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废物。
为什么?就算你这么问,废物就是废物。
是啊……对,我不管做什么,都得不到成果。不只得不到成果,还总是适得其反。所谓每况愈下,指的就是我这个样子。
很好笑吗?
我不是在开玩笑。啊?希望?
我才没那种玩意儿。希望。希望啊。这两个字听起来真令人陶醉。不过和我无缘。
我是个人渣,是垃圾。垃圾没有做梦的资格,不是吗?就是啊,我非常明白。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对,只要能够活得像一般人就好了。我并没有太大的奢望。
完全没有。打一开始就没有。
啊啊,话虽如此,我也曾经误会过一段时间。我曾经自以为就像一般人一样——不,自以为强过一般人,实在是太自命不凡了。是我误会了。误会。我怎么会那么厚脸皮?搞到最后却沦落到这种地步,实在太可笑了,对吧?很好笑啊。请尽情地笑吧。
现在?你问我现在吗?
现在根本无所谓了。
不管怎么样都无所谓了。我真的这么觉得。就是因为这么想,我的人生才会如此无可救药。咦?我的人生就像趴在地上的苔藓一样啊。最适合去喝泥水、吃剩饭了。现在的境遇再适合我也不过了。
咦?哦,我并不是在作贱自己,真的。这不是谁害的,都是我自己搞出来的。我明白,这是我一出生就注定的命运。
是的,我命该如此。所以无所谓了。咦?是啊,那样也好。
可不可以不要管我了?
什么?哦,虽然我这副德性……也是读过书的……最高学府?欸,是啊,我是最高学府毕业的。可是学历那种东西,根本派不上用场。重要的是人。一个人没有用,管他学了什么,也不会有半点屁用。我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喏,看看我这副废物模样。
审问也问够了吧?
如果说我做了什么,一定就是做了什么吧。
我已经无所谓了。
我并不害怕,这种事我已经习惯了。我也曾经被列为杀人命案的嫌疑犯。不,不是嫌疑犯呢,我不知道那叫什么啦。反正我被怀疑,也遭到逼问。
可是也没有什么关系啊。
就算被捕也无所谓。
只是被关进牢房而已,我知道不会那么容易被判死刑的。
别看我这样,我只有学历不输人的。
既然不会死,那又有什么关系?就算被关进监狱,也不会遭到拷问嘛。附三餐又有床睡,多享受啊。
咦?自由?
别惹我笑了。你说牢里没有自由?外头还不是一样没有自由?不管待在哪里,都像是在牢槛之中啊。
一样什么都做不到。
监狱里早上还会叫你起床,让你工作。
不是很好吗?连外出都不行?外出去哪里?我又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要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被绑得紧紧的,动弹不得,那的确是不方便,可是只要能够吃喝拉撒,人就不会死。
死?
我怕死。
我也看过许多死人。尸体真是惨不忍睹。我忘不了那种死不瞑目的表情。那张脸啊,对……
咦?
不,没什么。就算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吧。无所谓啦。可是我讨厌尸体,讨厌死了。所以……
我怕死。
嗳,我也不是对这种蛆虫般的人生有所眷恋啦,一点都不快乐,满是辛酸,又可怕。很可怕啊,怕死人了,所以我才讨厌活着。胆战心惊地活着真的很痛苦。战战兢兢地吃饭、战战兢兢地拉屎、战战兢兢地入睡——人活成这样还有什么意思呢?我看你一副叫我干脆去死的表情呢。嗯。不管是死是活都没差。
可是死掉……还是很可怕啊。
死掉这回事啊……
你问为什么?
为什么呢……
因为我没死过,所以会怕吧。
你说没有人死过?啊,确实有道理。你说的没错。嗳,这也只有实际死过才会知道,所以无所谓啦。可是啊……
不是有另一个世界吗?有的。当然我没去过。可是都有死灵这玩意儿了,当然也有另一个世界。
地狱不是很可怕吗?如果你知道地狱是怎么回事的话,就告诉我吧。和这个世界的监狱不同,在地狱里,每天都会受尽折磨吗?那是真的吗?会被活生生地剥皮……被丢进铁锅里煮到融化……被放在砧板上切碎,是吗?那一定很痛吧。
我不要那样,所以我才怕死啊。
因为我一定会被打进地狱的。
不过……就算活着,虽然不会被剥皮啦。所谓活地狱,指的就是这样。所以要是能进入极乐天堂,我一定会当场去死。
留念?才没有呢,完全没有。
家人?我没有可称做家人的家人。老婆——住在一起的女人……有是有啦。伤心?我这种废物不管是死是活,她都不会伤心吧。
无所谓啦。
我挣的钱实在太少了。我从家里被踢出来了。大白天地就阴阴沉沉地缩在家里,她看了一定也很火大吧。我这阵子简直就像靠女人养的小白脸一样,也难怪她会厌倦吧。所以现在她一定已经完全放弃我了。我不在的话,她一定舒服多了吧,和我这种脑袋腐烂的家伙凑在一起,也不会有好事。这才是为了她好。
我对她也没有留恋。
嗳,若说有留念……那也不是现在的妻子。以前的女人?才不是那种风流韵事。对方连正眼都没瞧过我一眼呢,很凄惨的。
咦?唔,是迷上了。应该是迷上了吧。
那个女人吗?死了。去年。
对,死了。她死了。
那是夏天的,一个下着倾盆大雨的日子。
简直就像天盖破了个大洞似地,雨水倾注而下。
为什么问这件事?
你问是不是杂司谷事件?
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哦……你是刑警嘛。刑警的话,会知道也是当然的。就算辖区不同,也都知道是吗?
是啊,我是那个事件的关系人。
没错。就像你猜想的。我……是杂司谷连续婴儿绑架杀人事件的关系人。
看你的表情,一开始你就知道了吧?真坏心,是在揶揄我吗?请尽情揶揄吧,我无所谓。要笑就笑吧。
那……是个可怕的事件。
老实说,那个事件就是契机。那个事件以后,我的人生……开始走下坡了。
咦?是的。虽然我过去的人生也没有好过,不过我多少还觉得自己活得正常。真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可是那个事件以后……完全是一片惨淡。地狱的深渊,指的就是这种情形吧。
我当然不是凶手。
可是……
没关系的。
你干嘛问这种事?
嗳,无所谓啦。没错,你说的没错。都是因为我,那个事件才会变成那样。全都是我不好,因为我是个人渣嘛。
都是因为和我这种人扯上关系,那一家才会崩溃。没错,他们一家毁灭了。
死了好几个人。
已经够了吧?
什么?
我被附身?
你是刑警吧?为什么说这种话?
咦?不要说了!
叫你不要说了!
对啦,你说的没错。
现在也在那里。
没错,是死灵。死灵在监视我,我被许多死去的人给缠上了。那个事件以后,死灵就一直盯着我。你不相信是吧?是真的。很好笑吗?那就笑吧。在那里,他们总是在那里。喏,柱子的后面。
看也没用的。
他们一下子就躲起来了。
我是被作祟了。所以不管做什么都不行。啰嗦啦。对啦。我被那个事件中死去的人们给缠住了,我被诅咒了。就像你说的,我浑身上下都被附身了,我怕死了。
洗澡时害怕背后,上厕所就觉得脖子寒冷。因为他们会在那狭窄的厕所里,像这样紧紧地贴在背后。从脖子后面看过来。这么近地,贴着脸颊、后颈。我怕死了。你也被那样盯盯看,会害怕落单的。所以我才会待在这种地方,所以……
根本无计可施。
驱魔?
嗯,我知道。我认识一个本领高强的祈祷师,或者说驱魔师。为什么不拜托他?我拜托过啦。我哭着求他说:我好怕,救救我,求你帮我除魔……
可是他不肯理我。
因为我是自做自受,没办法。
那个人很可怕的。
什么?
喂,到底是怎样?我不是窃盗嫌疑吗?
不是?
哦?不是我偷窃时被当场逮捕啊。真不该跟来的。
那到底是怎样?
等一下。
我的嫌疑是什么?
该不会……又要重提那个案子了吧?不要,我不要。不要这样,我不是凶手啦。不是的。咦?你说什么?蓝童子?那是什么?小孩?你叫我去见那个孩子?为什么?为什么要去见他?这里到底是哪里?这里不是警署吗?不是。这里不是侦讯室。你也是……你那身打扮……不像是刑警呢。什么?你到底在说些什么?你真的是刑警吗?
你……是谁?
*
扭曲的构造物会从脆弱的地方崩解起。
构造物愈牢固,又或者盖得愈坚固,接合处的负担就愈沉重。
上野这个城市就是接合处吧。
流浪儿、妓女、外国人——战败后,淹没上野市街的就是这些从社会的框架隙缝流出来的人。
当然,契机是战争。
但是以地下道为家的流浪儿当中,有许多其实不是战争孤儿,而是离家出走的孩子。他们成群结党,藉由恐喝或私售外食券(注:外食券是日本于二次大战及战后,为管制主食而发行给外食者的餐券。)等,顽强地存活着。不管怎么取缔、无论收容多少人,他们的数目丝毫没有稍减。
上野的女人——流莺,当然也是被战后的制度改革排挤出来的女人,不过上野从战前就是价格低于行情的妓女群聚之处。与池袋、有乐町等地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流莺不同,上野的妓女被称为生活派。事实上,她们不只卖春,有时候也满不在乎地进行近乎勒索或诈骗的行径。
以所谓第三国人(注:战后GHQ将朝鲜、台湾等日本旧殖民地称为「ThirdNations」,第三国人就是由此而来的译名。一开始并非蔑称,但由于战后日本人与在日朝鲜人、在日中国人磨擦日增,逐渐地有了侮辱的含义。)这种不当的蔑称被称呼的旧殖民地国家的人们,不知为何,战后也聚集到上野来了。他们要求联合国民待遇,进行武装,几乎是光明正大地在都内各地的黑市贩卖违禁品。战败后,警察有一阵子不被允许携枪执勤,除了与当地的黑道连手以外,没有方法可以对抗外国人,所以战后有段时期,上野不断爆发以血洗血的抗争。
确实,整个国家贫困无比,人心荒废。
但是秩序稍微开始恢复之后,大众便立刻绞尽脑汁,将自己的黑暗面强行封进那类人种、那类花街里。
世人将自己的污秽单方面地推到地下道与天桥下的居民身上,然后错觉权力者将他们一扫而空后,污秽也会随之消灭。
猥亵的事物、无秩序的事物、不道德的事物、反社会的事物——他们相信只要捺下这些烙印,加以排除,黑暗就会被驱逐。他们认为黑暗是能够管理的。
可是这种事并不是细节问题,而是构造问题。
战后历经八年,市街也变得整洁多了。诡异的摊贩销声匿迹,流浪儿和流莺也不见了。即使如此……
上野的黑暗还是没有消失。地下道还是老样子,充塞着盘旋不去的酸腐空气,没有去处的人还是老样子,像地鼠般盘踞在洞穴之中。
黑暗只是表面上被均一化罢了。只是对比消失而已,换个角度来看,那些幽微的黑暗可以说变得更深沉了。
那里……依然是扭曲的。
六月六日,那名女子跑过那条地下道。
为何奔跑?为何着急?女人肯定也不明了。
她的年纪约莫二十五、六岁。不是妓女之流。女子一面奔跑,一面忙碌地东张西望。女子似乎在找什么——不,找谁。
女子发现流浪汉睡在地上,跑了过去,问了些事。每当她开口询问,就会遭到出乎意料的对待;她的脸几乎绷住,甚至泪眼汪汪,甩开对方的手,又找到另一名流浪汉,跑近过去,重复相同的事。
她找了十个人、二十个人,似乎仍然一无所获。不仅一无所获,女子甚至无法进行正常的对话。有的人拉住她的手意图奸淫,有的人抓住她的衣服乞讨金钱,有的人话也不回,净是瞪视,有的人甚至连反应都没有……
离开隧道的时候,泪水滑下女子的脸颊。
女士脚步有些蹒跚,靠在路灯上。
然后她拭去泪水,灰尘在脸颊上画出黑线,白色的衬衫被泥土和汗水搞得一片污黑。
路灯闪烁着,女子的影子一伸一缩。这是条潮湿、阴暗的巷子。
「请问……」
黑暗中突然响起声音。
女子吓了一跳,戒备起来。
「小姐……在找人吗?」
口气很亲昵。一道圆圆的影子浮现出来。
那是个男人,一副小混混模样,感觉相当可疑。他身上穿着花哨的夏威夷衫,头发理得极短,几乎只有二公厘长,一张脸晒成褐色,十分平坦,戴着金边眼镜。
男子挤出满脸笑容,女子送上充满了警戒的眼神。这是当然的,男子不管怎么看都不像个正派人士。然而男子更加亲热地、厚着脸皮宣称:「我不是什么可疑人物唷。」
「我叫司,司喜久男。多指教。」
虽然不知底细,但男子的表情十分和蔼。
「哎呀哎呀,这种地方不能待呀,太危险了,太不小心了。」
每当男子——司开口说一句,女子就往后退一步。
「怎么了?啊。你、你、你在怀疑我吗?叫妳不要怀疑也不太可能呢。可是我一点都不可以唷。我这个人只是在这个地方吃得开,行事方便罢了。话说回来……啊啊,好脏哪,那么脏的衣服怎么能穿呢?」
怎么会脏成那样呢。——司以玩笑般的口吻重复道。
女子更远远地避开身子。
「啊啊……我知道了,小姐,你以为我意图不轨对吧?唔,虽然也不是完全没有,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不缺女人的。今天啊,交易进行得很顺利,我心情好得很。我来帮忙你吧。你在找人对吧?」
「嗯……呃……」
「就算去问那些人,他们也不可能告诉妳什么啦。重要的是,有钱能使鬼推磨……不过妳也没钱吧。哎,没钱也有没钱的法子啦。不管什么样的地方,都有势力关系的。怎么样?要不要跟我一道来?」
