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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一话 四叠半恋爱的妨碍者

直到大学三年春为止的这两年间,我可以断言没有做过任何一件有实际意义的事情。健全的异性交往、精进学业、锻炼身体之类的,这些为了成为有用的社会人才的一切准备都与我擦身而过,却被异性孤立、荒废学业、身体衰弱这些让人避之则吉之物看中纠缠上了,究竟是为什么呢。

这责任一定要追究到底,但是,责任又在谁的身上呢。

我并不是生来就是这幅德性的。

刚生下来的我,是纯洁无垢的化身,我想婴儿时代的光源氏大概也是这样的招人喜爱的。传言说我这毫无邪念的笑容使得家乡的满山遍野都沐浴在爱的光芒中。而如今又变成什么样子了,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时,留下的只有满腔愤怒。为什么你现在会变得如斯不堪,这是在跟现在的你算总账吗?

也有人说,现在还年轻,人只要想改变就一定能改变。

世上有怎么可能会有如此荒谬的事情!

常言道三岁定八十,今年二十又一了,再过不久,我就是一个经历了1/4世纪的大好青年,事到如今说什么改变自己性格这样无谓的努力还能怎么样?强行去扭曲这个已经是完全屹立于空虚的性格的话,最多也只会嘎巴地折断了。

即使现在强行改变自己,人生也绝不会变得美好,这是一个必须正视的事实。

我是坚决不会闭上眼睛自欺欺人的。

不过,这样的我连自己都觉得有一点点的不堪入目。

拦在他人的恋爱之路上,最终只有被马踹死的下场。大学里有那么寥寥数人无法接近北端的马术部的马场,而我就是其中之一。一旦我走近马场,发狂的野马就会越过拦栅奔袭而来,它们把我围起来,狠狠地把我践踏至一团无法放到烧烤具上的污肉。基于同样的理由,我也对都警察部的平安骑马队抱有恐惧。

要说我为什么惧怕马,那是因为我是一个路人皆知的恶人——恋爱的妨碍者。我是打扮成死神的黑色丘比特,不是射出爱情之箭,而是挥舞着斧头,如红外探测器一样巡视探寻着命运的红线,拼命地一根一根全砍断。据说,因此等行径而受伤的年轻男女们所流的泪以足以装满六个大盆。

我也很清楚,这实在是惨无人道的行为。

即使是这样的我,在大学入学前,也许对于蔷薇色的异性交往也是有点向往的。入学几个月后,明白到我的决心已经足够坚定无需加强了,我暗暗地下定决心,「绝对不要像野兽般度日,我要成为纯洁正直的绅士,与美丽的少女们交往」。不管怎样,我还是有气量去宽容地看待那些放弃理性混乱苟合的男女们。

然而,不知不觉地,我变得不再从容了,砍断那些露出破绽的红线所带来的无法言喻的快感,使我沦落为一个无比恶毒的人。由一段段由被砍的红线转化而成的仇恨的泪水,把这个失恋的胡同给淹没了。而引领我踏进这个令人绝望的狭路的人,既是我的死敌,也是我的盟友,那个我厌恶他的一切的男人。

小津跟我同年级,即使所属于工学部电气电子工学科,但他讨厌电器、电子、工学。一年级结束的时候,应该取得的学分以及成绩都惊人地低空掠过,以致是否要被开除大学学籍都非常危险,而其本人却丝毫不在意。

讨厌蔬菜,只吃速食食物,脸色难看得像是来自月球背面的人。假如走在夜路与其碰面,十人中有八个人都会以为遇上妖怪了,而剩下的二个人则认定他就是妖怪。欺软媚硬、任性、傲慢、懒惰、天生的魔鬼、从不学习、完全没有东西可以自豪、把别人的不幸来下饭可以大吃三碗,一点值得赞美的地方都没有。假如我没有遇上他的话,我的灵魂大概会更加纯洁吧。

回想起来,一年级的春天,那时候踏入了电影协会「禊」,不可不承认那本来就是错误的决定。

那时,我还是一年级的新人。在我心里,花朵已经凋落的樱花树叶,还是那么的青翠,那么的清爽。

新生在大学校园里闲逛的时候,不知不觉就会有人把传单塞过来。当手里的传单数量已经远远超出我的情报处理能力时已经是黄昏。这些传单的内容各异,投我所好的有四个,电影协会「禊」、写着「求入门」这样异想天开词语的传单、软球协会「本若」以及秘密机关<福猫饭店>。不管哪个,都不多不少地有些怪异,都是通向未知大学生活的大门,吸引着我仅有的一点点的好奇心。我想,不管选择哪个,都会开启通向有趣的未来之门,以致我变得像笨蛋一样无所适从。

课程结束后,我走向大学的钟楼,因为那是各个社团招募新人的场所。

钟楼的周围充满了满脸希望的新生们,以及那些早已摩拳擦掌把他们看作饵食的社团招募员。被称为幻之至宝的「蔷薇色的CampusLive」,现在正打开了无数的入口,而我则昏昏沉沉地在其中地游荡着。

此时我看到的是,几个电影协会「禊」的学生拿着招牌等待着新生。欢迎新生的放映会正在举行,他们要为新生们引路。如今回想起来,我实在不应该随他们而去。受到了「让我们一起来快乐地制作电影吧」的甜言蜜语的蛊惑,我迷失了自我,忘记了那个要交上100个朋友,在那一天决定入会,期待着那蔷薇色的未来的自己。自此,我迷失在兽道上,只是一味地树敌,交友什么的更是免谈。

加入电影协会「禊」后,我一直未能融入那令人气愤的和睦的气氛中。「这是必须克服的试炼,堂堂正正地融入到这个异样明快的气氛中,那是蔷薇色的CampusLive那是黑发少女以致是全世界与我的约定」,我这样安慰着受挫的自己。

我被排挤到阴暗的角落去,而在我的旁边站着一个令人害怕的男人,有着一张非常不吉利的脸孔。这是只有敏感的我才能看见的来自地狱的使者。

那是小津和我的相遇。

小津与我相遇以后,时间一下子飞到了两年后。

成为三年级学生后,现在已经是五月末了。

我坐在自己非常喜欢的四叠半空间里,与非常厌恶的小津对视着。

我是住在下鸭泉川镇一个叫下鸭幽水庄的宿舍里。听说这是在幕府末期的混乱里被烧毁后重建起来的。假如没有从窗户上照进来的阳光,这里就跟废墟没什么两样。难怪刚入学经大学生协会的介绍找到这里来时,以为自己是在九龙城里迷路了。这个木造的三层建筑,现在看来依然是快要坍塌的样子。这看在眼里就不自禁地焦躁起来的破烂废屋,即使说是到了重要文化财产的程度也不为过。不难想象,这种地方即使是被烧毁了也不会有人在意的。东面住的是房东,一定是想干脆来个痛快的吧。

当夜,小津来宿舍玩。

两人喝着闷酒,一边说着「有什么吃的」,一边把鱼肉汉堡放到电热器上加热。看着这个一口就能吃掉汉堡,却还说着「很想好好地吃肉啊」「很想吃葱盐牛舌」这样奢侈的话,实在令人气愤了。不过把烧得刚好的东西塞进嘴里时,却悄悄地流下了眼泪,就不计较了。

那一年的五月初,经过两年,我们与内部的人际关系极度恶化,刚被这个一心一意的电影协会「禊」开除了。虽说飞鸟离水不搅和,不过,我们可是出尽全力嘶声力竭地搞混,就如那黄河水一般浑浊。

虽然我和小津依然有来往,不过离开了电影协会「禊」以后,他也还是这里那里忙活,染指运动社团和奇怪的组织的活动。基本上每天晚上都会去拜访同住在下鸭幽水庄二楼的一个人,这人被他称为「师父」,从一年级的时候开始就在这幽水庄出没了。之所以无法砍断与小津的孽缘,除了是因为与他在同一个社团而且一样被赶到黑暗的角落,还跟小津频繁地出入下鸭幽水庄有关。当问到这个「师父」是什么人的时候,小津只是露出猥琐的笑容不作回答。我想,多半是教导猥琐之能的「师父」了。

电影协会「禊」和我是处于几乎完全断交的状态,而耳朵灵光的小津则会经常取到一些新情报,向着不高兴的我吹嘘。我们是为了「禊」的变革,而丢弃了那仅有的一点点的名誉。不过,这么一点可有可无的所谓名誉不提也罢。根据小津的说法,我们的舍身抗议太徒然了,协会内部根本没什么变化。

我带着点酒意收拾东西,一股怒气油然而生。被协会开除,过着大学和宿舍之间两点一线的禁欲生活,我感觉到过去那股黑暗的热情被唤醒了,而小津在煽动这样的黑暗热情方面倒是非常在行。

「来,要做吧?」

小津扭曲着他那如奇怪生物一般的身体说着。

「嗯姆。」

「约定好了啊。那么,明天傍晚,做好准备过来。」

说完小津很高兴地回去了。

总觉得被他巧妙地利用了。

虽然我想去睡了,但是二楼那些中国来的留学生的聚会正闹得欢,让人没法入睡,而且也有点饿了,不如去吃碗「喵拉面」吧。于是,我从那从不叠的被子里爬起来,踌躇着向那夜晚的街上走去了。

