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某天，莉纱曾和一个徒弟进行过这样的对话。
“师傅，您到今天为止都没想过要结婚吗？”
“没有啊，因为我连那种对象都没有。”
“意思是说，师傅一直以来连半个恋人都没有？”
“是的，半个都没有耶！”
“那您曾经喜欢过谁吗？”
“没有。”
“真的？一次都没有？”
“对。”
“连对师傅的师傅都没有？”
“那个……路克可是你的祖先耶！”
“我知道，但我觉得您应该至少会对他有那么一点点想法才对啊！”
“就说没有了。”
对莉纱来说，路克•恩斯华滋是捡到她的救命恩人，也是教导她锻造技术、既严格又温柔的师傅，更像是需要她照顾的孩子——也就是不可取代的至亲。她对他有亲情、敬意，但是却没有将他当成异性的感情。
不只是路克，她对谁都不曾有过爱情。
但她却知道那是何种情感。
——只要看着那两个人，就算不想知道也会知道。
在一旁看着路克和瑟希莉，即使是不懂爱情的莉纱也知道爱情为何物。所以她可以斩钉截铁地说，回顾自己的半辈子，她从不曾体验过像那两人般全心全意爱着对方的经验。
她不是人类而是恶魔，这绝对不是理由。
因为和她同是恶魔的魔剑『亚里亚』，就爱上了别人。
——可能我是自顾不暇吧！
因为我有无论如何都必须达成的事。
因为我必须一心一意、不停往前走。
所以我没有时间考虑恋爱的事。
……就是这样。
即使那段时间长达三〇〇年。
1
莉纱还记得瑟希莉第一个孩子出生那天的情景。
那时，『三国一都市会议』变成了『二大陆会议』，这边与那边的大陆正式缔结邦交，并开始进行海盗应对策略的第一步——于全大陆的海港建设防卫设施。
那天中午天气非常晴朗。
接到瑟希莉快要生了的消息后，她的朋友、同事及上司等知交纷纷涌到建在独立交易市三号街的坎贝尔家。
三号街自卫骑士团团长汉尼巴尔•昆萨、副团长雷吉那多•戴拉蒙和其妻——瑟希莉的同事帕蒂•戴拉蒙、身为瑟希莉后辈的自卫骑士团团员希尔妲•柯文迪许及哈泽尔•金伯莉、市长尔果•哈斯曼，以及军国出身的学者尤英•班杰明。
他们全都放下手边的工作赶了过来，挤在起居室等待孩子降临——
“好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
同时为里间传来响彻全屋的惨叫颤抖。
“比和霍尔凡尼尔决战的伤口还痛啊啊啊啊啊啊！！”
太过具体的惨叫让众人惊恐不安。
莉纱那时在帮忙接生，后来才听说当时男性们全都一脸苍白地沉默不语；年岁尚轻的哈泽尔因过于害怕而哭出来，女性群众不停安慰着她，自己也快要生产的帕蒂则因晕眩昏倒需要急救，总之场面非常混乱。
——但比起生产现场的惨烈，那些都不算什么。
丈夫路克和母亲露西分别在两边握着产妇的手，不断地鼓励她。
但两人的声音全都消失在妻子瑟希莉的惨叫之中。
负责接生的婆婆麦德莉，用着不输给产妇惨叫的声音恫吓激励着。
在这个几近于战场的生产现场，莉纱哭个不停。她一边与坎贝尔家的专属管家菲欧帮忙麦德莉，一边不断啜泣着。
比她所知道的任何人都要勇敢的瑟希莉居然这样喊痛，莉纱有些被吓到了，除此之外，让她泪流不止的最大原因，是她被其中的『热量』震撼了。
无论是交织的话声或激烈骂声、产妇的滚滚血液或散发出来如火般的体温、众人全力支持产妇的温暖心意，或是接触到这些而全身无止尽发热的自己——
一个人的诞生所必须的『热量』。
被席卷的热气震撼到的莉纱，完全无法停止哭泣。
当然，就算如此。
“莉纱！如果受不了的话不用勉强！”
“不，我一点都不勉强！请让我帮忙到最后！”
她大声回应麦德莉，完全没有要逃避的意思。
她为自己可以见证这一刻、可以处在这个热量当中而骄傲。
她说什么都不会离开瑟希莉。
“加油！瑟希莉小姐！加油！！”
结果——
瑟希莉的阵痛从中午持续到傍晚，原本响彻屋内的声音最后也嘶哑了——这时，洪亮的婴儿哭声取代母亲的声音响起。
在炸雷似的欢声中，莉纱昏了过去。
等她醒过来时，四周已经夜幕低垂。
“…….”
莉纱在床上抬起上身，呆呆望着透过窗户射进来的月光。她隐约记得自己昏了过去，所以这里应该是坎贝尔家的寝室？
她悄悄地走出房间，屋子里寂静无声。
她拖着疲倦至极的身体走去起居室，那里有一个人在。褐发盘在脑后、穿着朴素的女仆服——是管家菲欧，她独自啜饮着酒，看到莉纱后“哦”了一声。
“你可以起来了吗？”
“是的，好像给你们添麻烦了……大家都回去了吧？”
“嗯，原本想在这里喝杯酒庆祝一下，但有宝宝在也不好太过吵闹，除了我和露西夫人以外，其他人都到街上去庆祝了，路克也被麦德莉大姐硬拉了出去。”
“露西夫人和菲欧小姐呢？”
“我们留下来确保宝宝平安无事，不过露西夫人好像已经睡了。”
“咦？那……菲欧小姐从那时就一直没有休息到现在吗？一个人？”
莉纱惊讶地确认。那场生产几乎是长期奋战，现场的所有人都累坏了，如果是像麦德莉他们一群人跑去庆祝就算了，但一个人独自撑到这么晚的时间……
“我睡不着。”
菲欧苦笑着。
“我的脑袋还在兴奋。你会在这么奇怪的时间点醒来，不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说得也是。”
就像她说的，莉纱后脑有些微微发痛，像在提醒疲倦的身体“现在不是悠哉睡觉的时候”，不断阵阵发热并隐隐作痛。
但这个头痛却不可思议地令人舒服。
菲欧喝干酒，深深叹了一口气。
“生孩子真是件了不起的事啊！”
“是的……真的很了不起。”
“不知道为什么，我在宝宝出生之前，就一直处在感动的情绪中。”
“……嗯，原来如此。原来那是感动啊！”
“你倒是一直在哭呢，右眼都肿了喔！”
“果然肿了吗？好丢睑。”
“有什么关系，那也算是名誉的负伤嘛！”
在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交谈中，某处传来了高亢的啼哭声。莉纱和菲欧对看一眼，一起朝着声音来源走了过去。
“瑟希莉，我们进去啰！”
来到目标的房间前，菲欧招呼了一声后打开门。
“……啊。”
从她身侧偷看房内景象的莉纱，不禁屏住呼吸。
映照着月光的床上，瑟希莉将啜泣的婴儿抱在胸前“乖乖乖”地安抚着。
她的侧脸因生产的耗损而有些憔悴，但望向自己孩子的眼神却充满了慈爱，嘴角绽放的微笑在月光造成的微微阴影中显得特别鲜明，像是在证明幸福般闪闪发光。
——好美。
那情景仿佛一幅画，莉纱不禁眼底含泪。
“还好吗？”
“嗯，只是睡到一半醒过来，在闹别扭而已……莉纱？”
莉纱被叫到，连忙擦掉眼泪。
她小心地放轻脚步走到瑟希莉和宝宝旁边。
然后，瑟希莉将宝宝朝她递了过去。
“咦？”
“你要抱抱他吗？”
“可、可以吗？”
“我非常希望你能抱抱他。”
莉纱惶恐地接过被清洁白布包裹着的婴儿。
看起来很轻却很沉重，实实在在的生命。莉纱用绝不会让他掉下去的姿势紧紧抱住他，结果刚才还一直啜泣的宝宝竟然慢慢安静了下来，令人讶异地马上睡着了。
“哇、哇……睡、睡着了。”
“唔，刚才我抱的时候他还在闹呢。”
嫉妒了吗？菲欧在旁边笑着。
“当然不是，我很高兴呢！这代表我的儿子也把莉纱当成家人了。”
——瑟希莉小姐每次都说这种话。
老是这样刺激我的泪腺。
“……是男孩子呢！”
“是啊。”
“但是发色有点偏红，鼻子也……和瑟希莉小姐很像。”
“莉纱也这么觉得？晤……要是像我的话，未来就令人担心了。”
“说得也是，到时候一定会乱来。”
在安详熟睡的婴儿身边，两人低声窃窃私语。
只是这样就不可思议地令人满足。
——好幸福啊！
幸福得让人害怕。唉，莉纱颤抖着叹了一口气。
谢谢你，瑟希莉向她们道谢。
“今天让你们看到很丢脸的一面，莉纱、菲欧，谢谢你们陪我到最后。”
莉纱表示自己的心情也一样。
菲欧则取笑她：
“听到『比和霍尔凡尼尔决战的伤口还痛』时，我忍不住笑了。”
“哎呀，这可不是笑的时候……下次就换帕蒂了，真令人担心。”
“是啊，她听到瑟希莉的惨叫声还昏了过去呢。”
“真的吗？感觉有点对不起她……”
“不过，痛觉也有个人差异，如果她真的很不安，你就以过来人的身分支持她就好了。”
“嗯，那当然了。”
“到时我也拜托你啰！”
“嗯，那当——”
瑟希莉突然停住。
原本一脸欣喜地看着宝宝睡脸的莉纱也“……咦？”地抬起头。
“菲欧？那是什么意思……”
“喂喂，你们也太迟钝了吧？艾金斯家可是代代服侍坎贝尔家的家族，侍奉的主人有了继承人，就代表——”
菲欧抚着自己的肚子，嘴角微微扬起。
“我也得生下后继者了。”
2
身为长子的儿子被取名为“葛尼路斯•坎贝尔”。
瑟希莉和路克之前曾就自己的子孙——不只是自己的孩子，还包括往后代代相传的子孙们，该继承『坎贝尔』或『恩斯华滋』哪边的姓氏进行过讨论，结果两人决定使用前者。
莉纱询问原因，路克告诉她：
“恩斯华滋家和锻造技术的关系是斩不断的，继承恩斯华滋的姓氏，就代表他们必须作为锻造师活下去……但我希望他们有选择的机会。”
“选择……”
“『拯救亚里亚』这个使命，说得直接一点，不过是我和瑟希莉的任性。即使不做，一样能维持霍尔凡尼尔的封印。最重要的是，对我们的子孙来说，亚里亚就跟陌生人没两样，让他们去拯救一个没有交情的对象，实在太强人所难了。如果可能的话，我当然希望他们能继承这个使命，但不管怎么说都不能强迫。要是没有足够的决心，只是被迫这么做的话，也无法打造出圣剑，所以我希望他们能用自己的意志选择。如果我们的子孙有谁能完成祖先任性的愿望……如果有人愿意背负这个使命，再让他继承恩斯华滋这个姓氏。”
“因为这样，你们才会选择让孩子姓坎贝尔吗？”
“嗯，坎贝尔家不像恩斯华滋家有这些包袱，想当骑士或锻造师，甚至其他职业都随他们选择。”
难道——
“所以莉纱，如果哪天有人说要当你的徒弟——”
路克这时说不定已经有预感了。
“就请你彻底锻炼他吧！拜托你了！”
关于自己的生命快到尽头这件事。
葛尼路斯出生后第二年，瑟希莉又有了第二个孩子。
这回和上次一样是辛苦的难产，但孩子还是平安地生下来了，这次是个长得像路克的女孩，取名为『洛莉塔•坎贝尔』。
同时，大陆对抗海盗组织的行动陷入困境。
虽然接到了新大陆所提供的海盗应对策略及航海技术的相关指导，但这边的海战经验实在太少，他们尚未具备在汪洋大海中与海盗战斗的能力，几乎只能一面倒地受到突袭。大陆各处不断传来遭受海盗祸害的消息，各国只能暂时专心防卫自家的海港。
另一方面，独立交易市也派遣自卫骑士团前往邻近国家的海港，帮助他们进行防卫。除了怀孕期间及刚生产完的时间以外，瑟希莉也十分积极地参与调派。
然而——
这时候，路克的身体也已经到达极限。
那一天，晴空万里。
时节是春天中旬，空气中满是暖意，青翠的草地随着凉爽的风摇曳。
在『莉莎』工坊。
屋外放着并排的桌椅，莉纱和路克、瑟希莉一起围在桌边。
夫妇怀里各抱着一岁多的葛尼路斯和前几天刚出生的洛莉塔。葛尼路斯被路克的右腕扶着，坐在他的膝上一脸不可思议地盯着灰幕森林。妹妹洛莉塔则被抱在瑟希莉怀里，在暖暖的春日阳光中熟睡着。
瑟希莉一边左右轻摇着洛莉塔小小的身体，一边轻声感叹：
“我好像很久没来这里了。”
“咦？是吗？”
