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四方形的天空。
怎么,又一样啊——贯一再次合上眼皮。
他看见父亲的脸。父亲正破口大骂。嘴巴一开一闭,一开一闭。完全听不见,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完全不了解父亲在想什么。够了吧。妈在泥地房间里哭,弟弟妹妹也在哭。妹妹应该已经嫁人了,为什么还那么小呢?
吵死人了。明明没有声音,却吵死人了。
啊啊,我是个讨人厌的家伙。每个人都讨厌我。
父亲的嘴巴开闭着,母亲在哭,窗外有叔叔婶婶和许许多多的人,他们在偷看。
他们在说些什么?完全听不见。
兵吉在哪里?我说兵吉在哪里?
啊啊,这样啊,得去找兵吉才行。没时间管父亲了兵吉才14岁,是个什么都还不懂的孩子。他才14···
还是12···
是12岁吗?美代子?美代子去哪里了?真是的,这种时候跑哪儿去了得快点去找才行那孩子跑出去了美代子在哪里做什么快点,工作什么的请假就行了隆之他···
——隆之他···
一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四方形的天空。
脖子根阵阵作痛。啊啊···隆之。
得去找隆之才行。啊。
“隆之···”
“你醒了吗?”说话的是有马。
“老、老爷子···我···”
“你也真是钝。刑警怎么会让警官队给殴打呢?我都那样阻止你了···害我都被揍了哪。”
有马摩擦着灰白色的发际于额头的皱纹中间。
“被···警官队?”
这么说来。
“隆之呢···美、美代子···”
有马缩起皱纹如网目般遍布的脸颊。
“怎···怎么了?”
有马的表情苦不堪言。
“村上,你老婆被骗了哪。”
“被骗···?”
没错。
不认识贯一的妻子。不认识贯一的儿子。
只有贯一消失的家族史。
——然后。
渊胁拿给他看的住民登记册。
贯一所不知道的贯一一家人。
——我。
我疯了吗?记忆慢慢地复原,完全复原之后,贯一感到一阵战栗。
——我的历史。
“喝口水。”
有马递水过来。贯一撑起身子,把嘴巴凑上杯子,一口气喝光。成团的液体通过咽喉时,他感觉到自己活着。
——我还活着。
所以疯了也无所谓吧。
“喂,村上,关于你说的···那件事。”
“哪件事?”
反正都是疯言疯语吧。
“那份住民登记册啊。户人村的。”
“户人村···?”
“我待在驻在所的时候,哪里是这么称呼的。”老刑警说着,打开开襟上衣的领子,用扇子扇风。“怎么样?你···真的记得那里的全部居民吗?那个叫村上福一的是你父亲吗?”
“这···”
对。不会错。双亲,对面三户人家还有左右两邻,以及后面的人家。纪州熊野的新宫郊外是村上一族定居之处。可是···
“可是···是我的脑袋有问题,一定是的。不可能有这种事。”
有马垂下嘴角。
“我···不对劲了。被孩子殴打,老婆跑掉···”
“被殴打?”
你呗隆之打了吗?——有马问道。
“为什么?···你不是说你跟儿子连架都没得吵吗···?”
有马睁大泛黄浑浊的白眼。
“···这样啊。那孩子发现他的出生···”
“老爷子?老爷子知道些什么?”
“不,没事。”有马说。“哎···我知道你十分混乱。但是啊,村上,困惑的不只有你一个。总之你先回答我的问题。那个村子的居民是你的亲戚吗?”
“是啊。”贯一以平板的口吻回答。
“这样啊···不只是烧掉了还是弄丢了,但就是没有迁入证明。我刚才去村公所查过了。哪里的居民在官方资料上从以前就一直住在那里。”
“所以说,那是我的记忆有问题···”
“不是的。”老人说。慵懒地站起来,关上窗户。
——这里是哪里?
仔细一看,这里是像文化住宅般的小户人家房间,几乎没有家具。虽然没有灰尘,也不肮脏,但没有人居住的气息。
“老爷子,这里是···”
“这里啊,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是个好心人借给我们的,很干净吧?不知道是别墅还是秘密住处···”
会有点热,不过忍耐些吧——有马说。
“隔墙有耳哪。虽然把这里借给我们的姑娘非常亲切,但也不能保证能够相信。我除了你以外,没有任何人可以相信。”
“我也···不能相信啊。”
因为我连自己都无法相信了——村上说。
有马翻过坐垫坐下来。
“哎···不就说先别提那件事了吗?15年前,我待过那个驻在所啊。我不是说过吗?我待了两年。”
“这···怎么了吗?”
“我在驻在所时不也说了吗?15年前,那里的村民不叫那些名字。”
“咦?”
“所以如果你疯了,那我也疯了。登记册上头没有半个我认识的名字。那个巡查说会不会是搬走了,搬出去是可以理解,因为那个地方鸟不生蛋的。可是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大举迁来?就算搬去那里,也没有半点好处啊。”
“那···”
“不对劲。这里头一定有什么鬼。”有马说。“我也这把年纪了,难免老糊涂,可是我不会连那种事都给忘了。那里是佐伯的土地,住的是佐伯的眷族,靠外面的地方是三木屋的土地。不会错的。”
“可是···”
“我看到登记册的时候也相当混乱,以为我终于脑袋失常了。可是啊,我并没有搞错。”
有马上半身前屈。
接着他扬扬下巴比比外面说:“喏,昨天成仙道不是把一个女人拖出来,说她是土地的地主?那是三木屋的孙女,我记得她。如果说哪里的土地是那个女人的···”
老刑警用中指敲了两下白发苍苍的头。
“···就表示我这里也还正常,三木屋是存在的。那表示登记册上的人15年前是不存在的。那么···”
“就、就算他们是我的家人,也不奇怪,是吗?”
“不奇怪。”老刑警说。“总之一定有什么问题。绝对有什么。村上,你不能放弃。”
“放弃···放弃什么?”
“你的家人。”
有马转向旁边说。
“你老婆也只是被那个成仙道给诓骗罢了。你儿子一定也是···对了,你儿子怎么了?你老婆怎么会加入那种宗教?”
“这···隆、隆之离家出走···”
“果然如此。”老刑警说道,表情纠结得更厉害,抱起双臂转向旁边。
“然后怎样?他们说要帮你找儿子吗?”
村上点点头,确实如此。
“我不相信,我无法相信。但我老婆相信了。然后我···从家人的历史中被剔除了。现在我实在不晓得哪边的选择才是正确的···或许干脆被骗还···”
“你这话就错了,村上。”
有马压低身体,朝上望着村上。
“···隆之不在那里面。”
“咦?”
“你看到隆之了吗?”
“可、可是···”
那时候刑部只是指向人墙,贯一并没有确认。
“村上,我啊,在那场大混乱中找了好久,可是我没有看到你的儿子。你老婆的确是在,但是只有她一个人。我本来想抓住她询问,但你不听制止地胡闹,后来你老婆走掉,我没能问到她···”
“这···”
很遗憾,敝人不清楚令公子之事···
但是···如果是吾等成仙道成员——村上美代子女士的公子···
隆之的话···
“···原来是这么回事吗?”
“什么意思?”有马问。
“他、他们···会操纵别人的记忆。那样的话,想怎么做都行啊。就算随便从哪里抓来一个孤儿,说是儿子,父母也不会发现,所以美代子···”
“这样啊,所以你才说什么法术怎么样的啊。可是···这种事真的办得到吗?”
办得到吧。
“美、美代子呢?”
“你老婆还跟那些人在一起。信徒和地痞流氓在派出所前面僵持不下,不过骚动是暂时平息下来了,所以警官队也没办法出手。”
“还在那里吗?”
“是啊。那个叫做桑田组的土木建筑商筑起路障盘踞在那里。成仙道聚在那前面···大概有一百人左右吧。还有那个···叫什么气道会的人,他们几乎都被逮捕了,不过还有一些余党,目前是三方对立。有不少人受了伤,但是警方···似乎也无能为力。”
“可是挡住道路,不是违反交通法吗?”
“如果是公道的话。但那里并不是马路,所以暂时没有强制驱离。”
现在处于胶着状态哪——有马有气无力地说完后,搔了搔脖子。贯一盯着他那节骨分明的手指动作。
“那,隆、隆之他···”
“不必担心。”有马说。“你不是报案失踪了吗?警察和骗人的宗教不同啊。相信同伴吧。”
——不是的。
就算找到了隆之。
“我···我···老爷子,我已经没办法再当他的父亲了。我···”
脖子的痛楚。
贯一用手按住颈子。
“你在胡说些什么?隆之不是别人的孩子,是你的孩子啊。只是被揍个一两下,别吓成那个样子好吗?听好了,村上,相信这回事啊,不是对对方有所期待。希望自己的儿子怎么样、是自己的儿子就一定要怎么样、只有我家的儿子绝不会怎么样——这不叫相信。所谓相信,不是向对方要求啊。”
有马说的没错。
可是···
“被打,觉得生气就生气啊。觉得伤心的话,哭就是了。没有什么好丢脸的,你们是父子啊。”
“我们···不是真正的父子。”
“父子还分真假吗!”
有马吼道。
“你们住在一起,你把他养大的,不是吗?那么你就是他父亲。除了你以外,他没有别的父亲了。别在那里发傻了,村上···”
有马合上扇子。
“···什么严父慈母,就是拘泥这种无聊事才不行。父亲没什么好伟大的,母亲也不一定就慈祥,孩子也不全都是好孩子啊。我们全都是笨蛋,一群笨蛋聚在一起,彼此依靠着活下去,不是吗?只是这样罢了。这···这样罢了。”
有马咳了起来。
“老爷子···”
村上抚摸老人蜷起的背。
“我没事,只是感冒还没全好罢了。村上···”
有马转向贯一。
“我也没办法就这样罢休,我们去那个村子吧。成仙道也说要去那里。”
“可、可是老爷子···”
“嗯?什么?”
“搜查···”
莲台死裸女命案的搜查怎么办?贯一和有马都是为了那个案子而来的。
“没关系啦。”有马说。“事到如今,就算我们进行搜查状况也不会有所改变,而且我刚才联络署里,有件事让我觉得怎么样都不对劲。还是老样子,接到一大堆目击证词,但是目击到关口的那些人里面,有人说6月10日就已经看到他了。”
“这怎么了吗?”
“就是关口顺手牵羊的那家书店。我一直奇怪店家竟然记得住他那张平凡无奇的脸,原来是因为前天下午关口也来过。店家说,关口前一天——也就是6月10日下午也来过。读了那本书——他自己写的书。那家伙6月10日下午就一直在下田到处徘徊。但是关口本人作证说他6月10日下午去了户人村,还说户人村里有野篦坊。”
“可是,昨天那个渊胁巡查作证说关口并没有来···”
“你不觉得他的话也挺可疑吗?”
“那···老爷子是说渊胁巡查撒谎?”
“不是啦。”老刑警。“你不是说过吗?成仙道会操弄记忆。”
“咦?”
这···或许有可能。
“可、可是···”
“作证目击到关口的人,有好几次是成仙道的信徒啊。那些家伙在案发几天前来到下田,命案一发生,就只做了证,然后马上撤离了,对吧?剩下的目击证人也很可疑啊。”
“那么老爷子的意思是,关口去了那个村子?”
父亲、母亲、叔叔和婶婶居住的···
那个村子。
“如果他去了···那家伙就是无辜的。”
“可是···村人的记忆也···”
“成仙道的那些人还没有上山。当然···如果他们还有其他分队,那另当别论。而且人的记忆并不是唯一能够证明过去手段。”
门口传来叽咯声。
有马回过头去,用手把贯一推到旁边,问道:“是一柳女士吗?”回应他似地,一道冶艳的女声响起:“嗯,是啊。”
“一柳?谁?”
“噢,就是那个豪气的大姐。”
一名女子抱着蔬菜,从后门出现。
“哎呀···你醒了吗?”
女子穿着暗红色碎花纹的铭仙和服,披着夏季外套。温婉的瓜子脸和束起的长发感觉十分清新,给人一种不可思议的印象。
“啊啊···”
就是那个在混乱中救助被桑田组推倒的有马,对着流氓痛快大骂的女子。
“那么这个家伙是这位···”
“不是唷。”女子笑着说。
“把这里借给我们的是别的姑娘。这位女士是我刚才在村公所遇到的。”
“村公所?”
有马微笑,搔了搔额头。
女子以温柔的语调说着:“请稍等一下,我马上准备。”进了厨房。
有马望着她的背影。
“这么棒的女人这一带难得一见呢。不过邂逅的场面太逊了哪。在对方看来,我只是个虚弱又没用的老头子吧。但是那样一个大美人,不管是什么样的机缘,能够认识就值得庆幸了哪。”
不知道有几分是真心话。贯一连有马的心都看不透。
“她到底是···?”
什么人?从哪里冒出来的?
有马扬起眉毛,在额头挤出皱纹,“嗯”了一声。
“她说她叫一柳朱美。”
“是什么···”
看起来不像村公所的员工。
“不,她不是这里的人。她好像住在昭津。”
“昭津?静冈的昭津吗?”
“就是那个昭津。她说她是来这里找人的。”
当然话是随人说啦——老人向贯一耳语。
“找人···?”
“好像。我们在村公所碰见。她好像在查资料,然后她还记得我——哎,才昨天的事嘛,当然记得——我告诉她缘由,她说我们可能有许多不便之处,提议为我们做个饭,就是这样。”
“老、老爷子,你说缘由,你告诉她什么?你把搜查内容告诉一般平民吗?不···说起来我们也被下了封口令···”
“不是啦,不是啦。”有马小声说。“我还没听到详情···不过那个妇人与这次的事件···似乎有关系。”
“这次的事件···?”
贯一望向女人的背影。
接着他把嘴巴凑近有马耳边问:“织作茜命案一事吗?”
“不是。哎,虽然或许是同一件事啦。”
“我不懂。到底是怎么回事?”
“嗯···是啊。她在寻找的男人之所以失踪,似乎与成仙道有关。而那个男人···打算去那座户人村。”
“去···那座村子?”
“所以啊···”有马瞟着女子继续说道。“不管是真是假,是不是别有用心,这个女人都很有意思,而且又是个美人胚子。哎,反正不管怎么样···”
都得去户人村一趟哪——老人沙哑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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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口守彦和青木文藏一起赶到时,小村子已经是一片混乱。车站周围有许多警官待命,他们一穿过剪票口就被抓住了。如果青木没有警察手册,两人肯定动弹不得。
青木利用东京警视厅的头衔问出状况。昨天通往目标村落的入口一带似乎发生了骚动。成仙道与清水的建设业者还有韩流气道会三方对峙,发生冲突。“一堆人遭到逮捕和受伤,真是一场大骚动哪。”警官说。清水的建设业者似乎主张他们是接到羽田制铁的委托而行事,那么应该是太斗风水塾所指使的。
梅雨时节饱含湿气的微温空气吹过村子。两人仿佛乘着那不怎么舒适的顺风前进。平稳的乡下小镇虽然安静,却显然失去了安宁。应该悠闲的风景有些扭曲,不知是否因为如此,感觉居民们也有些杀气腾腾。
通往户人村的道路入口被堵住了。
那里有三辆卡车、沙包和废材等等筑起了路障。
卡车货架和驾驶座上有几个一眼就看得出是无赖的男子,各自摆出粗野的姿势,四方睥睨。
距离该处越一町(一町约为109公尺)远的地方,有许多人聚在一起,铺着凉席或草席而坐,约莫有一百人左右。中央停放着一顶装饰的金碧辉煌的轿子,被一群穿着异国服饰的人高举着红蓝绿等旗帜团团包围住。
更远的地方,有几名制服警官监视着。
只能从稍远处的人家旁边偷看。
“南云···藏在某处。”
青木说。
“气道会的余党应该也在附近吧。”
“韩当然不必说,岩井好像也还没有被逮捕,那么一定是躲在附近观察情况吧。可是···”
可是该怎么办?——青木回过头来。
“真能···照着中禅寺先生的吩咐做吗?”
“只能上了吧。这是为了敦子小姐。话说回来,青木先生被带去的条山房的秘密基地在哪里?”
青木来到路中间,踮起脚尖环顾四周的人家。
“我对这里不熟悉,完全分不清楚东西南北···当时记忆又模糊···可是,那里是驻在所吧?所以···应该是这里···”
青木左右张望,回到路边,问道:“要去看看吗?”
鸟口想着敦子。
如果青木的记忆可靠,敦子七天前与条山房一派为了寻找三木春子这名女子,前往下田。根据中禅寺的推测,骗出藏匿在音羽的三木春子的,就是被成仙道教唆的——木场。
木场竟然会变成那种人的爪牙——鸟口实在难以置信。但是唯独这次,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奇怪。如果中禅寺的推测正确,三木春子就在成仙道的手中。而既然成仙道从下田来到韮山,表示敦子回来这里的可能性很高。
但是,只是鲁莽地硬闯也没有胜算。条山房的张似乎武功高强甚至能够一眨眼就打到韩流气道会的高手,那个叫宫田的家伙又会使药。不仅如此,敦子完全信任着条山房。不···被迫信任。鸟口判断不管时达到条山房或带走敦子都不可能办到。
“还是不要吧。”鸟口说。“我们···现在是师傅的棋子。棋子乱动的话,原本赢得了的赛局也会输掉的。”
不要性急——中禅寺这么吩咐。
“鸟口···”青木叫了声鸟口的名字,就这么沉默了。鸟口也沉默,然后望向炉边生长的夏枯草。
——再两天。
游戏结束日是6月19日。
中禅寺这么说。
“距离师傅说的日期···还有两天。但是那个日期有根据吗?”
“不知道···。不过如果相信东野铁男的证词,那是村民屠杀事件追溯期限到期日。但是前提是真有大屠杀发生···。不管我不知道那么重大的命案,到期后是否就生效呢。”
“那么,果然实际发生过吗?”
“唔唔···”青木低吟。“事到如今···也不太可能认为没有···。可是啊···”
青木再次沉默了。
他会困惑也是当然。
的确,要将村民屠杀事件与地下军事设施连接到一起,并导出具有一贯性的结论,非常困难。此外,也很难相信韩流气道会或条山房等势力与屠杀事件有关系。
“我们等于是参加了一场连规则都不明白的游戏呢。总觉得···好紧张。到底是这么回事你?”
青木说道。
成仙道的曹方士、指引康庄大道修身会的磐田纯阳、条山房的张果老、太斗风水塾的南云正阳、韩流气道会的韩大人、以及华仙姑处女和蓝童子,再加上东野铁男,八个人凑齐···
是中禅寺出马的条件。
中禅寺说,如果八个人凑不到一起,就没有胜算。同时他也说,如果他们就在近处,一定会在18日行动才对。完全不懂。鸟口和青木就这样一头雾水地前来窥伺这些游戏参加者的动向。
“为什么···这八个人里面没有尾国诚一呢?”
这一点让鸟口无法信服。在华仙姑背后操纵的是尾国。
青木也点点头。
“就是啊,这八个人几乎都是幕后黑手吧?只有华仙姑一个人不是,还有蓝童子。他也有可能受到尾国操纵···或是与尾国有关。”
“把那个叫内藤的人介绍给蓝童子的,果然是尾国吗?”
“不清楚···”青木偏头。“我也不知道呢。”
青木说着,把手遮在额头上窥看成仙道的动向。或许他是在找木场。
讨人厌的声音响起。成仙道开始吹奏乐器了。穿着鲜艳衣裳,戴着装饰的女子以及身穿异国服装的男子们以独特的动作跳起舞来。
音色本身很悦耳,但吹奏出来的调子十分惹人厌。
鸟口捣住耳朵不想听。那种声音愈听愈让人觉得不安不断地膨胀。
烦躁不堪。想要胡乱迁怒。是因为那道声音直击了自己不堪的部分吧。让自己的渺小和无能裸露出来,厌恶他人与厌恶自己是同样一回事。
听到声音,看热闹的人冒了出来。许多人远远地看着舞蹈,形成人墙。察觉到时,鸟口和青木身边也出现许多疑似当地居民的人,他们只是茫茫然地看着奇异的异国风舞蹈。
“鸟口,关于那个内藤···”
青木看着舞蹈说。
“老实说,他是个···很恶心的家伙。杂司谷事件本身就是个十分教人心酸的事件了,而那个叫内藤的家伙,在里面的角色也是最叫人愤怒的。就连榎木津先生都忍不住对他破口大骂,是个了不得的坏胚子哪。”
“大将他···对人破口大骂?”
榎木津从来不会认真吼人,不,鸟口觉得他不会去吼人。他觉得榎木津总是态度从容,根本不会对谁认真。
但是尽管鸟口熟悉那个奇矫的侦探实际上或许根本一无所知。
“不管内藤并没有做出任何会遭到刑事处分的违法行为,木场前辈和只是在一旁观望的我都觉得不甘心极了。可是,最后的一刻,中禅寺先生对他下了诅咒。”
“诅、诅咒···?”
他是个实践者···
驱魔很有效吧···?
“···什么样的诅咒?”
“他只说了一句:死灵附在你身上。”
“然后···?”
“内藤认定自己被附身了吧。···我想诅咒就是这么回事。”
“师傅也真是可怕呢。”
“很可怕啊。”青木答道。“可是呢,如果中禅寺当时没有下诅咒,我们肯定会留下相当苦涩的回忆。内藤原本一直目中无人,但是他一听到那句话,顿时变得一脸哭丧···我们都觉得痛快极了。可是,中禅寺先生本人如何就不知道怎么想了。”
“他看起来很不愿意?”
“他总是一副不甘愿的样子,不是吗?”
“也是。”鸟口笑了。
“我不知道他本身是否对内藤感到愤怒。不管面对什么样的坏蛋,他总是十分绅士啊。”
“唔···是呢。”
不可以歧视犯罪者,犯罪者不是特别的人——中禅寺总是这么说。穷究去想,他的发言十分正确。
但是太过于固执那种拥护人权的立场,往往会使得受害人以及受害人的家属承受到不当的痛苦。憎恨罪,但不憎恨人——这样的说法十分正确,却十分难以励行。
——这样啊。
所以中禅寺才会采取让事件本身无效化的做法吧。
就算报复也无法雪恨。即使杀害加害人,被害人也不会回来。或许赋予事件这个不明就里的怪物一个名字、一个形象,将它从所有关系者身上拔除,才是修复错综复杂关系的唯一救济之道。
鸟口觉得或许判决再怎么都赢不了神谕。因为每个人都知道用来审判的法律,是人所制定的。而且说起来,现行的法律缺少抚慰受害人的观念。此外,唯有惩罚才具有遏止力量的想法,对于甘于受罚的人也无法发挥效果。所以···
所以鸟口认为或许人们还是需要那些因为无法明文化或数值化而被舍弃的、在某些意义上是不可侵犯的领域。若是缺少了对于超越人智的他者的恐惧和崇敬,人就再也无所畏惧了。相反地,也再也无法被抚慰了。
正因为如此···中禅寺不是侦探,而是驱魔师。侦探是开示秘密之人,但是驱魔师不是。若是无法驱使各种手段解体并重新构筑,就无法胜任这个工作。
所以中禅寺才会说,无论直接或间接,他都不愿意因为自己涉入而造成任何人牺牲。反过来说,这句话也代表他可以轻易地预测到,无论直接或间接,一旦他涉入,就会有人牺牲。
背脊一阵发寒。
鸟口想起了武藏野事件。
——中禅寺所下的诅咒。
这么说来,武藏野事件落幕时,也有过这样的事。当时驱魔师露出再恐怖也不过的表情来。鸟口能够十分清晰地回想起他的表情。
——他一定很不愿意吧。
无论何时,那一定都是教人不愿意的。
俗话说,欲咒他人,须掘二穴(日语俗语,害人害己之意。如果要诅咒他人,必须觉悟到自己也会因报应而死,因此必须掘好两个墓穴)。诅咒总是会还诸己身。这对他来说,果然不是一件情愿的事。可是鸟口觉得,有时候为抚慰,也不得不诅咒吧。
咒术的实践者不容迷惘。
换言之,中禅寺所处的位置,若不排除身为人类的感情,就无法胜任。亦即无论有多么憎恨、有多么悲哀、有多么不舍——既然以驱魔师的身份涉入事件,就必须绝口不提这些事。这样的束缚非同小可。
相反地,如果那些束缚松脱了···如果他出于个人的感情发出语言——咒术,他一定能够随心所欲地操纵身边的一切。
到时候···
鸟口望向成仙道那群人。
——就变得跟他们一样了吗?
中禅寺十分清楚这一点。
涉入事件时,中禅寺就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了。那里没有善恶,也没有人情。与其如此有痛苦,视而不见岂不是轻松多了?然而···
鸟口觉得似乎窥见了中禅寺的心情。
周围看热闹的人增加了相当多。
“怎么办?”青木问。“毫无疑问,曹就在那顶轿子里。东野会由益田带来。现在能够掌握到的只有两个人吧?剩下的人···真的在附近吗?”
“和桑田组接触看看如何?”
“怎么做?”
“我有法子···咦?”
这个时候···
几名警官朝成仙道一群人奔了过去。
警官制止舞蹈,张开双手,做出驱赶的动作。没多久,一辆漆黑的轿车出现了。
轿车驶过成仙道,在路障前停了下来。
驾驶座车门打开,一名高个子、褐皮肤,疑似司机的男子下了车。司机也不打开后车座的车门,就这样直接走近卡车。好像不是载什么人过来。
无赖之徒一阵喧嚷,“你干嘛啊”怒号声响起。几颗石头砸在男子身上,男子也不闪避,以响亮的声音说了几次:“请问代表在吗?”
“老子在问你是谁啊?”大摇大摆地坐在卡车驾驶座的光头男子说。
“我是羽田制铁董事顾问羽田隆三的秘书,敝姓津村。我想与各位的···代表会面。”
“羽田···?”
两三名像是作业员的男子怪叫,跳下地面。
“你真的是羽田的人吗?”
“如果怀疑,可以请你们确认。”
无赖汉们一阵慌乱。
很快地,一个打扮稍微像样的男子走上前来。
“请问你是代表吗?”
“我是有限公司桑田组董事,小泽。有何贵干?”
“据说贵公司宣称接到敝公司——羽田制铁有限公司的委托做出这样的事,这是真的吗?”
“没错。我们接到委托,收购这上面的土地并建设新公司大楼。这怎么了吗?”
“委托贵公司的是南云正阳先生吗?”
“这···怎么了吗?”
“南云确实曾经在敝公司担任经营顾问,但是6月1日,双方已经中止雇佣契约关系。”
“嗯?”
小泽扬起下巴。
“你是说南云被开除了吗?”
“是的。目前关于敝公司的业务,南云先生没有任何决定权。此外,羽田制铁也没有计划将总公司迁移至这块土地。我不知道贵公司与南云先生之间有着什么样的协议,但是至少那并非羽田制铁的意向——我是来转达这一点的。”
两三名男子跑近小泽身边,附耳报告些什么。
小泽点了几下头,将那张鲶鱼般的卑俗脸庞转向津村。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不过如果你说的是真的,这就是诈欺行为,但我们已经从南云先生那里收了准备金和订金等等,在确定事实之前,我们没办法撤离。”
“这一点无妨。但是,请贵公司今后不要继续以敝公司的名号宣传。还有,南云先生目前身负背信及侵占公款的嫌疑,敝公司正在找他。如果您知道他的下落···”
“这···”
无赖的脸上浮现出狼狈的神色。
“敝公司不会给各位添麻烦。虽然遭到冒名,但敝公司也有部分责任。如果各位希望,敝公司也准备支付各位相当的报酬,以示歉意。”
“你的意思是···叫我们出卖南云吗?”
动摇蔓延开来。
“说法怎么样都无所谓···但是站在哪一方比较有利我想应该是一目了然···”
桑田组的纪律崩解了。瞬间,鸟口目击到一名男子静悄悄地远离看热闹的人群。男子遮着脸似地快步离去。
“青木先生!那个人···”
那名男子沿着远远围观成仙道的人墙后面移动。
“那个人···好可疑。”
我去看看——鸟口也不等青木回话,跑了出去。如果那是南云···不能让他逃了。中禅寺说,不凑齐八个人,就没有胜算。
鸟口跑过屋檐下。
男子穿过成仙道周围的人海,跑进村子里。
——那是南云。
鸟口觉得那一定是怒没错。南云一定是看到情势不利,想要遁逃。
——至少。
至少要派上一点用场。
鸟口没办法取代中禅寺,可是至少能成为他的手足。
这次的事件是中禅寺的事件。那么他打从一开始就被逼到不得不扼杀感情的地方。无论是妹妹被掳,朋友被捕,还是悲伤、难过、不安、寂寞——他都完全无法吐露。像鸟口,他只是被敦子失踪的失落感驱策尔行动罢了,不是吗?他双敏都看不见,只知道激愤···
甚至连中禅寺都怀疑。
“南云···!”
