,完全说中的可能性也很大。换言之,工藤所写的,会不会是春子应该如此的人生?工藤是不是事先知道了?
不,是春子的行动事先……
——原来如此,本末倒置。
“啊!”木场吼得更大声了。“我记得你……不是曾经接受过那个老师的指示吗?你会封住那个窗户,就是听从老师的指示吧?”
春子愣了一下,睁圆了眼睛。
一旦有了表情,就不显得那么平庸了。
木场指着窗户说:“就是这个!你不是说你接受了老师非常详尽的指示吗?”
“呃……”
“老师不是会吩咐,不可以吃这个、不可以吃那个吗?你会吃炖菜、吃烤鱼,不也是因为受到老师的指示吗?喂!”
“呃……”
“别呃了。”木场交换盘起来的双腿。“就是这样,对不对?”
“就是哪样?”
“可是,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可能了。怎么一直都有没发现呢就是长寿延命讲啊。工藤也有参加吧?”
“有是有……”
“那就是了。工藤在那里听到老师对你下的指示,他偷听了。听得到吧?”
“这……诊察是单人房……”
“就算是单人房,只要把耳朵贴在墙上,总听得到什么吧,就是这个了。这不是什么神通,也不是偷窥,这……”
应该错不了。春子在长寿延命讲的活动里,接受了六十天之间缜密的生活指导。如果工藤这个人得知内容的话——就表示工藤知道了旁人不可能得知的、春子在生活上的判断基准了。那么工藤只要照这样写下,用不着偷窥,也可以说中许多秘密了。
然后只要春子照着长寿延命讲的教诲去生活,几乎都可以说中。瓷碗,再根据他之前固执地纠缠不休的时期所蒐集到的春子的生活作息与习惯,加以调味修饰,不就可以轻易地描绘出春子的一天了吗?
木场有些激动地说出自己的推测。
不可能有错,没有其他的答案了。
因为如果就像乖僻的朋友说的,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不可思议的事,那么想要不偷窥而得知一切,是不可能的。
春子望着兴奋的木场,以极其冷淡的态度聆听。然后她等到木场说完,冷冷的说:“不是那样。”
“不是?哪里不是了?”
不可能不是。
“我……呃……怎么说呢……”
“怎样啦?”
“我没说过吗?”
“说你记忆力很好吗?”
“不是的……,虽然这也说过……”
“快点说啦。”
“我并没有遵守通玄老师的吩咐。”
“因为你没有去了吧?”
“不是的。我从参加时起,就没有完全遵指示了。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这样,怎么说……?六十天实在太长了。”
“嘎?”
“所以说,没有人能够完全遵守老师详尽的指示,所以每个人都会买药来弥补自己不注重健康的生活。我没说吗?”
春子说过。
“那你也……?”
“对,那朵花……”
“话?……哦,花。”
“那朵花……其实也是通玄老师指导说要在几号买花,装饰在房间东北角,我才买的。虽然我已经不打算再去了,可是我还记得这个指示,不经意地想说既然如此,买个花或许比较好……。虽然当时我可能也想要一朵花吧……”
“然后呢?”
“所以说,通玄老师确实指示我要买花,但是并没有指示我要丢掉。老师说,花要一直摆着,从买花的那天开始,不要让东北角少了花……,然而……”
“然而?”
“对,然而我却把花给丢掉了,是我自作主张把花丢掉的,所以我并没有遵守指示。然而……”
“噢噢。”
可是,工藤却知道春子丢掉花的事。
从春子刚才的口气来看,连丢掉花的日期和时刻都大致吻合。如果这不是在长寿延命讲接到的指示,那么工藤不管怎样,都不应该会知道才是。
——不行。
木场抱起双臂。
哪里不对,但是他觉得答案应该就在这里。没有太大的误差。只是有哪里扭转了。
就是这种扭转,让真面目变得模糊不清……
那是庚申。
木场再一次放空脑袋。
“我说,那……对了。你可以更详细一点告诉我长寿延命讲的事吗?”
京极堂也叫他打听的更详细一点。虽然照着那个爱卖弄道理的家伙的话做,叫人有点不爽快,不过木场觉得如果有什么问题的话,肯定就在长寿延命讲。
“那是……呃,规模多大的集体?”
“这个嘛……男性十五人,女性约二十人吧。有增有减,所以现在的人数我不清楚……”
“那是信徒——不,患者的数目吧?我不是问这个,我是说那个……通玄老师吗?总不可能只有他一个人在主持吧?”
