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撤宴 上卷 第三章

武藏野平原上并列着几个台地,中野就是位于台地上的平坦城镇。尽管如此,若往郊区走去,仍有坡道极多的地区.虽然都是坡道,但并非整片土地倾斜,而是倾斜的方向纷乱不一。小巷也都是人工建造的,给人一种勉强将高台与低地缝合在一起的印象。或许因为如此,许多细小的坡道任意切割城镇,结果彷佛把地面给弄低了似地,造成有些场所景观意外地美丽。

所以,这里并存着视野极佳的地方,与感觉极为封闭的地方。

例如,有条俗称眩晕坡的坡道。

这条坡道很狭窄,倾斜度也不上不下。

站在眩晕坡底下,给人一种城镇到此结束的感觉。

它的坡度决不陡峭,但是除了坡道以外,什么都看不见。左右两旁是无尽延伸的油土墙。坡道平缓地延续,一瞬间让人有种尽头上什么都没有的错觉,仿佛坡道将永远延续下去。

当然没有那种事。

事实上,眩晕坡很短。只要稍微走上一段路,坡道就结束了。尽管如此,登上坡道顶端后,不知为何会留下一股徒劳感。坡道途中的风景自始至终几乎没有变化,所以让登坡者有种不断原地踏步、绕圈子走的错觉吧。

甚至让人在途中陷入眩晕。

据说因此它才会叫做眩晕坡。

但是,无限被有限所包覆,结果爬上坡道以后,上面只是个普通的小镇。

鸟口守彦站在视野狭隘、坡度平缓的坡道下,想起从这里看不见的坡上城镇。

那并不是什么特别的风景。

只是个……普通的城镇。

即使如此,鸟口在爬上眩晕坡前都一定会这么做。因为他觉得若不这么做,就彷佛不知自己即将前往何处。鸟口觉得很不可思议。如果不去意识,根本没有什么好在意的。这只是一条普通的坡道,然而一旦意识到就不行了。对鸟口来说,这条坡道……是一条特别的坡道。

踏出一步。

接着一股作气爬到最上面。他预感到,要是在途中稍作喘息,肯定会陷入眩晕。

只要爬到顶端,那奇怪的预感就会烟消云散。

那是只有短短几分钟的、细长的异界。

眩晕坡上的风景,真的是平凡到近乎乏味。杂木林和竹林里并列着平房老民宅,另一头则有五金行和杂货店。就连那些店也是因为屋檐下摆着金属脸盆、挂着束起来的扫把,才勉强看得出是店铺,一旦关店,便与一般民家毫无区别了。

再过去一些,有一家两侧都是竹林的蒿麦面店,隔壁就是旧书店。旧书店的店面很不起眼,要是不留神地走着,可能就会错过了。写着店名的扁额也在风吹雨打中褪色了。

店名叫「京极堂」。

鸟口隔着玻璃门窥看内部。

被太阳晒旧的黑色书架、成排褪色而蒙尘的书背。书。除了书还是书。书与书之间,书的另一头也堆满了书。从书的隙缝间露出来的柜台前,坐着一个身穿和服的男子,表情彷佛北半球已经毁灭似地臭到了极点,也在看书。

那是店主人中禅寺秋彦。

店里没有半个客人。但是他不管有没有客人,无时无刻总是像这样在看书。日复一日、无论天黑天明、是睡是醒,总是在看书。

在鸟口看来,这个人真正是稀世怪人。听说他以前在高等学校担任教师,相当有才能,而且也前途无量,但是他几年前辞了职,有一天突然开起了古书肆,而理由似乎就是因为开旧书店可以镇日读书。因此这家店的老板从早到晚都坐在柜台里,无时无刻读着书。

至于没有在看书的时候,这个怪人都在做些什么呢?说起来令人吃惊,他是个弥宜。据说中禅寺家代代都是后面的神社的宫守,他代替宗派不同的父亲,继承祖父的职位,但鸟口未曾见过他神主的打扮。

旧书店兼神主,无论怎么放宽标准来看,都不可能赚得了钱。然而中禅寺也没有半点做生意的意思。

但他却有个极贤慧的夫人。

这一点实在教鸟口无法理解。

中禅寺表情凶恶,嘴巴恶毒,实在算不上是好好先生的类型。的确,他那有些过瘦的身形和古典的外貌,睁只眼闭只眼来看,也不能说不英俊;而且他能言善道,甚至饶舌过头,所以应该也不是不受欢迎,但鸟口还是无法信服。他怎么样都无法想象中禅寺谈情说爱的样子。不管怎么想,京极堂店主的嘴巴都不可能吐出那种娘娘腔的话来。

鸟口再一次往里窥看。

他扶住玻璃门,然后犹豫了。

不是不方便进去,而是他想起了初次拜访京极堂的日子。

那是个燠热的日子。

鸟口守彦在去年夏天过后与中禅寺秋彦相识。那时鸟口因缘际会涉入某猎奇事件的调查。

鸟口的职业是所谓的事件记者。

这是好听的说法,但鸟口参与编辑的杂志,是只能够不定期发行的粗劣出版品——亦即俗称的糟粕杂志;不仅如此,里面刊登的报导全都是犯罪题材,而且猎奇犯罪的比重高得异常。因此鸟口虽然是一般平民,却经常得涉入这类阴惨的事件中。

但是,去年的事件很特别。

由于涉入那个事件,鸟口经历了深刻的体验,几乎颠覆了过去的人生观。

那宗猎奇事件就是去年夏天到秋天震惊社会、恶名昭彰的「武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

这宗连续猎奇杀人事件后来被评为史上最惨绝人寰的案子,就如同它的恶名,彷佛是一种传染病,感染了所有接触到它的人,一边在牵涉其中的人心中注入黑暗,一边不断地扩散开来。鸟口在不知不觉间被卷入事件,心中的盒子因而被撬开,窥见了黑暗的、无底的深渊。笼罩事件的黑暗,不允许事件记者鸟口置身事外,只是做一个单纯的旁观者。

鸟口追查着复杂奇妙的事件,在这当中,他透过朋友作家关口,认识了这个怪人古书商。这宗棘手的事件几乎有如恶魔一般,毫无解决的迹象;而使它闭幕的既不是刑警也不是侦探,而是这个古书商——中禅寺秋彦。

鸟口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一天。

现在回想起来仍然历历在目。

然后……今年春天——鸟口再次被卷入棘手而且奇妙的事件。

鸟口误闯受到超越人智的不文律所支配的异界,被囚禁在无法逃脱的牢槛里,他挣扎、抵抗,最后还受了伤。将那件教人一筹莫展的诡异事件——「箱根山连续僧侣杀害事件」导向终结的,也是中禅寺。

这只是……短短数个月前的事。

两个事件都令鸟口生涯难忘的事件。

——是因为如此吗?

或许在那样特殊的状况下几次共同行动,鸟口有种错觉,彷佛他与中禅寺相处了相当长的时光。尽管他们没认识多久,然而每次一见到中禅寺那张不高兴的脸,鸟口不知为何就感到放心。虽然认识还不满一年,鸟口却怎么样都不觉得他们的交情只有如此。鸟口实在无法想像他们短短一年前还是互不相识的陌生人。

这或许是一起历经凄惨事件始末、这种日常难得的体验所造成的错觉。那么就某种意义来说,这可能接近战友,是共享非日常记忆的人拥有的一种连带感情。不过一切只是鸟口单方面这么感觉,至于中禅寺怎么想,鸟口无从得知。

鸟口仍然不是很了解中禅寺。冷静想想,中禅寺这个人算是难应付的类型吧。

鸟口也觉得中禅寺是自己这种货色无论如何也应付不了的家伙。而且中禅寺也决非能草率应付的人。但鸟口仍然不知好歹地动辄拜访中禅寺。拜访的理由总是形形色色,不过更重要的是,鸟口也觉得自己是为了寻求那种不可思议的连带感才来到这里的。

鸟口平整呼吸,打开玻璃门。

店主人连头也不抬。

看来他正耽溺于读书中而没有发现,但,怎么可能。他不是没有注意到,而是连看都不必看就识破进来的是不是客人了。

他很敏锐。

总是如此。然而鸟口却有些困惑了。

「师傅……」

最近鸟口都这么称呼中禅寺。

鸟口边叫着,边横着身体,穿过被书墙包夹的狭窄通道。古书独特的霉味、墨水味及灰尘混合的气味掠过鼻腔。脚下及前后左右都是书山,接着他跨过绑起来的杂志。

「师傅,呃……」

「我不记得我收过徒弟。」

中禅寺头也不抬地说。

鸟口总觉得手足无措,什么也没说,拉过柜台旁边的椅子坐下。

「可以打扰一下吗?」

「如果我说不行,你会回去吗?」

冷淡到了极点。

「师傅还是老样子,好冷漠唷。理我一下有什么关系嘛?看这样子也没有客人,师傅一定正闲着吧?」

店主人怫然作色。尽管怫然,却仍然看也不看鸟口。或者说,虽然他与鸟口说话了,但现在他的眼中连鸟口的鸟字都没有。他的眼睛正顽固地紧追着铅字。

京极堂说了:

「你看到我这样子还不明白吗?我一点都不闲好吗?」

我总是忙得很——店主人作结说。

鸟口将他的话当成耳边风,边说着「看起来不像呀」,边环顾店内。

一如往常。若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书变多了。一定是生意不好吧。书卖不掉。

「生意不好呢。」

「要你多管闲事。」

京极堂说道,总算斜眼望向鸟口,逞强似地说:「珍贵的藏书岂能那么轻易卖人?」然后他终于抬起头。

「我并不是喜欢才读这种书的。我和朋友说好要为他调查麻烦的东西,才会读这种不想读的书。可是每次好不容易进入佳境,不是你就是木场和关口之流的出现,拿些有的没的事来妨碍我。我和人家一月四日就说好了,今天都已经五月二十九日了,却一点进展也没有。」

鸟口苦笑。天底下只有这个人,不可能有任何不想读的书。而且就算没人拜托,他也总在看书。不管是约定还是调查,只要有理由可以名正言顺地读书,他肯定会读得更卖力。

鸟口这么说,中禅寺便露出极不愉快的表情。接着他端正坐姿,用说教般的口吻,针对义务感与幸福感的关系和人类自由意志的问题,讽刺加指桑骂槐地滔滔不绝起来。

这样一来……鸟口别说是回嘴,连应和都插不了口。听众只能毕恭毕敬,嘴巴半开地拜听他的高论。不管训示有多么地令人感激、理论有多么地深奥,鸟口至多也只能在中禅寺说完的时候,「唔嘿」一声而已。

中禅寺就是如此饶舌的人。

不仅如此,在这类日常对话中,从他的口中源源不绝地涌出来的话语,大部分都是由讽刺、歪理、抓语病、诡辩所构成的。而且全都有外行人无法招架的庞大资料来撑腰,更教人无从抵挡。再也没有比理论武装后的谩骂更恶毒的了。

不过中禅寺这个人就像之前说的,成天都在看书,而且不只是读艰涩的专门,赤本(注:此指内容迎合一般大众口味的低级廉价本。)和漫画他也读,古文书也翻阅,若真的有心,甚至还会从国外调来科学论文研读,他会如此博学多闻,说当然也算理所当然。然而即便如此,中禅寺所蓄积的所谓一般派不上用场的知识量,真的是非比寻常。

鸟口也经常过来求助于他的智慧。所以耐着性子聆听充满了讽刺挖苦的长篇大论,也算是获得必要知识的一种手段。中禅寺的话值得他去忍耐,而且那些无谓的长篇大论当中经常隐藏着重要线索。

狠狠地念了一顿之后,中禅寺的演说总算结束,于是鸟口立刻开口:「开门见山……」今天他并不是来借重中禅寺的智慧的。

「其实大前天……」

「你逮到华仙姑了……是吧?」

中禅寺当下接口说。

「师、师傅怎么知道?」

「那种事连地鼠都知道。这阵子你每次到我这儿来,开口闭口就是华仙姑,随便猜都猜得到。顺道一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不敢告诉我?」

「咦?」

「你有事瞒着我对吧?不过我大概猜得出来。一定是敦子那家伙又干了什么蠢事吧。不对吗?」

「呃……」

完全没错。是不是蠢事姑且不论,中禅寺的妹妹敦子确实与鸟口正在追查的事件有关系,而且鸟口也的确被要求不能透露。

「……为、为什么师傅会……」

简直就像看卦的。默默地坐着就能说中。

「想要瞒我,你还早了五十年。」中禅寺把书挪到一边去。

「早了五十年吗?」

「如果敦子做了什么蠢事……应该是五天前吧。那个傻瓜到底干了什么?在路上捡到华仙姑吗?」

「为、为什么……完、完全没错。」

「真的……捡到了华仙姑?」

明明是自己说出口的,中禅寺却露出极意外的表情来。

「师傅也真过分,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原来是在套我的话吗?」

「谁套你的话了?我只是说出最有可能的状况罢了。其实昨天《稀谭月报》的总编辑中村先生打电话过来,问我:『令妹还好吗?』这岂不是问得我一头雾水吗?一问之下,才说敦子得了恶性感冒,请了三天假。那个疯婆娘会因为感冒请假,这首先就太可疑了。这要是真的,我应该也会接到联络才对,所以我猜想她一定在搞什么鬼。」

「哦……」鸟口敬畏不已。

正如同中禅寺所猜测,敦子并没有感冒,而是受伤了。换个角度来看,这比感冒还要糟糕。

鸟口总觉得尴尬极了,缩着脖子,朝上看着中禅寺。

就算嘴上骂得难听,中禅寺一定也担心着妹妹。

「我是这么想。不过那家伙也不是小孩子了,放着不管也不会怎么样……不过我还是姑且联络她看看。然而她好像不在家,于是我便联络你。」

「咦?联络我?」

「是啊。」

「为什么会想到要联络我?」

「哼。如果敦子瞒着我干什么坏事,肯定会随便抓个附近的事件记者还是侦探助手之类的帮忙嘛。」

自从箱根事件以后,鸟口似乎被中禅寺认定为教唆妹妹的坏朋友之一了。在箱根事件中,鸟口与敦子一起出了大糗,给旁人惹来相当大的麻烦。

中禅寺扬起一边的眉毛望向鸟口。

「昨天我打电话到赤井书房了。」

「哎呀呀。」

赤井书房是鸟口工作的出版社。

不过赤井书房虽说是出版社,也只是个空有其名的公司,出版的只有鸟口所编辑的《月刊实录犯罪》一本杂志而已,而且连那本杂志都在停刊中,实在不成体统。员工包括社长在内,只有三个人。

「结果竟然没有人接电话。我打了好几次,结果你们社长亲自接电话了。」

「啊,赤井接了电话吗?」

「是啊。我虽然不认识,但社长知道我。反正一定又是你说些有的没的……」

「妹、妹尾呢?」

「妹尾先生听说被派去关口那里办公事。然后社长亲口告诉我,前天黄昏时分,鸟口大叫着:『大消息呀!独家新闻啊!敦子小姐不得了啦!』急急忙忙地冲出去了。」

「唔嘿。」

为了慎重起见,鸟口要求总编辑妹尾对这件事保密。妹尾因为是总编辑,很少离开编辑室,所以接电话的几乎都是他。另一方面,社长赤井另有本业,而且本业那里似乎生意兴隆,所以相当忙碌。对赤井来说,出版算是业余爱好,他并不经常驻守在编辑室里,应该不会接电话的。

鸟口心想应该不要紧,所以对赤井什么也没说。鸟口没料到竟会发生如此不测的状况,完全没有采取预防措施。

「你们只有三个人,至少也该串一下口供吧。」中禅寺意兴阑珊地说。「你已经两个月以上都全心投入揭穿华仙姑的底细,也一一向我报告经过。你连华仙姑的住处都查出并潜入了,尽管如此逼近真相,却被她给逃了——你五天前联络我时是这么说的吧?那么事到如今能够成为大消息的,除了抓到本人以外还会有别的吗?不仅如此,你还提到敦子的名字。那家伙不也是五天前开始有可疑的行动吗?如果这些事情没有联想在一起,只能说是迟钝了。」中禅寺说。鸟口死了心,说:「师傅说的没错。」接着他站起来,深深一鞠躬。

毫无辩解的余地。

「敦子小姐拜托我不要说,说她不想让师傅担心。可是再怎么样,不告诉师傅是太过分了。虽然我了解敦子小姐的心情,可是怎么说呢……?仔细想想,敦子小姐是师傅唯一的妹妹,师傅想必非常担心……呃、咦?」

鸟口抬头一看,中禅寺正在看书。

「师、师傅……」

「我不记得我收过徒弟。」

「您不担心吗?您们是一家人啊。」

「才不是家人,是兄妹。而且如果事情严重到需要我担心,你根本也不会赞成瞒我吧。」

「是没错啦……」

总觉得白道歉了。

鸟口觉得好像有什么俗谚可以适切地形容这种状况,一时却想不出来,于是他陷入沉思。

接着他心想反正想到的也一定是错的,望向默默地读书的乖僻古书商的侧脸。

「那么……」

古书商边读边问。

「……预测如何?」

「预测?」

「对于华仙姑的预测。」中禅寺冷冷地说。

「哦。完全猜中啰。」

鸟口说道,再次坐回椅子上。

「华仙姑是个傀儡。她被施了后催眠。」

「果然。那么幕后黑手……是卖药的吗?」

「嗯,对她施以后催眠的是卖药郎尾国诚一。除了尾国操纵她以外,别无可能了。因为华仙姑一直深信尾国已经死了——尽管事实上他们几乎每天见面。」

「尾国呢?」

「没看见。华仙姑失踪,真相是她差点被某个政治结社绑架,但途中逃跑了。她好像差点被抓去利用在什么坏事上面。」

「政治结社啊……」中禅寺简短地说道,面容狰狞地瞪住鸟口。

「没错。」鸟口答道。「是一个叫韩流气道会的团体,表面上是武术道场。师傅知道吗?」

「知道。」

中惮寺阖上书本。

「那个可笑的团体宣传着恣意扩大解释的气功对吧?敦子在《稀谭月报》这个月号上写了一篇报导……哦,难道与这有关?」

「您猜得没错。敦子小姐也被盯上了。」

「真是大傻瓜。」中禅寺说道。「那种东西认真看待才是笨蛋。那跟抚摸痛处,疼痛就会减轻的错觉是一样的嘛。说『痛痛飞走』,疼痛就会飞走,所以也不能说完全没效果,可是那根本不是值得大费周章仔细验证的东西啊。」

敦子也是个杂志记者。但是她任职的出版社稀谭舍,是赤井书房根本无法比较的一流出版社,敦子参与编辑的就是那里的招牌杂志。

「敦子受伤了吗?」中惮寺问。

「嗯,看了很教人心疼。可是敦子小姐不愧是师傅的妹妹,运气绝佳。她被一家叫条山房的汉方药局……」

「条山房?」

中禅寺转向鸟口。

「你说的是世田谷的汉方药局吗?」

「敦、敦子小姐好像是这么说的。怎么了吗?师傅知道吗?」

中禅寺不置可否,只是默默地抚摸下巴。接着他偏着头。

「这种残缺感……是怎么回事呢?」

「残缺?什么东西?」

「不……不太明白。可是……不可能吧……」

中禅寺接着再次随意翻阅起堆在旁边的书籍。

「师傅,您在查些什么?」鸟口问道,于是中禅寺一脸严肃地回了一句。

「涂佛啊……」

*

神田原本紧邻日本桥的商人町,做为工匠町而兴盛起来。听说神田过去指的是镰仓河岸到骏河台的狭窄地区,但随着江户的历史发展,它所指称的范围愈来愈大,进入明治以后,西侧的低洼地区市街化,它的边界也更为扩大。

后来,那一带——西神田地区由于接近官厅街的地利,成立了许多大学。同时由于全国性的升学率提高,年轻人自乡下大举迁住,结果集中建设了许多以学生为对象的租赁屋,学生街于焉诞生。

不知道最近学生勤勉程度如何,但当时的学生非常用功,读书量也大。

世上只要有需要,自然就会出现供给。看准了贫穷学生这个市场,以神保町为中心,旧书店大举开张,新刊书店也跟着开店。

不久,这些书店逐渐自行出版,为了满足出版所需,发祥于筑地的西式活版印刷厂和洋装本制本业者也迁移过来,西神田独特的街景就这么形成,直到现在。

但是战前数量极多的租赁屋,在战争结束后日益减少。由于学校本身还在,所以还能看到许多学生,但是他们并不居住在这个城镇。热闹的只有白天而已。此外,小印刷制本业者等也逐渐地被淘汰,大部分从街上消失了。空洞化的市街出现了许多事务所和公司,彷佛有东西一扫而过似的,外貌整个改变了。

只留下了旧书店。

不过它们迟早也会消失吧——益田龙一心想。一眼就能看出街上的景气并不好。

益田在三月来到东京,所以每天来到这座充满霉味的市镇报到,也才经过三个月而已。

尽管历时尚浅,但他觉得第一次拜访这里时还比较有活力。一问之下,听说这两年街上的景气就一直很不乐观,所以或许只是益田的心理作用;但他强烈地感觉到,就在春天移转到夏天的短暂季节变化中,街上的活力是每况愈下。

一脸死气沉沉的老头子在店门口拿掸子拍掉书本上的灰尘。态度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在做生意。益田总是觉得他应该招呼招呼客人才对。

弯过巷子。

那种事无关紧要。

益田不是开旧书店的。他是个侦探。说是侦探,也只是个见习生,侦探见习生说穿了跟无业游民没什么两样。对于无业的人来说,没有景气不景气可言。不关自己的事。

这栋三层楼高的大楼与不景气的市街格格不入,坚牢无比。这里就是益田工作的地点——玫瑰十字侦探社。一楼是高级西服店。入口处以装腔作势的文字标示着「榎木津大厦」。大厦的物主就是自称日本唯一——不,世界唯一的天然侦探,玫瑰十字侦探社代表榎木津礼二郎。

益田走上石造阶梯。

直到春初,益田都还是神奈川县的刑警。益田一直以受民众爱戴的警官为目标,辖区内发生「箱根山连续僧侣杀人事件」时,他负责此案,结果对原本深信不疑的事物产生了若干怀疑。就如同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个譬喻,此案大大地动摇了益田做为警官的信念,结果益田辞去公仆之职,决定拜在搅乱事件的侦探门下,成为他的弟子。

益田在楼梯转角平台站住了。

他听到街上有陌生的声响。

声音很快就平息了。他从平台的小窗往外看,只见不景气的市街形成的粗糙景观。

二楼被一个看起来人很亲切的税务会计师及冷漠的杂货盘商所租赁。姑且不论会计师,杂货商似乎不怎么赚钱。

再往上走去。

三楼是榎木津的事务所兼住家。由于占据了整个楼层,相当宽敞。门板嵌着雾面坡璃,上头以金色的文字标示着「玫瑰十字侦探社」。哪里有玫瑰,哪里又是十字,益田完全不了解。他也算是员工,觉得应该要早点弄明白才是,但他刚开始上班没多久,就知道这种事直接问榎木津也是白费功夫。榎木津这个人不会说明。而且有可能他根本忘了。所以益田觉得去请教榎木津的小说家朋友或旧书商朋友比较好,却迟迟找不到机会。

