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山喷发的天灾——的确有可能导致独立交易市的毁灭,后果难以想像。但奋力一搏后,反而让都市获得意想不到的许多好处。
成功处理流出的岩浆不必说,还得到『现存圣剑』这位强力的同伴,并从她口中得知了许多真相。不管是之后对敌国、对天灾、对霍尔凡尼尔,以及对圣剑的锻造——那些陷入苦战的诸多难关,可说得到了飞跃性的进展。
不过姑且搁下这样的成果,还是有让人高兴不起来的事。
——果然光靠我们自己的力量,根本什么也办不到嘛。
雨果·哈斯曼独自待在市长室。
藉由圣剑之力突破困境后,现在已是当天深夜。
解除避难警告时,太阳几乎已下山了,自卫骑士团在昏暗的天色下引导市民回家。直到刚才,协助工作才完全告一段落。
雨果把身体靠在办公椅上,叹了一口气。设置在桌上的玉钢发出淡淡的光芒,微微照亮他那流露出懊悔之色的表情。
他胸中依然有难以抚平的失意。尽管许多问题均已获得改善,有了大幅进展,但自己对火山喷发这项异变束手无策的情况毕竟令人无法容忍。
——靠这种方法解决其实并不好。
雨果拿起杯子,才发现里头是空的,便将手伸向水壶。他并没有把水倒入杯中,而是嘴巴直接就着水壶,一口气喝干里面的水,随后又用衣袖粗鲁地擦掉喷出的水滴。
「转换一下心情吧,之后还有许多该处理的工作。」
他喃喃低语,说给自己听。
关于那把圣剑,当她把自己的事向瑟希莉与汉尼巴尔解释过后没多久——
『太久没使用力量令我昏昏欲睡。详细的事等明天再说吧,你们就让恶魔小妹妹带我去就寝之处。』
语毕,她便恢复成剑的姿态。为了避免不听命行事而惹恼她,就按照她的期望暂时交给『莉莎』工坊来保管了。
造成那么巨大的破坏,体力会消耗到突然被睡魔袭击也是理所当然的。或许「丧失了封印相关能力」也是原因之一,正如她本人所言,圣剑的寿命即将告终了。
不加紧脚步不行了,雨果心想。
其实这也在预料之中,毕竟这回的骚动,会让好不容易恢复平静的市民再度陷入恐慌。继续把人留在独立交易市不会带来任何好处,恐怕之后会比预定更快推动后续的移居计划吧。
此外,透过旧圣剑的告知,新圣剑的完成也不再那么遥不可及。
而同样地,霍尔凡尼尔复活的危机感再度攀升了。
还必须确实准备与帝政同盟国即将展开的战争才行。
工作堆积如山。
——不过还有其他令人感到在意的事。
雨果望向自己的办公桌,那里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文件。
初代哈斯曼遗留下的研究资料也在其中。以前尤英从市公所书库找出来的东西,雨果也借来看了。虽然很久以前他便阅览过这些资料,但为了帝政同盟国的宣战布告,雨果决定再看一次。
令雨果感到好奇的是,宣战布告中的署名。
『齐格飞·哈斯曼』。
长期以来,关于齐格飞的来历始终是个谜。
唯一知道的,就是他率领着以魔剑、魔剑使用者和人外兵器等组成的战士团。另外,之前他袭击都市时,路克切断了他的颈动脉竟然没让他丧命——大致就是这种程度吧,后面那项情报反而让他的真实身分变得更神秘了。
不过这个『哈斯曼』的姓氏倒是成为了线索。
初代啥斯曼研究出祈祷契约,是构筑独立交易市基盘的先贤,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不过另一方面,他也在私底下进行许多不人道的实验。
根据官方资料,他并没有留下任何后代。实际上,他并不是没有生『小孩』。对日夜埋首研究的他来说,所谓的『小孩』其实就像人类对待幼小家畜的感觉一样——也就是『实验材料』。
——初代死后,又有人顶着他的姓氏现身,所以那个人到底是谁?