当夜,我与住在下鸭幽水庄二楼的神邂逅了。

喵拉面,用的是猫熬制的汤底,传说中的路边摊拉面,真伪未辨,不过味道确实无与伦比。至于出没场所似乎不宜在这里明示,于是就不细说了,仅透露一下是在下鸭神社附近。

深夜,吃着拉面,闻着熟悉的香味,恍惚和不安却不停地在我心中摇动。一位客人在旁边坐了下来,一眼看上去很奇妙的打扮。

穿着深蓝色的浴衣,一双天狗木屐,好一副悠闲的仙味。我把视线从碗里移出来向旁边看去,想起这个怪人在下鸭幽水庄也见过几面。咯咯唧唧地上楼的背影,在晾衣服的地方面向着太阳让女留学生给他剪头发的背影,在公用水槽里洗奇怪水果的背影。他的头发像被八号台风卷过一般凌乱,脸孔像茄子一样凹陷下去,脸上有着一对很安详的眼睛。年龄不详,看着像是大叔,又像是大学生。连我也不禁把他想成是神仙了。

这个男人似乎与店主是熟人,有的没的在说着话。一旦转向面碗,他就会以尼亚加拉瀑布逆流的气势吃起面来。在我吃完前他连汤都喝干了,实委能称之为神技。

男人吃完面后,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然后以「汝」这样古风的称呼来向我打招呼。

「是下鸭幽水庄的住客吧」

我点了下头,男人很满意地笑了笑。

「我也住下鸭幽水庄,多多指教。」

「你好。」

之后我并不打算理睬他,而这个男人倒是毫无顾虑地在打量着我的脸,「嗯,嗯」地点着头,「原来如此,是你啊」地同意道。尽管我还有点醉,大脑模模糊糊的,但是这样一个一样的男人对我如此凑近乎还是觉不舒服。难道是十年前跟我失散的哥哥,但是我没有失散的哥哥,再说,我就没有哥哥。

把拉面吃完,我从座位上站起来,男人也跟着一起来。像是理所当然地跟在我旁边。他拿出香烟点着,「呼」地吐出一股烟雾。我加快脚步,他一点故意加速的样子也没有,却悠然地追在我后面,就如是施展仙术一般。

「常言道,光阴似箭。季节轮回如斯,从天地初开的时刻开始,到现在不知道究竟流逝了多少岁月,按这个情况来看,也并非有多么伟大的岁月。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人类就繁殖到如此数量真是惊人。每天精神奕奕地为了各种事情奔波劳碌,人类可真是勤奋,真是美丽。所以说人类不可爱那是说谎,但是不管有多么的可爱,无法给这么多的人类都一一舍以怜悯之情。

到了秋天,又得去出云国了。车费还不好解决呢。以前的事务,都是一件一件地斟酌推敲,侃侃而谈大辩论一番,有时甚至会耗费一个晚上才能决定下来。然而现在的时世可没有那么悠然的闲情了。从各地收集到一起的事务就那么审查一下就放到木箱子里,甚是无趣。无论我等如何地绞尽脑汁去结合良缘,没出息的男人总会眼睁睁地放走机会,把握住机会的女人又会很快地跟其他的男人重新结缘。这样一来,我再怎么折腾也没意义了,就像是拿勺子去舀那琵琶湖的水一样。

阴历十月底快到十一月的时候,每天每天都要被这些事务搞得焦头烂额。这种情况下,有的人甚至一边挖着鼻屎,一边用抽签来决定。但我是很较真的性格,做不到用抽签来这些可爱的人类孩子的缘。于是逐渐地深入下去,开始仔细地观察人类,与他们一起烦恼,为了每一个人的遭遇而抓头挠耳,就像是婚姻咨询一样。这就是神的工作。因此香烟也吸不少,头发掉了些,又吃了很多喜欢的蛋糕,现在还得靠着汉方胃肠药来调理身体,天一亮就醒过来以致睡眠不足,患上了压力性的下颚关节症。虽然医生说让我减压,但是那么多孩子的命运压在我肩膀上,我又如何能浑浑噩噩地过日子呢。

而其他人则乘上如伊丽莎白女王II世号那样的豪华游轮进行海上二万里的去旅游,肯定是搂着兔女郎品着三鞭酒。『那人没前途,无论过多久还是石头一块。』这样把我当成取笑对象。那些家伙就是那样的德行,不知道把神仙的荣耀都扔到什么地方了。难怪我也会想,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每年都这样一本正经、想方设法地连结一条一条地命运的红绳子,是什么因果轮回让我走到这条路上的呢?

你觉得呢?」

这个奇怪的男人不知道怎地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了。

「你这是怎么回事?」

我在黑暗的路上站定问道。这里是下鸭大道往东拐的御荫通。在我们前面那黑漆漆的乣之森正沙沙作响,长长的下鸭神社参拜道在其中一直向北延伸,橙色的神灯光正在遥远的深处闪耀着。

「是神。汝啊,我是神。」

他很认真地用食指指着自己说道。

「叫贺茂建角身神。」

「啊?」

「贺茂建格身贺茂……是贺茂建角身神。别让我重复,太饶舌了。」

男人指着下鸭神社那黑暗的参拜道说道。

「难道你不知道吗?你可是住在下鸭神社附近的啊。」

虽然我去过下鸭神社参拜,可不知道有这样的神仙。在京都,历史悠久的神社非常多,而其中的下鸭神社更是世界遗产里屈指可数的大神社。这个神社背负着我无法想象的历史,而眼前的这个男人,则报出了这个神社里供奉的神的名号,实在是一点说服力都欠奉。做得好的是仙人,做的不好的那是穷神。我可不认为下鸭神社供奉的神有恪尽职守。

「汝,不相信?」他喃喃道。

我点了点头。

「可叹啊可叹」,他这样说着,但是却一点可叹的意思都看不出来。香烟的烟雾香味随着夜风飘散着,乣之森里响起的沙沙声让人毛骨悚然起来。

我开始加速,把这个吸烟的男人甩在后面。跟这样的神秘人纠缠上的话,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的。

「嘛,稍等一下。」

男人向我喊道。

「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你父母的名字也知道。婴儿的时候经常会呕吐,还知道你婴儿时不知道为何总是身上带着酸酸的味道。小学的绰号、中学的学园祭、高中的青涩初恋……当然那是以失败告终了。初次看成人视频那是的兴奋和惊愕、复考时期、上大学后懒惰地过着无耻的日子……」

「你胡说。」

「我知道,一切都知道。」

他很有自信地点头。

「例如,汝要在放映会上把反映城崎其人的暴行的电影上映,导致被开除出电影协会,毫无回旋的余地。我知道你之所以在这两年间这样懦弱地度过的原因。」

「那是因为小津。」

我不自觉地说出口来,但是他举起手来制止我。

「你承认是受到小津那肮脏的灵所魂影响,但原因不止于此。」

这两年的时光在我大脑里如走马灯般流转起来。偏偏在这神圣的下鸭神社森林里,布满荆棘的回忆紧紧地抓住我脆弱的心灵,我再不能保持绅士风度「嘎——」地大喊出来。以贺茂建角身神自称的这个男人,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一次又一次地在孤独的心理黑暗中挣扎。

「多管闲事。这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说道。他摇了摇头。

「看看这个。」

他从浴衣里拿出来一叠很脏的纸。他靠近身边的用来照亮公告牌的日光灯,然后向我招了下手,我像被吸引住一样也走到日光灯灯光下。

他拿出来一本看上去是已经一百年没有翻过积满灰尘的厚厚的账簿,账簿上到处都是虫蛀的痕迹。他舔了舔手指翻动着账簿,无疑是吃下了不少的灰尘。

「是这里。」

他指着差不多到账簿最后的页面。浅灰色略有点脏的纸上,用毛笔记着一个女性的名字,我的名字以及小津的名字。装模作样的字体,简直真得把自己当成伟大的神仙来看了。

「到了秋天,我就会在出云国决定收集到的男女缘分。你也知道的吧,我带过去的事务就有好几百件了,而这就是其中的一个问题。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吧?」

「不明白。」

「不明白吗,真是个不用大脑的笨蛋。就是说,这位你也认识的叫明石的女性,我应该让她跟谁结缘呢。」

神这样说道。

「就是说,是汝,还是小津。」

乣之森在阴风中轰轰地摇晃着。

第二天午后我才起床,从我那发霉腐烂的被窝里坐起来。回想起昨晚自己那白痴行径,脸上不由得阵阵地发热。

下鸭神社的神出现在卖喵拉面的大排档,而且他还住在我这栋宿舍的二楼,然后他还说要给我和明石同学牵红线。沉醉于美妙的幻想也该有个限度。受恋爱驱使可以放松心情,然而纵情于此等妄想乃是与绅士不相应的羞耻。

而且,昨夜与神的相遇也很平常,没看到什么奇迹,既没有召唤闪电,也没有使役狐狸乌鸦什么的。不过是在拉面摊上刚好有个神坐在旁边而已。这种毫无说服力的感觉,即使说这样反而就是说服力,也实在是难以让人接受。

想要确认真伪也很容易。现在到二楼跟神见面就行了。但是,假如打开门,昨夜的神出现了,说道「您是哪位?」的话,该怎么搪塞过去呢?或者他说「啊,你上当了。」的话,那可就真的是悲剧了。大概我会一边咒骂自己是蠢货,一边过完自己那暗无天日的下半生吧。

「下定决心的话就来吧,就在二楼最里面的房间找我。不过,限定三日之内,我很忙的。」

那个可疑的神仙这样说道。

往复于大学和宿舍的日子的打击,已经完全让我麻木了。不过,要是被这样的妄想迷惑住而四处乱窜的话,那可事关尊严。我不断地念着「南无南无,南无南无」,把那如气球般膨胀起来要向着五月天空升起的妄念抑制下来。

话说回来,那个自称为神的男人,说他会到出云国给善男信女们结缘的。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情呢。

我从书架上找出字典。

大多数人都知道,神无月,也就是阴历十月,八百万神会离开诸国,到出云国集合。我也是知道的。

不过关于八百万神的详情倒不清楚,八百万也就是现今日本人口的十五分之一。如此庞大的数量,其中里有一些可疑的神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就如同不管是哪一所敢称集合了无数优秀学生的大学,也总会存在一些公认的笨蛋。

想到这里,我疑问的是,那么多的神仙聚集起来究竟是要商议什么事情呢。可能还会说到防止地球室温效应的对策和经济全球化呢。分布在全国的神仙们特意聚集到一起花一个月时间来讨论的议题,肯定是大事件。想必还会为了一些重大的问题展开激烈的辩论。反正不会是几个臭味相投的伙伴一起吃吃火锅,一个劲儿地聊猥琐话题,那只不过是笨蛋学生所为而已。

那天,在宿舍查字典的我,发现了非常恐怖的事实。

上面写着八百万神到出云国展开大论战的最后,将会决定男女缘分。各国的神仙们就是为了系结命运红线而相聚一堂的。在拉面摊遇到的那个奇怪的神所说的似乎并非谎话。

我对这神仙们发怒颤抖了。

难道就没有什么其他事情可做的吗?