“哦……助手好像有七八个左右…………,这有什么关系吗?”
“就是研究看看有没有关系。那么,患者会在庚申之夜去那里吗?那是个像医院的地方吗?”
“像医院吗……”
春子说,那个地方像是道场,是间铺地板的大房间。里面摆了体重计和身高计。
那里被称为讲堂。
其他的房间一样铺地板,陈列着大架子。
上面分门别类地摆了大量的药草。
其他还摆了一些诡异的标本,或贴着人体图,上面写着奇怪的字——春子皱着眉头说。
“其它海游调和药物的房间,老师的弟子们总是在那里进行研磨、混合。还有诊察用的房间,那里……嗯,感觉跟镇上诊所的诊察室一样。有桌子、椅子、穿脱衣服的篮子、可以躺下来床,还有……”
“不用那么详细啦。”
“哦,其他还有叫修身房的地方。”
“修身?学校的那个修身吗?”(注:修身为日本旧制小学课程之一,即现在的道德。)
“嗯,那里是男女分开,所以应该有两间。”
“那你们都做些什么?”
“庚申那天下午四点,讲就开始举行,在开始前,参加这会在通玄老师位于三轩茶屋的诊疗所——条山房集合。一开始所有的人聚集在讲堂,聆听老师讲话”
“上课啊?”
“也没有那么严厉。”
春子说,是聊聊天,顺便谈谈有关健康的事。
大家并不会正襟危坐,也不会排排坐,而是各自以舒适的姿势围着老师,自在地说话。
“大概会说上两个小时……,我觉得主要目的是为了增进情谊,接下来老师会进行类似健康体操的指导,说是印度的柔软操还是中国的拳法动作,会有弟子过来指导,练习一段时间……。然后这段时间,患者会一个个被叫过去,在单人房接受诊察。”
“原来如此。诊察怎么进行?”
“一个人十分钟左右……,但参加者有三十人以上,所以就算只有十分钟,也得一直看到深夜。”
假设有三十五个人,需要将近六小时,就算六点开始看,看完也超过十一点半了。
“诊察内容呢?”
“哦……和一般医生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老师马上就会看出来,说‘哦,你没有遵守指示,吃了几次鱼’,或是‘我交代不能穿,你却穿了白色的衣服’。”
“为什么?”
为什么会知道有没有吃鱼?
更何况有没有穿特定颜色的衣服,就更难理解了。
木场无法信服。
“老师说,一切征兆都会反映在身体上。老师常说,人的身体就像镜子,从生活态度到心理活动,全部会反映在身体上。所以乍看之下似乎无所谓的小事,也会变成各种小障碍,显现在身体各处。”
“障碍啊……,像是什么?”
“呃……像是肩膀疼痛、眼睛模糊、长痘子、下痢。”
“那跟吃不吃鱼有关系吗?”
“不一定跟吃鱼有关,这只是一个例子。可是老师指示这么做,而没有照着做,就会有一些地方恶化,而这一点又被说中的话……”
说中——就是这里木场不太了解。
“连身体哪里不好……都能说中是吗?”
“是的。”
这……或许……只要是医师都看得出来,如果懂医学的话,就算只透过问诊,应该也能够看出某些程度的事。可是……
知道有没有听从指示,这一点还是叫人无法理解。
吃的东西姑且不论,除非涂了毒药,否则不可能靠身体状况看出换着穿了什么衣物。里头有什么玄机吗》……或者这种事真的跟身体好坏有关系?
“那,然后呢?”
“哦,然后老师会大概说明到下一个庚申前该怎么度过……。接着老师会写下处方笺,治好身体恶化的部分。我不太懂上面写了些什么,不过把那张纸拿给其他房间的弟子,弟子就会照着处方调剂。”
“那很贵吗?”
“很贵,可是只要照着老师指示的做,就可以不必买药了。”
“然后呢?详细的生活指导呢?”
“好像也会写在处方上。”
“好像?什么叫好像?”
“哦,接下来回去修身的房间,然后在那里静静地待到早上。等待早晨来临时,弟子会拿药过来,那个时候,会对每个人一一说明老师吩咐的详细生活注意事项。”
“会写什么给你们吗?”
“口头说明而已。”
“只是口头说明,不会忘记吗?”
“会忘记,所以每个人都无法遵守。”
“干嘛不写下来?”
