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托罗悉——
欲言亦
惊惶
天有大梵天王,帝释天王
地有日本镇守,八幡大菩萨
——阿苏家文书
1
每当面对镜子梳理刚洗好的头发,就想要剪掉,已经想了好几年了。
提起濡湿的头发,试着束在后脑勺。
心头一惊。
好像……过世的妹妹。
放开手,甩头。头发甩出的水滴,一片散乱,得重来了。擦掉粘在水银薄膜表面上的小水滴。
——一点都不想。
妹妹在世时,从不曾觉得像。妹妹英姿逼人、刚毅果决、思路清晰,总是活的抬头挺胸。和自己完全不同,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然后,这才发现自己没办法剪掉头发的理由。
——因为妹妹是短头发。
自己之所以穿和服,也是因为妹妹喜好穿洋服;自己会弯腰驼背,是因为妹妹抬头挺胸。
日复一日,宛如整理仪容的仪式般,将留的极长的头发一丝不乱地扎起来,穿上一层又一层的衣服,以带子紧上,涂上白粉,点上朱红,然后总算是完成了自己这个女人……
人说服装就是文化。那么这些繁杂的化妆、整装过程,就是女人变成女人的仪式。在文化性别差异里,雌与雄是不同的,众人特别夸示某些部分、模糊某些部分,来获得社会上的属性,成为男人或女人。因为是为了这个目的而装扮的。
那么所谓女人的本性,是存在于包裹女人的衣服上吗?
那么……
——现在倒映在镜子里的这个裸女是什么人?
织作茜想着这些事。
她抓住右边的乳房。
没办法脱卸铭刻在肉体上的女性。
因为是男人。妹妹常说,将个人的属性归结于性别,是不智的。妹妹生前积极地参与提升女性地位、扩大女性权力的运动。
茜十分明白妹妹说的道理。
茜也一样,不仅是一个女人,更是一个人;不仅是一般女人,更是织作茜这个个人。如果将个人的人格视为独立人格来尊重,人格当中当然同时具备所谓的女性特质与男性特质,所以只拘泥于生物学上的性别,而扼杀其中一边,绝不是正确的做法。因为是女人,因为是男人——这种话,无疑是从个人身上剥夺个人尊严的歧视用语。但是……
妹妹却叫着“因为是女人”,伸张着女性的权利,吼着“因为是男人”,贬抑着阳具主义,不是吗?
不,这是水平的混乱。
茜靠着自己的肉体触感思考着。
妹妹的发言与妹妹的主义主张并不矛盾。
不能将观念上的——文化上的性别,与肉体的——生理上的性别混为一谈。聪明的妹妹一定是以精确的语言谈论着这些问题。只是……
茜思考。
虽然明白道理,但茜的心中却潜藏着什么,让她无法同意。那或许只是对妹妹的自卑感而产生的毫无来由的敌意,也或许不是如此。
——什么是个人呢?
妹妹死后,茜经常思考这件事。
应该要主张的自我、应该受尊重的个性是什么?说起来,人格是什么呢?那是如此特权性的事物吗?现在的茜怎么样都不认为她有什么依据,能够抬头挺胸地主张“我就是我”。
仔细想想,个人主义或许已经是过时的思想了、宛如想起了什么被遗忘的天经地义之事,呐喊着什么身为个人的自觉、获得人权等口号,这不是好几百年前的事了吗?
即使如此,茜还是没有质疑过这就是近代应有的摸样,所以她自认为她以往也一直贯彻着个人主义。但是她现在认为,这一切都只是妄想。
茜想起来了。
在妹妹举办的女性运动读书会里,有人说过这样的话。
生孩子的是女人,要不要生孩子,应该由女人——生孩子的个人来决定。茜听到这番言论时,也同样感觉不对劲。
所谓胎儿,是体内的他者。那么是女人生孩子,还是孩子从女人身上生下来,着难以判断。不,没办法决定是哪边。
对女人来说,生产虽然是在个人意志下进行的行为,却也是无视于个人意志的生理现象。所以茜认为生孩子是女人的任务这种想法,原本就是错的。因为把生产当成任务,等于是在无形中认定精神与肉体是彼此乖难的。
尽管生而为人,女人却被盛装在女人这个器皿当中,而因为被囚禁在这个器皿当中,就无法自由地进行精神活动,这实在是太没有道理了——这种主张茜也不是不明白。但是现在的茜认为,女人这种东西,说穿了只是用来生孩子的器皿罢了。生孩子的身体与“女人”这种东西,打从一开始就是同义的。器皿当中其实什么也没有装。只是器皿本身不愿意承认自己就是器皿罢了。隆起的胸部、柔软的皮肤、身体的设计全都是为了生孩子——为了能够生孩子而形成的。
未有幻想观念中的“个人”与身体分离时,身体这个器皿才不是本质。这种情况,身体的功能与衣服无异。所以如果要从根本的部分贯彻个人主义,等在尽头处的现实,会是必须将肉体的性别也视为文化差异来看待。
没办法脱卸铭刻在肉体中的女性。
追根究底,如果不切掉这个乳房,缝合性器,改造肉体本身,就无法逃离它的束缚。
男人也是一样。
茜觉得,如果能够因此获得幸福,那当然无妨。
——幸福。
什么是幸福呢?
茜年轻时曾经修习药学。
那个时候,她曾听教授说过。
人的喜怒哀乐,全都视脑内物质分泌的多寡而定。就连崇高的母性,也是由于某种激素的分泌所造成。要是那种激素停止分泌,就算是禽兽也会放弃育儿,不再疼爱自己的孩子。对生物来说,鱼儿也只是一种生理现象。主张只有人不是如此,是一种傲慢吧。那么……
什么是爱呢?
爱不是什么不可侵犯的、形而上学的真理。
而是可以还原为物理、形而下的生理现象。
这样……就好了。即使如此,也不代表爱不存在。只是不必要的过剩幻想消失罢了。不,人应该了解那才是爱。
人身为生物,天性就是如此。人的身体是无法控制的自然,意志处于自然的统治下。那么先了解自己的身体,才是认清个人的第一步吧。
——这个身体就是我。
什么寻找自我,根本是胡说八道。
精神与肉体密不可分。累计肉体的经验,就等于活着。将非经验的观念视为先天的真理,并不一定能够过得幸福。肥大的观念只会折磨身体而已,就是因为一味追求观念的“个人”这种幻想……
结果,茜变得满身疮痍。
即使不去思考,幸福就在这里,
不必追求,安居之所就在此处。
——这个身体就是我的归宿。
失去妹妹,失去母亲,失去所有的家人后,茜总算发现了这件事。
——如果是妹妹,会说些什么呢?
他会笑我,说这才是放弃思索的愚昧个人主义吗?还是会训斥我,说这样无法改变社会构造?或是藐视我,问我事到如今还说这种理所当然的话?
或许聪明的妹妹早已再明白不过,更洞悉了遥远的未来也说不行。茜觉得一定是这样的。
好像和妹妹聊聊。
虽然这已经不可能了。
茜连一次都没有和生前的妹妹好好地议论过。不只是妹妹,茜一直避免着与任何人发生语言冲突。
除了一个人以外……
茜不后悔,她已经决定不后悔了。
织作茜自豪地注视着自己倒映在镜中的裸体。然后不再盘起头发,应该是生平第一次……穿上了妹妹的洋服。
她穿上洋服,并没有什么象征性的含意,只是觉得有种重新来过的感觉。家人过世后,茜的时间变得徒然地漫长,或突然地缩短,有时候还会在她悲伤哭泣时停止;不过,此时她总算有种时间恢复平常速度的感觉。
她把长发在后面束起来。
也不化妆了。
——没必要粉饰了。
茜穿上宽领黑衬衫与黑长裤,离开房间。在这栋大的荒谬的摘自迎接客人,今天也是最后一次了——预定中最后一次。
——那个人不适合作为最后一个访客。
虽然已经见过四、五次面,但茜怎么样都无法对对方怀有好感。即使如此,她还是准备了茶点。
风振动玻璃,发出极为刺耳的声音。春天以来,天候一直不稳定。
不久后,那个老人小题大做地率领着随从前来。几乎所有的随从都在屋外等待,茜觉得实在多余。
老人名叫羽田隆三。
他在社会上的地位崇高,但与茜没有什么关系。
老人一看到茜的模样,便眨了眨埋没在皱纹里的眼睛,抽动了几下鹰钩鼻。
“这到底是怎么啦……?”
茜知道老人的视线从自己的胸部移动到腰部。
“没什么。”茜答道,但老人装作没听见,下流地说:“多么诱人的女人哪。”这个老人一碰到不想听的事,就装成重听。
“你也会做洋服打扮哪。”
“这是舍妹的衣服。”
“这样啊,所以尺寸不合,身体线条都露出来了,对老人家来说太刺激喽。”
茜没有回话。
老人擅自进屋,没有人带路,却消失在走廊另一头了。秘书急忙点头致意,跟了上去。从玄关到大门外,好几个随从在两则并排。茜瞥了他们一眼,跟在老人后面,前往会客的大客厅。茜进入房间时,老人已经落坐在房间正中央的椅子上。茜说:“我立刻端茶。”结果老人说:“不必了,坐下吧。”
“听说你拒绝了婚事。”
“是的。”
“哎,老公才刚死没多久,说没办法也是没办法吧,可是你也不可能对那个阿呆有所留恋吧?”
“我是有所留恋。就算傻,他也曾经是我的丈夫。”
“哼!”老人鼻子一哼。“好个叫人赞叹的贞女哪。可是不管怎么样,你拒绝那桩婚事,是明智之举。那个小毛头没有经营能力,等到他站到中央开始掌舵,再大的财阀也会两三下就被搞垮啦。”
“恕我僭越……,我对这些是没兴趣,也没兴趣诋毁别人。”
“你这个女人说话还真直,跟我听说的完全两样哪。每个人都告诉我,你是个唯唯诺诺,对男人唯命是从的柔顺女人。”
“我听从的只有丈夫。”
“结果是一匹悍马啊。”老人笑道。“嗳,无所谓。重要的是……”
老人伸张皱巴巴的脖子,仰望挑高的天花板,环顾样式潇洒、古色古香的房间。
“……这栋宅子,你真的要卖吗?”
“我们以您要收购为前提,已经像这样会晤了很多次。今天预定正式签约……,听你的口气,好像不喜欢和我见面哪。感觉你好像越来越冷漠了。”
“没这回事……”
这是事实。
早春发生的事件中,茜失去了所有的家人,活下来的只有茜一个人。虽然她想逃离古老的旧习和束缚,等待着她的却是绝对的孤独。而事件的结果也为茜带来独自一人继承织作这个古老家族的家名于财产的沉重事实。
时候处理十分辛苦。
到了樱花盛开的季节,茜决定放弃所有的不动产——包括住惯了的宅子。这不是什么便宜的东西,她预期很难找到买主,然而她的操心是多余的。
不晓得是在哪里打听到的,买主很快就决定了。
出现在茜面前的皱巴巴的老人夸下海口说:“有什么想卖的,你尽管出价,我照价全部买下。”
那就是羽田隆三。
老人说他是织作伊兵卫——茜的外祖父的弟弟。
确实,茜曾听说外祖父是入赘女婿,老家姓羽田。但是外祖父过世已久后来两个家族之间完全没有交流,老实说,茜也十分困惑,不知道老人的话是否可信。
但是……
用不着调查,她马上就发现老人的身份并不可疑。
羽田隆三身居要职,是制铁公司的理事顾问。
老人担任顾问的羽田制铁,是老人的父亲——也就是茜的外祖父的父亲——羽田桝太郎所创立的钢铁企业。
听说是明治三十六年创业。
据说近代制铁业的隆盛,起点可以回溯到官营八幡制铁所开工的明治三十四年,现在的民间钢铁企业,全都是紧接在那之后——集中在明治末期创业。羽田制铁也算是其中之一。
另一方面,茜的外祖父伊兵卫成为织作家的入赘女婿,也是明治三十四年。
羽田家与织作家之间有着什么样的因缘?再出了茜以外的族人全部死绝的现在,已经无从知晓,不过不难想像,当时已经藉由生产纺织机致富的织作家,应该在羽田制铁创业时提供了某些援助吧。
可能因为如此,受到败战的影响,生产量虽然一时衰减,但钢铁企业比其他行业复苏的更快。听说钢铁业趁着朝鲜动乱的特需景气,率先恢复,甚至变得较战前更为兴盛。
三年前,也就是昭和二十五年,半官半民的托拉斯日本制铁被解体分割,翌年二十六年开始,也投入了巨额资金,试试钢铁业的设备和理化计划。过去原本是平炉工厂的羽田制铁,依次为契机转型为高炉工厂,现在正如日中天。
可以说是盛极一时。
突然冒出来的富裕远亲,突然宣告要以极佳的条件买下茜的土地房产等一切。
但是,却迟未谈拢。
狡狯而忙碌的资本家,每次见面都花言巧语地东闪西躲,在进入重点以前,短暂的会见时间总是会先结束。
所以茜简直就像是为让好色老人欣赏而与他见面一样,每次都只是在讨好金主而已。
“您真的有意收购吗?如果您无意收购,请您直说。我会透过适当的管道立刻寻找其他买主。”
“何必这么急呢?”老人说。“就算不卖掉这座宅子,你的财产也多得让你三、四辈子都用不完吧?”
“不是钱的问题。”
这里——是发生过惨剧的地方。
“嗳,好吧,我又没说我不买。话说回来,怎么样?……你有没有意思当我的小老婆啊?”
“您又开这种玩笑了。”
“这可不是开玩笑啊。如果是你这样的女人,要我出多少钱包养都愿意。虽然我是你的叔公,但我和大哥是异母兄弟,血缘很薄。只要你有那个意思,想要什么尽管说。而且虽然我就快要过喜寿了,但我那儿可还是生龙活虎的哟。”
看不出他到底有几分认真。老人长大没有牙齿的嘴巴,呵呵大笑。
茜说要去端茶,起身离席。
老人还在背后笑着。
茜故意慢吞吞地准备。她折回去时,那下流的笑声终于止住了。
“话说回来,茜小姐啊……”口吻也变的正经一些了。
难道总算要进入正题了吗?茜转过头去,但似乎也不是。
“……我说啊,你知道吗?这附近的川崎制铁不是在做熔矿炉吗?”
“您是说……千叶制铁所吗?”
千叶制铁所虽然同样在千叶县,单位与千叶市里,离宅子不并不算近。不过老人说着“对对对”,满意地点了好几次头。
“那是最新式的,一贯作业,成本也便宜了两到三成。听说一号炉的初期工程就快完工了,下个月下旬就要开火动工了。我们也不能悠哉下去啦。然后,说到我们的现任社长啊……”
老人喝了一口红茶。“……是个大呆瓜哪。那个呆瓜社长急功近利,竟然雇了一个叫什么经营顾问的可疑家伙,真是蠢。只要乖乖听我的话,就一切妥当了嘛,竟然浪费那种钱……。对了,你们那里也一样吧?令尊在世时还可以放心。这么说虽然有点过意不去,不过听说你那个死掉的老公很无能。”
亡夫的事,茜记得不是那么清楚。
她回答:“先夫是个平凡人。”这是事实。
“平凡?这字眼真方便哪。”老人说,笑了起来。“叫人摸不清你是在褒他还是贬他哪。这个好。对了……你们公司现在怎么样了?”
“织作一族虽然死绝了,但公司还在,也有许多职员,所以不能放任公司倒闭。目前暂时从柴田集团那里请来新社长,委托他们经营。公司原本就在柴田旗下,大部分的主管也都赞同这么处理……”
“这样啊。可是那太可惜啦,便宜都被那个小鬼给捡去了,大哥和上一代当家要是地下有知,一定很不甘心吧。”
“会吗?”
“那当然啦。他们想把公司留给自己的后代吧?是啊……对了,你继承下来不就好了?我来当你的后盾,你就当社长吧,肯定会赚钱的。纺织机械还有很多赚头的,接下来的最优先问题是把设备现代化吧?只要开发新型机械,大卖特卖就行啦。也可以拿去出口。只会紧抱着特需不放,就此满足,这样的经济根本是错的。我这个垫子不错呐,怎么样?”
“您说经营顾问怎么了呢?”
老人苦笑。
“嗳,你就考虑考虑吧,到时候我会助你一臂之力的。那个顾问啊,还算是派的上用场。他知道要合理化经营,业绩也提升了。可是他啊,用的是风水。”
“风水……?”