他打开门。

「匡当」一声,钟响了。

入口正前方有一道屏风,旁边是接待区的沙发,有一双脚挂在椅子扶手上。

脚缩了回去,什么东西忽地爬了起来。

爬起身来的是安和寅吉。

寅吉是个奇特的青年,他天不怕地不怕,住在这里照顾蛮横的侦探生活起居。他自称侦探秘书,但有流言说他只是个打杂的。

寅吉用一种彷佛老虎咆哮的表情打哈欠。

「和寅兄,你在干嘛?」

益田绕过屏风,在沙发坐下。

「怎么,是益田啊。我还以为又是羽田制铁的人来抱怨了。」

「羽田?哦,被放鸽子的那个?」

说到羽田制铁,那是一家一流的制铁公司,也是家大企业。三天前,羽田制铁的顾问还是会长亲自前来委托寻人,然而反复无常的侦探却在约好的时间外出,爽约了。

「哪有什么抱怨不抱怨的,委托人都气坏了,应该不会再来了吧。」

「可是这样先生的父亲面子会挂不住啊。」

「也是啦。」

榎木津的父亲原本是华族,也是财阀总帅。

这么随便的侦探事务所能接到羽田这种大人物的委托,几乎全拜侦探父亲的介绍吧。寅吉再次打了个大哈欠,发牢骚说:「受不了,每次收拾烂摊子的都是我耶。」负责看家的侦探秘书为了应付羽田的使者,似乎吃了不少苦头。

「话说回来,怎么了?你怎么睡在这种地方?」

「什么怎么睡这里,昨天和前天我都睡这里好吗?这里的床只有先生那里的一张而已。棉被虽然有好几组,可是能铺床的只有我房间。有榻榻米的只有我房间而已。没办法睡同一个房间,又不能在石子地铺棉被。」

「哦……」

益田了解了。因为有客人。

而且还是女客。同时这个来客不是一般女子,而是每个人都想知道她的下落的神秘通灵占卜师——华仙姑处女。

三天前,华仙姑被韩流气道会这群近乎流氓的暴徒给袭击,救了她的不是别人,就是榎木津礼二郎。榎木津乍看之下状似柔弱,但一打起架来,却是强得不像话,连当时在场的益田都有些被吓到了。后来益田把被盯上的华仙姑带到事务所这里来,但……

「她没有去找旅馆吗?事务所这里已经被那些人知道了吧?」

益田也明白眼前的状况,他们非得藏匿华仙姑不可,但是他没想到华仙姑竟会一直住下来。寅吉粗浓的眉毛奇妙地扭曲了。

「要从那些家伙手中保护她,这里比较方便。再怎么说,这里都有先生在啊。」

或许是这样没错。不管藏在哪里,一旦被找到就完了。

「这样啊。她住在这里啊……。这样的话……那小敦也还在这里?」

益田说道,往后一看,中禅寺敦子本人正若无其事地捧着托盘站在那里。托盘上摆着咖啡,正冒出蒸气。

敦子笑着说道:「益田先生,早安。」

益田狼狈万分。

「啊、敦、敦子小姐,妳、妳的伤势如何?」

脖子好像快抽筋了。

敦子被刚才提到的韩流气道会袭击,受了伤。五天前,敦子偶然与华仙姑相识,明知道危险,却仍然与华仙姑一起行动。

风貌有些少年气息的女记者开朗地说「不要紧了」,再次微笑。但是那张笑脸仍然处处留有怵目惊心的瘀血和伤痕。敦子为人机灵,似乎察觉益田的视线落在这些伤痕上,辩解似地说了:「啊……我拜托寅吉先生,去了那家汉方药局领了药回来。药很有效。寅吉先生,早安。」

敦子将咖啡摆到桌上。

「睡在这种地方不要紧吗?会不会肌肉酸痛?」

敦子偏着头问。寅吉摸摸睡乱的头发,揉着睡肿的眼睛,有点慢吞吞地说:「一点都不要紧唷。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强壮的。就算露宿也根本算不上什么。话说回来,敦子小姐,这种打杂的事是我的工作……」

「没关系的。我在这里打扰,这是应该的。请至少让我做这些事吧。而且寅吉先生不是打杂的,是秘书吧?」

「我是秘书兼打杂。」寅吉抬头挺胸说,敦子笑得更深了。

「布由小姐现在正在准备早餐……对了,益田先生用过饭了吗?」

「托妳的福,还没有。」

益田毕恭毕敬地答道,寅吉便说:「你这人也真厚脸皮哪。」虽然益田也觉得自己的回答很奇怪,但是别人挑毛病也就算了,怎么样也轮不到爱凑热闹的寅吉来说。

于是敦子说:「那么请一起用餐吧。榎木津先生起床的时间不一定,所以准备早餐的时间也不固定。今天……」

「下午才会醒吧。赖床是咱们主人的生活意义嘛。」

寅吉说道。榎木津真的是个很难起床的人。不过益田觉得仔细想想,这么说的寅吉自己都睡到现在才起来,实在没资格说侦探。早就已经过十点了。益田这么说时,敦子便非常好笑地说:「寅吉先生说了梦话唷。」

寅吉大为惊慌:

「我、我说了什么?」

「好像说什么天妇罗和小螃蟹,还有什么跑去哪里了……之类的……」

莫名其妙。

「什么跟什么啊?」寅吉泄气地说。换成益田,如果自己的梦话是这种内容,肯定也会感到泄气。寅吉搔着头,一副难为情的样子,益田拿他取笑了一阵子以后,端起敦子泡的芳香灼热的咖啡喝了起来。

「话说回来……」

待益田清醒后,开口说道。

「益田先生,有什么发现吗……?」

敦子恢复了凛然有神的表情。

昨天和前天两天,益田与事件记者鸟口守彦分头调查了某个男子。

「关于那个……布由小姐以为已经过世的人。」

「尾国诚一吗?」

那个人……

尾国诚一是巡回诸国,推销家庭药品的贩卖员,是所谓越中富山的卖药郎。

华仙姑处女这个神准占卜师的影响力甚至遍及财政界,在背后操纵她的男子,似乎就是尾国。鸟口查到了这件事。华仙姑的占卜之所以百发百中,全都是由于尾国恶毒且巧妙的奸计所致。识破这一点的,则是榎木津的朋友,敦子的哥哥——中禅寺秋彦。

「虽然还不知道尾国究竟有什么目的,不过他并没有特别避人耳目,没有使用假名——也不晓得尾国这个名字是不是真名——总之他大摇大摆地过日子。他住在鸟口调查到的地点,门牌上的名字也是『尾国』这个姓氏,附近的人也都知道他。不过因为他做的是巡回卖药的生意,几乎都不在家。鸟口是在更早以前——四月的时候查到这个叫尾国的人,不过他已经两个月没有好好回过家了。」

「可是他都会去布由小姐那里不是吗?」

「对……」

华仙姑处女这个名字,只是世人擅自的称呼,本人说她从来没有这样介绍过自己。现在在厨房准备早餐的女子,本名叫做佐伯布由。

昭和的妲己——华仙姑处女……

鸟口守彦在三月初旬的时候开始采访华仙姑的事迹。

起初似乎完全不知道该从何着手。

这也是当然的。虽然这个题材很适合糟粕杂志,但不能否认,对手似乎有点过于强大了。听到这件事时,益田也这么觉得。

但是鸟口十分锲而不舍。是事件记者魂使然,激励他揭穿负面传闻不绝于耳的头号占卜师真面目,抑或是想要透过报导大人物的丑闻这种主流杂志不好碰触的禁忌,一口气增加杂志销量,到底鸟口的真意如何,益田不得而知,总之鸟口十分热心。

「如妳所知,鸟口三月起就一个个彻查华仙姑的顾客,盯上了几个人物,坚持不懈地持续盯梢,结果查到了一名男子。然后鸟口跟踪出门的客人,找到了有乐町的佐伯家。那是半个月前的事。接着这次他监视那户人家,发现该名男子频繁拜访此处。于是鸟口装傻去见佐伯小姐,想要探问出那家伙的来历。」

鸟口首先偷拍男子的特写照片,待男子回去之后,立刻假装是尼龙牙刷的推销员,拜访佐伯家,信口开河、天花乱坠地胡说一通,并拿出男子的照片给对方看。

华仙姑——佐伯布由说她不认识才刚离开的男子是谁。

鸟口说,他当下就察觉对方不是在说谎。因为鸟口事前已经得知华仙姑身边有个可疑男子会使用催眠术。

「那就是……尾国先生?」

「是的。鸟口在追查与华仙姑有关的某个事件的过程中,已经知道尾国这个名字。所以当时对于他这个人,不管是住址姓名职业出身地,都已经查得一清二楚了。但是鸟口唯一不知道的是那个人的长相。尾国一直没有现身。于是鸟口带着照片到尾国家去,向附近的人家打听。没有错,那个人就是尾国。这么一来……」

「华仙姑……很有可能是被那个尾国所操纵……?」

「对。鸟口也这么认为。事实上,佐伯小姐一直深信尾国先生老早就已经过世了,对吧?」

「嗯。布由小姐说她至今仍然无法相信。她说鸟口先生拿照片给她看,事后她也觉得那个人很像谁,但是由于认定尾国先生已死,所以没有联想在一起。可是……」

敦子露出让人不忍直视的表情。

益田别开视线。不知为何,他看不下去。

华仙姑不见了,帮忙我一起找吧……

五天前,玫瑰十字侦探社接到鸟口的委托。

但用不着侦探出马,由于前述的状况,华仙姑出现在益田等人面前了。

然后——事态急转而下。

「韩流气道会在策画些什么,但目前没人知道。尾国与气道会的关系也还不明确。但是见到佐伯小姐本人以后,我们知道地并没有任何恶意。关于那个尾国,他出身佐贺,职业是富山卖药郎,住址在这附近——小川町。就像我刚才说的,尾国完全没有隐瞒。我们虽然没有去到佐贺,但是只要知道年龄,马上就能够证实他是不是尾国本人。不过……」

「不过什么?」敦子不安地说。

益田瞬间倒吞了一口气。

他觉得好像再次听到在楼梯间听到的那种奇妙音色。

他望向窗外。

只见被窗框切成四方形的白色阴天。

「可是,可是唷,尽管尾国对周围的人毫不隐瞒,他本身却是不透明的。像他在富山的哪家药店工作……尾国当然也有向他买药的顾客,所以我和鸟口分头去探访,结果……」

「结果?」

「写在药箱上的药店名称都不相同。喏,卖药的不是都会在顾客家里寄放那种木头药箱吗?箱子上会写着像是小松药品、宫田药局、河合堂之类的……」

「还会送小孩子陀螺呢。」寅吉说。

「对,有时会留下一些玩具。记在玩具上的名字也不一样。所以尾国虽然是家庭药品的贩卖员,却无人知道他究竟隶属于哪家药局。非常混沌不明。」

「这……太奇怪了。那么药店那里呢?」

「我们当然全部联络过了。想说或许他和多家药店签约,但是每一家都说不认识这个人……只有一家有线索。」

益田抓过自己的皮包。

「有一家药局说,他们没有雇佣尾国,但认识这个人。这个啊,敦子小姐……结果非常有意思。俗话说,现实比小说更离奇呢。」

益田取出几张纸。

「我记得敦子小姐与去年年底的『金色骷髅事件』有关系吧?石井负责的那个案子……」

那是使冬天的逗子一带陷入混乱的噩梦般事件。益田本身虽然并未直接相关,但他警察时代的上司石井是当时的搜查主任。敦子与她的哥哥还有榎木津都与本案相关。益田确认似地望向敦子,她微微点头。

「呃……敦子小姐知道吗?」一柳史郎这个人,是那个事件的关系人吧?」

「是的。我记得……他做出包庇凶手的供述……」

「获得了不起诉处分。那个时候我还是刑警。然后啊……」

「啊。」敦子叫出声来。「他是……卖药郎……」

「没错。富山的一柳药品,是史郎先生的老家。那家药店知道尾国诚一,说是儿子的朋友。」

「一柳先生的……朋友?」

「是的。说他们是同行,也曾经见过一次面。呃,根据资料,一柳先生的太太也是那事件的关系人吧?太太因为还在公判中,很快就知道她的住处了。我打算去拜访一柳先生,不过在那之前……」

「问我们先生也没用的,益田。」寅吉说道。他到现在还是不把益田当同事看。

「这我知道。我啊,有事想要请教华仙姑——不,佐伯小姐。」

「问布由小姐?」

「我想知道十五年前发生了什么事?她曾经对敦子小姐说,她把所有的家人都杀光了。她还说她认识的尾国诚一也在十五年前过世了……」

益田说到这里,敦子的一双大眼颤动了。

她的视线前方……

就站着佐伯布由。

*

「感觉好像被涂佛给作祟了呢。」多多良胜五郎说道,笑声异常地高亢。

他是个体态丰硕的男子。绛红色的背心左右拉大,感觉钮扣都要绷掉了。他的发丝粗硬,鼻子上挂着小巧的圆眼镜。整个人就像个上下短了一截的菊池宽。

「呃……」

鸟口完全不晓得该说些什么才好。

「……听说您在研究妖怪是吗?」

中禅寺介绍多多良,说他是妖怪研究家。

多多良再一次「嘻嘻嘻」地笑了。

「除了我以外,没有人有这种头衔了。」

「应该没有吧。」

「所以我觉得也不错啦。」

「唔唔……」

鸟口还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我是一本低俗的糟粕杂志的编辑,不太懂这方面的事,不过京极师傅教了我不少,也觉得好像略懂一些……不,还是不懂,虽然糟粕杂志有很多怪谈类的题材,不过顶多也是锅岛的猫怪骚动(注:世人将佐贺藩锅鸟家的继承纠纷假托猫妖作怪而编出来的故事。)、指导牛若丸剑术的乌鸦天狗(注:牛若丸为末安末期武将源义经的幼名。他七岁时被送入鞍马寺,相传鞍马寺的天狗传授其武艺。)这一类的……」

鸟口说道,多多良便一脸严肃地说:

「猫为何会变成鬼怪,这才是重点。例如说,鞍马山的魔王信仰背景与基督教有关,猫的话则是大陆。但大陆的猫在我国被替换成狸子,其中的理由是……」

「请、请等一下。」

这个人或许比中禅寺更难应付。

「您就是在研究这类东西?」

「没错。怪异研究是很重要的。例如说,为什么打叉记号会代表禁忌呢?一看到打叉,人就会停下脚步。被打叉的东西就不会被挑选。圈总是正确答案,而叉是错误回答。这是为什么呢?」

「不知道……」

「一定有理由的。有时候完全不同的文化圈,使用的象征符号却相当类似。我想知道其中的理由。」

「理由……?」

「没错,理由。」多多良再次说道。「肤浅的表面解释并不完全。或许光是追溯文化起源还不够,也可能是生理层面的问题。脑科学和精神医学的成果有时候能够补充民俗学的不足,考古学有时也能够改写历史。我本来是念理科的,但就在想东想西之间……寻追到妖怪上头了。」

「真是奇特呢。呃,不是从民俗学那方面研究过来的吗?」

「不是。」多多良歪起眉毛。「以柳田老师为中心的研究现在依然兴盛,也有许多在野的学者,不过在这当中,像我这种研究者仍属异数。和学术界特别格格不入。我并没有事师什么了不起的人,也不属于任何派别。而且我所做的学问,不管是民俗学或文献学都无法弄明白,视情况,我有时候也会引用考古学或心理学做为论据,总而言之,只能够称之为妖怪学。我的同好包括了中禅寺,有好几个人唷。所以不管再怎么研究,也没有地方发表。没有媒体愿意让我发表。」

鸟口也觉得应该没有。

「不过啊,其实我已经准备在《稀谭月报》杂志上连载了。从下个月开始刊登。」

「稀谭月报?怎么会找上这么特别的杂志……?」

「是中禅寺的妹妹帮忙的。」

「敦子小姐帮忙的……?」

「对。不过我骨子里是个懒鬼,怕有天会给人家添麻烦哪。」

多多良愉快地晃动身体。

「连载的契机就是涂佛。」

中禅寺曾经提过这个东西。

「那么,毒佛是什么呢?」

「涂,是涂,涂鸦的涂,涂改的涂,涂抹的涂。再加上佛。」

「佛祖是妖怪吗?」

「关于这个啊……」

多多良歪着头说。

「其实……喏,那边的壁龛上不是堆着书吗?」

到处都堆着书。中禅寺家里,没有一个房间不被书所侵入,即使客厅也不例外。鸟口望向多多良指示的方向,那里依照大小堆放着线装书。

「那里有《画图百鬼夜行》。」

「哦……」

鸟口也知道那本书。以前中禅寺曾经给他看过。根据介绍中禅寺给鸟口认识的关口说法,那是中禅寺的座右书。

「去年年底,中禅寺在京都弄到了一本《绘本百物语》,而我倾尽我微薄的财产把它给买了回去。我是今年初——记得是一月四日吧——过来拿书的。那个时候,中禅寺正在读那本《百鬼夜行》,说咻嘶卑怎么样。」

「哦,咻嘶卑。」

咻嘶卑是妖怪的名字。鸟口之所以能够追查到华仙姑,就是某一事件里有咻嘶卑登场。不过鸟口只知道名字而已。

「借一下应该没关系吧。」多多良把手撑在榻榻米上,爬也似地伸手拿过那本书。

「就是这本。这不是商品,看一下应该不会怎样吧。当时中禅寺在读这本书,然后说他很在意这本书的编排方式。」

「编排方式?」

「对,编排方式。以现代的说法来说,这是一本妖怪图鉴呢。而中禅寺在意的是收录顺序。那个时候啊,我正试着解读这本书里的图画。」

「解读图画?」

「对。简单地说,里面的画非常俏皮。里面画的小东西、情景设定等等,全都有所影射或谐音,整张画就是一首狂歌(注:一种鄙俗的短歌,内俗戏谑、滑稽。特别流行于江户初期及中期。)。而且非常彻底地、反复地把意义编织在里面。十分彻底唷。图画的说明也充满知性,精巧绝伦,完全是江户风格。」

「哦?」

鸟口本来以为世上没有多少人热爱妖怪,看样子他太天真了。多多良的知识与中禅寺的显然不同,但就不同的意义来说,更有深度。

多多良将几本书摆在矮桌上摊开。

「呃……木魅、天狗、幽谷响、山童、山姥、犬神、白儿、猫又、河童、獭、垢尝、狸、穷奇、网剪、狐火。这是前篇。怎么样?大概听过吧?」

「咦?嗯,有狸子、河童和天狗嘛。知道是知道。山彦和木灵(注:山彦是幽谷响,木灵是木魅的另一种较普遍的汉字写法,日语中发音相同。)也知道。然后……什么狗啊网啊的就有点……」

「哪里有狗和网?」多多良笑了。「嗯,这些都是大角色,还是说熟面孔?然后中篇是络新妇、铁鼠、火车、姑获鸟等等,知名度比较低一点,但还是听过。」

「啊,铁鼠我知道。」鸟口说。以前中禅寺曾经告诉过他。

「不过中禅寺在意的是后篇。见越、休喀拉、咻嘶卑、哇伊拉、欧托罗悉、涂佛、濡女、滑瓢、元兴寺、苎泥炭、青和尚、赤舌、涂蓖坊、牛鬼、呜汪。」

「唔唔,好像听说过又好像没听说过。」

鸟口抱起双臂。完全听不懂多多良在说些什么,听起来只像是在念咒。

「中禅寺说,答案有几个。」

多多良推起有些滑下来的眼镜。

「首先,例如说呜汪、元兴寺(gagoze,音即嘎勾杰),这些是妖怪的古语。」

「古鱼……什么古鱼?」

「就是以前的称呼,过去的名字。现在虽然都说『妖怪来啰』来吓唬人,不过过去的人是用『眸』、『嘎勾』、『汪汪』等声音来吓人的。换句话说,这些妖怪可能是古老的妖怪——这是中禅寺的意见。不过看了中篇,我总觉得这看法不太对。中篇登场的妖怪形形色色,有看似采自汉籍的,也有疑似民间传说的。有死灵、生灵,也有高女、手之目等取材自当时流行的谐音妖怪。」

「是在开时事玩笑吗?」

「几乎是玩笑。不过中禅寺也非常明白这一点。于是下一个可能解答是,这是依照资料参考书画的。」

「以前有什么资料参考书吗?」

「有的。《嬉游笑览》这本江户的随笔里,有一节叫做『妖怪画』。里面提到的妖怪有赤口、滑瓢、牛鬼、山彦、欧托隆、哇伊拉、呜汪、涂篦坊、涂佛、濡女、咻嘶卑和休喀拉——几乎完全重复了。上面只有提到名字,不知道是怎么样的图画。不过其他有好几份绘卷,里面所画的登场人选——说妖怪是人选也有点怪呢——登场的妖怪完全相同。不过像《化物绘卷》、《百鬼夜行绘卷》,名字有些出入。有一种说法是,这是狩野派所流传的妖怪画的范本。鸟山石燕——也就是这本书的作者——石燕把范本上的妖怪全部摆在这个后篇里了。」

「原来如此。那应该就是这样没错吧。」

「但是啊,」不知为何,多多良加重了语气。「中禅寺还是无法接受。」

「唔,那其它还有什么吗?」

鸟口连自己都觉得问得很随便。

「不知为何,中禅寺很拘泥于渡来人。我对大陆的妖怪很熟,所以他说要借重我的智慧。」

「他竟然会向别人讨教,真教人吃惊。佩服佩服。」

鸟口低下头来,多多良露出诧异的表情。

接着他想了一会儿,这么说道:

「不管是河童、狸猫、天狗还是狐狸,往前回溯本源,都与大陆有关。当然,它们并非只是单纯传入日本,而是不断地进行复杂的进化、退化、融合与分裂,用一般的方法根本无法理解的。里面有好几次的大逆转,全都是些本末倒置的例子。我想要仔细地厘清这些要素,加以体系化。我想知道为何会变成这样。中禅寺则有点不同,我想他是想要知道状况——构造。所以他思考的是公式。在他来说,似乎是先有构造,要素会随之附加上来。我是田野调查派,而他是书斋派,对吧?」

不折不扣的书斋派。

「所以我涉猎文献与他阅读数据的目的有些不同的。唔,这先暂且不管,总之不管要调查什么,若是不了解这上面登载的妖怪意义,就无从着手啦。仔细一看,这些妖怪全都相当棘手……」