鸟口叫道,扑向男子。
男子拼命抵抗。鸟口双手揪住他的身体,,把他按在民宅墙上。男子疯狂地挥舞手脚。
“南云!你是南云正阳吧!”
鸟口叫出名字。男子顿时虚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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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方形的天空扭曲了。
为什么哥哥老是这样···?
14的弟弟拼命地绷紧着那张平凡的脸孔瞪上来。为什么哥哥老是、老是这样···?
“骗人!”贯一大叫。“一、一柳女士···你是什么人!”
一柳朱美露出忍耐着痛楚般的表情。
“···你、连你也想要诓骗我是吗?儿子失踪,老婆不记得我,应该住在纪州乡下的我的家人住在伊豆山中,这下子又说我16年前失踪的弟弟还活着?别开玩笑了。我弟弟还活着?哪有这种荒唐事!我不相信!”
“村上,冷静下来。”有马说。这种情况,要他冷静才是强人所难。
一柳朱美这个女人竟然说她来到韮山这里,是为了寻找贯一失散的弟弟——兵吉。
真的有这种偶然吗?不可能,太凑巧了。不,根本违背常理。除非这个事件是为了村上而准备的···
“不可能有那种事!”
贯一吼道。
“没、没有不可能这回事吧?”
有马安抚道。
“村上,听好了。你和你弟弟都在年前就离家出走了这段期间,你的家人发生了什么事,你并不知道。但是应该在纪州的家人不知不觉间竟跑到伊豆的话,任谁都会想要过来确定吧?”
“是这样没错。可是···”
为什么事到如今才···?
为什么会这么突然地变化?
人不可能承受得了这么剧烈的变化。
贯一常年以来平平凡凡地过日子,为了一点小风波忽喜忽忧地生活,此时却突然要他担纲故事的主角···
“我、我只是个普通的、一个没用的男人罢了。我并不是吊儿郎当地醉生梦死,所有、所以这种···”
——这种现实,我无法接受。
“村上先生···”
朱美以平静的口吻说了。
“我过去也一直这么认为。但是我错了,一直到去年以前···我的人生当然有好有坏,却是个平平凡凡的人生。可是,其实并不是的。”
“不是?”
“我的人生的主角是我啊。对于村上先生来说,这几天发生的事,一定是严重到几乎快让自己崩溃···不过那依然是平平凡凡的日常的延续啊。这次的事,只是一定会发生的事发生了而已···”
不值得那么大惊小怪——朱美说。
“···村上先生的人生主角,是村上先生自己。所以没有什么好吃惊的。同样的,令弟有令弟自己的人生。而这两个人生,今天透过我交汇在一起只是这样而已啊。”
贯一感觉到脖子的血管阵阵脉动。
有马那张皱巴巴的脸涨得通红,尽可能平静的说:“村上,这位女士说的没错。我也···总算下定决心了。”
“下定决心?”
“没错,决心。我一直犹豫不决。”
“犹、犹豫什么?”
“村上,我了解你的心情,但怎么能为了这点事就惊慌失措呢?我和你都还活着。不能就这么任由他去。最重要的是,我有责任看顾你们一家到最后···”
——他在说些什么?
贯一完全不明白这个了,老前辈刑警的意思。应该唯一能信任的人变得语言不通,贯一的兴奋犹如退潮般镇静下来。有马转向朱美。
“一柳女士,请你说的更详细一点。你在···呃,昭津见到了疑似村上弟弟的男子,是吗?你说他住了院···”
“嗯。”朱美说。“村上兵吉先生说他现在住在东京,但由于一些因缘际会,得知了过去离别的家人的现在的住址。”
——兵吉。
弟弟应该讨厌着父亲。
讨厌着贯一。
“那些住址全都在伊豆。,对兵吉先生来说十分遥远,所以他犹豫了相当久,不过他先去了下田的哥哥的住址····”
“骗人!”
不可能。
“兵吉他讨厌我···”
“但是兵吉先生说,唯一应该会了解他的只有哥哥了。”
“这···”
朱美用一双又大又清澈的眼睛看着贯一。
“家人不就是这样的吗?我很早就失去了所有的兄弟姐妹···不过现在依然很怀念他们。我明明最讨厌恋恋不舍了···真是好笑呢。”
朱美垂下头去,微微地笑了。
“那么兵吉他···”
弟弟到下田来找贯一吗?
“不过他说那里空无一人。”朱美说。
那么弟弟是去了住民登记册上面的地址吧。贯一14年前成家以后,就搬到邻町去了。
“兵吉先生一直走访整个伊豆,寻找亲戚,然后来到昭津,说最后还没有找到父母的住址···就在韮山这里。然而他却被一个叫指引康庄大道修身会的可疑团体下了奇妙的法术,不仅如此,还被成仙道的刑部给诓骗,在昭津受了伤,所以他才住院了。那是···我记得是4月中旬左右的事吧。”
“那···”有马问道。“···他也被成仙道给拐走了吗?”
“不是的。”
“那···是被谁?”
“嗯,结果兵吉先生受了三个星期才能痊愈的重伤,积欠了不少治疗费和住院费,他写信给租屋处的房东,请房东把他的存款寄过来,却石沉大海···他的钱被那个叫什么修身会的给偷了。兵吉先生走投无路···所以我在镇里帮他募款,暂时是度过了难关。兵吉先生非常惶恐,说要工作还钱···但是伤好了之后还有接下来的复健,没办法随心所欲的行动不过我还是帮他在镇里租了一间长屋照顾他,兵吉先生也很努力···”
朱美说到这里,表情突然沉了下来。
“我记得是6月6日。兵吉先生突然失踪了。把他带走的···”
朱美停顿,痛苦地皱起眉头。
“···是卖药郎尾国诚一。不是别人,他是我的老朋友。”
“卖药郎尾国?你是说尾国吗?”有马反问。
朱美“嗯”了一声,露出诧异的表情。
远远地,传来成仙道那些乐器敲击声。
老人再次涨红了脸,到处抚摸着自己的身体。
怎么看都是坐立不安的样子。
“老爷子怎么了?”贯一问。最后有马把手按在额头上,重复道:“尾国,尾国···”
他是在回溯过去的记忆——贯一所失去的过去吗?
“尾、尾国···是那个男的啊···”有马说。“这样啊···那么···”
“老爷子,你有什么线索吗···?”
“村、村上!”
有马大声说。
“这、这个事件啊,不只是你一个人的事件。我、我也是主角。”
老人的眼睛转眼间布满了血丝。
“老爷子,你怎么了?”
“啊啊,我啊,我已经不长了。我儿子战死了,老伴也死了···。现在我和侄子一家人住在一起,但就是处不来。所以我也常常想起许多事。我像头牛一样,反刍着自己的人生,每天过的就像榨干的糟粕般。即使如此,我的人生主角还是我哪。”
“老爷子···你在说些什么啊?”
老刑警的模样显然不寻常。
有马握紧拳头,下定什么决心似地紧抿嘴唇之后说了:“果然有关联。我一定会让你的家庭恢复原状。我不知道什么成仙道不成仙道的,可、可是,我绝对任由那些家伙予取予求!”
贯一总觉得无地自容。
有马双手超皱巴巴的脸上一拍。
“老爷子,请你说的明白点吧。”贯一恳求道。跟不上,他完全跟不上。
“嗯···”老人说道,正襟危坐。
接着他这么开口了。
“13年前···我···做了一场交易。”
“交易?”
“对,交易。交易的对象···是内务省的山边唯继,就是你的恩人。”有马说。
“你、你和山边先生···”
贯一再次感觉到心跳加剧。
——连山边都和这件事有关系吗?
“对···是我突然从韮山调到故乡下田以后···第二年的事。那时候我做了身为警官绝不应该做的事。我不能说是什么事···总之,你就当我做了一件身为公仆——不,身为一个人绝不被允许的行为吧。救了我的就是山边。但是他并不是单纯地救了我。山边···他有不得不救我的理由。”
“理由···?”
“对。我···手中握有山边的把柄。不过现在想想,或许那根本算不上什么把柄哪。我只是个警官,而对方是个官僚。在立场上,对我是压倒性地不利,所以那或许根本称不上交易。或许那只是山边对儿时玩伴的我施恩罢了。”
有马垂下嘴角。
“即使如此,我还是徒有自尊心吧。当时我自暴自弃,把自己当成了河内山(指歌舞伎戏码“天衣纷上野初花”的主角河内山宗俊。取材自真实人物河内山宗春,他因为恐喝取财而遭到逮捕,死于狱中。),做的事简直就是勒索。我说,要是你不帮我,我就要揭穿那件事···结果山边真的救了我,我哭着低头向他道谢···真是好笑哪。”
有马颤动着肩膀笑了。
——他到底想说什么?
山边是为贯一勾勒出人生蓝图的恩人。那样的山边会有什么把柄?这···与眼前的事态又有什么样的关联?难道这一切都是设计好的吗?
“老、老爷子,你说的山边先生的把柄···到底···是什么?”
“问题就在这里。”有马说。“我勒索他的材料···对,就是关于户人村的事。”
老人说道,和上皱巴巴的眼皮。
“我啊,在这附近的那间驻在所,从昭和11年春天到13年的6月20日担任警官。就是那时候的事。那是···昭和12年的夏天的事。一直没有消息的山边突然联络驻在所,把我吓了一跳。因为他变得太遥不可及了。”
老警官抬头上望。
“山边是个精英分子。那家伙在警保局(旧内务省的机关之一,负责指挥全国警察行政工作,特别是高等警察、特别高等警察方面的活动)的保安课,为了扩充特别高等警察组织而奔走。说到那个时候——昭和13年,盛行国民精神总动员运动哪。但是那个时候,山边似乎担任了某一项特殊任务。”
“特殊任务···?”
“详细情形我当然不清楚。但是他与陆军合作,这是确实的。”
“陆军?”
“对。山边说他有事拜托我。说是非常重大、而且秘密的工作。”
有马睁开充血的眼睛。
“他拜托我的事非常简单···他说他想暗中进入户人村,调查某样东西,要我帮忙···只是这样而已。”
“暗中···调查什么?”
“这个嘛···嗯,他说的很奇怪。我把它当成玩笑话,是为了哄骗我的借口,实际上有什么更不能公开的秘密,像是军事训练,或是···对,哎,我是觉得不可能啦,不过像是什么毒气人体实验之类···我做了许多揣测···”
“毒气?···这···”
“不少毒气实验。”有马摇摇头,“如果真是那样的东西,我也不会老实帮忙。哎,说是这样说,当时的我应该也没办法违抗他们吧。不过不少毒气实验。那家伙所说的奇怪的理由呢···”
有马嘴唇一歪,说:“···是要调查长生不老的仙药。”
“长、长生不老?”
太唐突了。
“长生不老···你是说不会死?”
“一般人根本不会相信吧?”有马颤动皱纹,他在笑。
“我也不相信。所以我笑了。电话另一头,山边竟也笑了。所以我想:啊啊,这一定是玩笑话。但是到了秋天,山边的使者真的来了。那个人就是——尾国诚一。”
朱美轻叫出声。
“可是···他是个药商···”
“嗯,尾国那个时候就已经是卖药郎打扮了。当时他才20来岁吧。可是他不是卖药郎,而是军人。尾国也不是他的本名。我直觉地认为,那是他当时所使用的假名。”
“假名啊···”
“我这么感觉。不过没有证据。”
“那么那个自称尾国的人···是去调查长生不老的药?”
太脱离现实了。
但是有马点了点头。”就在山边打电话过来稍早之前,确实有一些奇妙的活动。像是突然在户人村设立驻在所。那种地方根本不需要驻在所,山脚下就有了。而且当时根本人力不足。不出所料,不到一年,那个驻在所的警官就因为出征而出缺了。就在警官离开后不久,山边又打来了一次电话。”
那不是玩笑话——有马说。
“山边说,调查即将展开,叫我听从尾国的指示。然后尾国真的来了。恰好就是现在这个时候——6月。然而···”
有马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没有多久,佐伯家的女儿从山里逃了下来。”
“逃下来?”
“山上发生了什么事。她的鞋子沾满了血。我拦住那个姑娘,等待尾国,然后把姑娘交给了尾国,当成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隔天,我被调到了下田署。”
这就是勒索的把柄——有马作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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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木静静地兴奋着。
青木前面坐着南云正阳。
前面赶到的时候,这名意外年轻的风水师双手撑在鸟口脚边,茫然自失。
和东野一样,他出乎意料地轻易放弃了挣扎。
青木拉起男子。把他拖到小巷子里。南云虽然没有抵抗,却不停地东张西望,嘴角不断地喃喃自语。
青木问他是不是太斗风水塾的南云正阳,男子物理地垂着头承认,就这样瘫坐在地上。
“鸟口···呃···该怎么说···”
青木有些瞠目结舌地回头,鸟口肩膀上下起伏地喘着气说:“没什么,这是我唯一的长处。”
“你、你们···是羽田雇的人吗?还是···桑田组?···难道是警、警察?”
“我们···”
青木不想再继续夸示他的警官身份。
青木现在是以个人身份行动。
青木望向鸟口。
鸟口不怀好意地一笑。
“我们是玫瑰十字团。”
“玫、玫瑰十字···?”
“我们好像是榎木津先生的奴仆,而且也不是侦探,所以也不能说是侦探团···哎,反正大概就是这样啦,无所谓吧···”
鸟口说完,突然粗声叫唤南云:
“喂,南云!所以我们不能逮捕你,而且要是对你动手动脚,师傅会生气,所以我们也不会对你动粗,你放心吧。但是呢,视你的态度,我们会考虑把你交给警察,或是塞给桑田组,或送给羽田。”
南云害怕地仰望青木及鸟口。
比想象中的年轻太多了。大概才三十出头吧。青木模糊地以为他大概是个五十多岁的男性,所以感觉相当怪异。男子穿着短袖开禁衬衫和灰色长裤,是个平凡无奇的普通男子。青木蹲下来,望着那张失去血色的脸。
“可以请你回答我们的问题吗?”
“我、我回答,我会回答···”
“用不着担心,我们也会把你带去户人村。不,要是你不去就糟了。”
对吧?青木先生?——鸟口说。
没错。这个人是中禅寺指名的八人之一。青木怀着复杂的心情望着那张脸。他看起来不像个将大企业玩弄于股掌的诈欺师,也不像是诡异游戏的幕后主使者。
“南云先生,你···为什么要欺骗羽田制铁,甚至雇用那种无赖,如此执着于那个村子?那个村子有什么?”
“这···”
“是···通往陆军地下设施的入口吗?”
“你说什么?”
南云瞪大了眼睛。
“不是···吗?”
“那、那个村子里···”
南云微微颤抖。
“···那个村子里,有、有着长生不老的秘密···”
“长生不老?”
鸟口望向青木,眉毛垂成八字形。
“没错,长生不老。成仙道那伙人的目的就是它。成仙道这个宗教,终极目标就是获得长生。成仙的意思就是成为仙人。所谓仙人,并不是使用不可思议法术的魔法师,而是指不会死的人。使用那些家伙才会到那里去寻求它···”
“它?”
“条山房也一样。”
南云靠到墙上。
“条山房那些人,举行叫什么长寿延命讲的可疑讲习会敛财。顾名思义,延命讲的目的就是长生。据说他们有许多病患,要是他们得到长生不老的仙药,不晓得会赚成什么样子。不,长生不老原本就是人类的梦想。如果真有那种东西,会震惊全世界的。古来许多权势者追求长生不老而不得,无论什么样的科学家和魔法师都试图制造而失败···世、世界会天翻地覆的。”
“要是真有的话哪。”
“有的。”
南云瞪住青木。
“那个村子里···就有。那里有一个不死的生物,靠着一点水和空气,就活了数百年还是数千年哪。”
青木从南云身上别开视线,瞥向鸟口。
鸟口又露出一副伤脑筋的脸孔。
那个不死生物的事,光保也曾经提过。不仅如此,实际上住过哪里的华仙姑好像也对益田说过同样的话。根据益田所听到的,那个生物被安置在佐伯家内厅的禁忌房间里。如果光保的话可信,佐伯家代代秘密地守护着它,直到有资格品尝它的贵人来访。它···
“叫做君封大人。是个没有手、没有脚也没有头的怪物。是个湿湿黏黏的肉块。但是它活着,像这样蠢蠢欲动着,表面会蠕动。当然它不会走路,也不会说话。只是活着。”
“那···那种东西有什么用!”
“所以啊,只要吃了它,就可以长生,病痛也会痊愈。而且只是吃上一点,他也不会减少,很快就会恢复原状,会增加。”
“这台违反常理了。”
“是真的而且只要把君封大人带回去分析研究···或许就可以揭开生命的奥秘了啊。因为它是不会死的生物啊。”
会颠覆常识的——南云说。
鸟口的叹息声传来。
这是当然的。
户人村一定有什么秘密,这肯定没错。是村民遭到屠杀的证据吗?还是存放着陆军的隐匿物资?···不知道。但是不管怎么样,那肯定是荒唐无稽的秘密。对青木而言,不管是屠杀五十人还是零战,听起来都只是缺乏现实感的梦话。
但是即使如此,也远比主张有个长生不老的妖怪更来得合理多了。
好不容易抓到的其中一名幕后黑手,竟然大力主张起最缺乏现实感的说法才是事实。
“南云先生。”
青木问道。
“那么你···也是为了想要得到那个君封大人,才笼络羽田制铁吗?”
青木觉得若真是如此,南云也太蠢了。
南云的表情再次暗了下来。
“不、不是。我对那种东西没兴趣。”
“那是为什么!”
“我、我只是觉得不能把君封大人交给那些家伙。听好了,成仙道豪语说他们继承太平道的源流。所谓太平道,是后汉末期兴起于现今河北省的道教团体,但是这个教团后来群起叛乱哪。说到后汉末期,就像战后的日本一样,饥馑大灾接踵而至,国家大乱,民不聊生。在这当中,太平道就像现在的成仙道一样,以治疗疾病为借口,收买人心,以农民为中心壮大势力···最后终于群起叛乱了、那就是黄巾之乱啊,是农、农民暴动哪···”
南云高烧梦呓似地说着。
“所以、所以成仙道那些家伙会标榜太平道,就是在表示他们迟早要造反哪!塔斯曼花言巧语聚集信众,扩大势力,企图毁灭这个国家。要是把君封大人交给这种人,会变得怎样?所以,所以···”
“所以你是为了保护这个国家···吗?气道会也好,这个人也好,爱国之士还真多呢。对不对···?”
鸟口向青木征求同意。
青木···难以置信。
“你是说,条山房···也企图谋反?”
“这、这我不知道。可是他们很邪恶,听说他们做了许多坏事。”
“韩流气道会呢?”
“不、不知道。我、我···”
“唔,成仙道和条山房想要的应该是同样东西,应该不会共谋吧。”
——就算真是如此。
青木还是无法信服。
“你说你不想要那个君封大人是吧?那么为什么你不和气道会联手?韩流气道会与成仙道和条山房敌对。不,指引康庄大道修身会又怎么说?”
“我、我不太清楚他们的事···”
“不清楚啊···”
青木站了起来。
“那么···南云先生,意思是因为你太爱国了,所以才会去欺骗企业,是吗?”
“我对羽田制铁的社长觉得很抱歉。可是我没有其他方法。我只是个风水师。我靠着这个···”
南云从臀部的口袋里取出小型的圆盘状物体。它看起来像个磁铁。
“靠这个观看地相和家相。我只有这点才能。幸好大家都说我看得很准、很有本事,风评才传了开来···所以我才想到去做经营顾问,如此罢了。”
南云说道,弯下膝盖,望着那个圆盘。
“我的占卜很准。说是占卜,也只是搜集许多资讯,来综合判断,并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力量。因为风水是一种智慧,而不是魔法。我只是知道这片大地、天空和大海的构成,透过读相来预测罢了。同时我更进一步稍微做出修正,任意赋予未来一点变化,所以行的完全是天。所谓风水。就是巧妙地顺从自然之理、天然运行。我受到了企重。但是···我得到消息,知道成仙道和条山房盯上了君封大人···”
“所以你才想出迁移总公司的计划?”
“没错。但是却招来董事顾问羽田隆三先生的怀疑,再这样下去,已经···”
南云垂下头去。他很沮丧。
“···已经不行了。”
“侵占公款呢?”
“说我背信,的确是吧。但是我并没有把钱拿去用在什么特别的地方。钱全都给了桑田组。因为我觉得无论如何都必须设法阻止。无论如何,那里都···”
“为什么挑上了羽田?“
“咦?”
“没有人居中斡旋吗?”
“没、没有。只是碰巧···”
“太奇怪了。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么你根本没有必要隐瞒。你只要堂堂正正地揭穿他们不就行了?”
青木问道,南云泫然欲泣。
“可、可是不会有人相信我的。你们不也不相信吗?可是这是真的。君封大人是真实存在的。因为,你们看那场骚动!如果没有君封大人,会引起那么大的骚动吗?不死的生物是真的存在的!”
“为什么你会知道?”
南云张着嘴巴,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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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17日晚上8点。篝火点燃了。
在熊熊燃烧的红莲之火照耀下,布满精细金属装饰的豪华轿子缓缓地离开地面。成仙道伟大的指导者——真人曹方士,终于要打通通往户人村道路的气道了。、
锣鼓响起,幡帜挥舞,大批群众站了起来。音色不可思议的乐器开始演奏,小村子充满了陌生的不协调音。
益田龙一张着嘴巴望着这一幕。
益田旁边,东野铁男——佐伯乙松一样茫然地望着眼前的景象。
“不···不好了。”
益田呢喃。
中禅寺说,要是被其中一个人先赶到,就不好驱逐了。益田才刚抵达,也不晓得青木和鸟口在哪里、现在怎么了。他无从确认中禅寺所指定的八个人是否已经到齐了。
信徒们开始行动,警官队在相当远的距离外并排着。
但是感觉警官队不是要阻止行进,反而像是在阻止成仙道回到村子里。通往山上的入口处,以瓦砾筑起了城塞。月30名状似流氓的男子在前方排成一列,被光线照得眯起眼睛。仔细一看,那里停了三辆卡车,他们被卡车的灯光照亮。
不可思议的笛声吹奏,轿子缓缓地往山里前进。绸缎摩擦般的声音响起,几名黑色道士服男子来到轿子前,进入临战态势。
——中禅寺呢?
他说他有些事要确认。
——榎木津呢?
“重要的时候却···”
益田抓住东野的手。
“要走了。准备好了吗?”
蓬发老人“呜呜”了一声。
益田跑了出去。只能混进成仙道里了。
前头传来高音域与低音域两种充满了张力的独特声音。益田混进后方的信徒里,暂时放慢速度。
“诸位已经没有必要占据此处了,不是吗?委托只是一场诈欺,然而都已过了半日,诸位仍然像这样妨碍通行。有暴徒堵住路口,警方却也不劝告驱离,到底是怎么了?不管怎么样,已经没有时间了。如果诸位无论如何都不肯让开,吾等只好强行突破了···”
“闭嘴!”
逆光中传来沙哑声。
“还不知道是不是诈欺。就算和羽田制铁无关,我们也已经从委托人那里收到准备金了。管他是诈欺还是骗人,只要出钱,就是不折不扣的委托人。所以这是工作,在联络上委托人南云之前,我们可不能离开岗位。你们不许过去。”
“这样···”
“锵”地一声,锣响了。
数码黑衣男子无声无息地奔近,凶猛的男子们手持凶器,戒备起来。“混账东西!”骂声响起。
此时···
一道尖叫声响起。不是前方,而是从后方的信徒中传来的。益田吓了一跳,吃惊地护住东野。
——河童?
他真的这么以为。是因为不仅光线昏暗,对象物又动作敏捷吗?最重要的,是它的大小让一条这么以为吧。破烂的衣裳形成一个个小人影到处弹跳。他们一个接一个扑上信徒又离开,或纠缠不放。
——这、这是···式神吗?
原本团结一致的信徒陷入混乱,分崩离析。哇哇声此起彼落。“小孩子!是小孩子!”有人叫道。
——小孩子?
没错,那是小孩子。一群流浪儿披头散发、穿着肮脏成褐色的衣服袭击过来了。一条躲开孩子们堵塞攻击,拉着东野的手只管前进。前方,流氓吗手持铁管和木材,正与黑衣拳法师们展开生死斗。刚才那种充满特色的嗓音就在一条旁边响起。
“不要停!不许停下方方士的轿子!后方遭到攻击了。快点突破!”
轿子加快速度,冲进路障。
流浪儿与信徒们哇哇大叫。扭打着从后方压上来。益田拉着东野的手,想要越过路障。愣在原地会被压垮的。就在益田爬上瓦砾山的时候,一辆卡车被信徒们推挤,翻覆过来。欢呼声响起。
信徒们乱哄哄地从那里涌入。
——那是···
“敦子小姐!”
是中禅寺敦子,不会错。那么张和宫田···
“敦···敦子小姐!”
不可能听得见。声音震耳欲聋。四周充满了怒吼你、叫骂、尖叫和欢呼···
那个声音···声音?
——为什么这种时候还要吹奏乐器?
益田把东野拉上来。“毁掉乐器!”一道格外洪亮的声音响起。益田望过去。岩井站在卡车车顶上。他的后方···一名男子穿着绣有龙纹的衣物,看起来很像军服。
——那就是韩大人吗?
“那些声音是混乱的元凶!先击垮乐队!”
——声音是混乱的元凶?
岩井大叫。几名拳法衣打扮的男子——韩流气道会,攻向成仙道的乐队。
“谁都不许过!不许任何人通过!”
益田几乎是留下路障似地跳下来,然后扶下东野。
东野被混乱慑住了,腿都软了。
“东野先生,快!”
青木呢?鸟口在哪里?敦子···
——敦子人就在这里啊!
一道轰然巨响。障壁的一部分隆隆崩塌。轿子终于冲进来了。东野哇地尖叫,摔了下来。道士、流氓和信徒页接二连三地滚下来。
“敦子小姐,不要去!”
有声音在叫敦子。
——是谁?
佐伯布由,是布由的声音。
——华仙姑处女在这里面。
轿子突破路障后,突然加快速度,往山路里前进。益田看到岩井与韩在后面追赶。他扶起东野的肩膀。路障外的乱斗似乎有警官队加入了。身形灵巧的孩子们接二连三地跳上路障并翻越,侵入进来。各处都看得见三方、四方对立的战斗。没办法前进。突然,木材挥了下来。
“去死!”
简直是疯了。益田打从心底感觉到恐怖。
因为袭击过来的不是流氓也不是拳法师,似乎只是一般的成仙道信徒。
“呜、啊啊啊啊!”
益田抱住东野似地俯下身子。
一道呜呜呻吟。回头一看,信徒手持木材倒了下去。一名满脸皱纹的中年男子把他给撞倒了。男子从信徒手中抢过木材。”你好像不是信徒,是被卷入了吗?这里很危险。每个人都杀气腾腾,真的会被杀掉。去向警官队说明情形,到那里的驻在所避难吧···“
小个子老人说完,提着木材往山里去了。
——是刑警吗?”东、东野先生,喏···“
——一定要把他带去。
益田捡起掉在地上的棒子。
——也要救回敦子。
可是···话说回来,这个地方如此狭窄,人也太多了。翻覆的卡车灯散漫地照亮乱斗场景。与其说是一场混乱,这些人看起来仿佛在地狱里受罚。
拳法衣男子和黑衣道士扭打在一起,撞了过来。
后方则有信徒被流氓推到,跌向这里。警官队翻过路障。
——万一被抓···
就前功尽弃了。益田死命挥舞棒子,拉着东野的手前进。
到了这个地步,日常已经完全崩坏,事件呈现出非日常的景况。人们失去了理智。
益田心想,这个情景··也是已经预测到的吗?如果这是主持人意料之外的发展,那么这场游戏的规则可以说是漏洞百出。在游戏中展开乱斗,根本可以说是卑鄙下流。不管任何情况,胜负都是由契约来决定的。人之所以为人,不就是因为能遵循约款,和平地决定胜负吗?