“喏,不久前滞留在中国的居留民不是总算回来了吗?兴安丸。”
茜记得那是三月下旬的事。一直被搁置不管的中国居留民所搭乘的撤离船,战后初次进了舞鹤港。
“……也因为这样,最近中国不是成了热门话题吗?中国变成人民共和国之后,大受瞩目,所以那个呆瓜社长开始感兴趣了。说到风水,就是中国的占卜。生意可以靠占卜来做吗?不让顾客厌倦,让顾客买个不停,生意才做得成啊。真是开玩笑,受不了。那个混账家伙,只是业绩好了一点就抖起来了,竟然叫呆瓜社长去买伊豆的土地。那种地方怎么可能盖得了工厂?我这么说,他就说不是要盖工厂,而是要盖总公司大楼。胡说八道。我说我们的公司就是在丹后,那家伙竟然顶嘴说伊豆土地好,运势佳。”
“这……”
又怎么样了呢?茜完全不了解老人为何要对她说这些事。
“然后啊……”老人说道,望向秘书。
秘书以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道:“担任经营顾问的‘太斗风水塾’的主持人南云正司,根据敝公司的调查,他所提供的经历全为假造,所记载的本籍地等等,也全是捏造的资料。”
“嗳,就是这样,所以拿他伪造履历为由,把他解雇也成。占卜师全都是骗人的,是欺诈。既然同样是欺诈,至少也得像现在轰动一时的华仙姑那样,干点大手笔的嘛。可是啊,别看我这样,我这人可是不会按牌理出牌的。”
这一点茜也知道。
老人向秘书要雪茄,甘甜的香味笼罩了房间一角。
“怎么样?你有什么看法?”
“我对这类事情……”
“伪造经历潜入公司,随便信口胡诌,骗点小钱。到这里都还可以理解。可以理解是可以理解,但是为什么要怂恿社长买土地?”
茜没有兴趣,所以随口应答:“不知道……例如说……会不会是与该处的地主勾结,打算收取买价的一部分作为报酬?”
“这我也想过了,不过看样子并不是。社长说,土地的地主好像说不卖。嗳……所以我才来找你商量。你可以答应吗?”
“答应……什么?”
“我听到传闻了,你可以把处理你们家事件的侦探介绍给我吗?”
“侦探?哦……”
老人应该是在说榎木津。
侦探榎木津礼二郎与织作家发生的事件关系匪浅,他也解决过与织作家关系密切的柴田家的事件。
但是榎木津似乎是个异常乖僻的人,茜听说他对于没有兴趣的委托,总是一概回绝。
“听说那个人非常难委托对吧?而且街坊都流传那个侦探是榎木津集团首脑的公子不是吗?说道榎木津,就是那个靠贸易获致万贯家财的前华族英杰吧。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茜回答。
“你见过他吗?”
“……见过。”
“可以帮我介绍吗?”
“这……”
老人突然如此要求,但茜感到犹豫。
因为如果隆三是个不按牌理出牌的人,那么榎木津这个人就是没有任何道理可言的人。
不过这并非茜本人的感想,而是根据榎木津身边的人所说的片段资料所做出来的判断。茜除了在惨剧之夜与榎木津交谈过两三句话意外,与他几乎没有接触。虽然也不是因为如此,但是老实说,茜无法理解榎木津这个人,也不打算去理解。不过她并不厌恶榎木津。
茜认为,那应该就是所谓的斥力。榎木津恐怕也对茜这种人毫无兴趣,或许根本就不记得她,所以茜也不把他放在心上。所以不会发生兴趣,所以不了解。
“我和榎木津先生并不熟。”茜答道。“我……也不知道榎木津先生的联络方式……如果羽田先生无论如何都想要委托榎木津先生,我想透过柴田先生,请榎木津先生的父亲转达是最好的方法。而且柴田财团顾问律师团似乎也有管道可以与榎木津先生取得联系……柴田先生那里,我可以代为牵线。”
“这样好。”老人说。“不过让柴田那个小鬼居中斡旋,也教人不太爽快哪。话说回来,你没关系吗?你和柴田那个……呃……”
“这没有关系,请不必担心。话说回来……”
“嗳,不必那么急嘛。”老人再次说道,喝完茜所泡的红茶,然后问道:“话说回来,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
“你把这栋房子卖给我的话,就无处可去了吧?虽然你有的是钱,但是难道打算成天游乐度日吗?我买下这里以后,会立刻可把它拆掉。既然买了,我不会平白浪费。”
“这……羽田先生当然可以任意处置,我对这栋宅子……”
家人……死在这里。
“……没有什么好的回忆,不过,我有唯一一个条件……”
“我知道,你说庭院的坟墓吧?改葬的事,我已经在打听了,不必担心。只是,你们家的宗派乱七八糟的,麻烦死了。而且上一代和你妹妹是基督徒吧?还有,不是有个木像想要一起祭祀吗?那很棘手。欸,那是日本的神像吧?所以啊……死者之灵姑且不论,神像或许就难了。不管是寺院还是教会都不会答应收下……”
“果然……如此吗……”
代代祭祀在庭院的先祖之灵。
织作家流传的两尊木像。
茜对私人没兴趣,对过去也不留恋。她一向如此,现在也是如此,但是现在的茜,却不知为何觉得不能抛下死者。她觉得不能够亏待过去。
这不是道理说得清的。所以她想找个地方建个灵庙,祭祀葬在庭院里的所有神灵。
茜有些在意墓地。
从大客厅看不见。
老人盯着茜的脸颊说:“怎么,表情犹豫不决的。我说要买就买,不必穷担心。只是……”
“只是?”
果然有条件吧。
老人咳了一下。“嗯。不管这个,你先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你已经决定你的去路了吗?”
茜……
关于这件事,她当然认真地想过了,不过还没有决定。不,无法决定。她想工作。可是经济上并不窘迫的人,出于自我满足而参与社会,这样真的能够叫做自立吗?更重要的是,自己能够做什么?
茜老实地回答。
老人脸上的皱纹挤得更深,大为欢喜。“这样啊,这样好。喂,津村,你听见了没?这真是太巧了。听好了,茜小姐,你仔细听我说,那样的话……你要不要帮我工作?怎么样?我不会亏待你的。”
——这……
这个老人怎么突然说这些?
“工作吗……可是我……”
老人再咳了一下。“我说的不是铁钢那边,是徐福那边的工作。”
“徐福?那是什么?”
“就是‘徐福研究会’啊……”
说道徐福,不是那个奉秦始皇之命,出海寻找长生不老仙药的古代中国方士吗?
茜只知道这样而已。
“……之前我也跟你谈了很多吧?我跟你说过。”
茜不太记得,她没兴趣。
老人的脸皱得都歪了。
“怎么,你忘记啦?你把它当成老人家的胡言乱语,根本没听进去是吧?”
完全没错。
茜露出笑容,粉饰太平说:“那当然了。羽田先生所说的话,我一直不去听、不去记。因为其他人姑且不论,像羽田隆三先生这等大人物,不管是一言半句、举手投足,都会左右到企业的盛衰,不是我这种外人能够置喙的。那么对于我无关之事,不见、不言、不闻,才是礼数吧。”
老人拍了一下手。“加上不干,四猴哉……是吧?怎么,看你守身如玉,嘴巴却伶俐得很嘛。不过像你这样的大美女,不必去守什么猴崽子的誓言。你是我大哥的孙女,对吧?也是织作家的女儿吧?而且又是个大美女,我相信你。对吧,津村?”
“是的。”秘书行了个礼。
“嗳,无所谓啦,为了你,要我重说几遍都行。听好啦,我再说一次,这次你好好记着。‘徐福研究会’是我出资设立的一个民间研究团体。会员还蛮多的,什么乡土史家、民俗学者,以民间的学者为主,大概有五十人左右吧。他们比较研究各地流传的徐福渡来传说……你那是什么表情?”
茜不觉得自己的表情有任何改变。
“哈哈,你是想说我这种贪得无厌的家伙竟然会出钱赞助赚不了钱的文化事业,很奇怪是吧?嗳,这也是当然的。不过这不是出于私欲而做的。”
茜确实也有这种想法,但她不觉得自己表现在脸上了。说穿了,不管茜摆出什么样的表情,还是怎么想都没有关系,这只是一种开场白、引子罢了。是继续说下去时必要的话头。不出所料,老人自顾自地往下说。
“它是在战后设立的,今年已经第五年了,有了相当的成果。”
老人望向秘书,秘书把脸凑上去。接到老人的指示后,秘书从公事包里取出小册子,踩出脚步声走上前来,交给了茜。
“你看看吧。”
老人伸伸下巴。茜看了一眼。封面上写着“徐福研究第八号”。翻开纸页,里面是严肃的研究报告。就算在茜的眼中看来,那也是十分正经的东西。
“这是……”
“喏,看吧。这下子你真的纳闷我这种贪得无厌的家伙竟然会出钱赞助赚不了钱的文化事业,对吧……?”
“……嗳,这也没办法哪。我之所以这么做,是有理由的。可不是我老糊涂了,也不是打什么坏主意。你要先理解这一点。”
茜没有回答,但老人说起理由。“我家——羽田的本家,现在位于东京的正中央。原本姓氏用的好像是秦(hara)这个字,不过听说因为容易混淆,所以换成了羽田(hara)这两个字。秦氏全日本都有,京都也有一堆。然后呢,我们家往前追溯,是丹后过来的。”
“总公司……不也是在丹后半岛吗?”
“是啊。嗳,纪录很暧昧,不知道究竟是怎么样,不过我认为,我们羽田家的发祥地是在丹后半岛顶端一个叫伊根的地方,那里土地贫瘠又荒凉。行政区域虽然算是在京都,可是那里简直就像是世界的尽头。伊根的新井崎,传说就是徐福上岸的地点。那里也有神社,祭祀着徐福。羽田家母每隔几年就会奉纳帷幕等物品给那座神社。”
“所以……才说那里是发祥地吗?”
“这也是理由之一。”老人点点头。“传说徐福定居在新井崎,埋骨在丹后。还有徐福的子孙从秦国遣来后自称秦氏。我听人说,中国后周时,有一本书叫《義楚六帖》,上面写道徐福的子孙全部自称秦氏。我刚才也说过,羽田家原本也是姓秦,所以……”
“哦……”
他的意思是,徐福是羽田家的祖先吗?
茜曾经听说秦氏的祖先是犹太人这样荒诞无稽的说法。
虽然同样都是渡来人,但这个氏族也太多来头不小的祖先了。
“茜小姐,你想的没错,我啊,半认真地以为自己是徐福的子孙。”
茜确实是这么想,不过不管茜怎么想,老人应该都打算这么说吧。
“这……我可以视为您这么相信吗?”
“不知道,随你怎么想。”老人冷淡地回答。“嗳,《古语拾遗》什么的也有记载,所以可以知道秦氏大致上的来历。《古语拾遗》上面写道,第十五代应神天皇在位时,有个叫做弓月之君的人,从百济率领了一百二十县的人民渡日,归顺我朝。《日本书记》也有相同的纪录。这个弓月之君一般被视为秦氏的祖先。也有人再往前追溯到秦始皇,不过我对这个说法倒是很怀疑……”
茜心想:徐福和秦始皇根本是同一个时代的人。
“嗳,《新撰姓氏录》里说,这个弓月之君就是融通王——也就是秦始皇的末裔,大概就是这样吧。嗳,这个秦氏一族啊,顾名思义,应该是机织的工匠(注:在日文中,秦hara与纺织机hara同音。),不过还拥有其他许多技术,好像也很擅长制铁。你们家也是做纺织的吧?或许我们源自同一个祖先。”
“我不知道……”
“然后,根据《新撰姓氏录》的记载,秦民十分能干,所以被分置于全国。那一定很方便。在当时来看,他们是尖端技术者。可是因为太好用了,各地的豪族都尽情使唤他们。结果秦氏就提出申诉,说这样太过分了,说那些秦民原本是他们的工人。第二十一代雄略天皇把分散全国的秦氏居民聚集在一起,还给了秦氏。聚集的地点就是京都的太秦。说道太秦,就在我们本家的近邻。所以这个传说是真的。”
茜也知道太秦的由来。
“可是羽田先生,如果这是事实……那么徐福发祥说不就变成假的了吗?”
“这个啊……”老人将皱巴巴的脖子往前伸出。“应该有一定程度是真的吧。因为也不知道弓月之君来到日本以前,我国是不是完全没有自称秦氏的人。拥有某程度势力的氏族姑且不论,若是少数几个人躲在偏远乡下的一隅贫困地过日子,那怎么可能知道呢……?”
“您是说,他们只是额米有出现在正史中?”
“我是这么认为。伊根是乡下地方,非常偏僻。虽然离京都都很近,但也没有道路直达。而且那里又是个渔村,田地也是梯田,一阶一阶的,小得拿一件蓑衣就可以把整块田盖起来喽,还到处都是火山岩。像那种简直是蛮荒之地的渔民,怎么会知道什么徐福?要是现在还有可能,但是当时可是古时候啊。”
“您是说即使如此,他们还是知道徐福,表示值得相信?”
“非常值得相信——我觉得啦。从大陆坐船出去,从东支那海(注:即东海)一带,顺着对马海流的话,就会漂到那一带吧?我已经相信我是徐福的子孙了。但是……”
老人顿了一顿,似乎想要有人应和,茜随即应声。
“但是?”
老人心情变好了。
“其他各地也有许多徐福漂抵的传说,这实在教人扫兴。而且连坟墓都有,还不止一个。北边有青森秋天、信州甲州静冈名古屋,广岛山口,四国有土佐,九州有宫崎佐贺鹿儿岛福冈,还有纪州熊野……”
“还……真多呢。”
“没错。”老人一脸严肃地回答。“徐福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带了很多人。我想那些人为了寻找仙药,分散到全国各地了。嗳,这就先不提了。我说啊,与徐福有关的土地的居民,都认定当地才是徐福上岸的地点对吧?所以他们彼此忽视、彼此仇视。我认为这可不行,那样的话,不就无法弄清真相了吗?”
“呃……嗯。”
“总之我觉得这样下去不行。所以才发愿要进行徐福的综合性研究,推动各地的乡土史家、民间的研究者和大学等等进行研究——虽然里头也有单纯的好事之徒或废物啦——然后设立了‘徐福研究会’。”
“那么,羽田先生是出于解开历史之谜这种纯粹的学者态度,才设立了那个研究会?”
令人意外地,理由很正经。
“你这次一定在想,像我这种贪得无厌的家伙怎么可能出钱赞助赚不了钱的文化事业对吧?”
老人第三次说了一样的话。
“可是啊,茜小姐,这只是表面上而已。”
“表面上……意思是……?”
“既然有表面,就有里面啊。”老人说道,露出淫荡至极的表情来。“是药啊。”
“就是徐福的仙药嘛。”
“长生……不老的?”
“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就算有我也不想要。我都已经这把年纪了,就算不老也没啥屁用。就这个样子长生不死,那更是敬谢不敏。我顶多只想再长生一点,好抱抱女人而已。我啊,觉得秦始皇也是这么想的。”
老人仿佛要抚平皱纹似地,在脸上用力一抹。“说道秦始皇,他是统一辽阔的中国的英雄哪。大陆的格局和我们相差太远了。丰太阁(注:丰臣秀吉)建造大阪城的时候,愚蠢的百姓大为震惊,可是敌人盖出来的可是万里长城啊。而且在纪元前就已经盖出来了。这个秦始皇啊,号令诸国方士制造仙药……”
“我认为掌握现世权利的皇帝,会翼望永生是可以理解的。”
“没错,没错。”老人点点头。“中国人很现实。这要是埃及的国王,就会渴望来世的权利哪。死后不管变得怎样,根本就名实皆无嘛。中国人知道这一点,所以会渴望不死也是难怪。不过我认为,中国人是更讲求现实的。”
“这是什么意思呢?”茜问道。
“不明白吗?”老人声音颤抖着。“英雄好色——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吗?秦始皇啊,把全大陆的美女都聚集到阿房宫去了,数目有三千哪。听好了,三千人哪。即使如此还不够,他甚至还要日本进贡美女过去。妻妾三千人,光是一巡,就得花上一年。然后一年之间毫不间断。就算是我也没办法哪……”
把这种传说当成现实才有问题吧。
老人泛黄的眼睛盯住了茜。“……要是像你这么棒的女人,我啊,一个就满足了。要是能让你爱抚啊,三千人份的精气都会给用光喽。”
老人继续送上粘腻的视线,真烦人。
“你要试试吗……?”