多多良翻页,上面画着奇怪的怪物。

「见越还能了解,传说很多,《和汉三才图会》里也有,不过在《和汉三才图会》里叫做山都。然后是休喀拉和咻嘶卑……这两个算是难懂,不过也不是完全不懂。但哇伊拉和欧托罗悉就真的莫名其妙了。然后这个呢……这是涂佛……」

多多良翻了几页,把书转过来,推向鸟口。接着他笑着问:

「鸟口先生,你觉得如何?」

这是佛堂吧。

上面画了一个巨大的佛坛。是个附有纸拉门、富丽堂皇的佛坛,可能是特别订做的。佛坛前的地上掉着磐钟和钟槌,旁边摆了一个漆盆,上面有木桶,桶里装着水,插着白花八角的枝叶。佛坛旁边放了一个同样豪华的棋盘。佛坛的纸门打开一边,本尊阿弥陀佛有一半露了出来。

在本尊前面,香炉旁边,原本应该放牌位的地方,有个只缠着一块腰布的半裸男子。这个比人类小一号的男子跪着从佛坛里探出身体。他的头发稀疏而且脱落,顶部完全秃光了。垂下的耳垂让人联想到佛像,身体似乎已经变色了,还伸出舌头来。

最奇异的是男子的双眼。

他的眼珠子凸了出来,简直如同螃蟹一般。

男子双手指着掉出来的眼珠子。

这张图不恐怖,但很荒谬。

可是,比刻意吓人的图更要……

如果真有这种东西,一定比一般妖怪恐怖多了吧。

鸟口有种难以形容的感想。他东想西想之后说:「这是在影射……可喜可贺吗?」(注:可喜可贺,日文作「目出度い」(medetai),光看汉字字面,亦有「眼睛掉出来」的意思。)

本来以为会被一笑置之,没想到多多良一脸严肃地说:

「没错,或许有这样的意思在!石燕最喜欢来这一套了。像是家道中落(注:日文作「落ち目」(ochime),原意为落魄、每况愈下,但只看汉字字面,则是「掉下来的眼睛」。)、贵得让人眼珠子蹦出来的佛坛之类的……啊啊,这个看法不错。」

多多良喃喃自语地想了一会儿,没多久又恢复原来一本正经的表情。

「嗯,然后呢,我们谈到这个涂佛特别令人不解。光看名字似乎也不是那么古老呢。于是我们说到有许多妖怪虽然名称和外形保留了下来,但已经失去了意义……」

「原来如此。」

「这或许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所以我们就说约定两人同时调查看看,当时中禅寺的妹妹恰好在场。那女孩几岁啦?」

「二十三还是二十四吧。」鸟口答道。其实鸟口连敦子的生日都知道,可是详细过头可能会启人疑窦。要是被怀疑就不好了。

多多良说:「哦,好年轻呀。她说这很有意思,向我建议希望能登在杂志上,她会向总编辑提议,问我要不要写写看。」

「的确像敦子小姐会说的话呢。」

不管是什么,只要是能够刺激知性好奇心的题材,敦子都非常喜欢。只要能够满足她的知性好奇心,题材本身的倾向似乎完全无所谓。事实上,不管是猥亵的题材还是怪奇的题材,只要交到她的手中,全都会转变为充满学术气息的报导。

「结果约定准备期间半年,要在下个月号——也就是七月号,六月发行的杂志开始连载。我决定从最莫名其妙的妖怪写起,所以第一个是哇伊拉。」

「哇……?」

「哇伊拉。关于哇伊拉,没有任何资料。我从分析名字着手,但就是缺少关键性资料。虽然不管是『哇伊·拉』还是『哇·伊拉』,都可以牵强附会出一番道理啦。如果以中禅寺执着的渡来人系来说明的话,像是古代中国的通古斯民族(注:Tungus,为分布于东西伯利亚、中国北部的一支少数民族。)里,有一支叫做秽貃(waiboku)……不过我觉得有点牵强。欧托罗悉也一样,不过欧托罗悉还有许多线索可循。但是,关于这个涂佛……」

「完全不知道?」

「我一直在思考关于涂佛的事呢。简直就像被它给附身了似的。」

原来如此,这也算得上是一种附身状态吧。多多良说完,歪着头说:「中禅寺好慢呢。」

鸟口很在意纸门另一头。

「师傅在做什么呢?我也就算了,竟然让多多良先生久等。」

「没办法,我毫无预警就跑来了。」多多良说。鸟口也是一样。由于连续有客人来访,店主人索性将书店打烊了。这是常态,所以鸟口也不觉得给人家添了麻烦,不过仔细想想,对方应该相当困扰吧。

「关于那个涂佛……」

鸟口转移话题。

「它是什么样的妖怪呢?会乱涂些什么吗?」

「不会吧,应该。」

「那……我知道了。这一定是假的佛像,要是虔诚万分地对它膜拜,就会被它用舌头像这样舔舔舔……」

「有、有这样的传说吗!」

多多良好像当真了。

「在哪里搜集到的?」

「只、只是临时想到的罢了。」

多多良甚至打开笔记本,舔起铅笔来,鸟口连忙否认。要是多多良把他信口开河说出来的内容写成论文就不得了了。「听起来很不错说。」多多良遗憾地说道,阖上记事本。

「狐狸化身为神佛的故事是有的。有个民间故事就是老狸子化身成阿弥陀佛,受到众人膜拜,不过大部分都被猎人给识破。但在那种传说里,大部分都是佛祖在室外显现迎接,而且身形庞大,不会在佛坛里,对吧。」

「佛坛给人的感觉就是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呢。」

「嗯,就是啊。然后啊,我第一个怀疑这是不是器物的妖怪——付丧神。就是器物经过百年会变成妖怪的那个。」

「像雨伞妖怪之类的?」

「对对对,雨伞妖怪。石燕画了许多佛具妖怪,像是钲五郎、拂子守、木鱼达磨等。而像经凛凛就是佛典幻化的妖怪。」

「佛典?妖怪一般不是都害怕经文吗?」

「害怕经文!」

多多良高兴地叫了一声。

「确实如此。灵验的经典应该是妖怪的敌人才对呢。」

「可是佛典却变成妖怪吗?」

「是啊。如果经书会变成妖怪,佛像久了也会变成妖怪吧。」

「这样啊。不过仔细想想,就算是佛像,也是人做的,就像人偶一样嘛。那么涂佛是佛祖变成的妖怪吗?」

「不对。」多多良当场推翻自己的说法。

「不对?」

「不对。你看看这张图。佛像画在另一处不是吗?」

多多良指道。画上画着半掩的佛像。

「这家伙不是佛像。这里本来应该是放牌位的地方吧?但是说牌位变成妖怪又很奇怪。于是我接着专注在涂这个字上面。」

「涂……?」

「对,涂。名字上有涂字的妖怪不少,像是涂壁、涂坊、涂坊主。涂壁和涂坊是一种会挡住去路的妖怪,所以是野袄、冲立狸(注:「野袄」有「野外的纸门」之意,而「冲立」是屏风的意思。)这一类的妖怪。野袄是鼯鼠的别名,鼯鼠又与牟蒙嘎相通(注:日文中鼯鼠叫做musasabi,也叫momonga(牟蒙嘎)。),牟蒙嘎就是我刚才提到的妖怪的古语。也有一种妖怪叫做百百爷(momonji)。另一方面,涂坊主也是野篦坊这一类的妖怪,感觉上也近似见越或伸上(注:伸上原文作「伸上り」(nobiagari),有往上伸长之意,和见越一样,是会愈看愈高的妖怪。)。」

「涂佛生灵……」

「什么?」

多多良似乎听不懂鸟口的冷笑话。

「隔壁一页有一个叫濡女的妖怪。此外还有滑瓢、涂篦坊(注:(nuppera-bō)即野篦坊(noppera-bō)。)的另一种称呼等等。但是涂佛并不是无脸类的妖怪呢。然后呢,所以说到涂,我就联想到漆器。陶瓷叫做china,但说到japan就是漆器,而牌位是漆器吧?顺带一提,佛坛也有漆制品。虽然很昂贵,但是特定的宗派里会使用涂佛坛(注:即漆制佛坛。)。」

「原来如此,涂佛坛去掉坛字的话,完全就是涂佛了。」

「没错没错。」多多良点点头。「我想或许能够从这里追查下去,所以调查了佛具两个月,结果什么都没发现。唉!也不能算完全没有,只是缺少关键性证据。然后……」

就在多多良举起手来要说明什么的时候,纸门另一头传来人的气息。

*

「或许被禁忌房间里的东西给作祟了。」佐伯布由说道,幽幽地笑了。

她彷佛忘了成长。

之所以让人感觉不像人,是因为她的脸是完美的左右对称吗?那双折射率低、有如玻璃珠般的瞳孔让人印象深刻。除了布由以外,益田不知道其它还有谁如此适合洋娃娃这般形容。如果是长得像洋娃娃般美丽的意思,榎木津也算同类,但侦探的坏规矩证明了他的人性。而布由似乎举止个性十分端庄,这更使得她充满了洋娃娃般的气息。

让人感觉不到生物的主张。

「禁忌房间……?」

益田重复。布由「是」地应答。

「我从小就被教导,我家——佐伯家——代代肩负着守护禁忌房间里的大人这个重责大任。」

「代代?」

代代守护着某样东西的一族,这可以理解。但是把保护的东西称做「大人」,就令人费解了。在漫长的岁月中,保护的对象被赋予了人格。那是类似神佛的事物吗?

「我生长的地方,是从伊豆韮山再往深山里去的一个小山村——其实也算不上山村,只是一个小村落。我在那里长大,但我不知道那片土地叫什么名字。因为在离开村落前,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所以从来没有想到要去区别、去称呼它。不过……我记得我们会把整个村落称做hebito。」

「hebito?」

布由点点头。寅吉呢喃自语道:「是蛇(hebi)吗?」

「应该不是吧……」敦子说。「……不过我也没有根据。」

布由接着又说了下去。

「村子以佐伯家为中心,有好几户很小的小屋……我想约有十来户吧,大家就像家人般彼此往来过着日子……。不过实际上应该就是一家人吧,因为姓氏好像也没有几个。但只有佐伯家的人例外,多被称做老爷、少爷或小姐。我想那个村子原本应该是由佐伯家与佐伯家的佣人所构成的。后来是因为身分制度改变吗……?不过佐伯家也不是武士家,或许是在漫长的岁月中,主从关系逐渐消失了。」

「哦,不是有桃源乡——或者平氏残党的村落吗?败逃的武将定居下来的地方,并不是那一类村落吗?」

「我想应该不是。我记得也没有家谱之类的流传下来……但或许只是我没有看过而已,不过家祖父嘴上总是挂着说:佐伯家还要古老太多了。」

「还要古老?比源氏与平氏更古老吗?我对历史不太熟悉……」

益田望向寅吉,寅吉猛烈地摇头。敦子接着说:「韮山……是吧?那里是伊豆的代官所(注:代官为江户幕府管理直辖地的官员,代官所即其办公处。)所在地……在江户时期是伊豆国的中心地点。幕末时期,江川太郎佐卫门(注:江川太郎佐卫门是伊豆韮山的世袭代官,太郎佐卫门为代代当家的通称,制作反射炉者为三十六代江川英龙。)在那里开设了韮山垫,制作反射炉……不过伊豆原本就有许多史迹和遗迹。平家姑且不论,源赖朝被流放的蛭小岛,我记得也是在韮山。韮山的名称由来是因为北条早云(注:北条早云(1432~1519)为战国时代武将,来历不明,原为今川氏食客,后筑韮山城并独立一方,确立北条氏在关东的霸权。)所建造的城堡吧?那里是北条氏的发祥地。再更早的话……」

就是敦子的哥哥的拿手领域了吗?

敦子的话告一段落,布由接着说:

「我记得祖父说还要更古老许多。还说佐伯家从伊豆被称为伊豆以前就住在那里了。」

「那真的很古老呢。伊豆从什么时候开始被称为伊豆的?」

益田这次直接询问敦子。

「咦?不清楚呢。我记得《豆州志稿》里提到,伊豆因为突出南海,所以叫做伊豆(注:日文「突出」的古音tsuki-izuru中,一部分音近伊豆(izu)。)。还是《倭训栞》里写的?另外还有《诸国名义考》吧,说伊豆出汤(注:出汤即温泉,发音为ideyu。)的略称。嗯……算了,随便乱说会被哥哥骂的。我不知道。」

「不管怎么样,说比源氏和平氏还古老,也太夸张了吧。要称做旧家,也旧过头了。」

「没错,古老过头了。」

布由口气坚决地说。益田从她的语气中听到主张,朝她望去。但是宛如洋娃娃般的女子依然面无表情。

「长男继承家业,次男、三男服侍长男,女儿学习礼仪,嫁到家长决定的门当户对的人家去……」

「哦……」

「这就是佐伯家的规矩。」

「这……这是武家的规矩啊。听说是明治以后的风俗,不是那么古老的。」

益田在上次涉入的事件中学习到了。

有许多以为是自古以来的规矩,起源其实在近世。一直认为是常识的概念,大部分可能只是为政者便于掌握人民而捏造出来的。

主妇是女主人之意,所谓夫,说穿了只是人夫功夫的夫。长子继承、父权制度、男尊女卑等社会上视为理所当然并且遵行的事,其实并不是那么理所当然的。

「……我是这么听说的。」

「这样啊。」布由说。「可是我听说佐伯家从古早以前就一直是这种规矩了。」

益田不甚明了地问了:

「这样吗……?会不会其实府上的家系原本还是武家呢?」

布由静静地偏着头。

「我不这么认为。而且……这些规矩是有理由的,是为了内厅的……」

「禁忌房间?」

「是的。禁忌房间里的东西,照顾它的方法……是一子相传,只有长男能够学到。长男过世的话,就由次男、三男依序继承……女子不算在里面。」

「哦……」

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益田很难问出口。

「妳受不了那种古老的陋习是吗?」

总觉得这话在哪里听过。

益田在上次涉入的事件里,看到了许多女性被古老的制度压垮、扭曲,却仍然不断地挣扎。

但是布由摇了摇头。

「我一直活在那种制度当中,所以老实说,完全无从感到不满。就像鱼不会去意识到水,不是吗?直到从水中被捞起来,才知道水的存在。」

「有道理!」寅吉少根筋地答腔。

「可是那样的话……」

到底是为什么?

「我认为制度或规则,这类束缚人们的事物,对于无法忍受的人来说,或许是真的无法忍受,但也不是废除了就能够海阔天空。而对于能够忍受的人来说,有或没有都是一样的。」

「妳的意思是,对妳来说,不管有或没有都无所谓?」

「嗯。」布由落寞地,同时有些歉疚地说。「我想对于家庭、家世、传统这类事物,有许多人在其中感觉到历史的重量与包袱吧。来找我商量的人当中,也有许多人说想逃出那些制度、破坏那些制度。」

——咨询者吗?

没错……这名女子就是华仙姑。听到这些话,益田才真切地感觉到。眼前这名述说的女子,并非只是个遭到恶汉追捕的不幸美女。

华仙姑继续说下去。

「是啊……之前来找我商量的年轻女子这么说了:我有个心上人,但是父母不允许我们结婚,为什么我必须和父母决定的对象厮守一生?这是我的人生,我要自己决定……」

「最近这种人突然变多了呢。」

「听说是呢。」华仙姑的口气像个异邦人。「那个时候,我一如以往,心不在焉地说出不带半点真心的神谕,但是我一边说着不知道谁让我说的话,一边这么想道:这名女子的心情……我半点都不了解。」

「不了解?」

「嗯。那名女子再三提到我喜欢、我要自己选择、这是我的人生,我我我地说个不停。那么自我到底是什么?只要照着我想的去做就是对的吗?坚持自我,是身为高等人种的条件吗?」

「呃,怎么说,这是为了过自立的人生……呃,或者说是为了守护个人的尊严……」

「我没有自我。如果说具备自我才叫高等。那么我就是一个低等的人。」

华仙姑嗓音清亮地说道。

益田困惑了。非常……困惑。

「呃。那该叫高等吗……呃,这不是高等低等的问题……」

不,就是高等低等的问题。每个人都毫不犹豫地说,自立的人比无法自立的人更了不起,不是吗?

「所以说,呃,那是现代的自我确立……或者说身为一个现代人……」

「过去的人比现在的人更差劲吗?」

「不……」

「制度虽然一直在改变,但是我认为人从远古以来就一直没有变过。我这样的想法是错的吗?」

「不……这……」

完全无法反驳。因为再怎么说。益田就是对那种墨守成规、死板的论调感到疑问,才辞掉刑警工作的。

华仙姑垂下头来。角度一变,表情看起来也跟着变了。

「我没办法断定我就是哪种人、怎样是我的人生。我认为我无法不给任何人添麻烦、不依靠任何人地活下去。因为我这个自我,是被父母养育、被社会守护,一直活到现在的结果,所以构成我这个自我的要素,大部分都是别人赋予的,不是吗?那么自我就像是一面反映世界的镜子——我深深地这么感觉。」

「镜子?」

「没错,镜子。」华仙姑彷佛宣告神谕似地说。「镜子可以照出各式各样的东西。无论是花还是脸,只要放在镜子前,全都会如实照映出来。看镜子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是在看镜子本身。然而每个人却都满不在乎地说他们在看镜子。」

益田赫然一惊。

华仙姑说的没错。镜子是没办法看的。每个人都只看倒映在镜子表面的东西,然后说是在看镜子。

「看到的只是虚像。每个人都认为倒映在表面的影像就是自我。可是那种自我,只要站在眼前的东西改变,就会跟着改变了。所以自我这种东西,找了也是白找。」

「那……」

「所以说,」华仙姑继续宣告神谕。「我想重要的是自我面对的是什么人。我刚才提到的女性咨询者显然想反抗父母。这是常有的事。但是假设说有苹果和橘子,父母亲叫她吃苹果,其实她本人觉得吃苹果也无谓,却出于反抗而选择了橘子,这种情况也能算是什么所谓个人的尊严吗?」

「这个,呃,确实有一个反抗的自我,而这个自我也是自我的一部分,如果顺从于这样的自我……」

自我自我自我。像鹦鹉般反复个不停,益田觉得自己真像个傻瓜。

华仙姑说了:

「在那种情况下,如果顺从真正的自我应该是两边都可以吧?不过前提是有所谓真正的自我存在。」

「或、或许她其实是喜欢橘子的。」

「或许吧。但是如果有一个人即使违反你的意志也强烈地希望你吃苹果,而且你也明白他的要求并非出于恶意,那么即使糟蹋别人的心意,也一定要选择另一样——人真的有什么喜欢到这种地步的东西吗?」

「唔……」

益田抱起双臂。

「相反地,虽然其实想吃的是橘子,但考虑到推荐的人的心情,结果还是选择了苹果……这样算是受到强制而扭曲自我吗?」

「这个嘛……」

益田望向敦子。

敦子默默地低着头。

益田觉得这种态度一点都不像她。

「虽然状况各有不同,而且婚事也不能和食物相提并论,不过无论如何……凡事都没有绝对,不是吗?」

「是这样没错……」

绝对这种东西只存在于概念当中。

「可是……若论您所说的所谓现代人,现代人唯有自我是绝对的吗?我……不愿意任凭别人摆布地度过一生,可是我也没有那么强烈的主张,明知道别人不愿意,也要……坚持到底。」

华仙姑维持着一贯的表情,忽然变回了布由。当然,那只是看着她的益田一厢情愿地这么感觉罢了。华仙姑会流畅地宣达神谕,但布由不擅于谈论自己。

「我大概了解妳想说的意思。」益田说。「什么个人、自我,说得似乎很了不起,不过这些东西确实很暧昧模糊,而且是相对的吧。同时若是不拘泥于个人或自我,有没有制度都无所谓——你是这个意思吗?」

「不是吗?」

「这……」

益田不明白。

益田质疑社会的绝对性而辞掉警官工作。但是如果连自我之于自我的绝对性都得怀疑的话……这……

「制度……例如说,法律算是一种制度吗?」

布由战战兢兢地询问。

她彷佛认为反抗时代潮流是一种主张,而主张是一种坏事。

「对……」

布由张开没有涂口红,却带着一抹艳红的姣好嘴唇,发出宛如敲打玻璃杯般的轻脆音色。

「对了……人……」

「什么?」

「不能杀人……有这样的法律吧?」

「当然有了。」

「对于想杀人的人来说,这条法律一定很碍事。因为会受到惩罚。可是对于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人的人来说,这种法律一点都不碍事。无论这种法律存不存在,都不会有任何不同。不对吗?」

「妳说的应该没错。的确,世上很少有人会杀人。人不会那么轻易地杀人,大部分的人也认为杀人是件坏事,所以从来没听说过有人主张不要惩罚杀人犯或修改法律。不过如果世上真的没有任何一个人拥有杀人冲动,也不会有限制的法律出现了。正因为即使很少·也一定有人想杀人,所以……」

「可是就算有法律,杀人行为还是不会消失。」

没错。

「所以……我认为人会不会做出那种凶残的行为,和有没有法律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布由说道。凶残的行为因为有法律,才被称为犯罪行为。因为有社会,也才会被称为反社会行为。但是若问如果没有法律也没有社会人就会大开杀戒吗?当然不会有这种事吧。

「所以……我认为家和规矩也是一样的。这类束缚个人的制度,也是因为先有一个团体,由于某些行为蒙受损害,才会制定出禁止的制度,同时也因为有人想要做出某些行为,制度才会出现吧。但是会遵守制度的人不是因为有制度才遵守,会破坏制度的人不管有多少制度,也一样会破坏吧……」

她的意思是,制度不管有或没有都无所谓吗?

「没错……就像即使明文禁止……还是会有人杀人一样……」

华仙姑——布由这么作结。

——杀人。

听到这两个字的瞬间。益田彷佛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浑身战栗。

布由彻底地面无表情。没想到端整而毫无矫饰的脸竟是如此地恐怖。读不出感情。

「如果人不杀人……不是由于受到法律和制度所禁止的话……那么是受到什么所限制呢?」

布由问道。

「这……伦理观或道德观……」

不是吗?

难道不是吗?