为了转换心情,于是我开始勤奋学习。

但是,当面对着教科书的时候,心中贪婪地不成体统地想要挽回那毫无建树的两年。这样可怜的姿态违反了我自己的美学,于是我理直气壮地放弃学习。我就是有这样理直气壮的自信,这就是绅士。

于是,要交的报告就全靠小津了。有一个被称为<印刷所>的秘密组织,只要在那里下订单,就能得到伪造的报告。由于所有的事情都全交给<印刷所>这个奇怪的组织来包办,我现在要是不能通过小津来得到<印刷所>的帮助的话,就无法应付任何紧急情况。其结果是我的身心都被侵蚀得残破不堪。这也是我与小津那孽缘无法切断的原因之一。

五月都还没结束,天气就如夏天来临一般地闷热。虽然冒着被投诉陈列猥琐物的危险,把窗户尽可能大地打开,但是空气依然丝毫不流动。沉积的空气中混合着各种不明成分,在时间的流逝中慢慢地发酵成熟,宛如是山崎蒸馏所的木桶里装着的琥珀色威士忌一般。一旦进入这个四叠半空间的人,无一幸免地被熏得酩酊大醉,体无完肤。即使是这样,要是把走廊边的窗户打开的话,在幽水庄游荡的小喵咪就会自顾自地钻进来,发出可爱的喵喵声音。虽然是过于地可爱的让人想一口吞到肚子里,不过这么野蛮的行为也实在是做不出来。即使只穿着一条内裤,也不能把绅士风度抛诸脑后。擦掉了小猫的眼屎后,就把它赶了出去。

关上门,像跟木头一般在四叠半空间里横躺着。试着让自己沉醉于漫无目的的妄想之中也没法做到,想要为蔷薇色的未来做计划也做不到。这里是气,那里也是气,肚子里有的只是气。最后只能把这些怨气发泄在那只刚好在四叠半的角落穿过的蟑螂身上了,可怜的蟑螂就这样成了木屑粉尘。

因为午后才起来,很快已经是傍晚了。从窗户射进来的夕阳进一步地加剧了我的焦躁。在橘黄色的阳光下,我的心情就如那不断膨胀起来的孤独的暴虐将军,现在又骑着高贵的白马,向着无边无际的海滨策马而去,而身为「恋爱妨碍者」的我对马是有恐惧症的。

在忍受着这些不必要又相互矛盾的思想时,时间一分一秒地接近跟小津约定时刻,这样虐待自己也大概没法的到满足了。虽然我想只要不断地进行自虐性的斗争,终有一天,释迦大人会垂下蜘蛛丝把我拉上去,抚摸我的头。不过我也不抱什么希望,反正在我紧抓着蜘蛛丝的时候会被啪地切断了,然后我再次掉入这个四叠半地狱,大概是向释迦大人提供过娱乐以后就被舍弃了吧。

下午五点,结束了令人头晕眼花的妄想后,我满面不悦,面对着正北方一直站着,此时小津到访。

「你还是那张脏脸呢。」

那是他的第一句话。

「彼此彼此」

我不高兴地应酬着他。

而他的脸上,就跟我宿舍的公共厕所那样脏乎乎的,隐约闻到有点氨气味大概是我的妄想吧。在闷热的夕阳下一直对视着的两个刚过二十岁的男子。不快加上不快产生新的不快,新产生的不快又会产生更多的不快。对于这样臭气熏天的噩梦连锁我已经无比厌恶了。

「准备好了吗」

我问道。

小津轻轻地摇了下提着的塑料袋,可以看到里面装着很多蓝绿红五彩斑斓的炮筒。

「没办法,那就走吧」

我说。

我和小津来到了下鸭幽水庄的后面,这里充满了幽静的九龙城气氛的。

到达御荫通,再向鸭神社的参拜道横转过去,从下鸭大道出来。从京都家庭法院前通过下鸭大道的话,眼前流淌的就是贺茂河,而架在其上的是葵桥。

两个带着一脸腐烂不吉利神情的男人,在葵桥上看着清澈的贺茂河水,真是糟蹋了这天下闻名的黄昏美景。我们挽着手,向下游看去。两岸茂盛的新绿在夕阳的照耀下显得格外地美丽。从葵桥上眺望过去,黄昏的天空一下子开阔起来,能看到下游的贺茂大桥上车流不息。即使是离那么远的地方,也稍稍能感觉到河滩上嬉戏的学生们的气息。然而不久,那个地方将会成为阿鼻地狱。

「真得要做吗?」

我说。

「昨天不是说要实施天诛的吗?」,小津说。

「当然,我自己认为这是天诛。但是,在世人眼里,这不过是白痴的所为。」

我这样说着,但小津嗤之以鼻。

「在意世人的眼光,扭曲自己的信念?我可没有把身心委托给了这样的人。」

「啰嗦」

他用这样恶劣的语气说话,不过是为了煽动我来做让他快活的事情而已。对于可以用别人的不幸作为小菜大吃三碗饭的人来说,把各种各样的白痴感情揉合起来,看着别人丢脸地东逃西窜,那才是让他无上快乐的生存意义。

「好,要动手了,走吧。」

即使鄙视他那愚劣的品性,但我忠实于自己的信念,敢于向前踏步。

我们向葵桥的西端走去,到了贺茂河的西岸,一直向下游前进。

从东北流下来的高野河与西北流下来的贺茂河,最后汇合成为鸭川。其汇合点处是夹在高野河和贺茂河的一个倒三角地带,被学生成为「鸭川三角洲」。而这个地方,在春末初夏作为迎新联欢会的会场被利用起来。

不久就要到达鸭川三角洲了。那些翻动着青布,熙熙攘攘的人们的样子就在眼前。我们更加小心了,藏身在出町桥的阴暗处。假如被三角洲上尽情嬉戏的敌阵发现的话,这个可比一之谷战役的大胆奇袭作战就会化为泡影。

我们从塑料袋中取出烟花放在地上,小津拿出我借来的CarlZeiss产单筒望远镜,观察对岸的三角洲。

我点燃了香烟。黄昏里河岸上流动的风一下子就把烟雾吹散。一位带着孩子的父亲看到了出町桥不寻常的动静,向可疑的我们瞥了一眼就走过去了。不过,现在不是在意一般市民的眼光的时候。这是为了贯彻自己的信念而必须实施的行动。

「情况怎样?」

我问道。

「同级的那些家伙都在。嘿嘿嘿。不过还没看到相岛前辈,城崎前辈也没看到。」

「作为一个酒坛子,居然不守时赴宴,究竟在想什么的,一点常识都没有。」

我念叨着。「那两个人不在的话,奇袭就没有意义了。」

「啊,是明石同学。」

明石同学是低我们一届的女生。我回想起来昨夜那个奇怪的神给我看的账簿。

「看,坐在那边的堤坝上,在自斟自饮的认。仍然是那么孤高的样子。」

「很好。不过,她来这种可有可无的宴会干啥呢?」

「把她牵连进来,实在于心不忍。」

我想着明石同学那睿智的风采和优雅的举止。

「啊,啊,啊」

小津的喜不禁声。「相岛前辈来了。」

我抢过他手里的单筒望远镜,找到了穿过松林从堤坝上下来的相岛前辈。在河滩上等待的新生们欢呼起来了。

相岛前辈是君临电影协会「禊」的城崎前辈的左右手,对我们非常刻薄。对别人制作的电影有不满提出的话还可以原谅,但是却耍手段作假放映安排,使得我们的无法参加放映会。为了借编辑器材忍受了差不多是跪地磕头的耻辱。不可饶恕。他多么地受欢迎,而为什么我们非要在对岸忍受着这样的状况不可。今天一定要打下正义铁锤,驱散多年的积恨。在从天而降的火花下乱窜,从心底里悔恨自己的错误,在岸边抽泣着跟螃蟹玩耍吧。

我像饿极了的野兽一样喘着气息,拿起身边的烟花。小津按住我的手。

「不行,城崎前辈还没来。」

「不管了。就算只有相岛前辈也要出了这口怨气。」

「我明白你的心情。不过,城崎前辈才是主菜。」

争吵持续了一会。

即使是动机不纯,小津的话是有一定道理的。即使是一味地攻击作为幕后的相岛前辈,也不过是徒劳。我把拔出来的太刀收回到刀鞘里。

然而,等了很久,城崎前辈也没有来。晚风嗖嗖地吹来,我们从心底里难受起来。对岸敌阵已经开始喝酒,不时响起朗朗的笑声。而反观这里出町桥的黑暗角落里两个一直蹲着的男人,遛狗的慢跑路过的人都投以可疑的视线。