茜……一直想这么说一次看看。
老人睁大了满是皱纹的眼睛。如果他要用言语冒犯,只好还以颜色。不出所料,老人色迷迷的话语收敛了。
“嗳,这是两码子事。总是,我认为,秦始皇追求的应该是回春药。比起不老,更想要回春;比起不死,更想要强壮;比起永远的荣华,更追求一瞬间的快乐。这样现实多了。”
这岂不是恶魔主义吗?
长生不老确实是痴人说梦,但老人所说的性欲也太脱离现实。
茜问道:“所以呢?”傲人恢复下流的笑容,说:“少来了,你明明了解。”
“我不了解,难道……是开发会春剂吗?”
“对。听好了,与徐福有关的地方,各自都有仙药流传。在我那里,丹后伊根,传说一种叫“新井蓬”的黑茎高蓬就是仙药,也有人说九节菖蒲就是仙药。熊野新宫则说天台乌药是仙药。乌药事楠的一种,因为中国的天台山生长的乌药有药效,所以才有这个称呼,不过有个说法认为那是乌鸦啣来,让死人复生的灵草。听说中国传说那种灵草只在我国生长。嗳,每个地方说法都不同。我想要将它们加以比较研究,因为好像每一种都有药效哪。听说富士山里也有珍贵的高山药草,或许也有真货。”
“羽田先生,您是认真……在寻找回春剂吗?”
“当然,就算是长生不老的药也可以,什么都好。只要找到派得上用场的东西,就算赚到了吧?”
“哦……”茜有些目瞪口呆。
真是个了不得的放荡老人。
老人颤动皱纹说:“我刚才说过了,表面上的研究,已经有了相当的成果。但是里面的部分呢,却完全不行。嗳,寻找回春剂算是副产物,所以也没关系啦。嗳,我这种守财奴做这种一点都不想我会做的事,我想你一定会起疑,所以才这样毫不隐瞒地全告诉你。我啊,是非常认真的。这不是为了营利,是文化事业。我是在拜托你帮忙我这个文化事业。怎么样?”
“为什么……要找我……?”
茜没有任何资格,也不是博物馆员。
老人盯着犹豫不决的茜说:“你不是想要工作吗?”
“这……”
“对吧?你不可能就此埋没。”
“这……”
“都写在脸上了。你不想因为有钱,就成天无所事事对吧?可是就算去工作,你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织作茜。是那场惨剧的幸存者、回绝了财团婚事的悲剧的未亡人。谁会雇用你这种人呢……?”
老人说的确实没错,不可能会有哪个企业雇佣茜。
说起来,女性能够就职的职场并不多。
要是倒茶的或是女工,这类工作或许是有,但是茜不可能去做那种工作。绝不是因为她歧视某些职业,茜的性情与歧视职业的意识是无缘的。不是茜讨厌这类职业,而是对方排斥茜。无论好坏,茜都是转动社会的名人。就算茜强烈希望,肯定也会被拒绝。茜的情况,在她考虑该怎么自处之前,首先选项就没有多少。
“所以我才叫你当我的小老婆,可是你不要。不想当织作纺织机的社长,也不想嫁人。那样的话……”
就算如此……
“那需要做些什么呢?”
“没什么难的。其实,现在我正计划捐出我的财产,设立一个财团法人来经营这个研究会。首先要盖一栋设有展示室的研究所。虽然是研究所,但也预定搜集相关的文献,开放阅览,展示与徐福有关的古董和美术品。然后,特别展示绘画之类的文物也不错,等于是徐福资料馆。我要重申,目的不是为了营利。这是文化事业,所以算是公共事业。”
茜不太懂经济,但她觉得这应该是一种节税措施。
“很多人说要捐款,有不少赞助者呢,而且全都是一些大人物。所以,我才来找你商量,看你愿不愿意帮忙这个计划。”
“可是……”茜说。“……我对这些事情,完全是门外汉。”
茜除了以前在丈夫身边做过几个月类似秘书的事以外,甚至没有在公司就职的经验。
老人看到茜的脸色,大笑起来。“你以为我的眼睛是长假的吗?只要见个两三次就看得出来啦。我不知道你身上流的是谁的血,但是你有才能。听说你过世的妹妹从事某些深奥的运动,原本差点坐上织作纺织机的重要职位,是个才女,不是吗?”
“舍妹很优秀,但是……舍妹是舍妹,我实在是……”
“你应该不这么想。”老人埋没在皱纹里的眼睛贯穿了茜。“我啊,最喜欢大摇大摆地踏进别人的内心深处了。听好了,我啊,觉得你跟我是同一种人。要不然我是不会相信你的。老实说,我已开始本来打算,如果你不是那种人,这场交易就这样取消。可是你不一样。我得声明,世上可没有多少女人能够让我看得上眼哪。”
怎么个看上眼法?——茜心想。老人似乎看穿了茜的想法,露出一种别具深意的下流笑容。
“不是那个意思。你呀,可以再自恋一点没关系。我是在称赞你呀。你似乎是个很特别的女人,青春之中带有毒性。女人就得要这样才行。要是没有吸尽男人的精气,把男人玩过就丢的气概,就不能叫做好女人。我迷上你了。怎么样?要不要担任我的左右手?”
“我……不懂经济也不懂经营。”
“没那个必要,那种东西我也不懂。”
“我也没有就职经验。”
“那种没用的经验根本不需要。苦这种东西吃不得。人啊,越是受人使唤,气度就越小。了不起的人打从一开始就了不起,优秀的人天生就是优秀。你不是受人使唤的那种人,而是是使唤别人的那人。”
茜垂下头。
“别担心,一开始小试身手就行了。照我说的做准没错。现在负责研究会的是一个叫东野的老伯。那个人原本是在甲府一带研究徐福的民间学者,非常博学多闻。可以说就是因为认识了他,我才会设立研究会。他很认真,我也一直很信赖他。我本来甚至在想,等资料馆盖起来了,就请他担任馆长。”
总觉的……口气不太对劲。
“意思是……您现在不这么打算吗?”
“好女人也善解人意呢,没错。我刚才的话,意思是我已经不再相信他了。说起来,资料馆这个点子,也是东野提出来的。我记得他是说有一块好徒弟。我一点都不觉得好,那家伙却说那里是不二之选。那里位在深山,从地图上看,根本就是国有土地。虽然好像不是,但我实在没有买下来的意愿。地点……就在伊豆。”
“又是伊豆吗……?”
“又是伊豆。”老人压低身体。“茜小姐,我啊……”
“是。”
“我不会买没用的东西。我说要买下这里的土地房屋,还有你手中的学校宿舍所在的山中土地——全部。这可不便宜,几乎都可以拿去在银座盖栋大楼了。虽然也不是没有用处,但这种乡下土地,不是现在马上就需要的。”
“是的。”
“但是我买下来的不是土地,是你。我啊,是在为你——织作茜付钱,我想买你。如果你不愿意当我的小老婆,就当我的心腹吧。怎么样?这就是我买下这里的条件。”
“这……就是条件吗?”
“我刚才决定的。”老人说道,站了起来。“津村,准备回去了。已经没时间了吧?接下来还有预定的行程吧?”
“是。”秘书说道,行了个礼。秘书抬起头以前,老人已经迈开步伐。茜起身。老人头也不回,举起单手说:“我敬候佳音。多谢招待了。”
没有分辩的余地。
织作茜小跑步到大门口,以复杂的心境目送成群结队离去的黑色车队。
风在上空呼啸着。
2
看着倒映在大玻璃中的自己,茜心想还是剪掉头发好了。
总觉得不一致。
宅邸的买卖顺利结束,茜离开了二十几年来住惯的安房。听说拆除作业立刻展开,那栋宅邸或许已经不复存在了。
——这头长发不适合洋服。
茜这么感觉。就算经过梳理,披散着一头蓬发只显得不像样。话虽如此,自己也不是适合绑辫子或马尾的年纪了。茜有一股把头发像以前那样盘起来的冲动,但是那样也很奇怪,那种发型不适合洋服。最近流行烫起来的短发发型,就算和服打扮,也很少有人会盘起头发了。
与其烦恼,继续穿着和服还比较轻松。
但是一旦穿过洋服,茜总觉的没办法再继续穿和服了。她已经失去继续进行繁复仪式的力气了。
所以茜离开宅子的时候,把所有的和服都卖掉了。
觅妥新居以前,她预定先住在饭店,所以行行李越少越好,而且也没有地方可以保管和服。
再说,不能老是穿着妹妹的衣服,所以茜新买了几套洋服。那时,她原本也想剪掉头发,结果还是只修剪了一下刘海和发尾而已。
——头发是身体吗?还是装饰?
茜……难以辨别。
宛如别人的自己,从明亮的玻璃表面注视着这样的茜。
茜与母亲和妹妹说像也得确实像。但是站在被四角形木框围绕的异空间里的,既不是母亲也不是妹妹,毫无疑问就是织作茜。那么过去二十几年的自己是梦吗?是幻影吗?
玻璃门开了。
两个戴帽子的年轻女孩边笑边走了出来。
茜反射性地别过脸让开。她感觉到一种难以形容的、同时也不必要的自卑。弓着背、忍气吞声地生活的过去的自己,一瞬间出现在那里。
——这也是自己。
羞耻的自己。自豪的自己。丧失自信的自己。过度自信的自己。自虐的自己。攻击性的自己。嫉妒的自己。后悔的自己。理性的自己。感性的自己。体贴的自己。卑鄙的自己。自己当中有好几个自己。这些自己毫无一贯性,甚至彼此矛盾,但是每一个都是真实的自己。松散地统合这众多自己的,就是个人。
所以并没有一个明确的个人存在。
个人是没办法声明个人的。
进行声明的,总是概念上的个人。
尾巴被身体揪住,脖子被概念勒住,悬在半空中的个人只能大叫着“好痛、好痛”罢了。
茜停止思考,推开玻璃门。
她约了人在这里见面。
不过那个人……八成不会亲自前来。
这是一间时髦的咖啡厅。
侍者上前来,恭敬地询问她是否一个人。茜答道:“我和人有约。”扫视店内。宽敞的店内能够一眼望尽,可能因为是平日的白天,并没有多少客人。
茜的视线停留在窗边座位。
一名男子坐在堆出纸山的桌前,脸凑在残余的一点小空间,正专心致志地写着东西。只有那个人突兀地浮现在一派斯文的景色里。
茜直觉地发现了。
所以她对侍者说找到了,直直地走向那名男子。
就算来到一旁,男子也没有注意到茜,不断地在稿纸上填入字迹规矩的文字。就在茜准备出声时,男子突然抬起头来,接着转头望向茜。
“哎呀。”
男子长得很像曾经在照片上看过的菊池宽(注:小说家及剧作家),但相当年轻。个子小,很胖,小小的鼻子上戴着圆框小眼镜。他穿着黑色西装、酱紫色的背心及宽松的条纹长裤,打着一条宽幅领带。钢笔的墨水把他的指尖都染成蓝色了。男子用钢笔尖对准茜,大舌头抵问:“织……织作茜小姐?”
“是的,请问……”
男子站起来,结果弄倒了桌上的纸山,纸张散落一地,他急忙弯身捡拾。
“抱、抱歉,因为你和我听说的印象相去太远,一时没有注意到。”
男子抱着纸堆站起来,再说了一次“抱歉”。
“您是……中禅寺先生的……”
“啊,是,嗳,请坐。”
男子将摆在对面椅子上的皮包抓过来,为茜腾出作为,但又弄掉了几张纸,于是又弯下身去。
侍者端着托盘送水来,伤脑筋地看着男子的动作,于是茜接下水杯,点了咖啡之后坐下。男子似乎总算安顿下来了。
“啊,我、我是中禅寺的朋友,叫多多良腾五郎。中禅寺有急事不能来,他托我过来,代他回答问题。他说我只要坐在这里,织作小姐就一定找得到……你怎么知道我是他的代理人?”
“中禅寺先生……很忙吗?”
“好像很忙呢。啊,请。”
多多良摸遍了胸袋,然后抬起腰来确认后口袋,接着打开方才的皮包,在里头摸索了好一阵子,总算抽出一张信封来。他拍掉灰尘后,递给了茜。
信封没有封上,里面装了一张折成三折的信纸。
本日因急事不克赴约/谨此致歉/容介绍多多良君为代理/此君可信任,切勿担忧/无论何事皆可询问/此致织作茜女尸/中禅寺敬上
内容很简略。
茜把信放进信封,收进提包。
多多良说:“就是这么回事。”
“我原本就觉得……他应该不会过来……”
他不可能来。
“他这个人深居简出。”
“嗯……不过说到忙,多多良先生看起来似乎也十分忙碌?”
这散乱的状况非比寻常。
“我?哦,我总是这样。”
“可是……总觉得好像因为我的事,给您添麻烦了,真的很抱歉。恕我冒昧,多多良先生是从事文笔业的吗?”
“我吗?哦,我是会写些文章没错,不过本业嘛……对,是研究者。这次因为一些机缘,《稀谈月报》这本杂志向我邀稿,所以才像这样撰稿。”
“哎呀,《稀谈月报》吗?那么……难道截稿日快到了吗?”
“截稿日已经过了。”
“咦?”
“这是下月号的,是连载。”
“哦……”
往桌上一看,从线装书、皮面书、古文书到誊写复印,杂七杂八的纸类堆积如山。最上面放了几张诡异的怪物图书,每一张都画了相同的怪物。
有个乌居。
怪物站在乌居的黑色笠木(注:笠木为乌居上面的横木)上。
嘴巴极大,眼睛硕大,牙齿锐利。
看起来也像鬼,但没有角。
散乱而浓密的长发环绕盘旋,覆盖了全身——或者说覆盖了巨大的脸。大量的头发旋绕着,刚毛之间伸出粗壮的手臂,一手抓着笠木,另一手握着像是鸽子的鸟。锐利的爪子陷进小鸟的身体,仿佛随时都会把它捏碎。
怪物在鸟居上抓住鸽子,恐怕正要吃掉。
相当骇人的画。
茜忍不住看得出神了。
多多良发现茜在看画,说:“嗯?哦,那是妖怪。”
“妖怪?”
“妖怪变化,也可以说是妖魅、鬼怪,说怪物也可以。这个妖怪叫做毛一杯(注:日文中“一杯”有“很多”的意思,“毛一杯”意即“毛很多”),此外也叫做欧托罗欧托罗,或是欧托罗悉。”
“欧梭罗悉?”
“是欧托罗悉。不过应该也是恐怖、骇人的意思。不过不是梭,而是托。但是,也有可能本来是写做‘欧多罗欧多罗’,被误看为‘欧托罗悉’。事实上,从下个月号起,我要在《稀谈月报》上,每次介绍一个只留下外形和名字,但已经失去意义的绝种妖怪。这个毛一杯就是其中之一,是第二回的稿子。”
“您……在研究妖怪吗?”
“我专门研究大陆那边的妖怪。”多多良说。
“大陆那边……?”
“是的。仔细调查大陆的妖怪、和日本的妖怪做比较,可以从其中的变迁过程,看出有什么样的文化、如何在某些时代、透过什么样的路线传入我国。此外也可以看出哪些是我国特有的部分,哪些是模仿的。十分有帮助。”
“哦……”
“但是这个毛一杯令人不解,好像完全失落了。甚至有人说它站在鸟居上,所以是守护神域的妖怪,或是会掉到不虔诚的人身上,但是不知道这个说法的根据何在。一定是骗人的,是创作。我听说信州剑岳有个叫做山欧托罗悉的妖怪,会接二连三砸到登山者的身上,于是我兴奋地前往打听……结果也相当可疑。亏我大老远跑到南阿尔卑斯山去,那好像是最近才创作的民间故事。不过民间故事往前回溯的话,也全都是创作,没道理抱怨。就像去找生蛋的鸡,结果却碰上煎蛋一样。中禅寺说,这应该是一堆毛的妖怪。”
“毛……头发吗?”