“可恶!”
——不···这也在意料之中吗?
即使演变成这种状况,或许也不会出现死者。如果这些人是被什么人给控制,那么一定会被操控着不致人于死。
进入山路。
曹与韩,还有华仙姑应该都进入山路了。剩下的还有张、南云已经蓝童子。
——跟磐田纯阳吗?
一名道士发出怪叫,袭击上来。
益田用棒子挥开他,但棒子一下子就折断了。
——不行!
“嘎!”一声惨叫,黑衣男子倒在脚边。
“你这个笨蛋王八蛋。太慢了,慢死了!小鸟都已经上山啦,你这个慢郎中!快点去!”
榎···
“榎木津先生,慢的是您吧!您也为您的奴仆想想啊!”
“哇哈哈哈哈!你总算有了自觉是吧?看在这个份上,这里交给我吧!”
榎木津说着,看也不看地打到两名流氓。他真的···好强。
“暴力不需要动脑,太轻松啦!不要老是卖弄道理,偶尔也需要来场激斗@哇哈哈哈哈,那一瞬间的退缩···”
榎木津一面高声大笑,一面踹飞了气道会。
“会招来败北呀,不懂吗?”
这种时候靠的是反射神经和瞬发力啊,笨蛋!——榎木津得意洋洋地说道,望向益田。
“喂别磨磨蹭蹭啦!小孩子老人女人和虚弱的人打从一开始就脱离战线了,轮不到你操心。现在陷入乱斗的全都是专门负责乱斗的混账东西。怎么踢怎么打都不会死的,所以别在那里瞎操心了,快点去!去啊,奴仆!”
——专门负责乱斗?
怎么说来,确实如此。小孩子们也不见了。
那么···眼前的事态果然也是计算好你的吗?
益田抓起东野瘦弱的手臂。
榎木津指着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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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8点过后,村子郊外发生了异变。青木慌张地跑出巷子一看,远方几束篝火摇曳,还听得见锣鼓的声音。
“有···有行动了!开始行动了!”
鸟口把南云拖出来。得快点才行。
“快!”青木挥舞着手臂,接着冲了出去。
——长生不老?
什么叫长生不老?不会老,不就是不会成长吗?长生不死,岂不也算不上活着吗?
你怕死吗···?
——木场。
青木怕死,怕得要命。青木是个胆小鬼,他不想死。从来都不想死。他讨厌战争,也讨厌纷争。人或许无法彼此理解,但至少可以不彼此憎恨吧?那么那样比较好。
不管是希望别人去死,或自己主动寻死,青木都不愿意。因为他活着。
他活着,所以不想死。
可是他从来不期望长生不死。
“怎么了!鸟口!鸟口!”
那里···一片大混乱。
“不好了,师傅还没来啊!”
“能不能阻止···”
不可能。桑田组和成仙道正发生冲突。
警官队慢慢地逼近上去。
“那是···”
小巧的影子。是小孩子。
“···蓝童子来了。”
那么华仙姑也在这里面吗?
“嗯,那不是气道会吗?”
岩井站在卡车上。他在叫嚣些什么。
“四方对峙···把警方算进去的话,就变成五方对峙了。我从来没看过这种状况。就连成仙道的时候,也只有两方而已。”
“鸟口,怎么办?要冲进去吗?”
青木望向鸟口,接着看南云。
南云的表情僵硬的就像被糊住了似的。他在害怕。
“南云寻死。接下来我们得请你到这上面的——佐伯家去不可。据说你所参加的这场游戏再一天就结束了。”
“游、游戏?这时候什么意思?”
南云不知道。他没有自觉。
被骗的是骗人的一方。
——原来如此,指的是这么回事啊。
“鸟口,走吧。只要混进那顶轿子周围···”
鸟口望着混乱的战斗场景,忽然全身僵住了。
“鸟口!”
“不行···青木先生,你看···”
鸟口伸出手去。
“是敦子小姐。”
青木先生,敦子小姐在那里——鸟口往前走去。
“···喏,敦子小姐在路障那里!”
“可是中禅寺先生吩咐不要出手···”
“可是很危险啊!难道你要说敦子小姐很安全吗?”
“有张跟着她!”
“不要!我要先救敦子小姐!”
“鸟口!”
鸟口——青木把鸟口拉了回来。
“你冷静点。总之先把南云···”
“不要、我不要!”
南云叫着,往后退去。
“不要,好、好可怕,我、我不要去那里···”
鸟口背对篝火赤红的火光回过头来,凝视着害怕的风水师。在远方的灯火照耀下,风水师看起来正缓慢地摇晃着。“我不要被抓。我不要、我不要···”他梦呓似地说着,往后退去。
“青、青木先生,我有个请求。”鸟口说。“我···实在冷静不下来。所以,我带着这个窝囊的大叔···先一步上山了。”
“鸟口···”
“敦子小姐就交给你了。我一定会把这家伙带去。所以···请你赶快把敦子小姐···”
“可是···”
“我相信师傅的话。所以敦子小姐应该不会有什么wanyiu.dans我不是驱魔师,没办法扼杀自己。我很担心,不管哪个姓张的家伙有多强,我都无法相信。但是···青木先生的话,我可以相信。”
鸟口抓起南云的手臂。
“喏···大叔,走啰。俗话不是说欲速则快跑吗?那,青木先生,佐伯家见。”
鸟口拖着南云,绕过警官队旁边,前往路障。接着他再一次回头,叫道:“快点去救敦子小姐!”
青木吞了一口气,朝警官队奔了出去。
“我、我是警视厅的刑警!让出路来!”
两三名警官回头。
不管三七二十一,豁出去了。青木高高地举起警官手册。
“我是东京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刑警!一名绑架犯带着人质趁着这场骚乱逃进山里了!让出路来!”
“我们没有接到这样的通知。”
“哪有闲工夫通知!”
“没有上级的指示,我们无法让您通过。若是紧急状况,请透过驻在所联络本部···”
“罗嗦!”
青木推开两三名警官,奔进混乱之中。敦子呢···?
——木场。
木场正在破坏路障。
一支铁棒从旁边刺了过来。
桑田组那个脸颊上有伤的男子袭击过来了。
——不管什么人都打吗?
“噢!”男子吼叫。青木蹲下身子。凶器从头上掠过,青木就这样用头撞上去。撞他的肚子。“呜呜!”男子呻吟,抓住青木的腰。
——糟糕。
这样下去,会被凶器攻击背部。青木不擅长打架。可恶!——他闭上眼睛,接着听见一声欢呼。
但是出乎意料之外,青木被男子抓着,就这么一同往旁边倒下了。
他在地面翻滚了两三次才爬起来。
“松兄!”
河源崎正揪着男子的衣襟。
“青木兄,你果然来了。你真是个男子汉。”
河源崎张大右手,再一次用力握紧,挥向男子的脸。
“松兄!敦子小姐呢?”
“她平安无事。现在正与通玄老师在那里面···”
青木望过去一课,益田正站在路障上。
“益田!”
“谁都不许过!不许任何人通过!”
小泽哑着嗓子,拉扯喉咙大叫。
他沙哑的浑厚嗓音吧青木的呼唤给压了过去。益田带着东野,消失在路障的另一头。
“可恶!”
警官队的队伍乱掉,乱无章法地跑了过来。他们的动作不太对劲。
——背后吗?
警官队的背后遭到攻击了吗?
一道庞大的影子分开警官队的队伍出现。
那是个秃头巨汉。而且还穿着军服。
“川、川岛新造···”他是木材的朋友,曾经在房总的事件里把警方耍得团团转。
川岛旁边···
——那是光保先生吗?
就在青木这么想的瞬间···
有人拍了青木的背一下,把他吓得差点休克。
“呆在这种地方会死掉的!”
“榎木津先生!”
“笨蛋书商···总算大驾光临啦!”
“中禅寺先生···”
中禅寺来了。“这家伙手续也太多了!哎,只限这一次,我特别亲自为他开道。你这家伙也实在是太幸运了。从来没听说过死神让神明开路登场的!你看清楚了啊!”
榎木津话一说完,轻巧地登上瓦砾山,踩着轻快的脚步消失在另一头。
几乎就在同时,一道巨响之后,瓦砾的一角崩塌了。载着曹的轿子终于突破了路障,静静地往彼方前进。
——怎么办?
青木陷入了慌乱。
青木周围的无赖破口大骂,追上轿子。
身穿道士服的一群人像风一般追上他们。
背后又有骂声接近。
声音嚷嚷着:
“别挡路别挡路!太碍事啦!警察去收容受伤的人就好了。武力能镇压暴力吗?谁叫你们只会眼睁睁地看着事情演变成这样,都是你们的责任!能防范于未然,才叫做维持治安啊!”
川岛以他壮硕的手臂撑开人墙,来到青木面前。仔细一看,他真的庞大的异样。与肥胖的光保完全是两相对照。
“川、川岛先生···”
“噢···是刑警先生啊。上次给你添麻烦了哪···”
尽管是夜里,巨汉却戴着墨镜。
城寨上头的篝火在墨镜里小小地燃烧着。
光保拿下眼镜,收进胸袋里,紧靠在川岛身边,把一双小眼睛眯的更小了,眨了好几下。
“光、光保先生···连你都···”
“是的。那个户人村···原本应该是我的妄想才对。所以这···这场骚动是我引起的。关口老师会碰到那种事,也是···我害的。都是我害的呢。”
光保重复道。
“唔,就是这样。今天我是兵卒,算是为我老弟造成的麻烦赔罪。可是···唔,照这样下去,可能会被逮捕呢,都已经撞伤两个人了。不过那个恐怖的家伙···叫我保护这个人···”
川岛说着,回望背后。
青木背对路障,望向来时的方向。
总觉得一片荒废。
大部分的战斗都转移到路障里面了。但是四处仍有小规模的纷争进行。
警官正在搬运负伤者,但好像没有人受重伤。到处都是呻吟和喘息。
篝火燃烧着。
黑烟窜上夜空。
道路两旁,成仙道的一般信徒失了魂似地蹲着。
有人吼叫。
有人啜泣。
也有人念念有词。
疑似刑警的男子东奔西跑。
在这荒废的夜里···
浮现出一道格外漆黑的影子。
看起来就像黑暗所凝聚而成。
墨染般的漆黑便装和服。染有晴明桔梗纹的黑色和服薄外套。手上戴着手背套,脚下穿着黑色的布袜与黑木屐。只有木屐带是红的。
——是中禅寺。
下网的眼睛周围仿佛渲上黑色一般,呈现阴影。
憔悴不堪。
模样简直形同死人。
警官、刑警,剩下的人似乎没有一个注意到他。中禅寺没有被制止,也没有受到妨碍,犹如一阵风席卷而过···
黑衣的驱魔师维持着一定的速度,笔直来到晴明面前。
中禅寺带着另一个人。
“中禅寺先生···”
“青木,抱歉我来晚了。我花了一点功夫才找到他。”
中禅寺把手放到男子背上。
“这个人···是我一年前没有除掉附身妖怪的···另一个关口。”
那是——内藤赳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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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鬼夜行。
这是百鬼夜行。
鸟口心想。
前头是曹的轿子。刑部、数十名紫色唐衣男子、体格壮硕的信徒。还有黑衣道士。与这些道士们激烈冲突的韩流气道会余党。岩井和韩大人跟在后面。浑身肮脏的孩子们跑过山壁,蓝童子在树木间前进,发丝随风飘动。他身后跟着华仙姑,一脸不安。鸟口牵着南云的手,跑过崎岖的山路。后面一定还有还几个魑魅魍魉。益田、东野,还有条山房···和敦子。敦子怎么了呢?
南云极度害怕,双腿瑟缩。一拉他就跌倒。
鸟口吼他,喝道:“把你丢在这里唷!”
但是鸟口连自己都脚步不稳。
——可恶!
路况太险恶了。泥泞不堪。两三天前刚下过雨吧。
茂密的树林遮蔽了阳光,妨碍干燥。也没有路灯。曹所乘坐的轿子有道士在前方引导,他们手中的火炬是唯一的标记。
但是道路迂回曲折,有时候连那渺小的路标都不见踪影。于是漆黑的黑暗立时造访,变成一片连轮廓都会融化的黑暗。那片黑暗让人甚至无法去理会自己是谁、现在是什么时候。
视野一旦被遮蔽,就根本无暇去理会那些事了。一个人能够夸示自我的根据,转瞬间就会融化。只有手中牵着的南云的手部皮肤触感,让鸟口认知到自己是自己。
所以。
换句话说。
对于南云的不信任与憎恨,
疑心与敌意,
这些东西也会融化。
不安和担心都会流泻出来。
鸟口心想,人这种生物一旦委身于昏黑的黑暗,或许反而会感到安心。
连续三次跌倒后,连鸟口也忍不住喘息。
南云在呼吸。
哈、哈、哈。
哈、哈。
哈。
“谁···”
有人。
“是谁!”
沙···黑暗动了。
哈。
哈。
“你是谁···!”
闪光。
黑暗被切成锐角,那里一瞬间浮现出一张平板的脸。
“尾国···”
是尾国诚一。尾国很快地再度被吞入黑暗。
“喂···”
鸟口伸手,但很快地打消念头。他无论如何不能放开南云的手。
这种状况追上去也没有意义。可是,刚才的光···闪光再次亮起。光照亮被泥土弄脏的南云,直射鸟口的脸。鸟口掩住眼睛。
“噢噢,小鸟。这好像试胆大会,好好玩。”
“大、大将···”
光源是榎木津的手电筒。
“你在这里拖拖拉拉些什么?快点去!啊啊,你们怎么笨成这样呢?笨到没药救了!好!”
榎木津一把抓住鸟口的手,用力拉扯。
“你知道我的脚程很快吧?跌倒了我也不管唷。喏,快点,快点跟上来吧,迷惘的奴仆啊!”
榎木津···确实推进力十足。
这个侦探也以驾驶莽撞闻名,由他来带路,根本是胡来。只有速度确实没话说。南云跌倒了好几次,每当他一跌倒,鸟口就觉得手快被扯断了。感觉完全麻痹,同时眼睛也稍微开始习惯黑暗的时候···他看见火把的火光。
榎木津停下来了。
“唔嘿!”
鸟口脚下滑了一下,差一点又要跌倒。
南云紧抱住鸟口停下来。
轿子被困住了。
那是一道险坡,脚下的路况也很糟糕。那里似乎是在斜坡上打入桩子,必须拉着锁链才能攀爬上去。十分险峻难行。
想要乘着轿子上去实在不可能吧。但是就成仙道而言,也不能让后续的人先赶到。
相反地,对后续的气道会等人来说,这个难关可说是最恰当的攻击地点。但是在这种状况下互斗,对彼此都有致命的危险。万一跌落山谷,就很难再回归战线。弄个不好还会丧命。
道士们团团围绕在轿子前。
看到刑部了。拿着火炬的似乎就是刑部。
“到此为止。吾等不能让诸位过去。韩大人···乖乖折回去才是聪明人的做法啊。”
“这话原封不动奉还给你。听说曹已经高龄八十,垂垂将死不是吗?老人家没法子爬上这条险路。国贼刑部,该死心的是你们。”
陷入僵局。
榎木津啪地关掉手电筒。
“高龄八十,好不容易总算来到这里啊···。唔,看这样子,不会有结果哪。”
榎木津凝视着被火炬照亮的一行人。
“可是我不懂呢,榎木津先生。”
“什么东西不懂?”
“因为···”
鸟口觉得眼前的发展太奇怪了。
这样简直就像第一个抵达目的地的人获胜,不是吗?这太可笑了。那个东西是可以捷足先登的吗?无论是陆军的隐匿物资或长生不老的生物,虽然不是不明白想要第一个得到手的心情,可是就算这时候阻止了就像榎木津说的,除非歼灭敌人,否则敌人仍然会锲而不舍的袭击过来。
“他们···到底···”
“我说啊,小鸟,这个大叔还有那个老爷爷跟那个厉害的老爷爷,他们都不是想要什么东西,而是想要隐瞒某些东西。想要什么的是那个像人妖的家伙,还有那个受伤的家伙。真是的,够会给人添麻烦。”
“隐瞒?”
“没错。”
隐瞒···是什么意思?
湮灭证据···吗?
——湮灭村民屠杀事件的证据?
“可是···”
犯人是华仙姑···
不,是东野铁男···
——难道···他们是共犯?
既然杀了五十人以上,比起实行犯只有一个,是复数犯人所为——有好几名共犯的看法比较符合现实。如果他们是共犯的话···
——但是···
那样一来,就不懂他们为何要彼此扯后腿了。如果他们有某种共犯关系,就没有理由彼此妨碍。鸟口无法想象有什么犯罪,比其他共犯更早一步湮灭证据会有意义。
他觉得,例如说那里埋藏了偷来的金钱等等,这类单纯明快的犯罪似乎更接近真相。
——那里有什么?
“水母啊。”榎木津说。
“什么叫水母?”
“君、君封大人···”
“咦?”
“君封大人,啊啊,啊啊,原谅我,请原谅我···”南云吵闹起来。难道水母指的是君封大人吗?那么榎木津···
——看到了君封大人吗?
它真的存在吗?
“啊!那个面具好赞唷!”
榎木津说。反应简直像小孩。在黑暗中凝目望去,火炬底下,有个男子头戴面具,下了轿子——是曹方士。
根本是异形。黄金反射出火光,妖异地闪烁着。巨大的耳朵、扁塌的下巴、高挺的鼻子,蹦出来的眼珠子,影子长长地挂在脸上摇晃着。
曹抓住嵌在崖上的锁链。
数名道士随即护住他的周围。
韩吼叫着什么。
“嗯···?”
榎木津发出沉吟声。
“啊啊,好恶心。黑漆漆的就是···啊。”
——他看到什么?
榎木津幻视到什么了吗?
但是榎木津没有再说什么,突然把手电筒塞给鸟口。
“大、大将,怎么了?”
“欢喜吧!这就赏赐给你了。欢天喜地地拜领,当成传家宝吧。明白的话,就在这里等京极。”
“等···?大将呢?”
“唔呵呵。”
榎木津笑了。
“我在这里过个筛。京极过去我就来。明白了吗?”
榎木津说完后,奔入黑暗。
面对着突如其来的伏兵,气道会和成仙道似乎都大为慌乱。榎木津首先揪住两名气道会的余党,把他们狠狠地推下悬崖。
好残忍,不留余地。
“哇哈哈哈,放心,死不了的!不过等他们爬上来都天亮啰!”
“你···!”
“你该不会想问我是谁吧?”
被这么一问,想问也问不出口了。
“没错,我就是侦探!”
没有人询问,榎木津却这么说,朝轿子冲去,把它也给扔下悬崖了。顶着轿子的数名道士也同时跟着滚落。
一阵轰然巨响。毫不留情。
刑部惨叫起来。
“你···!”
“就说我是侦探了嘛,没听见是吗!来吧,老爷爷,让我来让老人乖乖服老吧!”
“守住方士!”刑部叫道。榎木津以敏捷的动作跳上锁链,很快地就赶过了曹。道士们被甩下来。曹似乎也感觉到危险,退回了原本的位置。
“来吧!从杂碎开始上!我会尽量从低等的人把你们送回低等的位置去唷。”
“榎、榎木津先生!”
他刚才说过筛。
榎木津打算在这里挑选通过的人。
他打算只让最低限度的人上去户人村吗?
可是···
——会不会已经有人先到了?
曹真的是第一个吗?会不会只有拿着火炬的是刑部而已?
——这样没问题吗?
如果是指定的八个人以外,先进到村子里也无所谓吗?
例如说···尾国。尾国八成已经先去了。
一股分不清楚是杀气还是热气的气息从背后逼近。
前方传来惨叫。
榎木津为所欲为。
南云在发抖。
——师傅,快点。
快点来啊——鸟口在心中默念。
“啊啊···不要···好可怕···”
南云哭出来了。
“不要,母亲、母亲她···”
“母亲?”
不祥的气息从后方逼近。
中禅寺踩着坚定的步伐在山路上前进。
内藤一脸苦恼,拼命地跟上来。至于青木,他终究没能找到敦子,只是一心一意地与险路搏斗。
川岛和光保在距离相当远的地方跟着。光保不愧是了解这一带,尽管身形肥胖,感觉却走得很稳。
青木盯着内藤的背影。
光线很暗,看不出他穿什么衣服。青木记忆中的内藤穿着白袍。他一直在哪里?做些什么?内藤这个人对中禅寺来说,有着什么样的意义···?
织作茜···关口巽···内藤赳夫。
青木无法看出这些人得共同点。
青木默默地赶过内藤。
黑衣男子比黑暗更加漆黑。白色的五芒星清晰地浮现在暗夜里。中禅寺的前方是漆黑的黑暗。什么都看不见。
“青木···”
中禅寺出声。他非常敏锐。
“···来说点无聊事吧。”
“什···什么?”
“是啊···你知道我战时隶属于帝国陆军的研究所吧?”
“我听说过。”青木答道。
“那里——武藏野的研究所,进行过许许多多的研究。”
“什么?”
“登户的研究所,主要是开发毒气和气球炸弹(注:日本在二次大战末期所使用的一种武器,试图以氢气球运送炸弹到美国本土后降落爆炸。因实际成效不明,后来计划中止)。而我所待的研究所,大致上进行着两种研究。”
——他会说什么呢?
“首先是关于生命的研究,然后是关于精神的研究。”
“生命···与精神···?”
“没错。”中禅寺声音嘹亮地说。“生命——也就是活着。如你所知,美马坂教授钻起牛角尖,没头于解读医学性的——机能性的生命。虽然这是有极限的···但他是个天才。天才往往能够超越极限。”
“是···呢。”
“另一方面,我···被迫进行所谓的洗脑实验,这个实验表面上宣称是为了强制属国人民改宗,但事实上并不是。这个实验呢,是为了补足美马坂先生的研究而企划的。何谓记忆?何谓认知?何谓意识?我们依据什么而为我们···?”
中禅寺行走的速度丝毫不变。
青木光是跟上去。就费了很大的劲。
“···看,是怎么回事?听,是怎么回事?我们怎样认识世界?换言之,这等于是在探索人为何看得见?为何听得见?为何能够思考?这与美马坂先生的研究是相辅相成的。”
中禅寺不改姿势地爬上泥泞的坡道。青木脚滑,绊住了。
“有个人在进行一场有趣的实验···”
中禅寺轻巧地踩上石头说。
“···他测量感觉受容器官接收的物理刺激与感情的相关变化。我们所看到的及听到的事物,一切都只是脑的某部分所产生的物理变化。感情也同样是脑中的物理变化所带来的···说起来就像是一种症状。然后呢···”
中禅寺这才第一次回头瞥了青木一眼。
“···例如,聆听某个周波数的声音一段时间以上,人会感到烦躁不安。”
“让人烦躁不安的声音?”
“对。那是一种低重音——低到连耳朵都听不见的声音,但是长时间暴露在这种声音中,思考就会停止,有时候还会流鼻血。但是那家伙研究的,是更细腻的操作。特点周波数的特定音色,会怎么样刺激脑的哪一个部分?音色如何?节拍如何?···唔,就是这些组合。他试图创造出可以随心所欲操纵对方的声音···”
“这···”
“不,我也觉得这很有意思。像是使人失去战斗意志的声音,或是使人丧失自信的声音。让人暴躁的声音、让人忧郁的声音、让人昏昏欲睡的声音···这些在想要回避战斗的时候,都是很有用的,对吧?”
“唔···让人昏昏欲睡的话,好像办得到吧。”
“不,以及完成了。”中禅寺说。
“完成了?···可以任意操纵人了吗?”
“没办法任意操纵。不过···”
让人忧郁的声音开发出来了——黑衣男子说道。
“忧郁···?”
“忧郁。我也不知道其中的机制。我听说是会影响脑内物质的分泌。一听到那种声音···就会感到嫌恶、忧郁,觉得低人一等、暴躁、焦急。会失去自制,然后···变得凶暴。”
“这···”
“一般我们所熟悉的声音,是某种程度明确的音阶。自然界的声音,音阶当然不那么明确,但脑会修正那些微的误差,所以我们在日常生活中还是习惯性地受到音阶束缚,或者是依存。听说那个音阶与这些音阶有些差异,然后再混入人听不见的周波数的声音。就像狗笛一样呢,接着是节拍。你应该隐约明白吧。有种声音···听了就是会教人坐立难安。”
“中禅寺先生,那是···”
“但没办法任意操纵。只能让听到的人感觉烦躁。不过这仍然是一种操纵呢。”
“可是···”
那种乐器。那种奇妙的音乐。
“成···成仙道的那种音乐···”
中禅寺没有回答。”然后呢···”驱魔师接着说道。“那里也进行了药物研究,不是毒药。不过听说也制造出一些类似神经毒的副产品。有个人在研究具有即效性的催眠剂。这和摄取之后陷入昏睡的安眠药不同。这种催眠剂能够在一瞬间引发意识混乱和记忆障碍,就像海地的活死人咒法一样,在药效发挥作用的期间,人无法决定意思,完全服从命令者。”
意识混乱与记忆障碍。到底···
“中禅寺先生!”
青木绕到前面。
“请你说明白一点!这···”
“我不知道。”
中禅寺一瞬间停步说道,很快地又走了出去。
青木紧跟在旁边。
“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连彼此的名字都不晓得,只有长官会带来研究成果。我认识的只有美马坂教授以及他的助手须崎两个人而已。因为我们待在同一个设施。不过隶属于那座研究所的研究者,除了我们三个人以外,还有五名。”
“五名···”
“没错。但是青木,在那所研究所进行的研究,都有个奇妙的共同点。那里和其他的兵工厂不同,并未开发具有杀伤能力的一般武器。仔细想想,那里的每一项研究,都是为了能够不杀害敌人了事的研究···”
“为了避免彼此残杀的研究吗?”
“对。无论是丧失战意或是催眠诱导,都是为了避免彼此残杀···而想出来的。”
不必杀人。
不必杀人就了事···
“我讨厌战争。”中禅寺说。“不管是杀人还是被杀,都一样讨厌。那里聚集的都是这样的人。结果理所当然地,研究的终点变得两极化。”
“什么···意思?”
“就像我最初说的,生命与精神···。我再说得更明白些吧。所谓生命,就是不想死。不愿意死、怕死——换言之,就是想要长生不老。”
——长生不老。
“这···”
“还有另一个,精神。与其说是精神,意识——不,这种情况称为记忆比较正确吧。”
“记忆···吗?”
“时间唯有在记忆当中才能够回溯。唯有在意识之中,时间是多层、而且可变地进行···”
什么?他到底想说什么?
“···如果能够操纵记忆,不管是纷争还是隔阂,都能够消弭了,对吧?只要能够生产出无限的时间——与不死是同义的。”
中禅寺说到这里,总算停下脚步。
“如果能够随心所欲地操纵记忆···”
接着他望向青木。
“···战争就毫无意义了。”
“中禅寺想说!”
“没错···以当时的感觉来看,这种想法形同叛国。但是这种思想并不是对国体的造反,而是尝试使战争这种行为失效。不过···在我被分配到那里之前,就以某人为主导,暗中进行着这类研究。当然,参谋本部并不知道详细情形。他们应该只把它当成促进谍报活动活性化的一环。事实上,那座研究所的前身,也就是某个计划,与陆军中野学校(旧日本陆军培养谍报、防谍、情搜等人才的训练学校)的创立有着深切关联···”
“中···中野学校?”
“原本我也差点被派到那里去。”
“中禅寺先生吗?”
“中野学校成立于昭和13年。那个时候,那座研究所的前身就已经存在了。是内务省管辖的特务机关与帝国陆军的共同研究机关···”
中禅寺停了下来。
接着他朝着前方的黑暗呼唤:“听见了吗!就是这么回事!”
“有、有谁在···”
一道人影忽地从黑暗中浮现。
——女人吗?
“还是老样子呢。你的声音在黑夜中听得一清二楚。”
“你是···一柳女士···”
是一柳朱美。
朱美说:“之前承蒙你关照了。”深深地垂下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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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下由xelloss646录入——
“中禅寺先生……这是怎么回事?”青木问。
“昨天……我接到一柳女士的联络。她说她前来寻找一位名叫村上兵吉的先生,被卷入了一场大骚动。”
这么说来……前些日子益田说朱美去了韭山。
“兵吉先生他……遭到绑架后,被送进你说的什么中野学校吗?”朱美说。
“不……以时期来看,那个时候中野学校还没有成立。但是就像我刚才说的,研究机关已经存在了。兵吉先生被送去的,就是某人为了实验所成立的部门吧。那么……你找到村上先生了吗?”