“嗯，因为现在路克和莉纱都跟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嘛。注意到的时候，我已经很少过来工坊这里了。”
那已经是二、三年前的事了——当『寻找陨铁兼新婚和慰劳旅行』告一段落，他们回到了独立交易市，莉纱和路克在坎贝尔家的人们劝说下，一起搬到了坎贝尔老宅。莉纱除了每天去工坊进行锻造，还同时帮忙屋主坎贝尔家的家事，等瑟希莉及菲欧生了宝宝后，还兼任宝宝们的保母。
至于最重要的陨铁，则由少女王洁诺比以『圣剑锻造师』之名向全大陆发起号召，如今各地的行商仍会定期运送陨铁过来。
只可惜原本能以廉价买到的陨铁，其特殊及稀少的性质渐渐为众人所知，现在价格也逐渐攀升，令人十分烦恼。
“其实你们也很想邀麦德莉女士一起住吧？”
“母亲大人在洛莉塔出生后，又马上启程去外地了。她明明这么忙，在我快生产的时候还是赶了回来，议我实在很不好意思。”
和莉纱他们一样，瑟希莉也向麦德莉提出一起住的邀请。
但她实在太忙了，这几年一直陪着新大陆那边的人前往各个海港巡视，同时进行对抗海盗的指导。
不过，她每次只要经过独立交易市附近，就一定会来看看他们，瑟希莉快临盆时也会现身主持一切。
“真是个伟大的母亲。对吧？路克。”
“只是老丢下亲生儿子不管就是了。”
“哎呀，你觉得寂寞吗？”
“说什么傻话。”
路克假装不满地抱怨，然后——
他忽然想起什么似地低头看向膝上的儿子，接着说：
“不……或许我真的觉得有点寂寞吧。”
他的脸上浮出苦笑。
“我本来希望能见她最后一面。”
莉纱没有说话，也说不出一句话。
因为征兆早就出现在眼前了。痩削的脸颊、开始变白的头发、肌肉流失的纤细右臂、满是皱纹的脸——路克的容貌在这一年间急速衰老，提醒周遭的人他大限将到了。
然而由他亲口说出来，今天还是第一次。
“真抱歉啊——瑟希莉、莉纱。”
其实，大家会一起出来散步，也是出自路克的邀约。
所以莉纱早就隐约猜到他接下来会说什么话。
“我快死了。”
“我不要！”
第一个反弹的是瑟希莉。
她看着丈夫的眼睛，斩钉截铁地说：
“如果你敢死，我绝不会原谅你。”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没办法啊！”
瑟希莉像个任性的孩子般，只重覆说着“我不要”。
“你明明答应我会『努力活得更久』的！”
“我这样已经算很久了。”
“不够……一点都、不够。”
她的声音渐渐失去力量，夹杂着哭音。葛尼路斯看到母亲垂下头，想爬到她身边去，路克赶紧将差点滑下膝头的儿子抱好。
“……真是的，你在干什么呢？”
瑟希莉忍不住轻笑出声，她将洛莉塔用军手重新抱稳，再将空出来的另一边靠过去，路克随着她的指示将葛尼路斯递给了她。
“妈——”
“谢谢你喔，葛尼路斯，妈妈没事。”
瑟希莉微笑着，放任儿子拼命伸长双手抚摸她的脸。看到母子的互动，路克有点尴尬地用空出来的手抓了抓后脑勺。
这时，莉纱也毫不客气地开口了。
“我也不要。”
怎么连你也这样，路克呻吟道。
“我还有很多很多事要路克教导。”
“没有了。关于锻造的技术，我能教的已经全部教给你了。只要你继续钻研，很快就会超过我。”
“那就请你看着那一天到来。”
——啊啊，不行了。
她阻止不了逐渐变得模糊的视线。
“今后也请和我们一起见证一切。”
近在眼前的路克面容开始歪曲，一想到再这样下去就要看不见他了，莉纱忍不住用手背拼命擦掉右眼的泪水。
“……我之前就一直很想问你。”
“嗯？”
她将手从眼前移开，重新看到路克清晰的面容。
“我有没有让你背负太多责任？”
莉纱不懂路克这句话的意思，疑惑地歪着头。
他不在意地继续说：
“明明是我丢出『拯救亚里亚』这个吓人的使命，却没办法靠自己的力量完成，但葛尼路斯和洛莉塔，还有我的子孙也不一定会代替我实现它，我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你身上，自己就这么死去。所以我想问问你，我有没有让你背负太多责任？如果我留下来的『莉莎』工坊，还有恩斯华滋家的姓氏对你来说是沉重的包袱——”
“我受不了了。”
莉纱像是再也听不下去，直接打断路克的话。
要不是葛尼路斯和洛莉塔在场，她可能会站起来拍桌子。
“我真的受不了了，没想到我竟然被人如此小看！”
莉纱的怒气让路克困窘地缩回身体。
“我没有小看你的意思……”
“不，你不但小看我，还把我当傻瓜、当白痴！你听好了！那些全都是出于我的意愿。做为首席弟子继承路克的事业、打造圣剑拯救亚里亚、在未来某一天传授锻造技术给继承路克和瑟希莉血缘的子孙，全部都是我想做的事！背负太多责任？沉重的包袱？别说笑了！那全是我用自己的意志选择的生活方式，就算你现在叫我别做我也不会答应——这种事情，就算不问你也应该知道啊！”
莉纱一口气说完所有的话之后，不停喘气，洛莉塔没有被吵醒简直是奇迹。只见她完全不受影响地熟睡着。
“抱、抱歉。”
“就算你道歉，我也不会原谅你。”
“原谅我吧！我会把这个留给你的。”
因为太过突然，莉纱不禁沉默下来。
——这个？
路克指着自己的左眼。
那是拟态为左眼球的『魔眼』。
“我死了，这个就给你。”
“……不、不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我想给你，给我最初也是最后的徒弟。”
——好过分！好狡滑！好过分！
他都这么说了，自己根本无法拒绝。
她忍不住掉下泪来。
“真是的……现在想想，路克好像老是把莉纱弄哭。”
瑟希莉忽然将葛尼路斯放到莉纱膝上。
葛尼路斯就像刚才安慰母亲那样，温柔地摸着莉纱的脸。
莉纱低着头隐藏自己的眼泪，听着路克和瑟希莉的话。
“虽然是这样没错，但我也不是故意要弄哭她的。”
“那样就更恶劣了……呐，路克。”
“嗯？”
“我会活得很久喔？”
“……嗯。”
“所以，即使你先走了，我还要很久才会到那边去。”
“应该是吧。”
“如果不愿意的话，你就要尽量活久一点。”
“不愿意的话？”
“不愿意的话。”
“伤脑筋了，我当然不愿意啊。”
“那就决定了。”
“你这样太为难人了。”
“哪里为难了？你爱我吧？不只是我，你也爱葛尼路斯和洛莉塔吧？那就做得到。”
瑟希莉继续说：
“我也会永远爱着你的。”
莉纱在这时抬起头来。
望着路克的瑟希莉脸上满是笑客。
就像在骄傲地宣告，她对自己的话有不可动摇的自信。
“所以请你听从我任性的愿望。”
“知道了，我认输。”
路克叹息着，瑟希莉向他伸出手。
两人就像交换约定似地紧紧握住对方的手。
“答应我了？”
“嗯，我答应你。”
“你爱我吗？”
“……嗯。”
“说出来。”
“我爱你。”
莉纱紧紧抱住葛尼路斯的身体。
求求你，莉纱绝望地祈求着，向某个神祇。
——请再给路克一点时间。
除此之外，她现在什么也做不到。
路克在半个月之后过世。
清晨，躺在他身边的瑟希莉发现他在床上如同熟睡般停止了呼吸。
他过世的消息立即传遍了整个独立交易市。
原本应该低调肃穆的葬礼，变得像祭典般热闹盛大，市民从交易都市各处涌到坎贝尔老宅，来凭吊这位拯救大陆的男人——『圣剑锻造师』路克。
当然，平常就和路克感情深厚的朋友们也共聚一堂。
汉尼巴尔忍不住当场流下男儿泪、尔果仰天哭泣、尤英低头握拳、雷吉那多抱着双手捂脸的帕蒂、哈泽尔茫然呆立、希尔妲靠在墙上动也不动、露西跪在茫然的葛尼路斯和洛莉塔身边
拼命祷告、菲欧一边哀叹一边处理葬礼事宜，而麦德莉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出现在老宅，抱住自己已陷入沉睡的孩子——
这当中，瑟希莉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尽责地主持葬礼上的一切。
莉纱自然在身旁协助她。
葬礼告一段落之后，路克的遗体被葬在六号街的公墓。
莉纱从瑟希莉手中接过路克留给她的遗物。
她解下眼罩，在瑟希莉面前将那颗『魔眼』嵌进空洞的左眼窝。
原本拟态成路克眼球的恶魔，在莉纱的眼窝里疯狂乱撞，将自己重塑成适合新宿主的形状。那激烈的疼痛让莉纱流下泪来，也让她理解了一件事。
今后，她将见证许多生命诞生的那一刻——
同时，也将见证许多生命逝去的那一刻。
3
那之后过了十四年。
“莉纱小姐！我也想铸刀了！”
“不行。”
“居然答得这么快！好无情！”
在『莉莎』工坊的打铁铺。
莉纱正在为直刀加工，黑眼黑发的少女盘脚坐在地上，闹别扭地鼓着双颊。她和莉纱一样穿着工作服。
洛莉塔•恩斯华滋，十五岁。
近年来长得愈来愈像父亲的少女，不用说就是莉纱的首席弟子。
“我来这里当莉纱小姐的徒弟已经一年了喔！”
“已经一年啦？时间过得好快啊！”
“别说得这么无所谓嘛！一年很长耶！”
洛莉塔用力拍着地板悲愤地叫着。
“这一整年，你都只叫我做基础练习和杂事！特别是叫我从早到晚练习向锤的动作，害我差点以为自己会死！但我都忍着做完了！所以也差不多该让我做锻造师的真正工作——『铸刀』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莉纱叹着气。
“但我可是花了三年，路克才让我铸刀的。”
“身为我父亲，他居然做出这么恐怖的事情！”
“路克也吩咐过我，『如果你有了弟子，就要彻底锻炼他』。”
“身为我父亲，他居然留下这么恐怖的遗言！”
父与女。容貌虽然相似，个性却完全相反。
虽然莉纱现在已经习惯了，但一开始看到洛莉塔用那张和路克相似的脸整天缠着她吵闹，她只觉得不知所措。
“总之，你现在就专心修练。至少得等你向锤使得够流畅了，我才会教你铸刀。”
“我不想再练向锤了！”
“……洛莉塔，你又在给莉纱小姐添麻烦了？”
无奈的语气。莉纱和洛莉塔一起回过头，看到一个少年站在打铁铺门口。
他有着掺杂红色光泽的黑发、淡红的眼瞳，身上穿着自卫骑士团的制服。
葛尼路斯•坎贝尔，十六岁。
近年来容貌愈来愈像母亲的他，是独立交易市自卫骑士团所属团员之一，他腰上佩着单手用的直剑——是骑士团分配的武器。
他和瑟希莉一样被配置到三号街。因为从小就看着母亲战斗的背影，不用任何人劝说，他便自动加入了自卫骑士团。
妹妹开始向哥哥打感情牌。
“老哥，我当然会想抱怨两句啊！我明明是锻造师的徒弟，却到现在还没铸过任何一把刀！每天就只是练习向锤的动作，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准备做锻造师，还是在锻炼肌肉了！”
“基础往往就是如此。”
哥哥理性地规劝妹妹。
“况且也不是只有你这样，我加入自卫骑士团已经超过一年了，前辈哈泽尔小姐到现在还是把我当成新人。每次模拟训练时都毫不留情地把我打到站不起来，重要的任务也不让我参与，不过这全都是因为我还不够成熟，我得更加磨练自己，才能让别人认同我。洛莉塔，不要轻忽基础，要努力修练，功夫往往建立在每日的积累上。”
“……我错了，我不应该跟老哥抱怨的。”
“为何？”
“你认真过头了！”
“大家常说我的个性遗传自母亲大人。”
“你这个妈宝！反正刚刚那段话全是模仿妈妈的吧!?”