“对。这是鸟山石燕的画,中禅寺说这是头发的妖怪,石燕为了在头发中附加神明的意味,才画上鸟居。我也这么认为。除了石燕的画以外,其他毛一杯的画里没有一张有鸟居。没有鸟居的图,因为妖怪的名字就叫毛一杯,完全就是一堆头发的意思。我们不是把又长又乱的头发称作棘发(odorogami)吗?欧多罗欧多罗指的应该就是那个吧。”
“哦……”
“欧多罗欧多罗的汉子写作‘棘棘’。唔,不过也有欧多罗欧多罗悉这样的说法,所以也有可拍、诡异的意思。棘这个字也念做hara对吧?这是刺,也就是荆棘丛生之处的意思。所以我想到它与薮神的关系。薮神是一种作祟神,是祭祀在村子角落的小神。它会作祟,很可怕。”
“哦……”
“另一方面,看看这个鸟居,我也注意到这个鸟居。画在这里的鸟居,笠木是笔直的,断面则是切成斜的,俄日切尔还涂成黑色。下面也有鸟木(注:鸟木为鸟居篮木麾下的横木。),贯穿了圆柱。鸟居虽然有很多种,但这是八幡鸟居。”
“这样啊。”
“是八幡鸟居。我对于上面画的鸟居是八幡鸟居一事感到在意。还有这只鸽子。”
“鸽子……?”
“鸽子是八幡大神的使者。喏,稻荷神社的使者是狐狸对吧?日吉神社的是猴子,八幡神社则是鸽子。八幡神与鸽子的关系,起源可以追溯到山城的石清水八幡宫,哪里有很多鸽子。神社佛阁里经常会放养鸽子对吧?那全部都是模仿石清水八幡宫的,是最近才有的风俗。”
“是……这样吗?”
“是的。有关鸽子的迷信全国各地都有,但是在祭祀八幡神的地区,鸽子是禁忌的对象。在秋田,八幡神社的境内,连触摸鸽子都被禁止。在岩手,因为鸽子是神的使者,所以不能杀害。在信州,祈祷病愈的时候,要向八幡神发誓一生都不吃鸽子。在岐阜,传说欺负鸽子,会触怒八幡神,耳朵会腐烂。《和汉三才团会》里写道:‘八幡土地之人误食之,唇立时胀肿闷乱。’听到了吗?闷乱耶,闷乱。肯定肿得相当严重吧,像这样鼓起来的……”
“哦……”
“而这个欧托罗悉抓住了鸽子不是吗?而且难以置信的是,它还站在八幡鸟居上。肯定会遭天谴的,绝对不止是耳朵腐烂、嘴唇肿胀这点程度而已。这有什么意义呢?是与八幡信仰中的禁忌有关的妖怪吗?说道八幡大菩萨,是受到武将崇敬的战神。清和源氏(注:清和天皇所赐姓的皇族子孙。)等也将八幡神作为氏神祭拜。”
“嗯……南无八幡大菩萨……”
“对对对。传说八幡神在二十九代钦明天皇时在礼前宇佐显现,受到祭祀,这就是起源,是宇佐八幡宫。而它在转眼间传播开来,现在全日本都有。八幡神的树木仅次于稻荷神。不是说江户最多的就是八幡、稻荷和狗屎吗?可是尽管数目那么多,这个神明的真面目到现在还是不太清楚。”
“神明的真面目……?”
“八幡神与大自在天融合在一起,也很早就神佛混淆,冠了大菩萨号。从巴纹可以知道它具有水神的神格,传说它也是农耕神、母子神。像柳田老师就推测八幡神使锻造之神——也就是制铁之神。八幡(hachiman)也读做yahara,所以有可能是外来的神明。”
“制铁吗……?”
“对,制铁,古时候叫冶金。制造东大寺的大佛时,八幡神也因做为协助工程的神明大为活跃。然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八幡神也和十五代应神天皇融合在一起。八幡神社的大本——宇佐八幡宫的祭神使八幡大菩萨、比卖神和大带比卖,大带比卖就是应神天皇的母亲神功皇后。比卖神是什么虽然难以断定,但全国的八幡神社几乎都把应神天皇、神功皇后、比卖神放在一起祭祀,所以……”
“不好意思……”
虽然明白若是没有这点饶舌,就没办法胜任中禅寺的朋友这个位置,但多多良这个人好像一打开话匣子就关不起来。多多良无视于茜的打断,闪烁着圆眼镜底下一样圆滚滚的眼睛说:“啊,对了。这么说来,中禅寺说过一件很有趣的事。”
“中禅寺先生?”
“对对对。鸽子会被视为八幡神的使者,是因为鸽子(haro)与幡(hara)的发音相似——这是《和汉三才团会》的说法,不过中禅寺认为幡会不会是秦氏的秦(hara)。”
“秦氏……?是那个……”
“对,渡来人秦氏。中禅寺说,八幡就是使役渡来人秦氏的人。”
“使役秦氏……?”
“所以说,”不知为何,多多良的口吻变得很坚定。“秦氏是优秀的技术集团。不知是纺织制铁,他们似乎也带来了许多其他的技术。这么一看,也可以了解八幡神多义的神格了。嗯?对耶,秦氏来到日本,不就是应神天皇的时代吗?哦,好像连接在一起了……”
多多良露出宛如婴孩般的笑容。“那么这张欧托罗悉的画,意思是从使役者手中夺走使役渡来人吗?八幡神是应神天皇……鸽子是秦氏……捏住鸽子的怪物……”
这次多多良转眼间变成了苦恼的表情。接着他抱起双臂,歪着头嘀咕起来。“在背后的是%咦?消灭秦氏?不,欧托罗悉、恐怖、头发……”
“不好意思……”
“不管怎么样……欧托罗悉……恐怖……欲言亦惊惶(注:此处的惊惶音同欧托罗悉)……嗯?”
“不好意思,多多良先生……”
“咦?”
“呃,这番话非常有意思,但是我……”
“啊、哦,对不起,失礼了。我这个人习惯把想的事就这么说出来。从今天早上开始我就一直想着欧托罗悉的事,所以……”
多多良频频流汗,惶恐不已。接着他折起写到一半的稿纸,塞进皮包,恭敬地重新坐好,一次又一次以手巾拭汗。
“织、织作小姐什么都没问,我却一个人说个不停,而且还自顾自地沉思起来。哎呀,是在太失礼了。真的对不起。”
茜笑了。
真的很好笑。
“您和中禅寺先生总是聊这类话题吗?”
“每次和他聊起来,他从来不会阻止我,所以我不会自己住嘴,而且我也不会阻止他的话,所以很糟糕。连吃饭都会忘记。我的体格很壮,大家都以为我很会吃,但是这是天大的误会,我就算三天不吃饭都不会怎么样。求知欲远胜过食欲。”
“中禅寺先生也……”
——这么愉快地……
像这个人这样,愉快地谈论吗?
多多良说:“中禅寺就是一边说,也一边吃的很多。”
茜又笑了。
就像信上说的,这个人可以信赖。就算不是中禅寺,这名男子应该可以为茜解惑。原本茜还有些担心,认为如果中禅寺没有来的话,她的问题肯定无法一次解决。
“容我重新……啊,这么说好像也有点奇怪。其实我有个问题,其实可以透过书信解决——不,如果中禅寺先生能够代为调查的话,或许以书信请托较为妥当,但是出于一些原因,我现在居无定所,所以……”
“是的,我听说了,听说你把自宅卖掉了。中禅寺也说那样的话,就算想回信也无从寄起。”
“您说的没错。不久前我卖掉了代代居住的宅子,同时也将园子里的墓地迁移到其他场所……”
“迁到菩提寺吗?”
“不,我们家没有菩提寺。我买下墓地一角,建了庙改葬,委托管理墓地的寺院永世供养。不过,改葬时发生了一点问题……”
“什么问题?”
“中禅寺先生很清楚这件事……”
或者说,这是中禅寺亲自解开的迷。
“……我家——织作家,有一个代代祭祀的宅神,传下来的御神体是两尊木像……虽然改葬的遗体宗派不同一事,寺方愿意接受,但是他们说,不方便连神道的神像都一起供奉。”
“哦……”多多良张开嘴巴。
“所以我想将那两尊神像奉纳到合适的地方。仔细想想,把神像放进墓地里,以佛家仪式供餐,也是件很可笑的事吧。所以我想要把神像送到祭祀那些神明的神社……”
“府上的宅神不是特殊的神明吧?”
“是记纪神话中记载的神明。”
“将记纪中的神明……当成宅神祭祀?”多多良露出诧异的表情。“那该不会是天孙系的吧?这确实伤脑筋哪。那是织作家家系的祖先神吗?又不是熊泽天皇(注:熊泽天皇,1889~1966,原名熊泽宽道,原为商店老板,于战后向麦克阿瑟将军投诉,声言自己是南朝末代天皇——龟山天皇后裔,主张他才是正统天皇。)或出口王仁三郎,这种事……”
“不是那么了不起的神明。”茜说。
确实,宅神很多时候是祭祀它的一族之祖神,而记纪中的神明系谱与皇室相连结,若是换个时代,这可能会变成一种大不敬。
多多良歪起眉毛问:“府上祭祀的是什么神?”
“哦,是石长比卖命与……木花咲耶毘卖命。”
“哎呀。”多多良再次张大嘴巴。“这不得了,不得了啊!这……呃,织作小姐,木花咲耶姬是神武天皇的曾祖母神呀!”
“是……这样吗?”
“你没学过吗?天孙迩迩艺命与木花咲耶姬生下的山幸彦——彦火火出见命的儿子是鹈茸草茸不合命。鹈茸草茸不合命的儿子是神倭伊波礼毘古命,这就是神武天皇啊!”
“哦……可是我家的祖先不是木花咲耶姬,而是石长姬。”
“啊……”多多良发出泄了气的声音。“这样啊,不过这也很稀奇呢。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中禅寺先生说,石长姬透过织布,与织女和机织渊博传说连结在一起。”
“是啊。再延续下去,也和四谷怪谈的阿岩连结在一起。可是府上的宅神还真是罕见呢。那有神像是吗?”
“是的。”
两尊腐朽的神像。
只有这两尊神像,茜没有抛下,托人送到饭店去了。
“这很困难吗?我完全不晓得该怎么样调查哪个神社祭祀着什么样的神明……”
虽然把它们丢掉也没有什么关系。
“这不难。”
“这样啊……”
“我和中禅寺都知道。”
“哦……”
多多良说:“木花咲耶很简单,它的本地佛事大日如来。嗯,全国各地的浅间(sengen)神社——这也读作asama,都有祭祀。浅间神社的话,到处都有。”
“浅间……是浅间山的浅间吗?”
“浅间神社是火山的神社,并不在浅间山。浅草和驹兦都有浅间神社。浅间(asama)、阿苏(aso)、朝日(asahi)等等,很多火山拥有a、sa系统的名称,这些都是形容鲜红的火喷出的词汇。”
“火山……和木花咲耶怎么会……”
在茜的印象里,两者完全没有关联。
“这是因为在火中生产吧。木花咲耶姬在生产时,放火烧毁了产房,在业火中生下孩子。这可以联想到燃烧稻杆的收获仪式,或烧田农业,或许是反映农耕神的神格。从木花咲耶的名字也可以联想到樱花等等,或许也有关系。接着还有生产,所以事实上木花咲耶也是安产神……可是,可是啊,将木花咲耶献给迩迩艺命作为妻子时,父神是这样说明的:姐姐石长姬会带来有如岩石般永恒的生命,而妹妹木花咲耶姬会带来如樱花盛开般的荣华。因为是樱花,所以会很快地盛开,很快地凋零。也就是爆发——喷火。而且又是火中生产,所以是火山。”
——怪怪的。
茜这么感觉。
“可是结果……万世一系(注:万世一系多用在形容日本的皇统,表示同一系统永远传递下去。),永世的磐石确实从木花咲耶姬的血统衍生出来的不是吗?”
“哎呀,这么说来也是。这个嘛……不,不是那样的。听好了,石长姬是石头,所以个体本身可以维持下去。石头不管经过几百年都是石头,不是吗?也就是个体永远留存……”
——个体永远留存?
“……另一方面,木花咲耶是花,像这样盛开,凋零,然后又盛开。也就是将荣华不断地传递给子子孙孙。那时因为迩迩艺命没有选择石长姬,所以天皇的寿命变短了、变得不再是长生不老了。换句话说……是啊,可以说石长姬是司管长生不老、木花咲耶是司管再生的神明。”
“那么……这两者就是彼此相反,长生不老不需要再生。因为会死,才能够再生,不是吗?”
“没错没错。”多多良弯着短短的脖子点头。“所以……我重说一次好了。木花咲耶是死和再生的神明,也就是破坏与诞生——这部分和火山一样。可是……”
多多良睁着圆滚滚的眼睛,停了下来。“……啊,不是沉思的时候。总之,木花咲耶姬被祭祀在浅间神社里。然后……是啊,它也被视为酒造之神、酒解子神,祭祀在梅宫大社里。这是由于父神大山祇命为了庆祝火中生产,以稻子酿造了天甜酒。这是以谷物酿酒最早记录,不过主祭神是父亲。还是该送到浅间神社才对吧。”
“浅间神社……有很多吗?”
“你知道富士讲吗?就像庚申讲、大黑讲那样的民俗集会,会做出像箱庭(注:在箱中模拟庭园山水等等,成一迷你世界,流行于日本江户时代。)一样的小型富士山并登上。有富士讲的地方,还有山梨、静冈……伊豆等等,可以遥拜富士山的地方都有。”
“富士山吗……?”
——伊豆啊。
“是的。说道最元祖的地方,就是富士山了。骏河国第一的神社,骏河国二十二座唯一的名神大社——富士山本宫浅间社,这算是浅间神社的起源,神阶也很高,是从三位。有些书籍记载是正一位浅间大明神,所以祭祀在这里应该是最妥善的。(注:从三位,正一位皆是日本位阶制度中的序列,正一位为最高。)。”
“在富士山的……哪里呢?”
“奥之宫……在山顶。”多多良说的一派轻松。
“在山顶吗?上得……去吗?”
“女人禁制式以前的事了,我记得现在女性也可以上去了。”
“可以是可以,可是……”
应该不容易。多多良听到这里,露出极端吃惊的表情来。
“啊?不是那个意思吗?不是啊。呃……啊,你是说登山很吃力啊?”
说道这里,博学的男子发出与他的体形格格不入的大笑声。
“对不起。我想本宫应该在南西的山脚,应该是富士宫吧。”
说完后,多多良又擦了擦汗。那好像是难为情的笑。
“失敬。还有……石长姬。”
多多良胡乱地搔了搔有点睡翘的头发。
“滋贺的草津有个叫伊砂砂神社,我记得那里的主祭神……应该就是石长姬。”
他真的知道。
茜有点佩服。
多多良接着说:“我想其他一定还有,不过这个就……织作小姐,神社的祭神意外地靠不住。”
“靠不住的意思是……?”
“完全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靠不住。有时候只有名字是而已,这应该叫伪造资历吗?过去不是制定了国家神道这个玩意儿吗?神明依据那个被排出序列,这是常有的事。像道教的神明,完全就是现世的官僚体系,有地位高地之分。神明当然是地位愈高愈好,所以一些神社祭祀的神明不怎么了不起,就会做出虚假的申报。像是把原本的主祭神挪到边旁边,拿有名的神摆在中间,动这类小手脚。”
“有……这种事啊?”
“从以前就有了。例如说,假设有个神明会妨碍到支配着,那种神就会被抹煞。”
“被抹煞?”
“对,被抹煞,会被替换为迎合体制的神明。信仰的形态保留下来,只换掉神明的名字。要是进行了这样的篡改行为,后世的人是不会发现的,因为连文献都是捏造的。仔细想想就知道了,在神道被体系化的远古以前,田神、山神和灶神都受到祭祀。但是一旦变成神社的祭神,就会被安上什么什么命(注:‘命’或‘尊’是日本古代对于神的敬称。)这类庄严的名字吧?这很奇怪。尤其是明治以后,这种倾向更明显。像小祠堂,有时候实际上祭祀的根本是莫名其妙的东西。”
“莫名其妙的东西……?”
“与其说是莫名其妙,或许该说是不适合祭祀吧。像是祭祀跌倒摔死的老太婆,或是一些连听都没听过的怪神。可是这样子没办法符合国家规定,所以随便——应该也不是随便啦,总之拿一个记纪神话里的神明的名字申报上去。”
“那……”
“没错,不亲自去确认是不会明白的。不过很多时候就算去了也看不出来,因为平常事不会让参拜者看御神体的。中禅寺是彻底的书庸派,哪里都不去,而我是以田野调查为中心,哪里都去。事实上,甲府山中就有个神社,御神体是一个没有人知道的中国妖怪,名字也是一般人不知道的名字,也没有人知道那种形体。我因为知道,所以一下子就看出它来自于中国,但一般人根本不明就里。中国还好,有时候仔细一看,竟然是东南亚的神明。”
“哦……那么石长姬……”
“这么说虽然有点失礼,不过石长姬虽然是姐神,但是和妹神相比,神格低了很多。所以或许已经失传了,啊……”
多多良短促地一叫。
“怎么了?”