“这个嘛,我找到他的哥哥了……”
“哦?”
朱美背后出现两名男子。一个是壮年男子,另一个是老人。
“我从一柳女土那里听说你的事了。我是下田署刑事课搜查一组的有马警部补。这位是我的部下,村上兵吉的哥哥——贯一。”
老人说道。
*
天空消灭了。
贯一已经变成了一个只知道用脚底踏紧地面凹凸不平的物体。
黑暗述说着贯一所不知道的贯一的历史。
那当中没有贯一。有的只是一个被卷入不可捉摸的阴谋的、与自己的意志无关地随波逐流的愚蠢男子。
——没想到。
没想到发端竟然是徐福。
那名男子全身笼罩着黑暗的强韧与光泽,以暸亮地回响在无光之处的嗓音,说出弟弟兵吉失踪的真相。
他说兵吉是遭人绑架。
这件事贯一也从朱美那里听说了。但是理由竟然是村上家所流传的徐福传说……贯一根本无法想像。
太荒谬了。
但是男子——中禅寺秋彦所述说的真相,远比这还要荒唐。
贯一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但是贯一所成长的纪州熊野新宫村里,还流传着徐福渡来传说。虽然只是依稀记得,但村子里有祭祀徐福的神社,还有一个叫蓬莱山的小岛还是小丘。也流传着疑似仙药的药草。
然后……
村上家一族是徐福的末裔——这种胡说八道,贯一也不是没有听说过。但是贯一的父亲天生对那种事毫无兴趣,所以贯一觉得自己应该是从祖父那里听说的。祖父在贯一小时候过世了,所以兵吉一定什么都不知道。
——然而。
真有这么荒谬的事吗?
“过去曾有一段时期,人们深信日本是个神国。过去也曾经有过一个时代,人们认定日本是个特别的国家,日本人是个优秀的民族。犹太人的选民思想、中国人的中华思想、甚或是德意志的优生民族思想,都与这种想法有着共通之处……不过那个人说,这个国家就是蓬莱。他打从心底相信。不久后……他甚至认为这就是神国的证据。这与他当时进行的某项研究内容完全相符。”
“长生……不老吗?”
“对。如果长生不老的仙药真的存在,它将比任何武器都要强大——前提是真的有的话,不过他认为有,然后他认为,徐福为了寻找长生不老的仙药来到蓬莱,所以长生不老的仙药一定就在这个国家。这种想法原本应该会遭到漠视,然而有个男子提供了协助。”
“陆军的人……吗?”
“没错。这个人原本在进行有关记忆的研究。他仔细地调查全国的徐福传说,彻底搜查了所有可疑的地点。然后也曾经一度前往纪伊熊野新宫——村上先生一族的住处。”
然而——黑暗说道。
“调查的结果——我看过那份调查报告,那一带留有相当古老的文化遗迹。据说残留有古代的祭祀遗迹。但是似乎也只有这样。那在考古学上、或是文化历史学上或许很有意义,但找不到长生不老的线索。不过口述传说是很难留下纪录的。口传、直传基本上并不会文字化,而且就像令许多民俗学者苦恼不已的,这类家族流传的传说,既不能让外人参观,也不能向外人透露……”
“难道,就为了这种事……”那名姓青木的年轻刑警说。“就为了这种事,下了催眠……”
“可以说是如此,也可以说并非如此。不难想像,为了让居民打开沉默的嘴巴,他大概使用了这类技术,不过,真正的问题是事后处理。”
“事后处理……”有马问道。“……指的是封口吗?”
“意思是不想让别人知道军方及内务省与这件事有关吗?”
“这件事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人知道。只要伪装身分,说是乡土史家或民俗学者前往探访就行了。此外,打听的时候也可以使用催眠术。所以要是什么都没有查到,挥挥手再见就结束了。但是如果查到什么的话……就必须隐瞒曾经进行过调查这件事。”
“不能泄漏出去吗……?”
“也有这个考量在吧。万一那里真的有长生不老仙药的线索……那是属于国家的。绝对不能交到企业或是外国手中。不仅如此,这种秘密中的秘密,不能够是由一个人、一个家族独占的传说,而应该是大日本帝国的财产——那个人大概是这么想吧。”
“找、找到了吗?”
有马的声音问道。
“找到了……在村上先生的老家……找到了吧。”黑暗说。
“我、我家才没有那种东西!”
贯一朝着黑暗怒吼。
“我、我家才没有那种荒诞不经的故事!我、我家只是个贫穷的农家,是个平凡无奇的穷人家才没有、才没有那种……”
“你说的没错。”黑暗说道。“无论继承了多么奇特的传说,或拥有多么特殊的家训,即使不断地维持着外人看起来显然异常的习惯——家庭这种东西,无论是什么样的家庭,都总是平凡无奇的。但是反过来说,也可以说无论再怎么样平凡而且和平的家庭,都一定拥有那类不寻常的部分。当然,若非由第三者来进行观察,它是不会曝露出来的……”
黑暗暂时停顿。
“……就如同我方才所说,这件事的事后处理并非封口,而是窜改历史。因为是国家将村上家私人的传说就这样整个掠夺了。所以……”
“所以?”
“所以他们……将村上家解体了。”
“什、什么叫解体?”
“就是解体啊。”
“我不懂。”青木刑警的声音响起。“不、不是没收土地、遣散一家这种时代乱错的处置吧?”
“不是的。不是制度上的家族解体、意识形态上的父权制度破坏这类行为。而是彻头彻尾的家庭崩坏……”
“所以说我不懂啊!”
“青木,我刚才也说过了吧?家庭这种东西,其实无论怎么样的家庭都很奇怪,是异常的。但是呢,当家庭还是家庭的时候,那完全不是异常。所以……要破坏是很简单的。首先……导入第三者的观点。光是这样,家庭就会走调了。观察行为会为对象带来变化。这么一来……接下来只要将萌生的差异加以增幅就行了。”
“将差异增幅……”
“每个人都有不满,每个人都有自卑之处。爱恨总是表里一体。”
“这……”
青木刑警的声音在颤抖,还是聆听的贯一的心在颤抖?
“没有孩子不恨父母,没有父母不厌烦孩子。但是,也没有孩子不尊敬父母,没有父母不疼爱孩子。人心总是矛盾的。若是无法将这些矛盾的主体不矛盾地统合在一起,个人就无法成立。而无法将这些个人不矛盾地统合起来,家庭也无法成立。统合这些家庭的是共同体,而统合共同体的是国家,这么一想,也可以将国家视为个人的扩大延长吧。但是……没有那么简单。因为规模一旦扩大,就不可能毫无矛盾地统合在一起。”
黑暗大概正注视着贯一。
“国家是概念,对吧?已经与肉体分割开来。非经验性的概念被要求是逻辑性的,它拒绝没有一贯性的统合……”
这种事与贯一无关。
“……所以众多学者思索着各种道理,摸索着拥有逻辑整合性的、完美无缺的概念。政治变成了科学。这是无可奈何的。若说这就是现代,或许如此。但是那名男子试图将这个想法应用到个人身上。”
“我……还是不懂。”
“这样吗?那个隶属于陆军的人,与着眼徐福的那个人不同,对于物理上、生物学上的不死持有怀疑的见解。他就像我刚才说的,研究着记忆的问题。他将人把矛盾就这样不矛盾地统合起来的特性视为缺陷,而不是一种特性。他认为怀有矛盾的主体是不完全的,主体必须忠实于非经验性的纯粹概念。所以他……进行了那场实验。”
“实验?”
“憎恨同时尊敬、厌烦同时疼爱,这是矛盾的。一定有哪一边是假的。”
“怎、怎么这样?这是不可能的。”
“不是有性善说吗?也有性恶说。人的本性是善或是恶……这种想法也是根出同源。说起来,善恶这种价值判断不是绝对,所以根本没有性善也没有性恶,议论这种无聊事,毫无建设性可言。视论者的需要,想要把结论带到哪边都行。但是这种时候,如果排除掉这些价值判断会怎么样?逻辑上正不正确,能不能成为绝对的判断基准呢?——那名男子思索着这些事。所以他做了实验,实验一个人的真心究竟是哪一边?”
这太荒唐了。
“这、这是说,喜欢还是讨厌父母吗……?”
荒唐透顶。
“是喜欢却讨厌,还是讨厌却喜欢?那名男子想要弄个明白。如果是喜欢却讨厌的话,排除掉讨厌的理由就行了。讨厌却喜欢的话,只要除掉不得不喜欢的理由就行了。”
“这……是这样没错,可是……”
“例如说……人为了活下去而忍耐。为了面子、为了恩义、为了规矩、为了经济上无法自立而忍耐。因为孩子、因为父母、因为介意世人的眼光……如果排除掉这些可能成为障碍的一切条件,人会变得如何……?”
“这……你……”
“那名男子已经预测到某种程度的结果。而结果……村上先生非常清楚。”
兵吉离家出走了,
父亲大吼大叫,母亲哭叫不休,
贯一也离家出走了。
家庭……
“……家、家庭崩坏了……”
“在那之前与当时,你对家庭的想法改变了吗?”
“没、没有变。我只是一直没有去质疑。过去我只是把父母亲的关系、继承家业等一切都视为理所当然。但是那个时候我发现……那并不是理所当然的事……”
——啊啊。
无论怎么样的家庭都是异常的……
将矛盾不矛盾地统合起来……
只是导入第三者的观点……
将差异增幅……
“……那……”
“你离家出走了。但是一般来说,那类离家出走多会失败,除非能自力更生,或是经济上特别富裕——不,即使如此,人还还是很难一个人活下去。然而……”
只要排除掉可能成为障碍的条件……
“……这、怎么可能?那……”
“你的障碍被排除了。你没有回家。你……抛弃了父母。”
“山边吗?”有马说。“你说的那个人,是山边吧?”
“是的。内务省特务机关的山边唯继先生,就是计划了徐福传说调查的人。”
——设计了我的人生的人。
真的是这样吗?
“中、中禅寺先生,我、我、那个人、山边先生他……我、我的人生……”
“村上先生。”
黑暗静静地说。
“即使如此,你的人生依然属于你。”
“可、可是……”
“做出选择的是你。”
“这、这样吗?”
“山边先生他……我现在才能够说,他其实是个反战主义者。当然他也贯彻反暴力、反武力。所以无论他再怎么想要保密,都不愿意危害你们一家人,或做出逮捕监禁这类事情吧。但是不管是贿赂还是堵嘴,一般平民都很难保守秘密到最后。于是……他才会接受那个男子的提议。做选择的完全是个人,只要铺设好轨道即可……”
“所、所以那个人……”
“没错。山边先生可能认为是他夺走了你的家人。所以做为补偿,他给了你新的家人。不只是你。你的亲人,全都被赋予了新的人生。他们巧妙地被准备了新的人生,使彼此不会接触。”
“补……补偿?可、可是我弟弟……兵吉他……”
“为兵吉准备的人生……被兵吉拒绝了。不过只有兵吉一个人并不是由山边先生来安排,而是交给了那个男子。”
“陆军的……男子……”
“对。他……试图将年轻的兵吉培养成间谍。”
“所以……才让他接受某些教育吗?”朱美说。
“我……我父亲呢,还有母亲呢……?”
“是的……你们的家庭半自发性地崩坏,你的故乡只剩下十二名老人。要将这些老人一个个分开,各自给予不同的人生相当困难,但是他们才是继承了传说的人,当然不能就这样置之不理。所以……他们所有的历史都被掉包了。”
“都被掉包……”
“在、在这上面?”
“对……他们被隔离在成了空村的户人村里。户人村是个没有牢槛的监狱,那里的居民是没有枷锁的囚人。不过……居民们丝毫没有这样的认识。他们相信自己一直住在这上面的土地,累积着历史。以这个意义来说,他们并非不幸。他们的日常受到保证,只是经验性的过去,全部置于第三者的管理下罢了。”
“可……可是中禅寺,驻在所的警官说这上面的人似乎是从宫城移住过来的……”
“那是实验。我记得那名男子曾经讨论过:习惯性的信仰是否能够替换呢?”
“这……”
这太过分了!——贯一吼道。
“连生活习惯都掉包了吗!”
“没错……他们保留下来的,只有有限的体验性记忆而已吧。”
“什么意思!”
“记忆障碍……这是一般被称为丧失记忆的障碍。丧失记忆是失去记忆,不过实际上并不是失去,只是无法播放罢了,而这也是一样。会完全忘记自己是谁,过去是个什么样的人。”
“忘掉……一切……”
“是的。可是就算忘掉一切,也不会忘记该怎么说话,会穿衣服,也会洗脸、用筷子。这些记忆并没有失去,记忆是有种类的。他们对于土地、场所、自己的来历和习惯的记忆被掉包了。可是例如……令尊应该还记得你,也有与你的回忆。”
“这……这样吗?”
“应该是的。他似乎会收到邮件,寄件人是你的名字。对吧,朱美女士?”
“兵吉先生这么说。”
“令尊认为你抛弃了他离家出走。如果他觉得悲伤……或许是对于这件事的悲伤。除此以外的事……”
理所当然的事。
深信不疑的事。
日常受到保证……
但是那种事、那种事……
“我、我不要这样!……我不接受!”
贯一朝着漆黑的虚空抗议。
“这不是骗人的吗?全、全部都是假的啊!”
“没错。不过总是这样的,村上先生。做梦的人无法认识到自己是在做梦。围绕着你的世界是虚假的——这个可能性与围绕着你的世界是真实的可能性一样大。”
这……
“就算这样……记忆被窃取、过去被剥夺,遭到这样的对待,与其活下去,倒不如死了还痛快多了,不是吗,老爷子!”
“不是的,村上。”
即使如此,还是活下去的好啊——老人说。
“不管是自己骗自己,还是别人骗自己,只要没发现受骗,都是一样的。”
“可是……”
“没错。这场实验也是在测试能够瞒骗到什么地步。就像刚才村上先生说的,操作记忆,也等于是改变过去。换言之,能够在短时间内窜改历史。这……对于站在某些立场的人来说,十分方便。”
“这……这样啊……”
比任何武器都更强大吗?
“所以村上先生,接下来你将会见到令尊,但是你所失去的事物。与令尊等人失去的事物并不相同。这部分……请你好好留意。”
贯一思忖。
自己失去的事物……
——爸。
“中禅寺先生……”有马的声音。“我还有些事不明白。或者说,我这样的人实在没办法掌握到这个事件的全貌,不过……对了,像是村上老家的东西究竟是什么?那个山边甚至做到这种地步都要夺取的东西究竟是……”
“大概……是徐福的足迹。”中禅寺说。
“足迹?”
“我刚才也说过,新宫……并没有实物。但是有线索。”
“你的意思是,虽然找不到仙药的消息,却有徐福行踪的线索吗?有什么记载这些事的古书吗?”
“不……不太可能有文献留存。就算有,也应该是后人记录下来的口头传说,也有可能是伪书,没办法判断真赝。所以那些线索不是记录……而是留存在记忆当中。”中禅寺说。
“意思是,线索在村上亲人的记忆之中吗?”
“是啊。”
——那种东西。
那种记忆……
“我不知道。我……完全没有那种……我刚才也说过了,我不知道那种了不得的秘密……”
“那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对于传递的人来说,那是理所当然之事,反而是一种无聊的琐事吧。但是,我认为它应该是连延不断地被流传下来,而且与其说是秘密,更应该是不足为外人道的事。”
“足迹啊……”有马说道。“村上一家流传着徐福的足迹是吗?而那个传说……”
“应该是正确的吧。”
“你怎么会知道!”
没听说过。不知道。不可能知道。就算流传着……
又有方法能够确认吗?
“这个户人村就是证据。”中禅寺说。
“这、这里?”
“是的。我认为他们考察村上一族守护的古传之后,发现了这座户人村。”
“发现?”
“这座户人村……是与徐福有关的土地吗?”
是青木刑警的声音。语气显得很慌张。
“应该……是吧。”
“所、所以……山边才会暗中调查这座户人村吗!”
“应该是。调查之后……山边发现这里似乎是真的。不期然地,印证了村上家的传说。所以新宫的村上一族,事实上是被收拾掉了。没有任何人被杀、没有任何人起疑、每个人都深信是出于自己的意志……但是家族还是解体了。在新宫一地,村上一族的历史完全消灭了。执行得很完美。山边先生……甚至还受到感谢。”
——没错。山边是恩人。
是贯一的恩人。直到数天前一直都是……
“请等一下……”
有马似乎停步了。
“那么……这个村子,户人村的人……到底怎么了?你刚才说这里成了一个空村?”
“中禅寺先生!”青木大声问道。“那么村民屠杀事件……”
“屠杀?这是在说什么……?”
“那个不死身的君封大人……”
“不,不死身?你、你叫青木是吗?这是在说什么?中禅寺,这是……”
“关于这件事……”
黑暗停步了。
接着黑暗朝着扩展在前方的虚无,以嘹亮的声音呼唤:
“怎么样!你要说明吗!”
谁?有谁在那里吗?
走在前面的人……是成仙道吗?还是……
虚无化为朦胧的团块,眼前出现了一名男子。
“你、你是……羽田的……”
“对。这位是羽田制铁董事顾问羽田隆三的第一秘书,也是十五年前目击到户人村村民屠杀事件的津村辰藏先生的独子——津村信吾先生。”
“这、这个人和这个事件竟是这种关系吗!真、真的吗?”
青木慌了手脚。看不到津村的表情。
“是的。我……”
“你也是……织作茜的同行者呢。听说这次的旅行是由你决定日期,安排食宿,还亲自驾驶……”
“这……是秘书的工作。”
“哼,津村先生,你走在前头,听着我们刚才的谈话吧?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不知道。你叫中禅寺先生是吗?我、我是、呃……”
“令尊过世以后,照顾你们母子俩的,也是山边先生吧?”
“咦?”
“令尊——辰藏先生由于发现了山边先生与陆军的那名男子在户人村进行的机密作战……因而丧命,对吧?”
“这……是的。家父是定期拜访村子的磨刀师。家父目击到这座村子发生的惨剧,告诉了新闻记者。但是家父被宪兵带走,遭到拷问,回来的时候已经成了废人……结果自杀了。可、可是……”
“山边先生这个人,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都不愿意杀人。辰藏先生的时候,他也打算设法吧。但是那个时候……山边先生和陆军的男子都忙着收拾这座户人村。然而辰藏先生却把这件事泄漏给报社了。情资虽然能够操作,辰藏先生却不能放任不管,于是……他们欺骗宪兵队,暂时先把辰藏先生软禁起来。然而……军方没有那么宽容。既然听到辰藏先生是个间谍,就算没事也要罗织出嫌疑来。辰藏先生被交到山边先生手中时……已经崩坏了。”
“没、没错。所、所以……”
“所以山边先生负起了责任。”
“这……”
“你当上羽田隆三的秘书,是五年前,山边先生刚过世的时候呢。”
“所、所以那是……”
“我就直截了当地说了吧。津村先生,你被骗了。或许你自以为骗了别人,但是被骗的其实是你。”
“我?不,什么骗不骗的……这是在说什么?”
“津村先生,你策划利用南云……来揭露东野的罪行,对吧?”
“什、什么!”青木大叫。
“可是很遗憾,东野并不是凶手。”
“胡、胡说!”
夜阴中看不清楚,但秘书的表情显然纠结成一团了。
“东、东野是户人村大屠杀的凶手!那傢伙进行毒气实验,把整个村子毁了。而我父亲看到了。所以、所以……”
“那是骗人的。”
“不……不是骗人的。山边先生确实对我们很好。他有如亲人般,照顾贫困的我们母子,我们很感谢他。但是后来我才知道这也是出于赎罪的念头。他为了守住秘密,杀害了我的父亲……”
“所以说,山边先生并不打算杀人。如果他打算杀人,老早就动手了。令尊是自杀的吧?那过度的拷问确实成了令尊自杀的契机,所以令尊遭到杀害这样的说法,就某种意义来说是正确的。但如果这么说,山边先生又何必释放打算杀掉的人?谁也不能保证令尊一定会自杀啊。”
“这……是这样没错,可是……”
“你被那个人给骗了。你仔细想想吧。由于山边先生过世,你被召集了。然后你成了逊于其他七人的南云的助手,参加了游戏。”
“游、游戏?”
“青木,南云怎么解释他为何如此执着于那块土地?”
“啊,呃,他说那里有个长生不老的生物,不能交给成仙道和条山房……”
“原来如此。津村先生,你听说这件事了吗?”
“我、我……我只告诉南云说,有人觊觎那块土地……结果南云脸色大变,说不可以碰那块土地、那里不行……”
“于是你将南云介绍给羽田。”
“没……没错。”
“对你来说,那是用来刺激东野的手段。不出所料,南云一建议购入土地,东野就行动了。于是你确信就是东野犯的罪。”
“是的。”
秘书似乎垂下头来。
“东、东野他……似乎比什么都害怕那块土地被交到其他人手中。所以……我心想这绝对错不了。但是……”
“你不觉得奇怪吗?”
“哪、哪里奇怪?”
“就算东野真的进行了毒气实验,东野个人也完全没有非隐蔽它不可的理由。而且若是如此……南云不想把那里交给东野,也教人无法信服吧?”
“这……”
“不过……这对你来说,应该是无足轻重的琐事吧。而且难得你把羽田这个大后盾介绍给南云,南云却完全无法善加利用,两三下就露出马脚了。但即使如此,就你而言,只要能够揭穿东野的罪行就够了,所以或许无甚关系吧……”
秘书开口了。他颤抖的声音透露出他的悸动之激烈。黑暗颤抖着。
“您……您说得没错,我也怀疑南云。因为东野姑且不论,南云的行动也很可疑,有许多教人无法信服的地方。但是如果把南云放进来,重新勾勒图像,规模就会变得其大无比,这教我感到不安……”
“此时织作茜加入了。”
“织……织作女士非常聪明,她看透了我的身份,甚至知悉我为了揪住东野的马脚才接近羽田的事。但是她没有识破我操纵南云的事。没有被识破的理由应该只有一个,那就是因为我也不知道南云的真意。我……有一股冲动,想要和织作女士一起解开所有的谜。但是……织作女士她……”
“织作茜的动向……你没有向谁报告吗?”
“报告?你是说向羽田报告吗?”
“我不是说你的雇主,而是幕后黑手。”中禅寺说。“就是灌输你东野罪行的人,还有引介南云给你的人,以及山边先生过世时,通知你的人……”
“可是……这……”
“东野住在你的熟人经营的长屋吧?这也绝非偶然。那应该也是那个人安排的,他打算迟早要利用你。”
“这……是什么意思?您是说这一切都是设计好的吗?织、织作女士难道是……被那、那个……”
啊啊,原来是这样吗!——津村叫道。
“那么那个人根本不是在协助我吗!他叫我不要把织作女士给卷入,也是……我、我……”
是我杀了茜女士吗!——津村倾吐似地叫道,垂下头去。
“他身为裁判……有必要排除妨碍游戏进行的人。但是既然他是裁判,也要极力避免与参加者直接接触。所以他想要为每一个参加者安排助手,如此罢了。而你被看上了。但是,织作茜会过世……不是……你的错。”
黑暗的声音也略微颤抖。
“中禅寺!”有马叫道。“那么,织、织作茜是被那个人给杀掉的吗?那个人,就是山边的协助者,那个陆军的人吗?”
“不是的,那个人什么也没做。他连一根指头都没有动。”
“那到底……”
一道光明忽地逼近。世界恢复正常了。
“喏,各位,登场人物似乎又增加了。”
中禅寺拱起肩膀说道。
“你听到哪里了!”
那里……有个胡须男子穿着像是中山装的陌生服装,以及一个打扮相同的眼镜男子,还有一个穿着破掉敞领衫的光头男子,以及一名容貌仿佛少年的年轻女子。女子手中握着手电筒,光源就是那只手电筒。道路大大地弯曲,所以之前一直没有看见吧。
“小、小姐,你是……”
“敦、敦子小姐!”
有马和青木几乎同时叫了出来。
然而被称做敦子的女子,却只是僵硬地盯着中禅寺看。中禅寺无声无息地走上前去。
“你是条山房的通玄老师吧?”
“没错。敝姓张。”
胡须男子答道。
虽然不年轻,但也不是老人。看不出年龄。
中禅寺再踏出一步。
“那位是宫田先生。宫田……耀一先生,是吗?”
眼镜男子似乎吃了一惊。
“没、没错,你……”
“用不着吃惊,我是中禅寺秋彦啊。”
“啊……”
“这次舍妹承蒙两位多方照顾了。我在此向两位郑重道谢……”
——妹妹?
手持光源的女子是中禅寺的妹妹吧,贯一望向那张脸。凛然有神。但是那张表情与其说是见到哥哥,更像是遭遇敌人。
张的脸僵住了。
然后他说了。
“其他人怎么样我不知道,但你的话我听见了。你……知道些什么?”
“全部。”
“什么?……这样啊。原来你是白泽啊。那么……就让我听听这个世界的秘密吧。我也……被骗了吗?”
“请再稍事忍耐。”
中禅寺这么说。张点了点头。
“敦子小姐,你……回去你哥哥那里吧。我的任务似乎就快结束了。河原崎也是……让你帮忙这么危险的事,真是难为你了。”
“可、可是老师……”光头男子说道。“……我不能就这样袖手旁观……”
“已经可以了。很快地,一切就会无效了吧。对吧?中禅寺?”
“老师……已经了解了吗?”
“不了解。但是既然布由还活着……某种程度我可以猜测到。是我输了。”
“老师!”
中禅寺的妹妹望向张。
“敦子小姐。优秀的将领能够不战而胜,然而愚蠢的将领却会为了求胜而战。想赢的瞬间就已经输了。我赢不了这个人。”
“老师……”
“语言是贤者用来操纵天地的手段,不是没有节操的人能够运用的。回去你哥哥那里吧。”
中禅寺的妹妹被这么吩咐,踩着蹒跚不稳的脚步,走过泥泞的山路,在哥哥面前停了下来。女孩的面容犹如少年般凛然有神,她看也不看哥哥的脸,只是一迳注视地上的泥泞。
“哥……”
“笨蛋。”
中禅寺短短地说,女孩的杏眼溢出一滴泪水。中禅寺以戴了手背套的手抓住她纤细的肩膀,将她推向青木。
接着说:“这是你的工作吧?”
青木扶住摇摇欲倒的女孩。
“你……能够完美地镇住这混乱不堪的气吗?”张说道。
“这个嘛……请看,神明正在那儿嬉戏着。不快点过去,神可是会累得回家去了……”
中禅寺指着黑暗的彼方。
*
鸟口疲劳困顿。
榎木津如同鬼神般勇猛,前方的道士和气道会的成员几乎都已脱离队伍,但是敌人不断地从后面的山路登上来。鸟口抱着哭喊不休的南云,只能不停地闪躲分不清敌我的人群。
即使如此,韩与岩井、曹与刑部仍然紧贴在山壁上,试图前进。榎木津的攻击一如往常,乱无章法,但他似乎明白韩和曹不能击倒。而两名心腹因为待在头目身边,似乎免于遭到攻击。
沙沙沙……声音响起。
——小孩。
小孩子们穿梭在山中的树林移动。
——糟糕。
榎木津这个人不会攻击小孩。
不知为何,鸟口认为绝对如此。
他拿着手电筒照过去。
榎木津抓着岩壁上的锁链,皱着眉头看上面。蓝童子可能已经通过了。
榎木津沿着锁链往上爬。
“不要让他过去!”
刑部叫道。
附近还有他的手下吗?
岩井抓住锁链,韩跟在后面。
刑部、曹爬了上去,手下也追赶上去。众人接二连三地追上去。
——要去吗?
鸟口被吩咐要等待中禅寺抵达,总之只要待在最后就是了吧。趁着还有体力的时候先突破难关比较好。鸟口扶起南云。
“大叔,拜托啦。走啰!”
鸟口抓住锁链。
就在这个时候。
“鸟口!”一道唤声传来。
“师傅,中禅寺先生!”