以贺茂河为界,这明暗区别分明的状况,更加是给我火上浇油。假如身边是个黑发少女的话,在这阴暗处靠在一起,我也不是不能忍受。不过,现在身边可是小津啊。对岸的新生欢迎联欢会在欢声笑语中进行着,而为什么跟我一起窝在这里的是一个男人,还一脸大正时代放高利贷的不吉利表情。难道这真是的我的错吗。我想,至少要是个志同道合的人啊,最好就是一个黑发少女。

「真是同人不同命呢。」小津说。

「啰嗦。」

「啊啊,那边好像很快活的样子。」

「你究竟是站在哪边的?」

「算了,别做这种无谓的事情,到那边去吧。很想跟新生们一起喝酒。」

「叛徒!」

「反正也没有约定好什么的。」

「就在刚才,是谁说的身心都奉献给我的?」

「那么久远的事情已经忘记了。」

「你丫的!」

「别用那么恐怖的眼神看着我。」

「喂,别靠过来。」

「人家很寂寞啊,那边的晚风有很冷。」

「你这耐不住寂寞的家伙。」

「嘎!」

终于,在桥下如此模仿着不明意义的男女私语也让我们感觉到了空虚,而恰恰是这空虚感让我们的忍耐达到极限了。虽然还看不到城崎前辈,但也没办法了。稍后就涂上节肢动物尸体的蛋糕送过去孝敬孝敬一下他吧。今晚就杀杀这里些人的威风就满足了。

我们抱着烟花,在黄昏下走向河滩。小津一直走到河里,用拿来的水桶去打水。

烟花,那是应该向着夜空发射的。绝对不能两手握着向着人发射,更不能为了爆击河对岸那写参加其乐融融的新生欢迎会的人们而使用。这是非常危险的。请一定不要做出这样的行为。

虽然是奇袭,但是突然跑出来攻击对方有违我的作风。像傻瓜一向对面的人们喊道「这是怎么回事啊」,以吸引他们的目光。要是还不明白发生什么事,就让他们明白。我嗖地站起来。

一眼就看到坐在堤坝边上喝着麦酒的明石同学。她做了个「あ」「ほ」(白痴)的嘴型,发出了这个准确又尖锐的评价后,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向着松林避难去了。

还在堤坝下面铺罩布的其他人还没搞清楚状况。既然明石同学已经避难去,那就没有什么顾虑了。我马上命令手下的小津开始炮击。

一阵烟花攻势后,虽然想蔑视一下对岸那些人「嘎嘎」乱叫夺路逃奔的英姿,但是暴跳如雷的同级男生为了在低年级面前表现,不顾湿身趟水过河来。我们慌了。

「喂,快逃。」

我说。

「等等,等等。还没放完呢。」

「快点,快点。」

「还有几炮没放。」

「别管了。」

当我们想从出町桥逃出去的时候,堤坝上面有人影跑下来,气势汹汹地向着我们冲来。「你们这两个家伙!」,只听他们用野蛮的声音叫道。

「哇,城崎现在才出现。」小津叫道。

「时机真是太差了。」

小津惨叫一声,从我的身旁穿过,扭头就跑。在夕阳下向着贺茂大桥狂奔的小津实在是很快,一边逃一边叫着「对不起对不起」,哪里还有半分的自尊。

我差一点就被城崎前辈抓到后颈了,像豹子一样优美地挣脱他后,向着贺茂大桥的方向追着小津去。

城崎前辈站在河滩上说教起来。凭什么你对我说教啊,在说那种话之前请先抚心自问吧。我实在是非常的愤怒,稍稍向后瞥了一眼。他们人数众多,我人丁单薄,就算我再怎么有理,也会败于多数派的蛮横之下。我可一点都不想忍受这样的耻辱。所以,这不是逃亡,是战略性的撤退。

而小津已经跑到贺茂大桥边,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这家伙脚底抹油的本领真不是盖的。正当我想着跑到那里就没事了的时候,背上被什么发热的东西击中,我呻吟了下。

背后传来欢呼的声音。

看来是他们在追击我的时候,发射了烟花来报复。过去两年间自己的所作所为,如走马灯般地在大脑里流转起来。

进入大学以来的两年,我不断地进行着无意义的斗争。背着「恋爱的妨碍者」的称号,我不以为耻也不以为荣,尽管摆出坚定骄傲的战斗之态,也不禁潸然泪下。这是一条没有得到赞赏也不会得到赞赏的荆棘之路。

入学之初还有一定存量在我大脑里的暖系蔷薇色已经褪去,突变为青紫色的过程就不多说了,也没那么多可说的,这些无意义的事情说出来,徒令读者们产生空虚的共鸣。一年级的夏天,那把叫做「现实」的利刃一闪间,我那可笑而短暂的蔷薇色的梦就如大学校园的露水一样随之消失了。

从此之后,我冷眼直视现实,决心要给那些沉醉于轻佻浮夸的美梦里的人们给以铁锤的制裁。实际上,就是阻挡在别人的恋爱之路上。

劝说东边堕入爱河的少女「放弃那个变态吧」,打击西边那个妄想中的男生「别做无用的事情了」,南边稍微冒出点恋爱火花的话就马上泼水浇熄,不断在北边散布恋爱无用论。因此我被贴上了「不解风情男」的标签。然而那只不过是误解。我比任何人都要能察言观色,心怀恶意要破坏所有的一切。

而这时候出现了一个怪人,对我的战斗很有感兴趣,对我煽风点火,以散播社团内的纠纷火种为无上的乐趣。那个人就是小津。他有着自己的情报网,所有无耻的谣言一个都不会错过。他往我的身上泼油,像一个巧匠一样在我身边散播各种真假不明的情报,在周围点起火头。经常在社团内制造出迎合他的嗜好的环境,让那来自修罗场的不和谐音回响其中。此人简直是恶魔的化身,是全人类的耻辱。绝对不想成为他那样的人。

电影协会「禊」没有悠长的历史,但是全部年级的会员加起来平常也有三十人左右。敌人的数量多起来了。也有人是因为我们的缘故而退出。还曾被这些退出的人埋伏,差点被沉到琵琶湖的排水渠去,以致一时半刻不能回宿舍去,只能到一个出去旅游的熟人的宿舍躲避风头。也曾经说话太过直接,在近卫通路上把同级的女生弄哭了。

然而我没有失败,而且不能失败。

不必说,那时候失败的人们,不管是我还是大家,都会得到幸福。而小津即使得不到幸福也无所谓。

我最为着急的,是电影协会「禊」其体制。

「禊」是在城崎前辈的独裁下展开活动的,在他的指导下,建立起了大家在乐融融的气氛下制作电影的体制。当初,我不得已地作为令旗在他手下工作,不久就对现行的制度产生不满。但是,轻率地离开也只是认输了而已,我咽不下这口气。后来,我开始独自制作电影,升起来反抗城崎前辈他们的狼烟。理所当然地,没有一个人响应我。无可奈何地跟小津两人拍档制作电影。

第一个作品一部充满暴力的电影,其中描述的是两个继承了从太平洋战争前就存在的历史悠久的恶作剧战斗的男人,他们竭尽了智力和体力来粉碎对方的自尊。小津以能面(能乐用的面具)般一成不变的表情,加上我那精力过剩的演技,毫不容情地为电影添加了一场场的恶作剧,尽管这样会降低电影的评价。而在最后一幕,把全身染成粉红色的小津与剃了半个光头的我在贺茂大桥的激战还是有看一眼的价值的。不过也也被理所当然地无视了。只有明石同学在放映会上笑了。

第二个作品,选材自莎翁的「李尔王」,描写一个在三个女性之间摇摆不定的男子的心情。而一个女性演员都没有的这个根本问题先放一边,不知道为什么地,连李尔王都不存在了。而且由于对男性摇摆不定的心情刻画的过于细腻,遭到了女性观众的谩骂风暴,很荣幸地被授予了Bestof变态的称号。只有明石同学在放映会上笑了。

第三个作品,是一部求生电影,描写的是一个为了脱离无限延伸的四叠半空间,而进行着没有尽头的旅行的男人。「这好像是在哪里看到过的设定」「而且这也不是求生题材」观众留下这样的话就结束了。只有明石同学给予我们有意义的意见。

与小津一起制作电影的时间越长,社团里的成员对待我们就像是篝火一样,越是疏远我们,城崎前辈的目光则如结了冰似地变得越来越冷淡。最后,我们就像是路边的小石头一样开始被前辈无视。

奇怪的是,我们越是努力,前辈的声誉就越是高升,这实在是始料不及。现在想来,其实是我们提高了前辈的声誉,也就是被当成是杠杆的支点。不过,这些话也只是马后炮而已。

我真是太憨直了。

为了庆祝从鸭川战略性地撤退成功,我们走上街头。

在寒冷的晚风中骑着自行车奔驰,不禁觉得有些孤寂。停好了自行车,我们一直绷着脸在河畔的路上走着。闪烁的街灯照耀着逐渐黑暗下去的深蓝色的天空。小津突然向三条大桥的方向折去,进入了那间堵在西面的刷帚店。而我则在昏暗的屋檐下等着。

不久他带着一脸失望的表情出来了。

「什么事?去买刷帚了吗?」

「不是,我要搜寻贡奉给樋口师父的东西。我想要一个无论什么污秽都能扫落的超高级的梦幻椭圆刷子。」

「这样的东西会存在吗?」

「传说是存在的……但是被店家的人嘲笑了。只能找其他东西献给师父了。」

「你别为了这些白痴行为费劲精神了。」

「师父他想得到各种各样的东西,我很不容易的。山椒干和出町嫩叶制作的豆饼这些我能自己做的还好,还有古董地球仪、旧书市场的鲤鱼旗,甚至乎海马和大王乌贼都想要。要是拿着拙劣的东西去拜访惹怒了他就会被逐出师门的,真是连喘口气的空闲都没有。」