“我、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了?”
“对对对,姐姐与妹妹,姐姐与妹妹啊。织作小姐,你知道这个故事吗?富士山与浅间山是姐妹的故事……”
“它们……是姐妹吗?”
“是的。山神是女的,所以不是兄弟,而是姐妹。然后呢,富士山是妹妹。这对姐妹住得很远,富士想因为想要见姐姐一面,不断地伸长身体,所以才会变得那么高……”
妹妹……
伸长身体。
“我刚才说的,是信州南佐久流传的民间故事。传说富士山和八之岳吵到大打出手的地步,但是和浅间山感情很好。伊豆半岛也流传着相同的故事。”
——又是伊豆。
“下田——培里(注:培里,marthewcalbrairhperry,1794~1858,美国军人,东印度舰队司令官,于1853年率军舰进入浦贺,要求当时实行锁国政策的日本开国。)前来的那个下田港的下田,那里有一座小丘般的山,被称作下田富士。听说它一样是骏河富士的‘姐姐’、”
“姐姐……富士山是……妹妹吗?”
为什么是妹妹?
“对,以一般的感觉来看,将大的视为年长的才是理所当然。可是富士山的祭神就象我刚才说的,是木花咲耶姬,这个木花咲耶姬有着‘妹妹’的属性。所以富士山以木花咲耶姬为祭神的时候,权宜上需要‘妹妹’。所以到处都冒出了富士山的姐姐。这类传说,是骏河富士的祭神确定下来以后才出现的吧。一定是的。所以例如说,如果浅间山是姐姐的话,它应该就是石长姬,可是却没有这样的传说。因为这完全是以骏河富士的祭神为根据而来的传说。然而……”
多多良的表情变得更加愉快。“下田富士的话,有报告说那里流传着石长姬这个专有名词。我并没有实地去过,但这个见解也散见于诸多文献。”
“下田富士……是石长姬的山吗?”
“是的,我就是想起了这件事。”多多良有些激动地说。“这种情况,与信州传说不同的是,故事的主角不是骏河富士,而是下田富士。故事的开端是,下田富士——也就是石长姬——她的容貌丑陋。”
“那是什么样的故事……?”
“对,石长姬很丑,而妹妹木花咲耶姬很美。石长姬因为远远地看到的妹妹实在太美了,强烈地嫉妒她,连妹妹的脸都不愿意看见,所以屈起身子,撇过脸去,还把天城山当成屏风挡在自己周围,藏住自己,好让妹妹看不见。”
“嫉妒……?”
“对,嫉妒。然而妹妹是个温柔的女孩,担心着这样的姐姐。她为了见姐姐一面,叫着‘姐姐,姐姐’,不断地拉长身体。下田富士则蜷起背来缩着,不让妹妹看见。结果骏河富士连天城山都超越,便得那么样地雄伟,而下田富士却卑躬屈膝地缩得小小的——故事是这样的。”
真讨人厌的故事。
“这是与记纪神话无关的当地传说,不过美丑的设定还是遵照神格的基本路线。石长姬在神话中几乎看不见她的心理活动,有如记号一般,在这里却异常地生动。”
“咦?那么,石长姬是在下田富士吗……?”
“没错。还有,我记得西伊豆的云见地方,鸟帽子山的云见浅间神社这个祠堂也有着相同的传说……总之,石长姬被祭祀在伊豆的下田,被称作下田富士的小山山顶的祠堂里。”
——就是那里。
茜这么想。
只能将织作家的两尊神像奉纳到骏河富士与下田富士了。这是最适合的做法吧。想念姐姐,结果却变成高高在上地俯视姐姐的妹妹,与嫉妒妹妹,结果从底下仰望妹妹的姐姐……
多多良有些害臊地问:“是否帮上一点忙了?”茜答道:“您帮了我大忙。”在这种问题上,多多良作为中禅寺的代理,可以说是无可挑剔的人选。多多良说“那太好了”,“咕咕咕”的高声笑了。
茜说想赠礼致谢,但多多良坚决婉拒,茜没办法,便付了账单,离开了。多多良一定又再次思考起欧托罗悉的事。付账单时,茜好几次回头向他点头致意,但大陆专门的妖怪研究家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只是瞪着半空中,不断地动着钢笔。
茜离开店里。
风好强。
多多良的话很有意思,茜大有斩获,心情却不怎么开朗。茜幻想着,如果能够二十四小时思考着其他的事——不管是妖怪的起源还是神社的历史,什么都好——总之想着那些事情,成天活在思索的大海当中的话,那该有多么愉快。
这是一种逃避现实吗?
只是她想要背离现实,逃进观念迷宫中的逃避愿望的显露吗?
——有什么差别吗?
现实不也是被当成一种观念来认识吗?
——然而……
茜为了与腥臭无价值的现实化身对峙,一路前往目黑。不期然地,似乎可以赶上约定的时间。茜原本打算如果谈话延长就直接爽约,而且她也希望能够延长,然而事与愿违。
强风毫不留情地吹乱了茜没有束起的黑发。
步下宽阔平缓的坡道,走进人影稀疏的宽阔巷子。弯进十字路口左边,应该可以看见一栋大宅子。
茜看到宅第了。
路照着地图画的建造。
当然,这种想法是本末倒置。先有道路,才画地图,所以两者相符是天经地义的事。但是对茜来说,是现有地图,换言之,是先行提供的资讯让实际体验沦为了预定调和的再体验。
实地见闻与思索。现实与观念。经验性的事物与非经验性的事物。
如果肉体与精神密不可分,那么这些不也是密不可分吗?
想要控制无法控制的领域,这样的欲望来自于再也无法控制原本可以控制的领域的恐惧。所以人会在不规则的大地上,按部就班地刻画道路。这样还不满足,甚至要记录在地图上。所谓都市,就是具现化的观念。
所以,茜站在观念当中。
但是,名为观念的天使在获得实体的阶段,就已经舍弃它身为观念的纯洁了,所以会徐徐地被现实的恶魔侵蚀。不,在具象化的阶段,它已经完全是披着天使外皮的恶魔了。人人都知道这一点,明明知道却重蹈覆辙。一次又一次陷入不安,一次又一次重蹈覆辙。
有如打地鼠般的无限反复之中,真的存在着幸福吗?——织作茜心想。
她照着地图前进。
来到门前。
犹豫。
门自行开启。
津村站在那里。
“欢迎光临,老爷正在等您……”
大得荒谬的玄关。
这是羽田隆三位在目黑的别邸。
女佣说“欢迎光临”,深深地鞠躬,请她换穿拖鞋。
这栋屋子一定曾经在空袭中烧毁过。现在的建筑物似乎是战后改建的,新得形同刚落成。
房间的装饰十分怪诞,陈设了许多品味低俗的装饰品。茜的家也是名门望族,所以看惯了古董类,但这里的古董却非侘也非寂(注:侘与寂皆为日本的美意词,皆有古色古香,闲寂的风趣之意。),但也不是雅(注:指高贵,风雅的宫廷风格。),毋宁说是毒。
艳毒的色彩中央,皱巴巴的老人笑着。
“欢迎欢迎,我等你很久了。”
“这次……承蒙您多方关照了。”
“怎么这么客套呢?我们不是叔公和侄孙女吗?如果你真心这么想,我可要真心关照你喽?还是你愿意关照我?”
只能当做没听见了。
老人眯起眼睛,“呼”的吁了一口气。
“上次看到的时候我吓了一跳,不过你穿起洋服也不错。花事有毒气的。如果你打算当个职业妇女,也不能老是穿和服。”
老人叼着雪茄说话,烟不停地摇晃。“所以你下定决心了是吗?”
“决心?”
“别打马虎眼啦。资料馆的经营啊,那不是条件吗?”
“这……”
“嗳,咱们慢慢谈吧。”老人笑着说道,要茜坐下。接着问道:“咖啡还是红茶好?要不要吃点心?”茜说:“都可以。”于是老人摇了摇手边的铃铛,叫来女佣,吩咐了许多有的没的。
接着他突然望向杵在一旁的津村,想起来似地转向茜,露出奇妙的表情说:“对了对了,说到上次的事……”
“什么事呢?”
“侦探的事啊。”
“侦探?哦。”
“我拜托你斡旋的侦探啊。”
是在说榎木津吧,茜都忘了。
“您被回绝了吗?还是尚未联络上呢?后来我立刻向柴田会长提起这件事……”
“这不要紧。嗳,多亏你居中周旋,透过柴田,榎木津前子爵那里是顺利联络上了。可是,那个叫榎木津干麿的家伙,实在是太目中无人啦。华族全都是那副德行吗?都多大年纪了,却……怎么说?不食人间烟火吗?不过算是个大人物啦。我亲自上门拜访,结果他竟然在接待室里放养乌龟!乌龟!普通人会养乌龟吗?嗳,这就算了,总之,昨天我叫津村去了一趟。呃……玫瑰十字侦探社是吧?结果啊……”
“结果怎么了?”
“哎呀……”
茜笑了。
她觉得榎木津很有可能会干这种事。
“竟然放我堂堂羽田隆三的使者鸽子,简直是胆大包天。嗳,我是觉得他很有胆识,有其父必有其子嘛。只有一个像是帮佣的小伙计,慌得手足无措的。对吧?津村?”
在一旁立正不动的秘书答道:“老爷说的不错。”
“就是啊。所以我不知道他本领有多大,可是不行,没用。所以啊……”
老人咳了一下,从胸袋里抽出方巾,擦拭嘴角后,探出身子。“可以请你负起责任吗?”
“我……吗?”
要她……怎么负起责任?
茜预料到或许会引发问题。
——就算这样……
总不可能要求茜代替侦探吧,老人不是会做那种愚蠢要求的人。茜不可能胜任侦探工作。老人一定会以此为把柄加以刁难,向她求欢。
茜皱起眉头。“您要我怎么做?”
“我是在叫你别再闹别扭了,照着我们说好的,协助我徐福资料馆的工作。”
“这样……就算是负起责任了吗?”
“算。”老人明言。“状况改变了。揭穿诈骗风水师的阴谋,和建设需付资料馆不再是两回事了。连在一起了。”
老人的口气很不屑。
“我不大明白您的意思……,这么说来,我记得前几天您说原本负责研究会经营的人不能相信了,与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吗?”
“大有关系。”
老人将皱纹挤得更深,露出不悦的表情,但立刻就恢复了笑容。
“你这次记得了哪。”他高兴地说。“我说啊,我拍去负责研究会的,是一个叫东野的老伯……,那个老伯建议我说,在伊豆盖一栋研究所怎么样?所以我才会想到这次的法人化——我之前是这么告诉你的,对吧?”
“是的。”
“那块土地……喂,津村。”
“是。”
津村拿着似乎是事先准备好的大型纸书帙,来到茜的旁边,然后从书帙里抽出卷起时的纸张摊开。那是……一张地图。
“看好了,就是上面用红笔圈起来的地方。伊豆半岛的田方平野。在韮山的山里。”
老人用下巴指示。“那里什么都没有对吧?连路都没有。”
确实,在地图上看起来只是一块山地。
“我原本以为那是一块国有地,可是有地主。所以想买的话,是可以交涉的。但我不认为那里的地理条件好。就算同样是静冈,到处都有和徐福有关的土地。甲州的富士吉田也在附近不是吗?所以哪里都行。”
“那位东野先生推荐这里的理由是什么呢?既然特地向羽田先生建议,应该有特别的理由才对。总不可能什么都没有吧?”
“恩。首先,这里看得见富士。”
“富士……”
妹山。
“那一带的话,要找到看不见富士的地点不是反而比较难吗?而且如果是出于这种理由,不管是甲府或关东,应该哪里都可以。”
“你说的没错。”老人缩起下巴。“另一个理由是,那里远离与徐福有关的土地。这一点你懂吗?”
“要是紧邻某一处,建设研究所的事实本身有可能变成一种凭据,证明那块土地的正当性——是出于这样的政治性考量吗?”
“就是这样。嗳,这也是单纯的利益分配问题。虽然说是文化事业,但无疑也是经济活动的一环。不管是建设还是做什么,都会与当地的产业利益发生某些形式的关联。好像盖了什么漂亮的东西。好,拿它当话题来把这里观光化——会这么想,不是人之常情吗?所以就会竞相邀约,像是要不要来我们这里先行投资啊?不不不,来我们这里。我们会提供更多优惠。这不是研究所的本意。研究会并不想决定徐福真正上岸的地点究竟是哪里,这不是能够由谁来决定的。所以,虽然也不是不能了解这种考量……”
“您的表情看起来并不了解。”
“是不了解。看得见富士的地点——这没问题。传说徐福曾经登上富士,也有人说富士就是蓬莱。徐福所寻找的蓬莱山,没办法决定是哪里。既然无法决定,干脆就选择象征我国的富士山好了——这种想法我也了解。可是啊,就像你说的,根本是哪里都可以。我不懂为什么要拘泥于那里。为什么会是韮山?”
“结果不明白理由。”
“结果啊,我也开始怀疑起东野来了。”
老人朝秘书使眼色。
“是的。我们调查‘徐福研究会’主持人东野铁男的身份后,发现他所宣称的经历全为假造,连姓名都是假名。户籍上并不存在符合该人的东野铁男这个人……”秘书依然以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道。
“我竟然一直相信着那种人。”老人把雪茄在桌上摁熄。“我被他骗了。这五年来,我一直以为他是一个充满学者风范、正直无私的人。连一次都没有怀疑过他。茜小姐,我啊,对看人的眼光很有自信,所以这实在是太屈辱啦。因为是对你,所以我才承认,但这绝不是在别人面前说得出口的事。这下子我岂不是跟那个相信风水的呆瓜社长一样了吗?不,比那个呆瓜还糟糕。风水诈骗事实自己找上门来,而我却是主动选了那个老头,录用了他。”
“羽田先生。”
“什么?”
“那真的是您自发性的选择吗?”
“没错。”
“……真的吗?”
“你的意思是不是吗?”
——或许不是。
茜知道的。
“我听说东野先生在甲府研究徐福,他的本业是——不,他说他的本业是什么呢?”
“他什么工作也没有,只是坐吃山空。他说他拥有理学博士学位,本来好像在陆军开发武器……,不过那都是假的。但我记得他曾经给我看过证书还是执照哪。”
“两位怎么认识的?”
“哦,有个人听说我老是在讲徐福,说他认识一个有趣的老头,把他介绍给我。”
“是谁呢?”
老人说了一个茜也知道的代议事名字。
“我要声明,不是因为是代议事介绍。我才信任他。信任他是出于我的裁量。结果是我错了。嗳,我们一拍即合,说好要设立研究会。我来出钱,东野出劳力和脑力,就这么决定了。不过我没有支付报酬给东野,那家伙应该一毛钱都没有赚到。”
“研究会成立时,成员是怎么找来的?”
“靠的是口耳相传,并没有打广告。首先找的是大学的教授,当然也问过来子徐福相关土地的人,还有市町村。然后寻找民间的研究者。一开始找得不到十人,但他们彼此有横向联系,找到了不少。”
“那么……除了主动邀请的十人以外,其他的会员几乎都是经人推荐进来的吗?”
“里头也有一些可疑分子,都剔除掉了。”
“标准是怎么定的?”
“入会基准是有没有不正当的目的。”
“以羽田先生来说,这个基准还真是暧昧。”
“我修正。要看那个人所处的立场能不能透过研究会的活动,为特定的个人及团体带来利润。这包括选举活动、思想运动等这类赚不了钱的利益在内。”
“这样啊……东野先生当然也符合这个基准吧?”
“当然。他没有任何赚头,也没有收益,反倒应该是亏了吧。像是编辑会议志什么的,也得花上许多时间和劳力,开销也不少。我支付账单送到我这儿来的费用,像是印刷、装订、寄送等等,顶多只有这些而已。从研究会设立开始,就记录出纳账簿,但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对吧,津村?”
津村说:“报告是这么说的。”
“这表示……这五年之间,东野先生没有做出任何对羽田先生不利的事。除了谎报姓名与身份以外。”
老人说:“这就够了,完全就是背信。要是他在进行什么坏勾当还姑且不论,为什么他非得隐瞒身份不可?”