“才、才没这回事！”
又来了，莉纱疲累地想。
这两兄妹一天到晚都在吵架，只要碰面就会斗嘴。只能说果然是血缘吗？这好斗的地方让她想起路克和瑟希莉刚相遇的时候。
——虽然争吵的内容完全不同。
“你们两个给我差不多一点……”
莉纱看不下去了，出声阻止他们，但葛尼路斯和洛莉塔却充耳不闻。
“是洛莉塔太不认真了！”
“是老哥太死脑筋了！”
“我们可是值得骄傲的坎贝尔家的人，你太没有自觉了！”
“很抱歉！我现在是恩斯华滋家的人！”
“你又在说歪理——”
“我要跟瑟希莉小姐打报告喔！”
两人的争执瞬间停止。葛尼路斯和洛莉塔都很清楚母亲暴怒时有多恐怖，他们之所以马上闭嘴，也是反射性地想起那可怕的回忆吧！
即使不吵了，两人还是臭着脸互瞪对方。
莉纱耐着性子说：
“我之前已经说过很多次了。瑟希莉小姐现在出差到那边的大陆。为了结束长久以来与海盗组织的对抗，他们这次要发起正式的战争，因此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回来。她拜托我在这段时间里守护你们兄妹的成长，所以我有责任。”
她看向自己的徒弟。
“洛莉塔，你有个坏习惯就是喜欢走捷径，我不需要你战战兢兢，但至少要更认真地看待锻造这件事。如果你诚心面对了，应该会明白现在在做的基础练习和杂事有多重要。”
“……是。”
这次莉纱看向哥哥。
“葛尼路斯，你确实有点太过认真，我不是说认真不好，但如果你太拘泥于某些事，视野会变得很狭小，那样就太可惜了。所以你要经常提醒自己保持寛容和温柔，这样你的世界才会更广阔。”
“……是。”
两兄妹沮丧地垂下肩膀。
——还好每次说完他们都会反省。
莉纱像是要转换现场气氛似地啪啪拍了两下手。
“心情不好身体才更要动！反省虽然重要，但一直钻牛角尖就不健康了。保持健康活力是最好的！葛尼路斯？”
“是、是的！”
“你来打铁铺应该是有什么事吧？况且你现在不是应该正远征去同盟列国了吗？是今天回来吗？”
“……对了！”
葛尼路斯像是想起什么，连忙对着打铁铺外面喊道：
“可以了，进来吧！”
莉纱有点疑惑。
“有客人吗？”
“是的，其实我有件事要拜托莉纱小姐。”
在他们说话期间——那位像是来客的人从打铁铺门口探头进来。
那是一个看起来还不到十岁的……小女孩。
暗淡的灰发、白皙的肌肤，娇小的身体穿着全新的洋装，胆怯地缩着肩膀，看着这边的眼神充满浓浓的不安。
“老哥，这孩子是？”
“我在远征途中捡到的孤儿。”
葛尼路斯丢下瞪大眼睛的洛莉塔，回过头看向莉纱。
“我想暂时让她住在坎贝尔家。”
少女的名字叫莉迪亚。
“现在海盗组织的主要势力已经移往那边的大陆了，但还是有几个小规模的组织还留在这边进行掠夺，这次的远征也是应同盟列国某个海港的请求……啊，我们已经成功将海盗赶走了，远征也平安结束，这孩子就是在我们准备启程回来时遇到的。”
从前在同盟列国中，奴隶制度横行的小国家——『奴隶国家』不在少数。
但随着霍尔凡尼尔的再封印，以及与新大陆正式建立邦交之后，全大陆开始倾向于寻求合作。奴隶国家曾积极与主导霍尔凡尼尔之乱的帝政同盟国联手，因此作为破坏大陆和平的对象饱受批判，只能慢慢步向衰亡……但是这么一来，新的问题又产生了。
因奴隶制度瓦解而获得自由的『旧奴隶』们，变成了难民。
这些失去了支撑国家运作制度的小国家，不可能有余カ保证旧奴隶们的温饱，虽然几个周边国家接收了一部分难民，但却没办法庇护所有人。
这个难民问题仍持续着，近年来在同盟列国周边，渐渐出现旧奴隶们及他们子女的踪影。莉迪亚也是其中一个孤儿。
“她忽然抓住我的手，最初我以为她是要向我乞讨食物，后来发现好像不是……总之，她就是无声地一直抓着我的手，不管怎么说都不肯离开。”
正当葛尼路斯不知如何是好时，一同参加远征的前辈哈泽尔•金伯莉说话了：既然如此，你就把她带走吧——
『要救每一个孤儿，是救不完的，但这孩子不肯离开葛尼路斯，说不定也算是一种缘分。到时候我也会帮她找养父母的，总之先把她带回独立交易市如何？』
莉纱大概能理解哈泽尔当时的心情。
之前她曾经听哈泽尔亲口说过，她有多为同盟列国的孤儿们心痛，还有她很想为他们做点什么，却什么都做不到的焦躁。
哈泽尔大概是没办法放下这个抓着后辈团员不放的少女吧！
“到现在莉迪亚还是没告诉我她当时那么死命抓着我的理由，不过她倒是说了自己的名字和父母之前过世的事……总而言之，这就是我将莉迪亚带回独立交易市的原因。哈泽尔正在帮她找养父母，在那之前我想让她住在坎贝尔家，所以需要莉纱小姐的许可。”
“咦？”
莉纱惊讶地眨了眨眼。
“为、为什么需要我的许可？”
“咦？您没听母亲大人说吗？母亲大人说，她不在这里的期间，关于坎贝尔家的所有事情都交给莉纱小姐决定。”
“所以我才觉得奇怪啊，瑟希莉小姐真是的……通常这种时候，应该是由葛尼路斯代为决定吧？你才是坎贝尔家下一代的主人——”
结果葛尼路斯露出了难过的表情，像是想起什么让他沮丧不已的事。
“母亲大人说我还不行。”
“……这样、吗？”
如果可以的话，莉纱很想向与莉迪亚同样出身同盟列国的希尔妲寻求建议——可惜她现在和瑟希莉一起在另一个大陆。
不管怎么说，莉纱都没有理由拒绝莉迪亚。
“莉迪亚小姐。”
听到莉纱的声音，少女从葛尼路斯的双脚后方露出头来。
她蹲下去和少女的视线平齐，和蔼地对着她微笑。
“我叫做莉纱，以后好好相处吧！”
听完事情的经过，坎贝尔家的人们一口就答应了。
为了欢迎莉迪亚来到他们家，菲欧大展身手做了很多好菜；菲欧的女儿梅伊•艾金斯则从头到脚仔细地洗去莉迪亚身上的脏污，露西为了让她安心陪着她一起唾。
对身为孤儿的莉迪亚来说，这所有的一切都是第一次体验到吧？那天，她只吃了一口菲欧亲手做的料理就哭了出来；还宝贝似地反覆看着被梅伊洗得发亮的肌肤；听到露西伸出手说“我们一起睡吧？”，她犹豫地牵住她之后——又哭了出来。
刚开始的时候，她的困惑应该还是大于喜悦，一下子紧张、一下子又哭泣，情绪不太稳定。
但随着时间过去，莉迪亚慢慢地习惯了坎贝尔家的气氛。来到老宅几天后，她偶尔会露出笑容了，只是她还是经常怯于接受别人对她的善意。
逐渐放下警戒的莉迪亚，开始像水坝决堤般不停说话。
这是什么？那个叫什么？
那是用来做什么的？怎么用呢？
你在做什么？我可以在这里看着你做吗？
她充满好奇与疑惑，所以拼命问问题。本人也不确定自己实际年龄是几岁，但从外表看来，莉迪亚应该还不到十岁。也就是说，她现在应该是个正值好奇心旺盛的小孩。
对于莉迪亚的疑问，莉纱他们都会一一认真地回答。除了想知道答案之外，莉迪亚也很享受与其他人对话的快乐。
不过，莉迪亚基本上都黏着葛尼路斯。
只要葛尼路斯待在老宅，她就会像个跟屁虫似地追在他身后跑。但她也只是天真无邪地跟着他，绝对不会干扰他做事。如果他在读书，她就会乖乖地坐在旁边读绘本，如果他在跟别人热烈地讨论事情，她也会悄悄离开。
她也从来不曾要求葛尼路斯哄她睡觉，反而会在每天早上葛尼路斯出门去自卫骑士团报到时，撑起疲惫的身子到门口送他，露出寂寞的眼神跟他说“路上小心”。
从他们相遇时的经过就可以知道，莉迪亚对葛尼路斯似乎有某种特别的情感。由于不知道原因为何，葛尼路斯似乎有点困惑，但他也绝不会因此就对莉迪亚不耐烦。只要一有时间，他一定会陪着她，就像获得一个新妹妹般高兴。
某天早上。
莉纱和洛莉塔准备前往工坊。
“咦？你想跟着我们去工坊？”
“如果不会打、打扰到你们的话……”
听到莉迪亚胆怯地提出同行的要求，莉纱和洛莉塔对看一眼。
——她是想参观锻造的工作吗？
莉纱和蔼地笑着回答：
“当然不会打扰啦！只是打铁铺里到处都是铁锤和刀剑等危险物品，所以莉迪亚绝对绝对不能随便碰那些东西喔，你可以答应我吗？”
“嗯，我答应你。”
“很好，那我们就一起去吧！”
但是——
一到了工坊，莉迪亚就变得很奇怪。
就像莉纱之前说过的，打铁铺里到处都是锻造工具或铸造到一半的刀剑，如果是平常的话，莉迪亚早就发挥她的好奇心，开始提出各种疑问了。但是，一踏进打铁铺的瞬间，她的眼睛就像看到宝山般闪闪发光——即使如此，仍然什么都没问。
她很明显地被锻造工具及玉钢等给吸引住，却只是在膝上用力握紧拳头忍耐，一副坐立不安、难以保持冷静的模样，频频偷看着洛莉塔那边。
到底怎么了？莉纱很是疑惑，刚好洛莉塔也注意到了她的视线。
“嗯？莉迪亚？怎么了吗？”
“啊……那个，我可以问问题吗……”
“啊？现在你还客气什么？想问什么就问啊！我都会回答你的。”
我都会回答你的。一听到这个，莉迪亚就像害怕再拖下去期限就会过了似地急着问道：“洛莉塔姐姐和葛尼路斯哥哥感情不好吗？”
“咦？”
洛莉塔瞪大眼睛，似乎感到出乎意料。
“你们昨天，吵架了。”
“啊、啊啊……你看到了啊？抱歉抱歉，害你担心了吗？我们昨天只是刚好有点意见不合而己。”
“前天，也吵架了。”
“呜咕……是、是啦！我们平常就是那样，吃饭、睡觉跟吵架……！没什么大不了的。”
“为什么要一直吵架呢？”
“嗯，这个嘛——大概是我和老哥个性不太合吧！”
“我也很在意这件事。”
“莉纱小姐!?”
洛莉塔简直就像背后中了一剑似地声音都变了。
“因为你们两个实在吵得太频繁了。与其说是感情不好……不如说是你单方面对葛尼路斯感到不耐烦，至少就我看来是这样。”
“你们以前感情明明很好的，直到两、三年前都还是。”
洛莉塔转开视线，莉纱不让她逃走地直直注视着她。
莉迪亚慌张地看着她们，虽然对她很不好意思，但莉纱决定趁这个机会问个清楚——她早就隐约有所感觉，却一直没有正面提出来的事。
“一年前，葛尼路斯加入了自卫骑士团，你则成为我的徒弟——自那以后，你们兄妹俩的关系就变糟了，我想说不定原因就是那个？”
“真、真的非常抱歉！”
这声道歉并非来自洛莉塔。
莉迪亚一边道歉一边扑到莉纱怀里。
“是我不好！所以不要对姐姐生气——”
她可能以为是自己说了多余的话，才害莉纱生气了。
不是喔，莉纱摸着年幼少女的头。
“你什么都没有做错，而且我也没有生气，我只是想知道而已，想知道自己弟子的真心话……是吧，洛莉塔？”
“啊——真是的！我知道了！我说实话！”
洛莉塔用力坐到地上，然后盘起腿。
“好了喔!?我真的要说了喔!?”
“是的，就算你说你其实不想当锻造师，我也不会生气的。”
“结果还不是说出来了！而且还不是我，是莉纱小姐！”
她自暴自弃地大叫着，声音突然低落下来。
“……你发现了吗？”
“隐约有点感觉吧，因为我看得出来你不是真心喜欢锻造，所以才想会不会是那样。”
莉迪亚从怀中不安地抬起头看她，像在问“你还好吗？”。莉纱微笑着，温柔地抚摸她的前额好去除她的不安。
“我之前一直在想，要如何才能让你认真对待锻造师这个工作，所以才会对你说了那么多……但我根本不了解最根本的原因，因此到最后也没能做到。所以告诉我吧，洛莉塔。你真正想做的事是什么？”
洛莉塔抬起低垂的头说：
“骑士。”
那一瞬间——
洛莉塔与她的母亲的脸孔在莉纱眼中重叠了。
“我想加入自卫骑士团，成为守护这个都市的一分子。”
唉，莉纱在两人未察觉时轻轻叹了一口气。
“但是却被老哥抢先了，所以我也只能选择做锻造师。”
因为一切都真相大白了，所以她不得不叹息。
也就是说——
“为了不让我一个人孤伶伶的，你才成为我的徒弟吧？”
洛莉塔无声地掉着眼泪。
莉迪亚奔出莉纱的怀抱，靠到洛莉塔的肩上，将小小的手伸到她的脸颊上，安慰着“姐姐不要哭”。洛莉塔回握住她的手，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
莉纱摇摇头。洛莉塔完全没有道歉的必要，因为自己的确因为她的关系而被拯救了。
在她没有弟子的这十几年间，她根本没办法专心在锻造工作上。充其量只能在一年数次的定期技术交换期间，请军国的圣剑师过来这里一起铸造几把刀，之后就是以铁屑为材料打造一些刀剑或铁器贩卖，好维持生计。
而玉钢与陨铁的存量只是愈来愈多，就像在证明自己一事无成的空虚。
幸好洛莉塔成了她的弟子，她停止的时间终于开始流动。即使她成为自己弟子的原因只是出于同情——或是想还自己这个从小照顾她到大的保母恩情。
和她一起度过的这一年，确实拯救了莉纱。
——守护这个都市……吗？
“『拯救一切』，是瑟希莉小姐的口头禅，对吧？”
洛莉塔一边哭着一边点头。
“不只是老哥，我也……想变得像妈妈一様。”
“那么，我给你一个建议好吗？”
如果想成为骑士，那就成为骑士吧。
这么说，对洛莉塔而言真的好吗？
洛莉塔曾经一度选择了『锻造师』这个工作，就算重新清算过去、走向新的骑士之路，她能够做得到吗？——或许做得到。毕竟她有一个再优秀不过的范本，因此一定可以成为优秀的骑士吧！
但莉纱刻意为她指示了另一条不同于骑士的道路。
要说她别有目的也可以，谁教洛莉塔•恩斯华滋——
是自己第一个弟子呢！
“你觉得成为史上最强的锻造师这个建议如何呢？”
咦？洛莉塔发出呆愣的声音。
“……意思是……要我达到锻造师的巅峰吗……？”
“当然也包括那个意思。”
莉纱笑了出来。
“但我指的是，成为『非常强的锻造师』。”
“非常强……？”
洛莉塔似乎仍不明白莉纱的意思，只是一脸迷惑地歪着头，莉迪亚在一旁模仿她，以同样的角度歪起头。
“这个嘛，虽然我很想让你看一下具体的示范——”
“早安。”
葛尼路斯正好在这时来到了打铁铺。
“这是莉迪亚的便当，梅伊小姐听说莉迪亚跟来这里了，所以特意准备的。我刚好回老宅去拿忘记的东西，梅伊小姐就拜托我送过来——”
“葛尼路斯，你来得正好。”
“嗯？”
莉纱对拿着便当盒一脸呆愣的葛尼路斯笑了笑。
“来和我较量一下吧！”
『莉莎』工坊的屋外。
就算远远看着，莉纱也知道洛莉塔完全目瞪口呆。
“步伐太虚，这样可无法给敌人有效的攻击！”
“对脚边注意不足，一不小心的话，你看——这么简单就被人绊倒了！”
“视野狭窄就代表死角过多，必须提醒自己有『更广阔的视角』！”
“现在的突刺是模仿瑟希莉小姐吗？熟练度完全不够！如果只是临阵磨枪，最好不要随便使出来！真正的突刺是像这样——”
这是第几次了呢？
葛尼路斯被木剑用カ打到，滚到了草皮上。
“……嗯，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莉纱调整呼吸，单手拿着木剑回过头。
她听着莉迪亚奔到仰躺在地上不动的葛尼路斯身边大喊“哥哥不要死——”，一边对僵住的洛莉塔说：
“我曾经听路克说过，恩斯华滋家有一个家训：『身为锻造师，必须精通所有武器。』在与帝政同盟国对立的时期实在是没办法，不过等到霍尔凡尼尔再次被封印之后，我们终于有了一些时间，路克便开始指导我各种武器在战斗中的使用方法。这次是模拟战，所以我使用了木剑，但我还会使用长枪、弓箭，当然也可以用重锤来战斗，只是重型武器我就没办法了。”
“哦、哦……但、但是，就算是这样——”
洛莉塔颤抖着声音，甚至看起来有些畏惧，不知道是不是她多心了。
“你会不会也太强了啊!?”