雨果拿起一册资料,强烈的不快感忍不住脱口而出。明了初代的研究内容后,他已不知几次浮现相同的想法:
「……初代果然就像恶魔一样啊。」
恐怕齐格飞也存在于这些研究资料里面吧。
诺亚·加德莱特是一名不具备特殊优秀能力的平庸青年。
被魔剑『菲萝尼卡』看上后,他数个月前才从帝政同盟国的骑士团转调至同国的战士团。诺亚性格怯懦,很不适合上战场。不过,更正确地说,就是托了他个性软弱的福,而恰好迎合了菲萝尼卡个人的嗜好。
诺亚如今正处于强烈的紧张与困惑当中。
「…………」
这里是前帝国领土的西部,邻接海岸的水都——『帝都』的主城。
今天诺亚被叫到主城之中的某个房间——
那是战士团领袖——齐格飞的私人空间。
这个房间的家具摆设非常少,但相对地,立足点却被散落一地的文件资料给占据,感觉像是他看过之后就随手扔在地上。一把设计非常精致的剑靠立在窗边,那大概是齐格飞的爱用武器吧。
「怎么了,坐下啊。」
「…………是、是。」
在房间主人催促下,诺亚在角落的一张椅子上就座。他全身不停发出急促的颤抖,大概是椅子歪了吧,震动传到地板上,再也没什么比这个更吵的了。
齐格飞以面对面的方式重重坐在另一张长椅上。
这名银发男子身材纤细,但高眺瘦长的身驱却显得剐柔并济。流线型的躯体搭配充满压迫感的三白眼,散发出的氛围让人联想到锐利冰冷的刃器。自颈项以下,则完全被漆黑得彷佛与幽暗同化的衣物包裹。
诺亚对齐格飞这名男子所知不多.没错,他基本上是自己的上司,但平常却很少在众人面前现身。具体的命令下达都由他的左右手——魔剑『法蓝西丝卡』负责,许多部下甚至只在很远的距离外看过他。
他的年龄同样不详。外表上看起来似乎很年轻,但又微妙地散发出老成的气质。在跟独立交易市宣战所发出的布告中,他署名自己姓『哈斯曼』,更加深了他身上的谜团。
突然被这名神秘人物叫来,诺亚感到害怕也是正常的。此外,诺亚还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事,这更令他大为惊恐。
不该知道的事——便是齐格飞不同于寻常人类一事。
「我从法蓝西丝卡那儿听说了。」
诺亚吓得耸起肩膀。
听到这儿,已经可以大致猜出自己被叫来的理由了。
「诺亚·加德莱特是个难得一见的胆小鬼。」
「……呜呜呜。」
诺亚感觉快哭出来了。
——果然是要提这件事……
调任战士团后,诺亚接受某项特殊训练并学会控制魔剑『菲萝尼卡』。而在一个月前左右也进行过第一次实战。对手是濒临死亡的黑发男子。诺亚跟魔剑『菲萝尼卡』联手与那家伙战斗。
菲萝尼卡的真实身分是模仿人外兵器造型的『铠甲』,可称得上是万夫莫敌的魔剑。结果诺亚却只受了一击,就因为『铠甲』缝隙被刺穿的痛楚而丧失了战斗意志,凄惨地败给那个黑发男子。
返回帝都之后,他便自行接受同属战士团的荷列休·迪斯雷利的训练。然而训练的成果并不显着。终于按捺不住的法蓝西丝卡往上报告,才导致他今天被叫到这里来吧。
不知道要接受什么样的惩罚,或者是又必须接受新的『训练』呢。
——我已经受够那个了……