这……
——或许不是个简单的圈套。
不能被眼前的表象所惑。
“这就是东野。”
老人从手边扔出一张相片。
相片划过桌上,插进摊开的地图底下,茜翻开地图拿起相片。
那是一个看起来很耿直、有点年纪的男人,坐在矮桌旁边。像是资料的文件在周围堆积如山。敞开的和服衣襟露俗气的圆领衬衣,这个人完全不注重自己的外表。
茜想起多多良。是因为堆积如山的纸类吗?还是埋首研究制图酝酿出来的氛围原本就有些相似?
“这个人……谎报了自己的经历吗?”
“他看起来不像是那种会靠诈欺获利的人对吧?”
“可是……或许他有什么不得不说谎的苦衷。”
“什么意思?”
“或许他不是图谋什么……”
“你的意思是……他过去犯了罪吗?”
“只是……有这可能”
“这我想都没有想到过。”老人意外地说,仰起身子。“不愧是茜小姐。这有可能,那个老伯年轻时干了什么吗?唔……”
“可是如果是的话……介绍人的立场就麻烦了。介绍人是现任的代议士……,那位介绍人知道东野先生谎报经历的事吗?他与东野先生是什么关系呢?”
“问题就在这里。”老人拍了一下膝盖。“那家伙说他不记得东野的事,还说他不记得曾经介绍东野给我。他应该还不到痴呆的年龄哪……。这样啊,是那个老狐狸在隐瞒我什么是吧,真是个肮脏的政治家……”
茜心想:被这个老人骂肮脏,就算是政治家,也实在叫人同情。而且她也觉得那个代议士或许没有说谎,虽然她没有任何证据。
茜再次望向地图。
“话说回来,羽田先生。那个……风水师的事怎么了呢?我……不是必须对干旋侦探未成一事负起责任了吗?”
“对了,就是那件事。”
老人咳了两下。
以此为信号,几名女佣走了进来。接二连三地将茶与点心摆到桌上。
老人说:“嗳,先休息一下吧。”即使如此,津村还是站在茜的斜后方,恭恭敬敬地一动也不动。茜不理会他,端起茶来品尝。
“听好了。上次我不是说过,我们公司的呆瓜社长被一个叫南运的诈欺风水师给哄骗了吗?你还记得吗?”
“我没有发下猴崽子的誓言,所以还记得。您说他建议收购伊豆的土地,将总公司大楼建到那里。”
“当然被我阻止了。……津村。”
“是。”
津村再次从书帙里抽出纸来。
“那里……就是南云用风水挑选的新总公司建设建议地点,本人坚称是靠占卜算出来的结果。”
“津村摊开纸张,摆在地图上。”
“这……”
也是一张地图。
地图被四角围绕起来的部分……
“没错,地点完全相同吧?”老人说。
的确,分毫不差的地点上面做了记号。
“这……当然不是偶然吧?”
“不是偶然。”老人断定。“你怎么想?两名伪造经历的人一边欺骗企业,一边哄骗我,想要获得这块利用价值极低的相同土地,对吧?”
“好像是……这样……”
“那里是那么棒的地方吗?是交通不便到了极点的乡下深山哪。为什么会想要这块土地?民间的学者和风水是为什么要竞相争夺?他们会不相识啊。这是怎么回事?是什么恶劣的玩笑?岂不是太可疑了吗?”
恶劣的玩笑……
茜觉得这是最恰当的解答。她觉得严肃地加以考察只是浪费时间。非常没有意义——这会不会只是没有意义的巧合罢了呢?
老人探出身子。“这块土地啊……有好几个地主。靠近村里的地方,在一个姓三木的女人名下。山地的部分,是一个从事林业的,姓加藤的老头的土地。中间部分还在调查,不太清楚。为什么会不清楚呢?因为这一带——正中央这一带啊,战时是军部、占领期则由GHQ(注:GeneralHeadquarters的缩写,联合国最高司令官总司令部。)所管理。”
“军部?”
“是陆军。但是连GHQ都牵连进来,这就令人不解了,莫名其妙。可是啊,这里绝对不是驻留基地,是山里啊,很奇怪吧?明明什么都没有啊。光看地图,这里只是一片山地,连条路都没有。这里头绝对有鬼。我这么想啊……津村,拿出来。”
津村拿出最后的地图——像是地图的东西、
但是与前两张不同,那似乎是一张扩大的照片。
“我弄到了这个玩意儿。”老人再次伸伸下巴。“你看看。这个啊,是美军拍下来的航空照片。我可是费劲了心血才弄到手的。那些地图,就是根据这张照片花的。但是照片上有的东西,地图上一定要有。要是照片拍到了地图上没有的东西就糟了。你看看。”
茜望向大张的相纸。
那个地点上……
清楚地拍到了一幢大宅子。
3
黑发在风中轻柔地摇曳。好舒服。
磨损的石阶间隔不一,愈往上爬,就愈呈现出自然石的风情。
参道入口附近的阶梯还明显呈直线,不过若继续爬上去,在抵达山顶前,阶梯或许会先放弃自己是人工物的主张了。那么一来,就只是一段凹凸不平的坡道而已。
下田富士与其说是一座山,形容为一座塚更贴切,是一块小小的隆起。小归小,但它隆起的形状非常奇异,在一片古老的平房中突然冒出山地的景观,就像剪下一张巨大的山的照片,胡乱往空中一贴似的。虽然成为富士,但形状扭曲,山顶附近处处裸露出峭立的岩壁,虽然景象嶔崎,但实在难说是美。
不过它的外表让人印象深刻。所以不必询问所在,马上就知道在哪里了。
为了慎重起见,在山脚的寺院打听了一下,那里果然就是下田富士。
寺院的主持夫人说:“三十几年前举行过祭典呢。”据说六十年一次,逢庚申年会在山顶的浅间社举行大祭。大祭与大祭之间也有小祭,三年前应该要举小祭,但亲切的主持夫人说她不记得到底办过了没。
织作茜在六月十一日,与津村信吾一起来到伊豆。目的当然是实地考察韮山的那块土地,但茜提出要求,先行到下田去。
是为了奉纳神像。
将两尊神像奉纳到适合的地点后,自己应该就可以毫不迟疑地在羽田隆三的手下工作了——茜对老人这么说。
参道旁出现小祠堂。
不是浅间社。参道一直延续到远方。茜边看着祠堂,望向后面。津村慎重地抱着庞大的包袱。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津村先生……”
津村抬起头来。这个人……比茜还年轻一些。
“总觉得对你过意不去。”
“请不必客气,这是我的工作。”津村说。
“这不是工作,是我……”
“主人命令我帮忙你,所以我的工作就是帮忙你。无论什么事,都请尽管吩咐。”
“你说的这么客套,我真的觉得很不好意思。可是既然津村先生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吩咐了。请你不要这么拘束。”
“我……一点都不拘束啊。”津村一本正经地说。
茜笑了。
阶梯磨损的程度更严重了,看起来也像是风化了。杂草、草丛等从左右徐徐蔓延过来。
“关于那篇报道……”茜盯着前方说。“……你发现的地方报的报导,那应该是真的吧……”
“你发现了什么吗?”津村在背后问道。
“话说回来,津村先生,真亏你找得到呢。”
茜回过头去。
“那只是……碰巧。”
“好棒的巧合。”
“呃……?”
茜就这样重新转头向前,加快爬山的脚步。
“织……织作小姐……”
“请叫我茜就可以了,津村先生。”
“这不行的。”津村说。“你是我的主人羽田隆三的……”
“可是之前我以‘您’相称的时候,你不是也叫我别这么称呼吗?”
“我……只是个下人。”
“我也一样。我算是羽田隆三的属下吧?我们是同事。”
津村目瞪口呆地停下脚步,然后呢喃似的说:“你……变了……”
——果然。
“你知道过去的我,对吧?”
“恩……”津村的眼睛游移了一下。“……令尊葬礼时,我代理主人前往上香。那是……你,你在哭泣,还有你先生的葬礼时也是很……”
“一般人在葬礼时都会哭泣啊。”
“是的。但是……因为我只看过悲伤的你……”
“那篇报道……也刊载全国性的报纸上?”
“咦?”
茜又继续往上走。
“我找到一篇报道,上面提到静冈县某处山村的村名全数失踪。日期是你找到的报导隔天。上面提到有可能是一场大屠杀,警方即将进行搜查。但是没有后续报道,地点也无法确认,只知道是在韮山近郊……”
“这样啊……”津村说。
参道旁再次出现一座腐朽的祠堂。
比一开始看到的更小。
这也不是浅间社吧。石阶旁边竖着高高的立牌,但字迹已经磨损,几乎无法辨读。茜也不打算确认。
云自西方的天空笼罩上来。
“下田是个好地方呢。那里的民学家的墙壁样式,是叫做什么呢?”
“你是说海鼠壁吗……?”
“对,那是一种设计吗?”
“不,是出于是用考量。”
“实用?那不是单纯的花纹吗?”
“是为了防风和防火。那是以海鼠瓦报复建筑物外侧,再以灰泥层层涂抹缝隙。下田经常遭到台风侵袭,而且道路狭窄,房屋也建的很乱,为了避免火灾发生时延烧开来,需要一些预防措施……”
“哦,原来其中有这么深的含义啊。”
“……我是这么听说的。”
“像我,小时候听说的事,早就全部忘光了……。可是津村先生,你记得真清楚。你的记忆力很好吗》要不俺也没办法胜任羽田隆三的秘书工作吧。”
津村“呃……”了一声。
茜停下脚步。“要不要休息一下?很重吧?”
应该就快到山顶了。
茜取出手帕铺在阶梯上,坐了下来。“会有台风吗?那就伤脑筋了。”
“看这天候,我想是不要紧的……”津村抱着包袱,站在原地。
“可是……上次不是突然间就下起雨来了吗?那时我急忙买了雨伞,可还是淋湿了,真是惨极了。我留着这头长发,所以头发一湿,实在非常难看……”
“会……吗?”
“恩。啊,对了,当时买的雨伞,虽然是临时买的,但我蛮喜欢的,却好像不小心弄丢了。原先我想万一突然又碰上下雨就不好了,把它也带来了伊豆,现在却一直找不到……。津村先生有没有看到我的雨伞呢?”
“疑?那是把什么样的雨伞……?”
“就是那朴素的……喏……”
“胭脂色的花纹雨伞吗?”
“对,不愧是津村先生,记得很清楚。条纹是……”
“直条纹的?”
“恩,就是那把雨伞。会不会是放在车子的行李箱里?”
“那把雨伞吗?我不记得。你带来了吗?我记得你的行李应该只有现在手上提的皮包而已。”
“这样啊,会不会是我忘在饭店里了?”
茜仰望天空。剩下的一点蓝空正逐渐褪色,津村也没有要坐下来的样子。
“我……前天去见了东野先生。”
“这样吗……?”
“你知道吧?”
“我并不知道。”
“哎呀……那不可能是羽田先生的指示吧?”
“什么……意思……?”
“你去甲府的事。”
“我没有去,我一直在东京……”
“我现在想起来了,那把胭脂色的雨伞……我是忘在甲府的车站了,当时雨下的很大,但我回去时,天已经完全放晴了。”
“你……”津村眯起了眼睛凝视茜。
“东野先生——那位先生就像你所想象的,似乎不是甲府本地人。重点是,津村先生,你什么时候租下了邻家呢?”
“你……知道?”
“知道呀,津村信吾先生,你说……津村辰藏先生的儿子,对吗?”
津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人变得小了一些。是一直绷得紧紧的背脊松弛下来了吧。茜认识羽田隆三能干的第一秘书将近两个月以后,他才总算在茜面前放下这个头衔。
“我可以把它放下来吗?”津村问。
“那只是块木头罢了。”茜答道。
津村小心翼翼的把包袱放到地面,在茜的旁边坐下。
津村微微一笑。“看样子,似乎没办法对你有任何隐瞒。你这个人真叫人无法掉以轻心。话说回来,茜小姐,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是……呃……”
“少来了。你就是希望我发现,才让我看那篇报道的吧?”
“这……没错,我不否认。但是……”
“那篇报道是旧报纸了,陈旧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你给我看的剪报剪下来以后,已经过了相当久的时间,褶痕不新,背面也脏掉了。应该是者称死者以后,收藏了很久吧。”
“没错。”
“然后……报道中有津村两个字,关于这一点,你说你在详细调查的过程中,误打误撞地看见了自己的姓氏,使得你注意并发现了这篇报道……”
“这个借口……太牵强了吗?要是不这么说……总觉得实在巧过头了……”津村一脸老实地说。
茜更觉得好笑了。
“这你就料错了。巧合总是最厉害的。证据就是,人只会在发生罕见的事时,嚷嚷着说是巧合。而平凡无奇的事,就算是巧合,也不会大惊小怪。最凑巧的巧合,我们称之为必然。”
“意思是……我不擅长说谎吗?”
“每个人都有适合和不适合做的事。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要撒谎,就应该要多了周围的人是怎么看待你的才是。”
“周围的人对我的印象……?”
“嗯。像这次,如果你完全不提姓氏,而且即使有人质问,你也坚持说这是巧合的话,我也不会起疑吧。”
“我会作为今后的参考。”津村说。
“不过,对于被吩咐担任即席侦探的我来说,多亏你提供那份报导。我从相信那篇报道开始着手。”
“相信?”
“大屠杀——我先假设这是事实,以此为中心,画出一个四散的片断能够完美嵌合的设计图。只要能够做到这一点,接下来只需要寻找能够填补空白的事实……,而这些事实接二连三的出现了。”
“请你……说得更容易懂一些。”
“消除过去、消除名字的男子——这名男子耍花招想要弄到手的土地——记载了那块土地附近可疑传闻的报导——提供这篇报道的男子——与报道提供者同姓的目击者——将这些排列在一起,就隐约看得出来了。我开始认为,津村先生,你与这件事不可能无关。于是我调查了你的事。”
“调查我……”
“因为好像只有你一个人没有伪造经历。你在下田这里出生长大,十四年前丧父,然后与母亲两个人前去东京,是所谓的苦学生。开战不久后,令堂也辞世,没多久你被征兵,昭和二十二年复员。接着你去了甲府,在葡萄酒酿造公司担任会计人员。”
“是的。战友的老家雇用我。”
“然而……你在五年前突然离职,前往羽田隆三家,甚至坐在大门口要求他雇用你——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我坐了三天,第四天总算被允许进屋子里。”
“这样啊……。我从以前就对先生景仰万分,自从拜见外游中的先生,就难以压抑心中的仰慕之情,因此前来恳求先生收我为弟子,我不要薪水,只诚心诚意希望能够侍奉先生——你真的说了这些话吗?”
津村害臊地微笑,答道:“我的确说了那样的话。你到底是从谁那里听来的?”
“这件事在宅子里很有名,我也问过羽田先生。他大肆夸奖你,说你虽然学历不高,却很有实力,诚实耿直。说他真是捡到宝了。没错,你在短短三年内,就超越了好几位前辈,成了羽田先生的随身第一秘书。”
“我唯一的优点……就只有认真。”
“你又撒谎了。”
“撒谎?”
“你有别的目的吧?”
“我……”
“你是为了揪出东野铁男的马脚,才接近羽田隆三的……不对吗?”
津村咬住嘴唇,接着难以启齿地答道:“一开始的确就像你所说的。”接着又补充似地说:“但是现在忠诚就是我的一切。”
两边都是真的吧。
“你在甲府看到东野铁男,发现了一件事,然后你秘密地对她展开调查,对吧?此时羽田出现……当时,你就在东野先生邻家租屋居住吧?”
“那一带的地主……其实就是我战友的父亲。东野住的长屋(注:数户住家连结成一长栋的建筑。)般的房子,也是朋友老家的地产。你应该看过了,六户里,包括东野在内,有人住的总共有三户。朋友家好像一直想要拆除那里,但是居民就是不肯搬走,他们似乎也很困扰。我……只是无偿借助空屋而已。”
“邻家的话声听得一清二楚吧?”
“是的。”津村老实地回答。“东野家少有访客……老爷前去拜访时,我大吃一惊。我说我从以前就很尊敬老爷……那也不完全是谎言。”
“这样啊……。那么,难道津村先生,你本来也打算保护羽田隆三免于东野铁男的毒手吗?”