司竖起食指,勾了几下。他的态度亲热到了极点。
女子非常犹豫。老实说,在这种状况下,相信这种人才是脑子有问题。但是女子苦恼了好一阵子之后,这么说了:「您……真的愿意帮我吗?」
司笑开了脸,点点头。
「当然帮了。我介绍老大给妳。虽然不能保证一定会有收获……不过妳在找人吧?就算老大帮不上忙,我也认识侦探,可以介绍给妳。他很有本事,不过对金钱方面有点糊里糊涂的,应该不会收妳钱吧。」
「哦……」
「总之,要不要去见见管理这一带的老大?就在这附近而已。」
司比比下巴,女子点点头。司说:「在那之前,先来请教芳名。」
「我叫黑川玉枝。」女子答道。
「玉枝小姐啊。还是叫你黑川小姐比较好?」
「叫我玉枝就行了。」女子说。
「那,玉枝小姐,呃……骆驼老师,你已经听到啦。」
司回过头去,朝着背后的草丛出声。
「呕呕」一声,一道呕吐般的声音响起。玉枝吞下尖叫,躲到路灯后面。
草丛沙沙作响,分了开来。黑暗中冒出一张松垮的脸,细眼睛、长鼻子、头发直伸到肩膀处。玉枝终于轻声尖叫出来。
「妳……在找谁?」
声音非常浑厚。
「啊……」
「用不着害怕。」浑厚的声音说。「白天的时候就听说有个女孩脸色大变地在这里找人,我正想该怎么办才好哪。平常的话,我是不会去管啦,可是最近这一带很不安宁,要是闹出事来就麻烦了。碰巧这位喜久哥过来,我就顺道拜托他了。要是叫我手下的人出去,妳一定会吓得逃掉嘛。」
司笑嘻嘻地说:
「吓到了吗?背后竟然藏了这样一个人,妳一定吓到了吧。这位老师啊,从战前就一直住在这一带——已经三十年左右了吧。叫做骆驼福兄,黑道和妓女都对他另眼相待。他很受流浪汉、扒手之类的尊敬唷。虽然长这样,他可是个了不起的菁英分子,听说原本是个画家,还去过法国留学,但现在……」
「过去的事就甭提啦。」骆驼说。「现在就如你所见,是个自由人——所谓的乞丐哪。不过啊,乞讨可不是卑贱的行为。施予和接受以行为来说是等价的。无偿给予的行为是高贵的,而无偿接受的行为是卑贱的,这是近代的想法。功德这种东西,不是只有施予的一方才有德。我干这行很久了,但从来不觉得苦,也不觉得卑微下贱。不过倒是有些臭啦。人说乞丐只要干上三天就会上瘾,一点都不错。」
骆驼粗野地笑了。
司几乎不改表情地说:「又讲那种艰涩的大道理了。」
「哪里艰涩了?这可是真理哪。听好了,出家的和尚要托钵,基督也是身无分文才尊贵。不管是佛教还是耶稣教,都异口同声地说放弃财富才是神圣,不是吗?多余的财富是社会之毒啊。吃掉那些财富的我们,是共同体不可或缺的啊。」
「为什么乞丐不可或缺?」
「真是蠢蛋。听好了,喜久哥,社会可不是企业,而是一种大家庭。人啊,不会只为了追求利润和方便而形成集团。我们乞丐之所以结成一家,也不是为了赚钱。如果要赚钱,早就去工作了。这里头没有道理可言。不了解这种事的笨蛋太多,国家可是会灭亡的。因为没有我们的社会啊,就不是家庭了。没有签子,丸子串不起来;断了尾巴,风筝会掉下来啊。」
「听不懂啦。」司说。「福兄啊,你叫住这位小姐,不是为了要对她讲大道理吧?」
「哦,我差点忘了。」骆驼点了几下头。「说来听听吧。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个绅士,看到小姐坐困愁城,没办法袖手不管哪。对吧?喜久哥?」
骆驼露齿大笑。
「小姐是做啥的?」
「我是护士。」
「护士啊,真辛苦哪。几岁?」
「二十九。」
「妳在找的是男人吗?」
玉枝点点头。
「男人跑掉了?」
「不……呃……」
「是妳老公吗?还是……心上人?」
玉枝坐立不安,视线游移不定。
「小白脸啊……」骆驼说。
玉枝默默地背过脸去。
「怎么,原来有小白脸啊?」司噘起嘴巴。
「喂喂喂,喜久哥,你该不会在打什么歪主意吧?喂,小姐,别看这家伙这副德性,惹上他可不得了啊。会被卖到缅甸爪哇去的。这家伙啥都卖哪。」
「福兄,别胡说啦。」司说道。「我可不搞人口买卖。把人家说得那么难听。可是玉枝小姐,那种小白脸,妳何必那么拚命地找呢?小白脸耶?难道那家伙是潘安再世吗?还是有钱?」
「有钱就不叫小白脸啦。」骆驼说。「说的也是。」司笑了。
「那,还是那个小白脸很温柔?」
「他……不温柔。」
「那是怎样?难道是……那里很厉害吗?」
「他……既粗鲁又胆小,不争气,从来没有对我说过半句体贴的话。」
「那妳为什么还要找他?」
「别啰哩啰嗦的啦。」骆驼一副打哈欠的模样说。「男女就是这样啦。会去找他,只是因为本来和他住在一起……对吧?」
玉枝默默地垂下头。
「喏,看吧。」骆驼说。「就算是一见面就没好事,彻头彻尾看不中意,但是一旦不见,心里还是会空出个洞来。我刚才也说啦,这是没有道理的。那么,那男的是做啥的?」
「他就算去工作,也撑不了三天……」
「为什么妳觉得他会在上野这里?」
「那个人很怕一个人独处。所以以前离家出走的时候·也是躲在那边的地下道……。我住的公寓在谷中,听说他以前住在御徒町,所以……」
「哦,这男的胆子真小哪。叫什么名字?」
「内藤……内藤赳夫。」
「内藤啊……」骆驼说道,搔了搔被油脂和灰尘压得扁塌的头发。「内藤啊……哦哦?内藤?」
「您知道吗?」
骆驼垂下浮肿的眼皮陷入沉思。
「噢……」
骆驼又发出呕吐般的声音。
「……噢,小姐,那个人……是人口贩子仁藏的儿子吗?」
「人口贩子?……他出生没多久,父母就……」
「双亡了,对吧?是啊,就是那个内藤。是那个抓到了摇钱树,嚣张地进了医生学校,在丰岛一带当见习医师的小鬼头吧。」
「呃……对。」玉枝说道。
「他的话我知道。」骆驼的声音浑厚,抬起沉重的眼皮。「这样啊,小姐是那家伙的女人啊。嗳,那就不必问别人了,我知道他。那家伙的话,就在那前面的……喏,那座天桥底下,三、四天前就赖在那里了。」
「这样吗……」
玉枝整个人开朗起来。
「上个月底,我们大吵一架……就在我值班那天晚上,他不见了。那么……」
玉枝转向骆驼指示的方向。
「可是现在已经不在了。」骆驼说道。
「不在了……?他迁到哪里去了吗?」
「昨天来了一个说是刑警的男人,把他带走了。」
「不过……那个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刑警哪。」骆驼说。
「什么……意思?」
「那个人穿着和服。说是和服,也不是便装和服哪。是像这样,穿着窄窄的轻衫裤裙,打扮就像个俳句师傅。手里提了一个大大的行李箱,还跑来我这儿问:有没有这样一个男人?」
「那样不像个刑警啊。」司说道。「才没有刑警会做那种打扮呢。」
「你说的没错哪。」骆驼说。「可是却没有半个人觉得奇怪。那个时候,我也……不觉得有什么蹊跷哪。现在这么一回想,真的很不对劲哪。那个时候我以为他在跟监,所以乔装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呢。」
「然后……然后怎么了?」玉枝问道。
「嗯……偷窃……。哦,妳那小白脸啊……这么说或许有点难听,不过最近是落魄到了极点哪,不是偷窃就是干扒手。所以我本来以为他是因为这样被带走的。」
「不是吗?」
「好像不是哪。过了两小时左右,人很快就回来了。」
「回来了……?」
「回来啦。」骆驼从破破烂烂的外套里捏出香烟——把捡来的烟屁股拆开重新卷成的烟——叼进嘴里。「然后啊,很快地……对……说他要去哪里。唔唔……啊啊。」
骆驼嘴巴一开,烟掉到地上。
「对对对,那个蓝……蓝童子……」
「蓝童子?蓝童子是什么?」
玉枝问道,司回答她:
「是个神童,可以看透一切。在某个圈子里——罪犯和警察相关人士之间很有名气。他是个十三、四岁的美少年,可以识破谎言,看穿心里所想的事。可是福兄,怎么会冒出蓝童子来呢?那个叫内藤的人说谎吗?」
「不是啦。我又没这么说。」
「那是怎样?」
「我记得……对,说什么驱魔怎么样的。」
「驱魔?」玉枝扬声问。「这么说来,他说过这种话……」
「说过什么?」
「少爷和小姐们……」
「什么?」
「呃,不……他以前工作的医院的小姐们过世了,所以……呃……」
「哦?」骆驼从鼻子里哼气。「总之,我是不晓得怎么了,但内藤很高兴。说什么这下子运势就会好转了、等着瞧吧之类的,欢天喜地的。然后他就这么消失了。就昨天夜里发生的事。」
「那……他是去了叫蓝童子的人那里?」
「应该吧……」骆驼的回答就像他的脸一样长。玉枝一瞬间倒吞了一口气,然后转向司问道:
「那个……叫蓝童子的人在哪里?」
司晃了晃平坦的脸。
「不知道。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对吧?福兄?」
骆驼点点头。
「我知道的也只有这样而已。」
「谢谢两位。呃……」
玉枝欲言又止,骆驼伸长了人中说:「谢礼就免了。」然后他转向司接着说:「你帮帮她吧。你不是认识侦探吗?」
司敷衍地应声,于是骆驼便说「别管这么多了,快去吧」,拍了一下他的臀部。
玉枝和司踩出脚步声,消夫在夜晚的街道里。
骆驼目送两人离去以后,慢慢地望向这里。然后……应该是对着我说了:
「那边那位……招牌后面的先生。自称什么刑警的先生。我不知道你是何方神圣,不晓得你有什么企图,而且那也与我无关……不过咱们乞丐也是很重道义的。我们才不想被利用在你的阴谋上,要是惹来麻烦,我们随时都会与你为敌。乞丐是很团结的。你给我好好记住了。」
接着骆驼蜷起身子,背过身去。
我……满心愉悦地离去了。
*
我背痛得很厉害。
每当早上起床的时候,真是难过得不得了。
胃也从很早以前——年轻的时候就得了病,已经五十年以上了,我吃得非常少,比猫还要少。因为这样,嫁也嫁不出去,都已经变成这样一个老太婆了……
可是啊,最近我竟然能吃上满满一碗饭,而且这阵子背也不再那么痛了。
这一切都是托成仙道的福。
宗教?那才不是宗教呢。我家代代信的都是天台宗啊,可是成仙道从来没叫我不要继续信仰,父母的牌位也还在佛坛上。
喏,就在这里。
很好笑吧?佛坛这么小。我嫁到这个家都已经五十年以上了,现在还是受到这样的待偶哪。连这个房间也是,小得就像下人的房间,真是羞死人了。
咦?我这么说过吗?
外子痴呆啰,这阵子整个人很不对劲。
嗯,我才不是什么女佣呢。那全都是那个叫磐田的诈欺师灌输给他的胡言乱语。喏,就是今早来拜访的那个老头子。真气死人了。我连看都不想看到他,所以才像这样关在房间里。
对不起啊,难得你留宿,却没办法好好招待。就是因为这样的苦衷啊。要是碰上那个磐田,真不晓得会吃上什么样的苦头。
客人也千万小心啊。
小女说……嗯,小女现在在东京。她叫麻美子。那孩子也很担心,做了许多调查,听说那个叫磐田的招集了许多中小企业的社长之流的,灌输他们一些有的没的,榨取金钱,是个很恶劣的诈骗师。
呃……叫什么「指引康庄大道」的。客人知道吗?杂志什么的好像偶尔也会报导呢。不过我是不会看啦。什么叫康庄大道嘛。嗯,客人上次拜访之后,他马上就入会了。
您上次来访,是什么时候去了?
就是第一次来的时候呀。
前年吗?那就是那之后入会的。
真是被奇怪的东西给骗了。是的。听说会长磐田和外子是寻常小学校的同窗。我一直劝阻他,可是外子根本不听我说。
是啊。
外子起初也是半好玩的心态。可是他错了。那种东西啊,一旦踏进去,就会深陷不可自拔的,没多久他就认真起来了。
已经没救了。
再怎么说,他每个月都支付非常惊人的金额啊。什么研习啊研修的。嗳,就像您看到的,我们住在这么豪华的屋子里,过得是不贫困啦,可是钱并不是源源不绝的。手头会愈来愈紧,不是吗?结果外子啊,竟然收掉自己担任股东的公司,嗯,那家公司已经经营了六十年以上了呢。竟然卖了那家公司,还把佣人全部解雇,说要把钱都捐出去。还说韮山的山林也要全部捐出去。
世上有这种事吗?
的确,光我们夫妇俩生活,是不需要那么多钱。可是我们还有女儿啊。就算已经是风烛残年了,不把手中的财产留给唯一一个独生女,那怎么行呢?
小女啊,去年死了孩子,还离了婚呢。无依无靠的。真是的,外子真不晓得怎么了,简直是疯了。
要是我唠叨得严厉一些,他就对着我吼叫,要我滚出去。
小女也是,来了好几次,说服他说那是诈欺,可是也没有用。
客人也帮我说说他吧。
小女吗?
今年二十六了。
外子吗?外子今年七十八。很晚才生的?是啊,真是丢人,是他五十岁以后才生的孩子。我生下小女的时候,也已经过四十了。老蚌生珠哪。嗯。和第一个孩子差了二十好几呢。
那孩子已经过世了。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所以我们格外疼爱女儿呀。
真是没想到哪……
咦?
她当然是我的孩子啊。是我怀胎十月忍痛生下来的孩子啊。
您在说些什么?
所以说,外子是被磐田给诓骗,才会说出那种话来。
木村?那是我的旧姓。繁代?繁代是我亲戚。她……对,十年左右以前过世了。在哪里?咦?在哪里去了呢?她临终的时候,我也陪着她。啊啊,对了,就在这个家。
她是住在这里工作的女佣。
一定是的。
应该是的。没错。我记不大清楚了。
我也上了年纪哪。
要不要来杯茶?
这茶很香的。
嗯。身体健康起来,连茶的味道都不一样了。以前我一直以为茶喝起来都一样呢。
喏,很香吧?