虽然嘴里这么说着,奇怪地是小津一脸很愉快的神情。

于是,我们慢悠悠地向着木屋町走去了。

那个确实应该是战略性的撤退,但是却生出了这是否失败了的怀疑,让我很扫兴。小津一脸「只要好玩就行了」的表情,但是我的思想没有他那么肤浅。再说,今天晚上的鸭川三角洲奇袭战的目的,是要让恨之入骨的前辈和同辈们正视我们的存在。冷静地回想起刚才的战斗,他们似乎反而觉得有点意思,但我们的战斗并非是宴席的余兴节目。即使这场战斗有点余兴节目的样子,也是包含着比叡山还高的节气。

「叽嘻嘻」

小津走着走着,突然笑起来了。

「虽然城崎前辈子后辈面前表现得一副伟大的样子,然而他的私情却堪虞。」

「是吗?」

我问道。小津则一脸了不起的样子。

「虽然一直在上博士课程,但是只顾着拍电影没有学习,连一个实验都做不好。父母寄过来的生活费减少了,他却还跟打工的店长吵架。从相岛前辈那里抢过来的女孩子,也在上个月分手了。一副了不起的样子,但实际是却什么都算不上。」

「你是从哪里听到这些消息的?」

在街灯的照耀下,小津的表情就跟妖怪滑瓢一模一样。

「可别小看了我的情报收集能力啊。对于你的了解,我可是比你的恋人知道的还多。」

「我可没有恋人。」

「我是说假如。」

小津的表情令人费解。「其实,相岛前辈才是真正的坏人。」

「是吗?」

听到我的话,小津露出了坏坏地笑容。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那个人的底细。」

「告诉我吧。」

「不能说不能说。实在是太恐怖了不能说。」

眼前这流淌着的高濑川,其深度就跟过去城崎前辈像着了魔般量产的肤浅自作电影一样。看着被街灯照着的粼粼波光,我不禁恼火起来了。

电影爱好会「禊」这个如庭院版的狭小世界里,城崎前辈集于一身的尊敬,也不过是极小的魅力而已。如今,受到新生们,特别是女生的尊敬,忘记必须正视的现实,大概就像猫闻到木天蓼一样忘乎所以。抛出空洞的电影论,极力保持绅士风度,却只对乳房有兴趣。眼里除了女性的乳房什么都看不到。就这样沉迷于对乳房的幻想不能自拔而葬送人生吧。

「喂喂,你的目光很呆滞。」

得到小津的提醒,我总算释怀了。

此时,街上一位与我们擦身而过的女性,向着我们这边微笑。这位女性有着一对精神凛凛的眉毛。我沉着接收投过来的目光,报以明治百年的男人相符的笑容。于是,这位女性向这边走过来了。本以为是向我搭话的,不想却是对着小津响起了声音。

「咦,晚上好。」

打过招呼后,用有点调戏的口吻说道「在这里做什么呢?」。「有点俗事。」小津说。

我稍微站到远一点的地方去,并不打算偷听他们的对话。而且总觉得气氛有点香艳,就更不想听了。周围熙熙攘攘的听不到他们的说话,从远处看过去,那位女性正竖起手指塞到小津的嘴里,看上去很亲密的样子,但我并不妒忌。

如看热闹般眺望着他们俩并不符合我的性格,我把目光投向了木屋町大街上的一排店铺。

在酒吧和风俗店之间,有间建在夹缝中的阴暗民居。

在屋檐下面放了张铺着白布的木桌,一位老婆婆坐在桌子前面。她是一个占卜师。桌子的边缘挂着一些日本白纸,上面罗列着意义不明的汉字。一盏像是小小的行灯的东西散发着橙色的光辉,照亮了她的容颜,充满着怪异恐怖的气氛。这是一个舔着舌头伺机吞噬路人灵魂的妖怪。一旦请她来占卜后,这个奇怪的老太婆的如影随形地纠缠着你,该做的事情做不好,等待的人不守约,丢了东西找不会来,擅长的科目也会拿不到学分,即将提交的论文自燃掉,掉到琵琶湖的水渠去,在四条通上钩被推销员骗等等。在我天马行空地施展妄想的时候,那边的人似乎也终于注意到我在凝视这那边。在黄昏的深处闪烁着的目光看着我。我捕捉到了她所散发出的妖气。这不明底细的妖气是有一定程度的可信性的,我从理论方面思考着。能不顾忌地散发如此妖气的人物,她的占卜肯定非常灵验。

虽然在这世上存在四分之一个世纪了,但是几乎没有谦虚地听取过别人的意见。正因为如此,难道就没有敢于选择无法通行的荆棘之路的可能性吗。要是能及早认清自己的判断力,我的大学生活大概会是另一幅光景。大概不会参加电影爱好会「禊」这个扭曲的社团,不会与小津这个本性已经扭曲的像迷宫一样的人相遇,也不会被打上「恋爱妨碍者」的烙印。在良师好友的关怀下,把我横溢的才能尽情地发挥出来,美丽地黑发少女也水到渠成地陪伴在我身边,前途一片光明,更有可能得到那梦幻至宝「蔷薇色富有意义的CampusLive」。像我这般的人才,即使有那样的际遇,也丝毫不会有违和感。

对了。

现在还不迟。只要尽可能快地听取客观的意见,应该还能脱离现状开启别样人生。

我被老太婆妖气吸引着踏出了脚步。

「同学,是要问什么吧?」

老太婆像嘴里含着棉花的样子一张一合的说着话,那种腔调让人更加确信她的价值了。

「是的。该怎么说呢。」

我一时语塞,老太婆笑了笑。

「从你现在的表情看来,我明白你心里非常地焦虑,对现状非常不满。看来你是因为自己的才能没有发挥出来,而现今的环境并不适合你。」

「是,正是,正是如此。」

「请让我看看吧。」

老太婆抓过我两只手,一边点着头一边仔细察看。

「你做事非常认真,也很有才能。」

对于老太婆的慧眼,我差点就要脱帽致敬了。就如雄鹰隐爪的谚语那样,我一直谦虚谨慎,把自己的智慧和才能隐藏起来,不让任何人察觉到,这数年间甚至连自己都要忘却了。而这个刚会面不到五分钟的人就一眼看穿,果然不简单。

「总之,重要的是不要错失良机。所谓良机,就是好机会的意思。明白吗?

但是,良机不容易把握。有的时机看起来完全不像是良机实际上却是,有的以为正是良机而事后细想完全不是那回事。但是,你必须把握住这个良机并做出行动。你是长寿的人,迟早能抓住这个良机的。」

真是与这股妖气十分相称的金石良言。

「我等不了那么久了。现在就要抓住这个良机。能否再具体地指教一下?」

见我不肯罢休,老太婆稍稍皱了皱眉。不知道是不是右边脸发痒,看来是在微笑。

「具体的东西实在不便明言。假如我透露了天机,那就不再是能改变命运的良机,如此实在愧对于你。命运是无时无刻都在变动的。」

「但是,这样的太过于暧昧,让人无所适从。」

我歪着头,老太婆「呼——」地喷出鼻息来。

「好吧。太遥远的事情先不提,就提点一下你最近几天的事情吧。」

我把耳朵竖得比小飞象的都要大。

「Colosseo」

老太婆突然嘀咕了一声。

「Colosseo?那究竟是什么?」

「Colosseo是良机的标志。当良机到达你身边时,同时也伴随着Colosseo」

老太婆说道。

「那么,是不是让我去罗马?」

我再问,老太婆也只是微笑不语。

「你可不要放过这个良机。良机到来时,千万不能漫不经心。毅然地以完全不同于现今的做法牢牢地抓住它吧。这样,你的不满迟早会消失,你将步入另一条人生的道路。但也你应该明白,那里也会有其他的不满。」

我点着头,虽然完全不明白。

「假如错过了这个良机,也没有必要担忧。你是优秀的人,迟早会抓住良机的。我能保证。不必焦急。」

说完,老太婆把卦收起来。

「非常感谢你。」

我躬身表示感谢,付过钱后站起来一转身,就看到小津在我后面站着。

「迷途羔羊游戏吗?」

他说。

那天,小津提议到街上去逛逛。

我不喜欢夜街的喧闹,几乎不踏足那个地方。但是小津不一样。他这个人,任凭自己肚子里那不断鼓起膨胀的歪念泄漏出来,非常期待发生什么猥琐的事件,所以会在晚上毫无目的地游逛。

因为小津不断地重复着「很想吃葱盐牛舌啊」,于是我们在木屋町通对面的烤肉店二楼上,补充长期缺少的营养。在等肉的时间里,我先吃起蘑菇来了。而小津一副目击到别人躲在秘密处吃马粪的表情说,「亏你能吃得下这么恶心的东西,这可是菌啊,是菌聚成的褐色块状物而已。真是难以置信。看那伞形的皱褶,那是什么,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

还记得曾经看着小津一口蔬菜都不吃,只吃椒盐牛舌,十分气愤,于是撬开他那极不情愿的嘴巴,把烤半熟的洋葱强硬塞进去。小津的挑食问题很严重,我从来没看到过他有好好地吃饭。