是黑衣的阴阳师。
他的双眼仿佛勾勒了一圈黑影,宛如狼一般。
“我、我等了好久!”
“这样。还好吗?那个人……是南云先生吗?”
中禅寺以凌厉的眼神望着南云。
南云战战兢兢地望向突然登场的黑衣死神,再一次害怕得蜷缩。
“……那个夸张的侦探走掉了吗?”
“是的,蓝童子似乎上去了。”
“原来如此。那不会再有人乱来了,走吧。”
“哦……呃……”
“敦子平安无事,有青木跟着她。”
青木……
鸟口站起来。
青木和敦子走过来了。开襟男子、老人、光头男子、还有和服女子。此外还有……张和宫田吗?后面还有人吗?
“益田呢?”
“还没到。或许和川新在一起。”
“川岛先生……是帮手吗?”
“他也真爱蹚浑水。”
“磐田的动向还没有确认……”
“磐田的话……他应该会从另一侧过来。修身会的研修结束,他想要下山的时候被困住了。他应该差不多快受不了,翻山越岭而来了。”
“困住?”
“木场修的妹妹也还没有回家。研修似乎预定十五日结束,但十四日的时候,成仙道一派与桑田组发生冲突,两派似乎也立即派了手下赶到热海那里,可能又筑起了路障之类的吧,修身会想下山也下不来,磐田可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吧。今晚他一定会来。”
中禅寺意外轻巧地抓住锁链,滑过山壁似地消失在夜色当中。
青木和敦子到了。
“乌、鸟口……”
“啊……不,平安无事就好……”
——没有什么话可以说。
“……喏,我们走吧。”
鸟口勉强南云站起来,扶住他的肩膀,默默地跟上中禅寺后面,光头男子被青木说了些什么,跟了上来。
回头一看。
男子说:“我来帮忙。”
即使越过险恶的关卡,路途也一点都不轻松。高低差剧烈,以为有岩石挡路,没想到却是泥泞。一行人默默地前进。
然后……
唐突地出现了一座建筑物。
没有门也没有境界。但是从这里开始……
“是户人村。”
老人说。
穿过建筑物。
中禅寺往前走。
前方……
成仙道的余党堵住了去路。有人抢先了一步吗?不过好像约有二十人左右,几名气道会的幸存者倒在地上,黑衣道士正戒备着。
岩井与韩、刑部与曹僵持不下。
中禅寺马不停蹄,直往前进。
旁边的柿子树上突然有什么东西“沙”地跳了下来。
“慢死了。我都快睡着了。”
“你根本就在睡吧?”
“猜对了。”
“榎木津先生!”
跳下来的是榎木津。
中禅寺看也不看榎木津,往前走去。
榎木津伸了一下懒腰,朝着对峙的一群人打开双脚,双手叉腰。
“哼!”
他大声说。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都已经丢了那么多下去,杂碎竟然还剩那么多!”
气道会和成仙道全都回过头来。
光头男子放开南云。
“那个人……是谁?”
“那是……侦探。”鸟口说。
“侦探……”光头男子说道,跑到榎木津后面说:“我来助阵。”
“你谁啊?你看起来满好玩的,不过我不需要别人助阵。这种杂碎对我来说等于不存在。我保证他们光是看到我,就会自己跪地求饶啦,喏,杂碎,快点趴地!不快点躺下,要我特别让你们躺下也行唷!”
榎木津快活地说。
“把人说成杂碎,你也欺人太甚了吧,喂!”
一名男子推开道士,走上前来。
是个身穿军服的巨汉。
“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全天下最无能的侦探啊。你大老远跑来这种深山干啥?这里可没有你出场的份,这个废物!”
“木、木场先生!”
挡住去路的……竟是木场修太郎。
“哼!才纳闷最近怎么不见踪影,没想到你竟在这种地方当起立方体来啦,这个积木人!我一直觉得你这种四角男不适合都会生活,看这样子,你是在这儿干起樵夫来了吗?真是可喜可贺呀!”
“听你在那里胡说八道放什么屁!这里啊,谁都不许过!一个都不许过。我说不许过就是不许过,没听见是吗?你的耳朵是饺子做的吗,啊?”
木场摆出架势。道士们同时举起手来。
“我说我要过。”
“哦,这样?”
木场压低身体,握住拳头。
“我啊,从小就一直想把你那张老是一派轻松的脸给揍个稀巴烂哪。”
“那是我的台词,你这个四张半榻榻米男。我也一直想把你那张四方形的脸就像从上游冲到下游的石头一样削掉四边!”
话声刚落。
榎木津往左侧冲去。
木场转身,道士包抄上去。
榎木津高高跃起,踢倒一名道士。
“快去!”
——中禅寺呢?
——中禅寺在哪里?
中禅寺……已经过去了。所以……
鸟口这才发现榎木津的“快去”是对他们说的。鸟口拉起南云的手跑了出去,青木和敦子跟在后面。穿过去。钻过去。
光头男子撞上去。
榎木津接二连三地踢开道士。
岩井想要突破重围。
榎木津扑上岩井。
“你也不准过!”
岩井屈身闪躲。他害怕榎木津。
韩手足无措。
——这傢伙……
韩不会使拳法。
木场架住榎木津。
道士团团包围在四周。
两名刑警与和服女子——大概是一柳朱美——穿过去了。张与宫田通过了。
还有另一个……
——那是羽田的秘书。
还有那个人……
——那傢伙是谁?
“快去!”榎木津叫道。
榎木津是在拖延时间吗?
然后……
鸟口侵入了户人村。
不应该存在的村子。
应该存在的村子。
消失的村子。
不能够存在的村子。
厚重的云层分开,幽阳射入。
眼前浮现出苍白褪色的风景。
腐朽的家。
倾颓的墙。
杂草丛生的木板屋顶。
吊在屋檐下的褐色蔬果。
一切都浑然一体。
沙沙。
沙沙沙。
是小孩子。
小孩子跑了过去。
小孩子从老旧的屋子后面穿过。
门开了。
屋子里比黑暗更加黑暗。
屋子的门口是连结现世与黄泉的洞穴。
有人从黄泉走了出来。从那里走出来的是死人。这个村子的人不是应该全都死了吗!
如同幽鬼般的老人探出头来。
接二连三地走出来。
凹陷的眼睛。
虚脱的姿势。
好暗。
这里……
这里是妄想的村子……
南云尖叫起来:“啊啊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来吧!”
乌口冲了过去。
爸!
后面传来如此呼唤的声音。
*
“是户人村!”光保叫道。
益田上气不接下气。这比箱根的路还要糟糕。
要是没有川岛帮忙,他或许已经放弃了。不管怎么说,体能衰弱的东野都是个非常沉重的负担。这趟艰辛的山路几乎所有的路程都是由益田背负着老人走过。
“噢……干倒了。”
川岛短短地说道,小跑步过去。
疑似成仙道的男子们在地上东倒西歪。
“这毫不留情的踢法,我看是榎木津吧。那傢伙也真是的,一张脸生得那么可爱,为什么粗暴成这样呢?”
川岛蹲下身来,抓起两三个人的衣服检视后说道。
“粗暴吗?”
“很粗暴啊。跟修有得拚。你看到悬崖那里了吧?他竟然觉得把人扔下悬崖就没事了。明明出身大户人家,怎么会这么没教养呢?”
川岛站了起来。
“我在这里守着。不过警官大概要到早上才会来吧。要是有谁过来,我会在这里挡下。去吧。”
益田点点头。
终于……
“乙松先生,走吧。”
光保说。这个村子已经不再是幻想了。
妄想之国的居民活生生地就在眼前。
益田踏入户人村。
“好像……没有人呢,益田先生。去年我来的时候,这里住着不认识的老爷爷。”
“不……不是没人。大家刚才离开了,一定是去佐伯家了。”
“佐伯家在这边。喏,走吧,乙松先生。”
东野垂着头,咬紧牙关地走着。
到处都是堆积如山的尸体——至少在东野脑中是如此。
哥哥、嫂嫂、侄子、侄女、叔叔、父亲、家人。
家人的尸体,家人的尸山。
亲手杀害家人的心情。
——然后。
隐瞒到底地活下去的心情。
——难过吗?
悲伤吗?就像光保的妄想化成现实,东野的妄想也会化成现实吗?
那么……
废屋。
磨损的石佛。
枯木。
视野变得开阔。
“那是……佐伯家吧?益田先生?”
领头的光保伸手指去。
——好大。
夜幕搅乱了空间感。
——不。
它真的很大,是一栋宏伟的宅子。门前聚集了许多人。是村人吗?不……是现在的村人吗?
“啊啊……”
东野咽下尖叫。
他看成是自己杀害的人了。
“走吧。”
益田拉着东野的手,跑下斜坡。
那里燃起了篝火。老人们沿着长长的围墙,三三两两地分开站立。经过他们前面时,模糊的诵经声掠过耳际。老人们全都口口声声地念诵着经文。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活人。简直是……
——祭悼生者的死人。
“这、这些人……”
光保小小的眼睛浮现慌乱的神色。益田觉得都到了这种地步还感到困惑,实在有些滑稽。
“啊啊,我记得你是……”
光保对老人说道。老人以凝缩了夜色般的无底瞳孔回望他。
“光保先生,不行。跟他们说话也说不通。这些人……”
“可是……”
一名老人突然抓住益田的手。
“什……”
“快点,中禅寺在里面。”
“你是……”
是在山脚下的混乱中救了益田的老人。老人手中拿着火炬。
“放心。我是下田署的刑警。这个人也是……”
被火炬照亮的另一名刑警……
在哭。
“中禅寺在等你。刚才一个叫磐田纯阳的男子现身了。接下来……就只剩下这个人吧?”
老刑警指着东野。
——磐田来了。
“期限……快到了呢。”
光保说。日子又过了一天吧。那么最后一天到了。今天……
——就是游戏结束的日子吗?
诵经声传来。
不对,那是啜泣声。
老人们在哭泣。他们在为宴会的结终悲伤吗?
或者是……
东野的手在发抖。
——是害怕得发抖吗?
益田用力拉扯他的手,跑了出去。
来到门前。门扉大开。
里面有个貌似猴子的秃头老人。
——是磐田纯阳吗?
穿过大门。
玄关前——
龙纹刺绣的军服。是韩大人。
还有穿着黑色拳法衣的岩井。
玄关旁边——一个男子垂头丧气,伸直了腿坐着。
是南云正阳吗?他的旁边是鸟口和光头男子。
矮树前是穿着中山装的胡须男子,是张果老。
旁边戴着眼镜的男子——是宫田。
他的旁边——庭石上站着一名少年。
是蓝童子吗?蓝童子前面——
是佐伯布由。
还有……
玄关正面。刑部搀扶着一个戴面具的男子。
蹦出的眼殊、黄金面具——是曹方士。
全员仿佛冻结了似地僵在各处。
“啊啊啊啊!”
东野想要逃走。
益田急忙按住他。
“你来了!”
脚踏在大开的玄关门槛上……
一脸凶相的……
黑衣男子瞪视过来。
之前他被曹挡住而没有发现。
“中禅寺先生!”
“喏,闭幕了。无聊的游戏结束了!”
“这、这是打算做什么?你、你这……差、差不多可以给我从、从那里让开了吧!”
“刑部,你还没发现吗!这里根本不可能有那种东西。”
“什、什么?”
中禅寺无声无息地伸出手指。
“你也是,岩井。还有宫田先生。”
“你、你这傢伙在说些什么!”
“岩井,你还不懂吗!我是中禅寺啊。”
“啊……你、你就是……”
“你们太愚蠢了。蠢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张先生,你应该已经明白了。”
张点点头。
“我原本就在怀疑。但是这下子……无庸置疑了。”
“什、什么意思!”
“布由小姐,还有乙松先生。喏,南云先生也抬起头来,仔细看个明白。”
中禅寺静静地把脚从门槛上放下,就这样来到曹的面前,扶上他的黄金面具。
“被戴上这种无聊的东西……品味真是太低俗了!”
中禅寺扯下面具,砸在地上。
“喏,看个仔细吧!这个人是谁!”
白发直伸到肩膀,嘴巴没有牙齿,宛如洞窟一般,眼睛一片白浊。那是个干瘦如鹤的老人。
“啊……”
叫出声音的是布由。
“骗、骗人!这……”
“不是骗人。喏,南云——不,亥之介先生。你也差不多该抬起头来了。这才是现实!”
“亥、亥之介?”
“怎么样?韩大人!喏,磐田纯阳,看啊!”
“哇啊啊啊!”
东野——佐伯乙松吓软了腿。
“爸,爸……!”
“这、怎么回事?中禅寺……你想做什么!”
刑部退后了两三步,益田大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不懂吗!这些人,全都是这个佐伯家的人!听好了。根本没有什么大屠杀。你们根本没有杀害你们的家人!”
“你们的家人全都在这里!”
“这个人是令祖父,那个人是令尊,那里的是令叔公,这个垂头丧气的人是令兄。还有在那里吓软了腿的是令叔!对吧,布由小姐!”
“我……不敢相信……”
布由如同玻璃珠般的眼睛睁得老大,蹒跚向前。然后她完全丧失自我似地来到南云面前。
“哥哥……你真的……”
“布、布由……是你吗……?”
布由回过头去。
“爷、爷爷,爸爸……”
半透明的皮肤在篝火不安定的光芒照射下蠕动着。宛如人偶般的女子,此时总算像个有血有肉的生物般……哭了。
光保“噢噢”地大叫。
“是布由小姐!啊啊,这、这个人是……呃……”
“我……是岩田壬兵卫。”
秃头老人说道,步履蹒跚地往曹走去。曹张着嘴巴,僵在原处。
“哥……对不起。我……”
“壬、壬兵卫……你、你还活着吗?”
“骗人!这、这是假的,我……”
韩大声嚷嚷,来到中央。
“我、我把总是盛气凌人的父亲——你!用柴刀砍死了!把搅乱村子和平的壬兵卫叔叔——你!打死了!我把想要破坏规矩的亥之介——你!切断了你的喉咙!然后……然后我手一滑……把布由——把你也给……”
“那是我所做的事……”
“怎么可能……这是噩梦!”
“没错……这是一场噩梦,癸之介少爷。但是这是现实。我……人还活着。”
张走上前去,接着在磐田前面蹲了下来。
“玄、玄藏……你也……”
“爸,我也一直以为我用这双手杀了你。由于你素行恶劣,使得我总是抬不起头来。所以……无论怎么尽忠都无法获得认同的心情……也波及了甲兵卫老爷和癸之介少爷……。可是……我们似乎被骗了。”
张——佐伯玄藏将那张看不出年龄的脸转向中禅寺。
“喏,这样……已经可以了吧?中禅寺。请你开示秘密吧。这……是你的任务吧?”
玄关里看得见敦子和青木的身影,在他们身后的是一柳朱美吗?
敦子看起来好像在哭。
中禅寺静静地戒备着,望向蓝童子。
蓝童子在庭石上回望他锋利的视线。
“你……就是中野的先生吧?”
“你是蓝童子吗?原来如此。不好意思……小孩子可以稍微退一边去吗?”
“把我叫来的不是你吗?”
中禅寺只有嘴角露出微笑。
“接下来有大人的事要谈。喏……你也差不多该现身了吧!鬼鬼祟祟地躲在那种地方有什么用?接下来我要说明这个家族的真相。你不在的话,就无从说起。”
中禅寺越过蓝童子的肩膀,朝前院池塘怒吼似地说道。
沙……地一声。
沙沙沙。
孩子们出现在池塘周围。
不久后,一名男子从暗处现身了。
男子深深地戴着鸭舌帽,背着巨大的包袱,脚上缠着绑腿。那是……
“尾……尾国先生……”布由出声。
尾国诚一——隐藏在事件背后的催眠师。
益田咽下唾液。
“初次拜会。尾国先生——不,还是该称呼你为前任内务省特务机关山边班的杂贺诚一先生?”
尾国笑了。
“原来如此,你是帝国陆军第十二研究所的中禅寺少尉吗?不愧是堂岛上校的心腹……不容小觑哪……”
卖药郎说道,回视驱魔师。
“那是以前的事了。”驱魔师说。
“跟以前现在无关。”卖药郎威吓道。“我都已经那样再三警告过你了,你还不当一回事地插手管闲事,甚至跑到这样的荒山僻野来,真是辛苦啦。听说你不是不愿意与世人有所牵连,隐居起来了吗?”
“没错,我根本不想再看到你们的脸。然而……你们却不肯让我静静休养,就是这么回事。我可是被无端牵连进来的。”
中禅寺将手从怀里伸了出来。
“哼,中禅寺,你的伎俩对我可行不通。”
尾国举起右手,张开五指说。
“彼此彼此吧?”
驱魔师慢慢地缩短两者的距离。
“驱魔吗?……别笑死人了,中禅寺。为社会、为世人效劳有趣吗?守护这种社会有什么用?救这种人又能如何?这不是很有趣吗?多么意外的一出家族重生剧哪。这年头会为这种事高兴的笨蛋,只有脑袋枯竭的剧作家罢了!”
“你没资格说我。你演的才是……多么赚人热泪的人情剧啊……杂贺先生。”
“那是过去的名字了。”卖药郎说。
“你、你说这傢伙是杂贺!”刑部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原、原来是这样!可恶!你到底在打什么算盘!竟、竟然再三阻挠我!”
“刑部,是你自己太蠢了吧?你应该多多效法一下中禅寺哪。”
“你给我闭嘴!”
尾国才刚说完,刑部立刻大叫,冲上玄关,推开站在前面的敦子,跑进屋子里。但是青木阻止了他的入侵,唐衣怪人嚷嚷着绕到屏风后面,但很快地就这样定住了。
“搞什么啊?慌成这样,成什么德性?想嚷嚷的人是我才对哪。看你之前满嘴大道理,虚张声努的,我还以为你是个多么了不起的大坏蛋,但这样子跟个丧家之犬有什么两样?”
朱美挡住了他。刑部被朱美骂得往后退去,从木框跌落到泥土地上。朱美就这样走到木框处,狠狠地盯住尾国的脸。
“没想到竟会在这种鬼地方再会呢,尾国兄。”
尾国静静地别开视线。
“我不想把你卷入的。”
“让、让开!那、那是我的!是我的!”
刑部从华丽的唐衣衣摆中抽出短刀,发出怪叫,攻击鸟口和光头男。他是想要绕到庭院去吧。但是一个巨大的影子从草丛里跳了出来,扭住他的手。
“喂喂喂,这里可没有笛子和太鼓啊。你以为你哪来的胜算?连那个老头子的面具都给扯掉啦。别在那里做垂死的挣扎啦!”
“你……竟敢背叛!”
抓住刑部手臂的是……木场。
“木场前辈!”
青木从玄开跑了出来。
木场瞄了他的脸一眼,说:
“你这小鬼还满拚命的嘛。”
青木跑到木场身边。
“木场前辈为什么……因为……不、刚才也……呃,前辈和榎木津先生的乱斗究竟是……”
“你那是什么学生口气啊?说那什么梦话啊?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我和那些呆瓜可不一样。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性格扭曲,怎么可能会中了这些傢伙的蹩脚催眠术!”
“咦?那……”
“那什么那?青木,你别把人给瞧扁啦,你跟我搭挡几年了?我说啊,刑部,你这傢伙也是,说什么背叛不背叛,别笑死人啦!”
“你从一开始……”
“你那是什么表情?我说啊,刑部,或许你自以为很高明,但是我可是打从一开始就怀疑你啦。别以为每个人都会中了你的技俩!”
刑部“噫”地尖叫。
“你……!”
“看看你那副蠢样。我一开始就是和三木春子说好一起入教。因为不管是条山房还是那个小鬼,感觉都太危险了。就在我们怀疑一定有什么鬼的时候,你们这些傢伙——成仙道竟然自己跑来向我和春子传教了。你们的手法确实巧妙。我爸快翘辫子了,我妈也疯得差不多了,妹妹的样子也不对劲,连我都会忍不住想求神拜佛。可是哪……我总隐约觉得危险,没多久春子就被抓了。结果你们,成仙道的女人竟然说知道春子在哪里……”
木场扭起刑部的手臂。
刑部尖叫得就像个女人似的。
“没道理可以靠占卜知道什么。要是你们知道人在哪里,肯定跟事件脱不了干系嘛,混帐东西。这种道理连小毛头都知道,所以我装作被你们说动,把春子带了出来。既然这样,就顺水推舟啦。也不能让春子一个人留下,所以我想干脆顺便来剥掉你们这些怪物的皮……”
木场骂道。
“可、可是木场前辈,你、你说你怕死……”
青木一脸泫然欲泣。
“当然怕啊。无时无刻都怕。拿掉头衔,只身一个人行动时,我总是怕得要命,想着随时都有可能挂掉。所以我才格外慎重啊。青木,我啊,其实胆小如鼠哪。又胆小又爱唱反调。但是啊,青木,你给我记好……”
木场狠狠地架住刑部。
“要是不敢一头栽进可能会死的状况里,岂不是什么好玩事都不能干了?对吧?礼二郎?”
“嘎!”刑部尖叫。
岩井想要溜走,但背后出现一道影子抓住了他。岩井“噫”了一声,缩起脖子。
“四角人,你偶尔也会说点好话嘛!想要偷偷摸摸溜走也没用的,这个暴力人!你应该知道你不可能打得过我吧!”
是榎木津。
“榎、榎木津先生,那刚才的……”
“哇哈哈哈小鸟,我跟这个笨蛋修至今为止已经不晓得过招过几千回啦!那是代替招呼啦!刚才的就跟‘你好’是一样的意思啦!”
“可、可恶……”
宫田转过身子,瞬间张——玄藏站了起来。
“宫田,站住。我不知道你的底细,但你知道我的本领吧?”
宫田停下来了。
所有的人都静下来了。
尾国瞥了木场和榎木津一眼,视线回到中禅寺身上。
“中禅寺,你有不少优秀的部下嘛。”
“很遗憾,他们并不是部下,而是孽缘不浅的老朋友。”
“哼。”
尾国狂妄地笑了。
“那个人常说,这就是你的缺点哪,中禅寺。”
“全天下最让我敬谢不敏的,就是被他欣赏。”
黑衣的驱魔师大大地拱起肩膀,仿佛一只巨大的乌鸦,与佐伯家一家和围绕在他们身边的所有人对峙。
“你、你、这、这是骗人的吧?这才是幻影吧?是你施了法术,给了这个死人的村落生命,对吧?”
东野——佐伯乙松爬行似地接近乌鸦。
“一、一定是这样的……绝、绝不可能有这种……”
韩——佐伯癸之介颤抖着。
“看样子这些傢伙身上的魔物还没有被驱逐呢,中禅寺……怎么样?你也看到了,这些傢伙连眼前的现实都无法接受,愚蠢至极。不,就在刚才,他们全都沦为一群蠢货了。要是你不出现,这些傢伙除了一个人以外,都可以不抱任何疑问地继续过着自己的日子哪……”
尾国以毫无破绽的脚步离开中禅寺。
“……不知道不是比较幸福吗?”
卖药郎嘲笑似地说。
乌鸦一动也不动。
“怎么样?中禅寺!”尾国再次吼道。“你真的是遵循你的哲学在行动吗?事实上你不是在帮忙你最厌恶的事吗?你很不情愿吧?不是吗,到底究竟是哪边!”
“根本没有所谓真实。”
驱魔师毅然决然地说。
“在这里的是人。同时……你也是。”
“我不是说过,你这招对我没用?”
“我也说过,彼此彼此。”
“哼。”尾国笑了。然后他说了。“……我懂了,中禅寺。我想你应该也已经做好舍弃你珍惜事物的心理准备,才拖着沉重的步伐前来吧。那么就让我看看你的本事吧。”
中禅寺笔直穿过玄关。
不久后……张果老——玄藏站了起来。华仙姑——布由跟上去。韩大人——癸之介、磐田纯阳——岩田壬兵卫、南云正阳——亥之介、东野铁男——乙松、以及曹方士——甲兵卫跟在后面。
刑部被木场拉起来,宫田被鸟口及光头男挟持,岩井被榎木津揪着脖子,也跟了上去。后面则是蓝童子及尾国。益田与尾国保持一段距离,进入玄关。光保和朱美跟在他们后面。青木与敦子已经在里面了。
漫长的……榻榻米走廊。
红壳窗格。
走廊上挂着蜡烛。中禅寺伫足玄关时,里面的人似乎预先点灯了。眼前的光景仿佛一群死囚行走在通往刑场的地下回廊。
灰泥雕工的窗户。
在灯火下摇晃的污垢。脏污。灰尘。
转了好几个弯。
地板“叽”地鸣响。
走廊尽头处,有一道巨大的纸门。
领头的阴阳师停下脚步。
“喏,这里就是你们意欲前来的地点。”
他回头。
“是你们杀害家人的房间,也是你们全员遭到杀害的房间。是封印了你们过去的内厅,对吧……?”
没有人回答。
“看仔细吧!”
阴阳师用力打开纸门。
血肉横飞的……
惨绝人寰的……
家人遭屠的……
尸山血海的……
“这里有什么!”
那里……当然什么也没有。
应该已经死去的人们,全都为那里没有自己的尸体而惊愕、慌乱,并失去了深信不疑的世界。
阴阳师走到宽阔的客厅中央。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我并未亲眼目睹。这原本与我无关,即使我插手,也不能改变什么。下判断的是你们……但是……”
中禅寺转过身来。
邪恶的表情。
他在看尾国吗?
“……我也是个人,也有无法坐视不见的事。喏,请看。就是这里。你在这张榻榻米上,杀害了你身旁的家人,对吧?怎么样?你也杀了这些人,对吧?你也是。你也拿柴刀砍死了人吧?这里应该血流成河,但是怎么样?这里并没有那种痕迹,连个斑点也没有!这里有任何死了那么多人的痕迹吗!”
中禅寺声色俱厉地说。
应该死去的人与应该杀了人的人……一拥而上地……进了房间。
与是死者、同时也是凶手的人们有关的一行人默默地跟上来。
客厅昏暗。
究竟有几张榻榻米大?数不清的纸门围绕在四面八方。除了纸门,还是纸门。横梁熏得漆黑。天花板有如切割成四方形的夜空,却又比夜空更加黑暗。即使容纳了这么多人,空间仍然绰绰有余。
阴阳师站在疑似壁龛的地方前。乌鸦般的形姿左右各设了一个烛台,蜡烛同样地在上面炽烈地燃烧着。
有灰尘的味道。
房间中央,应该已经死去的异形一家聚在一起,彼此庇护似地坐着。
稍远处,鸟口、青木、敦子、光保、朱美以及刑部、岩井和宫田各自伫立在各处。木场关上纸门。大厅角落,卖药郎与蓝童子混在家人当中,与阴阳师对峙,侦探就站在他们斜后方。
这种氛围,只能够说是异样。
“这、这是怎么回事……”
癸之介发问,他是这个家的当家。
几乎是惨叫。
“……这、这种事教人怎么相信?我、我记得一清二楚。我用柴刀……把父亲的头……”
“这……我也一样。所以……可是……”
“中禅寺。”玄藏出声。“求求你。再这样下去……我们都要疯了。我们的记忆……被人玩弄了,对吧?”
本末倒置……
骗人的是被骗的一方……
“没错……”
阴阳师沉稳的声音开始述说。
“昨天……我透过某人的协助,找到了除了各位以外的村民的踪迹。遗憾的是,我无法找到所有的人,不过确定了十几个村民的行踪。”
“真、真的吗!”
“是真的。小畠祐吉先生,还有久能政五郎先生及阿繁女士夫妇,八濑重庆先生……”
“祐吉……”亥之介呢喃。
“政五郎……还有重庆……”癸之介捂住嘴巴。
“众人分散各处……但多半在东北——而且是宫城县。”
“宫、宫城县?……为什么?”
“不知道。不过他们现在都过着普通的日子,听说祐吉先生去年生下了第二个孩子。”
“他们丧失记忆了吗?”
“不……他们似乎也还记得这个村子。”
“还……还记得?”
“只是,他们说不愿意再回来这里……”
“那,跟村上刑警……是一样的呢。”朱美问道。
中禅寺点点头。
“就是这么回事。”
“不懂。我完全不懂。”壬兵卫说道。“你是说,村人只是抛弃了这个村子……迁到其他的土地去吗?”
“是的。这个村子的居民每一个都认为他们是出于自己的意志抛弃村子,自力更生。但是,没有任何人发现他们是同时离开村子的。”
“同时……?”