诺亚想起以前被迫进行的训练,就感到心情沉重。那项训练是为了让他能控制菲萝尼卡。要说『特别』确实一点也没错,但内容却极其单纯。
被菲萝尼卡包裹着,直到可以控制她之前,都要不停斩杀毫无抵抗的人们,训练的内容仅只如此——
光是那么做,就轻易地麻痹了诺亚的心。不过即便被麻痹了,他依然认为:
如果可以的话,最好不要再接受那种训练了。
「抬起头来。」
诺亚不知不觉垂下了头,听到这话才猛然挺起身子。
「本来呢,你这种人一点用处也没有,我无法容许身边有废物存在。」
齐格飞的表情依旧难以解读。他眯起眼睛,就像在看一只无足轻重的虫子,靠着长椅的模样也显得十分慵懒。
「但菲萝尼卡却选择了你。擅自更换使用者只会让魔剑不快,况且她又是宝贵的魔剑,不能舍弃她的战力。这么一来只好从你身上着手了,你明白吗?」
「……是的。」
「诺亚·加德莱特,你害怕战斗吗?」
怎么会!诺亚正想否定,却急忙闭上嘴。
那人的三白眼紧紧盯着自己,那视线就像刀刃一般。诺亚感觉心脏直接被对方揪住了,因此只好老实回答:
「……我害怕,尤其怕痛。」
齐格飞扬起嘴角。这是他首度出现的表情变化。
「我不讨厌为自己辩解的家伙,不过脸皮太厚的人也会让我不愉快。」
还真难拿捏啊。这人愈来愈难应付了——尽管诺亚绝对不敢这么说。
「不过那些……我已经在训练中习惯了。」
「你是指害怕自己感到疼痛这件事吗?」
「是的。」
当诺亚觉得对话愈来愈像逼供时……
有结论了,齐格飞稀松平常似地点点头。
「只要不让你再度受伤就行了。」
诺亚不禁用力眨着眼。
——这个人在说什么?
「请、请问……?」
「你有意见?」
「不是,我、我不太明白那个意思。」
「既然如此,我会让你理解。你只有两个选项。第一是矫正这种胆小愚笨的性格。」
齐格飞懒洋洋地告知。
「第二是毫发无伤地取得胜利——学会这种战斗方式。就这两种,二选一。」
请不要开玩笑了——倘若对方不是齐格飞,诺亚应该会这样反驳吧。
毕竟自己这种性格已深入骨髓,根本不可能矫正过来。但是,话说回来,「不再度受伤」的战斗方式也太让人匪夷所思。就算菲萝尼卡是以一挡百的魔剑,但身为使用者的自己却能力有限。
不论哪一种选项,诺亚都觉得办不到。
「…………」
然而,诺亚只能不置可否地保持沉默。
他的脑海里被『不可能』与『办不到』的词汇充斥着。但即便把那些话说出口,感觉也像是不成熟的小孩在闹别扭。因此他无话可说。他低下头,双手握拳放在膝上,无助地颤抖着。结果齐格飞似乎掌握了他的心态说道:
「快点决定,我很没耐心。」
——啊,糟了。
会被杀。
没错,这种直觉可不是开玩笑,诺亚觉得全身的血液彷佛急遽被抽干了。
齐格飞并没有做出任何特别的动作,他只是懒洋洋地靠在长椅上,表情与声音毫无改变地催促诺亚回答。
不过诺亚明白。正如法蓝西丝卡所言,自己的确是『难得一见的胆小鬼』——也因为如此,他学会了察言观色的技巧,并没有错过此刻齐格飞散发出来的轻微杀气。
那名男子大概连眉毛都不皱一下,就可以取走自己的性命吧。
——怎、怎么办?要怎么突破如今的窘境?