「跟……」

敦子突然插嘴。

「……跟那种飘忽不定的道理无关。」

「咦?」

「人之所以不杀人。是因为人是人。」

「什么?」

敦子就这样沉默了。

华仙姑望着敦子的侧脸,面无表情地再次转向益田。看在益田的眼里,应该毫无变化的那张脸看起来非常地悲伤。

「益田先生……」华仙姑说道。「家是制度。但是……家人并不是制度。」

「呃……」

「我想无论活在什么样的制度里,人都不会过着多么与众不同的生活。这十年之间,我接受过许多人的咨询。无论是身分尊贵的人,还是家财万贯的富翁都来找过我。有人过得拘束,也有人过得轻松;有不幸的人,也有幸福的人。但是每个人都一样,早晨起床,吃饭,然后睡觉。人不会因为有钱就能吃十倍的饭,再幸福的人也会肚子饿。当我接触到许许多多的人以后,学到了一件事,一个人无论处在多么严苛的环境里,只要能够做为一个生物正常地生活,就不会感觉到太大的不幸。」

「做为一个生物……?」

「可以说是……人类这种生物活下去所需要的成长方式、生活方式吧。不愿意生孩子、不愿意给生下来的孩子哺乳,这种情况还是不正常的。即使做为一个人仍然算是正常,但至少做为生物,是不正常的……」

人类与动物不同。唯有置身在状况、主张、主义、理念这类看似高尚的事物当中,人类才能够是人类。即使谈论什么女人、男人、个人或自我,那也都只是一些看似高尚的事物——非经验的概念。但即便如此,人类依然是动物的一种。如同华仙姑所说,如果身为生物应有的模样,被这些非经验性的事物给凌驾了,以一个生物而言,或许仍然只能够说是不正常的。

华仙姑继续说道:

「我认为。保证这种生活的并不是制度,也不是道德或伦理。高迈的道理无法保证任何事。能够保证这些的,大概只有无趣的日常而已。」

「日常……?」

「嗯。也就是我所失去的事物。」

敦子突然抬起头来。

「我不太懂……,不过虽然爱情听起来有种崇高、神圣的印象,但我认为……它所意味的,就是共享无趣的日常……」

益田沉思了起来。

人们常说,爱情是盲目的。也说爱情是任何事物都无可取代的。为了实现崇高的爱,克服万难的爱情故事多不胜数。但这些故事不知为何总结束在实现的一瞬间。无论什么样的恋爱,等待着结合后的两人的,都一定是无趣的日常,但恋爱故事从来不描写这部分。因为不描写,所以每个人都误会爱情了。

厌倦了无趣的日常,为了迫求非日常,最后殉情——仔细想想,这种故事实在相当卑俗。然而这样的故事却能够风靡大众,可说是误会的极致吗?

当然,益田也觉得恋爱的契机全都起于误会。

益田想起吊桥的说法。据说在剧烈摇晃的吊桥上邂逅的男女,一定会坠入爱河。因为脑将曝露在危险中的悸动误以为是来自于恋爱感情的悸动所造成的结果。但益田认为就算不在吊桥上,恋爱的开始也都是源于误会吧。

问题在于之后。能够不断地误会下去才算了不起——这样的风潮会不会是错的?如果真是如此,益田或许一直都错了。

可能是察觉到益田有所疑惑,华仙姑暂且停了话,过没多久又静静地这么说了:「我认为,共享日常的人……就叫做家人。家人与制度、法律都没有关系。」

「家人啊……」

「而我……杀害了我的家人。然后,我的日常被剥夺了。」

华仙姑处女面不改色地毅然说道。

益田感到一阵栗然。

*

鸟口望着屋檐下那不合时节的风铃,大口大口地吃着中禅寺夫人送来的水羊羹。

被吩咐「稍等一下」后,已经过了将近一小时。这段期间,夫人送茶送点心,为了不怠慢客人,看起来忙碌极了。一问之下,原来寡情少义的主人丢着两个客人,正在讲电话。

每次夫人一来,多多良就拘谨万分,频频拿手帕拭汗。

鸟口把羊羹全部吃完后,向也已经吃完点心的多多良搭话。因为两个人在吃羊羹的时候都一直默默无语,鸟口觉得有点尴尬。

「多多良先生。」

「什么事?」

「您和师傅——中禅寺先生是怎么认识的?」

「哦。大概两年前,我被卷入一桩与出羽的即身佛有关的奇妙事件。那个时候面临了不得不解剖即身佛这种天大的状况。就是当时解剖即身佛的外科医师把中禅寺介绍给我的。他说:我认识一个喜欢妖怪的家伙唷。」

「原来如此,那个医生叫做里村对吧?」

里村是个法医,与同样是中禅寺朋友的木场刑警很熟。听说他是个怪人。多多良说:「对,就是那个头顶稀疏的人。」但鸟口并不知道里村的头发是否稀疏。

「这个医生很有意思……那时候我和一个叫沼上的人一起行脚全国,探索妖怪,不过我们两个动不动就爱插手一些怪事,好几次陷入危机。」

「这……常有的事呢。」

鸟口感同身受。

「那时就是中禅寺救了我们。那是宗杀人命案。我虽然懂得学问,却不懂犯罪啊。」

「哈哈,我懂犯罪,但是对学问一窍不通。嗳,人各有所长——这句俗谚我没说错吧?」

「没错。对,他算是实践者嘛,咒术的实践者。他的驱魔很有效吧?」

「很有效。」

驱魔——中禅寺秋彦的第三个职业。中禅寺秋彦的第三张面孔,是以祈祷来祓除妖物的驱魔祈祷师。

祈祷师……

多么过时的副业啊。

不过说是祈祷师,中禅寺也不是个单纯的祈祷师。若问他是否会进行一般的念咒或加持祈祷,因为他也是一个弥宜,所以好像也会做这类事情,不过他的驱魔似乎与这些并不相同。说起来,鸟口连何谓附身魔都不太清楚。

认识中禅寺以前,什么狐仙附身、蛇精附身,鸟口不是把这类东西当成迷信妄语完全屏斥,就是认为世上有人智无法了解的不可思议之事,全盘接受相信。因为他认为近代以后和以前,有着一道绝对无法跨越的鸿沟。

但是到了最近,鸟口逐渐觉得这个想法似乎是错的。

谈论幽灵和妖怪是很简单,但是若问鸟口是否能够说明,他完全没办法说明,所以也无法断言什么;不过中禅寺所驱逐的可以说是这类东西,也可说不是这类东西。

「他的那个……到底是什么呢?」

中禅寺完全不会引发任何神秘不可思议的现象。

他只是述说。透过述说,撼动人心,将附在人身上的东西解体。

中禅寺所拥有的莫大无用的知识,乍看之下彼此无关,然而拼凑组合起来,就会化成大量的语言,而这些语言化为咒文,化为祝词,有时候则化为诅咒,迷惑人、疏远人、激励人、抚慰人……

驱逐附在人身上的坏东西。

这是他身为祈祷师的做法。在他编织出来的语言漩涡里,许多人受到幻惑、任其摆布,近乎好笑地被他玩弄在掌中。然后……身心获得净化。

——那个时候也是。

武藏野事件时也是。

他穿着一身墨黑的简便和服。

那是他驱魔时的装扮。

中禅寺在终结混乱的事件时,进行驱魔。他驱逐附在事件关系者身上名为犯罪的妖物。

而不是解决。

他的做法对于一般破案所说的揭开隐藏的真相、揪出凶手并没有贡献。但是看样子,它具备使事件本身的特异性失效的功能。该安顿的东西安顿到应有的位置,被事件扭曲的世界暂时被矫正回来,世界被整顿为彻头彻尾的、没有任何不可思议的状态。

就这样,事件也被解体了。

「……那……唔,我无从形容起,不过那算是一种讯息操作吧?」

鸟口问道,多多良「唔唔」地低吟。

「我啊,觉得是有所谓神秘的领域的。」

多多良接着说。

「中禅寺好像完全不这么认为吧?但是和他好好谈过之后,我发现我和他只是立场不同罢了。我是个研究者,而他就像我刚才说的,是实践者。」

「可以说得更清楚一点吗?」

「我研究有关怪异的许多事。所谓怪异就是不了解的东西,但它只是复杂而已,一定有其理由。只要穷究下去,加以爬梳,解明它的详情,几乎所有的怪异都可以拆解为论述。觉得根本没有什么妖怪、诅咒根本不会有效。可是即使如此,我个人还是会保有论述的外侧这样的事物。会留下境界的外侧这种东西。可是——中禅寺就站在境界线上。他的立场是不能谈论不可思议的。」

「哦,原来如此……」

中禅寺常说,

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不可思议的事。

起初,鸟口把它当成一种科学信徒的发言。不过那似乎不是立足于近代合理主义的发言。当然,根源似乎也不在中世的黑暗当中。

没有任何不可思议的事。

鸟口当然不明白那句话的真意,但是每当听见那句话,他总是会同时感觉到一股阴冷的不安以及舒适的安心。

对,不知怎么着,会感到放心。

另一方面也会感觉到栗然。

中禅寺说,无论是否不可思议,这个世上只会发生可能发生的事,不会发生不可能发生的事。他说的确实没错。既然已经发生,说它不可能发生,逻辑上是矛盾的,而说那是不能够发生的事,就完全是恣意的解释了。

那么,确实只能够去接受没有不可思议这件事。

虽然没办法说得很明白,但鸟口陈述了自己的想法。

他不知道自己的意思是否传达出去了,但多多良点了点头。

「我们不是会怀疑另一边吗?但他有时候反倒像是在怀疑这一边。」

多多良说道,高声笑了。

鸟口心想,如果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不可思议的话……

换句话说,这是否代表这个世上包括理所当然的事在内,全都是不可思议?全都是不可思议的话。就没有什么好不可思议的了。

不管怎么样,这与科学或魔法都没有关系。如果怀疑认识现象的主体,完全肯定现象本身,那么谜团和不可思议也全都只是个人认识的问题罢了。制造出谜团的总是人。既然都是人所制造出来的,要消灭谜团也很简单吧。

这么一想,中禅寺这个人实在相当恐怖。鸟口觉得如果他企图恶意陷害别人,肯定无人能够阻止他的奸计。只要他出手,想要使一个人不幸,简直是易如反掌吧。这样一想,唯一值得庆幸的一点,就是他并非坏人。

鸟口认为中禅寺这个人虽然难以应付,但不是一个坏人。不过鸟口会这么想,或许也只是因为他也被中禅寺一流的诡辩给唬住了……

即使如此,鸟口还是这么认为。

关于去年的事件,鸟口应该是生涯难忘吧。

鸟口觉得即使这一切全都是中禅寺的诈术也无所谓。无论凶手就逮还是谜团解开,对于幸存下来的人来说,事件都是难以终结的。而中禅寺使得事件终结了。唯有这一点是确定的。鸟口在武藏野的事件中所感觉到的,多多良会不会也在出羽的事件中感觉到了?鸟口私下这么认定。

「对了对了,说到即身佛……」

多多良说。鸟口以为他会谈起出羽的事件,结果不是。

「我在想,涂佛会不会和即身佛有关呢?」

「哦,因为都是佛吗?」

「唔,这也是原因之一。虽然似乎并不一般,但有时候木乃伊会涂漆。那不就是涂佛了吗?所谓即身佛,就是即身成佛,换句话说,是彻头彻尾的佛(注:日文中「佛」也是尸体的讳称,这里有「尸体」=「佛」的双关意思。)。」

「原来如此。那么是为了固化尸体吗?」

「对,为了保存。而且涂上漆也会比较有光泽。虽然是佛,不过终究是尸体,会被虫啃蚀,也会腐烂。而且日本的风土和埃及不同,不适合制作木乃伊。生前的断食五谷、断食十谷要是做得不够彻底,就会腐烂。而且最重要的是,我国的木乃伊死后是不进行防腐措施的,顶多只会熏一熏。」

「这样啊,听起来好壮烈唷。那么这就是正确答案吗?」

「不……」

多多良笑着,双手摆在膝上。

「格格不入呢。乡下的即身佛信仰无法和这张图连结在一起。」

「木乃伊不是长这样吗?」

「或者说,木乃伊无法和江户的佛坛连结在一起。我觉得这个佛坛和密教系的传说怎么样都搭不起来。而且这张图上画的是阿弥陀佛吧?宗派不同。那样的话,我觉得涂佛坛还比较有可能。虽然也不是没有即身佛的怪异传说……像是即身佛复活之类的传说。可是,喏……」

多多良指着桌上的画。

「……这张图,眼珠子不是蹦出来了吗?」

蹦出了五寸之远。

「是啊。唔唔……。即身佛被埋在地下,相当痛苦对吧?会不会是因为这样而用力过猛,眼珠才……。可是也不会蹦出这么远吧。」

简直就像蜗牛一样。

「不过啊,鸟口先生,这张画不是用双手指着吗?指着自己蹦出来的眼珠……」

涂佛以一副「怎么样?」的模样夸示着。

「所以这一定有意义才对。以石燕的作风,不会将没有意义的事情画进图里的,而他却把涂佛画成这个样子。从这张图来推测,在注意什么涂啊佛之前,应该是有一个眼珠子掉出来的妖怪,是名闻遐迩的。因为即身佛的眼珠是不会掉出来的。」

「确实如此呢。」鸟口望向图画。「与其说是在害怕,更像在自夸呢。夸耀自己蹦出来的眼珠。就算这样,一般眼珠会掉出这么远吗?掉出这么远,已经不是病了吧?我看过眼珠蹦出来的尸体,但也没有掉出来这么长。就算拿木槌敲打后脑勺,也不会蹦出这么远。」

「就是啊。」多多良说道,这次指着自己的小眼睛说:「一般人会觉得,不管生什么病,都不可能变成这么恐怖的症状,对吧?可是这是有纪录的。而且不是尸体,而是活生生的人,而且有一大堆。」

「有这种眼睛的人?」

「被当成怪胎观赏。」

「怪胎?您是说假日会搭起棚子收钱的,什么长脖妖、蛇女、甲府捉到的巨鼬,或是什么父母结怨报应在儿女身上怎么样的那个?」

「对。见世物小屋这类商业活动对照现今的伦理,是有人道上的问题吧。但是古来民众就喜好观赏这类东西。见世物小屋只因为低俗、下流,就被排除在学问的对象以外,但那也是一种文化。」

「我非常明白。」

对鸟口这种一脚踏在社会黑暗面里的人来说,那并非距离太遥远的事物。

「这样啊。将过剩、缺损、变形等身体方面的异常当成怪胎来观赏,如果说这是一种歧视的话,确实如此;但是见世物小屋这种东西,给人观赏的一方有时候并不认为自己的异常是低劣的,反倒是对自己的特性感到自豪。他们等于是在表演才艺赚钱。他们也是有自尊心的。嗳,虽然可能内心也有些扭曲之处,而且每个人情况都不同吧。但他们是堂堂正正表演给人看,而看的人也惊叹不已。或许这比表面上说什么所有的人都一样,私底下却阴险地加以歧视的现代更要平等也说不定呢……。哎呀,我这番话会惹来抨击哪。」

多多良说道,笑了。

「然后啊·以前有一种叫做目力艺的。」

「目力?」

「对,眼睛的力量。例如天保十二年(1841),两国广小路有一个叫目出度男眼力太郎的人举行表演。他只要一用力,眼珠就会像这样……蹦出来。」

「唔嘿,骗人的吧?」

难以置信。

「不,有留下文献。而且他的眼珠不仅能自由自在地伸缩,还可以在掉出来的眼珠上绑绳子挂东西,像是酒杯、小石头等等,听说到五贯(注:一贯约3.75公斤。)左右都没问题。他的表演大受欢迎。」

这是真的吗?

「听起来好痛唷。」

「不晓得痛不痛呢。《甲子夜话》里也留下了相同的艺人纪录,这里的叫做目出小僧。作者松浦静山还特地派医师去实地见闻。目出小僧用扇子尾一按目头,眼珠就会挤出来。其它还有《见世物杂志》的花山成劝,《江户见闻图会》的若松出目太郎等等,非常多。看看上面的插图,跟这个……涂佛的画非常相似。」

多多良说道。如果真的就像这张图所画的,那还真是种恶心的才艺。鸟口正准备再一次「唔嘿」地怪叫时,纸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

中禅寺站在那里。

*

尾国先生救了我……

佐伯布由这么说。

榎木津完全没有要起床的迹象。

益田详细地询问当时的状况。

布由生长的家——佐伯家,似乎是一栋相当宏伟的宅子。益田透过布由的叙述所想象出来的建筑物整体规模与装潢都十分壮丽,与其说是民宅,称为武家屋邸似乎较为妥当。但因为没有实际见闻,无法断定,不过总之那与益田所想像的荒村农家大异其趣。佐伯家称为旧家望族,似乎完全当之无愧。

布由以敲奏玻璃乐器般的音色述说着。

「家父……对他人总是不苟言笑,非常可怕,对我却十分慈祥。家父管教得很严格,我也曾经挨骂过,但我从来不讨厌家父。虽然没有家父时常陪我玩耍的记忆,但是正因为次数不多,印象也特别深刻……对,家父曾经在檐廊为我拍手鞠。年幼的我连双手都拿不住的大手鞠,被高大的家父拿起来一拍,看起来竟小巧玲珑极了,我觉得滑稽又好笑……」

益田以前住在长屋,后来搬到文化住宅,他成长的环境中,无法想象有檐廊的光景。

「家母是个端庄高雅的人。我一直希望能够变得像家母那样。所以即使被严格地管教,学习礼仪,也完全不以为苦,对于迟早要嫁到父母决定的人家,也不觉得抗拒。家母很内敛,很勤快,无论什么时候,都绝不粗声骂人。她总是待在厨房里,在炉灶前煮饭,要不然就是切菜……」

有炉灶的生活——也与益田无缘。

「我……」

布由如同玻璃珠般的双眼空虚,仿佛念诵看不见的稿子似地淡淡地说道。

「……我有个哥哥。还有一个和哥哥相差一岁的甚八哥,他是叔公的孙子,所以算是我的堂兄弟吧,他和我们住在一起,虽然长大以后成了佣人,不过我们三个人就像亲兄妹一样地长大。」

益田连个兄弟姐妹都没有。

「……家兄彻头彻尾地溺爱着我,无论大小事都照顾我。我一哭他就抱我,我抓到的蝴蝶飞走时,他会在原野上不断地为我追捕。家兄还说『我不要让布由嫁到别人家』……不过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蝴蝶啊……」

益田成长在神奈川杂乱的市街里,幼时家境贫困,长大后也不记得过着多富裕的生活,但父亲憧憬着都市,所以益田所过的生活似乎比同年代的人略为时髦一些。因此布由所叙述的山村风景,他只有憧憬,却无法感觉到乡愁。

益田想象着。

山的景色、草原的景色、宏伟的古老日本房舍。对益田来说只能是想象的风景,却是布由的现实吧。

「家祖父……是个比家父更严格的人,他十分沉默寡言,虽然已经上了年纪,却十分健朗,村人打从心底尊敬他,所以我也感到很自豪。一想到村子里最了不起的人就是自己的祖父,我就觉得高兴。当然,他只是在五十人左右的小村落受到景仰而已……但我觉得村人和家祖父说话时都很紧张……」

益田不知道祖父母的长相。

所以他也不是很明白布由打从心底尊敬祖父的心情。例如说,益田有时候觉得自己的父亲很厉害,但有时候也觉得父亲很让人伤脑筋。虽然觉得自己的父亲还算不错,但这个评价距离畏惧、敬畏甚远。他不轻蔑也不尊敬自己的父亲。对益田来说,布由所吐露的真情每一样都十分新鲜。

「还有……」

布由继续说道。

「……家里还有父亲的弟弟乙松叔叔住在一起。」

「叔叔啊……?」

「是的。家叔好像毕业于东京一所严格的学校,从事治学,但是身体不好,所以回家来了。叔叔总是待在小屋的房间里读书。他会告诉我和哥哥许多非常有趣的从前故事……」

益田仔细地聆听布由述说的故事,脑里不知不觉间浮现出未曾见过的情景。尽管未曾体验过那种风景,却不知为何觉得怀念。

干裂的木条、透过纸门射入的柔和光线、榻榻米上的手鞠、壁龛上摆饰的吉祥物、黑得发亮的栋梁、地炉、自在钩(注:装设于地炉上的钩子,以吊挂锅壶之类,可上下自由伸缩。)、木柜阶梯(注:江户时期的商家为了有效利用空间,将阶梯下方设计为抽屉橱柜,一物二用。)、祭祀在厨房角落架子上的,是被熏黑的惠比寿大黑……

这些都是益田身边没有过的事物。

他不可能觉得怀念。然而……

益田微微摇头。

这不是什么美丽的故事。布由只是在讲述凄惨的事件爆发前的过程。

无论有多美、有多么令人怀念……都只是已然崩坏的事物。

没错……那是已经崩坏的事物。

益田曾经从事刑警这种特殊的职业。他透过工作,邂逅了被害人、加害人、关系人等各式各样的人物,知道了各式各样的人生。

确实有人活在不幸的深渊。但无论再怎么不幸,都一定有那么一丝救赎。同样地,即使处在幸福当中,也有祸根悄悄地萌芽。无论本人觉得有多幸福,不幸的苗芽总是会在某处探出头来。然而布由所述说的过去情景中,感觉不到阴影到来的迹象。不仅如此,那种景色——任谁都多少怀抱的那种景色——就这么维持原状,被一种甘美的乡愁所笼罩。如果这是真的,希望它就这样一直下去,不想再继续聆听下去——益田开始这么感觉。

所以益田故意公事公办地开口:

「呃,那么府上——佐伯家当时的家庭成员有……令尊令堂、令祖父、令兄、令堂兄、令叔和妳……总共七人对吗……?」

益田试图逃离那不断地攫住自己、未曾体验却感觉怀念的记忆。

布由答道:「是的,总共是七个人住在一起。不过,甚八哥的父亲玄藏,在村子郊外盖了一栋小屋居住。我的叔公——家祖父的弟弟——去了别人家当养子,玄藏叔叔是他的儿子,因为一些原因,和叔公断绝了父子关系,改姓佐伯。村子里的人都称玄藏叔叔家是分家。甚八哥出生以后,婶婶就过世了,所以只有甚八哥一个人住在本家……」

「本家……和分家啊……」

如果有祸根,就是这个吗?

「他们断绝父子关系的理由是什么?」

「我不是很清楚……」布由说道,略略偏了偏头。布由说她不太清楚,表示这与后来的崩坏无关吗?

「……叔公这个人……好像被断绝父子关系后,送去别人家收养。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那是明治时代的事了。」

「明治啊……。唔,令祖父的弟弟的话……差不多是那个年代呢。」

「我听说祖父是明治四年出生的。」

「明治四年啊。如果他还活着……就八十二岁啰?」

「嗯。如果没有被我杀害的话。」

「啊。」

暗转——指的就是这样的状况吧。布由也丝毫没有情绪表露,那张面具般面无表情的脸,更教益田感到胆寒。有什么……

有什么东西走调了。从刚才一直与益田对话的这名女子或许没有学养,却充满知性,而且明辨是非,相当聪明。情绪也安定过了头。她既不激动,也不悲叹。然而……

这一切宛如理所当然。

——这反而……

不。只是益田这么认为罢了。这种人应该不会做这种事、那种人应该不会说那种话、一般人应该不会那样——这些都只是单方面的、一厢情愿的认定罢了。认定对方是这种人、社会是这种样子。划下根本不存在的所谓普通的境界线,任意将对方嵌进模子里,结果却嵌不进去,如此罢了。

但即使如此,益田仍无法摆脱那种难以弥补的失落感。

「听说叔公在收养他的人家里也引发了纠纷,离家流浪,但玄藏叔叔痛恨那样的生活,回来投靠本家……。不管怎么样,这都是我出生以前的事了。从我懂事的时候开始,玄藏叔叔就已经在村子郊外成家,并且开业。甚八哥也已经出生了……。这些事都是我后来才听说的。」

「开业……?」

「哦,玄藏叔叔是村里唯一的医生。」

「医生?」

「说是医生……或者那应该叫做汉方?会煎药草之类的。」

「呃,就像条山房那样吗?」

「唔……嗯,是啊。甚八哥告诉我,玄藏叔叔和叔公断绝父子关系的时候,因为家祖父允许他留在村子里,并改姓佐伯,叔叔十分感激,所以想要对村子有所贡献……不过从家祖父的角度来看,玄藏叔叔只是被不肖的弟弟所牵累,所以二话不说就答应玄藏叔叔留下来了……。而且村子里也没有医生。」

「然后呢?」

「唔……听说玄藏叔叔——或者叫堂叔比较正确——有一段时期住在富山,小时候就在药店里做着打杂的工作。他在工作的店里学医好几年后,才回到村子里来……」

「富山啊……」

尾国是富山的卖药郎。关联就在这里吗?