「刚才那女人是谁?」

我问道,但小津只是发着呆。

「刚才你们在那个占卜师那里说话的吧?」

「她叫羽贯。」小津说完,又吃起椒盐牛舌了。

「樋口师父的熟人,所以对我也很亲切。似乎是刚从英文学校回来,然后邀我去喝酒。」

「你这无耻的家伙。这么受欢迎可一点不是形象啊!」

「我当然是非常受欢迎。不过我很有礼貌地回绝了。」

「为什么?」

「那人啊,要是一喝酒就会舔别人的脸。」

「舔你那肮脏的脸?」

「舔的是这张可爱的脸,这是爱情的表现。」

「舔过你的脸都要的不治之症,真是不知死活。」

我们一边说着这些傻话的时候,一边把肉放上去吱吱吱地烤起来了。

「你跟刚才那占卜师都说些什么话?」

小津奸笑着又老调重弹。

我可是为了今后的人生道路应该怎么走这个重大问题去占卜的。而小津却以「反正是占恋爱运,白费功夫。」这样没水平地指谪我,而且还像个坏掉的闹钟一样不停地重复着「啊啊,真讨厌,太无耻了。」「色狼色狼」这种话,妨碍着我进行严肃的思考。我一怒之下把烤半熟的蘑菇塞他嘴了才暂时安静下来了。

虽然她提到「Colosseo」,但是我跟罗马无缘,自然跟Colosseum(罗马圆形大剧场)也无缘了。即使把自己日常的琐碎事情仔仔细细地想起来,也没找到相关的东西。那么,这可能是关系到跟我今后的人生。究竟是什么呢?假如现在不能想出对策来,又要再次错失良机了。为此,我非常不安。

店里热闹得很,都是些前些日子还是高中生的幼稚的脸孔。大概是到处都在办新生欢迎会吧。虽然不愿回首,我也曾经是一个新生。满溢着对未来的希望,满心欢喜又羞于出口,我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时期。

「你在想,这学生生活应该过得更像样,是吧?」

小津的话一针见血。

我哼了一声没说话。

「没用的。」小津边吃椒盐牛舌边说。

「什么啊?」

「反正,不管你选的是哪条路,也会发展成现在这样。」

「怎么可能,我不这样认为。」

「没用的。你就是长着这样的脸。」

「什么脸?」

「怎么说呢,出生在那颗无法过上有意义的学生生活的星星之下应有的脸。」

「你自己不也长着一张滑瓢妖怪的脸吗。」

小津很得意地笑起来,看起来更像妖怪了。

「生于无法过上有意义学生生活之星下面,这个事实阻止了我积极进取。所以我现在尽量地享受着这无意义的学生生活。不会为此找理由掩饰。」

我叹了口气。

「就因为你是这样的生活方式,连我也变成那样了。」

「无意义地享受着每一天,你这样有什么不满?」

「所有的一切都不满!我之所以陷入这个不愉快的境况,都是拜你所赐的。」

「亏你能理直气壮地以这样为人不齿的语气来下定论。」

「假如没有遇上你的话,我会活得更加有意义。尽情地享受勤奋学习、与黑发少女交往、没有一点的阴霾的学生生活。可是毫无疑问的。」

「那个蘑菇,是叫妄想菇吗?」

「我今天总算意识到自己的学生生活是多么的废柴。」

「虽然这不算安慰,但是,我想不管你选择什么道路,都会与我相遇的。这是我的直觉。无论如何,我都会尽全力让你成为废柴。反抗命运也是徒劳的。」

小津竖起小指头。

「我们间的命运是有根黑线连起来的。」

两个男人像火腿肠一样被黑线困起来,沉到了黑暗的水底,这样恐怖的幻影出现在我的大脑里,我颤抖了。小津看着我,很愉快地吃着椒盐牛舌。你这可恶的腐烂白痴妖怪!

鸭川三角洲的战略撤退,占卜师令人难以理解的话,还有坐在眼前的小津,各种心情涌向心头,我快速地干了一杯。

「明石同学,还在禊里吗?」

我喃喃道。小津摇了摇头。

「不,听说似乎就在上周退出了,虽然城崎前辈还挽留过她。」

「什么嘛,不就在我们退出之后没多久吗。」

「今天晚上大概是作为OB来参加的,她是个很规矩的人。」

「话说回来,真有你的,连这都知道呢。」

「因为我跟她一起喝过酒,大家都是工学部的。」

「你这家伙竟然偷跑。」

我回想起远离鸭川三角洲堤坝下的一群人,独自在松旁飘然喝着麦酒的明石同学身影。

「你觉得明石同学怎样?」

小津说。

「什么怎样?」

「就是说,像你这样史前未有的笨蛋兼且又丑恶无比的人,能理解的也就只有我这个不幸的人了。」

「啰嗦。」

「然而,还有她能理解。这可是良机。假如你抓不住这个良机,你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小津露出笑容看着我。我挥手制止他。

「我告诉你。我呢,不喜欢那些能理解我的女性。该怎么说呢,是更加如飘然的、细腻奇妙的梦境般,心中只装有美好事物的黑发少女正合我意。」

「还说这种不明所以的任性话。」

「啰嗦,别管我。」

「你,不会是一年级被小日向同学甩了的事情还谨谨于怀吧?」

「不要跟我提那个名字!」

「啊,果真如此吗?你也太放不开了吧。」

「再说我就拿这铁板把你烤了。」

我说道,「我没心情跟你讨论恋爱话题。」

小津咚地一下把身体靠过来,嗤笑说。

「那么,这个良机,我来抓了,代替你成为那个幸福的人。」

「你太过腹黑了,不行。明石同学有看人的眼光。再说,你其实已经有恋人了吧。两人如胶似漆亲密无间的吧。」

「哼哼」

「你这笑声是什么意思?」

「秘·密。」

在这令人焦躁的交杯中,心中浮现的,是那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在「喵拉面」与贺茂建角身神的邂逅。这个神秘又无比奇怪的邂逅先不说,不过这个虽然不规矩但以神明自称的男人,暗示他正衡量着我和小津。

对了对了,这事实在是太奇怪,我都完全忘掉了。

趁着点酒醉我冷静地思考起来,现在的状况不正好跟那个神秘男子所预见的吻合吗。不,天底下不可能有这种傻事的。成为恋爱这人间好事的俘虏,更有可能的,希望跟明石同学这样的黑发少女亲密交往,这样的想法对我来说简直是荒谬绝伦。但是说来也奇怪,那个神细数我的人生经历,还略微展示了我那羞于示人荆棘载途的过去,并且言中这现今的状况。这样的事情难以解释。难道那个所谓的神明是真货?他当真每年秋天乘电车到出云国或结或解命运的红绳?

大脑里思考着这些事情的时候,眼前的景色逐渐摇晃起来,我正想自己该是醉的相当厉害了,此时才发现小津不在了。说要去上厕所,离开席位后到现在还没回来。

开始的时候,我也没多想,独自乘着妄想的氢气球,时而高升时而下降,优雅地游弋着。等我意识到小津已经去了十五分钟还没回来,意识到他是蔑视着醉酒的我一个人轻快地逃掉时,我怒发冲天。像这样在宴会途中如春风般轻轻地飘去,把结账的重任留给别人,是他的十八般武艺之一。

「可恶,又是这样。」

我很不满地嘟囔了一声,此时小津回来了。

「什么嘛。」

吸一口气向邻座看去,那却非是小津。

「前辈,来尽情地吃吧。还吃得下的话就赶快多吃点。」

明石同学淡淡地说道,吱吱地烤起了盘子里剩下的肉。

明石同学比我低一届,所属于工学部。话不讳言,所以同年级的学生都敬而远之。没想到即使是城崎前辈,她也敢刀刃相向,为此我对她有抱有一定的好感。城崎前辈也败于其犀利的词锋,一来他顾忌着自己的形象受损,二来他有兴趣的是她冷冰冰的理性的表情和乳房,轻易不会还话。

她还是一年级的夏天,我们遵从城崎前辈那意义不明的想象,到了吉田山山中开展了例行的摄影之行。在休息吃饭的时候,新生们畅所欲言地交流。明石同学的一个同级生多嘴地问道「明石同学周末有空的时候都做什么?」

明石同学看都不看他一眼回答。

「为什么我非得告诉你?」

自此以后,就没有人再去问明石同学的周末安排了。

我是事后从小津那里听到的,「这样下去,明石同学会走上你的道路的。」说出了这种热心的话。

真是不明白,像她那样理智的人,为什么会加入「禊」这样奇怪的社团。她自己很善于计划,事事都安排妥当,头脑又好,器材的使用方法一下子就能学会。虽然被疏远,但也很受尊敬。相对地,跟既被疏远又被鄙视的我和小津相比真是天壤之别。

不过,即使她如中世纪欧洲城堡那样坚固,也有唯一的弱点。

为了在树上安装录音装置,明石同学挂着一副战争时的检阅官那样冷彻的表情攀到树上时,突然「嘎——」地发出了像漫画里那样的尖叫掉了下来。我及时地接住了她。其实,我只是没来得及逃跑而当了垫子而已。她披散着头发紧紧地抓住我,失去了冷静只是不停甩动右手。

爬上树的时候,想用右手抓住树皮,但是着手处软绵绵的,一看却是抓到了一只巨大的飞蛾。

她非常恐惧飞蛾。

「软绵绵地,软绵绵地。」

她像遇上了幽灵似的,脸色苍白不停地打颤,不断地重复着这样的话。始终以坚强的外表保护自己的人,在表现出脆弱的部分时,也很有魅力,实在是难以言喻。身为恋爱妨碍者的我,差点就堕入情网了。我把那在一年级的夏天就燃尽了现在又似死灰复燃的烦恼「咕」地吞掉,「嘛嘛,不用慌,冷静下来」很绅士地安慰一直梦话般说着「软绵绵地」的她。