恕我失礼一下,我服个药。咦?嗯,这是返老还童的药。哎呀,讨厌。不是那种药啦。嗯,我听说这对胃病有效,请人分了一些给我。嗯,非常有效,叫做五石护命散。
咦?对,这是成仙道的药。
嗯,他们不是什么宗教。
成仙道会传授健康法,是叫养生吗?
先是像这样,呼吸的方法。是不是叫深呼吸?像这样慢慢地吸气,再深深地、长长地……对,喏,像这样,会感觉吸进去的气充满全身对吧?然后气像这样慢慢地下来,下来,对吧?气会像这样聚集在肚子下面……是叫丹田吗?聚集在这里,凝固起来……然后再这样,呼……地吐出来。
感觉很舒爽吧?太难的事我不懂,不过这我就办得到。
然后就是注意像是吃饭啊、运动等等。
有效吗?
有效啊。他们说,现在的医学都错了。还说只是治好现在罹患的病是不够的,要治好今后会罹患的病……这样可说是治吗?还是让人不会罹患?预防?对,是预防吧,是啊。听说有些人天生就是会得病,就是要治好这种身体,让身体不会患病。
我们不是常说元气吗?
元气,就是气的根源。元气分成心气、肝气、胃气等等,嗯,会随着血液流遍全身。气会绕行全身,要是气停滞就不好了。停滞的地方会出毛病。是有穴道的。
虽然我也不是很懂啦。
是的,我变得健康多了。我很感谢成仙道。这样的话,要活上一百岁也不是问题。哎呀,讨厌啦,才没那回事,不过我觉得变年轻了。
嗯,就是啊。所以我也向外子推荐。可是喏,他已经完全不听我的话了。看那个磐田把他给骗的……
最近外子还帮忙磐田的事业呢。竟然跑去当诈欺师的爪牙,真是教人哑口无言,竟把结缡五十年以上的我当成女佣……
世上哪有这种荒唐事呢?
什么?
所以说,外子已经忘了家人了。他忘掉我们结缡多年的事了吧。
那个磐田是不是使了什么诡异的妖术呢?
嗯,我一直尽心尽力,默默地忍耐。外子是个只顾工作的人啊。我日复一日下厨做饭,守护这个家,简直就像个佣人。
他从来没有为我买过半件和服,也不曾带我出去游山玩水。
真的把我当成女佣一样。
可是啊,我们是一家人嘛,一直住在一起。要是真有办法,希望他赶快恢复以往,赶快和那些恶棍断绝关系……
对不起啊,抱怨个没完。
难得客人隔了那么久来拜访。
您上次是什么时候来的了?哦,大前年。大前年。然后……来做什么?对,您是来调查这个地方的……什么去了?对了,传说。乡土……史家。对了,您是个乡土史家。
咦?奇妙的传闻吗?
这个嘛,这件事我之前说过吗?咦?没有吗?
我没陪您聊天吗?哦,我一直待在厨房?哦,从那个时候起,我就被当成女佣对待呢。真是对不起啊。
这个嘛……
是的,那个传闻虽然有些无聊,不过您愿意听听吗?是朋友告诉我的。
是零战(注:全名为零式舰上战斗机,为日本二次大战时的主力战斗机。)的幽灵传说。
这附近不是没有基地吗?
嗯,要去到沼津才有基地。
对,所以零战不可能飞到这里来。
我是没有看过啦。咦?不,是即将战败的时候。说是有十架零战飞了过去。
嗯,是啊。那时期不可能有飞机在这种地方。飞机应该都在海上啊。
在这里的话,不可能获得补给和维修嘛。
嗯,说那些飞机啊,飞过了韮山上面。
是编队飞行唷,有十架之多。
我说那会不会是敌军的轰炸机?看到的人说不是,说机身上有日之丸(注:即日本国旗上象征太阳的红圆。)。
那些飞机往后山那里飞去……可是那边什么都没有呀,只有山而已。就算越山,也没有基地,所以才怀疑是不是幽灵。
我是觉得应该看错了啦。
但是看到的不只一个人。
对,我从三个人口中听到这件事。
我相信吗?当然不信了。哪有什么飞机幽灵嘛。谁会信呢?
可是驾驶零战的人全都死了吧?啊,里面也有活着回来的驾驶员啊?可是……死了很多人吧?那或许也会看到那种幻觉吧,我想。零战的驾驶都是年轻人吧?他们一定很不甘心吧,开着飞机冲进异国就这样死掉,不是吗?他们一定也想回故乡吧。
看到的人吗?去年死了两个,是营养失调。
年纪都很大了。待在后方村子里的,不是女人小孩就是老年人啊。剩下的一个去了哪里呢……?
嗯。我不想死。我才不要死。就算活到了这把岁数,还是想活下去。所以我才会加入成仙道。嗯,有祭典呀,很快就会到韮山这里来了。
方士大人就要来了……
*
庭院是一片郁郁青青的杂草。根据建筑物主人的说法,是一年以上疏于整理才变成这样。从里面种着苏铁来看,这里原本似乎是个略带南国风味的洋式庭园,但是种类繁多的植物无穷无尽地茂盛生长,几乎不留原形,现在它与其说是个庭院,景象更接近南方丛林。
高度约至腰部的丛林当中,站着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老人穿着木绵质内衣,上面覆着一件碎白花纹和服,样子有些无精打采。他高高的颊骨上浮现老人斑,皮肤干燥,整个人除了筋疲力竭外,找不到其它的形容了。
他是这个家的主人——加藤只二郎。
从外表无法判断草丛中的只二郎在生气还是悲伤。但是如果他的表情种类当中有柔和这种,当时的他确实不是这种表情。
只二郎倾斜重心,往前走去。
他拄着拐杖。左脚似乎无法随心所欲地行动。只二郎只走了三步就停下来,用拐杖拨开杂草,于是后面冒出了另一个人影。
也是一个老人。
老人个子很小,他穿着尺寸不合的松垮西装,打着一条直条纹细领带。他的头部红秃秃的,除了鬓角以外,全都秃光了。那张脸上刻满了皱纹,一双大眼睛夹在三、四层的上下眼皮之中,一片黄浊,给人一种狡狯的印象。
这个老人自称磐田纯阳。
这个小个子的老人,主持一个叫做「指引康庄大道修身会」的可疑启蒙团体,宣称能够启发众人,唤醒沉眠的自我,使人奋发向上。那双混浊的眼睛散发出来的狡猾印象,不必说,是他扭曲的人生经验所造成的。他钻营法律漏洞,捞取从社会的扭曲之处滴漏出来的甜头,长久以来就这么过活。
「看哪……」
只二郎环顾庭院说。
「……杂草的生命力真是非同小可。即使只是微弱地从石板间探出头来的一根草叶,置之不理的话,一年后也会成长为几乎冲破石头的雄壮形姿。人是赢不了天然的。呐,会长……」
只二郎唤道。
「不……还是我可以叫你岩田?」
磐田答道:「现在只有我们两个,没关系。」
「这样啊,那么岩田……」
只二郎摇晃着身体,又踏出一步。
「你想谈你的孙女是吗?」
「嗯,是啊。」
「她不是不去了吗?」
磐田沙沙作响地穿过草丛,来到只二郎旁边。
「不再去那个……假占卜师那里了。」
「她说她没再去了。」只二郎说道,仰望阴天。「一切就像你说的。」
「是吗。那么她也不再说些莫名其妙的胡言乱语了吗?」
「她写了封信过来,说她错了。她说她是中了叫什么华仙姑的女人的妖术,好像也被骗了不少钱。如果没有你告诉我,真不晓得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得先向你道谢才行。」
只二郎将重心移到拐杖,改变身体方向,朝着磐田行了个礼。
「……谢谢你。」
「加藤,把头抬起来。我们两个不需要这样。」
「不……我现在不是以修身会同志加藤引导员的身分向磐田纯阳会长说话。我是以加藤只二郎个人的身分,向寻常小学校的同窗岩田壬兵卫低头致谢。」
只二郎把头垂得更低了。
「那么你更不需要低头了。」磐田说道,把手放到只二郎肩上。「那么加藤……已经可以不必再向你孙女进行我们会的启发活动了吧?」
「啊啊……」只二郎发出呻吟般的声音。接着他再一次发出喘息声,费劲地起身。「如果更早点拜托你启发我的孙女的话……不,如果更早点相信你的话……不不不,不管怎么样,这或许都是无可避免的。」
只二郎放松脖子,摇了几下头。
「怎么了,加藤?」
磐田摇摇晃晃地走到只二郎面前。只二郎垂下嘴角,望着腐朽的晾衣台。那里已经许久一段时间没有晾晒东西了。
「我说过……孙女死了孩子的事吗?」
「我听说了。是去年春天的事吧?」
「那个时候恰好是你……不,会长遭到暴徒攻击的危急时候。听孙女说……婴儿会死,还有她和丈夫会离婚、失去工作,全都是那个占卜师害的。曾孙……我的曾孙……」
只二郎说到这里,忍不住哽咽,视线在荒废的庭院中游移。
「我只抱过那孩子一次而已啊。」
磐田顿时露出不知该如何应对的表情,接着转向只二郎说:
「就算悔恨,死者也不能复生。」
「我知道。我知道啊,会长……」
只二郎撑住拐杖,背向磐田。
「要积极,要堂堂正正……如此一来,祸害自会远避……我也是这么教导会员的。只要前景改变,过去的意义也会随之改变。如果未来有不幸守候,无论什么样的快乐和喜悦,都只是不幸的种子;但是如果未来是幸福的,无论什么样的悲伤和痛苦,都会变成幸福的种子。我也是这么引导着会员。只是……」
「只是什么?」
「现在,我想稍微沉浸在这样的情绪里。」只二郎说道,拖着脚走近檐廊。
磐田望着他削瘦衰老的背景。
「会长……」只二郎背对着磐田说道。「孙女……仍然劝说我退会。」
「她还在说那种话吗?说什么我对你施法,改变你的想法什么的……」
「对。她说是洗脑。」
「这个误会不是已经洗清了吗?对你孙女灌输一些有的没的想法的,不是占卜师华仙姑处女吗?」
只二郎慢慢地回过头来。
「她说……这是两码子事。」
「两码子事……?」
「华仙姑确实是个恶劣的诈欺师,但孙女说……你也一样是个诈欺师。」
「什么?」
磐田小跑步赶上只二郎。
「加藤,你……」
磐田赶上来的时候,只二郎已经走到檐廊边了。老人辛苦地改变方向,坐了下来。
「无所谓。」
「什么叫无所谓?哪有什么无所谓?」
「就算……」
只二郎稍微放大音量说。
「……就算你是个诈欺师也无所谓。」
「连……」
磐田转过身体,在只二郎旁边坐下。
「……连你都说我是诈欺师吗?」
「不是。你应该不是诈欺师吧。我……相信你。」
「那么加藤……」
「岩田。」
只二郎凹陷眼窝中的圆眼珠盯住一脸狡猾相的老人。磐田则以被皱纹环绕的巨大三白眼回望干瘦的老人。
只二郎以不带喜怒哀乐、完全干涸的表情说:
「岩田——不,会长,你……是个不得了的人。」
平常应该老狯而且大胆的煽动者——指引康庄大道修身会会长的大眼睛隐约闪过慌乱神色。
「加藤……你……」
只二郎再次转向庭院。
「岩田,我很清楚你。打从年轻的时候,就是个投机分子。常常规模搞到太大,无法收拾而失败。村里的人都说你是个夸大妄想狂。」
「都……」
他应该想说「都过去的事了」。但是磐田吞回了话,在他透露出真意之前,只二郎接下去说了。
「可是……以结果来看,你救了许多人。志向平凡的人是没办法救助多少人的。无论你的话是真是假,许多人被你激励,因而对世界改观。你救了许多人,所以假设十人里面有一个你救不到,而当救助的人多达百人千人时,救不到的也会增加到十人百人。所以你会遭人怨恨,也在所难免吧。可是啊,感谢你的人……包括我在内,是多得数不清。所以啊……」
「加藤……」
「抱歉。我一看到你,就会心想自己是不是也能够做些什么,所以我相信了你。既然相信了,就不该说这种话吧。不……不能说这种话。」
只二郎告戒自己似地说。
「孙女不明白这些事。依我看,她可能是听信了怨恨你的人的说词吧。所以才会谆谆告诫我,说你是诈欺,问我难道要当诈欺师的爪牙吗?她还说,我的财产全被你骗走了。她觉得那片山里的土地也是被骗走的。」
「什么骗走,说的太难听了。我从以前就要求透过正式的契约买卖啊。」
「当然,是我拒绝的。我想要捐出那片土地。」
「所以叫你别那么见外……」
「我不能收你的钱。」只二郎说。
「可是……那样会招来无谓的误会。我不是看上你的财产。这一点你也明白吧?」
磐田瞪大了眼睛说。
「嗳,别急。」
只二郎伸手制止。
「我之所以拒绝买卖,不完全是因为客气,而且收到钱的话,又会被课税,还有最重要的是……」
只二郎说到这里,缄默不语,在意起背后。磐田也偷看背后。
「……米子她啊……」
「你说那个女佣吗?」
磐田转过头来。
「你孙女不知道那个女佣变得不对劲吗?」
「不知道……或者说,她根本听不进我的话。她完全认定我被你操纵了……」
只二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孙女之所以会固执地劝说我退会,当然是因为听到了修身会的负面传闻……不过我想一部分也是因为米子吧。孙女非常信赖米子啊。她完全没想到米子会那么疯狂地迷上那种奇怪的宗教。」
「哼……」磐田兴致索然地冷哼一声。要是站在讲坛上滔滔雄辩,他看起来也未必不像个大人物,但是像这样坐在檐廊边,连一丝威严都感觉不到,完全就是副狡猾的色老头相。
「无聊。」磐田说。「说起来,盯上你的财产的,是那个老太婆——不,是成仙道那些人吧?被洗脑的是那个女佣才对吧?」
「是啊。起初,我就是去找你商量这件事。结果反而让你遭到怀疑了哪。」