“是的。我打定主意,只要东野的行动稍有可疑之处,我就要立刻除掉他,但是五年来,他却完全没有脱掉虚假的外皮,一直扮演着善良的学者……”
“这一点你也是一样吧?无论动机是什么,你对老爷都是有所隐瞒的。无论是出于善意还是好意,羽田隆三都绝对不会原谅这种事。特别是……他那么信赖你。”
“茜小姐……”津村拱起肩膀。
“不必担心。不管发生任何事,我都不会出卖你。就算向那个色老头打小报告,我也没有任何好处啊。你可以相信我。相反的……”
“相反的?”
“请你不要隐瞒,全盘托出。我被吩咐挖掘事实,而且若是无法掌握一切,我也无从掩护你啊。”
“我……明白了。”
——得手了。
茜看着津村僵硬的侧脸,心中想到。
——多么讨厌的女人啊。
有一半是唬人的。其中当然也有推理,能够调查的也都调查了,但是茜没有任何确实的证据。不可能有。全都是靠她的三寸不烂之舌。
——我啊,最喜欢大摇大摆地踏进别人的内心深处了。
——你跟我是同一种人……
同一种人……
没错。
老人的眼光神准。
就像隆三说的,茜当中也有隆三。一定也有多多良,还有妹妹。
寻求真相,穷光真理的欲望,确实也存在于茜的内心。但是它不会以纯粹的面目显现出来,不,是没办法。
因为茜既胆小又狡猾。
真想和真理都不是人道,而是天道。那些与身体分离的美丽概念,一定是双面刃吧,会以救人的刀法毫不留情地斩杀人。
因此……多多良那种生活方式,应该仍是与世隔绝,而妹妹终究也是与人隔绝。茜无法像多多良那样活得超然,更没办法想妹妹那样活的炽烈。她这么认为。
所以,人无法胜任穷光真理的侦探一职。
然后茜想起了中禅寺。
中禅寺……
津村述说起来…“家父……就像报道上说的,是个巡回磨刀师。听说家父原本是锻刀铁匠,但事实上怎么样我不知道。每逢夏季,家父会花上半年纵贯伊豆,冬季的半年则巡回下田。由于收入微薄,所以家母在莲台寺的温泉工作。”
——我不想听这种事。
“事情发生在我七岁的时候,所以应该是昭和九年。那是,伊豆的交通一年比一年便捷,热海等地也不断发展观光,下田也开始每年举行黑船祭。家母变的很忙碌。以收入来看,家母应该赚的比较多吧。父家的工作还得花住宿钱,经济效益非常低。也因为这样,那一年,我和父亲一起巡回伊豆。”
“真的非常好玩。”津村说。“我们离开河津,然后越过天城山,前往汤岛,然后从修善寺、韮山、三岛,再来是沼津。从沼津回到修善寺,在经过土肥、堂岛,回到下田。是一趟非常悠哉的旅行。事情……就发生在韮山,当时我年纪还小,记得不是那么清楚,不过那里应该就是……”
——那个地点吗?
津村望向茜。默默无语地点点头。
“我记得山路十分崎岖难行。翻过天城山时也非常辛苦,但那里的山路还算宽敞,而且是深山,又有溪谷,对小孩子来说十分有趣。而且家父也会背我。但是韮山的路给人那种感觉却像是要拒绝任何人攀登似的。我们走了很久,我想我累得哭了起来。我哭着让父亲牵着手,不知不觉间,来到一座像是宫殿的地方。”
“宫殿……?”
“对。我在那里享用了以豪华餐具盛装的餐点,还记得和一个大我一些的少女游玩。事后我查看地图,却找不到符合的地点,一直以为大概是自己做了梦……”
“但是那并不是梦……”
“对。”津村斩钉截铁地说。“不仅不是梦,那个梦幻般的村子,就是后来逼死家父的惨剧之村。契机就像那篇报道上所记载的。”
“目击到杀戮……”
“事实如何并不清楚。那篇报道应该是有人发现家父的名字在上面,才拿给我们的。家母非常担心,说家父真是看到不该看的东西了,要是不知节制地到处吹嘘,小心没有好下场。然而这并非杞人忧天。十五年前,家父的名字登上那篇报道后,入冬之后也没有回家。家父回家,是过了一年,翌年夏天的事了。”
“过了一年……?”
“是的。我记得家母说了什么家父碰上神隐、人间蒸发之类的话,都已经不抱希望了。此时家父却回来了……,变的形同废人地回来了。”
“形同废人……?”
“或许是发疯了。家父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连话都没发好好说,只是成天呆坐着看着远方。就是这样。不仅如此,家父还被世人唾骂,说他是个大骗子,这当然是指报道上的事。不只这样,街坊还流传着煞有其事的唾骂中伤,说家父是个卖国贼、叛国者。”
“为什么……?”
“我确信一定是有人意图散播不好的留言。说起来,一个人陷入那么严重的心神耗弱状态,怎么可能独立回到家?家父一定是遭遇到什么惨绝人寰的对待,最后被送回来了。”
“惨绝人寰的对待……?”
“家父回到家一个月后就上吊自杀了。家母和我无法在下田这里继续呆下去,逃到了东京。但是家母结果也因为那时的折磨,罹患了肺病,不久后过世了。我……忍不住心想,一定是有人陷害了家父。然后我想起来了。想起了那篇报道……,家母没有丢掉那篇报道,一直留着。”津村说。
他还说,那与其说是留恋,更接近自豪吧。
“对家母来说,那篇报道或许是家父曾经活在这个世上的唯一证明。家母把那篇报道摺起来收在护身符的袋子里。”
“原来是……这样啊……”
茜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罪恶感。那个东西如此珍贵,茜却只把它当成一片废纸。而这也是理所当然之事,不管它再怎么重要,实际上也不过是一张纸。
津村接下去说:“家父……应该就像那篇报道说的,目击到什么不得了的惨剧吧。因为这样,家父被绑架监禁,遭到拷问,还被剥夺了记忆。我是这么推理的。必须把一个人弄成废人都要隐瞒的事……,不可能是传染病或连夜潜逃吧。”
“是大屠杀吗?”
“除此以外,我想不到其他可能性了。没有任何后续报道,世人也完全没有为此骚动,反而显得不自然。如果报道错误,也应该会引起话题才对。所以……”
军部的参与。
唯有这一点,茜依然无法释怀。
——隐瞒了什么吗?
“所以虽然我尚未掌握全貌,但是我看到了……”津村缓慢地站起来。“茜小姐,你刚才说,你从相信发生过大屠杀开始思索。我也……完全一样。”
“你……相信令尊是吧?”
“是的。”津村说道,重新转向茜。“发生惨剧的村子,九成就是我受过招待的那个山村。家父对新闻记者作证说,那个村子的居民被赶尽杀绝了。我相信家父的话。”
——大屠杀。
村民大屠杀,会发生这种事吗?
可能是感觉到茜的怀疑,津村说:“一定发生过杀人事件。而那如果是杀人事件,就一定有凶手才对。然后……如果有村人幸存下来,那家伙不是凶手,就是与凶手有关的人。只有这个可能,因为那家伙一直对事件三缄其口,绝口不提。”
“被赶尽杀绝的村落的……幸存者?”
“对。我在昭和九年的夏天,曾经在那座村子有如宫殿般的宅子里,看到东野铁男。”
果然……是这样。
茜所画的设计图没有错。
因为若非如此……就不合道理了。
“我在甲府的街上看到东野铁男时,只是大感吃惊。我花了很久,才正确认识到那代表了什么意义。”
“你的意思是,东野铁男就是凶手?”
“对,我认为那家伙应该就是凶手。你也这么想,对吧?”
以整体来考量,这无疑是最妥当的看法。但是……
“那真的是东野铁男先生吗?”
“没有错。他丝毫没有变,不管是容貌还是服装……”
——有这种事吗?
茜认为人的记忆并不怎么可靠。然而另一方面,她也必须承认,在无意识领域中进行的所谓直觉判断,也不能说是非逻辑性的。很多时候只是没有意识到,其实判断本身是符合道理的。
“你的意思是,东野铁男所指定的土地——也就是那座村子曾经存在的地点,现在仍然留有某些惨剧的证据,是吧?”
“是的,可能……有尸体留着。”
津村说道,望向远方。是韮山的方向吗?
已经过了十五年。
茜也觉得,事到如今已经不能够如何了。
——为什么是现在?
因为占领解除了。战时与战后,那个地点可能出于某些原因,遭到军部和美军封锁,所以凶嫌也一直无法出手。另一方面,既然收到封锁,暂时也能够放心。但是军部解体,进驻军也离开了。
于是……
——有必要淫灭证据了。
就算是这样,也已经过了十五年。就算有遗体或证据被发现,事件的全貌因而曝光,但是例如说,就算想要从遗体来推算出行凶的切确日期,也相当困难,不是吗?
但是……
——有报道。
凶案在十五年前的昭和十三年六月二十日,被津村辰藏目击了。不是那一天就是前一天,总之凶案会被推断是发生在六月中旬。假设凶案发生在二十日,那么……
——这个月二十日就到时效期限了。
凶手焦急了。会强烈怂恿羽田隆三购买土地,也是这个缘故吧。他有理由焦急。
——再忍耐十天就行了。
不过前提是真的发生过屠杀事件。
“我介意的是南云这个人。”津村拿起包袱。“关于东野,一开始我就调查到他的经历全是胡说的,但是我特意隐瞒这件事,或者说我一直防止这件事曝光。我并没有特意说谎,只是保持沉默而已。而且只要稍加调查,谁都可以发现这件事……。但是,钥匙东野在这时候失势,我连他的马脚都不能揪住了。这五年来,我一直怀疑着自己的推测,一面默默地观察着东野的动向。听到他提议盖资料馆的时候,我非常兴奋。不出所料,地点就在那里……,可是……”
茜也站起来。
“这也和羽田制铁总公司迁移计划的蓝图相重叠……对吧?”
“是的。”津村说道。迈开脚步。“以时间来看,先采取行动的是风水师。南云为什么想要那片土地?虽然或许他真的是靠占卜算出那个地点的,但我十分介意。我认为东野的提议,完全是他一直十分注意土地买卖的动向而作出的反应……”
“换言之,东野先生察觉南云先生建议羽田制铁购入土地,所以也采取了行动?有没有必要……研究下这两个人共谋的可能性?”
“这……我也难以判断。至少从目前的调查结果来看,这两个人完全没有关联。我也不认为他们认识。这次的事,也是因为徐福研究会的出资者与羽田制铁的理事顾问是同一个人,东野才会发现。如果南云找上的是别的公司,时间应该会在更单纯一些吧。”
应该是吧。
茜所画的图像里,没有南运的戏份。如果硬要把南运放进去,就得在把图画的更庞大许多才行。例如那片土地隐藏了凌驾于杀人事件的证据的什么东西——这类脱离现实的图像。
——军部啊……
茜踩上石阶。“津村先生……”
津村已经拉开一大段距离了。
“我们明天……去那里,去那个村子。”
去韮山。
“好的……”津村停步回话。
实地采访,可以发现什么吗?
茜跑上磨损的石坡。
津村左手抱着神像,伸出右手。
“我一直以为我监视着你。”
“监视着我?”
茜抓住他的手。
“老爷自从令尊过世以后,就一直留心着你们姐妹。令妹们过世时,老爷非常生气,说损失了两个人才。那个人……虽然很好色,但看人的眼光很精准。”
“好色……吗?”
“是啊。”津村笑道。“我被遣去安房好几次,去查看孑然一身的你的情况。虽然去了也不能怎么样……”
“这样啊……”
“你一直在哭,葬礼结束以后依然在哭。这……”
“你……看到了那时的我吗?”
“我一直在看……自以为在看。但是我以为我看着你,结果被看的其实是我。你真的是……让人无法掉以轻心。啊,是鸟居。到山顶了。”
顺着津村的视线望去。
有个简单的鸟居。
是一块小小的山顶。
茜跑了上去,她好久没有奔跑了。
“到了,是那座神社吧?津村先生,真是谢谢你。这下子总算可以把你知道的……”
过去的我奉纳出去了——茜原本打算这么说。
但是……
茜的话在一半打住了。
——什么?
山顶上有一块半大不小的空地。
神社……的确是有。
是一座用白铁皮修补的小神社。
虽然比参道旁的祠堂还大,但绝称不上宏伟。木头被太阳晒得褪色,涂料剥落,也生锈了。上面有“奉纳”两个字与梅花图纹,泛黄的布幕随风摇曳。
旁边……
有一袭褪了色的深红色披风。
披风在风中拍打,劈啪作响。
一名不可思议的男子站在那里。
茜手扶在鸟居上,静止了。头上传来干燥的声音,是绑在鸟居上的细长注连绳(注:系于神灵前方或祭神场地的绳索,以禁止不净之物侵入。)被强风吹打的声音。发丝轻柔地随风飘舞。
“你是来参拜的吗……?”男子的声音很低沉。并且嘹亮、强有力。“……来参拜这座神社?”
男子上前一步,站在香油钱箱旁。屋顶的阴影盖住他的上半张脸。像要射穿人的锐利视线从阴影中射出,毫不留情地倾注在茜的身上、。几乎发疼。
“恕我冒昧……,请问您是神社的人吗?”
男子的打扮不寻常。他穿着白色的和服单衣,披着披风,下面穿着黑色的裙裤,还扎着绑腿。
男子以同样嘹亮的声音回答:“这里没有禰宜(注:神职的一种,地位次于神主,高于祝。),也没有神官。我……”
男子的脸脱离了阴影。“……对,我算是乡土史家吧。”
不知不觉间,津村来到茜的身旁,他有点喘息不定。跑步上来的津村看到男子,停下脚步。
“茜小姐,这位是……?”
“他说……是乡土史家。”
津村以狐疑的眼光审视男子。“是这里——下田的乡土史家吗?”
“不是的,我……”男子无声无息地举起手来,指向远方。“……是从那里过来的。”
茜望向他所指示的方向。
树木间,云所形成的天顶无止境地延伸出去。一道光穿过云间射下,照出一座美丽的山。
威风堂堂、充满自信,而且左右对称,整然有序,那完美的形姿甚至让人感觉纤细。无比高贵、自负,庄严神圣,永远崇高,努力地伸长身体的木花耶姬的灵山……就在那里。
——妹山。
“富……富士山?”
“其实,我是个搜集伊豆半岛历史传说的好事者,也算是个作家吧。”
“这样啊……”
“是的,织作茜小姐。”男子说出茜的名字。
“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在杂志上拜见过尊容。”
男子的下巴宽阔,一脸严肃,但表情十分精悍。眉毛呈一直线,锐利的眼光仿佛威胁着他人。
——他是什么人?
“伊豆的传说真的很多,也有许多史迹。古代、中世、近世、现代,不管哪一个时代都十分有趣。织作小姐,我啊……”
“呃……是。”
——不好。
这个人会吞没别人。
茜在心中戒备。
男子在眼角挤出皱纹笑了。
“前天我去看过净莲瀑布了,那真的好美。观瀑真是件乐事,让人切身体会到水的威力。然后呢,织作小姐……”
男子恢复一脸正经,从正面盯住茜。“传说净莲瀑布里栖息着一个美女妖怪,她是瀑布潭的主人。据说……那是蜘蛛。”
“蜘蛛?”
“女郎蜘蛛啊,织作小姐。”男子一转,仰望天空似地抬头。“昨晚我住宿在下田,就是这底下的村子。我在住宿处,从当地的耆老口中听说了有关这座山的故事,所以才想这样特地上来参观,但是没想到竟然在这种地方见到大名鼎鼎的织作茜小姐。”
男子说着,交互看着茜和津村,紧抿着嘴,眼角挤出皱纹,再次笑了。“真实不虚此行。”
“请问……”
“什么?”
“您听到的传说……是山的姊妹的故事吗?”
“是的。你知道这个故事?”
“恩。”
“过去……这座山里住着一对姊妹。”
“这座山里?”