“嘿嘿。”
“我第一次看到这么恐怖的害羞笑容！”
——其实她还用了『魔眼』的力量。
不过这就不告诉他们了，莉纱对着害怕发抖的洛莉塔说：
“路克可是比我要强得多了，几乎可以和瑟希莉小姐并驾齐驱。”
“爸爸和妈妈吗……？”
“是啊，你应该知道他们曾一起挑战霍尔凡尼尔的事吧？”
洛莉塔点点头。
“知道，妈妈常把它当成睡前故事说给我们听……但那个故事太壮大了，实在不适合在睡前听，每次听完我都会兴奋得睡不着……”
“啊，这我曾听瑟希莉小姐说过。她曾经跟我抱怨，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轮到她哄孩子睡觉时，他们都迟迟不肯入睡。”
师傅与弟子相视而笑。
“这样你明白了吗？我所要告诉你的事。”
“……是。”
不管是骑士或是锻造师——都可以『拯救一切』。
这是莉纱给自己的弟子指出的另一条路。
“我不会强迫你，如果你想成为骑士，我绝对不会阻止你，而且会比谁都支持你，所以你完全不需要顾虑我——”
洛莉塔打断她的话：
“莉纱小姐，你是为了拯救圣剑『亚里亚』，才一直当锻造师的吧？”
“是的。”
“说实话，听到那件事时，我一直无法理解。那感觉就像在听故事的一部分一样，虽然和自己的父母及莉纱小姐都有关系，我还是没办法体会。但是……”
莉纱已经发现了。
洛莉塔的眼神变得和过去全然不同。
“我终于可以了解什么是『最强的锻造师』了。”
她的眼中燃起火焰，传达出她的觉悟。
“我，要成为『最强的锻造师』，所以我要重新请求莉纱小姐。”
“是的，什么事呢？”
“莉纱小姐——不，莉纱师傅！”
她挺直背脊，用力地朝她鞠躬。
“请教我锻造师的一切！！”
莉纱终于忍不住了。
她扑到洛莉塔胸前用力抱紧对方。这时候，面对弟子该有的体面或师傅的尊严已经无关紧要了，她只觉得心里满是对她的爱。
“谢谢你，洛莉塔！谢谢你——”
——路克，你看见了吗？
我有了一个这么棒的弟子喔！
你很羡慕吧？
“我的师傅真爱撒娇啊！”
洛莉塔一边苦笑，一边轻轻将手环到她背后。
“……你，该不会一直都想当骑士吧？”
看向声音的方向，葛尼路斯正靠着莉迪亚的支撑挺起上半身。因为被反覆打趴在地，他全身沾满了草屑，莉纱忽然觉得对他很不好意思。
对啊，洛莉塔的回答从莉纱头上传来。
“应该说，直到刚刚都还是。但我现在决定要和我可爱的师傅一起以『最强的锻造师』为目标前进，所以骑士就交给老哥了。”
“如果不这样的话就伤脑筋了。”
葛尼路斯一本正经地对妹妹说：
“用你铸造的刀来守护这座城市，那可是我的梦想。”
莉纱感觉到弟子抱着自己的手震惊得抖了一下。
“只有这样，我们兄妹才有办法继承母亲大人『拯救一切』的使命。”
“别、别自做主张了！我什么时候说过要给老哥铸刀——”
洛莉塔反射性地回嘴，但声音里明显出现了动摇。
但她迟钝的哥哥当然没有发现。
“什么嘛！那你要怎样才肯帮我铸刀？”
“咦？那个钱？”
“你居然要跟自己的哥哥要钱!?”
“优秀的武器本来就要拿相应的代价来换啊!?”
唉，这对兄妹真是的！莉纱觉得头痛，只能深深地叹口气。他们这一点都不坦率的地方，真不愧是路克和瑟希莉的孩子。
“更何况，什么叫『那是你的梦想』！我从来没听你说过！”
“咦？我没说过吗？不对吧，我记得自己确实说过。”
“谁知道啊！”
莉纱离开洛莉塔，朝莉迪亚走去。
少女仍旧为着惯常的兄妹争吵紧张万分，莉纱对她说了声“谢谢”。
“咦……？”
“多亏了你，我们才能前进。”
是她给了他们契机，才让他们有办法说出真心话。
也使得两人成为了真正的师傅和徒弟。
——说不定这孩子是路克送到他们身边来的。
莉纱想着极不可能的事，心里却不可思议地相信着。
莉迪亚只是一脸疑惑地望着她。
“我帮上忙了吗？”
“是啊，你帮了很大的忙。”
“……太好了。”
她高兴地笑了。
几天之后，莉迪亚被人领养了。
她的养父母是住在独立交易市市内的一对老夫妇，他们长久以来都没有生下子女，从哈泽尔那听到莉迪亚的事情后，二话不说就决定领养她。
所以，他们今后还是可以随时见到莉迪亚。
“我、我还可以来这里玩吗……？”
“当然，我也会在骑士团休假时去找你玩的。”
“约好了？”
“嗯，约好了……好了，快去吧！”
莉迪亚点点头，跑到老夫妇身边。
看着葛尼路斯满足地目送着莉迪亚离去，莉纱问道：
“葛尼路斯，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
“嗯？怎、怎么突然问这个？”
“只是突然想问。那，你的答案呢？”
“我对这种事不太擅长……不过，如果硬要说的话——”
“硬要说的话？”
“大概是像母亲大人那样坚强的女性吧……”
“年纪比你小呢？”
“咦？！”
“年纪比你小也没关系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葛尼路斯这时还不知道。
十年之后，自己会不断被莉迪亚追求这件事。
『没有亲人、没有食物，只是无谓地在等死的我，那一天找到了你。那一刻我就有股强烈的想法：我想要这个人，想和他在一起。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完全忘了空腹这件事，只是拼命地抓着你。』
『我看起来那么肮脏，但你却没有排斥我。』
『你跟大家说我是『哈泽尔小姐要你带回来的』，但那是骗人的吧？哈泽尔小姐确实很关心像我这样的孤儿，但那时不一样，是你特地恳求哈泽尔小姐，说你想帮助我、想为我做些什么，我亲眼看见了，所以记得清清楚楚。』
『自从和你相遇以来，我一直都很幸福。』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可以将这份幸福回报给你。』
『莉迪亚，非常仰慕葛尼路斯•坎贝尔——』
现在的他更不会知道，自己后来就这样被她攻陷了。
4
封印了大陆史上最凶恶的人外『霍尔凡尼尔』的圣剑『亚里亚』。
成功让她从那个职责当中被解放出来，耗费了三〇〇年。
在那段长得惊人的岁月中，莉纱经历了非常多的事，多得几乎说都说不完——甚至要明确想起每件事都有困难。
但另一方面，有些事却深深烙印在她的记忆里。
例如，成为莉纱生命中极大契机的两件事。
那是真的可以被断言为契机的事。
其中一件，是瑟希莉还在新大陆每日奋战的时候——当时葛尼路斯出色的表现让他被抜擢为三号街自卫骑士团的副团长，洛莉塔也一天天展露她身为锻造师的才能。
那天，空中下着雾蒙蒙的小雨。
他就这样突然出现在『莉莎』工坊的打铁铺外面。
这位意外的访客，是尤英•班杰明。
他似乎是在小雨中跑过来的，虽然头上披着外套，前额及衣袖还是被淋得湿透，脚上的鞋子及裤角也沾满泥泞。
他从洛莉塔手中接过手帕，气都还没喘过来就开口了。
“我有话要单独和莉纱小姐说。”
“咦？那，我去泡茶——”
“不用了，我很快就会说完，就不麻烦了……可以吗？莉纱小姐？”
气氛忽然严肃起来，尤英回过头看着莉纱。
莉纱虽然有些疑惑，还是对他点点头。
“洛莉塔，你可以在主屋等我吗？”
“好、好的……那个，我去研磨直刀，请慢慢来！”
她将直刀收进原木刀鞘插到腰上，离开了打铁铺。之后尔势突然变大，屋外传来了“哎呀”的悲鸣。
尤英把眼镜擦拭干净后戴上，望向洛莉塔离开的那道门。
“刚才的那把直刀是？”
“是洛莉塔自己亲手打造的第一把刀，她似乎非常喜欢它，不管去哪里都随身带着。”
真是个可爱的弟子。
“然后呢？你要跟我说什么？”
但回答她的只有沉默，不知道为什么，尤英的眼神飘忽不定。
莉纱没有催促他，只是等待，然后盯着他的侧脸看。
——尤英先生也老了呢！
先不管几年前开始蓄的胡须，感觉他脸上的皱纹也增加了不少。虽然不知道正确的数字，不过尤英的年纪应该已经四十岁前后了。自他们相遇已经过了快二十年，对方自然也变老了。
对他的印象之所以产生改变，或许和太久不见也有关系。虽然他们曾经几次在街上不期而遇，但他特地跑到这里来找自己，相当罕见。
“……我很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你。”
“犹豫？”
“因为我不知道到底该不该告诉你。”
跑到这里来打扰你，真的很抱歉。尤英向她道歉，模样似乎有点消沉。
——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关系的。”
“但……这实在是……”
“因为是尤英先生啊！”
原本垂头丧气的尤英忽然“咦？”地抬起头。
莉纱满是信任地对他说：
“在我们最危急的时候，每次都是尤英先生用惊人的智慧帮了我们大忙，所以我相信你……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犹豫，但我想那一定是因为担心我吧？即使如此，你还是必须告诉我吧？我愿意听，请告诉我。”
莉纱说完后继续等待，等他做好准备。
“我知道了。”
尤英再次深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
“打造圣剑的材料主要有三种，没错吧？”
“是的，『玉钢』、『陨铁』和……”
“『魔剑』。”
莉纱点点头，心里涌出了焦躁。
路克生前要她打造的是『不需要牺牲任何人的圣剑』，也就是说，如果莉纱要打造出新的圣剑，就必须找到材料之一——『魔剑』的替代品。
但现况是，即使她花费了那么长的时间，还是一点线索都没有。
不使用魔剑打造出圣剑——真的有可能吗？
即使是莉纱也不禁感到焦躁。
“……咦？”
就在这时，莉纱突然想通了，尤英今天来找她的理由。
“难道是……找到了吗？”
“是的。”
心脏开始急速跳动，莉纱吞下唾沫，恳求着尤英。
“请告诉我！可以代替魔剑的材料是——”
“玉钢和陨铁。”
“咦？”
尤英不知为何一脸苦涩。
“将玉钢和陨铁熔炼混合之后，长时间在高灵体浓度的环境中锻炼，像是用铁锤锤炼灵体那样，不断地锻造——这么一来，那个混合物就能被加工成近似『魔剑』的特性。”
“加工成近似『魔剑』的特性、吗……”
“是的，初代哈斯曼的老家有相关资料，上面记载着如何用人工重现『魔剑』的特性，就是我刚才告诉你的方法。”
初代哈斯曼，研究大陆史的先驱。
就是他发现了祈祷契约，同时建立了独立交易市的基础。
但他所拥有的许多知识，都是从不能公开的非人道实验中获取而来的，虽然世人都称他为对大陆复兴有贡献的伟人，但事实并非如此，像祈祷契约也不过是他在研究恶魔契约时不小心发现的而已。
尤英找到的就是那个初代所留下的一部分资料。
“但是，利用这个方法最多仍只能制造出『性质类似』的代用物，没办法用人工重现『魔剑』中『对神的憎恨』，那是唯一也是最大的不同。”
尤英接着说：
“这么说或许有点奇怪。刀拥有『除祸』的力量I也就是能够斩除霍尔凡尼尔所制造出来的灵体的力量。『圣剑』之所以可以封印霍尔凡尼尔，也是根源自这个『除祸』的力量…….你不曾怀疑过吗？为什么能够斩除灵体的『圣剑』，居然会需要蕴含丰富灵体的『魔剑』才能铸造？”
明明两者的性质相互矛盾。
关于这一点，亚里亚前代的『圣剑』曾经提及过。
“『对神的憎恨』……”
“是的。『圣剑』以『魔剑』当中『对神的憎恨』为核心，将『除祸』的力量发挥到极致，进而控制霍尔凡尼尔。但这个以灵体滋养刀刃来斩除灵体的特性，从旁看来却是如此矛盾……”
到这里莉纱都还能理解，但是——
“既然如此，刚才所说的混合物就不可能成为『魔剑』的替代品了，不是吗？”
尤英刚刚说过，玉钢和陨铁的混合物不能重现『对神的憎恨』。他点头肯定她的话。
“玉钢、陨铁，以及玉钢和陨铁的混合物——如果用以往的方法加以锻造，是打造不出『圣剑』的。若是没有『对神的憎恨』这个核心，『除祸』的力量就无法强大到封印住霍尔凡尼尔。不只如此，在铸造过程中，刀身为了抵销掉混合物中所含有的灵体，还可能自行崩解……我的想法是，接下来就得活用独立交易市这个环境的优势了。”
“环境？”
“刚才我说明过混合物的制造方法吧？就像用铁锤锤炼灵体那样，长时间不断锻造……道理就和那个一样。混合物所含有的灵体，会在铸造『圣剑』刀身过程中被『除祸』的力量所抵销，既然如此——就将超过抵销部分的灵体锤炼进刀就好。那只有在灵体浓度特别高的环境，也就是这个独立交易市才做得到。”
“…….”