他边冒冷汗边头昏眼花地思索。这时候该五体投地谢罪吗?不,那个人已经叫他『选择』了。如果不选择反而低头谢罪,可是一点用也没有,搞不好还会因此触怒他。那么……抵抗他如何?不不,绝对不可能。如果有菲萝尼卡也就罢了,徒手的自己毫无战力。难道想跟帝政同盟国为敌吗?自己又缺乏反驳他二择一说法的辩才。既然如此——就只剩下逃跑一途了。
逃得远远地,让齐格飞无法伤害自己。
这时思考的漩涡突然打住,当然,那并非诺亚已下定决心逃亡。
而是他察觉到了一点。
「你终于明白了?」
大概是观察出自己的表情变化,齐格飞刚鼻子哼了一声。
「老实说根本没有二选一这回事,你的选项只有一个——」
因为胆小的性格深入骨髓,所以无法矫正。
因为胆小,所以对逃跑这种行为一点抗拒感也没有。
这么一想答案就自行浮现了。
「之后不准受任何伤并取得胜利,活用你那逃跑的天赋吧。」
这时——
诺亚垂下肩膀,重重吐出一口气。不知何时浮起的臀部又重新坐回椅子上了。
「可以了,你退下吧。」
「……是。」
尽管点头表示遵命,但诺亚却没有马上起身。
那是因为——
「呃,可以请教一件事吗?」
「问我?」
齐格飞挑起一边的眉毛。平常这种反应会让诺亚吓得魂飞魄散,但今天大概是因为太疲劳而使感觉变迟钝了吧,他就这么开口问道:
「您……跟我们不同,不是人类对吧?」
诺亚当然知道这个问题太深入了。
但他的好奇心却战胜一切。真不可思议,自己的性质被人看穿竟是一件那么爽快的事,对看穿自己的家伙也产生了兴趣——不管是生活方式或想法,象征齐格飞这个人的一切他都想了解。此外,诺亚最想引出的内容,还是关于齐格飞的真实身分。
过去在战士团入团测验中曾发生过这样的事……
当时诺亚与荷列休并肩跟齐格飞交战。诺亚以魔剑『菲萝尼卡』,荷列休则持魔剑『法蓝西丝卡』上阵,结果依旧惨败,遭齐格飞压倒性的力量所蹂躏。然而那次齐格飞自己也被手中的魔剑——『艾莉莎·伊芙』的雷击烧焦一半身体——如果是普通人早就因此休克死亡了,但他却能承受着这股痛苦继续战斗。
那根本不是人类办得到的,事实上,荷列休也问过齐格飞本人这个问题。
『你到底是人类……还是恶魔?』
『都是。』
激战过后,当诺亚再次看到他时,齐格飞似乎没留下任何后遗症。即便他的身体表面有一半被火烧伤,外表看起来却像根本没发生过那场战斗一样。
当时诺亚只觉得毛骨悚然,不过并没有深入去思考。现在他的求知欲终于超越恐惧——更正确地说,反正对方也不会告诉自己这种人,所以诺亚才大胆发问。
果然,齐格飞瞪着空中皴起层。
看来还是不行啊,诺亚干脆地低下头。
「抱歉,我问太多了——」
「……无妨,就为了好玩告诉你吧。只是故事有点长就是了。」
诺亚吓了一跳,赶紧又把头拾起来。
「真、真的可以吗?」
「也不是什么必须隐瞒的内容。」
然后齐格飞又附加一句:
「我也想看看你的反应。」
他露出浅浅的邪恶笑容。
感觉像自讨苦吃啊,诺亚瞬间后悔了起来。
3
首先,齐格飞要确认一点。
「你当然听说过初代哈斯曼这个人吧。」
这恐怕没有人会摇头。关于那位人物的名号与知识可说是大陆史基础中的基础。
大约在四十五年前的战争末期,初代啥斯曼这位伟人建立起一座不隶属当时帝国、军国和同盟列国的独立交易市。同时身为大陆史研究第一把交椅的他,也发现了不把灵体用在恶魔契约而改以祈祷契约形式运用的方法,这种契约术式对因长年战争而荒废的大陆起了振衰起敝的贡献。
果然,从公开宣示『哈斯曼』这个姓氏后可以猜想到的,齐格飞与初代哈斯曼之间确实存在某种关联。初代一直到临死前都没有留下后代,那么两者间的关系又是什么呢?