我不认为她对我和小津那些无意义的斗争有共鸣。至少,对于社团内那些轻浮的话题,她只是冷眼旁观,更不会将其作为问题提出来。

她对我和小津制作的电影的评价如下。

「还在制作这些白痴的东西啊」

而且她说过三次。

不,算是最后一作的话,有四次。不过这个春天所制作的最后的作品她并不喜欢,还加上了「品格有问题」的评语。

「明石同学,为什么你会在这里的?刚才不是在鸭川三角洲的吗?难道是受肉欲的驱使而来?」

我很轻浮地问道。她皱了皱眉,食指贴到嘴上。

「前辈你真是不开窍呢,难道忘了这可是我们社团经常光顾的店?」

「我知道啊,我也来过几回。」

「刚在三角洲搞完宴会,不知道为什么城崎前辈就提出要来吃肉,特意把新生们带来这里来了,现在正找位置呢。」

她指了指店门口的方向。我从椅子上踮起脚想向屏风那边看去。「会被发现的」被她制止了缩身回来。

我冷哼了一下,她并未在意。

「要被发现就麻烦事大了。」

「要干架我不怕,干就是了。虽然没有自信能打赢。」

「干架还好,就怕他们心胸狭小要羞辱你一番。让你在那些樱桃般的新生面前出大丑。来,快把剩下的肉吃完。」

她把烤好的肉夹给我,自己也吃起来。我呆呆地看着她的时候,她有点害羞地说「很久没吃肉了,真是失礼」。害羞归害羞,还真是能吃。我已经吃饱了,稍稍吃了点说道「我够了,你吃吧。」

「该回去了,小津是怎么回事了?你看到他了吗?」

「小津前辈已经从后门逃了。不愧是『抹油的小津』。」

疾如风,可媲美甲斐的武田军啊。

「这里就由我来买单。从正门出去会被城崎前辈发现的,走后门吧。跟店员说一声,会让你从后门走,都是熟人好说话。」

我惊于她这异常周到的安排,老老实实地听从她的话,把烤肉的钱交给她。

「这个人情有机会一定会还的。」

「人情就人情了,不过那个约定你一定要遵守。」

她皱眉看着我。

「什么约定?」

我不解地侧着头,她挥了挥手。

「再说了。总之先逃了吧。我也该回那边去了。」

我大口了把乌龙茶喝完,轻轻滴地对她点了点头。我用力踏了踏酒醉有点不稳的脚,站起来让屏风挡住,走进昏暗的走廊。

一个穿白大褂的大婶站在写着「员工用」的门旁边,我走过去的时候就给我打开门。我礼貌了道了声「谢谢」,她同情地说道「年纪轻轻地也很不容易呢」。我开始琢磨明石同学究竟跟她说了什么呢。

出到外面,是昏暗的小路。

我走出了木屋町附近,寻找小津的踪影,但哪里都没有找到。

下面来说说我最后制作的电影。

冬去春来,我变得更加焦躁了。城崎前辈依然在野挥舞大旗,一点要退役的意思都没有。他像小宝宝嗍奶嘴一样含着这小庭院的权力不放,目光被新生的新鲜乳房吸引过去。而低年级生们依然被城崎前辈那丁点的魅力所迷惑,葬送本应是有意义地度过的学生时代。现在正需要要人对他们当头棒喝。于是,我决定做了这亏本的买卖。

为了劝说从四月到五月间入学的新生入团而举办放映会,我准备了两部电影。一部是很煞风景的小津坐在四叠半里,朗朗背诵「平家物语」里那须与一的场景。以城崎前辈为首,前辈们都反对这部电影的上映。我也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拍自己喜欢的题材没关系」

在昏暗中,城崎前辈斩钉截铁地说,「但是,不能妨碍新生联欢。」

然而,我以温斯顿·丘吉尔那样般雄辩之才提出反对意见,使得上映被认同。也许,这是最后一次,让他们见识到我的气魄。

其实,除了这一部,我还准备了另一部的电影。

那是一部以「桃太郎」为原型的人偶剧。不知为什么婆婆和爷爷给从桃里出生的桃太郎起了个叫「真崎」的名字。自此真崎就踏上了艰难的旅途。真崎创立了电影协会「鬼岛」,通过有毒的吉备团子诓骗低年级学生,掌握小庭院的权力,毫不掩饰地宣扬其人生观、恋爱观,带着他的心腹狗、猴、鸡,猥琐地窥视着少女们的乳房,装出一副正常的「姿态」,实质却恣意其可怕的变态本性,大搞酒池肉林,最后建立了真崎帝国,君临其上。然而,有两个男人作为正义的伙伴登场了,他们把真崎全身染成粉红色,最后用席子卷起来让到鸭川里冲走,自此世界和平。

表面上是极其稀松平常,只是向桃太郎注入了黑色幽默元素的作品而已,不过这是我竭尽全力奉献给观众们的大餐。真崎其实是城崎前辈的名字,其他登场的人物也赋予了现实中的人名。这是一部借「桃太郎」来揭露城崎前辈的纪录片。

关于城崎前辈的内情,是全部来自于小津的情报。即使是我,也无法揭露以身为人类的骄傲来高度掩饰的城崎前辈,但是小津却非常地熟悉。「这是从情报机关得到的线报。」他只透露这么一点,非常神秘。我的心再一次被他那份邪恶的人性所震撼。

心里下定决心,要尽快跟他绝交。

放映会的当天,我把当初已经预定好的那部小津背诵平家物语的电影,跟这部「城崎前辈版桃太郎」调换过来拿去放映了。

然后趁着黑暗,从会场里撤走了。

逃出了木屋町的烤肉店后,我沿着河岸的路骑自行车向北去了。

水位升高了的鸭川对岸,街上的灯光正闪耀着,如梦境般映入眼帘。三条大桥和御池桥之间,是一群群知晓鸭川等间距法则的男女。不过我完全没有去理会他们的意思,也完全没有必要去理会,再说也没有理会他们的空闲。在自行车上骑了不久,已经远离了繁华街的灯光和鸭川等间隔法则。

已经是这个时间,鸭川三角洲上还有吵吵嚷嚷的人影。这些轻浮浅薄的大学生们,大概是在谋划着什么不良企图而蠢蠢欲动吧。在北面,是葱葱郁郁的葵公园森林。迎着冰冷的夜空气,我离开鸭川三角洲向着下鸭神社骑去。

下鸭神社的参拜道很黑暗。

我把自行车停在参拜道入口处,向着黑暗的乣之森走去。稍微往参拜道里面走进一段路的地方驾着一座小桥,我想起来还曾经靠着这栏杆喝汽水。

那是一年前夏天,在下鸭神社的旧书市场里。

参拜道附近有个南北向长长的马场,旧书摊的帐篷就搭载那里,很多人到这里来找书,熙熙攘攘的。从下鸭幽水庄出来走几步就到这里了,那时候我还连续几天来逛市。那时候的热闹就如梦境般,到了夜里,黑暗的马场就变得空荡荡地令人毛骨悚然。

就在这个旧书市场,我遇到了明石同学。

沐浴在树叶中穿透下来的阳光下,喝着汽水,在那些并排连着的旧书摊间闲逛只看不买,尽情地品味着夏日风情。不管走到哪里,都堆满了装满旧书的木箱,真有点眼花缭乱。地上铺着毛毯放着折凳,以供像我这样犯了旧书市场醉酒综合症的人们休息。我也坐下来茫然发呆起来。已经是八月了,天气很闷热,我拿出手帕来把额头上的汗擦掉。

眼前是一家叫「峨眉书房」的旧书店。明石同学就坐在店前的圆型椅子上。我注意到,那不是社团里的后辈吗。看来是在打工看店。那时候她才刚加入「禊」,雄鹰并未隐爪,谁都能看出来她很有才又很难相处。

我从折凳上站起来,到峨眉书房的书架上找书,当目光与她对上时,她轻轻地低下了头。我买了JulesVerne的「海底两万里」,正想离去时,她站起追上来。

「请用这个吧。」

她说着,递给我一把写着「乘凉旧书市」的团扇给我。

当时啪嗒啪嗒地对着汗流如雨的脸摇扇子,提着「海底两万里」,传过乣之森离开的情景浮现起来。

第二天。

一直睡到黄昏才起来,到出町旁的饮食店吃过了晚饭。

逃离鸭川三角洲的时候,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夕阳下的「大」字篝火。从这里可以大概可以清楚地看到送神火吧。要是能跟明石同学一起眺望「大」字篝火那实在是人生快事,我不禁妄想起来了。不过,在晚风中太沉迷于妄想也徒增饥饿感而已,适可而止吧。

不再妄想回到四叠半去,读起了「海底二万里」。然而,即使是展开空想的翅膀飞向古典的冒险世界,展开的也只是妄想而已。我沉醉于奇妙的妄想中,思索着那个占卜师的预言与贺茂建角身神的登场究竟有什么关系。我沉醉于Fantastic的妄想中,喃喃地念着占卜师提到的「Colosseo」。叫我抓住良机,但是良机又是什么呢。

天完全黑下来了,这时候小津到访。

「多谢昨天的请客了。」

「你还是那样脚底抹油跑得快啊。」

「你还是那样绷着脸呢。」他说。

「没有恋人,被社团辞退,也不认真学习,你究竟想干什么啊?」

「你再不管住嘴巴的话,我就打死你。」

「打?还要杀我啊?你太过分了。」

小津冷笑道,「这个给你,别再生气了。」

「这是什么?」

「蛋糕。樋口师父给我了很多,也分你一些。」

「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呢,你居然会送东西给我。」

「那么大一个蛋糕,自己一个人切了吃掉太寂寞了。我很想饱尝恋爱的滋味啊。」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好好,你尝吧,尝个饱。」