“修身房不能带东西进去,服装也必须朴素轻便,、易于行动。不能带笔或铅笔进去。”
“可是那不是很重要的事嘛?”
“好像就是因为很重要,才要我们仔细听好,不要忘记。但是一般人不可能连日期和时间都记得。所以延命讲一结束,每个人都会立刻拿出笔记本写下来,应该是想趁着还没有忘记是记下来吧。不过即使如此,还是没办法完全遵守……”
“你也是吗?”
春子第一次笑了。
“我不会,因为我……”
——记忆力比别人好。
“你记得吗?”
“记得,可是……”
“可是不能遵守吗?为什么?”
“我才想问为什么。”春子说。“明明知道……却选择了完全相反的选项,我自己也不了解为什么。完全不了解。如果选择橘子活苹果没有理由,那么我会丢掉插在这里的花,一定也没有理由,那么我等于是毫无理由地未被乐嘱咐,所以我才更加耿耿于怀。为什么……我会把话丢掉?为什么呢?”
第一次木场想也不想地不予理会,第二次木场断定说没有理由,第三次他依然无法回答。
“嗳,这个就别管了。约定这种东西,本来就会让人想违背。但是……”
如果……
如果工藤的信是基于生活指导而写的,那么工藤就没有偷窥,而是窃听了。但是……
偷听口头告知个人的话,并凭记忆写下,是有难度的吧。与其说是难,这根本是不现实。因为那些只是繁杂得连本人都无法完全记住了。要是有笔记还另当别论,但春子说她完全没写下,不管怎么样,想要知道细节是不可能的。而且就算知道了……
要不要遵守指示,是病患的自由,没办法连病患的决定都完全预料,那么不管怎么样,工藤都不可能知道春子的日常生活。
所以就算知道指示……
——也没有用……吗?
“那延命讲……就只有这样吗?”
虽然似乎不干不脆,但木场觉得自己似乎有所遗漏。若论可疑,延命讲再可疑也不过了,就只差一个突破点而已——木场依稀有此感受。
“就……只有这样。”春子说。
“有没有什么觉得不对经的的地方,或是忘记说的事?小事情也可以,告诉我吧。”
“这个嘛……”春子把手抵在额头思考,不久后“啊”了一声。“……我们会在假寐室小睡。几个人轮流,休息一个小时。”
“小睡?睡觉吗?”
“对。整晚熬夜很困难,要是隔天能够睡一整天就好了,但是几乎所有的人隔天都还要工作,而且延命讲也规定不能太勉强。再说,也不能因为这样而请假,又不是江户时代。”
江户时代也有无法休息的工作吧。
“这样啊,会睡觉啊。那假寐室是怎么样?像旅馆那样,没有铺棉被,小房间大概有半张榻榻米宽,用隔壁隔成好几间,里面有桌子……”
“桌子?”
“就趴在桌子上面睡。会有一名弟子坐在对面,监视一个小时,不让悉悉虫虫跑出来。”
“监视?”
“要是睡着,虫就会跑出来……”
“噢,这就不必说明了,我已经很清楚了。这样啊,那么你们睡觉时,是不是会念诵什么咒文?”
悉悉虫啊……精蝼蛄啊……
像绕口令般的,道教的痕迹。
“咒文……?哦,有,像中国话的。”
是发源地的咒文啊。
“弟子挥发一本写满了小字,像经本的书,我们就读那个。虽然不懂意思,但弟子会教我们怎么都。读着读着,渐渐就会想睡,大部分只读了前面就睡着了。”
“经?什么样的经?”
“呃……彭候子、彭常子、命儿子、去离我身……吧。”
“你记得吗!”
“因为念过很多次了……”
春子说文字她大概也都记得,还问木场要不要写下来。但是就算写了,木场也看不懂,所以他没有要求,不过春子说她的记忆力过于常人,似乎是真的。
而且刚才的咒文木场也听过,他觉得和京极堂念过的一样。不过这并不是悉悉虫怎么延命讲果然是延续到现代的庚申讲。不,说延续或许不对。那里处处都让人感觉到大陆的风格,或许是发源地的待庚申活动——据说在中国叫做守庚申——又再次传入日本也说不定。
“听说那个咒文是庚申之夜时,为了让虫在人睡着时也不会离开而念诵的。但是念了咒文以后,又派人监视吗?真是慎重行事。”
春子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做出一种迟钝的反应后,接着说:“我想一定没有人真的认为会有虫离开,弟子们一定也是的。所以与其说是监视……应该只是为了在一小时候把我们叫醒吧。”
木场心想那样的话,用不着紧迫盯人,一个小时以后再来叫人不就得了。从深夜到黎明,顶多五六个小时里,有三十五个人要轮流小睡,当然一次会有四、五个人入睡。一对一等人的话,太浪费人力了。如果只有七八名弟子来处理所有的事,一般应该会采取更有效率的做法。
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可是……
——不懂。
木场认为工藤的信和通玄老师指示的六十天生活指导之间,一定有什么因果关系。
以同一个人为中心,一边提示长达六十天的绵密行动蓝图另一边则缜密地记录了长达七星期的过去行动。觉得两者无关才有问题。
大逆转不止一次……
再翻过来一次就行了吗?