可是即使如此,仍然看不见崩坏的征兆。

「……那么,妳的叔公姑且不论,那位玄藏先生和妳的家人……相处良好对吧?」

「嗯,但可能因为顾及体面,表面上并不亲密,但家祖父似乎非常赏识玄藏叔叔,村人也都很倚重叔叔……」

布由说,甚八的母亲是村里的女人。那么应该可以视为玄藏与村人之间有着深厚的信赖关系。益田认为要加入共同体,缔结婚姻关系是非常有效的方法。如果共同体的内部还留有主从关系——即使表面上已经消失——那么玄藏等于是选择离开中心,成为构成分子的一部分。

「令叔公后来呢?」

如果惨剧的火苗——祸乱,是从外部被带入共同体内部,应该是这个人才对吧?

「叔公……在那种状况下。他一年还是会回来个一两次。每次回来,好像都会和家父和家祖父吵架。事实上每次叔公回来,都会在村子里引发骚动。可是……」

「可是?」

「尽管嘴上说断绝关系了、没有关系了,但是每次叔公回来,家人都不会把他赶回去。大家都说他很令人伤脑筋,感觉却也不是多讨厌他。在我来看,叔公给我的印象就是会为我带来礼物的、吵吵闹闹的人而已。」

「哦……」

总觉得很悠闲。

「那么……争吵的原因是什么?」

「这……我不太清楚。不过听家祖父说,叔公是个投机分子。」

「投机分子?」

「那个时候,我并不懂是什么意思……不过现在想想,应该在说叔公想要创办一些不太正经的事业,藉此大捞一笔吧。」

「原来如此……」

那种人都市里比比皆是。

世上梦想发财的人多如牛毛。如果布由的祖父的评语真确,那么布由的叔公也不是多么特殊的人。他只是无法融入山村而已,这种人在都市里多不胜数。

不,近代以后,经济制度和身分制度改变,唯有梦想,是任何阶级、任何地区的人都被允许的。那么贫穷的农村地方里,胸怀野望或大志的人是不是更多呢?或许只是因为太多,反倒显得不醒目罢了。

这么一想,把布由的叔公当成搅乱村落秩序的罪魁祸首,或许太武断了。不管怎么样,如果他这个人只是有点投机,也不致于成为引发空前绝后大屠杀契机。他会如此引人侧目,只能证明布由所居住的村子比一般更和平安稳。

「村子十分和平。」

布由真的这么说了。

「……当时发生了日华事变等等,世局不安,但山里十分和平。我当时才十四、五岁,完全是个不知世事的小姑娘,只觉得每天都过得好愉快……」

然而,然而到底为什么……?

益田感觉到心跳加速了。

「尾国先生初次拜访村子……对,我记得是十六年前的秋天。」

「他来贩卖家庭药品?」

「不。呃,怎么说,村里的人很贫穷,没办法每一户都购买一箱药,但是还是需要常备药,所以玄藏叔叔会去以前当学徒的富山药局拿药。叔叔自己也会调合药品,但可能材料也不够吧。每年两次,春季与秋季的时候,药商会过来拜访。」

「哦,来批发药品是吗?」

「根据我的记忆所及,原本都是一个固定来访的熟悉药商……对,好像是一个老爷爷,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就是从那年秋天开始,换成了尾国先生……」

「哦,那么尾国一开始是去玄藏先生那里……?」

「是的。那个时候……对,那个时候,有个警察先生被派遣到村子来。警察先生只待了一年而已,所以……对,尾国先生在昭和十二年秋天,第一次到村子里来。」

「警察啊……」

益田在记事本中写下来。

「咦?那么有驻在所吗?」

「有的。不过只有一年。」

「那么……」

在警官离开之后,惨剧才发生吗?

「一开始……好像是尾国先生来到村子的时候,对家兄无礼还是怎么样,被玄藏叔叔带到本家来道歉。我记得他不断地鞠躬行礼。家兄起初脸色很僵,但可能也是尾国先生为人的关系,之后两人很快就相谈融洽了……」

不是为人的关系。

益田这么认为。

如果鸟口的调查可信,尾国这个人会使用催眠术,而且本领非比寻常。尾国能够随心所欲地操纵对方的意志、记忆和行动。

益田感到困惑。布由看了益田犹豫不决的表情一会儿,接着说:「我……对尾国先生没有不好的印象。他还活着的事……我也……」

「没关系。请继续。」益田说道。

「由于村子十分偏僻,药商大部分都会在玄藏叔叔那里住个一两晚再回去,尾国先生也是如此。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当然不知道为什么,尾国先生隔年过年也来了。」

「过去都只来春秋两次对吧?」

「是的。他大概逗留了五六天左右。尾国先生后来春天的时候也来了,那时已经是第三次来村里,村人也很熟悉他了。尾国先生带了许多礼物过来。他在村里住了一星期之久,也亲切地和我谈天,说了许多外头稀奇的传闻给我听……」

「那时候……尾国大概几岁?」

「我想应该是二十二、三岁左右。」

符合计算。

「妳……呃……」

对尾国……

益田难以启齿。这该怎么问才好?十四、五岁的女孩和二十二、三岁的男子……会陷入爱河也是很自然的事。布由静静地转动脸。

在益田眼中看来,布由像是在笑。但那一定只是心理作用。布由的表情完全没有改变。十五年前恐怕也……

——这样啊。

十五年前,布由一定也是相同的一张脸吧。

「我……只说我对尾国先生没有不好的印象,并没有……任何特别的感情。」

布由这么说。益田慌了。

「例、例如说,有没有想过牵手一起逃离村子……」

「没有。」布由说,真的笑了。

一定是吧。根据她刚才的话,过去的布由对于嫁给父母决定的对象没有任何疑问。

窗外……响起那道不可思议的声音。

益田竖起耳朵。

原本一直保持沉默的敦子望向窗外。

布由也在意着外面。

声音很快就停了。

益田感觉到一阵恶寒。

「开始变得不对劲……」布由说道。「村子开始变得不对劲……是在春天过去,尾国先生回去以后。」

「变得不对劲?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不到别的说法。那个时候,警官可能是恰好任满,也离开了村子……所以村子里感觉变得慌乱,或者说很不安定,整个村子变得骚然不安……」

「骚然不安?」

「嗯。对,虽然不是什么大事,可是到处都看得到夫妻吵架,或是无聊的纠纷……」

「那种事……

不是很常见吗?难道过去从来都没有吗?

「嗯,这点程度的事过去当然也曾经发生过。可是……对,总觉得心情暴躁……」

「暴躁?杀气腾腾那样吗?」

「嗯,还是该说干涸呢……?我自己本身那个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每天都很烦躁。我觉得整天黏着我的家兄很烦人,或觉得看家兄脸色、卑躬屈膝的甚八哥很卑微……」

「这是当然的啊……」

益田说道。

「从我所听到的来研判——我得声明,这只是我个人的见解而已。令兄或许——请不要动怒——令兄会不会对妳怀有超出兄妹的感情呢?像是性欲,或是恋爱感情之类……这种事就算不说出口,也可以敏感地、直觉地察觉吧?所以……」

「这……」布由的音量放大了一些。「确实如此。」

「确实……如此?」

「那个时候的我也察觉得出来了。您说的没错,那种事是感觉得出来的。但是家兄很守分际,而我也了解。明知道这些事,但还是平稳地过日子,不就是一家人吗?挑剔彼此的缺点、污点,加以指责,贬低彼此,或强迫彼此,这样的生活……我觉得是不对的。」

「不对?」

「我觉得不对……。我刚才不是谈论过个人吗?」

「是的。」

「如果要真正尊重个人,在主张自己的个性以前,若不先认同对方的个性的话,至少我认为每天的生活是过不下去的。」

「可是……」

「嗯,我懂。这种观点应该无法适用于每一个社会,但是例如说,至少家人之间不是这样的话……对,因为能够改变自己的只有自己,而这样的自己……」

「是……一面镜子吗?」

「嗯。所以……」

「妳的意思是,若想要敦促别人自省,强制或试图启蒙是无效的吗?家人的信赖才是最重要的?」

「是的。不过……说是信赖,我觉得也有些不同。信赖这句话里,背后有着期待。而期待是一种无言的压迫。」

「原来如此……」

虽然有人因为无法信赖他人而迷失,但也有许多人被他人的信赖给压垮。

「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全数接受,过着日常生活……这才是……」

「这才是一家人吗?」

「我是这么认为。」布由说。

「妳所说的……唔,我非常明白。或许事实就像妳说的。不过人在小的时候还好,只是随着成长,就会出现种种想法不是吗?有时候想法也会相左……这就像是妳说的,自我每天不停地在改变。所以人生中会有厌烦亲兄弟的时期。要是完全没有,也算有问题吧。无法离开父母、或无法放手让孩子离开也是……」

「您说的没错。」布由打断益田的话。「因为我也是如此。即使是我,也曾想反抗父母。相反地,我也曾经遭受过无理的对待。这是有的。无论是父母还是孩子,都有这样的时期。即使如此,还是全数接纳,这不就是日常吗?」

「呃,是啊……」

仔细想想……布由说的是真实。在主张身为父母或孩子的立场之前,人类若是不聚集在一起,就无法活下去。吃喝拉撒睡不需要大义,也不需要名分。彼此保证没有大义名分的事物,或许这就是家人。

但是……

「过去一直是这样的。」布由说。「不管生气还是吵架,那都是另一回事。即使讨厌、争执、就算是憎恨……我们也顺利地相处过来了。」

「妳是说……一切再也不是如此了……?」

布由默默地注视着益田。

「可是布由小姐,无论是什么样的家人……孩子总会独立,父母也会衰老,迟早……」

「嗯,可是……」

「可是?」

「并不会彼此残杀吧?」

布由说道。益田垂下脸去。

「并不是争吵变多了,也不是争执变严重了。而是覆盖着争执的日常性变得稀薄,使得争端显露出来了……」

即使表面清澈美丽的湖,只要水位降低,也会露出肮脏的湖底。就是这么回事吗?

「就是这么回事。」布由说。「家兄与甚八哥开始为了琐事彼此反目。家父开始吼人。家母卧病不起。叔叔被人说是米虫,关在房间里不出来。家祖父斥骂村里的人……此时……」

「又是……尾国吗?」

「嗯。尾国先生还有叔公回来了。大概是……六月底的时候吧。」

布由说,他们一回来,就吵得不可开交。

当时村子正处在歇斯底里的摆荡之中。

投机分子的叔公——上一代当家的放荡弟弟在玄关口,首先殴打了布由的哥哥以及自己的孙子甚八,并大声怒骂。

哥,今天我一定要看到……!

布由说,就是这句话揭开了序幕。

叔公抓起放在玄关的柴刀,穿着鞋子就这么走进屋里,从走廊往里面走去。布由的哥哥抓住他,但甚八插了进来。甚八说:让他看!你也看个清楚……!

此时玄藏接到消息,得知断绝关系的父亲所做出来的蛮行,与几名村人赶了过来,争先恐后地冲进里面。上代当家挡在走廊中央,现任当家则叉着腿站在后面。没错。男人们在保护着什么。

「那么……令叔公……是想看里面的……」

「是的。他想看里面的……大人吧。」

「里面的……」

里面有东西。

「场面演变成一场混仗,简直如同活地狱。男人们在房间前缠斗在一起,大吼大叫,彼此叫骂,彼此殴打……」

活地狱——这样的形容经常听到。

家人之间的纠纷有时会发展到脱离常轨。像是丈夫对妻子施暴、不良少年殴打父母、兄弟争夺遗产——若要举例,实在不胜枚举。这如果是陌生人的纠纷,一旦动手,立刻就闹上警察了。遭到破坏的关系一辈子都无法修复。

但是就像布由刚才说的,不管骂得多么不堪入耳,即使演变成伤害事件,家庭中的纠纷也会扩散进无止境的日常反复中,不久后就像魔法般修复了。益田觉得这是一种隐忍、是不对的事。例如家庭中的暴力,不管再怎么忍耐,也无法解决任何问题。所以他一直觉得该主张的时候就该好好主张,该改变的时候,还是得彻底改变。

但是……

确实,婚姻是个人与个人间的契约。

家是古老落伍的社会制度。

但是,看样子家人并非契约也非制度。

家人还能够发挥家人的功能时,或许人是不会崩坏的。

益田这么感觉。

益田逐渐觉得,在个人和社会当中寻找人会崩坏的原因,或许没有意义。如果当中有什么个人主义和社会科学无法完全解释的部分,那么浮面的现代主义是否有可能放过了某些极大的误谬?将父亲责骂孩子的行为直接视为虐待儿童、将夫妻吵架直接视为性别歧视——比起事情本身,这种直接代换的行为或许反倒有问题。

如果借用布由的话来说,人是不是渐渐失去了做为一个生物正常存活的方法——将日常视为日常的方法了?

当人完全失去它的时候……

「家母……突然大叫着什么,闯进他们之间。纸门破掉倒下,叔公连滚带爬地进了内厅,往壁龛后面的禁忌房间入口直冲而去。家兄扑上叔公,却被甚八哥给抱住了。我吓得双脚僵直……但是为什么呢?我突然觉得悲伤,悲伤得无法抑制,摇摇晃晃地上前去阻止。甚八哥说危险,叫我让开……」

把布由推开了。

「家兄叫着:你对我妹妹做什么……」

从叔公手中抢过柴刀。

「朝着甚八哥的脸……挥下去……」

血肉横飞。

「瞬间,在场的人都怔住了。家母……尖叫起来。我……我说了什么呢?我不记得了。我浑身泼满了血迹,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腹部底下冲了上来……」

布由从呆住的哥哥手中抢下柴刀。

然后。

「我朝发呆的哥哥额头挥下柴刀……」

接着,

「把只顾着守护无聊事物的家父的脖子……」

斩断了。

「把空有威严,什么都无力阻止的祖父的头……」

敲破了。

「朝着把秩序搞得一塌糊涂的叔公后脑勺……」

一刀刺下。

两三下就结束了。

「此时家母爬了起来,硬要从我手中夺下柴刀。我奋力抵抗,结果砍到了家母的肩口……」

布由的母亲彷佛生平第一次大叫似地厉声尖叫,喷出鲜血倒下了。

「家母倒下以后,在场的人似乎才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玄藏大叫着跑了过来。

「不可思议的是,我一点都不感到害怕。害怕的反而是叔叔。我毫不感动地挥下柴刀。到了这个时候,乙松叔叔才总算从小屋里出来了。我非常生气,觉得他漠不关心到这种地步也太离谱了……」

布由将博学的叔叔也杀害了。

「叔叔连尖叫也没有。」

接着,布由将靠近她的人接二连三地加以杀害。

她说她已经糊涂了。

——但是。

就算手中持有凶器,一个才十五、六岁的小女孩,有可能做出如此残暴的凶行吗……?

——不。

可能……吧。布由的恐惧感麻痹了。相反地,她身旁的人受到恐怖所支配。无论在任何胜负中,先感到恐怖的人就输了。

内厅化成了血海。接近布由的人,全都被湿黏的液体绊住脚步,轻易地成了少女凶刃的饵食。浑身是血的人体在房间里堆积如山,不知是死是活。

那种情景简直有如地狱。

但是痛苦得翻滚的亡者当中站立的不是恶鬼,而是一名洋娃娃般的少女。

而那名少女——面无表情。

「可能……血喷进眼睛里了。人不是常说眼前一片鲜红吗?那是因为鲜血喷进眼中,才会看起来一片鲜红。我像那样待了多久?等我回过神时,偌大的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站着。」

益田无法插嘴陈述感想。

「我把所有的家人都杀了。」

益田全身的毛细孔张开,感到坐立难安。

「妳……」

「我……脑袋空白一片。不,我在想今天的晚餐是什么?母亲会做些什么好吃的?明明母亲早已浑身是血地死在我的脚下……」

益田捣住嘴巴。

短短两小时前,他才吃了布由准备的早餐。

「尾……」

尾国呢?

「对了,时间……我不太清楚过了多久,但我忽地回头一看,尾国先生就站在那里。尾国先生一脸呆然地站在禁忌房间的入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他、他从禁忌房间里、里面走出来?」

「嗯。他说他赶过来阻止,却怕得不敢动弹,逃到里面去了。因为叔公在我砍破他的头之前,已经打开了那扇门……」

尾国这么说了:

布由小姐,刚才有个人逃走,到村子里去通风报信了……

现在村人一定已经赶到,包围了这栋屋子吧……

再这样下去你就危险了。他们绝不会就这样放过你……

你杀了这座村子无可取代的重要人物……

即便不是如此,这阵子村人们也杀气腾腾……

就算村人放过你,你也酿成了大祸……

你会被逮捕。要是遭到逮捕,一定会被判处死刑……

「……那个时候,我依然犹如身处梦境,漠不关心地听着那番话……」

尾国扳开布由的手,抢走柴刀。

布由小姐……

去洗脸,洗手……

换衣服,然后逃离这里……

只有这条路了。这里就交给我,你快逃吧……

你要直接去韮山的驻在所。不,不是去自首……

你听好,到了驻在所之后,不要提起这里发生的事……

记住了吗?一句话都不要说,总之,你请他们联络山边这个人……

只要说山边,驻在所就知道了……

「山边?」

「恩。我照着尾国先生说的做了。我急忙洗脸更衣后,总算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事。我记得我浑身发抖,连钮扣都扣不上去。抖得简直离谱。没有多久,我就听见闹哄哄的声音……」

村人们大举进到家里来了。

「我感到害怕,从后门暂时逃到后面的墓地,躲在墓碑后面。」

「躲在墓碑后面?」

「嗯,不,与其说是躲起来,我是怕得动弹不得了。探头一看,村人们手里拿着铁锹和锄头,疯了似地吼叫——他们恐怕真的疯了吧。我觉得每个人都变得像我一样。所以每个人都不晓得自己在做些什么、发生了什么事。众人只是因为裸露出来的恐惧而拿起武器……袭击尾国先生。没有多久……尾国先生浑身是血地跑出来。然后我听见了惨叫——尾国先生的惨叫。」

然后布由总算了解了。

「那个时候,尾国先生成了我的替身……所以……」

「替身?」

——为什么?

尾国只是个偶然碰上惨剧的行脚商人罢了,不是吗?

就算尾国人再怎么好,一般人会替关系不怎么深厚的女子顶下杀人罪嫌吗?不,不只是顶罪而已。如果布由说的是真的,尾国甚至舍命让布由逃走。身为外地人的尾国没有任何牺牲自己的性命来保护布由的必要性。完全没有。

前提是如果布由说的是真的。

这……

「那时我打从心底感到恐怖。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碰上过那么恐怖的事。与其说是恐怖,更接近疼痛。我好悲伤,悲伤得无以复加,悲伤得无法自持,不知道是胸口还是心,痛得不得了……」

布由在疼痛催赶下,逃走了。

她在险峻的山路上奔跑,跌倒了好几次,然后照着尾国说的,去到了山脚下的驻在所。

警官看到布由,露出诧异的表情。

「我不知道多少次想要说出实情。可是别说是自白了,我连话都说不出来。即使张嘴,也只是空虚地开合,然后好不容易,我总算说出山边这两个字。」

警官好像相当困惑,但是他一听到山边这个名字,似乎了解了什么,打电话到哪里去了。警官讲了一会儿之后,似乎了解了情况,接着拿钱给布由。

益田觉得事情的发展十分不可思议。

然后警官这边说话了。

到东京去……

「去东京?」

好……奇怪。

「恩……警官送我到途中,说之后的事那边会安排。我完全是一头雾水……」

布由烦恼的几乎发狂,独自一个人前往东京。益田无法想象她的心情。

但是……不久后悸动平息,掠过车窗的陌生景色逐渐冲淡了日常性,一切变得就像梦中的记忆。

即使如此……布由并没有忘记自己做的事。布由并没有疯。到了东京以后,不仅没人为她安排,也没有人迎接她。布由在寂寞当中恢复了感情。她的判断力恢复后,不禁为自己犯下的重罪惊恐战栗。这也难怪,牺牲者少说有十几人,最多甚至有五十几人……

但是……

过了好久,都没有追兵追上来的迹象,惨剧也没有被报道出来。没错……没有人知道这个事件,当然益田也不知道。

「布由小姐……那……」

会不会是假的?

益田望向敦子。

敦子将手按在脸颊上,沉默着。

寅吉起初坐在布由附近,不知不觉间却移动到窗边的侦探专用椅子上了。

「可以推测的可能性……」

可以推测的可能性——布由再一次说。

「我想……只有一个。如果有任何一个村人存活下来,那么骇人的事件不可能没有曝光。所以……」

「你是说……村人无一幸存,全都死了?」

「是的。如果那样的话……我所居住的村子与其他的村子几乎没有交流,发现惨剧也不易,可以在这段期间收拾善后……」

「隐蔽工作吗?杀害所有村人后?」

——这种事……

「你是说尾国杀的?」

布由摇摇头。

「尾国先生……死了。那种状况不可能得救。所以……那是个……」

「你是说……山边?」

「我在想,之后的事那边会安排……指的会不会是……收拾善后的意思……」

「是这样……吗……?」

山边是谁?杀害了多达五十个以上的人,有可能将整件事葬送在黑暗当中吗?就算办得到,又是为了什么?为了救布由吗?有那么可笑的救济吗?而且……

最重要的是,尾国还活着。

益田思考。

可疑之处实在不少。

单凭一把柴刀能有多大的杀伤力?凭一个十五岁小女孩的臂力能够杀害几个大男人?——不是这种问题。因为虽然看似不可能,但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例如说……布由洗脸和更衣。

在那种状况下,实在不可能有闲功夫去做那种事。

如果相信布由的话,惨剧发生以前,村子已经开始走调了。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包括布由在内,所有的村人都陷入了一种集团歇斯底里的状态,而惨剧成为引发暴动的导火线。然而从惨剧发生到布由逃离,中间的空档实在太长了。暴动不是那么悠闲的吧?