齐格飞并没有打算立刻说明这点。大概是需要开场白吧,他继续讨论初代哈斯曼的话题。
「那家伙浑身充满求知欲。为了满足这种欲望,他愿意做任何事——」
尽管初代哈斯曼因各种功绩而扬名于世,但亲近他的人却不怎么愿意赞扬他。
这当中最超乎常理的,就是他所进行的『恶魔契约研究』。
研究材料是从前同盟列国大量采购的奴隶们。他先施加具备麻醉效果的祈祷契约,然后再以外科术式切开他们的胸膛,分别抄录心脏所刻的『死亡咒文』。手术后以药物让奴隶失去自主能力,引诱他们自行咏唱出本身的『死亡咒文』。重复这种过程就可以大量增加恶魔范本,以利研究进行——
「请、请等一下!」
愣了半晌的诺亚慌忙插话。
齐格飞说得很理所当然,但对诺亚本人来说却是前所未闻。
「那位初代哈斯曼……竟然私下以非人道的方式使用这种被禁止的恶魔契约!?」
「禁止使用恶魔契约的大陆法,是在战争结束那年制订的。那家伙可是更早就开始研究了。更正确地说,之后还是偷偷在进行……不然你以为他是怎么发现祈祷契约的?」
诺亚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毕竟他对祈祷契约并不熟悉。
齐格飞依旧一派平静的模样。
「作为恶魔契约研究的一环,他偶然找出了灵体的其他使用方法——祈祷契约的发现不过是种巧合罢了。不知牺牲了多少人命才得到的契约术式,大部分人都不清楚发现的过程,只觉得心存感激,独立交易市的一部分人士明知真相,却依旧默许他的研究。精彩吧?那些人今天还敢说自己是正义的一方呢。」
齐格飞喀喀喀地发出讽刺的笑声,诺亚只能愕然地望着他。
「那家伙整天想着研究的事,可以说是个标准的怪胎。」
他的口气——就好像初代是他的朋友一样。
诺亚突然想到:
自己不清楚初代啥斯曼的生卒年,但既然大战是将近四十五年前的事,而研究在更早以前就展开了,那初代应该活得很久吧。
齐格飞是在何时、又是怎么样跟对方认识的?
「不过,就算隐密地继续进行研究,战后除了祈祷契约以外,也没什么可观的成果。顶多就是顺应独立交易市那群家伙的要求提供霍尔凡尼尔的研究资料,或公开新的祈祷契约术式罢了。于是那家伙为了解闷而开始了某项实验。」
「为了解闷?」
「是啊,为了排解无聊——他进行了恶魔与人类的交配实验。」
「交配……恶魔与人类?」
不理会吃惊的诺亚,齐格飞继续道:
「不过这项交配实验并不是第一次尝试,过去就已经试过许多次了。」
当时所进行的,是『人型魔剑』与『人类男性』的交配。人型魔剑会产下魔剑之子,但一生产完就丧命了。不论试过几次结果都一样。
透过这项实验,可以推敲出人型魔剑全都是女性的理由以及其详细生理机能。不过,初代哈斯曼似乎觉得这种结果一点也不有趣,之后就放弃交配实验了。
「然而,战争结束后二十年或三十年,那家伙又卷土重来。」
「为、为什么呢?」
「不是说过了吗?解闷啊——单纯就是太无聊了。」
诺亚已经不知道怎么回应了。
为了排解无聊而进行人体实验……诺亚无法理解这种想法。
「首先,那家伙从同盟列国购买女奴隶,并让她们生下自己的孩子。」
「…………耶!?」
诺亚大为困惑。不是恶魔跟人类的交配实验吗?
「这项实验可以解决另一个问题。那就是——」
当时初代也想知道『年龄对恶魔契约的影响』。
因为每个人的死亡咒文不一样,所以进行实验前都得先切开胸膛直接加以确认才行。为此,能派上用场的实验品必须是耐得住外科术式的肉体。初代哈斯曼所收购的奴隶也都是壮年人。
然而这次的实验却放松了这项限制。为了验证前述的疑问,最后他决定,只要到了会说话的年龄就可以拿来当实验品。不过,即便是奴隶大国也很难找到幼儿奴隶,刻意去绑架的风险又太高,最后初代哈斯曼想出的对策是,干脆自己制造材料——也就是让女奴隶怀孕生产。
诺亚从刚才就很好奇这一点,所以问道:
「但我听说初代哈斯曼并没有留下后代……」
「那是官方说法啊。你也知道这种事实不能对外发表吧。况且那些小孩都只被视为『实验品』,那家伙并不把奴隶所生的孩子当作自己的后代。」
——太过分了。
不把人当人看,简直是疯子。
这时诺亚恍然大悟。
「难、难道……那些孩子当中的一个是……?」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不过错了。我并不在那些实验品里面。」
齐格飞立刻否定,诺亚感到大失所望。不过齐格飞自己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在故事中登场呢?