“工藤家在哪里?”
“您说派报社嘛?”
“就是那家派报社。”
木场已经打算离开房间了。
“刑警先生,您打算做什么?”
我打算做什么?
“做什么?去那里啊。”
“去……做什么?”
我到底是想做什么?
——为什么我就是这么冲动?
驱使着木场的、无法理解的情感究竟是什么?
“去……见了他就知道了吧?告诉我他的地址。”
木场打开了门。
三、四个穿着作业服的女工聚集在走廊。
她们惊慌失措,是在偷看里面的情况吧。
木场狠狠地露出凶恶的表情瞪上去。
接着他故意拉大嗓门,哑着声音说:“工藤有触犯轻罪的嫌疑。”
这——只是一介旧书商这样说而已。别说是确证了,连罪状都不明,那么这不是一名警官该随便说出口的话。即便如此……
“轻罪是什么……?”背后传来无力的声音。
“东京警视厅的刑警都这么说了,就是这样没错!我可是为了公务而来的,是来搜查的,你要配合啊。你不是被害人吗?”
众女工一阵哗然。
木场踩出纯重的脚步声走近她们,看准吵闹声平息的瞬间,举起警察手册吼道:“你们要协助搜查啊!”
“刑警先生……”
春子睁圆了眼睛走出房间。她吃惊的表情似乎已经练得炉火纯青了,这样的表情比发呆的样子鲜活多了。
“我……我带您过去。”
木场默默地回头。“这样好,麻烦你啦。”
接着他回望众女工。“帮我向厂长问好,我是警视厅的木场。有什么事,随时通知我。”
木场再亮了一次警察手册,转过身子,大步经过走廊,头也不回地离开宿舍。春子似乎在后面不断地向同事们低头鞠躬。就在木场走到门口时,春子跑了过来。木场低声说:“不要动不动就向人道歉。”
春子好像没听见。
早春的风寒冷透骨,但不到足以冷却木场脑袋的程度。鼻子呼出的气变白。春子应该是带路人,却不知为何晚了几步,无精打采地跟在木场后面。木场感觉到背后的视线,他觉得自己就像一面挡风墙。事实上,他的身体就像一堵墙壁,春子应该不会吹到冷风吧。
——究竟……
这个有点迟钝的女子,对这个开始失控的闯入者究竟作何感想?
木场觉得莫名其妙起来。
尽管之前觉得不胜其烦,但现在这种迫不及待的心情是怎么回事?自己是在为谁做这件事?为了春子吗?不对。至少木场不是那种好好先生。说起来,木场是以什么样的立场在处理这件事?以警官的立场吗?——这很难说。这件事连有没有触法都十分可疑。但是相反地,如果木场不是警察,就算想要采取这种行动也是没有办法。那么木场真的可以说是以自己的意志在行动吗?
决定木场的行动的,会不会是木场置身的环境及条件?这里面有牧场的一直存在吗?
说起来,何谓意志?意志在哪里?
会不会其实一切都不是由人决定,而是被决定的?
要是那样的话……
决定的又是谁?
是什么人?
那样的话,岂不是根本没有必要偷看吗?
人只是像个木偶般行动罢了。
一举手一投足,全都被知悉了。
那样的话……
——本末倒置吗?
木场甩开愚蠢的妄念。
笨蛋思考准没好事。
只要走就是了。
两人走了五分钟。几乎是默默无语的一段路程后,纷乱的街景中出现了一面看板。是工藤任职的派报社——大木派报社。店前聚集了许多人。
“怎么了……?”