说起来,集团歇斯底里的原因是什么?

尾国的行动也叫人完全无法信服。

布由的杀人应该是被哥哥行凶所触发的突发行动,而哥哥会杀人,也是被叔公闯入的混乱所触发,是所谓的冲动杀人。一切都是偶然发生的。然而尾国——还有那个叫山边的人,却仿佛事前就已经商量好了某些事。内容姑且不论,但是他们透过警官,已经事前说好了。

不管怎么样,尾国……

尾国肯定有什么阴谋。

这件事应该打从一开始就是设计好的。

——为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

一道格外巨大的那种声响,打乱了益田的思绪。

声音……没有停止。

「怎么回事?那是什么声音?」

寅吉转动椅子站起来,望向窗外,「噢噢」地叫着。益田也站了起来。那种音色十分惹人厌。对……那种声音教人心情暴躁。

益田望向窗外,也「噢噢」地叫出声来。

奇异的集团在大马路上游行。

他们穿着色彩鲜艳的异国服装,胸前挂着金属制的圆形饰物,举着长长的竿子,上面挂着长条旗。一些人戴着奇妙的布帽,一些人舞蹈着,一些人拿着未曾见过的各种乐器。完全就是——异样。

不可思议的声音,是那些乐器同时吹奏所发出来的音色。

「这……是什么游行啊?」

寅吉嘴巴半开地说:「是化妆游行吗?还是中华荞麦店全新装潢重新开幕?」

不像是抗议游行。旗子上的字也全是汉字,完全看不懂。队伍缓慢地移动,只留下声音,从视野中消失了。声音不断地在耳边萦绕。

感觉非常讨厌。

益田……大声开口:「布由小姐!」

布由静静地看着益田。

「你……无论如何,你一定被尾国给陷害了。这十五年来,你一直受到蒙骗。不管你怎么说、怎么想,尾国诚一这个人都还活着……」

益田不像平常的他,突然激动了起来。

他觉得激动是一件很丢人的事。

「他是什么人?他有什么目的的?有什么……」

里面的东西。

——原来如此。

没错。一定是这个。这就是他的目的地吗?

「布、布由小姐,禁忌的房间。那个禁忌的房间里……」益田问。「究竟放了些什么!」

布由一瞬间露出慌乱的神色。

「这……有什么问题吗?」

「既然他的目的是那个东西……」

「咦?」

「里面到底……」

「是水母!」

背后突然响起一道怪叫声,益田往前扑倒。回头一看,寝室的门扉完全打开了。接着那声音的主人以快活的语调说道:「那个水母好像很有意思!」

在阳光照耀下透成茶色的头发,大得吓人的一双眼睛。修长的睫毛,褐色的瞳孔,五官端正得宛如陶瓷娃娃。来人卷起高级白衬衫的袖口,穿着宽松的黑色长裤,吊带从一边的肩膀滑落下来。

那就是全世界最不像侦探的,侦探中的侦探。

榎木津礼二郎……起床了。

「不是水母的话,是冻豆腐吗?对吧,那位小姐,下次务必把我介绍给那位水母。」

「水母?」

榎木津说的话大抵都令人莫名其妙,但这次格外难以理解。益田觉得都快虚脱了。不过……他记得榎木津前几天救出布由的时候,也说过相同的话。

「榎、榎木津先生……你说的水母是……」

「什么榎木津先生?」

榎木津满脸怒容地说。

「喂,笨蛋王八蛋。」

「呃?」

「说到笨蛋王八蛋,就是益山,你!你这个笨蛋王八蛋!这么一大清早的,你还大声叽里呱啦,吵死人啦。所以你才不只是一个笨蛋,而是笨蛋王八蛋!而且那是什么鬼声音啊?噗—噗—喵—喵—的,吵死人啦!一大早就制造噪音游行,害人家完全没办法睡觉!到底是谁啊……」

「什么一大早……现在都已经中午了。」

「笨蛋东西,我起床的时间就是早上。我睡觉的话就是晚上。从老早以前就是这样了。」

多么唐突的家伙啊。

榎木津大步往门口走去。

「呃……」

「我要去申诉!本大爷亲自出马呢。一般来讲,应该是你们去才对啊。主人睡不着觉,就唱摇篮曲,主人睡着,就消灭妨害安眠的家伙,这不是奴仆的职责所在吗?和寅和益山,你们两个好好记住啊!」

榎木津鬼叫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之后走了出去。钟「哐当」一响。

一阵尴尬而空虚的沉默降临。

「我……我来泡个茶好了。」寅吉说道,就要前往厨房的时候……

布由开口了。

「内厅的禁忌房间里……有着不死的大人——君封大人……」

「君封?」

——不死?

「哐当」一声,钟响了。

益田以为是榎木津回来了,朝那里一看……

屏风后面露出一张戴着眼镜的陌生脸孔。

「哎呀,是拿错药了吗?」寅吉说。

「路上有些不好的东西在晃荡……我有些担心……凫浴蝯躩鸱视虎顾是否无碍……」

男子笑着说道。

敦子无声无息地站了起来。

*

迟了许久回来的主人不知为何一脸严肃,不过这是老样子了,鸟口随口搭讪说:「师傅,好慢唷。」

中禅寺看也不看鸟口,只对多多良说:「抱歉让你久等了。」

主人在固定位置——壁龛前坐下。京极堂家的客厅没有上座下座的概念,据小说家关口说,中禅寺会坐在那里,纯粹只是因为壁龛堆着书本。就算有来客,也能随时伸手拿到书,所以他才坐在那里。这个书痴就连在接客时,只要一有空档,也会拿书来读。不过大部分的访客都明白这一点。

「那么……有什么发现吗?」

中禅寺劈头就问。

「算是有。话说回来,中禅寺,前天的……」

多多良皱起一双短眉问道。中禅寺微微扬起单眉,「哦」了一声。

「……真是麻烦你了。」

多多良挥挥手。

「那不算什么。那位女士和我听说的印象大不相同呢。那位姓织作的女士很摩登呢。」

「织、织作……?」鸟口发出错愕的声音。「……您、您说的织作,是那个织作茜吗?」

多多良诧异地望向鸟口。中禅寺还是老样子,无视于鸟口说:「那么她问了什么问题?」

「哦,她在寻找适合供奉宅神的神社。」

「宅神啊……。那么你建议她什么地方?」

「下田或云见。」多多良答道。中禅寺点点头说:「原来如此。」鸟口觉得一头雾水。

「那么你说的发现是……?」

鸟口还没有机会发问,话题就结束了。多多良说:

「对对对,然后啊,昨天我突然想起来了。呃……喏,丰后国某氏妇尸涂漆之事——这个故事。中禅寺,你有没有印象?」

多多良说道,中禅寺「啪」地拍了一下手,说:

「哦,《诸国百物语》啊。这我倒是没有注意到。的确,那是在尸体(佛)上涂漆的故事。」

「对吧?我本来也一直忘记了。所以我想要回归基本来看。」

「我记得那是将夭逝的美丽妻子的尸体涂漆固化,收在持佛堂(注:安置早晚祭拜的佛像或祖先牌位等等的建筑物或房间。江户中期以后,演变为一般家庭中的佛间或佛坛。)里的故事……是吗?」

「对对对。」多多良点点头。

「什么什么?这是在说什么?」

一听到在尸体上涂漆固化,糟粕杂志的记者就兴奋难耐。简直就是猎奇事件。

中禅寺回答了:

「丰后的话,是大分县吧。据说是发生在那里的事,有个人娶了十七岁的美丽妻子。」

「十七啊,真羡慕。」

「会吗?夫妇俩鹣鲽情深。」

「嗳,妻子才十七岁的话,也难怪会鹣鲽情深嘛。」

「你干吗这么拘泥十七岁?你就这么喜欢幼齿吗?」

「咦?不,就算年纪再大一点……再多个五六岁也……」

「什么跟什么啊?然后,丈夫在闺房中对妻子说,如果你先死了,我这一生绝对不会再续弦。」

「好甜言蜜语。一般这种话只有结婚前才会说。这等于给钓上钩的鱼喂饵嘛。」

「你的比喻也太莫名其妙了吧?然而妻子却因为风寒加剧,一下子就死了……我记得是风寒吧?还是不是?」

「风寒之症,终致香消玉殒。」

多多良答道。

「临终之际遗言曰:如怜妾身,毋需土葬火葬,剖我腹取脏腑,填米粒,上涂漆十四遍,外设持佛堂,置我入内,使持钲鼓,朝夕来我前,勤念佛。」

「剖腹?真是猎奇呢。持佛堂是什么东西?」

「收纳牌位和佛像的祠堂。」

「钲鼓是那个钟吗?」

「是念佛的时候拿来敲的圆形铜钲。」

「哦。那么那个丈夫……真的这么做了?」

「他照做了。接下来就是怪谈了吧。」

「早就是怪谈了。女的变幽灵了吗?」

「没错。丈夫独身了一段时间,但是在朋友强烈劝说下,于是他续了弦。然而继室很快就要求离婚。于是丈夫再娶,新的继室很快地又回娘家了。不管娶了多少个,都无法长久。」

「哦,幽灵出来了是吧?」

鸟口垂着双手说道,多多良便说:「不是。」

「不是幽灵呜呜地出现吗?」

「不是。中禅寺,那不是幽灵吧?」

「不是。但以现今流行的愚蠢灵异科学来分类,也算是幽灵的一种吧。不过这个故事中出现的东西,和幽灵完全不同。但是那个男子一开始也以为是死灵或作祟之类,找人来祓除恶灵和祈祷。」

「请人来除魔了啊?」

「是啊。结果有了一点效果。一段时间平安无事,男子便放心地外出夜游,新的妻子找来女佣女仆,一起谈天说地。结果到了四时——大概晚上十点左右吧,外头传来敲钲的声音。」

「钲……是让尸骸拿的那个钲吗?」

「就是那个钲鼓。没有多久,钟声一边响着,一边有人打开门进来了。纸门一扇接着一扇打开,钟声愈来愈响。声音终于来到隔壁房间……」

「唔——」

「要唔嘿还太早。声音愈来愈近,隔着一扇门停住了。然后一道年轻女子的声音响起,说:『打开这扇门。』每个人都怕得要命,不敢开门。于是女人说:『如果不开门就算了,我今天就这样回去,但如果把这件事告诉外子,你们就没命了。』」

「唔嘿,就这样回去啰?为什么不开门呢?这样岂不是更恐怖吗?」

「没错,反而更恐怖。然后呢,妻子战战兢兢地从门缝里偷看,结果看到一个年约十七、八岁,全身漆黑的女子,手中拿着钲鼓……」

「全身漆黑?好、好恐怖唷。」

益田曾经说过,黑漆漆的很可怕。

「详细过程就先省略,然后妻子觉得害怕,又要求离婚。丈夫觉得奇怪,逼问妻子,结果妻子忍不住说出当天晚上发生的事,但丈夫说八成是狐狸作怪,不当一回事。结果四、五天之后,丈夫晚上出门,于是……」

「又来了?」

「又来了。女子又在纸门另一头要求开门。然而听到声音时,妻子才赫然惊觉除了她以外的人全都睡着了。她正愁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时候,门『喀啦啦』地打开了。」

「这次打开啦?」

「打开了。一个头发几乎拖地的漆黑女子走了进来,说道:『你说出去了!』当场飞扑上来,把妻子的脖子给扭断了。丈夫回来之后大吃一惊。因为他看到的是一具现代所谓的无头尸体呢。于是他去到持佛堂,打开门一看,漆黑的漆佛前面,就摆着妻子的头颅。丈夫一时激怒,大叫:这女人性情怎么这么卑劣!把漆佛给拖了出来。」

说到这里,多多良指着桌上的图。

「关于这部分的记述是:自佛坛拽下,黑妇暴睁眼,咬夫颈,夫亦殒命矣……所以我想说是不是就是这张图呢?不对吗?」

的确,钲鼓扔在地上,从佛坛里现身的不是佛像,而是有颜色的尸体,而且眼珠还蹦了出来……

「这个。这双蹦出来的眼睛,是不是在表现双眼暴睁的模样?」

多多良问道,中禅寺抱起双臂。

「唔……这好像不是在表现睁大眼睛吧。而且并不黑呀,如果是黑色的话,应该会整个涂黑吧?精蝼蛄也是涂成黑的。」

「说的也是。」多多良说道,有些消沉。

「会不会是红漆……?」

说是说了,但鸟口的好主意完全被漠视了。

他自以为是个很棒的想法。

「总觉得没法子完全吻合呢。」微胖的研究家说。「就是啊。」瘦骨嶙峋的古书商应道。

鸟口呆了一会儿之后问道「呃,刚才的故事,哪里不算幽灵呢?死人怀恨——或许恨得没有道理吧,因为怨恨而出来作祟不是吗?这样不叫幽灵吗?」

中禅寺脸微微纠结。鸟口心想:如果不是自己,而是小说家关口提出这个问题,会发生什么事呢?中禅寺肯定会把发问的人当成全世界最愚蠢的家伙,毫不留情地破口大骂吧。

中禅寺「唔唔」了一声之后说:

「这个嘛……鸟口,你看看这个。」

他拿出来那套《百鬼夜行》的其他卷数。

「这个……这是生灵,旁边的是死灵,下一个是幽灵。」

「这样啊。」

「石燕将这个三种三态画成不同的样子。他会画成不同的样子,是有理由的。当然,这类事物无法明确地划分,基准也会随着时代改变,因此相当难以断定。其他的相似词还有恶灵、怨灵、精灵之类。」

「的确。」

「恶灵是带来恶祸的灵。怨灵是怨恨的灵。精灵的精,则是精米的精,有去芜存菁——本质这样的意义在,换言之,也是灵魂的意思。是精锐之灵、精粹之灵吧。然后,生灵是生人的灵,死灵是死人的灵。」

「这个我懂。」

「嗯。换言之……生灵当中邪恶的也叫做恶灵,同时也有并不是恶灵的死灵。无论是死是活,只要怀有怨念,就叫做怨灵。到了精灵,人格就会减少,比较接近古来的神明概念。像是石精或花精……」

「哦……」

「换句话说,灵这种东西是没有形体的主体,怨、生或死,是用来说明它的的状态和种类。并不是在说明形状,所以有些怨灵长相如恶鬼,也有些死灵是看不见的,同时也有一些生灵只会作祟,只有现象。然后,说到幽灵,以字面来看,这是幽微的灵。」

「幽微?淡淡朦胧的吗?」

「对。它必须幽淡才行。但是怨恨并不是绝对必要的条件。所以虽然可以有说『我恨哪……』的幽灵,但是不一定要这么说才叫幽灵。照道理说,也有不会怨恨的幽灵才对。」

「原来如此,那么照这个道理来看,也有活生生的人的幽灵啰?」

「没有。」中禅寺说道。

「没有吗?」

「活着的话,就不会变得幽微。只是少了那么一点,是不能叫幽灵的。」

「少了那么一点?」

「这个嘛,说书之类的不是常有『魂魄停住于此世』的说法吗?魂魄指的是灵魂,不过魂和魄是不同的。人说三魂七魄,魂有三,魄有七。人死掉以后,三魂消失,在六道轮回,而七魄则随着尸骸留在此世。换句话说,尸体里面是留有灵魂的。」

「那么幽灵就是那个什么七波啰?」

「不是。离开身体以后,却无法进入轮回,四处迷惘,才会出来作怪吧?那么幽灵应该是三魂才对。换句话说,十里面少了七之多。」

「哦……」

「然而《诸国百物语》中的涂漆女子,尸体本身会活动。她被施加了防腐措施,所以七魄也没有离开。留在这个世上的七魄成了鬼神,移动尸骸。她有实体,所以一点都不幽。」

「还把别人的脖子咬断了呢。」

「连牙齿都有呢。如果尸体本身没有活动,而是生前的女子形姿朦胧地出现作祟,称之为幽灵也无妨。唔,当然现在这种情况也有变成幽灵的可能性,但是出现的模样是涂成黑色的,显然是死后的形姿,而且看的一清二楚。」

「哦哦,那比较像那个吗?那是……海地吗?巫毒的活死人?那是尸体出来活动对吧?」

鸟口在糟粕杂志上看过。

「我说啊,那不是尸体活动,而是活人被毒药控制。藉由神经毒使人暂时陷入假死状态,从假死状态醒来时,记忆和感情等所有的自由意志都被夺走了,等于成了使魔。活死人的称呼,是形同奴隶的意思。」

「毒药能把人变成那样吗?」鸟口问。连鸟口都不知道有那么方便的毒药。但是中禅寺却满不在乎地说:「就是因为能才珍奇不是吗?」看样子似乎是真有其事。

「可是鸟口,这个故事和活死人不同。因为人真的死了。反倒比较接近中国的……」

「僵尸对吧?」

多多良接口说。

「姜、姜丝?」

「正确的中国发音是jiang-shih。直译的话,意思是路死的尸体吧。这个嘛……对,是尸体本身妖怪化。没有受到安葬的尸体,倏地爬起来,因为死后僵硬,躯体硬邦邦地像这样蹦蹦跳跳地袭击活人,会咬人,很恐怖的。可是这个僵尸呢,不仅没有生前个人的经验记忆,和为人也毫无关系。或者说,除了形体以外,已经不是人类了。所以和这个故事还是不一样……」

「尸体本身妖怪化啊……」

中禅寺似乎有些赞叹,口里直呼「形容得真巧妙」。

「这么说的话,僵尸的位置比较接近付丧神啰?」

「算接近吗?」多多良露出难以言语的表情。「把尸体……当成物体来看吗?」

多多良挺直腰杆子,缩起脖子,手臂在胸前交抱,说着:「唔唔,付丧神啊……」低吟了起来。

「但付丧神仍然是器物吧?中禅寺。尸体不可能保持百年之久啊。那依然得是木乃伊之类的才成啊。」

「说的也是。」中禅寺说。

多多良一次低吟。

「可是……可是,尸体这个看法或许不错唷,中禅寺。我和鸟口先生聊着,想到了一件事有时候忌讳直接说死的时候,不是会以『目出』(注:有吉利之意)来讳称吗?还有死掉这件事也直接称做『眼落』不是吗?眼珠的珠,和灵魂的魂被视为相同(注:「珠」与「魂」在日文中发音同为「tama」。)。」

「换句话说,这个眼珠掉出来的画,代表了灵魂正在脱离吗?原来如此。它在表示『我不是幽灵,我只是个死尸』啊。」

「而且是四十九天以内的。」

「原来如此啊。所以也没有成佛,待在佛坛里……。出殡的时候,涂封收纳尸体的棺木的禁咒之术就称为涂殡呢。」

「有涂封的咒法啊?」

「有的。涂封是咒法的一种。这个思考方向相当不错。可是……多多良,如此一来,涂佛就不是妖怪了呢。」

「是啊。」多多良笑道。

「其实呢,多多良,我也查了不少资料……但收获不多。喏,江户末期到明治时期,不是制作了许多妖怪歌留多吗?它反映了不少没有留存在文献中的都市俗说。像是喀哒喀哒桥的撞木娘等等。我弄来了好几种妖怪歌留多。」

「怎么样?」多多良的表情突然开朗起来。

「符合的……只有一种。那须野原的黑佛。」

「黑佛?是怎么样的图?」

多多良探出身子。他小小的眼睛闪闪发光。

「野原上有个漆黑的佛像,眼珠像这样……」

「蹦……蹦出来吗?」

中禅寺抿起嘴唇,头倾斜了十度左右。

「眼珠的确是大得出奇……但那与其说是蹦出来,更接近瞪大眼睛呢。而且是那须野原啊。」

「啊……杀生石(注:栃木县那须温泉附近的一块溶岩。据传鸟羽天皇的宠妃玉藻前是九尾妖狐化身而成,她现出原形,遭到数万军势杀害,化成石头,即杀生石。)吗?」

「对。你记得《玉藻谭》吗?」

「冈田玉山(注:江户时代的读本作家,《玉藻谭》的作者。)写的?」

「对,上面的《杀生石之怪》的画也是一样。所以那是妖怪地藏系吧。」

「哦……那就不是了。可是妖怪地藏为什么每一个眼睛都那么大呢?这也是个问题呢……」

完全不懂他们在讲什么。鸟口只听过杀生石这个名称而已。

鸟口打从心底目瞪口呆,感叹似地说:「两位都由衷喜爱妖怪呢。」

「鸟口,妖怪这玩意啊,要是小看可是会遭殃的。」

「会遭殃吗?」

「是啊。对不对?」中禅寺向多多良征求同意。

「哦……。可是师傅,小看妖怪是什么意思?又没有真的妖怪。难道我说『我一点都不怕妖怪』,就会有妖怪像这样伸出舌头……」

鸟口吐出舌头。

「嗳,就是这么回事。就连你们当成吉祥物看待的妖怪,追本溯源,来头也是十分惊人的。看着有河童登场的漫画嘲笑,就像拿着树龄千年的大树削成的牙签剔牙一样。不过既然都变成了牙签,不管原料是什么,用途也只剩下那么几样,要人们区别也不可能吧,所以不管是拿去剔牙还是刺鱼板,都不是什么坏事啦。」

「呃,是这样吗?」

「是啊。」中禅寺说。

两人交谈的时候,多多良一直抱着双臂,不久后他呢喃:

「器物系这条线索还是难以割舍呢,涂佛。中禅寺,你怎么想?」

「唔,可是没有出典哪。所谓土佐派的《百鬼夜行绘卷》里并没有画下这种形态的妖怪吧?」

「付丧神的起源不一定只限于那个绘卷吧?就算没有绘卷,只要有传说的话……」

「也没有传说啊。或者可能传说是按照绘卷编出来的。」

「你是说不是记录传说中的怪异,而是从画好的画上编出怪异传说吗?这不是不可能,可是……唔。那岂不是本末倒置了哪。」

「对,是本末倒置,可是我认为笊篱或草鞋化成妖怪这样的怪异,是中世以后——不,是非常接近近世的事。」

「咦?」

多多良露出狐疑的表情接着开口。

「唔,付丧神是在室町时期完成作为妖怪的形态,这我也明白。因为当时是工匠——技术工作者的社会地位逐渐提升的时期,也恰好是社会生产力提高的时候。使用道具或者舍弃道具的行为变得普遍,旧货妖怪也才拥有说服力。以这个意义来说应该没错,但物化为怪——物精现身的故事,古今东西俯拾皆是,付丧神这样的称呼,也是从更早以前就有了吧?」

「是这样没错,但付丧神原本不是指称器物妖的称呼。因为付丧神这三个汉字显然是表音的字。付丧(tsukumo)原本是九十九(tsukumo),而神(kami)与其说是神,指的更应该是头发的发(kami)才对吧?」