“十五年前,六月二十日的……数日之后。”
“那一天……”
惨剧发生的日子。
不……应该发生了惨剧的日子。
癸之介浑身一颤,哆嗦个不停。
“那、那……我们究竟……”
“我们就像玄藏说的,是被谁给洗脑了吗……?”
壬兵卫那张猴子般的脸纠结了。
亥之介全身僵直。甲兵卫抽搐着。
“骗人!这是骗人的!”乙松伸出手来呻吟着。“做、做、做这种蠢事又有什么好处!有什么意义!这……”
这……
“这整件事……是某人对你们一家人所进行的一种惩罚。”
阴阳师说道。
“惩罚?……我、我们哪有做什么……”
“你们大概没有自觉吧。但是你们受到矇骗,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罪。”
“不懂你在说什么……”
“等会儿就会了解了吧。”中禅寺答道。“同时,这也是某人的实验。不……称之为实验,实在是太过火了。这依然只能说是一种……恶劣的游戏。”
“游、游戏?”
“你们……每一位都认定自己是杀害全家人与全村人的凶手。你们如此认定,十五年来就这么活着。这正是对你们的惩罚。同时……谁会最先发现这是一场谎言?谁会最先发现自己的人生其实是一场幻影?……就是这样的游戏。”
“这……怎么……”
“只有第一个抵达这个房间的人能够知道真相——就是这样的游戏。”
“到、到底是谁……为了什么!”
癸之介大叫。
中禅寺悲悯地望着刚才还虚张声势、充满敌意的男子。接着他忽地别过脸去。
“这是昭和十年代前期的事……”
终于……
秘密揭晓了。
*
清晰嘹亮。
是中禅寺秋彦的声音。
“那个时候……由内务省所管辖的特务机关的一名负责人提案,寻找长生不老仙药的极机密计划开始了。他们根据某个村子的传说,找到了这座神秘的村里——户人村,佐伯一族。然后……他们确信它就在这里……”
它。
长生不老的生物。
君封大人……吗?
中禅寺望向佐伯一族。
“但是……他们无法确认。这是理所当然的呢,甲兵卫先生。”
中禅寺对着恍惚的老人说。
“啊……”
突然被问话,佐伯甲兵卫张开没有牙齿的嘴巴。
他不可能回答得了。
这个行将就木的男子直到刚才还是另一个人——将那些过去全部封印起来的另一个人。说起来,就像个才刚复生的死人。
“他们所追求的东西……是你们一族超越时代,守护了几千年的事物。无论对方是什么来头,一个外人突然造访,要你们开示秘密,你们也不可能轻易听从。即使来人宣称是为了国家,为了陛下,也是免谈。对吧……?”
“啊呜啊呜……”老人开合着嘴巴。
“……例如,民俗学家会为了学问而揭开村子的秘密。仿佛隐匿是一种犯罪行为似的,他们揭露秘密。的确,若是放置不管,秘密将会风化,会断绝,也会消灭,不复存在……近代就是这样一个时代。近代化使得民俗社会中的共同体解体了,所以有些事是无可奈何的。或许,会消失的事物也只能任凭消失。但是学者却说不能就这样让它们消失,要加以保护。不过秘密在揭露的阶段,就再也不是秘密了。在这种情况下,为了保护而揭露这种悖论是不成立的。一旦泄露就完了,秘密再也不能以秘密的状态保存下去。观察者影响观察对象,是不可避免的现实……”
所以——黑衣男子说道。
“所谓共同体的解体,指的就是第三者的观点被导入共同体内部。结果迷信仪式之类的事物全部遭到排斥,变得徒具形式,失去了它的本质。就算沦为学者的标本也无可奈何。那种东西是尸骸。除了做为标本以外,留着也没有意义。但是在比共同体规模更小的集团——家庭里,它还保留着。学者就算能够揭开村子的秘密,也无法连家庭的秘密都加以揭露。而且即使把家庭问题拿来宰割谈论,也难以得到一个普遍性的解答,有时候还会直接变成歧视问题。所以家庭可以说是现代中最后的封建。但是……户人村却非如此。这个村子没有受到现代化浪潮的直接影响,保存了这些事物,是个罕见的例子。当然,因为所谓户人……指的就是同一户的人……”
驱魔师瞪住聚集在大厅中央的一家人。
“……所谓户人,是意味着家族的古语。”
家族。
原来如此。
答案一开始就明摆在眼前。
“户人村的秘密……不是外人能够窥见的。一般的怀柔方法,并无法让他们开示秘密。对吧?杂贺——尾国先生?”
尾国站在大厅角落。
“对,你说的没错。这个村子——不,这些人防心很重。我先是试图笼络亥之介、甚八还有祐吉这些年轻人。因为这些人年轻,思虑浅,对于受到古老规矩束缚也感到质疑。但是就算笼络这些年轻人也没用。因为就算拉拢三个年轻人,还有五十几个老人要对付哪。”
“尾、尾国,你……”
亥之介发出惊愕的声音。
“原来如此。于是你们一伙人想出了一个计策。你们认为除非把村子净空,否则没办法调查……”
“把村子净空?”
佐伯癸之介叫了起来。
“是的。如果这是一般情形……不是将村民全部强制带走隔离,就是加以杀害吧。但是计划的策划人山边极端厌恶杀人及暴力。另一方面,协助山边的陆军男子,正研究着如何操纵记忆与人格。于是……某个计划启动了。就是将所有的村民迁移到别处的计划。”
“等一下……”木场修太郎问道。“既然能够操纵记忆,何必那么大费周章?只要调查之后让他们忘记就行了啊。”
“没办法这么做啊。调查之后,如果那是真的,就必须得将它夺走。而且……无论当时还是现在,都没办法那么随心所欲地窜改记忆。不是一切都可以为所欲为的。对吧,尾国先生?”
“是啊。”卖药郎冷冷地回答。“山边先生是个大好人,可是也因为这样,工作棘手极了,干脆杀了不晓得有多省事。山边先生交代,要让所有的村人自发性地离开村子。所以我来了村子好几次,设下机关。”
“什、什么样的机关!”
青木文藏问道。
“很简单啊。只要让村人的不满浮出表面就行了。每个人都有不满啊。就算旁人看起来恩爱美满的夫妻,还是和睦的亲子,都不可能完全没有不满。比起守住传统的大义,日常无处排遣的不满,累积起来对人的负担更大。俗话说情人眼里出西施,这是真的。但是反过来说,西施看久了也可能变东施啊。那个人说……要来确定看看哪边才是真的。”
“好……好过分……”
那么——布由双手撑在榻榻米上,断断续续地说。
“那个时候……村子里会变得杀气腾腾,也是因为……”
“是啊。”尾国声音阴沉地说。“是我这么设计的,但是我并没有骗人,也没有诱导,而是每个人内心部积压了大量的不满。讨厌老公、嫌老婆烦、公公碍事、痛恨婆婆……这不是很有意思吗?明明这么厌恶彼此,但是在我接触之前,众人却都和乐融融地过日子。你们一家人也是啊,布由小姐……”
尾国指着布由说。
“当时你看起来很幸福呢,这里的每一个家人都很疼爱你哪。可是……其实你非常嫌恶尽管有着血缘关系却对你抱持性欲的哥哥。你也怨恨视而不见的母亲。父亲随着你年纪渐长,看起来愈来愈卑贱;相反地,祖父只会强迫你们遵守莫名其妙的规矩;而叔叔成天只知道傻笑,完全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这些人全都一样讨厌。对吧?不是吗?不,你就这么说过。你清清楚楚地亲口对我这么说过。”
“住口!住口!”佐伯布由叫着,掩住耳朵。“可是、可是我……”
“那是你的真心话。”
尾国指着佐伯亥之介。
“亥之介先生,你也一样。你把对亲妹妹发情的自己撇在一旁,却说你最痛恨墨守成规的父亲,但其实这是你反面心情的显露。你满脑子只担心自己心仪的布由会不会被甚八给抢走。就算你再怎么喜欢布由,你们都是兄妹,这段恋情根本无法实现。但是甚八不一样,布由小姐非常有可能被甚八给吸引。所以你只好这么想:甚八只不过是个下人,而我可是主人——你打从心底这么想,对吧,然而因为你公开标榜废除身份制度,所以表面上只能无可奈何地平等对待甚八,其实内心是万般不愿意。你很扭曲,事实上你根本就歧视甚八,觉得甚八根本就是个卑贱的下人,对吧?”
“呜哇!”亥之介大声呜咽起来。
尾国指向玄藏。
“玄藏先生,你也是。你表面上对本家恭顺,尽臣下之礼,但是其实你心底根本无法接受,心想自己也是主家血统,为何得住在村子郊外,服务原本是下人的村民不可?这一切全都是父亲的错,至于你的儿子,甚至被当成下人使唤,你一定不甘心极了,对吧?”
“我不否认。”玄藏说。
尾国指向颤抖的老学究。
“乙松先生,你认为家人把你当成只会吃闲饭的废人而疏远你,还认定村人轻蔑你。甲兵卫先生,你无法忍受村人毫无批判的景仰,使你不得不统率村子;因为儿子癸之介无能,你的负担怎么样都无法减轻。癸之介先生也一样,上代当家的眼神对你来说只是一种压抑,不仅如此,你的老婆初音女士……”
“住口!不要再说了!”佐伯癸之介嚷嚷,抱住头趴伏在榻榻米上。“那、那种、那种事……”
“不就是事实吗?”尾国快步走上前去。“正因为是真的……你们才会认定是自己杀了全家人。如果你们内心坦荡,就不会……”
“啰嗦!”
这次换成亥之介大叫。
“我、我的确喜欢布由。我喜欢布由。我也打从心底歧视甚八。可是、可是……”
“可是……”益田龙一激动地接下去说。“可是那是家庭的问题!无论是怎么样的家庭,多少都有这样的黑暗面。即使这样,做哥哥的也不会真的对亲妹妹出手、或是真的杀害父亲啊!不会做那种事的。不会的。绝对不会……”
“他们不就动手了吗?”尾国说。“就算实际上没做,他们也认定自己做了,不是吗?那不就一样吗?事到如今还说这什么话?你们全都禽兽不如。不,不只是你们。几乎所有的人都是禽兽。没有哪个父母听到小鬼哭号而不觉得烦,也没有哪个小鬼被父母责骂而不觉得气愤。就算实际上没有动手,只要心里想要动手揍人,骨子里就是恶鬼。没有动手,只是因为没骨气罢了。”
“才、才没那回事!”
益田绞尽声音叫道。
尽管他无法明确地做出反驳。
“那、那种事……”
“别这么卖力啊,小哥。”尾国看也不看他地说。“当然,反过来的情形也是有的吧。但是保证相反情形的丝线很细哪。家庭的羁绊这玩意儿,比蚕丝还要脆弱哪。过去我不知道,但是现在不就如此吗?证据就是……这个村子的人只是稍微刺激一下,全都四分五裂了哪。”
卖药郎厌恶地说着,中禅寺仿佛要刺上去似地瞪着他,开口了。
“就像这个人说的……户人村的居民处在一触即发的状态下,这是事实。既然事已至此,接下来只要为每个人准备不同的人生就行了。只要一个个连根拔起,村子就会自然崩解。应该如此……”
“这……和熊野的村上一族一样呢。”一柳朱美说。
“是啊。这个计划等于是熊野的先行计划。这个做法在紧接着的熊野村落进行得很顺利。但是这个计划在户人村却没有成功。不,是无法成功……”
“为什么?”青木问道。
“出事了。对吧?尾国先生?”
尾国没有回答。
“出事……?”
没有发生过大屠杀。可是……
“不折不扣的事件,是杀人事件。发生了绝不能够发生的事……不对吗?尾国先生?”
“说得一副你亲眼目睹似的……”
“证据的话,就在这儿。”
中禅寺望向自己背后的壁龛。
“什、什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岩田壬兵卫说。
“直到刚才,我都一直深信我把这里的——哥哥的家人全都杀死了,可是那似乎不是事实。那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中禅寺环顾一家人。
“这是很简单的减法。只要看看在场的佐伯一家人就明白了,请各位看仔细。在这里的人,并不是佐伯一家的全家人。首先,当家的妻子——亥之介先生,布由小姐的母亲初音女土不在。还有玄藏先生的儿子——壬兵卫先生的孙子甚八先生也不在。相反地……”
中禅寺静静地指向房间角落。
“……那里……多了一个人。”
蓝童子站在那里。
“怎么回事?”
木场修太郎问。
“甚八先生被杀了。十五年前。大概……是被初音女士……”
“怎、怎害可能……”
癸之介立起膝盖。
“不可能有那种蠢事!初、初音才不会杀人!更不可能把甚八……甚、甚八……”
“你心里有底是吧?”中禅寺问道。
“这……”
“就像尾国先生说的……你认为自己就算会杀害一家人也不足为奇,对吧?这十五年来,一直……”
癸之介垂下头去。
布由变得一脸惨白。
“中禅寺,你知道得真清楚哪……”
尾国不怀好意地一笑。
“……中禅寺说的没错。玄藏先生,你的儿子甚八啊,是个罪大恶极的傢伙。我只是稍微刺激他一下,他就本性毕露了。”
“他、他做了什么!”
“他强奸了初音女士。”
“啊啊……”癸之介叫出声来。
“癸之介先生,你隐约察觉了吧?没错。甚八爱上了你老婆哪。”
“住、住口!不要胡说!”
癸之介捶打榻榻米。
玄藏望着他。
尾国口气冷彻。
“这不是胡说。因为你的老婆……就像现在的布由小姐一样是个大美人哪。对年幼失恃的甚八来说,初音女士完全就是圣母。他无法克制啊。玄藏先生,有其父必有其子哪。你也爱上了初音女士对吧?”
玄藏默不作声。
癸之介抬起头来。
“嘿嘿嘿,好不容易见了面,这下子场面真难堪哪。我可是听甚八本人亲口说的,说他喜欢初音女士,爱得不得了哪。那一天,甚八就像要发泄抑郁的日常烦忧似地……侵犯了初音。就在这里,这个地方,我看见了。他简直就像头野兽。壬兵卫先生,就是你跟我一起来到这里的那一天。”
壬兵卫望向儿子玄藏,接着视线落向榻榻米。
“壬兵卫先生,你这个人真的很方便。你只因为生为次男,无法获知秘密;最后自甘堕落,被赶出家门。你被岩田家收为养子,却又引发纠纷,不管去到哪里,都会惹出麻烦。你这个人彻头彻尾无法认清现实。你总是对自己过大评价,想要让只是虚像的伟大自己去契合社会。即使如此,你还是每年回到村子里,搅乱村子的安宁……。你这个人真是太好玩了。我打算利用你,彻底扩大佐伯家的隔阂。但是我没有必要这么做。因为我把你带回来的时候……这个家已经一塌糊涂啦!”
“鸣呜……”亥之介呻吟。
“家庭就是这样。一旦产生龟裂,根本不堪一击。你们在家门外、玄关前争执不休的时候,甚八正在里面的房间按倒初音,凌辱她呢。我真是战栗了哪……”
尾国扫视众人。
“那个时候我还年轻嘛,多少还相信着亲情应该远胜于一切吧。当时我也心想,只是我在旁边这么煽动,家族也不可能崩坏吧。然而事实上怎么样?太简单了。简单得教人说不出话来。我浑身寒毛倒竖哪。事情结束后,甚八道歉了。但是啊,初音女士不原谅他。她一脸凶相……拿着甚八用来胁迫她就范的柴刀……一路把他逼到壁翕那里……一刀劈开他的脑袋。”
“呀啊啊啊……!”布由尖叫,站了起来。“母、母亲……母、母亲!”
玻璃珠般的瞳眸反射出幽微的烛光。
那里例映着过去。
布由慢慢地后退。
“没错……你目睹了这一幕,布由小姐。”
佐伯布由……
她记得的应该是自己用柴刀砍上愣住的哥哥额头。
“初音女士错乱了。其实她……是你们当中压抑最深的一个。你的母亲,斩向喷出脑浆的甚八脖子……”
将父亲的脖子……
“……用柴刀朝他的后脑勺砍了两次。”
将祖父的头……叔公的后脑勺……
布由记得自己对家人做的事……全都是母亲初音对堂兄甚八所做的事。
“母亲她……母亲她……”
布由如同风铃般的声音在大厅回响。
“你一定很害怕吧。玄关前,男人们正大声争吵。你受刭惊吓,才逃进这里来吧。结果却看见母亲砍死了佣人。我忘不了你那个时候的表情哪。你连叫都叫不出来,只是爬进房间里,抓住茫然的母亲……”
布由摇摇晃晃,终于倒下来了。中禅寺敦子跑过来。尾国眯起了眼睛。
“不许杀害任何人……”
中禅寺说道。
“……山边先生如此严命,所以你一定慌了手脚。于是……你决定先隐瞒这件事。无论如何,你都想避免惊动警察吧。所以你……对布由小姐下了催眠诱导吗?”
尾国默默地背向中禅寺。
“做那种事有意义吗?”木场说。“那种事只要压下来不就得了?你上头的老大是内务省吧?”
“事情没那么简单。世上有些事做得到,有些事办不到。就算是官僚,也不一定就什么都办得到。无论什么样的情况,这类伪装工作能够压到最小,才是上策……”
没错,这才是……常理。
杀害五十人这种事,原本就不是可能隐瞒的规模。
会相信这种事根本是愚蠢。
“……而且,我想他们第一个考虑到的是事件对村人造成的影响,就算表面上成功隐匿,也无法堵住村民的嘴。而且原本已经四分五裂的村民,也很有可能因为这件事而重新团结起来。佐伯家也是,如果发生了如此重大的事……根本没功夫去开示什么秘密了。万一那样就糟了。没时间了……”
尾国慢慢地回头,望向驱魔师。
“对……因为那个人不得不动身出发去大陆,确实没时间了,我对布由小姐,对你下了强烈的暗示,让你去了山脚下的驻在所,幸好你因为打击过大,陷入心神丧失状态,我轻而易举地成功催眠你。我让你更衣,洗手,叫你快跑。我指示你,无论如何要驻在所联络山边先生就是了。驻在所的警官也已经事先买通了。”
“刚才我从警官本人口中听说了。有马先生的话,人就在外面。”
“呵。”尾国的脸颊抽动。“中禅寺……你真是滴水不漏哪。”
“不是。是你把他招来的。”
“或许吧。”尾国笑道。“让布由小姐跑到山脚后,我急忙藏起尸体。幸好杀人是在壁龛那边进行的。那一带虽然化成了血海……但榻榻米并没有弄得太脏。而且喏,那个时候其他人为了不让壬兵卫闯进这儿,正闹翻了天。没有任何人进来这个房间。我仔细地擦掉血迹。不过没能完全擦拭干净哪。那一带还留有污渍吧?”
尾国指向中禅寺那里。
没有人去确认。
“我把初音搬到房间,让她入睡,暂时到山脚下去请求指示,那个时候……你们还在为了不让壬兵卫进来而吵闹。真是蠢,蠢得无可救药。你们的老婆、母亲发生了这么严重的事,却丝毫没有注意到!”
癸之介及亥之介跪倒在榻榻米上。
尾国站在他们前面,俯视一家人。
“你们根本是人渣。内厅的秘密比那个女人还重要,就是这样对吧!”
尾国瞪了佐伯一家好一会儿。
“尾国先生,你也太激动了吧……?”
这不是你自己设下的陷阱吗?——中禅寺说。
“甚八先生会侵犯初音女士、初音女士会杀害甚八先生,这些人会没有发现,只顾着争吵……追根究柢,全都是因为你设下的陷阱啊。你在愤慨些什么呢?”
“啰嗦!”尾国说道。“总之,已经没有退路了,我向山边先生建议,无论如何都要强行调查的话,只能强制收容居民了,但是即使如此,山边先生还是拒绝那类做法。山边先生说,一旦将他们收监,就再也不能把他们放出来了,夺走他们一生的自由,和杀了他们没有两样。”
“所以……才会冒出那个人是吗?”
中禅寺厌恶至极地说。
“没错。最后决定把驻在所警官移到其他地点……迅速地将户人村解体。”
“迅速地……?怎么做?”
鸟口守彦问道。中禅寺静静地移动那凶狠的视线。
“使用药物,让村人同时陷入谵妄状态。然后将他们带出村子,隔离在别的地方以后,赋予他们新的人生——是这样的计划。不……是实验吧。”
“药物……实验……那刚才说的事……”
青木说道,望向玄藏。
但是中禅寺并不是看着玄藏,而是看着不知所措地站着的眼镜男子——宫田。
“于是你被派遣过来,宫田耀一博士。”
“什么……?”玄藏回头。“宫田……你……”
“不只他一个人。负责移送村民任务的人是你吧……?岩井崇中尉。”
“岩、岩井!”癸之介叫道。
宫田也望向岩井。
中禅寺瞪上去。
“然后收拾善后的人是你,刑部昭二博士。”
“刑、刑部……”
“你就是刑部博士吗!你就是那个……”
宫田叫道。中禅寺看出他的脸色。
“你们认识十几年,这是头一次见面吗?……听好了,这些傢伙全都是与陆军第十二特别研究所有关的人,换句话说,他们都是那啊个人的属下。”
中禅寺拱起肩膀。
“那……宫田,你早就知道一切……”
玄藏瞪大了眼睛。一脸和善的娃娃脸男子在幽暗中取下他的圆框眼镜。
“嘿嘿嘿,通玄老师,我早就知道了,我当然知道了。正因为知道,我才会接下这种愚蠢的宴会干事工作啊。”
“你……你说什么?那么你们三个人都……”
“不是。”宫田说道。“我们……不知道彼此的长相和身份,也不知道与事件有什么关系。所以我不知道韩流气道会的岩井就是那个岩井中尉……也完全没想到那个音响催眠术的刑部就是成仙道的干部。不过……这种事或许稍微一想就知道了吧……”
“没错。玄藏先生,甲兵卫先生还有癸之介先生,你们都被你们的亲信随心所欲地操纵着。然后亥之介先生,操纵你的是他。”
微微开启的纸门缝隙露出一名男子的身影。
“你,你是津村先生……连你都……”
津村信吾。羽田隆三的第一秘书。
“津村先生……是唯一目击到这场恶魔计划的平民——巡回磨刀师津村辰藏的儿子……”
津村看着尾国。
“这只是我的推测。不过……既然宫田博士和刑部博士不知道尾国先生的真面目,这个推测应该不会错。尾国先生,你将布由小姐送出村子后,带着初音女士……离开村子了,对吧?因为那个人吩咐你,说接下来的事,陆军会处理……”
尾国撇过头去。
“……取而代之地,宫田先生,你进入村子,接二连三地袭击村人,只要使用你的药,这应该易如反掌。一碰上就喷药,就能使人陷入浑然不觉的状态长达两天。接着,岩井部队再将村人带走……”
“我……我只是执行我身为帝国军人的任务。是长官……堂岛上校……可是……”
岩井在榎木津的束缚中辩解似地说。中禅寺朝他送上轻蔑的视线。
“津村辰藏先生……应该是岩井部队前脚刚走,他后脚就进了无人的户人村。那个时候,村子里空无一人。不,那里只有甚八先生的尸体……。我不知道辰藏先生是否目击到尸体,不过他发现到异状,告诉了报社……”
“这样啊,这个人就是那篇报导的……”
“是那篇报导的目击者的儿子啊……”
益田与光保公平交互说道。
“然后流言传开了。刑部先生,你被指派平息这些流言。”
“三木屋的女儿真是教人头大……”
刑部在木场前面说。
“因为她和其他居民不同,有父母住在外头。不过祖父母与父母不和,好像几乎没有交流。问题是那个磨刀师,不能置之不理。”
“但是人手不足,对吧?虽说已经移送,但户人村的居民也不能就这么丢着不管。尾国先生,你全副心神都在处理那边的问题是吧?”
“对。谵妄状态持续不久。我趁着那段期间,决定每个人的去向,并施以强力的后催眠。再怎么说都有五十几个人,不是件易事哪。”
“但是辰藏先生到处宣扬。于是那个人……派来宪兵队,把辰藏先生带走了……”
中禅寺转向尾国。
“……山边先生知道这件事吗?”
“后来知道了。要宪兵抓走一般百姓……这不是山边先生会做的事,而且还是欺骗宪兵,说他是共产党间谍,让宪兵抓走。要制住警方、让报社闭嘴都很简单……但是就算山边先生是内务省的特务机阀负责人,宪兵队也不在他的管辖范围,虽然特高和宪兵队彼此有合作关系哪,但还是没办法轻易地要回那个磨刀师。”
中禅寺望向津村。
“就是这么回事,津村先生。山边先生他……真的对你们母子感到很歉疚。”
津村深深地垂下头去。
尾国继续说道:“嗯,山边先生非常担忧。我和他也为了这件事吵过很几次。但是那个磨刀师不知道为什么,被各个宪兵队推来推去。”
“推来推去?”津村问道。
“对。从静冈到东京、山梨,然后是长野。每次山边先生一出手,人却已经被移走了。”
“是那傢伙指使的吗?”中禅寺说。
“不知道。结果……最后是以由特高接收这样的形式,硬是把人抢回来了,那个时候宪兵的数目大增,素质也大为低落。人虽然是抢回来了,但却已经精神异常了。最后对他进行侦讯的长野的宪兵将校……是一柳史郎——你的老公。”
尾国说道,瞪住一柳朱美。
“朱美女士,你的老公似乎非常厌恶宪兵这个工作哪。非常难得。宪兵这种人啊,只要听到一声‘反对战争’,就绝对不会手下留情。他们是一群什么都不怀疑、头脑单纯的傢伙。然而……你的老公不一样。所以我们担心他或许从那个磨刀师口中听说了什么,并信以为真。所以我……才会被派去监视你的老公。即使退役之后……也一直监视着。”
朱美以有些怜悯的眼神望了尾国一眼,说道:
“那还真是辛苦你啦……。我家主人可是一丁点儿都不晓得这种事哪。再怎么说,他都是个拷问别人之后,当天晚上连觉都睡不着的胆小宪兵哪。他一定也没能从那个人口中问出半点蛛丝马迹吧。”
“我知道。”尾国说道。
中禅寺似乎没有错过卖药郎那细微的表情变化。
“朱美女士……”
中禅寺注视着尾国说。
“这个人对于女性似乎特别心软。所以至少……他对你应该一直是真心相待的。”
“咦……”
“当然,他隐瞒了自己的身份……不过组织老早就已经解散了。这个人现在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卖药郎……”
“中禅寺,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已经说过,你的伎俩对我行不通!”
尾国大声说道。
“这样吗……?那么你为什么……要藏匿初音女士?”
“我、我才没有藏匿她!”
“是吗?但是……你不是只让初音女士一个人免于参加这场残酷的游戏吗?这是为什么?”
“那个女人……”
“怀孕了……是吗?”
“怀孕……?”癸之介抬起头来。“初、初音她……怀孕了?”
“没错。初音女士她……”
“啰、啰嗦!你给我闭嘴!中禅寺!”
尾国踏出两三步,举起手来。
“那……那个女人……”
“初音怎么了!”癸之介吼道,站了起来,扑向尾国。“初、初音在哪里,你这傢伙,喏,你看!亥之介和布由都还活着!父亲大人和乙松也还在!为什么只有初音不在!把初音交出来!”
尾国闪过身子,然后背过脸去。
“那个女人……死了。”
“死……死了?胡说八道。我才不相信,谁会再相信你的鬼话?全都是骗人的吧?全都是假的!这十五年来,我们一家人过的人生都是虚假的吧!喏,快把初音交出来!”
“所以说,那个女的已经……”
“她过世了。留下那个孩子……”
中弹寺举起戴着手背套的手。
他的手指前方,
巨大的纸门前——站着蓝童子。
“什、什么?”
“蓝、蓝童子……”
蓝童子只是站着,毫无反应。
“他……就是初音女士生下来的孩子,蓝童子——彩贺笙。姓氏的字虽然不同,但他是你抚养长大的吧?杂贺先生?”
尾国那张平坦的脸上,眉间刻画出嫌恶的纵纹。
“你、你说什么……?”
癸之介吼道,看了蓝童子一眼,弹起来似地扑向卖药郎。
“你、你把初音……把我的妻子……!”