请款不寻常。
木场跑过去,拨开人墙。
玻璃门上以磨损的金色字体写着“大木报纸贩售处”,一名有些憔悴的中年男子站在前面,双手交握在围裙前,一脸歉疚地垂头站着,可能是店老板吧。他的旁边并排站着三个小孩,脸上浮现像是害怕又想哭泣的不可思议表情,同样都面露狼狈之色。
木场想再往里面去,却又感到阻力。
是春子抓住了他的外套背后。
“干嘛?”
“我有点怕……”
“会吗?”
周围一阵骚动,几名制服警官从里面走了出来。接着,一名脸色青黑、浑身无力的男子被拖至众人面前、
“工藤先生……”
“什么?”
“那是工藤先生。”
男子倦怠地抬起头来,他浑浊的眼睛似乎看到了春子。
这个男子鼻子扁塌,长相有如貊犬,极为其貌不扬。
——嗯?
工藤的肩口冒出一张见过的脸。
正得意洋洋的笑着。
——那是……
“喂!岩川,你不是岩川吗?”
木场以蛮力左右分开人墙,挤到前面。刑警闻声抬起头来,表情转为满面笑容,望向木场。
是认识的脸。
“咦?怎么啦?这不是木场兄嘛?哎呀,东京警视厅的鬼刑警大人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呢?”
“这是我要问的问题。喂,岩川,那家伙是工藤信夫吗?”
“是啊。”岩川扬起语尾说。
岩川真司是木场在辖区任职时的同僚。
他现在应该隶属于目黑署才对。岩川担任刑警的经历比牧场短,但年纪较大总是嬉皮笑脸的,颇惹人厌。岩川是个应声虫,信奉权威主义,卑躬屈膝,木场怎么样就是不中意他。
“木场兄,难道你是来找这个人的?”
“唔……差不多啦,他有什么嫌疑?”
“窃盗嫌疑。”
“窃盗……?他偷了什么?”
“哦,他偷了某家汉方药局的文件……”
“汉方?长寿延命讲是吗?”
岩川眯起眼睛,脸上挂着冷笑凑过来,略略低下头望着木场,接着用手背拍了一下木场的肩口。
“哎呀,木场兄,你还真是让人不能掉以轻心。”
“你这家伙干嘛啊?”
到底是怎么回事?
岩川再一次拿手背拍打木场。“少来了少来了,这次功劳我们拿下喽。再怎么说,都找到证据了。”
岩川一脸得意地从内侧口袋里取出布巾包起来的四角状物体。掀开布一看,里面是一只褐色的信封。
“接下来只要把这个……”
“喂,让我看看!”木场抢下信封。
“你干嘛啊!”岩川怒吼。
——三木春子小姐启
“喂,这是第八封信!”
信封没有封上,打开。里面装着折好的草纸。
“喂,你看看!这岂不是太奇怪了吗?信应该明天才会收到吧?那么上面不可能记录到你今天就寝前的行动啊!可是这……都已经写好了!今天得分已经写好,这太奇怪了吧?喂,岩川,告诉我详情。”
“你干嘛?你以为你是本厅的人,就可以这样蛮不讲理吗?喏,快点还我!快点!”
“拿去拿去,又不是要抢你的功劳,听好了,岩川,这位小姐就是那封信的收件人本人。”
木场把紧跟在后面的春子拉出来。
“你是……三木春子小姐?哦,这下子省了麻烦了,我们正想去找你呢。哎,该说你是万无一失还是……?”岩川说到这里,以缠人的视线望向木场。
“别啰嗦那么多。岩川,我再说一次,我并没有要抢你的功劳,也不打算侵犯你的地盘,这位小姐也会交给你,别用那种怨气冲天的三白眼看我。说起来,我今天不是来执行公务的。所以,你就稍微相信我一下,告诉我缘由吧。我会不遗余力协助你搜查的。”
岩川咧嘴笑了。“这样啊,我是不晓得你有什么理由,不过应该是有苦衷吧。嗳,好吧,其实啊,我们辖区接到报案,就是关于长寿延命讲的……”
“报案?”
“每错。”岩川夸张的回答。“说是被迫买下昂贵的假药。不过就算是在怎么没用的药,买方也是自愿买下的,要是不愿意,不买就行了嘛。而且药不可能完全无效,俗话也说病由心生。调查后,我们发现许多病患认为有效,也有不少感激他们。不管药卖的有多贵,这种情况还是很难认定有诈欺嫌疑吧,虽然他们的确颇为可疑,却迟迟没有露出马脚。报案人说受害者被施了催眠术,可是,催眠术……”
“催眠术?”