不理会诺亚的疑问,当事人继续说下去。
「总之,那家伙让奴隶们生产。」
生下的孩子们各自让其奴隶母亲照顾,等待成长为实验品。实验大致是从开始具备语言能力的一岁幼儿做起。
不用说,实验陷入了困境。毕竟一岁幼儿根本不具备撑过外科术式的体力。就算有人能勉强活下来,与成人不同的是,理性未成熟的幼儿并无法顺利执行恶魔契约,经常因此引发失控的状态。浪费了许多幼儿以后,初代哈斯曼决定提高实验的年龄。
就像这样不断反覆进行尝试。
「……由于得耐心等待实验品长大,可说是无比漫长的过程。但这种困难反而引燃了那家伙的研究热情。」
齐格飞冷笑着,但诺亚却在想别的事。
只相处几年就得生离死别的母子。为了异常的实验,母亲不得下养大自己的小孩。光是想像这种处境就让他感到背脊发寒。
——为什么有人能做出这种事?都不会良心不安吗?
浑身求知欲、解闷、排解无聊、研究热情。
光靠这些词汇就能一语带过?
「实验几乎都以失败作收……不过,唯有一例成功了。」
成功了——这番话,或者该说这样的声响贯穿了诺亚的胸膛。
齐格飞并没有在注意他。至此之前始终一划倦怠模样的他,这时突然振作精神,挂着如面具般的扑克脸,就像是要壁抑某种情感一样。
他断断续续地叙遖道:
「成功案例是一名四岁的女孩。那女孩两度执行恶魔契约。第一次把一只手献给灵体,诞生了一把魔剑……你知道魔剑的恶魔出现条件吧?术者对神抱持憎恶执行契约时,就有很高的机率可以诞生魔剑。那名年仅四岁的女孩抱持着足以制造出魔剑的强烈憎恨。」
诺亚想起菲萝尼卡变化为魔剑时的咒文。
『解开沉眠,以罪酪酊。呈毒于狮——以杀神。』
——生下菲萝尼卡的术者应该也非常恨神吧。
「第二次的恶魔契约,让那小女孩尸骨无存。因为失控了。小女孩牺牲剩下的肉体,诞生了一只恶魔……这么一来,终于达成最初的目的了。」
最初的目的?诺亚不解地歪着头,不过他很快就了解了。
是交配实验。
「关于执行契约的术者性别,跟从那人身上造出的恶魔性别是否有因果关系,到目前还不明朗。反正这回的实验所降生的恶魔,身上具备男性器官。接着,那家伙——初代哈斯曼,就让那只恶魔去上那些女奴隶。」
假使恶魔不具备男性生殖器而是女性器官呢?这种问题就不必问了。那种情况,初代哈斯曼一定会对调两者的立场,让奴隶去侵犯恶魔吧。诺亚终于渐渐理解了他的行动。
总之——
以前的交配实验是『人型魔剑』配『人类男性』。
而这回的交配实验则是『恶魔』与『人类女性』。
「结果后来又一直失败。大抵恶魔都不具备人类那样的思考能力,几十名奴隶白白被恶魔当成食物吃掉。不过,那家伏又投下药物加上以祈祷契约控制恶魔,终于成功让恶魔与一名奴隶性交。」
「结果呢……」
「怀孕生产了,小孩生下来的时候,母亲因休克而死。」
「……」
不过,这么一来也证明恶魔跟人类是可以生下后代的。想必花了很多年吧,一连串的实验终于有了成果——看起来是这样没错。
没想到齐格飞脸上却浮现阴沉的笑容说道:
「附带一提,那孩子也是个离谱的不良品。」
「耶?」
「外观是人类幼儿没错,但那家伙却不具备最重要的生殖机能。」
人类与恶魔的异种交配果然只会制造出异端的生命。
被生下来的孩子无法延续血脉,只能存活一代。
所以——到这里诺亚总算明白了。
「不过那也是花了长时间才获得的实验结果,那家伙觉得把成果处分掉太可惜了。为了从实验成品身上找出大量资讯,那家伙努力地蹂躏对方。最后留下的就是一些妥善保存下来但却没啥用处的情报。实在是滑稽之至。」
他脸上又浮现阴郁的笑容。
再怎么样诺亚也不可能猜不出来。