不知道为什么,尾国一反常态,慌张地躲了开去。他退缩了。
“不,不是!他、他是甚八的孩子。那个女人遭到凌辱而怀孕了。我……”
“尾国先生,太不像话了。你何必慌乱呢?无论那个孩子的父亲是谁,你都主动藏匿了初音女士,并让她生下那孩子,把他抚养长大了。”
“杂贺!这是真的吗?”刑部问道。
“山……山边先生他……”
“你要说这是山边先生的指示吗!”
“啰嗦!闭嘴!中、中禅寺,你想说我对那个女人有什么特别的感情吗?你错了。只是因为那个女人怀孕罢了。山边先生指示我,要让她生下孩子。可是那位大人说……不能让初音一个人有特别待遇。但是那个女人、初音她……生产后日益衰弱,很快就死了。所以……”
尾国背对蓝童子。
蓝童子冷冷地望着他。
“所以……他才会代替初音女士,被迫参加这场游戏。不过……他是鬼牌。”
游戏。
尾国仿佛与在场的所有人为敌似地,站立在房间正中央。
卖药郎看起来确实被孤立了。直到刚才,这个人还高高在上,仿佛操纵着在场所有的人……
中禅寺……
不为所动。
丝毫不为所动。
他已经确信能够在炽烈的唇枪舌剑的最后获胜吗?
另一方面,尾国乱了阵脚。真难看。他指着癸之介。
“喂,癸之介,看你摆出一副老公的嘴脸,但是你可曾经为你的老婆着想过吗?喂,你们……你们每一个都是,有谁曾经为那个女的——为初音着想过,我不知道你们是夫妇还是亲子,可是你们每一个都只会厚着脸皮赖在家人上头,只顾着牢骚抱怨!”
你们是人渣——国尾激愤地说。
“初音都告诉我了。她告诉我,自从她嫁进佐伯家以后,遭到多么残酷的对待、受到多么严重的压抑。即使如此,初音还是疼爱自己的孩子。这件事你们曾经思考过吗?如果真思考过,你们觉得自己有资格抱怨吗!”
“各位,你们都听见了吗?刚才那番话就是这个人的真心话。”
尾国赫然一惊,望向中禅寺。
他瞪大眼睛,张大嘴巴。
“这个人——尾国先生,对于母性怀有强烈的憧憬,同时他对家庭有着极深的执着。同时他也以强烈的自我催眠,否定这样的感情。”
“住、住口!”
“我怎么能住口呢?如果你的伎俩是后催眠,那么我的武器就是语言。但是尾国先生,催眠术这种东西,毕竟只能对潜意识述。而语言呢,它不但对前意识有效,也能够确实传进潜意识。动辄使用催眠术的傢伙……是二流的。”
尾国沉默了。
“佐伯家的各位。刚才这个人所说的,就是你们所犯下的……罪。”
“罪……”
“不去为母亲着想、不了解母亲的心情,然后为了各自的事不满……这是罪吗?”
“没错。这个人无法忍受。你们一开始应该会像其他村人一样,在别的地方度过不同的人生。但是初音女士过世以后,尾国的想法改变了。这个人决定惩罚你们。他认为既然你们这么憎恨彼此……就让你们憎恨个够吧。他让你们认定你们残杀了彼此。既然怀有罪恶感,就为此痛苦到底吧。若非如此……你们就是真正的禽兽。”
“好过分……”中禅寺敦子说。“这……可是、可是布由小姐不是打从一开始就有了杀戮的记忆吗?”
“记忆是后来回溯窜改的。在昭和十七年的阶段……”
“布由小姐……当上旅馆女佣那一年?”
“没错。是布由小姐发挥她身为华仙姑的能力的时候。那一年,山边先生失势,陆军第十二特别研究所成立了。那一年……尾国诚一惩罚了佐伯家的每一个人。但是有个傢伙说……光是这样没意思。”
“什么叫没意思……?”
“就如同字面上的意思。然后同一年,甲兵卫先生成了曹真人,癸之介先生成了韩大人,亥之介先生成了南云正阳,乙松先生成了东野铁男,玄藏先生成了张果老……而岩田先生成了磐田纯阳……”
中禅寺拿起蜡烛。
“……无聊。实在像是崇拜中国的那傢伙会开的低劣玩笑。何仙姑,张果老,韩湘子、曹国舅,这是……八仙。”
“八仙?”
“明太祖的孙子周宪王写了一部杂剧《八仙庆寿》,就是这部杂剧中出现的八位仙人。类似中国版的七福神。八仙经常被画在庆贺的画上。那个人就是将这些人比拟为八仙。”
“比拟?”
“或许是附会吧。你们的假名是自己想出来的吗?怎么样?岩田先生?”
壬兵卫露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
“你们应该不记得。其他的八仙……汉钟离,字云房,号正阳子。南云正阳这个名字肯定是从这里取的。吕洞宾,道号纯阳子。东野铁男则是从东华教主李铁拐来的吧。蓝童子……是蓝采和。会把杂贺的杂字改成彩,一定也是为了配合采字。你们都被玩弄了。然后……游戏开始了。”
“游戏……”
玄藏断断续续地呢喃。
“多么残忍的……游戏……”
“没错,恶劣到了极点的残酷游戏。但是,只有游戏的主办人一个人不这么认为。那个人曾经对我说,他在进行一场有趣的游戏,让崩坏的一家人彼此竞争,看看到底谁比较强?他还说他正在个别做准备,等到战争一结束就正式开始。”
“战争一结束?”
“那个人……早就预料到日本会战败。他和站在那里的岩井先生不同,一点爱国心都没有……”
岩井瞪大了眼睛,做出反应。
侦探用力按住他。
“让、让一家人竞争,是什么意思?”癸之介问道。
“你们每个人都受到罪恶感折磨。对你们来说,户人村是绝对必须封印起来的场所。幸好,战时它受到封锁。但是……封锁迟早会解除,那么一来,只能先早一步前来这里,湮灭证据才行。所以你们会开始行动。但是……”
“啊啊,原来如此。他们都认定对方已经死了,所以……”
“没错,他们绝对不会想到对手就是自己的家人。而且要是自己的罪行曝光,一切就完了,所以他们绝对不会说出真相。就算要拿到土地,也会编出一些有的没的理由,什么地相佳、立地好,千方百计欺骗周遭的人。所以状况更显得莫名其妙了。你们每个人都认为有许多可疑的人马出于各式各样的理由想要这块土地,对吧?户人村里隐藏着自己犯罪的证据,所以绝对不能交给别人。你们争先恐后地……开始抗争。由于彼此欺骗,事态更形混乱。”
“真的太残忍了……”中禅寺敦子呻吟。
“残忍。没错,很残忍。正因为残忍,那个人才觉得有趣。然后,他给了你们每个人武器,好用在抗争上。”
“武器?”
“对,武器。你们以各式各样的形式,被传授了那个人从中国弄来的各种东西。炼丹、气功、风水、老庄思想、民间道教、占卜……”
彼此排斥的魑魅魍魉。
根源只有一个。分岔之后……发尾也只有一个。
“所以你们被给予的新人生,一面为自己的罪行战栗惊恐,一面卷入周围的人,驱使着诡异的伎俩,不知不觉间与家人自相残杀……就是如此骇人的人生。”
佐伯家的每一个人都茫然了。
“日本败战后,你们各自被分派了参谋。曹方士是音响催眠法的刑部博士,韩大人是岩井前中尉,张果老是宫田博士……南云正阳是津村先生,而东野铁男则得到了羽田隆三的财力。”
“为什么是羽田?”津村问。
“羽田隆三先生透过研究徐福传说,似乎与山边先生有所交流。山边先生虽然没有明目张胆地标榜,但他其实是个反战论者……。所以昭和十七年的时候,他被调离了第一线,担任闲职。但是他对于徐福的兴趣似乎没有稍减……”
中禅寺望向尾国。
尾国不知不觉间坐下了。
“然后,尾国先生……你被派给了华仙姑,或者说,是你自告奋勇的吧?你怎么样都无法抛下出落得有如初音女士再世的布由小姐。”
“没错。我……想让布由小姐获胜。”
“你真是傻。”
“为、为什么!”
尾国瞪住中禅寺。
“所以才说你是傻瓜啊,竟然相信那种人定出来的规则,什么这场游戏只有第一个抵达这里的人可以知道真相。如果我没有介入,应该会有一个人进入这个房间……只有那名赢家会发现欺瞒。然后那傢伙应该会现身,保证赋予赢家一个全新的人生吧。”
“剩下的人——输家会怎么样?”木场修太郎问道。
“一生都到不了这里,终其一生都无法摆脱罪恶感。当有任何一个人抵达的阶段,游戏就结束了。”
“你怎么会……”
“干部们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紧跟着参加者。不管是尾国、刑部、宫田或岩井……都必须在失败的时候让各自的棋子收手。对吧?”
没有一个人回答。
“等一下……那么为什么布由小姐会被盯上?布由小姐是棋子吧?”敦子问道。
中禅寺“呵”地一笑,说:“那是因为宫田先生盯上了她。”
“盯上她?为什么?”
“宫田先生所协助的玄藏先生没有这块土地的权利。”
“咦……”
“所以宫田先生想要一个身为继承者的本家的人,但是韩流气道会——岩井察觉了这件事,先下手为强。他认为绝对不能把布由交给条山房,对吧?”
岩井低吼了一声。
“这些随从比主子更拚命哪。真是肤浅哪。怎么样?宫田先生?”
宫田把脸撇向一边。
“你很不满吧。所以……你们一家人为了隐匿自己的罪,自以为欺骗了这些手下,利用他们……然而事实上完全相反。你们只是被手下操纵罢了。然后,自以为操纵了佐伯一家的你们……也被欺骗了。”
“你胡说些什么!”岩井说道。
“岩井,这里没有零战啊。”
“骗……骗人!你少骗人了!”岩井挣礼起来。
“你相信了是吧?是那个人告诉你的吧?要是你跟随的韩大人赢得游戏,地下的基地和物资、零战全都是你的了……”
“没错。我要靠那些把这个国家……”
“别在那里痴人说梦了。岩井,听好了,零战似乎真的还藏有几架,但不在这里,而是在更北边,这里只不过是中继点。从热海挖掘的地下道,里面什么也没有。”
“骗……”
“不是骗你的。我是从那位明石老师那里听说的……你也知道明石老师吧?这里没有物资。”
岩井仿佛完全崩溃似地瘫倒在榻榻米上。于是榎木津放开了手。
“津村先生也被骗了。关于这一点,你已经知道了。你所援助的南云获胜的话,东野的罪行将会被揭露……但是东野其实是无辜的。”
津村点点头。
“还有宫田先生,以及刑部。你们也被骗了。藏在这里的东西并不是什么长生不老的仙药啊。”
“哼……”
刑部总算甩开木场的手。
“中禅寺,就算你想骗我也没用。那个人可是亲自交代过我,要我千万小心你说的话。你嘴上这么说……其实是想要自己一个人独吞吧?”
“刑部,你也太愚蠢了。要是真有那种东西,那个人怎么可能拱手让人?”
“因为山边和那个人发生争执吧?户人村的村民被移送出去,不就是最好的证据吗?美军也监视着这里。那是真货吧?”
“这里的村民会被移走,是因为他们防心太重,以及发生了不测的意外。那是紧急措施。而且这里面的东西……老早就已经调查过了。”
“胡说!”
“不是胡说。”
“哎唷,别在那里磨磨蹭蹭啦,京极!”
榎木津礼二郎突然叫道。侦探似乎再也按捺不住,朝着中禅寺冲过去。
“那种东西,赶快打开就是啦!”
“笨、笨蛋!住手!不可以……!”癸之介扑了过去。“……不可以!不可以打开!”
“啰嗦!你都多大岁数了,还不明白吗!就是为了保护这种可笑的水母,事情才会演变成这样啊!你的老婆都给害死了不是吗!一家人都变得一塌糊涂了不是吗!”
“可是它、它是我们家族的……”
“混帐东西!”榎木津推开相隔十五年后重生的佐伯家当家。“我已经看过那玩意儿啦!”
“哇啊啊!”
癸之介吓软了腿。中禅寺张开双手。
“榎木津!……等一下,这里……”
“京极,我和你不同,我是侦探!侦探就是为了揭露秘密而存在的。不管会有人受伤还是毁灭,都与我无关!这是我的工作!”
榎木津推开黑衣男子,爬上壁龛,狠狠地一脚踢开挂轴。
叽……地一声。
通往异界的入口——家族的秘密张开了黝黑的大嘴。
“喏,看仔细吧!”
榎木津抓起烛台,照亮里面。秘密的祭坛被照了出来。
前方倒着一个干瘪的物体。是佐伯甚八的遗体。
大陆风格装饰的祭坛上,是古书——白泽图。
里面……
“是、是君封大人吗……!”光保公平叫道。
上面放了一个质感湿滑的肉块。
肉块微微抽动。
“噢噢,那就是……那就是……!”
刑部跑过去。榎木津推开他。
“怎么样?这就是秘密。无聊!”
对吧?京极——榎木津对着中禅寺说。驱魔师不知为何,犹豫了一会儿,不久后抬起头说了:
“刑部,宫田先生,还有佐伯家的各位。这个……不是什么长生不老的生物。这……是新种的变形菌植物——所谓的黏菌。”
“什……”
“黏菌?……关、关口老师专门的……?”
乌口守彦叫了出来。
“那、那是黴菌吗?”
“不是黴菌。听好了,昭和十三年的时候,这个东西已经被调查完毕了。它似乎确实具有若干药效。我听说上面检验出某种抗生物质。此外,胞子也含有生物碱,会造成轻度幻觉。可是,它并不是什么长生不老的生物。”
“可、可是它会动啊,你看到了吧!”
“黏菌……是兼具植物与原虫类两种性质的特殊菌类。它不会进行光合作用,而是寄生于尸体,摄取营养。它就像黴菌般,会从胞子发芽,但是在营养时期,是呈变形虫状自由活动。换言之……它会动。”
“不、不是长生不老……”
宫田坐倒下去。
“……被、被骗了。我被骗了……”
“废话!”榎木津骂道。
“没错。黏菌一进入生殖时期……就如同各位看到的,它会形成黴状的子实体,请看。一端出现许多恶心的突起,胞子就是从这里散布出去。散布的胞子会着床在固体物上,摄取固体物,成为变形体。它们是腐生生物,所以就算没有日光,只要有可供摄取的营养和水份,怎么样都能够繁殖。可是这个已经……几乎死了。因为长时间都没有照顾哪。”
“可恶!”宫田用拳头捶打榻榻米。
“这个东西……这个君封大人,是附在人的尸体上的黏菌。你们一族在漫长到令人无法想像的时间里,一直照顾着这种东西。”
癸之介颓然坐倒。
“那、那么……佐伯家流传的徐福、徐福的传说是……”
“那……已经无所谓了吧?宫田先生,了解了吗?就算你所追随的张果老获胜,交到你手中的也只是这种恶心的黏菌而已。那个人八成随口对你说什么内务省暗中插手,还是什么GHQ监视着,所以才无法出手,可是封锁这块土地的,根本就是他自己……”
“我,我究竟是为了什么……白白糟蹋我的人生,把我的人生赌在这种东西上?怎么能有这种事……”
宫田哭了。
“宫田先生……刑部还有岩井……你们都想要欺骗佐伯家的人图利自己。就算自己被骗,也没资格在那里懊悔吧?你们全都是些笨蛋。什么长生不老、零战、大屠杀……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
“没错!”
侦探大步走进秘密房间。
接着……
“这种东西,就这么办吧!”
侦探高声说完后……将君封大人从坛上踢落了。不语不闻,隐匿于无数星霜,一直被崇敬膜拜的长生不老生物——神圣的肉块撞上墙壁,完全粉碎了。
“这个世上根本没有什么不可思议!……对吧?京极!”
榎木津说道。
中禅寺不知为何皱起了眉头。
众人几乎都茫然若失。自以为骗了人的人,全都被欺骗了。
中禅寺总算离开壁龛前,走近双膝跪地的尾国身边。
“怎么样?尾国先生?这场游戏是一场闹剧。无论是输是赢,都没有人能够得利,也没有人能够得救。获胜没有意义。不管怎么样,高兴的都只有那个人。这种事应该马上就能够察觉,然而你却没有发现。你应该要明白……你也被欺骗了。”
“我……我才没有被骗。”
“是吗。可是你为了这种无聊事……杀了一个婴儿,不是吗?那真的是你的真心吗?……怎么样?”
“我……我应该说过,你的伎俩对我行不通。”
“别逞强了。”
“你才是。我还在想你为何会插手干涉,结果竟是为了那个婴儿吗……?你也太慈悲为怀了吧?”
尾国无声无息地站起来。
接着他把脸凑近中禅寺耳边。
“你……把那个人给惹火了。你以为可以就这样善了吗?”
“我会让它善了的。你以为我是谁?”
“这样。关口……会出不来唷?”
“我会让他出来。你才是,今后打算怎么办?你已经失去布由小姐的信任了。你所做的事,并不是初音女士所希望的。是你毁掉了初音女士。是你杀了她。是你被那个人的花言巧语说动,任由他摆布的啊,尾国先生。”
尾国斜瞪着中禅寺的颈子。
“你、你说什么……?”
“你不应该相信那傢伙,而应该相信山边先生才是。山边先生有那种搭档也实在倒楣。听说那个和平主义者的晚年只有悲惨两个字能够形容。而你抛弃了那样的山边先生,投诚到那傢伙身边。这就是报应,你这个……杀人凶手。”
尾国僵直了。
“尾国先生,你想要一个家,对吧?所以你嫉妒这里的一家人吗?所以你才加以破坏,对吧?山边先生就是如此。他孑然一身,最后罹患结核,死在老人院里。可是听说他到最后都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懊悔。他边流着泪,边说着好寂寞、好孤单,就这样死去哪。”
“山、山边……”
尾国把鸭舌帽砸在榻榻米上。
“……我、我……”
“尾国先生,你真是太窝囊了。你……这不是比我脆弱太多了吗……?”
中禅寺慢慢地把脸转向尾国。
“……你寂寞吗?”
‘呜!”尾国呻吟,离开中禅寺身边。
“那么……你就和那孩子一起静静地生活吧。”
尾国望向蓝童子。
附身妖物离开了。
“笙……”
所有的人都望向少年。
蓝童子双手环胸,站在原地。
“喂,京极。这个小鬼……是什么角色?”木场问。
“这个少年……是最强的鬼牌。是对所有的手牌都有效的障碍。换言之,他负责扯全员的后腿。对吧……笙?”
蓝童子在暗处垂下头。
“笙……”
“已经可以了吧?我们收手吧。”
少年开口道。
“中禅寺先生说的没错。我们输了。”
蓝童子上前一步……
“我们输了,父亲。”
尾国摇摇晃晃地走近他身边。
“我已经受够这样了。你是我的姐姐……”
他望向布由。
“你是哥哥……”
他望向玄之介。蓝童子是初音的孩子,这两个人是他的异父兄姐。
“你……是我的曾祖父。你是祖父。”
壬兵卫与玄藏——如果甚八是蓝童子的父亲,他们确实是这种关系。
“在这里的……全都是我的家人,对吧?父亲?”
“笙……你……”
“我已经不愿意再这样了。我……”
就在尾国颓然垂下肩膀的时候……
益田龙一背后的纸门打开了。一名男子手持菜刀站在那里。除了益田以外,所有的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蓝童子和尾国身上。
“你、你要干什么……!”
“蓝童子!我逮到你了!”
男子叫道。
“竟然把我的人生搞得一塌糊涂!就是因为相信你,我的、我的人生……”
“你是……岩川……!”木场叫道。
“岩、岩川兄!?”河原崎也叫了出来。
“去死吧!”
岩川真司大叫,一直线朝着蓝童子冲过来。
“笙……!”
尾国飞扑上去。岩川在刺中蓝童子之前撞上尾国,两人扭打在一起,扑倒在榻榻米上,岩川拚命挣扎,尾国“噢”地一叫,按住岩川。木场压上去,制住两人。河原崎也扑上去。青木奔过来。
“哇啊啊!”一道惨叫。
“尾、尾国!”
木场按住岩川。尾国站了起来。
他的腹部深深地插着一把菜刀。
“杂……杂贺先生!”
中禅寺跑过来。
“喂……”
“杂贺先生……”
“喂,中禅寺……”
“你……”
尾国一个踉跄。
中禅寺抱住他。
“你……就像堂岛先生说的……”
“杂贺先生!喂!笙!”
中弹寺唤道。
蓝童子一动也不动。
“堂、堂岛先生……接、接下来……”
卖药郎……把手伸向天花板。
“接下来就请您善后了……”
“喂、杂贺、杂贺先生!”
“笙、笙……”
尾国诚一朝蓝童子伸出手去,断气了。
动作虽然缓慢,但事情发生在一眨眼之间。愚昧之人……在竞争中失败,毙命了。
“尾……尾国先生!”
布由叫道。
“尾国先生!尾国先生!”
布由一再呼唤,但卖药郎张着嘴巴,再也没有动弹。
中禅寺抱着他的尸体,就这样定住了。他的表情看起来极其悲伤。
“岩川!”木场斥喝般地大吼。“岩川!你干什么!喂、我叫你啊!岩川!”
木场一次又一次殴打岩川的脸颊。但是唐突地登场的暴徒不管豪杰刑警怎么打怎么摇晃,都毫无反应。他的眼睛焦点涣散。
中弹寺将遗骸安放在榻榻米上,站了起来。
“笙,你……这个人保护你……”
“中禅寺先生,你真是太天真了。”
“什么?”
黑暗中,蓝童子大概……笑了。
就在这个时候。
呵呵呵。
呵呵呵呵。
呵呵呵呵呵。
纸门接二连三地打开了。
一大群孩子并排在那里。
“哇!”光保尖叫,奔向中央。敦子和朱美,鸟口、青木、益田还有河原崎,刑部、宫田以及岩井,全都聚集到中央的佐伯家人身边。
木场吼道:
“你、你们做什么!”
呵呵。
呵呵呵。
呵呵呵呵。
孩子们笑着。
“笙……你……”
“是我设计的。”
“你说什么?”
“中禅寺先生,你就如同传闻,聪明绝顶,可惜功亏一篑哪。你为什么干那种傻事?你和我不是同一种人吗?”
呵呵呵。
呵呵呵呵。
孩子们聚集到蓝童子背后。
“有什么好吃惊的,我在测试那个男的。试试那个男的——杂贺诚一是不是真的可用之材?可是……遗憾的是,就像你刚才说的,他似乎远比你脆弱,是个没用的傢伙,看看他那副蠢样……”
“测试……?”
“没错。把岩川先生带来这里的就是我啊。我预备如果杂贺输给你……就这么做。因为,如果会输给你,就表示杂贺这个人会为情所动,那么他一定会救我。要是不救我,他现在人还活蹦乱跳的呢……真是笨。”
“你、你给我适可而止一点……”
木场走上前来,中禅寺制止他。
“哈哈哈,没错,没错,你这样的态度是对的,中禅寺先生。你不会对我出手吧。不,是无法出手吗?因为我们是小孩子啊。你不是一个允许对小孩子暴力相向的人。怎么样?你要把我交给警察吗?因为看样子,你也是个守法者嘛。可是我们不会受到刑事惩罚。再说我什么都没做,是岩川先生自己要怨恨我、攻击我的,杂贺也是自己要保护我才死掉的。就算说什么催眠术,也不会有人相信吧。而且命令别人杀人的催眠术……是没有效的,你知道吗?”
“你的意思是,就算那个时候杂贺没有挺身救你,岩川也没办法刺杀你吗?但是如果情急之下保护你……”
呵呵呵呵……孩子们笑了。
蓝童子微笑着走了出来。
“是啊。那种窝囊废怎么可能杀得了人?因为那个叫岩川的傢伙,真的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废物啊。像那样有气无力地瘫在那里,才是他原本的、应有的模样。可是……难得一场有趣的游戏,全都被你给糟蹋了。那里的那位……刑警先生,是叫青木先生吗?你好好地帮我转达了吗?我都已经交代过……不要轻举妄动了。”
青木“咕”地倒吞了一口气。
“中禅寺先生,你刚才说我是最强的鬼牌,这一点说中了。可是呢,遗憾的是,我并不受杂贺的支配。我不是棋子,也不是手牌。我是主办人那边的。所以我不会输给任何人。我只是使唤着杂贺罢了,而且刑部和宫田也被我随心所欲地操纵着。因为他们很愚蠢。可是这东西……非常方便……今后或许会有些不便吧。”
蓝童子用脚拨弄尾国。
“……无能就是无能啊。”
“喂!这傢伙……不是他把你亲手养大的吗,你说啊!”
蓝童子愉快地笑了。
“你是木场先生吗?你也在啊。可是我没有父母,这种傢伙才不是什么父亲,而且我也不需要父母,对吧……?”
孩子们发出欢呼。
榎木津注视着红颜少年。
蓝童子以天真无邪的表情窥看榎木津。
“哦……你们是那个关口巽的朋友呢。可是已经太迟了。谁叫他误闯禁地,是他气数已尽。虽然他只是无端受牵连,不过既然中禅寺先生出面,我也没办法放他一马了。你们……佐伯家的各位。”
第八个家人望着七名家人。
“你们这几年来的努力令人刮目相看。特别是曹方士,你所创立的成仙道这个团体,有许多用途。指引康庄大道修身会也是。”
“你、你说什么……?修身会已经……”
解散了——壬兵卫说。
“曾祖父,”蓝童子说道。“我不会让它解散的,我会接收它。……当然成仙道也是。风水不行呢,条山房也没有效率,劳多益少。布由姐姐似乎可以利用……不过徐福研究会和韩流气道会或许解散比较好吧。各位,听好了。各位为了在法律追溯期到期前赶来这里,都拚上了老命。而你们干部为了私欲等目的,蒙蔽了双眼,一样拚了命。大家都很拚命呢。这场游戏真正的主旨,其实是要在短期间内创造出能够利用的团体。这一点各位明白了吗?”
蓝童子微笑。
“哎呀,曹方士似乎已经不中用了。没关系。教祖有太多替代品了。只要戴上那个四川的面具……怎么样的愚钝之材都能够变成教主。”
“时代不同了。”
中禅寺说。
“那……是那个人的恶作剧。与太平道没有关系。”
“我明白的,中禅寺先生。那种事根本无所谓。话说回来,你是不是应该担心一下你的朋友比较好?你不理会我的忠告。亏我还那么慎重其事,为你杀了那个织作茜……”
“是……是你这像伙搞的鬼吗?”
“是啊。这位中禅寺先生会使用危险的伎俩不是吗?我只是想让他认清楚罢了。”
“让这傢伙……认清楚?”
“是的。织作茜……是他原谅的人。关口巽……是他治愈的人。然后……内藤赳夫,是他诅咒的人。呵呵呵,很有趣吧?”
“哪、哪里有趣了!”
与蓝童子针锋相对的,已经只剩下木场一个人了。
“因为……织作女士那个人很可恶呀。而这个人,喏,他不是老是摆出一副善人面孔吗?如果他真的是个人道主义者……就应该要纠弹那个女人才对。所以我才代替他,帮他杀了织作茜。”
中禅寺无言地瞪着少年。
“干嘛摆出那么恐怖的表情?还是织作女士过世,你觉得悲伤?那么你就没资格用那副样子站在那里。你跟那个尾国一样,是个窝囊废。默默地关在房间里啃书,才是最适合你的。我本来还一直在想,你到底是哪边的人呢?不过你都出面了嘛。”
蓝童子竖起两根手指。
“我们准备的杀人犯有两个……一个是这个人所拯救的关口巽,另一个是他所诅咒的内藤赳夫。这两个人原本是同一种人,然而他却祝福一方,诅咒了另一方。所以……”
“所以怎么样……?”中禅寺说。
“呵呵呵。内藤先生非常苦恼唷。都是你的诅咒害的,所以我为他解开了诅咒。”
蓝童子朝上望着中弹寺。
“是你不好啊,中禅寺先生。你明明是这边的人,却对那种人……关口巽那种低劣的人感到同情、对织作茜那种可恶的人共鸣、还诅咒内藤赳夫那种垃圾。像你这种洞悉未来的人,为何会如此为情所困?你真是罪孽深重呢……”
蓝童子略压低了头望向中禅寺。
“……没错,真的都是你不好。都是你要和华仙姑、条山房、指引康庄大道修身会扯上关系,再放任下去,难得的游戏都要糟蹋了。我知道关口巽与光保先生联络的时候,觉得那是个大好机会。世界真狭小呢。同一时刻,织作茜也行动了,就这样,这个计划很快就成立了。控制织作茜预定的津村先生在我们的掌握之中。只要能够看穿关口的动向,接下来就简单了。然后我们再把内藤找出来。只要让关口来到这里的那一天,让织作茜也过来就行了……”
蓝童子抬起头来。
“所以呢,原本的计划中,织作茜预定要死在这里,所以我们让内藤在这里预备,打算让他在这个家的前院,那个池子的地方杀死织作茜,再把织作茜吊在旁边的树上……我们连凶器的绳索都预备在后面墓地的祠堂里了。可是在进行游戏的时候,这样安排有些不妥当;而且织作茜突然说要去下田。那个时候,关口已经出发了,所以我们急遽指使成仙道到下田去,然后把内藤送到下田。关口就在这里逮到的,之后一样送到下田去。”
“那……真凶是那个内藤吗!”