“借由灵体不断抵销与补充的过程，可以避免刀身崩解、成功塑形，而灵体受到如此长时间的反覆锤炼，最后也会变得强韧及锐利——也就是能获得相当于『对神的憎恨』的力量虽然只是纸上谈兵，没有任何实例可以佐证，但我对这个理论有自信。”
莉纱头晕目眩，几乎要瘫坐在地，但她努力忍住了。
——终于可以了！
可以拯救亚里亚了！可以完成这个誓言了！
“真的太谢谢你了！尤英先生！玉钢和陨铁我有满满的库存，那种程度我还办得到——”
“只有莉纱小姐才办得到。”
莉纱带着满脸的笑容僵住了。
她的眼前是一张苍白的脸孔。
“只有我才办得到……？”
“因为——那首先需要『魔眼』。”
听到这个，莉纱反射性地捂住自己的左眼。
路克留给自己的遗物——拟态为左眼球的恶魔『魔眼』。
“为了锻造出性质近似『魔剑』的混合物，就必须全面观察并测量它的特性及灵体量；当然，当我们要用混合物锻造『圣剑』时也一样。初代哈斯曼似乎找到了某种能够成功实践的方法，遗憾的是那部分的资讯并没有留下来。”
“所以才需要『魔眼』，对吧？”
“是的，如果使用能够给予宿主特殊视力的『魔眼』，就能窥见混合物及『圣剑』刀身所具备的特性。从某方面来说，我认为比起身为人类的路克先生，身为恶魔的莉纱小姐更能发挥『魔眼』的能力。”
莉纱点头承认尤英的猜测。证据之一，就是当路克使用『魔眼』时必须以自己的灵魂为饵食，但莉纱却不需要用到灵魂，只要用灵体代替就行了，因此她完全不用担心使用『魔眼』会削减自己的生命。
完全没有问题，也因此令人困惑。
——为什么？
为什么尤英会用那么心痛的眼神看着自己？
答案马上揭晓。他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说出最重要的关键。
“但是，这个方法需要时间。”
“需要多久呢？”
“恐怕——要超过一〇〇年。”
她整个人呆住了。
“虽然我不知道具体的测量方式是什么，但在资料一角记载着初代哈斯曼自己编写的算式，我根据那个算式大约估算了一下。包括锻造出性质近似于『魔剑』的混合物需要多少时间，让『圣剑』刀身免于崩解、成功塑形，到它能获得相当于『对神的憎恨』这个力量的时间……不管我计算几次，都发现需要庞大的时间，让人类的寿命都显得渺小的时间。”
所以只有自己办得到，莉纱终于理解了。
只要有霍尔凡尼尔吐出的灵体，恶魔几乎是半永生。
足以熬过尤英所说的『庞大的时间』。
『我很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你。』
也难怪他会犹豫。因为自己必须花费长到让人晕眩的时间，独自一人不断打造这把刀——他所说的方法，不用想就知道有多残酷。同时，『超过一〇〇年』这个时间也只是他顾虑自己才说得比较保守吧，实际上恐怕要更久。
打铁铺再次陷入寂静。
『请交给我吧！』
莉纱喉咙发紧，怎么样也说不出这句话。
就像之前的尤英一样，莉纱心里满是犹豫。一〇〇年、二〇〇年——她真的有办法熬过那么漫长的时间吗？有决心能够贯彻到底吗？
这不是可以马上回答的事。
“还是请你忘了吧！”
尤英的声音让她回过神来。
他笨拙地笑着。
“研究者就是这么糟糕，满脑子都是纸上得出的理论，却没有能力判断它到底符不符合现实。我和莉纱小姐聊过之后才明白，这方法怎么想都太不切实际了。”
看到尤英喋喋不休地像是要掩饰什么，就算莉纱再迟钝也发现了。
让他犹豫的另一个理由。
“……你痩了很多呢，尤英先生。”
“嗯？是、是吗？”
“我最近常听到你活跃的消息。听说你不但完成了很多国家委托的研究，还抽空教导交易都市的孩子们读书，更开发了许多新的祈祷契约……真的非常忙碌。”
所以尤英之前才会和他们愈来愈疏远，因为他即使忙成这样，还是不断地在寻找拯救亚里亚的线索。最后，他终于找到了。
但那却——那个方法却……
不能让尤英在有生之年再次见到亚里亚。
即使如此，他还是将拯救她的方法告诉了莉纱。明知道再也见不到自己心爱的人，比起自己的愿望，他将拯救爱人的使命放在优先顺位。
——而且，我知道。
由于现在霍尔凡尼尔被封印在火山山腰，因此那个区域被设下了禁止进入的禁令。就连在火山各处拥有工作场的制铁工坊职人，如果没有获得独立交易市的许可也不能轻易靠近——除了一小部分的关系者。
莉纱身为『圣剑锻造师』，自然被允许进出霍尔凡尼尔所在的区域，因此她经常去那里散步顺便看看情况。每次看到竖立在巨龙额头的圣剑『亚里亚』，她就能再次确认自己所处的立场，还有自己该做的事。
然后，她经常看到——
圣剑『亚里亚』身旁放着各式各样的花朵。
刚开始，她觉得送花的可能人选有好几个，所以没办法确定是谁放的。但是当同样的事发生了第二次、第三次，她就确定了。那个帮助他们在巨龙战中反败为胜，而后以大陆第一研究者闻名的男人，应该也得到了独立交易市的许可。
甚至不必跟本人确认。
无论多忙，尤英仍频繁地来到亚里亚这里。
恐怕他也和莉纱一样，是为了确认自己该做的事吧！
他一直以来，都在为所爱之人奋战。
——我觉得自己好丢脸。
她对自己竟然裹足不前感到羞耻，所以她终于能说出口了。
“请交给我吧丨•”
尤英瞪大了眼睛。
“莉、莉纱小姐，可是……”
“一〇〇年算什么！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了！”
她明明早就下定决心，要继承路克的遗志，接下拯救亚里亚这个任务了。事到如今，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这是她自己选择的道路。
“所以，尤英先生就放心地把一切都交给我吧！”
看到自己笑着这么宣示，尤英的眼神更加哀伤了。
我……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最后，他像是抛下犹豫般对她深深一鞠躬。
“——那就拜托你了！”
如同祈求的语气。
“亚里亚，就拜托你了！”
尤英•班杰明终其一生都是独身。
某次，莉纱曾经问他。
难道你都没有试着谈一、两次恋爱吗？
“谁教我对亚里亚本人说过，我会一辈子只爱她呢！”
所以我得遵守约定才行，他腼腆地说。
5
无论莉纱处在何种状况，时代仍旧不停变迁。
与海盗组织超过十年的争斗，终于划下了句点。两大陆的联合海军，终于成功逮捕了在幕后统整大小海盗组织的核心干部，导致以此形式合作的海盗们连同组织一起分裂，虽然不是每个残余势力都偃旗息鼓了，但至少海盗横行的状况比以前改善许多。
既然海域恢复了和平，两大陆间终于可以正式进行贸易交流。这边输出最多且最醒目的就是玉钢，由于那边的大陆没有灵体的存在，因此它无法成为祈祷契约的触媒，但却被视为金属制品的绝佳材料而被高价竞购，这部分的利润让独立交易市日渐繁荣。
在与海盗组织一连串的战争中，瑟希莉•坎贝尔展现了以一挡百的战力，加上她过去在霍尔凡尼尔大战中的活跃，让她于两大陆都声名大噪。
……只不过，她本人死不承认就是了。
“你想想看，我们基本上都是在船上作战喔！主导海战的是船与船之间的合作、还有统合能力，绝不是我个人的力量可以影响的。就像从前的霍尔凡尼尔大战一样，都是靠着大家的努力才能获得胜利，那些关于我的评价全都是夸大不实的传言。”
亲耳听到目击者说瑟希莉单枪匹马穿梭在敌人的船只，并一一将它们弄沉的莉纱，对她的辩解当然一句也不相信。
不过，她接下来所说的话，就不能当作耳边风随便听听了。
“这些话我现在才敢说……说实在，我心里对于战争一直无法结束，真的感到很挫折，当然长时间回不了独立交易市也是很大的原因。但是那时，自卫骑士团派了援兵过来——葛尼路斯也在其中，他甚至还带来了洛莉塔为我打造的刀，让我感受到许久不曾感受的救赎……嗯，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之所以能够有其他人所说的活跃表现，其实全都得归功于那两个孩子。有葛尼路斯在后方守护我，而洛莉塔打造的刀引出了我更大的实力，我才能奋战到最后……所以，莉纱——”
瑟希莉温和地看向她。
“身为母亲的我不在时，是你守护了那两个孩子的成长，将他们养育成这么优秀的人，也因此我现在才能站在这里。谢谢你，莉纱。从我们相遇的那一天起，你一直都是令我骄傲的朋友，以及无可取代的家人——”
就这样，她又说出了把莉纱弄哭的话。
同时期，尤英•班杰明开始开设私塾，将自己的研究知识传授给后进。
“虽然初代哈斯曼绝对算不上是值得称颂的人，但他的研究资料不但打造了独立交易市的基础，也确实拯救了因过去大战而变得民生凋弊的大陆。知识与人性无关，只要用对方法就可以拯救无数人。我会正确使用我在人生中获得的东西，用它来帮助别人——当然这是场面话。”
尤英开玩笑似地说道，对莉纱露出孩子般的笑客。
“如果亚里亚醒来时，我的名字能以某种形式流传于世的话，那不是很令人高兴吗？”
受过尤英教导的学生们，之后走遍了两大陆各地，将他所传授的知识散播给人们，给予在和海盗组织的战争中耗损的各个地方重建的力量。
在这期间，圣剑『亚里亚』的身边仍持续放着花朵——
尤英死后，由莉纱继续这个工作。
在之前与海盗组织之战中和瑟希莉旗鼓相当，取得辉煌战果的汉尼巴尔•昆萨，回到独立交易市后，便将三号街自卫骑士团的团长一职让给部下，公开宣告他将退出自卫骑士团。
我要无牵无挂地去那边的大陆试试手腕——
汉尼巴尔对挽留他的团员们这么说，离开了这个大陆。
——不过，在他出发的前一天。
他来到莉纱这边，对她说出了真相。
“其实我在那边的大陆，对一位女性一见钟情了。”
“一见钟情!?”
“说来丢脸，其实我至今从未和异性交往过，所以她算是我的初恋。”
“初恋!?”