男子悠然甩动披风,改变身体方向。“姐姐叫阿浅,妹妹叫富士。两人是姊妹山神。阿浅在那里……”
男子指向老朽的社殿。
“被供奉为这座山顶的浅间神。但是妹妹这么说道:‘姐姐,那座每次踮起脚尖就可以看到的山……’”
男子再次指向富士山。“‘我喜欢那座山。所以等我长大了,我想登上那座山,请让我去那座山。’听说姐姐什么也没有说。为什么呢?因为那座山是女人禁制的。然后……富士十四岁时,前往了那座高山,对山的土地神说道:‘我想要登上这座山。’土地神问:‘你沾染不净了吗?’也就是问她是否初潮了。”
“初潮……”
“山厌恶女人的不净。”
茜再补知不觉间瞪着男子。
男子又笑了。“是以前的事了。古时候的日本山里,有许多禁忌。然而&富士的身体尚未沾染不净。所以土地神便说:‘我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小心上山吧。’富士高高兴兴地上山了。山很高,很美,待起来很舒服,结果富士不打算回去了。妹妹抛弃了姐姐,自己一个人登上了高处。所以……”
男子的笑容消失了。“在下田富士这里有个禁忌。从这里看到那座骏河富士时,不管心里觉得再怎么美,都绝对不能说出口,也不能用手指。听说如果开口说这里看得到富士……”男子说道,走近茜的身边,以格外低沉的声音说:“……就会被扔进海里。”
“啊……”
“山神十分善嫉……,是可怕的作祟神。”
“这……和我听说的……相去甚远。”
“这样吗?只是个无聊的故事罢了。”
“可是……”
——要是被吞没就完了。
茜望向津村。
“茜小姐,这个……”津村出示包袱。
“哦。”茜伸出双手,接过神像。
沉甸甸的。
“那是什么?”男子问。没必要隐瞒。
“我是来把这个……奉纳到这里的。”
“奉纳?奉纳到这座神社吗?”
“是我家代代传下来的石长姬的神像。”
“石长姬……?哦?这倒稀奇。请务必让我拜见一下。”
男子说,绕到茜与津村之间。
男子变成背对开始有些西倾的阳光,脸部被阴影所覆盖,变得一片漆黑。
茜稍微掀开包袱。
男子弯身,夸张地佩服说:“真了不起。”
接着他说道:“可是这里……这个嘛……”交抱起双臂。
“不能擅自奉纳神像吗?还是透过氏子代表比较恰当?”
“就算提出要求,也会被拒绝吧……”暗影男子别具深意地说道,然后说:“因为浅间社里……没有石长姬啊。”
“咦?怎么……可能……?”
“浅间社的祭神是木花咲耶姬,虽然在这里的阿浅。”
“阿浅……这……”
男子撇下茜似地,悠然前进,出示立在社殿旁边的立牌。
主神木花咲耶昆卖也
上面这么记载。
茜小跑步到立牌边,看了好几次。
不管怎么看,上面都只写在木花咲耶昆卖这几个字。
这个牌子一定在这里插了好几年、好几十年。毫无疑问地是这座神社的由来记录,也没有替换或者重写的迹象。
男子看了一眼伫立原地的津村后,扶着牌子说:“祭祀在这里的是木花咲耶姬,不是石长姬。阿浅——浅间就是木花咲耶姬。是在天空喷出鲜红火花的,死与再生的女神。将世界染红,宛如樱花散落般洒出火灰,那些灰烬滋养大地,草木自此而生。天然自然之理。杀戮与再生之神……”
“那么……”
那么这个石长姬……
“……这个……我的神……到底……在哪里……?”
石长姬究竟在哪里?
茜抱紧了神像,男子站到茜的旁边。
横渡山顶的一阵风吹起来了茜又长又密的头发。黑发纷乱,好几束覆上了脸庞。风溜进脖子,掀露了后颈。
男子大概从茜的耳后朝脸颊瞥了一眼,接着把嘴巴凑近她的耳边说:“你想知道吗?”
“想……”茜动摇了。“……我想知道。”
“你真的想知道吗?真伤脑筋……”男子抿着嘴笑了。
他接着说:“很简单啊,富士不就是对面的山吗……?”
男子回头,指指指向富士山。
“这……”
“没什么好吃惊的吧?这里是阿浅,那里是富士。土地的耆老清楚地这么说。”
怎么可能?
——神社的祭神不可靠。
——不亲自去确认是不会明白的。
“就如你所看到的,下田富士这里有木花耶。这块异样隆起的土地,是火山活动所造成的吧。火山是一种威胁,得加以安抚才行。但是……请看。”
茜照着男子说的望向富士山。
“很美丽。很平静,对吧?”男子称赞着不能称赞的事物。“富士不是必须惊恐跪拜的作祟神。而是受人敬畏、感激遥拜的神明。与火中生产没有关系,因为富士连初潮都尚未经历。”
“富士是石长姬?”
“是啊。富士——富士山不就是石长姬吗?阿浅——浅间山是木花咲耶啊。”
“我一时难以置信……”
“这是理所当然的吧。木花咲耶是在火中生下孩子的姬神,也是喷火烧毁树木,死而再生的生殖之神。另一方面,石长姬是司掌永恒不变的女神,对于不死者来说,生殖是不必要的。”
“也不会有不净。”男子说。“富士(fuji)山古时被称为fushi。fushi,也就是不死(fushi)。永久不变的磐石、永远不变的威容。它的摸样犹如岩石般坚固、高贵美丽而永恒。违逆天然自然之理、长生不老的象征——不死之山富士、就是石长姬。”
男子说道“喏”,又指向富士。“看看那整年戴雪的稳重容姿。山顶的雪融化,滋润大地,养育稻谷,这与焚烧草木以获得新收获的烧田不同,是水稻。那座宏伟的山是永远供给丰富水源的灵山,所以富士古时候也被称为富知(fuchi)。富知是水灵的称号。换言之,富士山也是水神。而富知又与渊(fuchi)同音。说道渊,就是织布,说到织布,就是石长姬……对吧?”
“这……可能我听说富士有一座格式很高的神社,祭神是木花咲耶姬……”
“你不认为富士山里有浅间神社,本身就是一种错误吗?在那里的不是阿浅,而是富士啊。”
“这……”
“听仔细了,浅间信仰是对于喷火这种狂暴自然现象的信仰。而不是对富士山那种美丽、宏伟之姿的信仰。浅间信仰只适合喷火的火山。富士山的确不是死火山,然而它却是那么样地平静。不是吗?那不是火山的外表。富士与阿苏,浅间不一样,所以那里祭祀的原本是称作富知或不二(fuji)的神明。而它之所以变成浅间神社……当然是因为它喷火了。”
“喷火……”
“富士山当然也会喷火,它是火山啊。从天应元年(七八一)开始,那座平静的山连续爆发了三次,从此以后,富士山本宫便开始祭祀起浅间神了。但是……那座山与其他山不同。你看,就算冒出浓烟、喷出熔岩,猛烈地爆发,那座山的美丽外表依然不变。而其他的山呢?每次喷火,山顶就缺损,山谷也崩落,变得惨不忍睹,那样的山不能够成为富士——不二。”
“不二……”
茜不知为何激烈的动摇了。
“不二——史上独一无二。那座山就是永恒存在、不死的石长姬。”
风狂啸着穿越上空。
——这个人……
“你……你是什么人?”
“惊慌失措,一点都不适合你。”男子绕过鸟居的柱子,走向石阶。“看样子,或许你不该知道的,织作小姐。”
“知道……什么?”
“骇人的事。”
“骇人的事?”
“织作小姐,世上……是有真正骇人之事的。是有不可触、不可见、不可闻之事的。”
“那是……什么?”
“此外,还有不可以知道的事。”
“你是谁?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一切。我只是在忠告你。”
“什么叫忠告?你想要把我怎么样?”
“这都要看你了。”男子以极为低沉的声音说道。“听好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不可思议之事。不管人再怎么汲汲营营,那座山和这座小山都不会有一丝动摇。无论谁生谁死,这个世界都不痛不痒。对世界来说,人的生死只是细枝末节。无论一个人知道世界的秘密,还是穷究宇宙之理,也都该认清自己的分寸才是。你不是应该自清楚这一点吗?织作小姐?”
茜更抱紧了神像。
“津村先生……这个人……”
津村戒备起来。
男子伫立在风中笑了。“在这座山,富士的话题是禁忌,而我却说了那么多……,真是不应该。”
男子的披风被一阵强风卷起。
白色的单衣的胸口……
——大卫之星?
风在空中呼啸。
4
月亮倒映在水面摇荡。
白皙的裸体穿透月亮,一样缓慢地摇摆着。手巾轻柔地飘落,原本盘起的黑发散落,漂浮在水面。
尽管已经入夜,风却没有止息的迹象。
风在遥远上空凶猛地呼啸着。
云被吹散,就像激流中的一叶小舟,转眼间消失到远方。所以……
月亮皎洁无比。
——白天的男子。
茜思考着,那感觉也像是一场梦。
头发饱含热气,变得潮湿沉重。
——他知道什么。
充满光泽的黑,与充满光泽的白。鲜艳的水面。
黑发与白肌,新鲜的肉体。
天在狂吼。
茜仰头望向天空。发丝浸在透明的液体中,散往四方。星辰在闪烁。
——那个不可思议的男子究竟是什么人?
只是稍微移开视线一下,男子已经走下参道极远了。
津村也仿佛被狐狸捉弄了一般,莫名其妙。
茜觉得自己恍惚了好一阵子。
茜打消奉纳的念头,暂且下山。然后在津村的带路下,直接来到这家温泉旅馆。
累瘫了。
这是津村母亲过去工作的莲台寺温泉的旅馆,由于是平日,客人很少,露天的岩池温泉只有茜一个人,感觉十分空旷。
茜缩起伸长的双腿。人体在水中的行动十分顺畅,划过水的感觉很舒服。
她觉得有抵抗,身体才能够自由行动。茜伸出双手撑住,露出上半身,坐到岩石上。
蒸气从热烘烘的皮肤冒了出来。
——哪里……
有哪里搞错了吗?
茜询问旅馆的女佣,得知这一带的人似乎相信下田富士的浅间神社祭祀的是石长姬。可是仔细询问后,才知道西伊豆的云见有一座叫做乌帽子山的岩山,山顶镇守着一座云见浅间神社,下田富士的石长姬信仰似乎是与那里的传说混淆在一起了。这么说来,记得多多良也提到下田富士与乌帽子山两地。骏河富士与下田富士这双成对的名称迷惑了茜。
云见那边的传说,也与多多良告诉茜的完全相同。不过云见的传说内容加上了来自地名的润饰。说由于姊妹感情不好,骏河富士或乌帽子山其中有一边一定会被云雾所笼罩。此外,据说云见的居民禁止登上富士山,禁忌更为彻底。
云见的传说才是源头吧。
但是即使如此,还是有可能像那名男子说的,祭神曾经替换过。就如同男子说的,茜觉得比起木花耶姬,石长姬更适合作为富士山的祭神。因为合情合理,或许事实上就是如此。
她认为多多良说先有妹妹这个属性,再有姐姐,这样的说明是本末倒置。
——没错,本末倒置。
可是……即使如此,现在云见浅间社的祭神似乎确实是石长姬。虽然是浅间社,祭祀的确是石长姬。
——那里的话……
应该可以奉纳吧。
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很湿潮。
“啪”的一声,一道水声想起。
蒸气划过水面扑来,是风吹进来了吗?
一阵凉意,相当舒服。
茜将手巾浸到热水里,擦拭肌肤。
现在没有任何东西装点着茜。
她毫无防备。
所谓装饰,或许是一种扭曲的防卫本能。
——真正骇人之事。
是什么呢?
——不可以知道的事。
村人的大屠杀。
——为了什么?
没错。茜是以大屠杀为前提,所以并没有想过该如何定义大屠杀本身。
——但是……
那应该不是茜的工作,她的工作是剥掉东野铁男的伪装。至于剥掉后会是什么,那不是茜该管的事。若是不把这些问题一一撇下,任务就没办法进行。若不那样公私分明,就太难熬了。
——这个工作就是这么悲伤。
——明天……
要去韮山。
那里会有什么呢……?
“啪”的一声,水声再度响起。
——有人吗?
茜摊开手巾,遮住胸口。
她窥看情况。风吹过上空的声音,水面起伏的声音。此外,只有夜晚静谧的声音。
——大屠杀。
令人介意。军部的参与。那个不可思议的男子。
谎报来历的两名男子,其中一名据说是全村遭到屠杀的村人幸存者。
幸存者。
——我也是幸存者。
土地。证据。罪犯。
——是了!
茜激出水声站了起来。
——大逆转不一定只有一次。
没错,被骗的是骗人的一方。
那样的话……
又是为了什么……
啪。
“谁?”
回头。
“有人吗?津村先生?”
水面起伏,水面蠕动着。
茜一丝不挂。
“是谁?”
滑动。自岩石后面。啪。
一道蛮力抓上肩口。
“谁……”
嘴巴被捣住了,水花骤然喷起。
如同棒子般坚硬的手臂自腋下伸来。凶恶的手臂,在柔软的皮肤上。手压住了乳房、脖子。
——好痛。
脸歪曲了。是谁?是谁?哗啦哗啦的声音。
头发,水滴,蒸气沁入眼睛。不要,不要不要。
用力甩头,全力抵抗。带有水汽的光泽长发。哗啦哗啦。手指爬上脖子,手指穿进大腿内侧。连踢都没办法,动弹不得。从背后被架住,四肢被钳制,茜的肉体完全失去了自由。肌肉紧绷,如同尖锐的棘刺般。脖子周围。不要,不要。好痛,好难过。
——救命!
茜感觉到根源性的恐怖。
什么东西绕上了脖子。
发不出声音。
舌头好干。
世界膨胀。
——我被绞住脖子……
啊——
再想到该想起谁的脸之前,织作茜断气了。
*
新的警官请我喝茶。
我照着他说的啜饮。
警官以充满浓厚污蔑、几乎可以说是怨念的嫌恶眼神看着我的动作。我觉得我应该是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大牌到应该会被处于死刑。
我现在的意识比起混乱更接近浑浊,不管再怎么努力尝试接纳理性的光芒,结果依然只是变得一团稀烂,像污物般沉淀而已。另一方面,我的意志打从一开始就完全腐败,每当受到刺激,就散发出腐臭,一边喷洒出腐汁,一边萎缩下去。
我被殴打、被咒骂。
被逼问。
我堕落下去。
只是无止境地堕落。
那些推人下去的人,不可能了解堕落的快感。
警官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我。
我……恐怕正露出冷笑。
“是你干的……”
我……恐怕正露出冷笑。
“你自己这么说的……”
我……恐怕正露出冷笑。
“凶器也找到了……”
我……恐怕正露出冷笑。
“大致上的移动路径也查清楚了……”
我……恐怕正露出冷笑。
“磅”的一声,警官踢翻椅子。
“动机!动机!你缺少的只有动机!只会给我傻笑!不管你再怎么装疯卖傻,我都不会把你送去做精神鉴定!你绝对不会被无罪释放的!喂!”
我的胸口被揪住,茶杯翻倒,茶溢了出来。
“给我招!招!招!叫你给我招!你这个混账东西!给我说话啊!你是想要强奸人家吗?你这头下三滥的猪!”
“好啦好啦……”新的警官制止。“关口先生,你上上个月去了安房胜浦对吧?”
“去……了吧,一定。”
或许是做梦。
“去做什么?”
“不晓得……”
我去做什么了?
“你瞧不起人啊?”年轻警官吼道。
我什么都没法说,因为没什么好说的。
“你去了伊豆,经过静冈、三岛、沼津,去了县政府、市公所、邮局,然后在韮山拜访了七户民宅,然后又去了驻在所和警官谈话。然后呢?”
“去……山中……消失的村子……”
“我说啊,渊胁巡查说他记得和你谈过,可是他没有和你上山,也不认识什么叫堂岛的人。不要瞎编故事好吗?我不知道你是作家还是呆瓜,可是像你这种卑鄙的罪犯,不可以写什么小说!你这个人渣!”
我……恐怕正露出冷笑。
所以我被狠狠地揍了。
“你啊,离开驻在所后,直接去了莲台寺温泉,住了一晚,隔天在下田闲晃,在书店顺手牵羊逃跑,然后回到温泉。从民宅的食库偷出麻绳,直到夜晚都呆在御吉之渊,等到天色暗下来,就潜入附近的露天澡堂,用偷来的麻绳勒死入浴中的被害人,不知道为什么,背着遗体进入高根山中,一样用麻绳把死者吊在接近山顶的大树上,然后看着尸体傻笑的时候,遭到逮捕了,对吧?你认识被害人吧?这是事先计划好的谋杀!”
“认识……谁?”
“啥?你白痴吗?混账东西,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了!就是你杀死的那个织作……”
“等、等一下!”
我……总算了解一切了。
“我、我……杀了织作茜女士?”
当然,回答令人绝望。
(宴已备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