只二郎说道。稍微咳了一下。
「你为什么不早早把她解雇了?」
「要是把她解雇,孙女不会默不吭声的。我老伴过世后,孙女就把她当成自己的祖母——不,当成母亲一样。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儿子和媳妇都早死,这个家等于是靠我老伴和米子撑起来的。对孙女来说,她完全就等于母亲。事实上,她也……真的是鞠躬尽瘁了。」
「好像是吧。」磐田望向天空。「可是……不管那个女佣过去对你多么地尽心尽力,现在那种样子,根本莫可奈何。那已经没救了。完全无法区别现实和虚构。我说过好几次了,她才是被施了法。最近她不是还开始宣称她是你的正房吗?」
「嗯。她甚至还说孙女是她生的……」
只二郎抱住了头。
「米子是我死去的老伴的远亲,年轻的时候害了病,没办法生孩子,所以才被休妻回到了老家,而我雇用了她。当时我家里人手不足,米子的娘家又穷,没办法维持生计。」
「没想到好心没好报哪。」
「不,小犬过世的时候,还有媳妇过世的时候,都是因为有米子在,才能撑持过来,我现在还是很感激她。没想到……都是因为和那种假宗教扯上关系,她整个人变得莫名其妙。米子现在的记忆,有一半是我过世的老伴的记忆,她把我死去的老婆的人生当成了自己的人生。最近连媳妇的记忆也混了进去,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所以才会去拜托你。然而孙女……孙女却站在米子那一边,说疯的人是我,说我不当地对待米子,还说是你教唆我这么做的。对不起啊,岩田……」
只二郎再次垂下头来。
磐田皱起眉头。
「呐,加藤。」
只二郎低着头仰望着磐田。
「已经够了吧?那个女佣——米子婶吗?把她交给我吧。虽然你不愿意,但那些家伙也太为所欲为了。这个节骨眼,就算是骗她,即使方法稍微粗鲁一点也无妨吧?我来抓住她,重新帮她洗脑。一星期——不,只要十天,我就可以让她恢复成原本的人格。」
只二郎露出极为复杂的表情。
「会长……可是这实在……」
「幸好『创业家的自我启发研修』也进行得很顺利。已经过了第二周,再一星期就结束了。到时候那栋山中小屋也会空出来,我也比较有时间。由我亲自……」
「会长……不,岩田。呃……我不是在批评你的做法,但是操弄记忆实在是……」
「反正都已经被操弄过了。我只是让她恢复原状而已。」
磐田严厉地说。
「加藤,事到如今,你还在犹豫些什么?你刚才不是说了吗?就算我是诈欺也无所谓。」
「会长……你在说些什么……?」
「没错,我干的事有一半是诈欺。」磐田豁出去似地说道,表情也突然变得卑俗。「没错,把人从社会隔离开来,不断地重复相同的事好几遍,每个人都会变得深信不疑的。只要复诵我会成功我会成功几百遍,就会自以为成功,但实际上根本没有什么改变。只是啊,加藤,认定自己会失败、自己很没用地活着,和认定自己绝对会成功地活下去,到底哪边比较幸福?这种事不必想都知道。不管怎么想、怎么做,社会都不会改变。人是无法改变社会的。可是人能用不一样的角度去看社会。社会这种东西不是外在,而是内在的。不管是过去还是未来,知道的都只有自己而已。」
「你说的没错。说的是没错,可是……」
「加藤,不要怕,你怎么能害怕呢?你可是『指引康庄大道修身会』的引导员啊。听好了,所以我的做法是诈欺,但也不是诈欺。就如你说的,也有许多人因此得救。不,没有人不会因此得救,会怨恨我的人,全都是些半途而废的人。只要相信就是了,相信。相信的人就能得救。」
不知不觉间,磐田的表情从卑微的色老头转变为煽动者。只二郎疲倦的脸上浮现苦涩的表情。
「加藤啊,如果我想操弄你的记忆、改变你的人格,那简直易如反掌。可是怎么样?你被我操纵了吗?怎么样?加藤?你不是以你的意志主动担任引导员的吗?」
「这……没错。我……」
「你被我骗了吗?你被我洗脑、被我操纵了吗?你之所以想要把山里的土地捐给我,是因为我指使你这么做吗?回答我,加藤!」
「我……我……」
只二郎站了起来。
「……我是出于自己的意志这么做的。」
「就是吧?」磐田说道。「我叫你把土地卖给我。不管是你要入会还是担任引导员,我都完全没有强迫你。我只是告诉你,只要改变看法,世界就可以变得如此不同。你已经改变了。你改变了吧?」
只二郎点点头。
「对吧?这是洗脑吗?这算是我做了诈欺行为吗?不算吧?不算。我对其他人也是一样。但是成仙道怎么样?米子婶变成什么样子了?」
「这……」
「就是吧?所以我才提议让她恢复原状,但你一直抗拒,如果你打从一开始就照着我的话做,她的情况就不会变得如此严重了。华仙姑的事也是。你不幸地失去了曾孙,但是如果我能够更早知道这件事,就算手段会有些粗鲁,或许也可以从华仙姑手中救回你的曾孙了。要是那样的话,现在怎么样了?你孙女的不幸就会消失。你刚才不也说了吗?要是早点相信我就好了。是一样的。」
「没错……你说的没错。」
只二郎说道。
「是我错了。就交给你办吧。」老人说着,挺直蜷起的背,抬起头来。
四目即将交接,于是……
我关上二楼的窗户。
*
混帐东西,让开!
干嘛?
咦?啰嗦啦。这里是哪里啊?
叫韮山的地方吗?不是?什么?下田?下田是哪里啊?嗳,哪里都好啦。无所谓啦,没关系啦,哪里都可以啦。
嘿嘿嘿。
我吗?
我啊,可是个医学博士哪。
别瞧不起人哪。我跟你可是天差地远,完全不同的。少啰嗦,别说了,拿酒来。老子现在想喝酒啦。
今天是个好日子啊。
脏?
哪里脏了?泥土?身上有点土也很正常吧。我的工作可不同凡响,和你们这种人完全不同。不知道啦。噢,是啦。别啰嗦了,乖乖倒酒就是了。噢。
好喝!
这酒真赞,泌入五脏六腑哪。我已经一年没喝酒啦。戒酒?无聊。我才不干那种事呢,混帐东西。我只是因为不想喝,所以才没喝。咦?那当然是因为想喝啦,所以我才喝嘛。
闷酒?才不是呢。你们这些人水准真够低的。
你啊,看过人死掉的样子吗?
不是啦,我不是说战争那些啦。我也上过前线啊。外国人管他死上多少个,我都不觉得伤心啦。日本人也死了?当然也死啦。可是非亲非故的,管他死上多少,也跟我没关系吧?
没关系的啦。就算觉得可怜。那也只是同情吧?不关己事吧?所以啊,我是说直到刚才都还活着,就像家人一样的人死在自己眼前的情形。不能接受?那当然不能接受啦。
真的无法接受啊。
哼。喏,再多倒点,我想喝个痛快。
闭嘴啦,臭家伙。
要干吗?
我才不怕咧,我天不怕地不怕。
没有任何东西让我害怕。
流氓?警察?谁知道啊。怎样?干嘛啊,喂,你们怕那种东西唷?他们只是手上有枪罢了。我知道了,哈哈,你们怕死对吧?所以才会怕那种东西。那么胆小,成什么样子!就是满脑子想着会被杀掉、不想死掉,才会连那种小意思也怕得要命。
哈哈哈,真够胆小的。
你们啊,给我好好听着。
你们啊,从来没有碰过真正吓人的事,所以才会说这种话。这些没种的,听好啦,真正恐怖的是啊……
算了,你们不会懂的。
啰嗦啦。闭上你的狗嘴,乖乖倒酒。比起死掉,活着更要恐怖多了。你们要明白这种恐怖啊,知不知道?混帐东西。
啊啊,好喝。
太赞了。
要叫警察就去叫啊。
现在的我天不怕地不怕。
嘿嘿嘿。
我啊,赢啦。
赢了谁?谁会告诉你们啊,不能说啦。
所以才高兴啊。我总算和纠缠了我一整年的过去诀别啦,我赢啦。这岂不教人高兴?
喏,你也喝啊。
这是庆祝啊,庆祝。
啊啊,好喝。这酒太美味了。
这酒多少杯我都喝得下。
干嘛?喂,你这混帐!
哈!
你们啊,看过幽灵吗?没有吧。
别在那里说大话了。我可是喝过墨水的,别瞧不起人哪。你们以为没有幽灵是吧?开玩笑。所以才会那么孬种,怕什么警察。
有的。
是死灵啊。
一点都不奇怪啦。
搞不好你身上也附着死灵咧。
哈!谁知道?或许只是没发现罢了,小心点哪。咦?没看过?真敢说,这不是废话吗?那些家伙几乎都跟在后面,不会出现在前面,看不到的。
他们会从背后像这样……偷看过来。默默地。
真的很毛。你想像看看嘛。
所以啊,要是被他们缠上就完啦。
可怕吗?当然可怕了。所以我才告诉你们不是吗?
真的很可怕,小心点啊。
什么?怎样?
该怎么办?要我告诉你吗?
这可不简单哪。
咦?
我就办到啦。
办到啦。所以我才在高兴不是吗?是啊,没错,我办到啦。
我消灭死灵啦。
死灵这种东西啊,千万不能看到脸,千万不行哪,混帐东西。
听好了,那些家伙啊,要从后面像这样抓住,像这样唷,这样。
办不到?当然办不到啊。我不是说了吗?他们在背后啊。
是有诀窍的。
有人教我怎么做。
谁?不能说啦。
死灵有个村子哪。在山里面,首先要去到那里。
有啦。那个村子只住着死人,是亡者的村子。外表虽然看不出来,但他们全都是死人。脸色苍白,吐出来的呼吸也充满尸臭,一下子就能察觉他们不是活人了。地点?我不能告诉你。离这里不是太远,我去了那里哪。
那个村子有个池子。
要找到那个池子,费了我好大的功夫呢。
我找了很久哪。虽然有疑似要找的池子,可是得要确定是不是才行,相当麻烦哪。要是搞错就白费功夫了。
我找到了。
白天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所以我一直静静地等。
等到晚上。
不是一般的晚上,而是有月亮的晚上。
在月夜里,悄悄地让自己倒映在池子的水镜上。
这么一来啊……
背后的那些家伙也会倒映在水面不是吗?而那一瞬间,他们就会被水给困住了。会从背后溜也似地离开,封进水里。
不管有几个附在身上,全都会变成一个哪。
大概是会凝固在一起吧。啊啊,我看得一清二楚哪,因为有实体嘛。是那个女人哪。
我迷上那个女人,吃了大苦头,最后那个女的死了。脸?不行不行,绝对不能看脸,只有这一点绝对不行。死灵的脸不能看,性命会被吸走。所以……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只能从后面下手啊。这才是重点啊。那些家伙没办法离开水面,所以他们被吸走的瞬间要闭上眼睛,然后慢慢地绕过去。绕到死灵背后去。就是和他们交换位置。要非常小心,不能发出声音。
然后就可以看到死灵的背了。
就是要趁这个时候。窥看情形,然后立刻从背后拿绳子用力地……
不能用一般的绳子。
得是设下神域结界用的注连绳。这条绳子啊,奉纳在村里某个神宫的宝库里,我把它给偷了出来,用它来抓住死灵。
我把绳子套在死灵的脖子上,
用力一拉……
捉到之后,我把她吊起来,拖出池子。
那个时候也绝对不能看脸。要是和死灵对看就完了。会没命的。因为对手可是死灵哪。不管怎么勒脖子,都不会死的。因为是死灵哪,杀也杀不死。所以必须小心谨慎,不能看到对方的脸。
然后我把死灵搬到山上的神木去。神木就在附近,在池子那一带。不过明明很近,却怎么走都走不到。
可能是因为我扛着死灵吧。
那简直就是无间地狱,不管怎么走都走不到。可是不能放弃。
那全都是错觉,啊啊,或许那个村子本身就是个错觉。或许就是这样吧,时间和空间都扭曲了。
歪曲了。
只是走上几尺,就像走了几里一样。可是如果那时候就放弃,放下死灵的话,一切就前功尽弃了。会继续遭到附身,被紧紧地贴在背后,就跟原来一样。
不,比以前更糟。糟透了。
所以我只是不断地往前走。
我走到啦。我进入神域了,神木的神域。
我用绳子设下结界,把死灵绑在上面。这么一来,死灵就再也无法离开那里了。被封在那棵神木里了,然后只要尽快离开那里就是了。
我跑掉了。
那个时候也绝对不能回头。
要是看到就完了。
会怎么样?
会交换啊。咦?所以说,封住死灵的我,会跟被封住的死灵交换啊。要是回头,和死灵的眼睛对上,那一瞬间我们就交换了。应该逃走的我会被树木绑住,死灵会进入我的身体跑走。
所以绝对不能回头啊。
你办得到吗?
这很困难的。
我吗?所以说我办到啦,我把死灵绑在树上了。
我已经自由了,我摆脱了那个女的,摆脱了那个男的,已经自由了。那个死灵、那个女人……嘿嘿嘿,真是活该。你那是什么眼神?你在看什么?你干嘛啊?喂!你说什么!说我疯了?你说谁疯了?喂,你这个混帐!
滚开啦,啰嗦。难得人家喝得正爽快,扫什么兴?我一看到你这种人就恶心,闭嘴啦,滚一边去。
你做什么!
喂!
啊……刚才那个人。
喂,你知道刚才那个人吗?
啰嗦啦,喏,就那个人啊,那个打扮奇怪的,提着旅行箱的人啊,叫住他。喂!你!给我等一下!放开我,喂,让开啦!你这家伙,别挡路!喂!没听到吗!别挡路啦!干什么?钱?没钱啦!叫你让开啦!我有话跟那家伙说!叫警察?去叫啊,王八蛋。好啊,那家伙就是刑警啊,是刑警。干嘛啦,放开我!叫你放开!
啊……你们是死灵吗?