“对对对,说是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忍不住去买药。”
“这……”
木场望向春子,春子在看工藤。
“所以搜查进展困难……,不过这时我们接获了一则有利线报。”
“有利线报?”
“是的。线报说,这个工藤信夫偷偷地盗出了可以证明长寿延命讲是诈欺的文件,并藏匿起来。”
“所以才涉及窃盗罪啊?”
“就是啊。我们一翻,就找出来了。就是这个。”
岩川出示手中的纸束。
“这……”
春子探出身子。
“三木小姐,你看过吗?就是这张纸。”
“有的,是小睡时念的咒文……”
“什么?”
木场这次从岩川手中抢过文件。
彭候子,彭常子,命儿子,去离我身。
彭候子,彭常子,命儿子,去离我身。
彭候子,彭常子,命儿子,去离我身。
彭候子,彭常子,命儿子,去离我身。
“这……这种东西哪能当什么证据?喂,这家伙何必偷这种东西啊!”
木场翻着纸张。
一月十日大安(注:日本民间有一种表吉凶的历注,称为六曜,多记载于月历等。六曜有先胜、友引、先负、佛灭、大安、赤口六种,各表不同含义的吉凶。)定时起床后不立即如厕亦不收拾床褥无论寒暑皆穿红色毛衣并穿缠腰布后洗脸暂出屋外进行伸展运动早餐无论有无食欲皆不食用仅喝二杯茶比平时更早前往工厂至工厂后
“这、这是什么?”
翻。
再翻,再翻,往下翻。
三月二十日先胜定时起床后更衣前欲为二日前购入之花朵换水一度踌躇后再次起身取瓶中花舍弃。其后盥洗无论寒暑
——这……
“喂!你看看这个。”
木场把纸塞给春子。
——怎、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怎么可能有这种蠢事?岩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木场揪住岩川的衣襟。
“你、你激动个什么劲啊?呃,期、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我们闯进去稍加威胁,这家伙马上就说:‘对不起,是我偷的’,承认自己窃盗的罪状了。然后我们搜索后,就像预言说的,找到了那些文件和这封信。”
——预言?
木场晃了岩川几下。
“混账东西,你呆头呆脑地说些什么?那份文件是什么?还是上面只是乱写一通,是这个叫春子的女人记忆有问题?你的意思是她被下了催眠术,以为自己的人生就像上面写的吗?如果不是的话,不是的话……”
就表示春子照着这张纸上写的内容生活。
意思是春子没有自由意志吗?
这岂不是本末倒置吗?
这……
“木场兄,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啊?放开我!我说啊,那张纸啊,呃是长寿延命讲的……”
此时,人墙分开了。
一道清澈悦耳的声音响起。“没错,这位小姐正是依照上面所写的生活。”
木场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有着一双浑圆瞳眸的稚气脸庞正微笑着。
“蓝……蓝童子大人。”
“什么!”
那是个少年,才十四或十五岁左右吧,他穿着一件色彩不可思议的立领衣服。以这个年纪的少年来说,很稀奇地没有理短发,一头直发随风飘动。或许是吹动发丝的风很冷,少年的脸颊微微地翻出樱色,让少年更添一种高洁的印象。
少年笑容可掬地来到木场面前。“您是个正直的人。”
“什么?”
岩川卑躬屈膝地转过身子,插进两个人之间。
“辛苦了辛苦了,劳您来到这种地方,真是惶恐之极。木场兄、木场兄,这位就是这次提供线报的蓝童子——彩贺笙。最近他不遗余力协助警方搜查,真的是料事如神。哎呀呀,又完全说中了。”
“喂,岩川……”
“您……”少年悦耳的音色轻而易举地打断了木场沙哑的浊声。“……想要帮助这位小姐,您……是那个时候的小姐。”
春子僵住了。
“我来说明长寿延命讲的手法吧。那是个邪恶的集团,他们为了贩卖昂贵的生药,迷惑了众人。您是怎么知道那个集团的?”
“呃……是朋友邀我去的。”
“您有财产对吧?”
“咦?呃……嗯。”
“我想也是。”蓝童子点点头,娓娓道来。他的态度宛如为了述说正法,而来到蛮荒之地的传教士一般。
“长寿延命讲的会长,每一个都是资本家。这位工藤先生也是,其实他的父亲是个暴发户,他会担任派报员,听说也是他的父亲硬逼他去增长社会历练。长寿延命讲的巧妙之处,在于他们绝对不会强人所难。你也完全没有被迫做任何事,对吧?”