青木叫道。蓝童子微笑。
“不,是关口。”
呵呵呵。
“因为……我们事先已经对居民下了后催眠,让他们看到内藤的时候,自动把他当成关口。对吧?刑部先生?”
呵呵呵呵。
“我……我不是受你指使才做的。”
刑部看着蓝童子,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我,我是照着那位大人的吩咐……”
“我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刑部先生。我不是说过,我也是主办人那里的人吗?喏,中禅寺先生,你要怎么办?关口巽本身也被下了强烈的暗示。他无法区别自己和内藤,所以……他现在或许认定是自己杀了人。不,他应该再也无法重新振作了。你刚才那么威风凛凛地对尾国说,你会把关口放出来……但那是不可能的。关口出不来,他绝对会被定罪。”
黑衣男子沉默着。
“喂。”
木场走到蓝童子面前。
“你是不是忘记我了?”
“什么……?”
“我说啊,我以成仙道信徒的身份去到下田了。我没看到织作家的次女被杀,也没看到关口跟内藤……但是我应该也中了你说的后催眠。能不能分辨内藤和关口……我可以作证啊。只要我无法区别……”
“那……成不了证据。”
“不……有证据!”
走廊传来声音。
出声的是……老兵有马汎。
他身旁站着憔悴的村上贯一。
“蓝童子。你似乎费了许多功夫,但是就在刚才,这个村子现在的居民——原本住在熊野新宫的村上一族的咒缚……解开了。”
“咦?”
蓝童子脸上掠过迷惘的神色。
“嗯。熊田有吉——我的叔叔作证了。”
村上拿起关口的照片。
“他说六月十日下午……这张照片上的男子——关口巽,确实拜访过这个村子。叔叔想起了一切。连迁到这里以前的事也是。记忆的封印解开了。因为……我来到了这里。”
“胡、胡说……他不可能作证!”
骗人!少信口开河了……!
蓝童子转头。
孩子们有些乱了阵脚。
中禅寺看准时机似地走上前来。
“虽然看起来万无一失,但你毕竟还是个孩子哪,蓝童子。”
“你、你说什么……?”
“很遗憾,你的计划失败了。”
“才没有那种事……”
“不,我有胜过一切证据的王牌。”
“王牌……?”
“喏,内藤……进来吧!”
另一道纸门打开了。
那里也站着一个憔悴的男子。满脸胡渣与充血的眼睛让人印象深刻。
“内……内藤赳夫!”
“没错,就是内藤。就像你拿岩川当做伏兵,我也把他当成了秘密王牌带来。”
“等、等一下。中禅寺先生,你该不会打算把内藤先生交给警方吧?”
“我当然是这个打算。”
“可是……制造出内藤的杀人动机的可是你啊!你就是原凶……即使这样也好吗!”
“没错。因为我,织作茜被杀了。因为我,内藤杀了人。这又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
蓝童子收起下巴。
中禅寺——乌鸦——阴阳师,宛如恶魔般走上前去。
他望着天使般的少年,仿佛要把他给刺穿。
“我说啊,小朋友,”
中禅寺压低了声音,呢喃似地说了。
“你可别搞错了。没有这点觉悟……”
眼神宛如在威吓。
“能为人驱魔吗!”
恶魔静静地说。被盯住的天使挣扎着:
“可、可是……内藤先生,你……你被下了催眠术,几乎是在不省人事的状态下犯了罪。即、即使如此,你还是愿意乖乖服刑吗?你因为中禅寺,杀了原本不必杀的人……”
内藤斜着身子,以蛇一般的浑浊眼神瞪住少年。
“小鬼,别瞧不起人了。我的确是个无可救药的人渣……可是我干的事就是我干的,不是他的责任,也不是因为中了你们的法术才干的。就算真是那样,勒断她的脖子的也是我这双手!”
内藤朝着少年伸出双手。
“心情这种东西,总是摇摆不定,连我自己都不了解。我总是分裂着,但也总觉得自己是同一个。我啊,无论是不是被操纵,都和我无关。但是……只有我的身体是我的。喂,小鬼,这个人是叫我搞清楚这一点。他对我下了这样的诅咒。但是我不了解,所以才会害怕自己的影子,被你这种小鬼头蒙骗。可是……现在我终于了解了,祈祷师大爷。”
内藤拍拍中禅寺的肩膀。
“喂!警察!我,内藤赳夫,勒死了织作茜。用我这双手!逮捕我吧!我要自首!”
“我明白了。”老刑警说道,走近内藤。
“不行!不能让他被抓!把内藤抢回来!”
蓝童子挥手。
孩子们一阵哗然,一拥而上。
中禅寺护住内藤。
木场和榎木津跑过来。
青木和鸟口奔上来。
益田和河原崎摆出架势。
有马和村上张开双臂。
然而……
“隆之……”
村上叫了出来。
“隆之,你是隆之吧?”村上朝着孩子们这么连呼。一名少年看到大叫的刑警,停了下来。
孩子们的秩序登时乱掉了。蓝童子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跑到壁龛旁边。
“隆……隆之……”
少年只是看着刑警的脸。
老刑警从少年身后抓住他。
少年挣扎起来。老人垂下头,抱紧了他。
“隆之……你啊,你误会啦。你听好,你的父亲千真万确就是那个人,是村上贯一。听好了,窃贼流莺生下来的无父孤儿,说的并不是你,而是……我的孩子啊。”
原本还在抵抗的少年停止挣扎,凝视老人。老人涨红了满是皱纹的脸,垂着头,忍耐着什么似地继续说道。
“我不知道谁对你说了什么……但那都不是你。让那个女混混生下孩子的是我,而那个孩子……老早就已经过世了。所以那都是谎言。你是……贯一的孩子。”
“老爷子……”
少年溜出老人的怀抱,仰望刑警,开口叫道:
“爸……”
孩子们……丧失了战意,伫立在原地。
蓝童子……原本樱色的脸颊变得苍白。
然后……
朝阳无声无息地射入格子窗。
大厅异样的光景徐徐获得了色彩。
即使如此,驱魔师仍旧一身黑暗,无声无息地来到蓝童子面前。
少年的脸上初次浮现恐怖的神色。
黑衣男子低沉地说了:
“蓝童子。”
蓝童子还没有回话,中禅寺一个耳光已经掴了下去。
“噢!”榎木津叫道。
少年当场瘫坐下去。
他……一定非常害怕吧。
中禅寺回头,那张脸完全就是凶相。
完全就是个恶魔。
这就是……这个人的脸。
中禅寺对着天花板大声说了:
“喏,你也差不多该出来了!”
你在那里吧——中禅寺叫道。
“你到底要怎么收拾?你打算把这孩子……怎么办!”
“还、还有谁在吗!”
木场说。
榎木津把紧闭的纸门接二连三全数打开。
房间转眼间恢复了色彩。
仿佛停止的时间又开始流动起来。
孩子们害怕地聚集在蓝童子身边。
“喏,宴会结束了!”中禅寺吼道。“反正你一定正躲在暗处偷看吧,你总是这样。看吧,你养的手下在这里吓得魂飞魄散啊。你听见杂贺最后一句话了吧?你就收拾善后吧,快点把宴给撤了如何!”
——中禅寺。
鬼吼鬼叫的,一点都不像你。
不可以急功近利啊。
装出倨傲的模样也没用。
我早就教过你……不可以使多余的力啊。
我慢慢地打开密室的木门,出去走廊。
*
走廊传来声响。
叽,叽。
来了。
风忽地吹来。
“中禅寺……怎么可以欺负弱小呢?”
敞开的纸门另一头……
传来清晰而低沉的声音。
来人身穿纯白色和服与暗红色外套。
胸口染有笼目纹,下巴轮廓分明。
两道剑眉底下的眼神有如老鹰。
——这傢伙……
青木背脊发凉。
——这傢伙就是裁判吗?
男子望向中禅寺。
“你的脸太可怕了,把人家小朋友都给吓哭了。竟然跟年纪这么小的孩子认真,真是……。喏,笙,已经可以了……”
男子笑了。
“话说回来,真是好久不见了呢,中禅寺。我好想你哪。”
“我……完全不想再见到你。”
“你还是老样子,一点意思也没有。不过……我不认为这年头这种感动泪水大戏还能够通用哪。……你的感想如何?”
男子的声调明了而且稳重。
“这、这傢伙是什么人!”
木场握紧拳头。
“啊……喂,京极,我们说好了,要揍他的人是我!”
榎木津走上前去。中禅寺伸手制止。
青木跟在中禅寺后面。两边则有鸟口和益田。河原崎与有马并站在他后方。
笼目纹男子与晴明纹男子彼此对峙,僵持原地。
蓝童子逃到男子后方,躲在他身后。流浪儿急忙聚到他后头。
“这个人……就是幕后黑手吗?中禅寺……”
背后传来玄藏的声音。
“玄藏先生,什么幕后黑手,说得真难听呢。我可是你们的恩人呀。原本你们一家人就算被杀掉也无可奈何。死在那里的杂贺在初音女士过世时,说要把你们都给杀了呢。是我阻止他的呀。我告诉他说,我有个更好玩的游戏……。不仅如此,我连这种狂妄的孩子都一起抚养了,你们可得感谢我呀……”
男子在眼角挤出皱纹,只有嘴角含笑。
“很有趣吧?没道理不有趣。这么长的时间里,我让你们尽情地玩乐呀。或者是……”
男子的眼神变得锋利。
“……你们觉得死了比较痛快?”
“开什么玩笑!”木场吼道。“你……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但你少在那里大放厥词!竟然任意玩弄别人的人生!做这种蠢事,到底有什么好玩的!你的目的是什么!”
“木场,像你这种愚昧的人,一辈子都不可能了解吧。你想知道的事,是你绝不能踏入的领域。”
“你说什么?”
木场绷紧了肌肉。
接着他瞄了榎木津一眼,退了一步。
榎木津凝视着男人。
“你是榎木津吧?我听说你海军时代的风评了。听说你很有一手呢。你确实有着一双好眼力。喏……你看见什么了?”
榎木津浮现再厌恶也不过的表情。
“你……在中国做了些什么?”
“愉快的事啊。”
榎木津稍微退了一步。
“你……你这个怪物……”
榎木津说道。男子再次笑了。
“榎木津,这是对初次见面的人说的话吗?不过中禅寺,你身边的朋友似乎也颇有意思呢。但要是不适可而止一些……会自取灭亡唷。”
中禅寺哼笑了一声。
“你似乎健朗如常嘛,堂岛上校。”
“你也是。这么说来,去年……听说跟你很要好的那个美马坂也死了嘛。死得一点都不像他,毫无价值。”
“他是死了。”中禅寺说。“至于死得有没有价值,我就不知道了。”
接着他望向躺在地上的尾国遗骸骨。
榻榻米上形成一片血泊。
堂岛瞥了他一眼。
“这也算是高潮之一吧。不过到底是个小角色……。中禅寺,怎么啦?你那是什么表情?你该不会想说什么杂贺死了,你感到悲伤这种蠢话吧?”
“如果我这么说……你又会怎么样?”
“只会笑你而已。”
“请笑个够吧。不管是美马坂先生还是杂贺先生……只要和你扯上关系,似乎就无法指望有个善终。”
“真光荣。这比平凡地死去更教人高兴吧?”
“很遗憾,我是个不懂情趣的木头人。”
“说的也是,我都忘了。”
堂岛抚摸草绿色的腰带。
“话说回来,我一手培育的蓝童子怎么样?和杂贺那种货色不同,前途令人期待吧?再怎么说……中禅寺,我传授给这孩子的,都是你的伎俩啊。”
中禅寺默默地反瞪回去。
“很有意思吧?嗳,就像你说的,使用什么催眠术,是二流的呢。杂贺这种人本事不济,没办法当你的对手。不过……”
堂岛瞥了蓝童子一眼。
“……他年纪还太小了。这次呢,中禅寺,你赢在你的老练上。”
堂岛锐利的眼神盯住众人。瞬间,背后异口同声地响起“堂岛先生”的呼声。
接着宫田发出哭声。
“堂岛先生,您、您太过分了!”
“哪里过分了?我总是公平的。我早就提醒过你这傢伙可能会来碍事,也帮忙你防范未然了,不是吗?而且我也事先预告过蓝童子会以障碍的身份登场。”
岩井大叫。
“不、不是的!上校!您……您连我们都骗了!对不对!”
“骗?……什么叫骗?”
刑部激动地说:
“根、根本没有什么长生不老的秘密啊,您、您不是和我说好了吗?叫我赌上这场游戏。您叫我选一张卡,说如果这张卡赢了……那就是我的。还说会把一切送给第一个抵达这里的人……会实现那个人的愿望!”
“没错,我并没有撒谎。所以我才在这儿等着你们抵达,不是吗?”
“什、什么意思?”
“无论是长生不老还是征服世界……想要得到都很简单啊。不需要武器,也不需要药物,只要在我面前闭上眼睛就行了。在这里,在这个地方,无论是要歌颂永恒的生命,还是沉醉在霸者的美酒当中……都随心所欲。”
“那……”岩井浑身颤抖。“……那么上校,您打算连我们的记忆都……”
“真可惜,只要获胜,就可以得到幸福了哪。”
“你……你怎么能这么可恶!”刑部吼叫。“我……我的人生……”
堂岛以侮蔑的视线望向他。
“刑部,你也真是蠢哪。你的信徒不是都很幸福吗?这个村子的人也是如此。这样到底有什么不可以?不过住在这个村子里的熊野居民,似乎再也不幸福了。”
“这个村子的秘钥……是村上刑警吗?”中禅寺问道。
“不愧是中禅寺,明察秋毫。游戏愈困难,愈有意思。所以我在每个地方都准备了障碍。这场游戏只要身为棋子的佐伯家七人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发现真实,就会失效。然后,例如这个村子的人恢复记忆,那也是一个终止。这个村子已经设计好,只要失散的村上一族中的任何一个人抵达,记忆就会恢复。”
“原来如此……只要这里的人离开村子……被蒙蔽的历史将会崩坏。那么一来,佐伯家的人也可能会开始怀疑……”
“没错。杂贺也注意到这一点了。所以他才将村上兵吉引诱到远处……”
“兵吉……”村上刑警出声。
“村上先生,兵吉他呢,现在……似乎在伊豆七岛的某处。”
堂岛说到这里,压低嗓音。
“所以呢,壬兵卫先生,其实你已经接近真相了呢。真是遗憾。还有刑部……这么说来,你似乎也曾经与兵吉接触过……而你却没有发现吗?”
刑部的脸色几乎像是快贫血了。
“哼,真没办法,小角色到哪里都是小角色。可是刑部,你的人海战术相当精采,值得参考。要是中禅寺没有现身,你应该已经赢了吧。”
“就、就算赢了……又能怎么样!”
刑部愤恨地叫道,扯下胸前的饰物。
“会为此生气,也是小角色的反应呢。嗳,你也是败在人情上。你为什么不吩咐一般信徒——特别是女人和小孩子出来战斗?那样一来,至少可以拖住中禅寺的脚步吧?”
“那……那是因为你说不可以杀人……”
“混帐东西!”堂岛一喝。“你就只会照着吩咐做吗?连一点实际应用力、判断力都没有。听好了,刑部。我不像山边那么没出息。我说不可以杀人,不是出于人情,纯粹只是为了让游戏顺畅地进行。刚才中禅寺不是在那里高谈阔论过了吗?伪装工作愈少,才是上策。要是允许你们杀人,那会变成什么情形?你们这些利欲薰心的笨蛋肯定会大开杀戒。杀人是无所谓,但是那样一来,游戏就会受到妨碍。事实上杂贺为了让布由小姐获胜……就杀了一个孩子。就算他自以为手法高明……”
堂岛瞪住中禅寺。
“……结果也引来了这种家饮,不是吗?一群蠢货。宫田、刑部、岩井,就算你们三个联手,也赢不了一个中禅寺。至于杂贺,更是自取灭亡。真是难看死了。”
堂岛深深地微笑。
“美马坂也是如此,但是什么长生不老、国家,相信这种无聊事的笨蛋,毕竟派不上用场哪。这么一想,中禅寺……你离开我,实在是一件教人无比遗憾的事。怎么样?现在也不迟,要不要再回到我身边?”
“别开玩笑了。”
“的确是玩笑。”
堂岛静静地恫吓道。
“可是中禅寺……你为什么要妨碍我?我确实地洞悉了未来。这一点你也明白吧?无论你如何阻挠……今后世界还是会依着我所想的改变。世界朝着那里前进,已经不可能挽回。就算违抗潮流,也只是徒然让自己疲累。”
“我也这么认为。”
“那么你为何阻止?放着别管不就好了?筑地那个人不也制止你了吗?”
“老师是制止我了。”中禅寺说。“明石老师在电话里这么对我说:不要和那个无聊傢伙扯上关系。他滔滔不绝地对我说教。昨天我告诉老师我要来伊豆,他甚至说要把我逐出师门呢。”
“不愧是明石,贤明得很——不,是老狯吗?”
“老师他……不认同你。”
堂岛再次只掀动嘴角微笑。
“听好了,中禅寺。世上的笨蛋没办法长远思考。不仅如此,还不知反省。食物、环境、文化会改变做为生物的人类。不懂肉体就是精神这种单纯道理的傢伙们会破坏世界。这不是很有意思吗?聆听自然界不可能存在的声音、注视自然界不可能存在的色彩,食用自然界不可能存在的食物,然后人类将会如何?不用多久,子弑亲,亲食子的世界就会到来。”
“怎、怎么可能!”木场吼道。
“哈哈哈哈,很遗憾哪,木场。你这个人真是乐观,乐观到几乎教人笑破肚皮。你问问你朋友中禅寺就知道了。”
木场望向中禅寺。
中禅寺瞪着堂岛。
“虽然遗憾……不过你说的没错,人类将会愈来愈糟糕。这一点连我也明白。”
“不是愈来愈糟糕。这是宿命……”
堂岛狂傲地说。
“……只是你喜爱的古老良善的条款再也发挥不了效果罢了。无论是家庭、村落、城镇、国家,都会灭亡。这是理所当然的发展吧。我……只是试着加快它的脚步。”
“就算提早,也没有意义。”
“愈早当然是愈好。”
“即使如此,你也没有权利这么做。”
“我不需要权利。世界会顺其自然。”
“正是如此。所以……你没有必要干涉。”
“就算我不打算干涉,在我做为观察者涉入的阶段,世界就已经变化了。我明白我身为观察者的立场。”
“你不明白!”
“这一点你也一样,中禅寺。你所做的事,和我做的事完全相同。”
中禅寺拱起肩膀。
黑色的布袜擦过榻榻米。
“唯一一点不同的呢……”
堂岛静静地踏出脚步。
“……是你一点都不乐在其中。”
外套“飒”地一翻。
“……而我……乐在其中。”
堂岛抿着嘴巴笑了。
“……眉头还打着结的时候,你是绝对赢不了我的。”
“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赢你。”
中禅寺除下手背套。
“你说的没错,我一点都不觉得愉快。现在也厌恶得几乎想吐。”
“这样啊?那真是教人同情。我非常享受眼前的状况呢。截至目前,你大大地娱乐了我。很愉快,太偷快了。因为不管怎么说,能够破坏我的游戏的,大概也只有你一个人了吧。”
堂岛真的状似愉快地说。
“这、这傢伙真的……是为了好玩才做这种事?”
木场畏缩了。
“中弹寺……”堂岛唤道。“即使如此,你还是要保护即将毁灭的事物吗?”
“我一点都不这么打算。不过呢,堂岛先生,如果人类会灭亡,到时候我也会一起灭亡。我是这个主意。我不打算保护,也不打算阻止。如果这样下去人类会毁灭,那也是上天的意志吧。不管是阻止还是抗议,会毁灭的事物还是会毁灭。可是会留下来的时候,就会留下来吧,堂岛先生,我呢,会遵从上天的旨意。可是……我不打算服从你的意志。”
“好吧。不过中禅寺,就算是这样,你所做的事也太时代错乱了一些吧?像是守护家庭,这又有什么意义?就像守护国家没有意义一样,那不也是徒劳吗?守法有什么根据,和相信迷信有什么不同?主张个性、主张性别、主张立场,这种满是主张的丑陋世界,有何救赎可言?呐喊着废除阶级差异、废除等级差异,变得像概念的怪物一般,这样活着有什么好处?”
“那么我问你。有意义这件事,究竟有什么意义?什么好处、什么救赎、什么根据,难道你的意思是这些比吃亏、得不到救赎、没有根据更胜一筹吗,没那回事吧?所以你没资袼在那里说三道四的。”
堂岛一边的脸颊抽动,仿佛在嘲笑人似的。
“无论什么样的事物,不管是什么样的状态,只要存在于这个世上,只要发生于这个世上……那就是日常,这个世上……”
“……没有任何不可思议的事,堂岛先生。”
“说的没错!”
榎木津大声说道。
堂岛大笑起来。
“真没办法。这次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罢手吧。我会解散戍仙道,放回信徒。相反地……那里的内藤和岩川……我没办法庇护。他们将会以杀人凶手的身份被送交司法审判。”
“这也是没办法。”
“还有……木场。你妹妹被困在山中小屋,进退两难。你赶快去救她吧。”
木场露出奇妙的神情。
“还有中禅寺。我只有一句话:今后不许再插手。明白了吗……?”
堂岛转过身去。
蓝童子回头望了一眼,
与孩子们一同消失在走廊另一头。
白泽——
黄帝东巡
白泽一见
避怪除害
靡所不偏
摸扪窝赞
——今昔百鬼拾遗下之卷·雨
*
到了太阳完全高挂的时刻,警官队才上山来。途中的悬崖应该有许多道士和拳法师被抛了下去,但不可思议的是,警方竟说没有发现半个人。据说只看到山壁上挂着坏掉的轿子。
警官们纳闷不已,频频说着“真不可思议”。他们口口声声埋怨着昨晚那场狂骚剧究是怎么回事?结果剩下来的只有尾国可悲的尸体。岩川遭到紧急逮捕,但他似乎处于药物中毒状态,就这样被搬送到医院去。
百鬼夜行随着朝阳一同消失了。孩子们以及蓝童子、还有那名叫堂岛的不可思议男子,全都不见踪影。
木场在警官抵达稍早之前,只身前往加藤只二郎的山中小屋。前晚熟海那一侧的路障似乎已经被拆除,后来接到联络,包括木场的妹妹在内,修身会的研修参加者全都平安无事地下山了。
曝露在阳光下的户人村风景,完全就是一副悠闲的山村景观。废屋只是单纯的废屋,农家也只是单纯的农家。眼前的风景与鸟口的家乡没有太大的差别。老人们也都是随处可见的老人罢了。
那条宛如噩梦般的山路也是……虽然路况的确险恶,但也不是多么特别的道路。草就是草、树就是树、石头就是石头。鸟口终究没能找到半点沿路上发生的激战痕迹。崖上确实挂着轿子的残骸,但它怎么看都不像是多么豪华的东西。
就这样……鸟口下了魔山。
山脚下的成仙道信徒几乎都消失无踪。
路障也被撤除,形影不留。只剩下一堆乱糟糟的卡车轮胎痕迹。
不过……村上美代子独自一个人伫立在原地,默默地迎接下山的贯一和隆之。然后宛如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家人又肩并肩聚在一起。没有质问、没有道歉、没有慰劳、也没有纠弹。甚至,他们连句话都没有。所以彼此之间的问题丝毫没有解决吧。
鸟口这么说,益田便说:“家庭是不用解决的。”鸟口心想或许如此。所谓家庭,一定不是解决,而是维系下去的。
户人村的村人既然已经恢复记忆,迟早也都会离开吧。
毫无改变。
没错……若问过了一夜,是否有了什么重大改变?那就是毫无改变。
原本就形同没有事件。
不知为何,内藤看起来神清气爽。他拜托益田代他向黑川玉枝道歉。内藤说:“我绝对不会要她等我。”
然后……用不着套上绳索,内藤乖乖地让有马带到下田署去了。一问之下,听说目击者接二连三地推翻先前的证词。或许堂岛即便不必设法,事情就已这么注定好了。
——关口……
一定会被释放吧。
佐伯家的人必须收拾各自播下的种子。那个叫堂岛的人说他会解散成仙道,不过即使如此,岩田壬兵卫还是得关掉指引康庄大道修身会、佐伯玄藏则得关掉条山房、佐伯癸之介也得关闭韩流气道。至于佐伯亥之介,则必须为他对羽田制铁的背信侵占罪负起责任。今后,他们七人将会步上什么样的人生?鸟口完全无法想像。
中禅寺脱下外套,坐在河堤上。
榎木津睡在一旁。
鸟口蹲在旁边,青木望着河川。敦子和朱美站在远处的橡树下。
应该还得接受侦讯什么的,暂时会被扣留在这里吧。
原本厚重低垂的云雾散去,天空看来恢复了一点蓝意。
“真没意思……”榎木津说。“到底是赢了还是输了?真想至少揍个他一拳。”
“是啊,真想揍他一拳。”中禅寺说。“我讨厌那傢伙。”
“哦……?”
榎木津爬了起来。
“榎兄,被你踢坏的那个东西……”
“你说水母吗?”
“那是真的。”
“那不是细菌唷?”
“唔,表面是黏菌……但黏菌着床的东西,应该是徐福的遗体。可能是在漫长的岁月里失去了头和手脚吧。那个家原本祭祀的是徐福本身。徐福的字,就叫君房……”
所以才叫做君封大人吗?(注:在日文中,“君房”发音为gunbō,与“君封”(gunhō)发音相近。)
“哼哼……?”榎木津应道,又睡了。
鸟口思考着一件事。
家族……需要一个外人绝对无法干涉的传说。
即使分开生活,即使彼此反目……只要还保有传说,家族就是家族吧。但是一旦失去传说,家族就崩坏了。
所以,当榎木津踢坏君房大人的时候,佐伯家的传说就结束了吧。中禅寺之所以一脸悲伤,一定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十五年来不断迷失的家族,在重生的瞬间就终结了吧。
中禅寺……怎么想呢?
鸟口问不出口。
他害怕答案。
或许……在不需要传说的时代,也不需要家族。即使如此,在没有传说的时代,或许还是会诞生拥有新传说的家族。这是鸟口不会明白的事,也没有必要明白。
光保和益田爬上堤防。
光保边擦汗边说:“这个事件……真是糟糕哪。总觉得……好像宴会结束一般,空虚极了。空虚极了呢。”
“就像涂佛一样……”中禅寺说。
——涂佛之宴吗?
鸟口呢喃着,光保“啊啊”地应声。
“涂佛……对了,涂佛……”
光保说道,搔了搔头发稀疏的头。
“中禅寺先生,对了,呃,这个时候说这种话或许有些突兀,不过关于涂佛,有件事我忘了说。是关于我拥有的《百鬼图》这个绘卷。”
“哦,鸟羽僧正御真笔的……”
“对对对。那上面……其实也画有涂佛……”
“哦?然后呢?”
“那个涂佛的背后……有着一条这么大的、像鲶鱼般的大尾巴呢。这……能够成为参考吗?能成为参考吗?”
“呃……尾巴啊……?”
中禅寺说道,在榎木津身边躺了下来。
“……莫名其妙的涂佛,还有数不清的尾巴吗……?这下子多多良又要伤脑筋了吧。得从头来过了呢……”
“京极,你看。”
榎木津指着天空。
“这么一看,天空就是圆的呢……”
鸟口抬头仰望,
天空真的是一片浑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