怎样啦?喂。
喂。
*
老人站在草丛中,点了几下头。
接着他以有些落寞的口吻说:「杂草很坚韧哪,客人,你不这么觉得吗?」
然后加藤只二郎慢慢地转向这里。
「这座庭院……原本不是这样的。现在生长得比以前更要精釆。杂草不管怎么拔,就是会不停地长。不觉得很厉害吗?」
「你这么觉得吗?」
「对。或者说,我老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因为采伐山林是我过去的谋生手段啊。年轻的时候,我一直相信树木不管怎么砍伐,都会再长出来。不过我现在已经不这么想了。」
只二郎是靠林业致富的。
「加藤先生,你现在依然还是相信吧?就是因为相信不管怎么砍伐都不会减少,你——不,你们才会不断地采伐,不是吗?事实上,现在不也正在采伐吗?」
「哼哼。」只二郎哼笑。「可是啊,客人,我最近改变想法了。砍了这么多树,真的好吗?树木和杂草不同,是会日益减少的。砍伐只是一瞬间,但要成长为一棵树,要花上好几年、好几百年哪。」
「你说的没错。要是像这样继续砍伐下去,不出几年,那座山就会完全荒芜了吧……」
「就是啊……」只二郎说道,表情变得不甚愉快。「……我一直在糟蹋自然吗?」
「是啊。」
「我做错了吗?」
「你没有做错。」
「但是山……会死。不,会被人杀死……吗?」
「是啊。秃山就等同于死山吧。山上少了树木,气流也会改变,野兽会离山而去,水也不再停伫山中,因此川流变急,水温降低,鱼也会死亡吧。金木水火土的相乘相克一旦紊乱,气脉将会断绝,也会引起灾祸。」
「这……不算是我——人类扼杀了自然吗?」
「不算。」
「不算吗?」只二郎显得意外。
「那种想法是自命不凡。」
「自命不凡?」只二郎说道,眉间浮现困惑的神色。「这……不是相反吗?」
「不,不是的。加藤先生,听好了,人是天所创造的,人所行之事,也是上天的意志。认为人是以自己的意志去破坏自然,就等于是把自己和上天视为对等,这不是出于一种极为傲慢、自命不凡的心态吗?若非如此,是不会说出那种话来的。」
「这……这样吗?」
「是的。不管是驱使再怎么先进的技术建造出来的人工都市,只要置之不理……就如同眼前所见,气将会流通,草木将会生长。人的寿命至多百年,而上天的寿命却不知有几亿年。不管人怎么挣扎,也只能够顺其自然吧。」
「这……样吗?」
「是的。例如说……加藤先生,即使山上的禽兽灭绝,河川的鱼类绝迹,兽和鱼也绝对不会怨恨你。」
「不会吗?」
「不会的。」
只二郎拔起一束草。
「因为怀有怨念的,只有人而已。会执着于生的,也只有人而已。加藤先生,听好了,野兽只要生下后代就会死,它们天生如此。」
「也有野兽生下孩子还是活着。」
只二郎撒出拔起的草。
「那只能说是还活着罢了。生物这种东西原本就不是以个体存在,而是以种存在的。只要不绝种就行了,仅此而已。这当中并没有意义,不仅如此……例如不适合存活的物种,会将后续交给适合存活的物种,就此绝迹。天地之间有如此多种的生物存在,如果这当中有什么理由的话……那或许是上天为了无论环境如何改变,都能够有生物存活下来而做的安排……」
只二郎咬住干燥的嘴唇。
「……加藤先生。包括人类在内,生物只是个筒子罢了。」
「筒子?」
「从父母到儿女,传递生命这股气的筒子。气通过之后,筒子的任务就结束了。」
「任务……?」
「所以呢,加藤先生……现在虽然是人类君临世界,但万一这个世界不适合人居了,那么人类就会灭绝了。到时候能够存活下来的生物自然会存活下来。」
「就会灭绝了……?」
「是的,灭绝。然而……人执着于生,眷恋不舍,同时人拥有多余的智慧,于是人类使尽各种手段,试图延长寿命。但是……如果人类能够因此长寿,那也是上天的意志。」
「上天的意志……?」
老人充满不安的表情变得更阴沉了。
「不是人的意志吗?」
「当然是上天的意志。这个世上能够实现的事,全都是上天允许的。换言之,如果人为了生活而不得不伐木,同时有树木可供砍伐,那么那些树木仍旧应该被砍伐,这是自然之理。所以抗议砍伐树木是破坏自然,是不对的。大地并不感到困扰,上天也没有哭泣。因为采伐过度而没了树木,会困扰的是人类。对自然而言完全无关痛痒。」
「唔唔……」只二郎低吟。
「主张这是为了自然,为了地球,是一种巨大欺瞒——加藤先生,你不觉得吗?说什么保护环境、保护自然,其实并不是为了环境与自然,这一切都是为了人的私欲。」
「是这样吗?」
「是啊。物种会灭绝,是因为无法顺应环境,不是人所造成的。自然包括人在内,全都是自然。人类是地球的一部分,然而却误把自己当成了神一般,叫嚣着应该保护即将灭绝的野兽、豪语人类必须守护地球,这不是很荒谬吗?如果真心感到忧虑,先自我灭绝就行了,然而人类却不这么做。所以,如果老实地说:再这样下去我们人类会面临危机,人类还想要多活一分一秒,还想要尽可能奢侈享受,所以不要再伐木了——那还可以理解。所谓本末倒置,指的就是这种事吧。「
「这……或许如此……「
只二郎踩着颤颤巍巍的脚步,走出三步。
「……客人。」
接着他静静地开口了。
「我不知道你是乡土史家还是学者……但你似乎学识相当渊博。我想借重你的智慧,请教几件事。」
「请。」
「你怎么看?与自己所知道的不同的,自己的过去和现在……唔……我没办法说明得很好呢。」
「是什么事呢?」我问。
老人似乎很苦恼。
「你……我记得你第一次忽然来到我这里,是大前年的事吧。因为你留下的杂志……我得知指引康庄大道修身会的事,所以是昭和二十六年吧。」
「是啊。我是大前年前来搜集韮山的传说的。那个时候,我第一次借宿在此。」
「那个时候……米子……那个女佣,真的是女佣吗……?」
只二郎的问法支离破碎。
他的表情也同样是崩坏的。
「……还是……是我的妻子……?」
只二郎才一说完,就被自己说出来的话弄得惴惴不安,说着:「什么?什么?我到底在问些什么?」他的身体失去了平衡。「我疯了吗?我疯了是吧?」只二郎大叫,倒进杂草当中。
「你的问题真是奇怪。喏,请起来。」我伸出手去。但是老人用手中的拐杖一下又一下地敲打地面,挥开杂草。
「我……」
接着只二郎背对我,肩膀微微颤抖。
「我的脑袋……已经完全不行了吗?我是谁?我不是加藤只二郎吗?我的人生、我知道的我的历史……呐,客人,你大前年来的时候,是什么情形?那个时候那个、那个米子是我的妻子吗?还是女佣?」
「这个嘛……我只是个旅客,而且也只借宿了一宿,府上的情形实在不甚清楚……」
我说,于是只二郎的肩膀垂了下来。
「米……米子是我的老婆吗?麻美子是我跟米子的女儿吗?我的人生里没有那样的历史。一开始我以为那个女人是在觊觎我的财产……可是不是。她疯了。不……疯的是我吗?麻美子是我的孙女。我的老婆是十年前过世的繁子。这……这是我编出来的妄想吗?」
「加藤先生……」
我一叫名字,只二郎便害怕地回过头来。
「什、什么?」
「你为何狼狈?」
「这……」
「听好了,加藤先生,这个世上的一切……全都是不可思议之事,世上充满了不可思议。我会在这里,与你会在那里,若说不可思议,全都十分不可思议。所以你所记忆的你的人生,与米子婶所记忆的人生完全不同,这点小事……完全不值得惊惶。」
「这……」
「你凭借什么,相信你所记忆的你的历史?」
「咦?」
「你真的是你吗?」
「你……你在说些什么?我就是我啊。」
只二郎背对我说。
「……如、如果我不是我……那么我是谁?这……或许我有些胡涂了……可是我就是我。」
「是吗……?」
只是一个问号,转眼间就让只二郎陷入不安。
「难、难道不是吗?我弄错什么了吗?我七十八年来,一直都是我。这……」
「那种个体的经验无法保证任何事,加藤先生。没用的。」
「这、这样吗?」
「对你而言的你,对我而言的你,对米子婶而言的你,对麻美子女士而言的你……这些全都不同。对贵公司的员工来说,或许你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上司。但是对于在路上擦身而过的人而言,你只是一个年老的男子。这……两边都是真实。我没有说错吧?」
「你说的没错,可是……」
「那么你是什么?根本没有所谓你这个确实的东西啊。你——加藤只二郎这个人,只是在众多的你当中,视不同的情况选出适合的你而成立的罢了。无论你再怎么自我主张,那也只对你一个人有意义。不管你再怎么宣称,对别人来说,你也只是个老人、是个客人、是公司的上司,如此罢了。」
「所以说……」
「所以你并没有实体。」
「怎、怎么会……」
只二郎……应该陷入了恐惧之中。
「不,就是如此。对你来说,米子婶是女佣。从几十年前开始就是女佣,但是对米子婶来说,你是她的配偶。只是这样而已。这有什么不妥吗?」
「当、当然不妥了。」
「会吗……?」
只二郎猛烈地颤抖。
「财、财产怎么办?如果米子真的是我的妻子,法律上她就有继承的权利。当然前提是她真的是我的妻子。」
「事实如何,根本无所谓,不是吗?你打算将你所有的财产捐赠给指引康庄大道修身会,就算米子婶是你的配偶,你的意志也不会改变吧?」
「可、可是……」
「可是什么?有什么关系呢?照你想的去做就是了。你对米子婶觉得感激,因此想要将一部分财产分给她——如果你这么想,这么做就是了,不要捐赠出去就行了。即便她是女佣,但她长年以来也一直支持着你吧?这一点不会改变,不是吗?」
老人用力握住拐杖。
「不管别人怎么想,就算你不是你所想象的人,即使你的人生全是一派谎言……纵然你这个人只是一场梦幻虚构……也不需要慌张,不需要困扰。因为你依然存在于这里啊。看看这座庭院的杂草吧。」
只二郎闻言,凹陷的眼睛里的瞳孔忙乱地转动起来。
「它们自由自在、强健地生长着。天然的力量教人叹为观止。这些草只是存在于这里,只是生长而已,没有任何过与不足。草不会烦恼。即使被人当成杂草,被一视同仁地受到轻蔑,也不会主张个体。天然总是顺其自然而满足……」
「教人叹为观止是吗……?」只二郎说道,崩溃似地蹲了下去。接着他更细细地盯着青葱茂盛的杂草看,就这样静止了好一会儿,不久后无力地呢喃:「是啊……。你的意思是,人无法胜过天然吗?」
「我是说,人也是天然的一部分。」
「听、听着你的话……我的确逐渐觉得怎么样都无所谓了。在天地之间,这些事根本微不足道,不管米子是我的妻子还是女佣,或是我是谁,每天的生活……都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改变吗……?不会……吧……」
只二郎重复道。
「可是啊……或许不管我是谁,找的人生是怎样的人生,都无所谓吧。但是这说起来算是心态问题吧。是一种比喻,不管我怎么想,真实都不可能扭曲。」
「没那回事,无论何时,决定真实的都是你。」
「请别说笑了。」老人说道,细瘦的脖子上浮现青筋,笨拙地望向我。「客……客人,真实不是用决定的。真实总是只有一个。不对吗?」
真实只有一个——多么肤浅的话啊。
老人像是被什么给催促似地,不断地发出无用的话语。
「……例、例如说,即使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觉,都是米子的妄想,真实也屹立不摇地存在于某个地方,不是吗?喏,怎么样?客人?我的外侧有真实存在对吧?那样的话,如果真实存在于某处的话,到底哪边才是真实呢?」
「哪边……?」
「米子是女佣的过去……还有米子是我的妻子的过去……对第三者来说,哪边才是真实?」
老人挤出声音似地问。
「到底是哪边?客人?」
「所以说,哪边都无所谓吧。」
我不置可否。
因为太愚蠢了。
老人紧抓上来,更愚蠢了。
「确、确实,或许哪边都无所谓。不,哪边都没关系。因、因为就像你说的,即使如此我还是存在于这里。没关系,这样就好。……即使如此,真实、真实这种东西……」
牙齿合不拢。
即使如此,真实、真实这种东西——衰老的男子诵经似地念个不停。
「加藤先生。」
老人张开牙齿脱落的嘴巴。
「真实、真理,那是什么?假设真有这种东西,知道了它,又有什么意义?加藤先生,你听好了,现世呢,说穿了只是华胥氏之国罢了。」
「华胥氏的……?那、那是中国传说中的……对,黄帝午睡时梦见的……梦中的理想国吗?」
「对……这个世界是白日梦中的理想乡。加藤先生,你知道为什么华胥氏之国会是理想国吗?」
「这……这种事……」
「那是因为啊,加藤先生……」
我不想听到什么愚蠢的回答。
「……因为那是个梦。」
「梦?」
「梦是无法共享的。因为梦是个人、单独一个人看见的。梦确实地反映了欲望、嗜好、忌讳、恐怖、一切的一切。梦是旁人无法涉足的、只存在于自己心中的世界。不受第三者干涉,也不会被客观评价,所以不可能不是理想国。可是加藤先生……」
「什……」
「这个世界并不是理想国。为什么?因为人会制造外侧。不管怎么样,你都只能够透过你的眼睛来认识世界。然而你们却不向内在寻求理想,而是向外在寻求理想。你们并没有大到可以包容外侧,而外侧也没有真实。所以呢,你们所看见的这个世界的形相,全都有如白日梦一般。」
「华胥……之梦。」
「华胥之梦,刹那即会清醒。」
我伸手指去。
老人略为后退。
「梦与现实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加藤先生,虚构与真实没有分别的。所以无论何时,你都只能是你,你也无法容纳超出于你的事物。你的存在没有任何意义,虽然没有意义,但也不会因此消失。如果你……承受了无法容纳的两种过去,这个时候,你只剩下一条路可以走。」
「一……一条路?「
「所以……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说、说什么?」
「我说,不必去想。根本没必要去想啊,加藤先生。能够决定你的真实的,只有你一个人而已。所以……你必须决定才行。」
「决……决定什么?」老人问。
「也就是……决定哪边的过去才是真实啊,加藤先生。」
「你、你是说,由我来决定真实吗?」
「我……已经这么说过很多次了。」
「哪、哪有这么荒唐的事!」
「荒唐?这话可奇了。这是理所当然之事啊。你的未来由你决定——这不是你们现代人成天挂在嘴边的口号吗?同样地,你的过去也是由你来决定。这是你唯一的、身为一个人的尊严,不是吗?」
「可……可是……这……」
老人如同空壳般的身子僵直了。
「……就算你这么说,我……我……」
「很困扰是吧?」
「别……别耍我了。我……就算老糊涂了,也、也还有理解能力……」
没错……你的理解力将会要了你的命。
明明刚才已经说了那么多,叫他根本不需要理解了。
存在只是存在就已经足够了。没必要自觉到存在,也没必要去探索、理解存在的理由。
只要存在就是了,还不了解吗?