「百年不足一年九十九发……吗?是《伊势物语》(注:一平安时代的歌物语,叙述疑似在原业平的风流贵族男子的一生。)中的和歌。」

「什么是tsukumo?」

鸟口插话问道。

「Tsukumo写做九十九。」中禅寺冷冷地答道。

「哦?所以才说百不足一吗?」

「对,九十九和九十九里一样,是指很大的数目……在这种情况下,单纯的只是非常古老的意思。而且如果原本指的是头发的发,很有可能是指老人——而且是老女人的词汇。」

「确实如此,《伊势物语》的注释书《冷泉家流伊势抄》里,不仅说付丧神是夜行神,还说年老的狸、狐之类是付丧神。若只说古老的事物会化成妖怪,确实并不限于器物哪。不过……我的专门是中国,只有这样的记录,还是无法令我信服。因为中国《搜神记》里记载了许多器物精,而许多志怪小说当中,也有多不胜数的非生物妖怪,大陆自古就有器物的妖怪,这些不可能没有传入我国啊。」

鸟口哑然无言。

其他的话题姑且不论,但这是鸟口初次见识有人能够在中禅寺最拿手的妖怪话题上,如此能言善道地反驳这个辩论家。

多多良接着说了:

「例如《今昔物语集》卷二十七本朝附灵鬼篇里,有物怪化成油瓶害死人的故事,还有铜精化为人形出现的故事。器物之精作怪的故事,在《百鬼夜行绘卷》出现以前也非常多。对吧?」

中禅寺从怀里抽出手来搔了搔下巴,接着说:

「那是物精吧?不是器物本身。」

「什么意思?」多多良问。

「例如说……对,就像刚才说的,精是去芜存菁,是本质的部分。以概念来说……是抽象的。」

「抽象……?」

「对……。什么是精?从事物或表象舍去固体偶然具备的属性后,它的本质属性称之为精,不是吗?例如说花精,它是被赋予人格的花这个普遍的概念,这么想大致上不会错。但是这种情况,花不是以个体,而是以种类来理解。」

「好难唷。」鸟口说。

「不,很简单。像山茶花精,是山茶花这种种类的精,是本质,而不是特定某朵山茶花化成的精。精是原本就具有的种类的本质。所以偶然经历岁月,显露出本质的话,就成了古山茶花精,但是就算不古老,也是有精的,有时候也会显现。」

「意思是也有年轻山茶花的精吗?」

「没有听说过,但是有可能。」

「经您这么一说,花精大部分都是年轻女子呢。」

鸟口当然不是很懂,只是有这种印象。

「说起来,老花基本上不可能存在。花很快就会枯萎了,花的本质总是年轻的。倒是追求树木的本质时,大部分都会是老人之姿。」

「哦,有这种感觉呢。樱花感觉就是樱花小姐,但松树感觉就是松树婆婆。」

「至于梅花就有点微妙了呢。」多多良说。中禅寺露出苦笑。

「有吧,有这种印象吧。所以说到某某精的时候,某某的地方不会是个体名。个别的属性落脱,涵盖了更广大的范围,或曰木精、或曰草精、或曰动物精,什么精都有,但是到了河精山精,就已经太过于模糊,与神是同义了。」

中禅寺转过头去,多多良想了一下,说:

「是啊,确实与神接近。但是中禅寺,在大陆,无生物的灵作怪的时候,称为精怪,而鬼——这里指的是人的灵魂——鬼和神仙有着明确的区别。在我国,像是刚才提到的《今昔物语集》里面可以看得出来,精指的显然是非生物物体的灵。像我们绝对不会说充满怨念的人精。」

「那是因为人精这种东西不可能存在。以我刚才说的区分来想,去掉人身上的个别要素,普遍的人类概念应该就是人精,但是这种概念不可能抽出,而且也没有意义。这要是禽兽,可以用种来予以概括,不是就有狼精、兔精吗?」

「有呢。」

「但是人之所以是人,就是因为我们拥有应该要被舍去的个别要素。怨恨、悲伤,是个人的感情,而这类感情不可能成为代表种的普遍要素。所以没有人精这种东西。有个体的主张时,就成为灵。即使是动物,尊重个体的时候也不叫精,而说是灵,对吧?有狸灵、狐灵,而这时就会专有名词化,例如叫做团三狼狸(注:团三狼狸是新泻佐渡传说中的妖怪狸,是佐渡狸的总大将。虽然会恶作剧,但也会帮助人类,有着许多传说。)或是御虎狐(注:御虎狐(オトラ狐)是一种会附身人类的狐妖,有许多传说。)。」

「原来如此……听起来很合情合理。是啊,就像你说的,至少在我国,精怪并不等同于器物之怪呢。」

「嗯……就像先前说的,语言是多义的,会随着时代变化,没办法像数学公式一样正确精简。不过即使在我国,精或精灵这样的称呼,用法也和其他的灵不同,这一点是事实吧。」

「这……我了解了。但是中禅寺,从你刚才所说的脉络来看,我觉得你的意思是,付丧神并不是器物的精?」

「你说的没错。」中禅寺说。

「哦?请务必告诉我其中的理由。精怪并非只限于器物的怪,这一点我是明白了。但是即使如此,我觉得将器物之精视为付丧神,并没有什么扦格之处。如果有除此之外的看法,请务必告诉我。」

多多良搔搔额头。中禅寺则搔搔下巴。

「就像你所指出的,器物之精非常多。枕精、笔精、棋盘精、砚精等等,而且自古以来就有,多不胜数。但是例如说,砚精的外表并不像砚吧?」

「嗯,不像。」

「精——不管是器物的精或动植物的精,大部分都以人形现身。例如说……对,池主(注:一般指栖息于池中、有灵力的古老动物,为该池子的主人。)现身于人前时,也都以人的形姿出现,直到被杀以后,才会变回鲫鱼或嘉鱼,现出真面目。器物也是,被消灭以后棋盘裂开,众人才知道那是棋盘精,是这样的构造。刚才举例的《今昔》,里面的〈东三条铜精成人形被掘出语〉不是这么写吗:此后,人皆知物精亦如此化人形现身……」

中禅寺突然念起古文,让鸟口愣住了。

多多良皱起短小的眉毛回道:

「上面也写道:此等物怪,化形种种事物现身,是吧?」

回答也是古文。

「你说的是〈鬼现油瓶形杀人语〉吧?不过那句话的意思是说,怪物会以各种器物的形姿现身吧?和物化成妖怪不同。」

「嗯?」

多多良把头倾向另一侧。

「相反吗?」

「相反。不是器物化成妖怪,而是莫名其妙的东西化成器物。有物怪这样一个词汇出现,让人觉得好像是在指器物的妖怪,但是不是的。说起来,物怪这个词的解释形形色色,要怎么看都行,所以容易混乱,而且若是解释为物品怪异之情状,感觉就像是在指付丧神。不过在室町时代以前,说到物怪,指的都是怨灵带来的灾祸。」

「啊……物怪这个字汇开始被用来指称器物之怪,是在中世以后呢。」

「是啊。这是怪异的解释与再构筑的结果。」

「解体与再构筑?」

「是的。只能够默默承受人智不可企及的自然现象——包括天变地异的自然之理时,怪异不可能是怪异。如果只能够垂着头畏惧崇敬,那会成为信仰;但纵然那是一种威胁,也不是怪异,试图人为操纵这些人智不可企及的事物——重新构筑世界之后,才会诞生出御灵信仰这样的东西。」

「你是说,怨灵……是认识世界的方法?」

「会发生旱灾,是因为某某作祟,之所以降雨,是因为某某圣人的法力所致——这种理解方式,完全是对原本只是单纯存在的世界赋予意义,为它的存在附加理由的行为。」

「哦……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例如说……打雷很恐怖,因为天会轰隆轰隆响个不停,还有闪电劈过,非常骇人,大树还会被击倒,引发火灾,再恐怖也不过了。而且也会带来无法抗拒的灾害。雷在古时候称为神鸣。不过只说是神,太过于模糊,还是令人不安。于是人便赋予自然现象一个人格——雷神,向他祈祷。但是人毕竟无法忖度神明的意志,于是再为打雷的现象附加一个更容易理解的理由,例如这是菅原道真在发怒……」

「咦?那么因为害怕怨灵而加以祭祀,来安抚怨灵的怒意,是……」

「其实是一种本末倒置的想法。」

中禅寺说。

「怨灵之所以可怕,是因为怨灵会造成危害吧?如果不会造成危害,就不可怕了。所谓危害,是包括天变地异在内的各种灾厄。人所害怕的是祸害,而怨灵只是追溯祸害的原因,事后附加上去的理由罢了。」

多多良「唔唔」地呻吟。

「先有……祸害吗?」

「是啊,多多良。雨会下的时候就是会下。不管人们怨恨还是哭泣,天也不会因此下雨。无论信仰上说法如何,也没有人的意志使天下雨的道理。先是下雨,众人感到困扰,但因为不明白理由,无法阻止雨下,于是安上一个人人都能够了解的理由,再依据这个理由努力除去原因——进行祭祀。不久后,雨停了——这和驱魔的机制是相同的。」

「雨、雨会停吗?」

鸟口问道。听着中禅寺的话,他渐渐觉得雨真的会停。中禅寺答道:「如果雨不停,就是作祟太强,再继续祈祷。」

多多良似乎了解了。

「原来如此。有人发疯,不明白为什么,于是咒术者安上一个理由,然后除去它的原因——这是驱魔的形式呢。」

「对……更进一步说,这场祸害是因为那个人的怨念造成的——这种本末倒置的想法变成众人的共同认识,在这样的过程中,隐藏着人的意志甚至能够支配自然的狂妄想法。敬畏御灵的心情,其实是想要支配自然的心情的另一面。」

「原来如此。可是中禅寺,你所说的妖怪的解体与再构筑,我还不是很懂。」

「不太容易懂吧。」中禅寺说。「所以说……就是本末倒置的逆转发生之处……」

「逆转发生之处?」

「对……。古人将人由于天变地异而死亡的构图,逆转为因为人的缘故而发生了天变地异这样的构图。这是最早的大逆转。接着,又再一次发生了逆转……」

「逆转不只有一次?」

多多良睁圆了小眼睛。

「简直就像侦探小说呢。」鸟口说。

「是啊。」中禅寺难得同意。「在人无法与自然相抗衡的时代,这样就可以了吧。御灵信仰应该是非常有用的。但是随着时代变迁,人类真的能够操纵自然了。」

「哦……」

「灌溉土木、产铁精炼、养蚕纺织——技术的提升,真的开始凌驾自然了。对于没有技术的人来说,技术应该就与上天自然的威胁一样,是莫大的威胁。为了理解这种神秘不可思议的技术,人们再次导入了相同的机制。」

「在技术中寻求神性?」

「神性……,或者说是……蔑视……」中禅寺简短地说。「例如阴阳师的崛起和衰微,就很清楚地表现了这个过程。」

阴阳师——鸟口并不清楚阴阳师是什么样的人。但是知道中禅寺第三张面孔的人,都称他为阴阳师。

昭和的阴阳师开口了:

「阴阳师……以前被称为阴阳博士、天文博士,是当时最尖端的科学技术者。有一段时期,在宫中也极具权势。这些都是因为阴阳师搭上了最早的逆转的潮流。阴阳师统率技术者集团,利用舶来的最新知识解读世界,做为世界的操纵者,受到尊敬与重用。但是……阴阳道后来受到禁止,阴阳师步上凋零一途。」

「祓除恶鬼的阴阳师……成了恶鬼。」

「没错。当中的理由有几个……」

中禅寺说到这里,沉默思考了一会儿。

「首先是刚才多多良举例的《今昔物语集》中的一节——物怪以器物之形现身的故事。就端看……如何解读它。」

「就像你刚才说的吧?不是器物化成妖怪,而是鬼神之类的东西化成器物……」

「换句话说,这代表不可知的力量就是道具——技术,对吧?」

「这怎么了吗?」

「所以说……」中禅寺说道。「想要掌控自然的愿望翻转过来,成了御灵信仰,另一方面,掌控自然的技术也同样地不断开发——换言之,怨灵与技术是对付自然的两个轮子。然而随着技术的进步和普及,御灵信仰渐渐地失去了效力,对于自然的畏惧心理就是这样转移到原来应该是为了统治自然而开发的技术身上。然后……」

「然后……?」

「就像自然现象的空中放电被视为雷神一般……技术也被赋予了人格。」

多多良用力一拍膝盖。

「啊,那就是……器物之精吗?」

「是的。我认为那就是器物之精。」

「这个嘛,很容易懂。可是、不过、那样的话……中禅寺,先等一下唷。呃……那样的话,付丧神呢?付丧神跟这个不一样吗……?」

不一样吗?——多多良再一次发出疑问,以抽搐般的动作又弯起脖子。中禅寺答道:

「我觉得不同……或者说,必须视为不同,道理才说的通。」

「道理?可是如果说对于技术的畏惧、想要控制技术的心理赋予了技术这个概念人格,应该也能应用在道具的付丧神上啊。」

「不……虽然不是毫无关系,但是我觉得还是不同。」中禅寺说。

「怎么个不同法?」

「这个嘛……这类器物的精,是器物的本质,是最初就具备的事物,对吧?」

「是……啊。」

「扫帚被制成扫帚的瞬间——从竹子变成扫帚的瞬间,就具备帚精这个普遍的概念了。但是付丧神是道具本身经年累月变化而成。帚精的话,每一个扫帚的个体属性在某种程度上会被舍弃掉。但是如果是扫帚的付丧神,就可以特定说是这把旧扫帚变化而成的。换言之……如果以刚才的幽灵的例子来比喻,器物之精就是三魂,而付丧神是七魂——我是这么认为的。」

「物品的概念与物品本身。」

「是的。」中禅寺点点头。「……是灵与物。」

「那么,经年累月……这部分是重点啰?」

「是啊,刚才多多良举的中国《搜神记》非常古老,不过从中可读到物品经过长久的时间会化为怪异这种想法的萌芽。不过《搜神记》只是说明时间经过会为万物带来同样的变化罢了,这很理所当然。《搜神记》的说明与其说是着重在时间经过,更偏向于气一乱,就会产生怪异。」

多多良点头如捣蒜。

「啊啊,是啊。上面说,得天之气,则化有形体,有其形即有其性,性质会随着时间的变化而改变……」

「对。春分之日,鹰变为鸠,秋分之日,鸠变为鹰,时之化也……」

「苟错其方,则为妖书……」

「因其气之反也。每到节气——春分或秋分,气就会紊乱。这后来被视为节分和庚申……」

「气与气的境界……百鬼夜行。」

「是的。器物的妖怪为什么后来会被当成百鬼夜行的代表选手,我想这点是思考妖怪进化史时的重要关键……不过这就先暂且搁着吧。」

中禅寺说道。

「总而言之……器物之精与时间无关,原本就栖宿在器物身上,而且是以人形出现。另一方面,付丧神是古旧的道具本身变化而成,外表完全就是道具本身。」

「总算连上了呢。」多多良高兴地说。

「连、连上了吗?」

哪里跟哪里连上了?原本是在讲些什么?鸟口根本都忘了。

「中禅寺主要在说,接纳技术这个新威胁的过程有好几个阶段,付丧神位在最后。对吧?」

「是啊。首先是鬼神化成器物,然后是栖宿于器物的精以人形现身,再来是器物本身变成妖怪——这么排列起来,就容易懂了吧?」

「伴随着畏惧的神性渐渐消失,被置于人的控制之下,最后被当成污秽遭到蔑视……原来如此,我了解你刚才说这与阴阳师相同的理由了。还有,付丧神的传说无法追溯到《百鬼夜行绘卷》之前的理由也大致了解了。因为更早的传说,都不出器物之精的范畴呢。」

「或许只是我不知道而已。不过看看近代据传与《百鬼夜行绘卷》差不多时期创作的《付丧神绘卷》,以及御伽草子(注:御伽草子为室町时代至江户初期流行的通俗短篇小说形式。)的《付丧神记》等等,能看出形姿上显然又历经过摇摆。」

「哦。那些作品……哪边比较早?」

「只能说不清楚呢。依我的看法,《付丧神记》比较早吧。」

「是因为像刚才说的,你认为器物本身化成妖怪——妖怪呈现器物外形,比人形更要晚吗?」

「对。《付丧神记》的妖怪,就像书名所说的,是器物本身化成妖怪,所以是付丧神,但是一妖怪化,又变得不是器物了。」

「你是说外形吗?」

「是的。一开始完全是老旧的道具,但是会慢慢地变得像野兽或人,逐渐变得不像道具,全都成了器物之精。不过形状类似的妖怪也在《百鬼夜行绘卷》中登场,两者之间确实有某些因果关系。一定是哪边模仿哪边吧。那么我认为彻底将器物妖怪化的《百鬼夜行绘卷》制作得比较晚。」

「原来如此。」

「而且如果是受到追求夸张变形极致的《百鬼夜行绘卷》的图画所触发,不可能画出《付丧神绘卷》那样平板的画吧。那顶多只能算是戴个面具罢了。相反的话倒是有可能。」

「哦,你也画水墨画嘛。我也会画画油画当做兴趣,可以了解你的想法。」

多多良说。鸟口不知道中禅寺还会画图。意外地多才多艺的古书商接着说了:「然后,我认为物品化成妖怪——呈现器物外形的异形、付丧神这样的发想,怎么样都是先有视觉上的冲击。」

「你是说先有画?」

「没错。例如说琵琶,从某些角度来看,琵琶看起来也像是人的脸吧。可是一般人不会因为这样就帮它添上手脚,这种怪人世上少有。可是……《百鬼夜行绘卷》上清楚地画上了手脚。在这里,灵机一动不知是灵机一动的瞬间造访了。类推取代了同一,从此以后,循着相同的法则,各式各样的器物就容易妖怪化了。」

「相同的法则?」

「首先是比拟。比拟成别的东西,琴可以比拟成四脚兽,寺庙房帘上挂的大铃铛被比拟成爬虫类。还有意义的翻抄。鸟兜(注:舞乐的伶人戴的凤凰头形状的冠帽。)变成了鸟,负责拉车的是拉——癞蛤蟆(注:日文中癞蛤蟆(虾蟇,hiki)与拉车的「拉」(引き,hiki)同音。),所以是青蛙。然后是过剩的附加,不管什么东西,只要画上一张脸,添上手脚,大抵都会变成怪物。这种手法就这样一直流传承下去,直到石燕。」

「器物妖怪的文法成立了。」

「没错。据传为土佐光信所画的《百鬼夜行绘卷》足以激起这样的想法。当然没有人知道那是否为光信所作,而且许多类似的仿作中哪个才是最早创作的,目前并无人能够证实,所以没办法说哪一个才是始祖……」

鸟口没看过中禅寺说的绘卷,也没看过其他的绘卷。

多多良噘起嘴巴。

「你之所以说涂佛不是付丧神……」

他指着桌上的图。

「……是因为这张图并未遵循付丧神的法则,对吧?」

「是。这是不同的系统。」

「没错。是乡下绘师或狩野派中少部分流传的《妖怪图卷》或《化物遍览》、《百鬼夜行图》之流的系统吧。文法不同吗?」

「对……这些是不游行的妖怪。

中禅寺说。

「以这个涂佛为始,涂蓖坊、呜汪、咻嘶卑、哇伊拉、休喀拉、欧托罗悉……这些妖怪是一个个附上名字画下来的,是特别的妖怪们。」

「特别……」

「很特别。我认为他们原本是游行的成员。但是祭典变成了百鬼夜行,他们扔下了道具,从队伍中脱离了。」

「咦?那《付丧神绘卷》里原本有他们……?」

「没有吧。但是《付丧神绘卷》中的付丧神,一部分是付丧神,一部分却不是。我认为画中的摇摆就是起因于此。」

多多良沉思起来。

「这部分我不懂。」多多良说。接着他仰望天花板一会儿,说了:「不过呢,中禅寺,从摇摆的《付丧神绘卷》,到摆脱摇摆的《百鬼夜行绘卷》之间,并无能显示出过渡时期的作品吧?说妖怪的文法跳跃式地进化,也有点……」

等一下——多多良突然说道。

接着他张开右手伸出。

「请等一下。据传是光信所画的《百鬼夜行绘卷》之前,不是也有器物妖怪的图画吗?《土蜘蛛草子》和《融通念佛缘起绘卷》里,不是已经有怪物是依照你刚才所说的文法所画出来的吗?那是南北朝时代(注:1336年至1392年,这段时期日本分裂为南朝与北朝,彼此对立。)的作品。」

「对,是有。但是光信以前的那些作品,依照我的看法,与其说是器物的妖怪……更接近式神。」

「式神?」

「应该是式神。《不动利益缘起》中所画的疫神也沿袭了相同的潮流。而且那是晴明祓除的……。多多良,我啊,认为式神与器物之精是一对的。」

「这又是一番奇特的见解了。」

多多良再次露出困惑的表情。

鸟口怎么样都赶不上话题。

「师傅,我记得式神不是任人使唤、方便的神明吗?叫他倒茶就会倒茶,说鼻子痒就会帮忙抓痒。」

「才不是。」中禅寺有些厌烦地说。「式是遵从一定规范的行为。是结婚式、葬式(注:即婚礼、葬礼。)、方式、公式、构造式的式。赋予这个式人格的时候,称为式神。」

「听不懂。」

中禅寺露出更加厌烦的表情。

接着他从怀里伸出手来。

「听好了,鸟口,假设这里有张纸,然后这里有把剪刀。」

「是的。假设有。」

「你是一个未开化的人,不知道剪刀这种东西。」

「唔嘿,我是未开化的原始人唷?嗳,好吧。」

「然后,你想要将这张纸一分为二。」

「呃……我想把纸弄成两半。那……哦,我不知道剪刀这种东西呢。要用手撕吗?」

「是啊。然而我知道剪刀是什么样的东西,也知道用途和用法。只要像这样把拇指和食指、中指伸进环里,以螺丝为支点,喀喳喀喳地剪下去……这就是咒术。」

「只是剪而已啊。」

「对不知道剪刀的你来说,这是魔法吧?」

「噢噢。」

有可能。

在街头电视机前聚满人潮的时代,应该不会有人听见收音机而感到惊奇了。不过这要是在百年前,收音机也是惊人的魔法。虽然人类的头脑百年前和现在应该没有多大的差别,但是技术已经进步到超越人脑的程度了。就算是现代人,即使知道收音机不是魔法,那也只是因为知道里面有机器,所以不是魔法罢了。但突然叫一个人做出收音机,也不可能办得到。

「唔……这么说来,剪刀也是一种机关啊。虽然构造简单,但也不能小看哪。要是没有任何预备知识,想要做也做不出来嘛。」

以无法制造这点来看,剪刀和收音机是相同的。

「笔直地剪开纸也是魔法……吗?」

这么说来……

以前鸟口曾经听中禅寺说过,方法公开的技术是科学,没被公开的则被称为神秘学……

中禅寺说了:「所以剪刀是一种咒具。然后剪刀的使用方法——作法就是式。剪纸的行为就是打式——咒术。这个公式不只是剪刀,可以套用在所有的道具上。道具都是拿来使用的,换言之,一定有使用方法。赋予使用方法人格,就是式神,而赋予道具本身人格,就成了付丧神。虽然相似,但是不同。」