蓝童子露出笑容。春子愣了一下。“嗯……”
“不过那只是表面上。”
“表面……上?”
“事实上,您从今天穿的衣服到吃饭的方式,前部都照着张果——不,通玄老师的意思在进行。”
“什么……意思……?”
“这个嘛……一时或许难以置信吧。那么,请教一下,通玄老师是不是说,您的身体会变差,是因为您没有遵守他的吩咐……?”
“呃……是的。”
“他一定是告诉众人,只要遵守指示,就不需要吃药。但是,大家怎么样都无法遵守对吧?因为无法遵守,身体变差,结果只好买药。一切都是自作自受,所以也不能怨谁。但是,那么为何会无法遵守呢?是因为期间太长?还是只是太琐碎?太严格了?”
“这些……都是。”
“不,这些都不是。原因是你们……全部都被设定成无法遵守指示。”
蓝童子温柔的微笑。
木场将视线远远地移开那张脸,无谓地虚张声势:“什么跟什么啊!听不懂。”
“不了解吗?”少年恭敬地回答。“通玄老师一方面指示他们几月几日要穿红衣服,然而另一方面却下了暗示,要他们几月几日不穿红衣服。”
“暗示?喂,这种事……”
——这种事?
“就是那些文件呀,让病患熬夜,睡意到达极限的时候,把他们关进小房间里,要他们念诵莫名其妙的咒文——这乍看之下像是宗教仪式,但是这时得小睡,其实就是后催眠的陷阱,详细地诱导你们后来的行动。”
“后催眠……?”
木场从几乎已经出神的春子手中拿起纸束。
彭候子、彭常子、命儿子、去离我身。
“这……这种东西只有看过一次,不可能记得住。就算记得,可不可能完全找这上面说的行动。这种事……”
春子记得,而且她也照着行动了,不是吗?
蓝童子一脸稚气地接着说:“人的记忆力是不能小看的。那点程度的资讯,可以轻易地记下来,只是没办法想起来而已。这些记忆不会浮上意识的表面。”
“那……”
“可是……她却被牢牢地记忆在意识的底层。然后在下决定时,平常不会意识到的记忆,就会在脑袋深处呢喃:选左边,选右边。所以……这位小姐才会照着上面所写的行动。”
“你的意思是,那不是自己的意志吗?”
蓝童子露出天真烂漫的笑容。“刑警先生,日常生活中不是有许多选择哪边都无所谓的事吗?选左或者选右都可以的时候,选左活选右的理由究竟是什么呢?就算想出什么样的理由选择了其中一边,那真的能说是你的意志吗?”
“这……”
“环境、条件、身体状况、前例、几率、别人的意志——半段的基准太多了,但是只要基准改变,当然判断也会跟着改变,那么是不是可以说,决定的并不是你,而是基准呢?”
他说的没错。
木场也曾经怀有这样的妄想。
“没错,事实上根本没有你个人的存在。”
“没有……我个人?”
“没错,你——不……”
你……
你,还有你……
少年接二连三地指去。
“所有的人。”然后蓝童子将柔软的指尖对准木场,停了下来。“都是各种事物的聚积。但是人在那各种事物上面摆了一个名为自己的冠冕,以为那全部都是自己,活在这样的误会当中。”
“误会?”
以为自己全部都是自己……
——只是误会?
“重大的误会。”少年说。“所以,每个人都认为自己不会被这样一张纸左右。至少人都会认为只有自己与众不同,认为不管谁说什么,自己就是自己。因为要是不这么想,就会搞不懂自己是谁了。但是事实上……”
——事实上……
“我们只是奔跑在别人铺好的轨道上罢了,而通玄老师在轨道上动了手脚。多么卑鄙的犯罪者啊!”
木场只能沉默以对。
“听好了,如果判断已经事先由别人决定好,那会怎么样?而你知道这个判断,尽管知道,却没有意识到,而是在无意识中知道。选左或选右都可以的时候,无意识的记忆就会影响意识。即使如此,你应该还是会觉得那是自己的意志,会认定那是自己的判断、是自己的决定。卑鄙的通玄老师就是在那无意识的部分动了手脚。”
“喂……那……”
工藤知道这个机关。然后他偷出操纵春子无意识的行程表,抄写在淫秽的信里。
所以……
所以工藤的第八封信,可以连还没有发生的今晚的事情都写好。只要遵循行程表,就可以预先知道春子的未来。相反地,工藤无法书写自己的信被送达的过去的事实。因为那是预定之外的事,没有写在行程表里。
春子并不是被偷窥。
而是春子……在偷窥。
偷窥写有自己未来的纸。
木场悄悄地窥看春子的样子。
凡庸,表情消失了。
——为什么我把花丢掉了?为什么呢?