「那个成果……就是您吧。」
一说出口,诺亚立即察觉自己失态了,毕竟他在声音中流露出一丝丝同情的意味。
齐格飞不悦地冷哼一声。
那模样简直就像小孩子在闹别扭——这想必是诺亚的错觉。
4
疑问尚未全部厘清。
初代哈斯曼执行刚才说的交配实验,应该是在战后二十年或三十年吧,此外生下恶魔与奴隶的孩子也花了不少岁月。
今年是战后四十五年,也就是说——
「您的年纪……究竟是几岁?」
终于想到了吗——齐格飞掀起嘴角。
「正如你的想像,我还不满十岁。」
「十……」
也就是说年纪只有一位数?虽然还不至于是三岁这种夸张的数字,但不管怎样都跟他的身体外观完全不符。原本齐格飞的外貌就很难猜出年纪了,就算他说自己已三十多岁,诺亚也会相信吧。
「恶魔的血统会使成长异常加速,直到最近我才停留在目前的模样。」
「嗄……所以受伤也能迅速恢复?」
「原理是相同的。」
这么一来,被火烧过后完全没留下任何疤痕的原因也获得解释了。
不过,话说回来——诺亚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对于谈话的内容实在很难发表任何感想。那么多极度残酷的实验,光是听就感觉消耗了大量的体力。如果要说诺亚的感想,也许就是「疲惫不堪」吧。
这时,齐格飞直接了当地表示:
「我并不要求你发表感想。」
「咦?」
「看你那张脸就够了。」
有一瞬间,诺亚无法理解对方在说什么。
不,他只是假装听不懂而已。
事实上,听了初代哈斯曼穷凶极恶的作为后,诺亚既没有感到愤怒,也没有因恐惧而铁青着脸。但是,即使他的言语与态度表现出难以谅解之意,但他的表情却无法掩饰内心真正的感受。
潮红的脸颊、扩张的鼻孔、扬起的嘴角——这些全是铁证。
初代哈斯曼为了私欲把他人当道具看待的残酷与自私——这种自己无法拥有的感觉、无法实现的行动,在在让诺亚产生了类似憧憬的情绪。尽管对这样的自己感到不庄重而且丢脸,但前者的情绪仍然压倒性地大于罪恶感。
「难、难道我被菲萝尼卡传染了?」
跟那种虐待狂在一起,就算受到一点影响也不奇怪吧。诺亚这么自我解释。
错了,齐格飞斩钉截铁地否定他的想法。
「你根本跟我们是同一国的。」
即便生而为人,诺亚一出生就跟菲萝尼卡及齐格飞是同类。诺亚不知道自己对此该感到高兴还是失望才好。
——不管怎样部不要紧了。
因为自己已完全浸淫在这个世界当中。
现在还想挽回也太迟了。
「……不过,怎么会突然讨论起我?」
以玩笑话来说,这内容也太过沉重了,况且两人之前并不亲近。对齐格飞来说顶多是一枚棋子的诺亚,竟然能让前者花费这么多时间。
齐格飞将乎搁在一侧的膝盖上撑住下巴,咧嘴笑了。
就好像他已经等这个问题很久了。
「你要跟菲萝尼卡完全契合才是一把魔剑。也就是说,你是菲萝尼卡的零件。少了你,魔剑『菲萝尼卡』就无法发挥机能。」
事到如今齐格飞才这么说道。
「此外,你也知道了,你的主人是什么样的存在——我身上流着什么人的血液。」
初代哈斯曼的血统。
不把人当人看,疯子的后裔。
「你应该再也不想从我身边逃跑了吧?」
是啊,诺亚确认了这点。对方这么做的目的简单说就是为了绑死自己。
——我是个无可救药的胆小鬼。
既软弱,又极度害怕疼痛。由自己说出口感觉好像很奇怪,不过诺亚是个随时都有可能逃离战场的家伙。
像这种心志软弱的人类与菲萝尼卡携手会变成不安的因素。因此齐格飞才要坚定诺亚的意志。让诺亚·加德莱特明白他的主人是多么恐怖的人物,这么一来,诺亚就「连逃跑都不敢了」。
诺亚在心底感叹地喃喃说道——
一切都如您所料啊!