「对……对了。」老人想到什么似地说道。「那样的话,客人,例如说要判断一件事,岂不是没有任何基准了吗?人赖以成立的事物,不是只有自己经验性的知识吗?」
「是吗?」
「当、当然是了。不管是自己还是他人,主观的事实完全不可信任,这我可以了解。可是如果连客观的事实都无法相信的话……就等于所有的事象都无法相信了。那么要拿什么来判断才好?岂不是无法下决定了!」
「为什么不行?」
「所以说……」
「所以说?」
「所以说……这样一来,不是什么都不能决定了吗?我等于没有任何可以依据的事物了。那我要怎么下决定才好?你说我只要照自己的心意去做……」
「没错,你只要照你的心意去做。」
「可是……」
「可是什么?你在迷惘些什么?不依赖那种经验性的知识就无法保证的存在,岂不是像幽灵一样吗?如果你因为这样而无法下任何决定,那么岂不是等于你这个人不存在,你以为是你的这个人其实是你经验性的过去了吗?」
「怎……」
「现在在那里的你是什么!」
老人蹒跚地后退。
「你是加藤只二郎吧?不是吗!」
「我、我……」
「难道说,如果你没有那种连真假都无法判别的模糊的——不,连是否有过都不确实的、根本无足轻重的过去这种幻影来保证,连存在都没有把握吗?那么你就是过去的影子,等于根本没有加藤只二郎这个人存在。那么站在我面前的人是谁!你是谁!」
「不,我、我……我……是我。」
只二郎小声地说。
「你没有自信吗?」
「不,这……」
「你现在存在于这里。而你确实是加藤只二郎这个人,对吧?」
「对,可是……」
「那就很简单了,加藤先生。选一个你喜欢的吧。」
「选……?」
「如果你是你,你的过去由你来决定就行了。这是你的真实。来吧,选一个吧。选一个你喜欢的。」
也就是……
——选择指引康庄大道修身会吗?
——还是成仙道?
此时,马路上传来热闹的乐器声,接着米子的声音响起:「啊啊,方士大人,大恩大德啊……」
只二郎不知所措地看着我,唤道:「堂、堂岛先生……」
触怒神经的音色响起。
传来一股群众一拥而上的气息。
只二郎像只鹤似地伸长脖子,坐立难安地东张西望。然后他再次以沙哑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堂岛先生……那、那是什么声音……?」
那是什么?是什么?是什么是什么?老人极度狼狈,惊惶不已。
太滑稽了。简直就像掉了颗螺丝的白铁机关人偶。
老人接着大叫:「米子、米子!」但是别说回应了,连点声响都没有。只有一股非比寻常的异样压迫感笼罩在房屋四周。老人敏感地察觉,过度反应。
「那个声音……到底……是什么声音?」
「不知道。看样子成仙道……正式进入韮山这里了。」
「成……成仙道?」
只二郎凹陷的眼睛燃起不安的火苗。
「那些家伙今早还在下田呢。」
「他们从下、下田……?」
只二郎看着我,表情有如害怕的野狗。
「……堂、堂岛先生,这、这么说来……三天前,你离开的时候说要去下田……」
「是啊……」
无聊。
这个老人竟为了这点小事动摇吗?
「加藤先生,我呢,这三天以来一直待在下田……而他们那段期间一直在整个下田传教。他们今早大批聚集在车站,率领着下田的信众,刚才抵达了韮山。」
「为……为什么?」
「不知道呢……」
我背过身去。
迷失了主人的老狗追了上来。
都活了那么久,还害怕寂寞吗?
「不过呢,我偶然和他们搭上同一节车厢。结果呢,加藤先生,那节车厢里……」
「那节车厢里……?」
「似乎坐着教祖。」
「教祖……那个叫什么方士大人的?」
「我不知道怎么称呼呢。不过有位看似地位不凡、装扮显然异于其它信徒的人搭乘。所以……这只是我的推测,他们是不是打算在韮山这里设立新的根据地呢……?」
「根、根据地?」
「所以说,在你的土地建立根据地啊,加藤先生……」
「啊……」老人泄了一口气,蹒跚了一下。「可……可是,那、那块土地……」
「所以我才要您下决定。」
「决……决定什么?」
「就算你要让给修身会……我想也最好清楚地做个决定。那些人……会很难缠的。」
「我……」
「你打算怎么做?」
「但、但是……」
「但是什么?你不是非常仰慕指引康庄大道修身会的会长吗?」
「这……这……」
他在迷惘。
结果磐田纯阳连这样一个人都无法笼络。那么他被判定为无能,也是咎由自取。只二郎把瘦骨如柴的手指按在干瘪的额头上,为了不明所以的事物战栗。
「堂岛先生……」老糊涂叫道。「我、我……我不懂。我完全无法判断。救救我。告诉我该怎么办,堂岛先生!」
「加藤先生,很遗憾,我办不到。」
「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我快要疯了!」加藤只二郎干燥的皮肤勉强包覆着即将崩坏的自我,不断抽搐着。
「裁判不能站在任何一边。裁判若是不维持公平,游戏就没意思了。所以……」
所以这要由你来决定——我说完后,穿过庭院,走向吵闹的马路。
*
是!
两位是、是下田署的……
辛苦了。
是的。辛苦两位远道而来。
渊胁,本官是渊胁巡查!
是。
不,本官被派遣到这里,正好是第二年。什么?
不。本官是九州出身,但家叔是静冈县的……是的,没错,是本部的……不,是警逻部的。是的。本官由于家叔的关系,才会当上警官。
是的。
啊……
前任?
是这样吗?您是十五年前的……,呃……不,这里是个好地方。哦……。不、本、本官绝对不是那个意思……
是。
辛苦了。本官听说了。
是四天前的事吧?是。
但是上面下了封口令。
嗯,是静冈本部下的。
是。昨天来过了。那个时候,本官说明了一切。
是的。
的确有个打扮奇特的人来到这里。
嗯。来过。确实没错。什么?关口?关口吗?哦,那张照片上的男子……我看过照片了。是的。不记得呢……。是的,嗯,虽然那张脸不是很有特色……好像也有看过……
不过还是没看过。
是的,本官明白自己的证词有多重要。是的,所以本官才会格外慎重……唔唔。嗯,好像看过也好像没看过……是!您要问有没有在路上看过这个人吧……是,这名男子未曾拜访过这个驻在所!
是的,本官可以断定!
是的,不仅是四天前·他一次都没有来过!
咦?四天前来的不是这个人。是的,来的是另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
是的。
是六月十日。没有错。
本官也写在日志上了。您要看看吗?好的,请稍等。呃……是的。啊啊,请坐。啊,椅子……啊,本官站着就行了。不,没关系。
请稍等。唔……啊,请。
啊啊,找到了。
呃……午后乡土史家云云……喏,在这里。就像上面写的,来的只有这个人,而他并不是照片上的人。是的,我上面写了,这个人是和服打扮。是的,是最近已经很难看到的打扮……
咦?那种事一般不会写在日志上?只会写案件?呃,可是这里没有案件,所以……。平常不会写吗?可是因为没有其它事情好写……嗯。那就不要写?
您说的没错。
本官会改进。
是……
可是……嗯,大致上就像这上面写的。名字?呃,我没有连名字都记下来呢。什么?他有没有报上名字?这……
不,他有自我介绍。
可是我没有写下来……我记不记得?
不记得呢……
叫我想起来?
呃,您说的理所当然。静冈本部的长官也这么吩咐。
唔……
本官想不起来。
嗯,总觉得一片朦胧。
是,是有点问题,而且才几天前的事而已。我自己也这么觉得。可是本官做梦也没想到竟会演变成这么重大的案件……
哎呀,想不起来呢。本官从昨天就一直在想……名字……到底叫什么去了呢?怎么想不起来呢……?
他讲话的语气什么的倒是记得很清楚呢。名字就……咦?他说了什么?
哦,这个啊,对,是关于这一带的风土信仰……是的。这些事本官不太了解,完全无法回答他。
是的。
我听他说明了厕神的习俗。
厕所的厕,是的。
听说这一带并没有引人注目的厕神信仰……。是,还说在静冈,厕所的神被称为不动大人。咦?哦,这样啊?本官是从九州来的,所以不太……。然后这上面的……对,您知道呢,您以前待过这里嘛。是啊,他说这前面的山上的村落里,厕所的神被称做雏公主。是。所以那座山上的村落的居民,是从……是从哪里去了呢?我忘记了,不过是东北,说是从东北迁移过来的。大概讲了这类的事。
是的。没有错。
咦?不可能?
呃,本官不太清楚,所以只是随口应应而已。
呃,那座村子那么古老吗?什么?户什么?户人?户人吗?户人村?哦,那个村子叫这个名字啊。
不过现在已经不这么叫了。
名称不是会改变吗?战后有很多事物都变了呢。
嗯?可是……不对。我曾经听过呢。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户人村啊……
是在哪里听到的呢?
不记得了……但是资历尚浅的本官都听过了,应该就叫这个名字吧。
佐伯?
不知道呢。没有这个姓氏的居民。
没有。
不,本官绝不是在说警部补大人说谎。
是的,本官赴任到这里,也才短短两年,所以……呃,和警部补大人在的时候,相隔了十几年不是吗?会不会是这段期间搬走了之类的……什么?不,可是这是住民登记册,这是住居区分地图,您只要看看就明白了,并没有那个姓氏的居民……
喏,这里是熊田家,还有田山家、村上家,这里是空屋,这也是空屋,这里是须藤家,没有姓佐伯的人家。
完全不一样?这样吗?没有一家姓氏和十五年前相同?这样啊。
因为中间隔了战争嘛。
嗯,会不会是连夜潜逃之类的?
唔……
咦?
不,没事。只是……
只是本官觉得……好像在哪里说过相同的话……不,不,没什么。只是心理作用。
嗯……怎么了?什么?登记册吗?嗯,可以啊,请看。怎么了?您的脸色好苍白。咦?这是假的?不是假的,这些人真的住在这里。是的。偶然?什么叫偶然?什么意思?
您不要紧吗?
以偶然来说,太凑巧了?
我不懂您的意思。什么?和刑警先生的亲戚相同?姓氏相同?哦,有个姓村上的老人家呢。名字和您的双亲相同是吗?不只这样?您说登记册上面的姓氏,全都和您的亲戚相同?呃,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咦?哦,紧急联络人上抄了儿子的地址姓名……这个吗?
您说这是您?这……
村上贯一……哎呀,名字一样呢。
咦?不……本官不了解。
这是怎么回事呢?
啊……您还好吗?
住址也一样吗?不一样?一样是在下田啊……咦?是您成家以前的地址?这样啊。那么……那么是令尊令堂搬到这里来了吗?您是下田出身的吗?
熊野?纪州的熊野吗?
十五年前都住在那里?这些人?
不可能有这种事。
如果他们是从别的地方迁移过来的,那也是东北……对,对了,是宫城。是从宫城的哪里……对,四天前来访的怪男子就是这么说的。
所以这不是骗人的!
本官并没有做出虚假的报告。
这上面的村子不叫做户人村,也没有叫佐伯的人家,也不是那么古老的村子,有自宫城一带迁移过来的形迹,四天前只有一个自称乡土史家的……名字我忘记了,不过只有他一个人来过,照片上的嫌疑人……本官并不认识,也没有和他一起去上面的村子。
是真的。
是、是真的!
如果不能相信自己的记忆,还能相信什么呢?不会错,绝……
咦?
什么?
哦,呃……
什么都尽管说是吗?
哦,四天前……
本官的脚踏车突然变得很脏……
不,没事!本官对自己的证词有信心!
啊啊,村上刑警大人,您还好吗?我立刻去泡个茶……嗯?怎么了?外头好吵闹呢。
啊,是。昨天静冈本部的搜查员回去之后,来了一群可疑的人。呃,咦?
喂!
嗯,我想应该是静冈或三岛的流氓分子。
你们在做什么!
嗯,在这一带乱晃。
喂,我在叫你们……!
嗯?那是什么声音?
是乐器吗?咦?成仙?那是什么?啊啊?那……
那是什么!
好、好惊人的队伍,往、往这里来了……。哇,人多得吓死人。这是怎么回事?这得取缔才行。哇……咦?承先道?宗教?那是宗教吗?哇,为什么会往这里来?怎、怎么办?呃,向前来搜查的辖区外的刑警请教这种问题非常失礼,可是这种情况,本、本官该那个怎么……啊啊,这声音吵死人了。
请问,这个……啊啊,您要过去吗?请稍等一下,呃,本官也……
啊啊,这声音好讨厌。
村、村上刑警!有马警部补!呃……
啊啊……我受不了!
*
这天,整座村子隆隆作响。
那陌生的声音和鼓动,肯定传遍了闲静的乡镇每一个角落。
声音并不特别响亮,而是这个村子太安静了。声音演奏的音域,波长与经验学习到的悦耳音阶微妙地不同,触怒人们的神经;同样地,鼓动与经验学习到的舒适律动也有若干的差异,撩起了人们的不安。肯定如此。
这座村子也开始扭曲了。
成仙道的指导者曹真人即将莅临韮山的消息,似乎约一星期前就传播开来。那个时候不仅是近邻,连远在山梨和关东的信徒都闻风而至,聚集在韮山。
数年前,成仙道就己经暗中在韮山进行传教,包括潜在性的信徒在内,他们所招揽的信徒数目可观,因此没有发生重大的磨擦。这应该是成仙道不强迫统一信仰形式的狡猾作法奏效了。
比起祈祷,更重要的是先改善生活环境和体质。
比起念咒,更重视服药与健康法。
信徒拿出来的钱财不是喜舍捐赠,而是处方费、指导费。
相信的不是神佛,而是自我永恒的幸福,以及获得永恒幸福的方法……
因此就算不是热心的信徒,也没有人把成仙道视为可疑的宗教。曹方士是为人治病的恩人,是保证长生的指导者。结果愚民们在完全不受强迫的情形下,自发性地学习、相信曹的教诲,并崇敬曹个人。
相信、尊崇就叫做信仰。
崇敬、供奉就叫做崇拜。
信仰是宗教活动的意识性侧面,而所谓崇拜,是对于宗教对象的一种心理态度。
若伴随着仪式,那就完全是宗教了。而它的仪式,早已假借生活习惯之名,传播给信徒了。
此外,除了药品费和指导费以外,钱财也以感谢之意、报恩等名目不断地流入。换言之,此时成仙道实质上已经完全是一个新兴宗教团体,然而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这件事。这代表老狯的教主曹方士所策画的计谋更胜他人一筹吗?