「哦,对于不知道矮桌的人来说,膳食也是一种神秘哪……」

「可是啊,鸟口,」中禅寺看着鸟口说。「无论不知道剪刀的人看起来有多么不可思议,剪刀也没有任何违反天然自然之理。剪刀的原理是极其符合道理的。」

「说的也是。原理很单纯。」

「尽管如此,即使是剪刀这样单纯的技术。看在不知道的人眼里就像魔法一般。所以使用道具的人——技术者,亦等于咒术者。」

「技术者下诅咒吗?」

「会诅咒也会祝福。」古书商说。「因为是人为应用自然,来做到人本来做不到的事。」

「那是……人做不到的事吗……」

「是人本来做不到的事啊。鸟口,听好了,技术这个玩意儿被当成是人类所创造的,是人类的伟业。但是呢,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一项技术违反天然自然之理。无论什么工作,都在自然科学保证的范围内,也没有任何机械和技术违反物理法则。我们就像被玩弄在释迦牟尼佛掌心的孙悟空一样,无法超越自然的框架。所以人才会编出应用自然的式,那就是技术。技术会被当成第二个自然,变成畏惧的对象,也是理所当然的。」

「哦……」

「然后呢,多多良……」

中禅寺转向多多良说。

「打式的时候会使用蛊物吧?」

「你是说……式与道具是密不可分的?」

「而道具与动物也密不可分。」

「动物?」

多多良问道,但中禅寺没有回答。

「总之,我认为《土蜘蛛草子》等出现的怪物,是一种式神。曾经是御用画师的光信——其实不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元祖,不过为了方便起见,就姑且当成是光信吧。光信从这些既有的作品群中学到妖物的文法,这应该是确实的。虽然这只是我的推测,但我认为光信从既有的作品各处学习作法,加以应用,以不同的角度重新解读了《付丧神绘卷》。」

「以不同的角度重新解读?」

「对。所以是怪异的解体与再构筑。」

中禅寺再次说道。

「唔……」

鸟口低吟。又折回原点了。

解开复杂纠结的条理,追溯下去,最后又回到出发点。为了解开疑问而导出结论,一次又一次地本末倒置和翻转。不管是上下翻转还是里外翻转,最后还是回到原点。

「怎么……解体,又构筑什么?」

「将技术、道具与工匠分离,解体无边无际的怪异,然后把它们重新组合,附加不同的意义。」

「什么?」

「就像多多良刚才说的,室町时代也是生产力提升的时代。城市里到处都是道具、技术及工匠。所以付丧神这类东西才会兴起,但并不是突然一下子冒出来的。付丧神这种妖怪落地生根,也代表附着在技术——器物等事物上的不可知领域——幻想性和神秘性,被划下了句点。」

「句点?」多多良发出错愕的声音。「不是出发?」

「是句点。多多良,我认为妖怪是怪异的最终形态。」

「意思是……?」

「试图解读不可知的事物、无法理解的事物、并控制无法控制的事物——这种知识体系的末端,就是妖怪。无法捉摸的不安、畏惧、嫌恶、焦急——在这类莫名所以的情绪上附加道理,予以体系化,不断地置换压缩变换,并把它们拖到意义的层级之中——当记号化成功时,我们所知道的所谓妖怪总算完成了。」

「这……」

「当然,这是我的定义。妖怪也被视为民俗学的术语,而且一般来说,应该是更暧昧而且具有泛用性的语汇才对。可是看看最近的倾向,即使在俗世里,妖怪所指称的对象也渐渐变得狭隘,今后它的意义也会更趋狭隘吧。所以我特意以限定的用法来使用。若不这么做,就会有许多疏漏。」

「那么中禅寺……如果根据你的定义,付丧神虽然是妖怪……但过去并不算在狭义的妖怪范畴当中?」

「没错……事物的精并非妖怪。精灵与妖怪应该区别开来,式神也一样。被赋予应有的形体与应有的名称。被一般人认知为是限定于某种怪异的说明以后,它才能够被称为妖怪——我是这么认为的。叫做某某精这种理所当然的名字,或呈现人形,或以式神这种泛称被称呼的时候,都不算是妖怪。妖怪……是更卑俗、更安定的。」

「像河童之类的吗?」

鸟口只是随口说说,但中禅寺答道:

「对。你说的没错。器物的精和式神,都是为了控制技术这个第二个自然而诞生的怪异形态。它的起源不只到室盯,还可以更遥远地追溯到上古。」

多多良再次拍膝。

「就是你一直放在心上的……技术系渡来人吗?」

「对。渡来人将许多技术带入我国,他们的末裔是使役民,是受到歧视的技术者集团。」

「受到歧视?他们被歧视吗?」

鸟口问道。他不懂为什么带来优秀技术的人会遭到歧视。但是中禅寺却冷冷地说:「我刚才不是解释过了吗?技术是第二个自然。自然……会同时带来祸福。美好的生命恩惠与骇人的杀戮威猛,都是自然的面貌。技术是一种双面刃。但是它与第一个自然不同,技术原本就是人为的。技术可以学习……也能够使役。」

「使役……哦,雇用技术者。」

「是使唤。」

中禅寺以令人胆寒的眼神看着鸟口。

「河童——你刚才提到的妖怪,河童拥有数不清的真面目。但是它的母体……仍然是使役民。」

「是吗?不是青蛙之类的吗?」

「青蛙也是一部分。关于河童,多多良非常熟悉。要是让他讲述起河童渡来说,可是相当长的唷。」

多多良咳了一下:

「我随时可以说明。」

「唔嘿,我心领了。……可是河童是舶来品吗?从哪里来的?」

「大陆。河童渡来传说流传在九州熊本的球磨川流域。那里传说河童来自于黄河,可是妖怪不可能真的渡海而来,所以这部分不需太过在意。但是在那个地方,小孩子跳进河川时,必须念诵咒文:欧雷欧雷迪来他。」

「什么?听起来好像佛朗明哥。」

「嗯,应该不是日本话。也有人用外国话——中国话来解读这段咒语,对吧?」

中禅寺问多多良。

「嗯,我也试过几次,但还是不明确。不过前半段欧雷欧雷也可看成是『我等吴人』的意思。说到吴,就是苏州扬子江。」

「扬子江?」

「那一带现在仍然有水上居民呢。他们被人以中国水神——河伯这个名字称呼。河伯是水神,但是水上居民在过去,也是受到歧视的一群。」

受到歧视的水上居民。

「那些人就是河童?」

「不是。虽然也是。不管怎么样,中国的水神河伯是河童真面目的一部分。而河伯同时也是受歧视民的称呼。更进一步说,传说吴人断发文身,长于水练,善于灌概土木工事。是水民。」

「工事……是技术者呢。」

「没错,河童是工匠。」中禅寺说。「过去,著名的工匠赋予木偶人形生命,在工程中使唤。完工以后,那些人偶被丢进河里,成了河童——这种所谓河童起源人形化生说流传在全国各地。河童也是参与治水、土木、木工的工人。在《尘添壒囊抄》里查询木工一项,可以看到完全相同的故事——不过里面说是女官和木偶人形交媾生子——而他们的子孙被视为紫宸殿(注:平安京皇宫的正殿。)的木匠。」

「都是木匠。」

「不仅如此,」中禅寺接着说。「阴阳师安倍晴明经常使役式神,传说晴明让式神守候在一条戻桥下。根据一说,这个式神是个人偶,而且还与女官生下孩子。这个孩子被扔进河川里,成了居住在桥下的河原者——后世受歧视民的祖先。」

「唔嘎,这太惨了。」

「很惨呀。是现今完全无法想象的歧视性传说。可是呢,这个式神也写做织神,念做shikijin,有时候就直接写成职人(shikijin,即工匠)两个字。」

「又是职人吗?」

「对。河童——工人——受歧视民——式神——职人,这些词汇全都指称同一样事物——使役民的另一面。」

「可是……再怎么说他们都是人吧?把他们当成妖怪太过分了。就连糟粕杂志也不会写出这种歧视言论。」

「不是这样的,鸟口。」中禅寺说道,搔了搔下巴。「他们原本的确是人类……但是呢……假设有人受到歧视,这些人居住在共同体之外,由于是外部的居民,因此也就等于是异人。」

「妖怪。」

「不是妖怪,是异人。自外地来访,带来福祸的异人,是神也是鬼。还不是妖怪。」

「以折口老师的方式来说,是『客人』呢。」多多良说。

「嗯,是啊。这些异人随着社会构造变化,被纳入社会体系当中,进入共同体内部。此时,人们等于是接受了活生生的异人。听好了,重点就在这里。」

「重点是吧。」

「没错,重点。人又不是傻瓜,看到眼前活生生的人,会把他当成妖怪吗?」

「呃,我是不会啦,以前的人会吗?」

「怎么可能?人脑的构造几千年来都没有变过。过去的人看到人,当然也知道是人。就是因为知道是人,才伤脑筋不是吗?」

「我不懂。」

中禅寺扬起单眉。

「过去的人……例如征服者会满不在乎地蔑视被征服者,把他们当成妖怪看待、称他们为妖怪,因此产生了奇妙的误解。人就是人。听好了,他们还是异人的时候,身上包裹着神秘的面纱,那是畏惧,也是信仰。然而他们却突然露出了底下的脸孔,引来了众人困惑。共同体内部一时之间陷入混乱。然后这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呢……?」

「啊……」

多多良第三次拍膝。

「……我总算懂了。这就是怪异的解体和再构筑。」

「说的没错。幻想一度被解体了。人们发现了神秘不可思议的技法只是一种技术,每个人都能够使用。使用技术的人不是鬼神,什么都不是,只是人类罢了。于是原本笼罩其上的神秘离开异人,悬在半空中,不久后结实成某些形状。那就是——妖怪。」

「那么……怪异的最终形态……」

「是啊。所以工匠就是河童,但是工匠获得公民权以后,变成工匠本身邂逅了河童。神性从对象分离开来,然后神性与其他各式各样的要素融合,以人们能够接受的形态再次构成。所以妖怪发挥的是一种救济装置的功能。只是……」

「只是?」

「例如工匠获得了公民权,但是靠解剖动物尸体或以制革为业的人无法得到公民权,就这样被编入社会;这种情况,他们是以人类的身分受到歧视。由于神性遭到剥夺,反而更惨。虽说四民平等,但旧幕府时代在组织中还准备了一个四民之下这个阶层(注:江户时代,分为士民工商四个阶级,此外另有贱民阶级,如秽多、非人。进入明治时代后,明文规定四民平等。)。虽然身分等同于职业的时代早已结束,然而影响仍在,这不管怎么想都是不合理的。「

「就是啊。」多多良说。「可是就像中禅寺说的,妖怪与歧视是不可分割的呢。不管是附身妖怪还是其它,最后都会归结到这里。」

「妖怪死绝之后,这点反而更形清晰了呢。」中禅寺以有些落寞的口吻说,重新振作似地接着说道。

「不过……除了被编入社会的使役民以外,例如以『桑卡』(注:此为音译。发音为sanka。)等蔑称被称呼的山民及一部分的水民,直到明治时期,都还一直是异人。因为他们直到明治以后才受到歧视。但是鸟口……例如说刚才的剪刀。」

「咦?哦,剪刀。」

「剪刀是很简单的道具,所以很早就被纳入生活当中,不过仔细想想,就知道它并不是简单的玩意。要造出一把剪刀这种咒具,需要炼铁为钢的技术,而加工成钢,需要精炼与采铁等技术。」

「说的没错。」

「把手部分如果缠上皮革,就需要鞣皮革。百鬼夜行中出现的各种道具,全都是靠木工艺、金属工艺、以及皮革工艺和纺织制成的。它们背后不只有使用这些道具的技术者,还隐藏着木雕师和产铁民等身影。再往前推则有着输入这些技术的、例如秦氏等渡来民的影子……」

「唔唔……」多多良低吟。「百鬼夜行中国也有。《今昔物语集》里也提到过。可是不管参考哪一个文献,都与《百鬼夜行绘卷》上的图像不合。不仅如此,和刚才说的《付丧神绘卷》也不同。没有任何一个文献说器物会大游行。可是……如果这与渡来人有关的话……」

多多良抱住了头。

中禅寺说:

「用不着烦恼成那样吧?把木偶人形或式神放水流,是让人形乘载污秽随水流去这种阴阳道的祓褉咒术——也就是后来的女儿节娃娃,而这是……」

「祓疫神——御灵会(注:起源于平安时代,为镇压疫神或死者所进行的祭典。京都的祇园御灵会特别有名。)吗?」

「对,像祇园……」

「牛头天王(注:牛头天王原为印度祇园精舍的守护神,在京都祇园社以除疫神的身分受到祭祀。)。」

「奥州流传着牛头天王是河童父亲的传说。」

「唔唔……祇园祭……祓除疫鬼的队伍吗?」

「不管怎么样,都是渡来神吧?说到渡来神,像是新罗明神、赤山明神,还有……」

「哦,摩多罗神吧。这么说来,我记得摩多罗神这个神明,被当成与牛头天王——须佐之男命(注:亦写作素戔鸣尊,是日本神话中伊奘诺命之子,天照大神之弟。)同体呢。」

「对,摩多罗神是天台宗的异端——玄旨坛与归命坛的秘密本尊,有一段时期被当成后户(注:后户即佛堂背后的入口,一般安置本尊的守护神,或更根源性的神佛。)的护法神,是全国常行三昧堂的秘佛,是非常神秘的渡来神。不是有衪的祭典吗?像是……京都的奇祭,秦氏根据地太秦广隆寺的牛祭。」

「对对对,那个祭典非常奇怪呢。舞蹈很怪,祭文更奇怪,应该也没有传下是谁制定的,呃……木槌头上戴木冠……」

「无异于百鬼夜行——他们自己说这祭典就像百鬼夜行。顺道一提,多多良,你曾经认定庚申讲的本尊青面金刚就是哪吒太子吧?」

「论据多不胜数。不过不只是这样而已。庚申信仰很复杂……啊,摩多罗神也是。」

「对,你以前曾经说过摩多罗神也可能是青面金刚。虽然没有确证,但我认为应该就是如此,那么这个休喀拉……」

中禅寺翻着桌上的书。

「……就与摩多罗神有关了。」

「会……这样吗。对了,说到休喀拉,中禅寺,你曾经说过它与天台的元三大师有关系吧?那或许有道理喔。有个传说,是良源僧都(注:僧都为僧官阶级中的一级,次于僧正。)的弟子慈忍化身为独眼独脚的妖怪,为了教训怠惰的僧侣,密告他们的罪行。」

「原来如此……密告的妖怪,就等于精蝼蛄对吧?」

「没错。据说那叫做一眼一足法师,是比叡山的妖物。可是……对了,我记得摩多罗神也有相同的传说唷。」

「说的没错。」中禅寺击掌。「不仅如此,这个摩多罗神据说是大黑天与荼吉尼天融合而成的神明。如你所知,大黑天也是青面金刚的候补之一。再加上荼吉尼这个组合……这……」

「哦哦。降伏荼吉尼是大黑天的工作……这个组合,一般是大黑天提着荼吉尼……」

「是啊。那原本应该是性交的姿势吧。这让人联想到西藏密教的欢喜佛,不过摩多罗神是降伏的一方与被降伏的一方融合在一起。不仅如此,两者都是食尸的凶暴神。大黑天是吃夜叉的死神,而荼吉尼是食脏腑的死神。」

「两者都是恐怖的神呢。传说荼吉尼在人死半年前就知道,并吃掉那个人的内脏。但是衪会注入其它的东西,所以那个人不会马上死掉。」

「是啊,因为这样,这个摩多罗神也被传为夺取生人精气者——夺精鬼。」

「夺……精鬼?」

「然后……在祭祀摩多罗神的玄旨坛的灌顶中所舞唱的三尊舞乐。摩多罗神敲大鼓,丁令多童子敲小鼓,尔子多童子舞蹈……」

「这我倒是不知道……」

「这时候唱的平时绝不能谈论的歌曲中,有悉悉里尼、索索洛尼等意义不明的歌词。这些歌词后来变成被当成将玄旨归命坛贬为邪教的根据,说那是指臀部和女阴——总之被当成了奖励女色男色的教派。我觉得这完全是冤柱……但问题就在这个悉悉里尼。悉悉。」

「悉悉虫——休喀拉的别名。」

「对。此外,这个摩多罗神也是疫神。同时衪与山王神道的主神融合,更如刚才多多良说的,与牛头天王被视为一体。还有刚才的牛祭……」

「广隆寺的牛祭。」

「对。是太秦的广隆寺。说到太秦……」

「唔唔……秦氏对吧?」

「对。太秦是与秦氏有关的土地,广隆寺是与秦氏有关的寺院。多多良,说到秦氏,可以联想到太多事情呢。」

「八幡大人是吗?」多多良说。

「对。秦氏与八幡信仰关系匪浅。八幡神也是难以定义的麻烦神明,但有些传说认为八幡大人是秦国的神——而且是锻冶之神,或是韩国的太子神。然后说到八幡大人,令人在意的是……」

中禅寺又翻起书页。

「……欧托罗悉。」

「原来如此……」

多多良也翻页。

「……接着是……渡来系河童族之长,同样是渡来神的兵主神眷属——咻嘶卑吗?而且也有传说认为祭祀兵主神的就是秦氏。所以你才会执着于渡来人啊……」

多多良擦汗,深深地吁了一口气。

中禅寺叼起香烟。

「技术系渡来人原本是异人。对共同体来说,他们或许是不肯恭顺的人民,然而他们渐渐地进入共同体之中,阴阳师也一定是他们的末裔。如此一来他们是袚除疫神之人,但不久后被视为污秽本身。《付丧神绘卷》的故事大意是,叛乱的旧道具化为鬼,游行为害世间,最后受到教化而成佛,我觉得这也是在影射渡来人。」

「可是光这样还不够。他们的神秘性随着生产力的提升与技术普及,被假托于道具上,成了付丧神,是吗?」

「这样也还不完全。」中禅寺说。

「还不完全?」

「我推测这两部《画图百鬼夜行下卷》的参考书《化物遍览》、《妖怪图卷》中的妖怪,不是以技术面,而是以渡来人——异文化的层面来理解他们,并加以妖怪化。石燕将这两者统合在一起……不过这一卷的妖怪里,背后一定隐藏着异国的神祇——非佛教的信仰残渣。我认为那就是阴阳道——或者说大陆的信仰,说明白一点,就是广义的道教。」

多多良探出身子。

「中禅寺,那么涂佛也是吗?」

中禅寺点点头。

「多多良,你以前不是借过我一本中国的古文献,说很有趣?」

「哦……《华阳国志》吗?」

「对。虽然那是一本荒诞无稽的历史书,但我前几天读它的时候,发现了一件令人在意的事。不是刚才我们提到的河童,而是涂佛这个难解的妖怪,说不定起源于扬子江?」

「哎呀呀……」一迳目瞪口呆的鸟口,听到此再次发出怪叫声。「这次规模好大唷。」

于是中禅寺一边点燃香烟,一边应道:

「是啊。鸟口,我认为能在扬子江寻找到远古的文明呢。不过我不是研究者,话可以随便说说。精铜、养蚕、治水、土木——如果能够在那里寻找到这些技术的发祥,那么我的想像就十分完整了。」

「你的意思是……蜀国吗?」多多良探出身子。

「对,蜀国。世界四大文明全都起源于大河周边吧?扬子江并不输给黄河,应该也有过古文明……这只是我的幻想。但我没有任何确证,所以一直没说。我总不可能跑到扬子江去,也无从确认起。」

「那样的话,师傅!」

鸟口大声说。他想起了一个疯狂男子。中禅寺一脸讶异,问他怎么了。

「哦,有个再适合也不过的人选。我们出版社的社长赤井禄郎有个朋友,日华事变后十几年间,一直在大陆流浪,现在在做室内装潢。」

「那个人怎么了吗?」

「哦,他是个怪人,叫做光保公平,不久前我认识了他。我记得他说他在扬子江流域住了相当久的一段时间,对于当地祭典之类有着相当详细的见闻。」

「祭典!」

多多良大声说。

「他实际见闻到吗?」

「他曾经住在那里啊。是个彻头彻尾的好事家唷。」

「请务必把他介绍给我。」多多良说。「那一带我还没有实地调查过呢。」

「这样啊,那让我来引介吧。我记得他住在千住。对了对了,昨天妹尾不是去了关口老师家吗?」

「好像是。」

「那是为了光保先生的委托。听说……好像要寻找消失的村子什庆的。还有什么神秘的大屠杀怎样的……。我在途中,喏,为了敦子小姐和华仙姑的事去了神保町,所以……」

「消失的村子和大屠杀?那是什么?听起来好可疑。」

「是很可疑啊。」

鸟口也这么想。他从来没听说过有这样的事件。

「嗳,我是莫名其妙啦……不过是光保先生委托的。啊,也不能说是委托呢,我们是出版社,又不是侦探社,只是希望调查之后能成为报导材料。」

「消失的村子和大屠杀确实很适合槽粕杂志的胡说八道。唔,这我是懂了,可是怎么会跑去找关口那家伙呢?」

「希望关口老师能帮我们写篇报导。」

「喝!」中禅寺发出瞧不起人的嘲笑声。「嗳,对那家伙来说算是适材适用吧。他一定会写出精采的鬼话连篇吧。可是稿子的水准能不能拿去刊载,就很难说啰。」

才没那种事呢——正当鸟口想要开口时,响起了一阵「砰咚砰咚」的粗鲁嘈杂声。

「怎么了?真吵。」中禅寺说。

声音不仅没有停下来,反而愈来愈响。

一个黑色的东西从檐廊滚了过来。

黑色物体大声开口:

「对……对不起呃……」

「益田……这不是益田吗?」

鸟口就要站起来。黑色物体原来是侦探助手益田龙一。但是益田平常总是行动机敏,此时的模样却非比寻常。

益田显得十分慌乱。

益田爬也似地靠近中禅寺,直接将额头顶在榻榻米上。

「对不起!」

他说。

中禅寺只是俯视着他。

「益田,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吗?」

「敦、敦、敦子小姐和华仙姑被、被、被抓走了!」

「什么?」

鸟口几乎要跳过多多良似地揪住益田的衣襟。

「喂!那你在干什么!榎木津先生呢!」

「就、就在榎木津先生不在的短暂时间里……。榎木津先生现在正在找她们……就这样……」

「是韩流气道气吗!还是……」

「不、不……不是,可是……」

「什么可是!明明有你跟着……」

「别吵。」中禅寺不为所动,出声制止。

「什、什么别吵……」

「益田,榎木津追上去了吗?」

「嗯、是的。」

「这样啊。那就别吵了。」

中禅寺再次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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