“因此我打算去那里把自己的心情告诉她。这是被称为『大陆最强』的男人一生一世的告白，我觉得我应该毫无牵挂地孤身上阵，所以才辞掉了自卫骑士团的工作。”
大陆最强的初恋，俗话说的晴天霹雳就是这么回事吧！虽然莉纱非常好奇他的意中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女性，但在那之前她有一件事必须问汉尼巴尔。“你打算不回这边了吗？”
“嗯……不要露出这种表情。”
汉尼巴尔困扰地摸着自己光滑的脑袋。
“要说我对这里毫无留恋，那是骗人的。这里有太多好人了，连我这个讨厌留在一个地方的人，都扎根于此几十年了……但我也差不多该换个地方重新开始了，你愿意支持我吗？”
“当然，我当然会支持你。”
“……果然还是舍不得啊！”
汉尼巴尔眯起眼睛，眼神仿佛在注视着远方。
莉纱感觉到，他似乎透过她看到了另一个人。
路克的青梅竹马，汉尼巴尔像亲生女儿一样养育长大、和莉纱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女。
“……我想，莉莎小姐一定也是相同的心情。”
这样就太令人高兴了，汉尼巴尔笑着。
“嗯，如果我突然回到这里了，应该就是我被狠狠地甩了吧！不过我可不会这么轻易放弃就是了！嘎哈哈哈哈！”
之后，前往另一个大陆的他，始终没有再回来。
连个像样的消息都没传回来，但这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希尔妲•柯文迪许结束与海盗组织的战争后回到了独立交易市，像是追随汉尼巴尔的脚步般退出了自卫骑士团。她移居到同盟列国，着手处理小国家间的冲突及旧奴隶难民化的问题。
我从以前就想这么做了，她说。
“即使是那么糟糕的国家，也依旧是我的故乡，要我就这样放着不管，会害我连觉都睡不好。虽然不知道要花几年的时间才能重振，但我想尽カ试试看。”
“而且是和我一起！”
哈泽尔•金伯莉把手放到她肩上。
哈泽尔也退出了自卫骑士团，目的当然和希尔妲一样。
希尔妲深深叹了口气。
“你是不是打算跟着我到天涯海角啊？”
“咦？你居然说这种话？不知道是谁在你跟海盗打仗时，在后面帮你跟许多小国家牵上线的呢……我也想为同盟列国的难民问题尽一分心カ啊！就算你不愿意，我也会跟去的。”
“知道了知道了，随你高兴！”
听到莉纱说“你们小心喔”，两个人一起点点头。
“你也要保重喔，亚里亚的事就拜托你了。”
“欢迎你随时来找我们玩！”
希尔妲和哈泽尔后来设立了一个以第三者身分介入处理同盟列国异文化问题的组织。原本只有两名成员的非正式组织，经过长时间的经营、累积实绩之后，慢慢获得大家的支持，进而扩大了规模——
最后，这个组织变成同盟列国公认的组织，在她们过世后仍继续留存。
身为军国总席的洁诺比• Q•蓝彻斯特，直到晩年都一直代表这边的大陆尽カ扮演两大陆间的桥梁。若帝国或同盟列国发生暴动及内乱，她便派出自己的心腹夏洛特•费洛比西尔、多莉斯、玛歌特及佩妮洛普过去平息纷争。
当她们难得在独立交易市举办的二大陆会议中碰面时，洁诺比忍不住抱怨：“明明朕的年纪早就超过三十岁了，为何国民们至今仍称朕为『少女王』？”
“咦？这、这个……这一定是你受到大家爱戴的证明！”
“莉纱，视线为何游移不定？看着朕的眼睛说话！”
因为您的身姿看不到显著的成长——她总不能这么告诉洁诺比吧？
“因为您的身姿看不到显著的成长，是的。”
“军师先生居然说出来了！”
“亚维——！！”
洁诺比暴跳如雷地怒吼着。军国军师亚维•艾文似乎把这也当成自己工作的一部分，总是逆来顺受。
忠心的他直到洁诺比退下『总席』之位都在旁辅佐。蓝彻斯特家的子孙在洁诺比过世后持续继承『总席』之位治理军国，但再也没有出现像洁诺比这般受到国民及家臣爱戴的君王了。
独立交易市每三年会经由市民投票选出市长，但因为尔果•哈斯曼广受人民支持，因此长年担任市长之职。他在海盗组织事件落幕后数年提出退休申明，然后以新市长顾问的身分度过了余生。
雷吉那多•戴拉蒙在汉尼巴尔退团后接下他的棒子，以三号街自卫骑士团团长的身分努力指导后辈团员一阵子后，在尔果退休后出马竞选市长而后当选，同时也继承了哈斯曼之名。他与妻子帕蒂育有多名子女，他们的子孙后来各自担任了独立交易市的行政职位。
某天，尔果和雷吉那多一起来拜访莉纱，对她做出承诺：
“独立交易市会全面支援『圣剑锻造师』。”
“支援……吗？”
雷吉那多用力地点点头。
“凡是打造圣剑所需的道具、材料或环境，只要你提出来，交易都市都会尽可能提供协助。你的存在对独立交易市来说是无可取代的，甚至可以说是珍贵的财产。因此交易都市认为，为了让你往后可以心无旁骛地发挥锻造师的技术，应该要全力支持你才对。”
“我们早该这么做了。”
雨果致歉地低下头。
“虽说近年来为了对付海盗组织被分去不少心力，但我仍然疏于关心自己应该保护的对象及支援的技术，一切都是我判断错误，请你原谅。”
“不不，我完全没关系。”
雨果握住不知所措的莉纱的手。
“莉纱小姐，我们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个。”
“…….”
“请继续保持坚强，我会为你的健康长寿祈祷。”
莉纱明白他的言外之意，于是对他露出微笑。
“非常谢谢你的关心。”
莉纱当然明白。不只是他们，还有其他那些人为什么会特地过来跟她分享自己的近况及未来的计划。
因为他们担心、惦记着之后会被留下来的莉纱。
——我真的很幸福。
因为有这么多人关心我。
“请你们不用担心。”
她回握雨果的手，像是对着未来宣告。
“我不会输的。”
时代仍旧不停变迁。
这期间，莉纱勤奋不懈地持续锻造玉钢与陨铁的混合物——
朋友们过世的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传到她这里。
6
莉纱渐渐失去了对时间的感觉。
当然，她依旧在心里牢牢记住每一个回忆。
除了和老朋友疏远或死别，她更见证了许多生命的诞生，并与他们一起同行。瑟希莉和路克的子孙当中，也有人从事了骑士及锻造师以外的职业。有人和两位祖先长得相像，也有人截然不同。幸运的是，其中有不少人成了她的弟子。
莉纱一视同仁地爱着他们，他们也仰慕、敬爱着她。
同样地，她也亲眼见证了许多生命的消逝，经历了无数次撕心裂肺的分离，但她都牢牢记住了所有的一切，她无法将它们忘记。
但是——
唯有这些诞生和死亡的『时间点』，她开始渐渐混乱。
谁在何时生，谁又在何时死呢？
他活着的时候，她还活在世上吗？
她死去的时候，他早就已经不在了吗？
她记忆的界限变得模糊，许多时候都常常混乱不已，一旦想要努力想起正确的回忆，她就会头痛欲裂，最后只好放弃思考。
——没错。
不断重覆相同的作业——不知还要花费多少年月持续相同动作这件事，足以让莉纱发狂。
除了自己以外，没有人可以和她分担这份痛苦，因为人类总是会比恶魔先死。对于总是在莉纱后面出生、却在她之前死去的他们来说，是无法真正体会这个永无尽头的作业有多么令人绝望。即使被众多弟子包围着，她还是没办法不让自己每隔一段间就被难以言喻的寂寞折磨。
她渐渐发现，自己和过去的连系愈来愈淡薄。故友的孩子们当中，有人从双亲那边听说了莉纱的事过来探望她，但世代不停交替，来到孙子、曾孙这一辈后，探望者就愈来愈少了。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莉纱已经放弃再去回想。一旦比较过去和现在，孤独感就会变得更清晰，让她陷入绝望。
她只能不断地往前走。
专心一致、狠狠地瞪着前方，就这样往前走。
玉钢和陨铁的混合物在不知不觉中锻造完成了，正式进入打造『圣剑』的工程之后，莉纱为了专心工作，搬回『莉莎』工坊的主屋居住。
或许也因为如此，她渐渐和坎贝尔老宅疏远，除了瑟希莉及路克的子孙中继承恩斯华滋之名的弟子，她几乎和其他人失去联系。当海盗组织再次在大陆间的海域横行，她听说坎贝尔家隶属自卫骑士团的子孙匆忙离开独立交易市前去支援时，就像是在听别人家的事一样。
就像放弃回想过去似地，莉纱现在也不再去确认时间。一旦得知又过去了这么长一段时间，她就会心生倦怠，因为她知道自己未来还得花费比这更漫长的时间不停地锻造。
因此，莉纱才会不记得自己和她们相遇的正确时期。
虽然不记得，但她可以断言。
那是第二个转机。
就像尤英突然来访的那天一样，打铁铺外正下着小雨——她们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莉纱面前，应该是特意选在弟子们不在的时候。
“……没想到竟然会有这种事。”
莉纱难掩内心的惊讶。
“没想到那场大战中存活下来的魔剑，居然会在这时候来找我。”
其中一个访问者笑了出来。
“只是心血来潮而已，我们突然想在最后拜见一下『圣剑锻造师』的尊颜。”
这位女性绑着双马尾，遮雨的外套下穿着迷你白色洋装，她倨傲地坐在炭箱上面，态度比打铁铺的主人还要傲慢。
“我记得你的名字是……艾莉莎•伊芙小姐吧？”
“不，只有艾莉莎，伊芙被『圣剑』的力量给消灭了，只有我奇迹似地活了下来。然后，她呢……”
说着，艾莉莎看向了同行的少女。
不知为什么，那名少女抱膝坐在离她们有点远的打铁铺一角，一语不发，也不和她们有任何视线接触。更让人感觉异样的是她的头发——长得垂到地面、带着淡褐色的发丝。
“她是凡妮莎，你知道菲萝尼卡这把魔剑吗？”
“我听过这个铭刻……”
“如果说是黑狮子魔剑你就知道了吧？她就是菲萝尼卡生的孩子。”
“……咦？！”
莉纱惊讶不已，但随即想起，很久以前曾经听尤英说过。
兼具人类外表的魔剑可以和人类怀孕生子，但母体不但会牺牲，生出来的也不是人类的婴孩，而是全新的魔剑。由于她们对神的憎恶过于强烈，因此才产生了这种即便只有一小片存在也能化为凶器的『机能』——故而人型魔剑全都是女性。
“我在大陆四处流浪的时候，偶然遇见了这家伙和她的父亲，她父亲过没多久就死了，于是只剩我们两个继续旅行。虽然这家伙老是一句话都不说，无趣得很，但既然遇到了也算是一种缘分吧！”
“对方是和人类的男性结婚……是吗？”
“不是结婚这么了不起的事，不过也差不多了。”
恶魔和人类缔结契约，生下孩子。
那是亚里亚和尤英无法实现的梦想——
“……菲萝尼卡小姐和那个人类，彼此相爱吧？”
她将『真心』这两个字留在心里。虽然他们的亲生孩子就在眼前，但一想到亚里亚他们，莉纱就忍不住想问。
“谁知道呢！你觉得呢，凡妮莎？”
“我也，不知道。”
听到艾莉莎的问话，少女看着远方冷淡地回答，接着断断续续地说：
“但是，诺亚，很爱我——我也，很爱，诺亚。”
货真价实。
凡妮莎说完，又陷入沉默。
“……就算是人类和恶魔，似乎也可以得到某种幸福喔！”
“好像，是呢……”
莉纱的震惊无法消退，她愣愣地回答。
她仍然不明白她们来这里找自己的原因，但她认为这是个好机会，或许可以替她解答很久以前就抱持的疑惑。
“有件事想请两位告诉我。”
“嗯？什么？”
“你们——不，齐格飞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霍尔凡尼尔被再封印、帝政同盟国分裂成原来的帝国及同盟列国后，那件事依然是团谜。当时身为帝国骑士团总团长的奥古斯都•亚瑟，似乎是想借由控制那头巨龙来统治大陆——那么当时唆使他的男人——齐格飞•哈斯曼，也是一样的想法吗？
莉纱不这么认为。
那个男人显露出来的疯狂，和支配欲完全不一样。
“他复活霍尔凡尼尔，到底打算做什么？”
“他没打算做什么。”
艾莉莎耸耸肩。
“齐格飞大人似乎只是想完成初代哈斯曼的遗志罢了。”
“初代哈斯曼的遗志？”
“对，就是『把霍尔凡尼尔变成自己的东西』这种幼稚的遗志。”
莉纱惊讶地张大嘴巴。
艾莉莎又嗤嗤地笑了。
“你一定很困惑『只有那样？』吧？是啊，就只是那样而已。身为知识狂的初代实在太想让霍尔凡尼尔变成自己的研究对象，所以做了各种准备，但是才实行到一半，他就意外身亡，导致他的计划胎死腹中……原本应该是如此，但拥有他血脉的齐格飞大人感人地继承了他的遗志，所以那场大战的真相其实就是如此而己。”
强烈的——
强烈的徒劳感，让莉纱差点站不住。
她没办法不说出口。
“好愚蠢……”
“是啊，很愚蠢，但真相本来就是这么愚蠢。”
艾莉莎笑了笑，接着说道：
“我们差不多该进入正题了。”
“咦……啊，好的。”
没错，她们不是为了和自己讨论刚才那些事，才特地远道而来的。
“你还记得离那场大战已经过了多久时间吗？”
“……不记得了。”
“到今年已经——年了。”
她听不清，她的耳朵和头脑拒绝倾听。
但莉纱还是配合著说：“原来已经过了那么久啊！”
“是啊，已经过了那么久了。”
“那又怎么了吗？”
“没什么，就是你和我和那边那个阴沉的魔剑都快死了。”
……
“你没听说吗？霍尔凡尼尔已经开始衰弱了。”
……
“那场大战中似乎就已经出现征兆了，即使它是大陆史上最凶恶的人外，也还是敌不过寿命，就和人类一样。”
……
“那之后已经过了——年了，什么时候迎来寿命尽头都不奇怪。你知道吧？一旦霍尔凡尼尔死了，它体内散发出来的灵体也会消失，支持我们恶魔活到现在的能量将不再存在。”
………………….