消息公开得也十分迅速。
那天——六月十四日下午。
乡下的车站附近,事前已经被韮山当地的信徒以及仰慕曹方士而来的地方信徒所淹没。他们高举双手,大声欢呼,欢迎方士一行人的到来。
他们抵达的声势十分浩大。
亲信们身穿鲜黄色的中国服,举着幡帜,乐队穿着紫色的服装,也高声演奏通知抵达的乐曲。
领头的是乩童——刑部,他穿着滚绿边的黑衣。身后则是一群女子,穿戴着模拟水鸟的华丽饰品舞蹈着,此外还有吹奏芦笙的信徒及绑红巾的黑衣道士。接着一顶装饰华丽得吓人的轿子被半裸的男人们抬着,肃穆地前进。轿子里坐的是曹方士。轿上盖着遮阳布,看不到方士的脸。众多信徒们脖子上挂着太极首饰,就像鲤鱼群聚在撤出去的饵旁似地围绕在四周,数量惊人。
他们从山梨出发,行经沼津、三岛、东京及下田,不知不觉间,加入队伍的信徒数目徐徐增加,抵达韮山的时候,一行人已经成了超越百人的大队伍。
一些人拜佛似地合掌,一些人如同迎接贤者般感激涕零。有人念诵「南无妙法莲华经」,也有人口唱「南无阿弥陀佛」,当中甚至有人高喊神的名字。这些急就章的信徒们毫无批判地将方士神格化,看起来也对此丝毫不感到疑问。
成仙道一行人纳入聚集在车站前的信徒,声势更形壮大,不久后肃穆地行进。青色、红色、黄色,色彩鲜艳的布块随风飘舞,线香的味道甚至飘到路边来。
一行人在村中所有的道路列队游行。
每当经过人家门前,乐器就会响起,然后就会有信徒加入队伍。不是信徒的人也会停下手边工作,或背着孩子来到路边,束手无策地看着这场异形游行。
队伍中央,有从下田随行而来的村上贯一的妻子——美代子的身影。她与其它信徒一样,双颊泛红,甚至嘻嘻微笑。没多久,加藤家的女佣木村米子也加入队伍。
然后……放眼队伍最后列,只见加藤只二郎神情呆滞地跟上队伍,犹如空壳一般。
整个村子倾轧着。
队伍在众目睽睽下严肃地前进。
村子郊外的驻在所看到队伍最前头时,太阳都已经西斜了。
队伍自车站出发以后,已经过了四小时以上。
人数膨胀到刚抵达时的一倍以上。
里面也有一些人完全不明白状况,只是来凑热闹吧。也有一些人觉得奇怪,在观望情况吧。里面或许也有许多人误会这是一场祭典。或者说,这根本是一种祭典。只是轿子里坐的不是神,而是人罢了。陌生的乐器吹奏着。
此时。
异变发生了。
几名男子站在路中央,挡住了队伍的去路。从那些人的外貌来看,称之为地痞流氓应该最为合适。人数约有十人之多。有些人手中还拿着木材和铁棒。男人们发出粗鄙的叫声,张开双手阻止行进。
队伍停下来了。
「你们要去哪里?」其中一名口气粗鲁地问道。
回答的是最前面的男子——刑部。
「吾等为成仙道。带领吾等行于正道的伟大真人——曹方士莅临此地,为了让当地居民知晓此一消息,并带来祝福,吾等正在进行游行,以通畅此地之气。」
口吻有礼,态度却很高傲。
「哦,这样啊。」男子应道。他的脸上有伤,看起来不学无术。「那就到此为止。回去吧。」
「碍难从命。既然这里有路,吾等将行进到这条路的尽头。最重要的是,曹方士欲往前行。」
「谁管你想不想啊,老子说不能过就是不能过啦,混帐东西。这条路过不去啦,死路一条。」
「何出此言……?」
「没有什么何不何的啦。」
男子举起右手,于是几名疑似粗工的男子从道路两侧接连出现,搬出废物,在路中央筑起路障来。「诸位在做什么?」刑部问道。「叫你们回去啦!」男子们口口声声说。
「这样的说明鄙人无法信服。」
「跟你说不行就是不行,听不懂啊?」
脸上有伤的男子脸庞丑陋地纠结,把那张野蛮的脸用力凑过去。然而刑部依然故我,一张脸仿若铁面具。
他逆来顺受,丝毫不为所动。
脸上有伤的男子有些胆怯。缩回身体,说道:「大哥,这些家伙好像听不懂哪。」一个外表稍微体面一些,但仍然十分下流粗俗的男子从路边走了出来。
「噢噢,多么惊人的诸侯出巡景象哪。嗯。引发纠纷不好哪。我说啊,再过去是私人土地,不可以随便进入。小哥,可以请你打道回府吗?」
「私人土地?请问是哪位的土地?」
「真啰嗦哪。这里是鼎鼎大名的羽田制铁总公司大楼建设预定地。听懂了没?」
「这样吗?那么您的意思是这条路是私人道路吗?这……真是如此吗?」
「这、这是公家道路。可是再过去是建设预定地。」
「那里是羽田制铁的土地吗?」
「是预、预定地啦。现在正在收购。」
「收购,从哪位人士手中呢……?」
「你很啰嗦耶。我没义务再向你们多做说明了。这家伙真是不明事理。人家对你客气,你就拽起来啦……?」
男子厉声说道,于是两旁跳出两名小混混,揪住刑部的衣襟。气氛倏地紧张起来,几名信徒抢上前来。
暴徒们也戒备起来。
此时,「喂!你们在干什么!」一道窝囊的叫声传来。
「喂!」声接着响起。村上刑警和有马刑警从驻在所跑了出来。暴徒看也不看他们,想要撂倒刑部。众多信徒冲了过来,想要救助乩童,粗工们试图挡下他们。
场面即将演变成乱斗之前,年轻巡查脸色大变地冲进漩涡中心。
「你、你们在做什么!住、住手!统统给我住手!」
是渊胁巡查。但是他拚命地仲裁也徒劳无功,叫骂声响起,叫他滚一边去,巡查本人也被推开倒在地上。
「你……你们做什么……好、好痛!这是防、防碍公务执行……」
「臭小鬼,给我闭嘴!」缠着绑腿的粗工踹上渊胁。更有几名粗工围了上来,拳打脚踢。他们显得兴奋异常。
他们完全不了解自己为何兴奋。愚蠢之人只会将无法理解的不安与焦躁投射在眼前的对象,藉由破坏对象来消除不安。太单纯了,做这种事的人就叫做笨蛋。
「住手!还不快给我住手!」有马和村上插了进来。「你们是什么人!」暴徒更加兴奋地大叫。
「我们是下田署的刑警。」
有马举起警察手帐。
「下田?下田的条子跑来这里干嘛?没关系的人滚一边去!」
他们不仅血气过剩,又兴奋得冲昏了头,根本无从应付。有马被脸颊有伤的男子推开,倒向团团围绕的群众当中。人墙为了避开有马,哗然左右分开。
一名女子扶助老刑警的肩膀,让他坐下,站了起来。
「……各位大哥,你们适可而止一点吧!竟然对警官动手,你们到底是想干嘛!」
那是一个束发、穿铭仙(注:一种和服用的绢织物,以丝绸而言,价格便宜而且牢固,在二次大战前十分普及。)和服的年轻女子。
「怕警官还能干土木工吗!」男子叫道。
「这位大姐,嘴皮伶俐得很嘛。你是信徒吗?」
「我跟他们没关系,只是路过罢了。」
「那就乖乖闪一边去。这可不是醉鬼闹事哪。我不想动粗,但难保不会波及旁人,会受伤的。」
女子没有退缩。
「爱说笑,别以为我是女人就瞧不起。我可不是平白吃苦活到现在的,也没嫩到被吼个两三下就会怕得躲一边去。」
「臭婆娘……!」原本在殴打渊胁的两三名男子把矛头转向女子。
「下三滥给我滚边去!」女子说。「那边的那个大哥。就是你,我在问你,你要吵架是你家的事,可是连和事佬都一起打,到底是什么意思?管他是警察还是宪兵都没关系吧?怎么样!」
大哥级的男子愤恨不已地瞪着女人。
女人束起的长发随风飘摇。此时……
「锵」地一声,铜锣响起,芦笙又吹奏起来。
男子吓坏了似地回望刑部。
就在蠢蛋们被警官和女人绊住的时候,刑部的身边已经被数名道士服打扮的男子紧紧护住了。他们的外围更被一群眼睛焦点涣散、以另一种意义来说也是蠢蛋的疯狂信徒给围住了。
疯狂的信徒与地痞流氓对峙了好一会儿。
在这种情况下,维持理性的一方应该是输家。
「不……不想受伤的就给我让开!」年轻的小混混歇斯底里地大叫。要是听得进去,一开始就不会加入这种队伍了吧。笨蛋不会懂这一点。但是尽管不懂,这些人却也历练丰富,看得出有没有胜算。
大半的地痞流氓内心都浮动了起来。
他们的武器不是腕力。煽动人心,让对方预期到暴力行为,才是他们唯一的武器。换句话说,如果对方不害怕,就没有用了。
如果威胁无效,就只能真的动手了。但是现在这种状况。要打的不只一两个人。
这些人毕竟只是为钱所雇,并没有信念。眼前的情势风险太大了。可能敏感地察觉了部下的变化,身为大哥的男子拱起肩膀大吼:「你们!快点搬沙包来!」
听到吩咐,疑似粗工的男子们跳起来似地分往左右,赶走包围的群众,开始将堆在路边的沙包搬到路上来。
刑部以丝毫不变的口吻说:
「阻塞公路,不是违法行为吗?」
「你们怪模怪样地在公路游行,才是违法行为吧?别以为这里是乡下地方,就可以为所欲为!」
「恕我冒昧……能否请诸位表明身分呢?依鄙人所见,诸位并不像是羽田制铁的员工……」
「身分?我、我们是羽田的使者。」
「使者?是羽田制铁关系企业的员工吗?」
「听好啦,我们是清水桑田组的人。」
「组?」
刑部蹙起眉头,表情看起来像是不屑。
疑似大哥的男子见状,额冒青筋,接着辩解似地粗声说道:「喂,你那是什么眼神?我们可不是黑道,是不动产公司。有限公司桑田组。我们受到在羽田制铁担任经营顾问的太斗风水塾塾长委托,重新开发这一带。」
「哦……原来如此,是南云正阳花钱雇来的啊。话说回来,没想到南云垂死挣扎,竟派出这种无赖之徒,看样子他是走投无路了……真是愚蠢。」
刑部自言自语地说道。
「你……你说什么?听好了,我们可是受到正式委托来办事的。我是桑田组的常务董事小泽。怎么样?懂了没?这下子你们没话说了吧!」
「有。」刑部说。
「什么?」
「你们并未与土地的地主正式签约。如果前方土地的地主点头……那么吾等就可以过去吧?」
「什么?你怎么……」
小泽话还没说完,刑部已经略略回过头去。于是侍立一旁的青衣男子跑到队伍后面,接着数名道士带来一名女子,把她拉到前头。
那名女子年近三十,长相平庸,服装很朴素,身上挂着太极饰品,一双眼睛十分空洞。
「这位三木春子小姐……持有这条公路上的土地。对吧?」
女子点头。
小泽退缩了。
「妳……真的……」
「这位三木小姐信奉成仙道的教诲,不可能做出违背曹方士大人心意之事。对吧……?」
春子再次点头。
「等、等一下。我们说的是这上面的……对,更上面的……」
「哦,您是说山的另一侧——加藤先生的土地是吗?那样的话……」
刑部回头之前,木村米子已经一脸拚命地拨开人墙爬了过来。
「那、那、那片土地是我丈夫的。你、你们没道理在那里啰嗦!」
「妳是……加藤的老婆?」
小泽望向脸颊有伤的男子。
「怎、怎么会……」
脸颊有伤的男子一脸泫然欲泣地回望小泽。
「喂,这是怎么回事?」
小泽低声质问。
脸颊有伤的男子表情变得苍白:
「那……那片土地应该已经是修身会的了。不!绝对是的!大哥!事实上修身会就从另一边上山,已经在那里进行研修什么的,将近二十天了。大哥,真的啦!我的调查不会错的。而、而且加、加藤的老婆十年前就已经……」
「你……你们!你们是磐田的爪牙对吧!」
米子尖声骂道。
「对吧!所以才会在这里胡言乱语。乩童大人,这些家伙是那个诈欺的指引康庄大道修身会的走狗!」
「不是,我们不是!」桑田组的人一面后退,一面分开到刚堆起的路障两旁。
连小泽都有点慌张起来。
「我、我们跟那种人无关。虽、虽然我们的确和修身会商量过,要他们拿到加藤的土地后卖给我们……」
乩童冷冷地笑了。
「不管怎么样,你们都没有权利堵住这里。请让开吧,中央的土地的地主也在我们当中。接下来的土地全都是吾等成仙道的。」
刑部口头有礼,态度高压地说。
小混混毕竟是小混混。他们最初的气焰已消失无踪,完全被吓住了。
「喏,气流通畅,才算是道路。挡路者全是阻碍气流的坏东西。如果诸位无论如何不肯让开,就只有排除一途了。」
几名体格壮硕的信徒察觉到刑部细微的指示,走上前来。他们服装虽然不一,但胸前都挂着太极饰物,其中一人穿着军服。
桑田组背对看热闹的人群,一步一步地后退。群众害怕受到波及,纷纷躲得远远地围观。到了最后,倒在地上的渊胁和扶着他的村上刑警就像被遗留在原地似的。
村上静静地站了起来。
「刑……刑部先生。」
刑部戴了面具似地面无表情,盯住村上。
「哎呀,这不是下田署的村上刑警吗?您执行公务辛苦了。村上刑警,您看见这些无赖对那位先生的暴力行为了吧?请您立刻将他们逮捕吧。他们是暴行伤害、妨碍公务的现行犯啊。」
有马汗流浃背地分开人群走了过来。
刚才的女子跟在他的身边。
桑田组的成员更是不断地后退,没有多久,他们嘴里骂着不堪入耳的唾骂,一个、两个地逃之夭夭了。
小泽怒骂:「混、混帐东西!竟敢落跑,你们知道会有什么下场吧!」
「请转告南云。我想他一定在这附近观望吧。请告诉他……一切都太迟了。」
刑部对着逃跑的小混混说。