他的心灵完全屈服于齐格飞,再也不会违逆对方的命令。
「谈话结束。」
「是的,非常感谢您。」
不知不觉间竟然待了这么久,这回诺亚终于从椅子上站起身。
来到房门前,因为有件事忘了问,于是他又转过头。
「请问……」
「……什么?」
「您是怎么从初代哈斯曼手中逃离的?」
霎时,诺亚有种室内温度急遽下降的错觉。
他好不容易咽下差点冲口而出的尖叫。
对方那充满杀气与怒意的三自眼,正贯穿着自己。
「你怎么会以为我是『逃出来』的?」
「咦?不,那个……因为我听说您接受了残酷的实验……」
语尾变得模糊不清,诺亚几乎要喷泪了。
主人的视线刺穿了他的身体,就连想躲开他的目光都不被允许。
「……你知道封印强化远征吧?」
「听、听说过,从、从法蓝西丝卡小姐那里。」
「那家伙在那场远征中死了,被霍尔凡尼尔的『手脚』干掉。因此我就恢复了自由之身。」
「原、原来如此。」
诺亚尽管这么回应着,心中却难以摆脱其他想法:
初代哈斯曼真的是被霍尔凡尼尔所杀吗?
「快滚吧,碍眼的家伙。」
「失!失礼了!」
诺亚慌忙离开房内。一滚到走廊上,他的腿就软了,不过他还是用爬的远离齐格飞的房间。要能够用正常方式走路还得花上一点时间。
「…………啊。」
在走廊上踱步时,诺亚才想起还有另一件事也忘记问了。不过,那个并不怎么重要,假使不小心又激怒对方就惨了。一想到这儿诺亚就改变主意,决定将疑惑保留在心底。
那个疑惑是——那名小女孩用一只手臂换来的魔剑,现在在哪里呢?
诺亚·加德莱特离开房间之后——
突然,黑色的火焰柱升起,散落地板的大量文件眨眼间被烧成灰烬,但不可思议的是火势并没有继续扩大。火柱不到几秒钟就消失了,焦黑的地板上多出了一名女子。
那是位全身漆黑装扮的贵妇人,包括眼珠与头发在内,裹着她那如枯木般细长身躯的晚礼服也是黑的,但肤色却呈强烈对比地病态苍白。她的表情感觉不出一丝温度,是名气息莫名淡薄的女子。
她正是焰型魔剑『艾华多妮』。
诺亚与艾华多妮尽管见过几次,但诺亚却没看过她身为剑的姿态,因此就算她在房内倾听诺亚与齐格飞的对话,诺亚也始终不知道。
变化为人型的艾华多妮回头望向长椅。
「如此多话还真不像您的作风。」
「……」
「诺亚·加德莱特跟以前的您很像。虽然只有一部分。」
「……小心我把你折断。」
齐格飞发出郁闷的声音威胁道,接着便仰头望着天花板。
与诺亚对话的内容又在他脑中响起。
『恶魔的血统会使成长异常加速,直到最近我才停留在目前的模样。』
那个胆小鬼大概没想到吧。
所谓的成长异常快速,就代表寿命也比普通人类短。
而成长停滞下来——也暗示着自己的死期将近。
因此齐格飞有必要加紧脚步。
在这个身躯腐朽之前,务必要达成所有心愿。
「你们都去死吧。」
他以隐约带着孩子气的口吻自言自语,艾华多妮却只是沉默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