“看在我们一起活到现在的份上，我想说要是你不知情的话也太可怜了……嗯嗯，你的表情很棒啊！就和我期待的一样。原来连恶魔也会怕死吗？”
呵呵，呵呵。
“我们也差不多该告辞了，打扰你啦！就请你带着恐惧迎接死亡吧嗯？我们吗？这个嘛……凡妮莎想怎么样我不知道，不过难得有机会，我也想生个孩子看看，就随便在路边抓个男人试试看好了！”
…………………
“再见啦，『圣剑锻造师』小姐。走了，凡妮莎！”
…………………
只剩下一个人的打铁铺。
莉纱发狂了。
完全失去控制。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成话语的怒吼。她抓起脚边的铁锤胡乱挥舞，将立在墙壁上的刀剑全部推倒，踢翻艾莉莎刚才坐过的炭箱，捡起散落地面的玉钢或陨铁往墙上丢——总之就是彻底抓狂。
忽然，一把刀身跃进她的视线，那是她投入生命和无尽的时间所锻造出来、用来拯救亚里亚的刀。
莉纱将它拿起，冲动地想用カ砸毁。
但在最后一秒钟停下动作。
“呼、呼、呼”
她放下高举的手，仰面倒在打铁铺地面。
她用仅剩的自制力将刀身放到旁边，两手捂住自己的睑。
“呜、呜呜…呜呜呜…”
她痛苦地呻吟着，眼泪却怎么也流不出来，但她仍不断呻吟着。
“呜呜呜呜——”
难道我至今的努力全都白费了吗？
霍尔凡尼尔死了的话，自己也会死。
同样地，圣剑『亚里亚』也会死——换言之一切都是白费カ气。
她累积到现在的所有努力。
——全部，都没有意义了吗？
“呜呜呜呜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莉纱呻吟着、怒吼着，直到声嘶カ竭。
直到她累得昏过去为止，她都一直不停地大吼。
然后像是坠落般——
进入了梦乡。
7
敞开的百叶窗，流进和缓的微风，充斥着耀眼阳光的寝室。
眼前的床铺躺着一个年老的女性。
火焰般的红发已然褪色，原本纵横战场比谁都强大的肢体变得枯痩纤细，述说本人生命力的紧致容颜也萎缩起皱。
她用混浊的红瞳茫然地看着莉纱。
——啊啊。
莉纱明白了，这是梦。
她梦见了瑟希莉•坎贝尔临终前的一幕。
“是……莉纱吗？”
“是的，我是莉纱。”
莉纱握住了瑟希莉缓慢举起的手，那只手已经萎缩得比她的还小了。她一刻不离地紧紧握着她的手——如同身在现实世界一般。
抱歉，瑟希莉向她致歉。
“我的眼睛已经看不太到了。”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啊，毕竟瑟希莉小姐也老了嘛！”
“我跟路克说过自己会活很久，因为不想随便死去，结果一活就活了这么长……洛莉塔他们呢？”
“在外面，她们说瑟希莉小姐有话要跟我说。”
嗯，瑟希莉低语着，然后慢慢开口。
“路克死的那一天。”
“……是。”
“其实，直到他断气之前，我们一直在说话。”
咦？莉纱大吃一惊。
她只听说路克是在清晨时，沉睡般地在瑟希莉身边死去。
“这件事我第一次告诉别人。”
“为什么之前都不说呢？”
“因为那段话是我的宝物，我想独占嘛！”
瑟希莉故意皱起眉头，恶作剧地笑着。
“那个时候，我没想到他会就这么离开，他的表情那么平静，还温柔地握着我的手——等我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没了呼吸。真的很抱歉，没让你们见到他最后一面。”
“不，请别这么说，路克是属于瑟希莉小姐的。”
——瑟希莉小姐也是属于路克的。
对路克来说，那一定是最幸福的临终，莉纱真心地想。
“你和路克说了什么呢？”
“路克直到最后都还在挂心你们的事，葛尼路斯、洛莉塔、母亲大人，还有你，莉纱……他很担心你们的未来，一直叮咛我要在你们困难时伸出援手。”
“你的事呢？”
“呵呵，那是秘密，我可不能告诉你。”
明明都快要死了，瑟希莉看起来还是那么幸福。
“那……我呢？”
“嗯，我要跟你说的就是这个。”
瑟希莉喘着气，调整呼吸。
“接下来我要传达的是路克的遗言，也是我的遗言。”
“是、是！”
“希望你听了不要生气。”
“那个……我不能保证。”
瑟希莉在喉咙深处笑着，轻喘了一口气，重新开口：“你可以放弃喔！”
虽然早就猜到了，但过去的莉纱还是反射性地回答：“我不会放弃的。”
“生气了吗？”
“当然”
“就算你生气我也要说，你可以选择『放弃』。”
“不要，我不会放弃——”
“同样地，你也可以选择『坚持』。”
莉纱咽下了口中的话。
或许是感觉到了莉纱的惊讶，瑟希莉继续说。
“如果觉得辛苦，那就放弃；如果还想努力，那就坚持，选择你自己想走的路吧。”
“………”
“你就照你的意思选择，为此就算抛弃过去的羁绊也没关系。抛下恩斯华滋、坎贝尔家也可以，你只要选择自己想前进的道路就行了。”
“……我怎么可能，那么做。”
——咦？
莉纱为自己说出的话感到吃惊。
——我之前是这么说的吗？
不，不对，当时的自己应该更生气。
她记得自己慷慨激昂地说，她绝对不会放弃，一定会把亚里亚救出来，像之前对路克说“没想到我竟然被人如此小看！”时那样生气。那时因为瑟希莉还活着——她的心还足够坚强，所以能够回答得理直气壮。
那么，她刚才说的话呢？想都不用想——
那是她的『现在』。
『现在』她的心比过去软弱许多、受到耗损。
她对理想的动摇，不小心被过去的自己说溜了嘴。
但莉纱却没能阻止。
“我怎么可能，抛弃所有的一切……”
她明白瑟希莉要说什么。
但是，『选择自己想走的路』，怎么想都是不可能的。因为她喜欢大家、爱着他们每一个人，瑟希莉、路克、亚里亚、坎贝尔家的人及弟子们，况且她还背负着尤英的心愿。要她斩断对他们的情感、背叛他们，只选择自己想走的路？不可能，她做不到。
到最后，那些选择对她根本毫无意义，因为她该做的事早就已经决定好了
为了救出亚里亚，她要像机器一样不断打造『圣剑』。
无论多痛苦、多艰难，她也只能死心。
她不能沮丧、不能放弃，也不能逃走。
所以，要她做其他的『选择』——
“我做不到。”
“你可以的。”
这时，瑟希莉原本混浊茫然的眼瞳充满了力量。
被她那不似老人的锐利眼神盯着，莉纱不禁有些退缩。
“你可以的。”
“……你怎么能确定？”
“因为你是自由的。”
她用满是皱纹的手回握住莉纱。
“只要你没有做坏事，谁都没有权利干涉你的决定.，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相对地，你不想做的事，就没有必要勉强去做。如果有人敢随便对你指手划脚——如果有人敢阻碍你做自己想做的事，你就直接把他踹开，不用客气。那是你的自由，谁都不能扭曲。”
莉纱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因为眼前的年老女性竟突然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就像变魔术一样，年轻的瑟希莉忽然出现。原本握住自己布满皱纹的手，也突然变得柔软且充满力量。
“你必须要『死心』才能去做的事，就抛弃它吧！那只会把你逼到绝境。”
“我可以……放弃吗？”
“可以。”
“即使亚里亚小姐因此无法得救？”
“如果『拯救亚里亚』阻碍了你，那也没办法。”
——啊啊，对了，现在是在梦里。
既然是做梦，发生什么事都不稀奇……没错，这是自己过去的记忆和现在的愿望混在一起产生的幻觉。她只是在和自己创造出来的妄想对话。
只是一个梦而已。
——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梦中的自己却在流泪？
“我和路克想跟你说的话，其实真的很简单。”
莉纱忽然回过神来。
“选择吧！随心地、自由地，选择你最想做的事。”
不知道什么时候，瑟希莉将一个东西放到了她手里。
“——只要你能幸福。”
视线前方是阴暗的天花板。
莉纱隔了好一阵子，才发现自己从梦里清醒过来。她蓦地起身，四下张望着打铁铺，那里就像遇到台风似地乱七八糟。
“我还真是大闹了一场呢！”
才一出声，她的喉咙就一阵刺痛，应该是她之前吼得太忘我了的关系。她正要伸手按住嘶哑的喉咙时，忽然发现自己手中握着什么东西。
那是一只穿着细炼的戒指，表面有些老旧失去光泽，还有很多损伤。
“这是……”
路克用魔剑『亚里亚』的碎片做成了戒指，在婚礼上送给了瑟希莉。
瑟希莉在生前将它当作遗物送给了自己。之后她将链子穿过戒指，平常就将它戴着塞在衣内。仔细一看，链子已经断掉了，大概是她昏过去的时候，不小心扯断握在手里。
“瑟希莉小姐……”
莉纱紧紧握住戒指抱在胸前，用另一只手摸了摸脸颊。那里有着泪痕，她上次哭泣是什么时候？最近就算认识的人过世了，她也不会哭泣。
啪、啪！莉纱用カ拍着自己濡湿的脸，振奋自己喊着：
“来吧！仔细想想！”
她的思绪现在惊人地清晰，所以来仔细想想吧！
——接下来我要怎么做？
不是该怎么做。
而是想怎么做？
『你必须要“死心”才能去做的事，就抛弃它吧！那只会把你逼到绝境。』
『我可以……放弃吗？』
『可以。』
持续不断地锻造一把刀身——玉钢和陨铁的混合物。
那真的很艰难、很痛苦，很难受。
那么……要放弃吗？要丢下一切逃走吗？
『即使亚里亚小姐因此无法得救？』
『如果“拯救亚里亚”阻碍了你，那也没办法。』
——怎么可以！
她不想逃走。虽然真的很痛苦、很艰辛、很疲惫、很想放弃——但她不想逃走。
莉纱想拯救亚里亚。
『我和路克想告诉你的事，其实很简单。』
啊啊，为什么会忘了呢？
那不是她自己跟路克说过的话吗？
——全部都是我想做的事！
『选择吧！随心地、自由地，选择你最想做的事。』
所以她现在要做出选择。
『——只要你能幸福。』
为了让我得到幸福，我要拯救亚里亚。
霍尔凡尼尔似乎也大限将至，再拖下去亚里亚和自己都要死了。
这么一来，自己要怎么做，答案十分明显。
“只要时间还来得及就行。”
只要在那头巨龙迎来终点之前，完成『圣剑』就行了。
来不及的话呢？
笨蛋！当然死也要让它来得及啊！
“我不会输的！”
莉纱轻声说着，笑了出来。
——这就是我的选择！瑟希莉小姐。
我不会再迷惑了。既然决定了，剩下就是付诸行动。先从整理打铁铺开始，让弟子们也来帮忙吧！他们看到打铁铺的惨状一定会吓一跳。
莉纱握着戒指向空中挥拳。
“好——!来吧——”
外面的雨终于停了。
8
然后，时光流逝——
“师傅，您到今天为止都没想过要结婚吗？”
“没有啊，因为我连那种对象都没有。”
“意思是说，师傅一直以来连半个恋人都没有？”
“是的，半个都没有耶！”
“那您曾经喜欢过谁吗？”
“没有。”
“……真的？一次都没有？”
“对。”
“连对师傅的师傅都没有？”
“那个……路克可是你的祖先耶！”
“我知道，但我觉得您应该至少会对他有那么一点点想法才对啊！”
“就说没有了。”
原来如此，红眼红发的少女一脸若有所思地低语着。
“真是的，你到底想说什么啊？比起这个，你都准备好了吗？”
“是的，师傅。”
“杜克呢？”
“……不知道，大概睡过头了吧！”
“真是的！今天可是重要的大日子耶！”
“——我来迟了！”
一个黑眼黑发的少年连滚带爬地冲进打铁铺。
他气喘吁吁地瞪着少女。
“阿丽丝！你为什么没叫我起床!?”
“因为你在的话，我就没办法和师傅进行某些对话啦！”
“嗯？什么对话？”
“不知道～～好了，莉纱师傅，既然人都到齐了，我们就出发吧！”
“等、等一下！你到底和师傅说了什么？！”
莉纱看着他们，忍不住心想：
——为什么这个家族的兄弟姐妹感情总是这么糟？
红眼红发的少女是阿丽丝•恩斯华滋。
黑眼黑发的少年是杜克•恩斯华滋。
两人都刚满十四岁，是双胞胎姐弟。
在瑟希莉与路克的子孙当中，有不少人长得酷似祖先。两人的亲生儿子葛尼路斯及女儿洛莉塔也长得很像他们——但这对双胞胎是莉纱见过最像的，几乎和瑟希莉及路克一模一样。等到长大后应该会更像吧……只可惜，他们都算不上是有天分的弟子。
“你们两个，要吵架的话之后再吵，准备好了就出发了。”
“需要准备的是师傅吧？那个带了吗？”
“嗯，在这里。”
莉纱拍着挂在腰上的直刀，然后分别看了看阿丽丝及杜克的脸。
“你们也准备好了吧？”
听到两人很有精神的回答，莉纱点点头。
“走吧！我们去救出亚里亚！”
莉纱三人走出工坊『莉莎』的打铁铺，进入灰幕森林。
即使莉纱的记忆已经模糊，仍能感觉到那里比以前更为衰败。
那座森林虽然全体被火山灰覆盖，但灰中所蕴含的灵体能量却让森林生气勃勃，但这些带来生命力的灵体却因为霍尔凡尼尔的衰弱而逐渐减少。如今，灵体的浓度已经下降到不需要预防『灵体中毒』的玉钢，随之而来的是灰幕森林也失去了过去郁郁葱葱的模样。虽然霍尔凡尼尔所在的火山侧仍草木繁茂，但靠近交易都市这边的树木大多只剩下光裸萧瑟的枝干。
在此之前，灰幕森林一直兼负着吸收火山灰的任务，由于森林开始枯萎，大家原本担心火山灰会飘到街上，最后发现只是杞人忧天。因为随着霍尔凡尼尔的衰弱，火山也慢慢开始死去。
不只灰幕森林，那些灵体同时也给予布莱尔火山生命力，随着灵体的减少，火山逐渐缩小活动范围，不久之后大概就会进入休眠时期。这个结果恐怕连初代哈斯曼及尤英•班杰明都不 曾预想到。
那头巨龙、灰幕森林及布莱尔火山，全都接近死亡。
相反地——独立交易都市却有了蓬勃的发展。
原本由七个区域组成的市街，如今已增加到二十三个。即使没有祈祷契约，市民们也过着十分富饶的生活，使得交易都市成了众人的憧憬之都，想移居过来的人络绎不绝，两大陆的商人带着各式商品涌入。而今规模仍在继续扩张——
世界经过了三〇〇年后，已经改变了非常多。
她醒来之后，会有什么反应呢？
——某种意义上，我或许就是为了看到那个才坚持到现在。
莉纱想像着，急忙收敛起嘴角不小心露出的笑容。
新的『圣剑』终于在前几天锻造完成。
原本她还想豪华地装饰一番——最后还是放弃了。好不容易完成了刀身，莉纱已经没有耐心再把时间浪费在装饰上了，即使她都撑过了三〇〇年也一样。最后，她只用朴木削了一把质朴的素面白鞘。
铭刻是『Lisa』，她很久之前就这么决定好了。这把刀几乎陪伴了她的一生，撇开赞颂自己的功劳，她也想不到比这更适合的铭刻了。
前天晚上，她抱着『圣剑』睡觉，兴奋得难以入眠。
即使到了这一天，莉纱的心情仍激动不已。她压抑着想马上跑过去的冲动，漫步而行，弟子们则沉默地跟在她身后。
莉纱在心中对自己说：
不要急。
——那个时刻还没到。
庆贺新『圣剑』的完成，还有回顾过去总结的时刻还没到——还早。
所有的一切，都要等结果出来。
亲眼看着自己花费长年时光所凝聚的成果，莉纱终于可以挺起胸膛回想自己过去刻下的轨迹。如果她没那么做就天真地回顾过去，那庞大的时间恐怕会拖累她的心，让她裹足不前。
所以她现在什么都不去想，只是心无旁骛地往前走。
穿过灰幕森林，就到了布莱尔火山的山脚。
即使接近死亡，这座火山仍像是要燃烧最后一丝生命般不停喷发火山灰，周边全笼罩着灰色尘雾。即使如此，它的浓度也不如过去了。
“…….”