小泽额冒青筋,瞪着刑部,结果就这样朝队伍后面跑了出去。手下们也脸色大变地跟了上去。暴徒们落荒而逃,简直就像打输的丧家之犬。目送他们完全离开以后,村上一脸憔悴地转向乩童,再次呼唤他的名字:「刑部先生……」
「咦?刑警先生不追上去吗?」
村上幽幽地笑了。
「反正已经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了。话说回来,刑部先生,我在火车上没能问你……」
「是的,方才村上先生在火车里突然失去意识,真是让人吓了一大跳。您……看起来似乎很疲累呢。」
「哼。我不晓得我是昏倒还是被下了法术,但那种事我不在意。刑部先生,昨天你那样大发豪语,那么应该已经知道小犬……隆之在哪里了吧?」
「哦……」刑部发出乐器般的声音。「遗憾的是,鄙人不知道令公子的事。」
「什么?」村上大为光火。刑部颤动他那宛如两栖类的脸颊说:「……不过……如果您说的是吾等成仙道成员村上美代子女士的公子隆之……喏,他就在那里……」
乩童伸出指甲留得相当长的细长手指,指向后方。
「隆……隆之!」村上叫道。
有马也伸长身体,望向刑部指示的方向。
「隆之!」村上叫着,想要进入人墙,却被魁梧的男子们给挡住了。
「放开我!那是我的……」村上叫道,却被刑部打断了。
「彼人并非令公子。」
「你胡说些什么……」
「昨天,您不是放弃了和睦的亲子关系这个幸福的选项吗?」
「那、那是……」
「听好了。美代子女士的丈夫贯一先生已经战死了。隆之是战死的贯一先生出征前留下来的遗子,由美代子女士十二年来一手带大。村上先生,在美代子女士与隆之的历史当中……已经没有您了。您这个人连同过去,和他们两人切割了。事到如今,即便您出面相认……」
乐队吹奏起声响。
「……您也只是个幽灵。」
「啊啊……」
村上往后蹒跚了两三步,就这样坐倒在跪伏于地面的渊胁旁边。
有马瞪大眼睛一五一十地看着,踏出一步,代替失了魂的部下说道:
「你……你们……你们究竟有什么目的?说起来,你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村上没有战死,他人不就在这里吗!隆之是他和美代子养大的孩子。美代子不可能忘掉他!」
「哎呀哎呀,您也真是顽固。那么您问问看好了。美代子女士一定会说她不认识这个人。她就在后面,需要鄙人请她过来吗?」
「去啊!」有马吼道。「如果真是那样,就是你们对她下了邪术。那、那是犯法的!」
老兵也陷入混乱。
「犯法?您说得可真难听。吾等成仙道一心一意,只为了在场诸位的幸福、健康以及长寿而祈祷……」
欢呼响起。
搅乱人心的乐器声音。
「……吾等只曾受人感谢,从未被诬赖为罪犯。关于这件事……聚集在这里的诸位都是活证人啊……」
欢呼再次响起。
有马的表情仿佛看见了怪物。
「……喏,再继续让气停滞下去,对这块土地不好。请让开吧。必须将这急就章的路障撤去才行。吾等将……」
「不许……不许玩弄别人的人生!」村上大叫。「你、你说我是什么人!这、这前面到底有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的父母、亲戚会在前面的村子里?我所知道的我的过去全都是假的吗!竟然把我和妻儿度过的时间都弄成假的!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有什么权利把……」
「您、您在……」
「闭、闭嘴……!」
村上双眼布满血丝。
坚忍温厚的刑警那无处发泄的抑郁情绪终于爆发开来。村上迅捷得有如弯曲的青竹反弹,朝刑部直冲而去。就连刑部也不得不被他那非比寻常的模样吓得有些变了脸色,一反常态,躲开了身子。
此时——两辆卡车发出异样的尖锐声,突然从旁边的田埂猛冲过来。货架上坐满了疑似桑田组的成员。
「让开让开!不让开就撞死你们啊!」
小泽从副驾驶座探出身子大叫。
瞬间,纪律崩坏了。
人墙散乱,两三根旗子倒下,信徒、道士和看热闹的人群混成一团,尖叫四起,混乱的涟漪瞬间扩大,在场的人都混乱了。渊胁与有马也在转眼间没入人海。有人仓皇逃窜,有人大喊大叫,这条小村落郊外的小路平日鲜有人迹,此时却呈现出一种宛如异国嘉年华会的景象。
这……仿若一场盛宴。
因为东跑西窜的人们胸前大多挂着华丽的饰物,鲜艳的布条和衣服纷纷飞舞,甚至还有莫名其妙的叫声和咒文此起彼落。
卡车穿梭于混乱似地横冲直撞,好几个成员被甩了下来。
到处发生争执,队伍陷入大混乱。最后卡车撞进路障似地停了下来。其中一辆翻倒,完全堵住了道路。
桑田帮闹哄哄地下了车子。
信徒们群起应战。看热闹的人吓得腿软,四处窜逃。村上大吼。有马抱住渊胁,穿过混乱,往驻在所赶去。敌找交杂在一起,团团包围住村上。村上不顾对方是谁,胡乱殴打,哇哇大叫。
一名军服男子抓住他的肩膀。村上挣扎着大叫:「放开我!放开我!」
胸膛厚实的那名男子把脸凑近村上耳边,说了句:「住手……」
此时……
人群后方响起一阵喧嚷。
队伍后面,方士所乘坐的轿子猛烈摇晃。
刑部这下子真的慌了。
无法确认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方士!方士他……!」
刑部哑着嗓子大叫。方士的轿子在人潮中左摇右摆,被卷入涡中,摇晃得更厉害了。村上又大声嚷嚷,刑部以比他更高亢的分贝大叫。
军服男子推开村上。
接着扬声叫道:「混帐东西!两侧太松啦!要攻击队伍的话,当然是朝肚子啊!连樱田门外之变(注:1860年,江户时代末期,幕臣大老井伊直弼由于签定日美修好通商条约以及安政大狱等事件,在江户城樱田门外遭到尊皇攘夷派志士暗杀的事件。)都不晓得吗?就算制住头部也没用啊!」
束发女子听见男子的声音,转过头来。
军服男子叫道:「让开!」推开两三个人,拨开人潮,朝混乱的中心逼近。
「木场先生……木场刑警……!」
束发女子伸手呼唤,却没有传进军服男子耳中。
刑部带着数名道士追了上去。
女子也追赶上去。
轿子猛烈地上下晃动。怒号响起。「竟然为所欲为……!把他拖出轿子……!」
一道野兽咆哮般的怪叫之后,接连发出几道钝重的声响,一名男子随即滚向路边。几个人被那名男子撞到,嚷嚷着左右散去。接着第二名男子又倒向人墙的那道裂缝。
又有几个人避开,被推倒的第二个人掉到空出来的地点。众人朝四方散去,视野变得开阔。又一个男子捣着脸,倒在方才倒下的男子身上。
「你们是什么人!想要干什么!」
军服男子挡在轿子前,压低了身子戒备着。
几名穿着黑色拳法衣的男子包围住他。
「我们是守护祖国的忧国之士,韩流气道会!我们替天行道,前来剿除国贼曹方士!」
「韩流?」
军服男子有着一张下巴宽阔的国字脸,他把一双细小的眼睛瞇得更细,开口说了。
「我不知道什么韩流暖流的,嘴上说什么守护祖国这种大话,做的事倒是挺肮脏的嘛。要攻击的话,就堂而皇之地上啊,混帐东西!竟然趁人之危,实在是太下流了。」
「为铲除国贼,不择手段!」
韩流气道会趁着成仙道与桑田组争执产生的混乱,逼近轿子,看准了戒备松懈的时机,试图袭击方士。
气道会的一名成员大喊:「让开!」
刑部脸色有些发白,他赶忙穿过混乱的人群走到轿子旁。
轿子慢慢地放了下来。
道士们围住轿子。
「放、放肆!竟然把伟大的方士大人称做国贼,岂有此理!是韩大人教唆的吗!」
「没错!」声音响起,同时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拄着拐杖出现了。
男子左臂绑着固定用的木头,额头也包着绷带。
「这场袭击是韩流气道会会长韩大人对成仙道的抗议行动。」
「抗议?」
「没错,抗议。现在会长也来到韮山了。会长对于你们成仙道下三滥的行动甚为恼火。」
「什、什么叫下三滥!」
「哼。」男子狂傲地一笑,右手扯下额头上的绷带。「少给我装傻了!开什么玩笑。你叫刑部是吧?手脚倒是挺利落的嘛。想想你们掳走了哪里的谁,害我们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找到哪!」
「掳走……?说得也太难听了。你是代理师范岩井吧?如果有什么话想对吾等成仙道说,请韩大人亲自前来。又不是流氓混混,竟如此粗暴……」
「粗暴?」岩井这次把拐杖砸在地上。「你们八天前,从音羽的酒三家里拐走了三木春子对吧?三木春子人不就在那里吗?这就是最好的证据!」
「哦?你们似乎有所误会了。春子小姐是依自身的意志成为吾等同志的。什么绑架掳人……要说的话,据闻你们气道会才是绑架她,将她监禁了一星期不是吗?」
刑部完全振作起来了。
但是岩井也不是省油的灯。
他完全豁出去了。
「对,你说的没错。我们强行带走三木春子,将她隔离。可是那完全是因为尊重三木春子个人的意志才这么做的。」
「监禁算得上是尊重个人意志吗?」
「是啊。我们才不像你们一样心狠手辣,对人施法,改变一个人的人格,加以操纵。我们希望与她谈谈,却遭到拒绝,所以我们只好把她带走,如此罢了。没办法对谈的话,也没办法相互理解吧?所以我们完全是为了与她商量,才把她带到道场的。」
「话是你们在说。」刑部回嘴道。「春子小姐说,她被监禁的时候,还遭到了拷问。对人施加暴行,还谈什么尊严?」
「总比对人施法,要对方照你们的心意去做要来得正派吧?我们可是好好地说明原委,请求她了解哪,只是手法有点粗鲁罢了。」
「给我闭嘴!」军服男子说。「那个女的是出于自己的意志离开那个江湖艺人的家。这是事实。」
「你?」岩井浮现困惑的表情。「你……那身打扮让我一时没认出来,你是东京警视厅的……对了,没错。是春子见过好几次的……刑警。对吧?木……」
「我是木场修太郎。」
「军服男子——木场说。」
「哈!刑部先生,我真是服了你哪。我还以为会拢络警方的只有蓝童子而已咧。没想到条山房的张也好,成仙道也好,也搞这套,这到底是怎么搞的?喂,木场先生,你也真是蠢得可以哪。好好的公仆放着不干,竟然跑来当诈欺教团的看门狗?」
木场皱起鼻梁。
「啰嗦。要拜啥是老子的自由。」
「哈……」岩井摊开双手。
不知不觉间,大部分的混乱平息下来了。
桑田组一行人集合在路障前,而成仙道聚在轿子四周,一般信徒围绕在外侧。看热闹的人则躲得远远地观望。
岩井更拉大了嗓门说道:「你们!我说那边的你们,给我仔细听好啦。你们信奉的成仙道啊,是不得了的大骗子哪。这些家伙啊,用可疑的催眠术骗了你们哪!不过你们应该没有被骗的自觉吧。你们只是被操纵而这么认定罢了!听好了,这些家伙的目标就是那里……!」
岩井指着路障前面。
「……那前面有什么……我虽然不能说,不过你们仔细听好了。这些家伙企图颠覆国家啊!这个国家好不容易从败战复兴到这个地步,他们却想再次颠覆它!」
「别再胡言乱语了!」
刑部严厉地说。
「闭嘴!」
岩井喝道。
「我们气道会是忧国之士。」
岩井仿佛宣言似地大声说道。
「这个国家再这样下去就完蛋了。不,会走上绝路。我们不能被徒有形式的谈和条约给欺骗了。也不能沉醉在浮面的复兴之中。我们绝不允许这个国家甚至沦为列强的属国而苟延残喘着,这太屈辱了。我们为了这个国家真正的独立,挺身行动。但是!」
他的口气像在演说。岩井指着刑部。
「敌人不一定是外来的!这个成仙道欺骗万民,掠夺钱财,甚至想要夺取国家……他们才是狮子身中虫!」
岩井大叫。
话声未落,几名男子叫着:「替天行道!」冲向轿子。
木场放射性地转身,撞飞一名冲过来的男子,双手揪住剩下的两人衣襟和胸口,「喝」地一吼,推回其中一个,放开的手顺势揍向另一个人的脸。被推回去的男子反击,木场躲开,屈身正拳打进男子的腹部。几个人接连攻击木场。他们可能看出再这样下去情势会陷入不利吧。
但是顽强的木场不动如山,他抓住扑上来的男子手臂一扭,就这样甩向另一个人,又摔出另一个人。好强。
「我说啊,你们这些乳臭未干的东西道行差得远啦!混帐!」
木场吼道。
铜锣响起,穿着黑色道士服、绑红巾的男子们立刻参战,援助木场。这次和桑田组不同,对手是拳法家。然而看样子,红巾男子们也会使拳法。
到了这个时候,远方才总算传来警笛声。
警官队的吉普车快到了。
在场的众多废物们一副宴席突然散会似的表情,怔在原地。
轿子的布幕掀起来了。
里面露出一张金黄色的、眼珠蹦出来的异形脸庞。
我……独自一人捧腹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