因为纸上写着要她把花丢掉。
——可……
可恶!——木场在心中狠狠地骂道。
他不明白这是在骂谁。
是被骗的春子吗?
是骗人的延命讲吗?
还是对工藤?
或木场自己……?
——全都是混账。
愚蠢的木头人。
蓝童子微微眯起眼睛,盯着木场说道:“喏,岩川刑警。那位工藤先生应该知道长寿延命讲的秘密他应该会老实地招供吧。这么一来……就能够揭发那个邪恶的汉方医了。喏,你也……愿意作证吧?”
蓝童子以白皙的手指牵起春子的手,温柔地把她牵离木场身边,送到岩川那里。
不知为何,木场伸出手去,但已经抓不着春子了。接着少年恭敬地对木场行了一礼。
木场……
表情变得极其凶暴。
*
我已经毁灭性地崩坏了。
现在,我当中已经完全不剩下能够使用“我”这个第一人称的我了。我粘稠地融化,自毛细孔渗出,从排水沟溜走了。
现在的我,已经和污水混合在一起,分不清哪边才是我了吧。这样也算是幸福。
我心想:要是我是液体就好了。
用水稀释的话,可以提升透明度。加热的话,就会蒸发。不,可以在常温挥发的液体比较好。只要盖子松掉,就会徐徐减少,这一定很让人雀跃。
我更加感到幸福。
被揍了。
假如,有一个真性被虐狂坠入了地狱。
那种情况,那个人真的会觉得痛苦吗?如果他的癖好让他愈受到折磨,就会感到幸福,那么即使遭受到阿鼻地狱(注:佛教宇宙观中地狱中最苦的一种。为胡语音译合议,意为无间。堕落到此的众生受苦无间断,故称为“无间”,为八大地狱中的第八狱。)他也会欢喜的流泪吧。他肯定会在无间地狱中一次又一次地达到高潮。
阎魔王也拿他没办法。
又被揍了。
警官生气地吼着叫我不要净说些疯言疯语,但是我没有任何话好说,也没有主义或主张。只要像这样让我呼吸空气,我就觉得幸福了。像我这种软趴趴的、被鱼抽走骨头的水母般(注:日本民间故事中,水母原本有骨头,但在取猴肝的任务中犯错失败,龙王便吩咐虾兵鱼将拔掉水母的骨头以示惩罚。)的东西,扔进垃圾桶里就是了。请把我扔掉吧。
又被殴打了一次。
无法理解警官在说什么,
所以也无从回答。
磅!
桌子翻到了。
警官愤怒地站在面前。
有点恐怖。
恐怖惊怖可怖。
衣襟被抓住,拖了起来。
好痛好痛好痛。
有痛觉。
我……还活着。
疼痛是最根本的感情吗?
因为或许会被杀,可是……
肚子被踢,背部被踢。
够了,住手。
这种家伙这种家伙。
没错,我是个污秽肮脏下流的猴子。
此时我醒了。
我人在黑暗的房间里,抱着膝盖坐着,只在短短一瞬间享受了极浅的睡眠。梦中的我是个自我流光的空洞容器。
——那才是真实吗?
那样的话,现在像这样思考的我,是刚才的我所做的梦吗?警官被我的态度激怒,我被他踢着,意识断成一片片,作者我蹲在黑暗房间角落的梦吗?
——是一样的。
没错
或许这也是个梦境,会由于觉醒而画下句点。醒来的话……
妻子就在那里,饭菜已经准备好,
有朋友在,笑着……
多么愉快啊。
啊我做了一个好蠢的梦呢我被关进拘留所日夜遭到拷问和审问真是笑死人了那个警官说我杀人所以我就跟他说我怎么可能杀人呢我可是亲眼看到了逃走的我就是凶手啊没错我就是凶手。
——我,就是凶手。
我醒了。
警官正从大茶壶里倒出冷掉的茶,好像换了一个新的警官。不过看起来也像是同一个。我已经崩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