她沉默地爬上斜坡，目标已经进入视线。它是那么地巨大，即使透过灰色尘雾也能隐约看见它的轮廓，莉纱一行人很快就到达它的脚边。
巨大的身体仿佛嵌入火山表面的巨龙——霍尔凡尼尔。
外表像蜥蜴与蛇混合体的爬虫类生物，突出锐利尖角的头部倚着斜坡，冗长肥大的身躯朝着山顶延伸，钢铁般硬化的身体是它被封印的证明。霍尔凡尼尔自三〇〇年前的那场决战之后，就一直保持这种姿态。
从那时起，这个区域就禁止人们进入，平时会有守卫在这里警戒，今天因为事前经过报备，所以暂时请他们撤离。
莉纱他们抬头看着那像小山般的头部。
它的头顶有个东西映着日光微微发亮。
——亚里亚小姐，让你久等了。
莉纱走近霍尔凡尼尔的头部，正要伸手往上攀爬——忽然又停了下来。
因为她发现了，自己的手正在微微发抖。
“……阿丽丝、杜克——”
莉纱回头对着弟子们笑了笑，隐藏自己内心的动摇。
“我从以前就很不会爬树，所以爬到上面应该要花一段时间，你们两个可以先到亚里亚小姐那里去吗？”
“我知道了。”
阿丽丝点点头，杜克则在旁边向她伸出手。
“那么，我先把『圣剑』带上去，你拿着它不好爬。”
“……那就麻烦你了。”
看到弟子们这么干脆就答应她，莉纱并不是没有疑惑，但毕竟是她提议的，所以她很干脆地就把『圣剑』交给杜克。
阿丽丝突然开口问道：
“莉纱师傅，我想跟您确认一下，这把『圣剑』真的可以封印住霍尔凡尼尔吧？”
“咦？嗯、是啊。”
莉纱眨着眼点头。
“可以，我有绝对的自信可以保证。”
这把『圣剑』是自己所知道最强的宝剑，甚至可能超过了亚里亚。只有累积了超过三〇〇年锻造师经验的莉纱才有资格这么断言。
即使这次的封印失败，不小心让霍尔凡尼尔觉醒了，莉纱也早已做好万全准备。她在完成『圣剑』的当时，就已经跟独立交易都市的现任市长报备过，要他们做好准备以防万一。
独立交易都市会全面支援『圣剑锻造师』——
就像很久以前雷吉那多所承诺过的，市长听从了『圣剑锻造师』的请求。接到报告的那一天，他立刻对市民们进行疏散。空无一人的城市，则由以坎贝尔家人们为首的自卫骑士团固守着。他们全都透过伟大的研究者尤英•班杰明留给后人的资料，学会了如何与巨龙作战。
完全没有任何需要担心的要素。
“相信我，相信你们的师傅。”
阿丽丝和杜克点点头，转身背向她。
两人奔向巨龙头部，俐落地爬上去，一下子就到达了顶端。
“……你们可以，相信我。”
一旦确认看不到两人的身影后，莉纱立刻瘫软地蹲坐在地。她全身忍不住颤抖，只能弯腰抱膝拼命忍耐。
“明明可以相信我的……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这么害怕？
自己所打造的刀绝对是有史以来最强大的，一定可以再次成功封印巨龙。
她可以确信。
明明可以确信——却还是害伯。
害怕得不得了。
——因为三〇〇年……
“不行……不要想……”
她像说梦话般地低语着，却还是无法控制。
至今为止一直压抑的想法，开始无法控制地膨胀。
满溢而出。
——因为三〇〇年，实在是太长了。
就算撕裂她的嘴，她也绝对说不出那是“转瞬之间”。
她不知道有多少次差点撑不下去，不知道有多少次差点被孤独感压垮；那些记忆闪过她的脑海，夺走她全身的力量。这和道理没有关系，即使她拥有绝对的自信，面对三〇〇年这么沉重的时间，仍轻而易举地丧失了自信。这三〇〇年到底是有意义？还是没有意义？
答案马上就会水落石出。
一想到这里，她就不禁腿软。
“……师傅！真是的，你在干什么啊？快点过来啦！”
头顶传来的声音，让她瞬间回过神来。
话声虽然粗会，但早已听惯的声音让她稍微恢复了一点理智。
——是啊，就像杜克说的一样，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别忘了，你一直都很清楚。
这三〇〇年的时间，即使差点撑不下去——即使被孤独感给压垮，是谁每次都撑过来了？
——是我。
每次都是我拯救了自己。虽然有时候也需要别人的帮忙，但最后我还是靠着自己站了起来，用自己的双脚往前迈进。
这是我的选择，我的决定。所以，相信吧！
就像至今为止我一直做的——站起来！
——用你的眼睛好好看着。
“抱、抱歉，我很不擅长爬高的地方。”
她的声音丢脸地颤抖着，心情还在摆荡，但莉纱还是靠自己发软的双脚站了起来。她透过衣服摸着藏在胸前的戒指，让呼吸平静下来，最后终于下定决心开始攀爬巨龙的头部。
每将手攀在鳞片上将自己的身子拉上去时，脑中就会零乱地闪过之前相遇过及分离的人们。大家都在笑着，像是在替她加油——也像是在为她祝福。想到这里，莉纱不禁露出微笑，身上的颤抖消失了。
一旦开始攀爬，很快就到达顶端。
那里除了阿丽丝和杜克，还站着睽违了三〇〇年的同伴。
“欢迎回来，亚里亚小姐。”
“否定，我哪里都没去。”
“真是的，不是这样啦！这时你应该说我回来了才对。”
“……我回来了。”
莉纱真的这么想。
自己就是为了这一刻，才会坚持到现在。
“——欢迎回来！！”
话虽如此，莉纱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抱怨。
——一般来说，会有弟子就这样丢下师傅，擅自把亚里亚小姐救出来吗？
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在最重要的时刻被弟子给背叛。
阿丽丝和杜克趁着莉纱在那边烦恼时，居然自顾自地更换了新旧圣剑，轻松地让亚里亚觉醒了。
怎么可以不等自己的师傅呢——明明完成圣剑的是我啊！
“你怎么了？莉纱？一脸想说什么的表情。”
“咦？啊，没有啦！嘿，嘿嘿!”
莉纱急忙对亚里亚挥了挥手，掩饰般地嘿嘿笑着。
四人从巨龙头顶下来，移动到灰色尘雾比较稀薄、可以眺望森林方位的山丘，因为亚里亚希望能“看一看景色”。
亚里亚迎着山丘上的风，舒服地眯起眼睛凝望着遥远的灰幕森林。她的容貌就算经过了三〇〇年仍完全没变，高姚的身材、匀称的肢体、淡褐色的长发、带着神秘光泽的双眸，那超然物外的身姿美得让人想永远凝视下去。阿丽丝和杜克相当善解人意，站在离她们有段距离的地方等待。
“辛苦你了。”
亚里亚的视线定在森林一角说道。
“除了谢谢，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不用了，这就够了。”
——真的足够了。
三〇〇年是这么地漫长，但自己还是撑过来了——可以和她并肩站着，望着相同的景色，光是这样就已经让她感到十分幸福，莉纱可以这么肯定。
“路克师傅和瑟希莉小姐、哈泽尔小姐和希尔妲小姐一定也在为你高兴。”
“……尤英•班杰明也是吗？”
“当然。”
亚里亚转头看向她。
“我还以为你没有变，但仔细看了看，你果然还是变了。”
“咦？那、那是什么意思？”
“你的容貌没有变，但表情好像变得不一样了。”
“恶魔是不会成长的喔？”
“肉体的部分肯定，但精神的部分否定。”
亚里亚微微笑着，用手触摸她的脸。
“精神上的成长可以从表情看出来，你所累积的三〇〇年就在这里。”
意想不到的话语，让莉纱几乎哭了出来。
是因为原以为不会成长的恶魔，被人认为自己成长了？
或是自己长年累积的东西，被他人理解了？
是什么都好，现在抚摸着自己脸颊的手是那么舒服，让她不由得感到幸福
——心满意足了。
完全没有遗憾。
亚里亚小姐，莉纱叫着她。
“我有件事必须告诉你，是关于霍尔凡尼尔的寿命。”
“这我心里有数，毕竟我和霍尔凡尼尔之前一直连结在一起。”
“……真的很对不起，如果我可以早点完成『圣剑』的话……”
“你拯救了我，我已经没有其他奢求。”
亚里亚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转头看向阿丽丝俩。
“他们也知道那头巨龙寿命的事吗？”
“是的，他们很清楚。毕竟要是师傅突然过世，他们也会很伤脑筋吧！”
“详细数字也知道吗？”
咦？她眨眨眼。
“数字……？”
“我说过了，我之前一直和那头巨龙连结在一起。”
说到这里，莉纱终于明白了。
“你、你知道霍尔凡尼尔还剩多久就会毁灭吗——？”
“大概再几年吧，恐怕撑不到十年。”
亚里亚用着极为淡然的口吻说道。
“可能是一年，也可能是五年，总之那就是我们的寿命。”
几年。
莉纱在脑中想像那个时间——最后苦涩地笑了。
“真伤脑筋，我分不清楚那到底算长还是短。”
“肯定，我也是。”
两个人面对面地噗嗤笑了出来。
这时——
“师傅——”
阿丽丝在远处叫着她们。
“你们谈好了吗——？”
莉纱对他们挥挥手，两人便小步地跑来。
“真抱歉，你们老朋友好不容易重逢……”
“不会不会，不要介意……等等！”
莉纱突然想起什么似地一脸气愤。
“阿丽丝！杜克！”
““是？！”
莉纱对着反射性地挺直背脊的双胞胎抱怨。
“你们怎么可以把我这个师傅丢在一边，自己把亚里亚小姐救出来呢？你们不认为于情于理都应该等我吗!?”
阿丽丝和杜克对看一眼之后点点头，然后看向莉纱。
“因为，如果莉纱师傅满足了……”
“那我们会很伤脑筋。”
“……咦？”
快去！阿丽丝推了一下杜克的背。
我知道啦！杜克不高兴地对姐姐回道，然后站到莉纱面前。
“杜克？你怎么了？”
“啊……你真的很让人伤脑筋啊，师傅。”
“伤什么脑筋？”
“随便就自我满足，随便就想结束人生，这点真的很让人伤脑筋。”
心思被说中了，莉纱紧抿着唇。
——被看穿了。
“师傅你还不能死。”
“当、当然啰？”
她迅速地掩饰。
“听亚里亚小姐说，我们还可以再撑个几年。听到只剩几年你们可能会觉得不安，但至少我一定会将所有锻造技术都教给你们才会死的，所以你们不用担心——”
“不是的，我不是担心那个。”
——那是担心什么？
莉纱歪着头感到疑惑时，杜克抓住了她的肩膀。
“咦？咦？”
“我喜欢你，师傅。”
莉纱顿时脑袋一片空白，他却趁胜追击。
“——和我结婚吧！”
莉纱的意识逐渐远去，旁边传来阿丽丝兴奋鼓噪的声音。
“…为什么？”
“和我结婚吧！”
“可、可是，我是恶魔……”
“管他的，就算你是人类也一様。”
“十四岁和三〇四岁……”
“既然都差那么多了，那就无所谓了。”
“我、我快死了喔……”
“听说我的祖先就算这样也还是结婚了。”
——完全莫名其妙。
因为太莫名其妙了，她的后脑勺开始有些发麻。
随着那阵酥麻，一段似曾相识的话闪过她的脑海。
『但是，诺亚，很爱我——我也，很爱，诺亚。』
『就算是人类和恶魔，似乎也可以得到某种幸福喔！』
她的心口愈来愈热。
仿佛胸口的结婚戒指发出了热度。
“你觉悟吧，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