然后,小津少见地开始说起了自己的师父。

「对了对了,那是师父想要海马,我就到垃圾场找到了个特大的水槽,给他送过去了。试着往里面装水,中途水如怒涛般漏出来造成了很大的骚动,师父的四叠半都被淹了。」

「等等,你师父的房间是几号室?」

「这正上方。」

我顿时大怒。

曾经发生过我出门在外而二楼漏水下来的事情。等我回来了,从上面滴下来的水把我的贵重书刊不管是猥琐不猥琐,通通泡涨了。受害的还不止这些,被浸泡过的电脑里那些猥琐的不猥琐的贵重资料连一点电子藻屑都不剩全部消灭了。说是因为这事而给我的学业带来致命一击也不为过。虽然很想去抗议,但是我又不喜欢去跟二楼那不认识的住客打交道,事情就那样过去了。

「那竟然是你的杰作啊!」

「不就是猥琐图书馆被水淹了而已嘛。」

小津还厚颜无耻地辩驳道。

「够了,你快给我滚,我很忙!」

「我这就走。今天晚上要到师父那开黑暗火锅。」

把还在那里眯眯笑的小津踢出走廊,我总算是平静下来了。

夜深。

听着煮咖啡咕噜咕噜的沸腾声音,注视着小津拿来的蛋糕。虽然说小津让我在孤独的尽头品尝下恋爱的味道,但是我并不打算认输。咖啡已经煮沸了,心头的怒火也渐渐熄灭,从容地吃起蛋糕来。

让人怀念的甜味,仿佛回到了孩童时代。

大口地吃着蛋糕,但是如此大的一个蛋糕独自吃下去着实无味。人生不应该是这样的,应该与一个意气相投的人一起优雅的边品红茶边吃着这样的高等货,譬如是明石同学,但绝对不是小津。我不禁对于自己大脑里浮现出明石同学感到惊愕。鸭川三角洲的撤退,神明的多管闲事,占卜师的神秘预言,还有烤肉店的事情,这些突发事情侵蚀着我的心,我的理性如方糖般崩溃。

这并不是被热恋烧焦了身体,只不过是刹那间的寂寞却要寻求别人的安慰,这样违反我的信条。蔑视那些耐不住寂寞贪婪地向别人寻求安慰的混账学生,「恋爱的妨碍者」这个受到无数唾弃的污名不正因此威名远扬吗?历尽了无意义的苦斗中,不正要迎来无数失败后的胜利了吗?

「那么,这个良机,由我来接收,代替你获得幸福。」

小津在烤肉店这样说过。

我也并不是相信那个诡异的神仙的话,不认为像明石同学那样有眼光的人被小津这个变态挑食妖怪欺骗,况且,我想她只是跟妖怪有一定的因缘,觉得这样的妖怪挺有趣而已。仔细想想,她跟小津都是工学部,而且进了同一个社团又退出了。要是就这样袖手旁观,发生了小津和明石同学交往这种千古奇谭可不得了。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恋爱问题,可是关系到明石同学的将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头上一只大飞蛾正绕着新买的日光灯打转,啪嗒啪嗒地非常烦人。

不知不觉间,听到了有女性和男性交谈的声音。

竖起耳朵仔细一听,似乎是邻室传过来的。不过,压低着的声音怎么也听不清楚,还听到憋住的笑声。正想要到走廊去确认是不是邻室的声音,但是门上的小窗并未透进来一点灯光。即便如此,把耳朵贴到墙壁上还是能听到低声细语。

邻室住的是中国留学生。穿洋过海从大陆那边来到这个异邦之地的两人,大概都体会到了不习惯的异国艰辛了吧。这样的两人守望相助本是很自然的事情,我也不必对人家说三道四的。我明白的。明白归明白,但我不能装作不知。灯光下的邻室里,人家用中国话窃窃私语我又听不明白,如此偷听也不会驱散自己的忧郁。我从心底里后悔没有选择中国语作为第二外语,焦躁地把剩余的蛋糕全都吃完了。

怎能就这样认输呢!

不能向恋爱低头!

为了排解在四叠半里独居的孤独感,也不管会不会被谁看到我把整个蛋糕吞下去这样没有仪态的样子,如野兽般把这四方形的甜品的四边一点不剩地咬干净才找回了自我。忍住了因为太空虚要从泪腺迸发出来的液体,暂时放下了正在被啃咬的蛋糕。仔细地看着这个被残暴地咬得不成样子的蛋糕,已经看不出来蛋糕的模样了,宛如是古罗马的建筑……。

Colosseo。

我喃喃道。

那占卜师晦涩的预言。

回想起退出社团之前遇到明石同学的情形。

春季的新生欢迎放映会是在学校的教室举行。我在「桃太郎」开始后,就立刻趁着黑暗逃出了教室,走向处于学校一角的社团部室。即使是城崎前辈那样的白痴,也能明白那部电影的意味。毫无疑问我会被城崎前辈手下的家伙吊起来的,于是我果断离开会场,到部室去收拾私人物品。

金黄色的夕阳照亮了校内的新绿,树叶就如糖果般闪闪发亮,好一幅不可思议的光景。在这个社团呆了2年时间,连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一直赖着不走,现在真的要走了,果然还是会略微感到伤感。

小津比我先一步来到了部室,收拾私人物品装到帆布袋里去,像是妖怪在捡人骨头般的。真是佩服这个脚底抹油第一又令人害怕的家伙。

「你可真快。」我冷哼道。

「因为,我不想惹麻烦。不想拖泥带水,早早了结。不过,也不会再有瓜葛的了。」

「说的也是。」

我把私人物品装进预先准备好的提包里,扫了一眼放在这里的漫画,决定把这些收藏就这样放在这里,算是我的赠礼吧。

「你没必要跟着一起退出的。」

「让我做了那样的事情,你还敢这样说。我一个人留下来,不就成白痴了。」小津怒气冲冲地说。「而且,我跟你不一样,我可是过着多姿多彩的学生生活的,容身之处有的是。」

「我一直在想,你还做了其他什么事情?」

「所属于某个秘密组织,有个要花很大功夫去讨好的师父,还参加过宗教社团……忙于谈恋爱。」

「等等。你,不是没有恋人的吗?」

「哼哼哼。」

「你这个猥琐的笑容是什么意思?」

「秘·密」

收拾完毕后,小津说了声「啊,有人来了」。我「等等」都还没说出口,他已经背着帆布包飞一般地跑了。逃命的能力真不是盖的。我拿起提包正要追上去时,明石同学进来了。

「咦,是明石同学啊。」

我站起来跟她打了个招呼。她手里拿着瓶装的可乐喝了口,皱眉盯着我。

「你们又制作了这些白痴的作品呢。」她说。「我,看了一半。」

「停放了吗?」

「观众们觉得很有趣,想停放也停不了。不过相岛前辈还有其他几个人,正在搜寻前辈你。大概马上就要到这里了。不想被砸个稀巴烂的话,就赶快逃吧。」

「这样啊。观众高兴就好。」

她摇了摇头。

「之前的我都挺喜欢的。不过我有点怀疑这次的作品性质。」

「无所谓了,这次做完了就走人。」

她的目光停在了我手上的提包。

「前辈,你要退出了吗?」

「当然了。」

「也是,制作出那样的作品也只能这样了。前辈你把最后的一点点的名誉也吹跑了。」

我很本色地发出空洞的笑声,「那正是我所期望的。」

「前辈你真傻。」

「正是。」

「那个电影,其实预定的是小津同学的平家物语吧。我想看那个。」

「想看的话下次有机会给你放。」

「真的吗?约定好了。」

「嗯姆,有机会吧。不过,我会不会记住又是另一回事了。」

「约定好了。」她又强调了一次。

「漫画就留在这了,喜欢就拿去看吧。」

这两年间,在这个空间挑起无意义的苦斗,无意义地磨练自己,现在我要离去了。要是能在最后的作品里对城崎前辈的名声泼盆冷水就好了。不过反正是不可行的还是放弃了。

回头看进门里,明石同学正坐着看我留下来的漫画。

「再见了,明石同学。别被城崎的花言巧语欺骗了。」

我说道,她抬起头盯着我。

「我看上去是那样的傻瓜吗?」

此时,相岛前辈和几个挺强壮的男生正往部室这边走来。我连她的话也没有回应,逃亡去了。

这一夜,恋爱与理性上演着难分难解的死战,堪称龙虎之斗。第二天我提着睡眠不足的大脑上学校去,脑海被各式的烦恼所侵占,连如何度过这一天也没留下什么记忆。

我对事情严密地分析分析再分析,最后,一个万全的对策在大脑中成型。我正是那种即使执行这万全对策的时机错过了,也能从容分析现状的男人。对于明石同学的人生,小津的人生,还有我的人生,我都详细地作了多种情况的分析,比较衡量每种情况的结局。

谁应该得到幸福,谁不应该得到幸福,这个问题倒是意外地早早得出了结论。同时,也尝试去检讨一直妨碍别人的恋爱,本应落得被马踢死的下场的自己,是否应该改变生存方式。这实在是个难题。

当周围差不多开始被深蓝色的黄昏笼罩时,我从学校回来。在寝室里稍作休息,我投入到最后阶段的思考里。

我终于下定决心,到神的房间去跟他见面。

在这里已经住了两年,还是第一回到二楼去。二楼的走廊里堆放了不少杂物,十分脏乱,比起一楼来有过之而无不及,有如大街上一般乱七八糟,越往走廊里面走就越昏暗,还以为自己走在木屋町的后巷里。我走到最里面。房间号码是210号室。房间前面堆着一张软垫扶手椅子、铺满尘埃的水槽、褪色的青蛙模型(ケロヨン)、旧书市的旗帜等等杂物,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作为神明的住所,这个地方给人太不正式的印象了。不禁让人想在这个时间逃离这个混沌的二楼回到和平的一楼,老老实实地过完下半生。居然怀有那种不切实际的期待,我陷入自我厌恶中去了。门牌上并未写有名字。

无论如何,就算是玩笑的没关系,一笑置之就是了。我表现出该有的男子气概敲了敲门。

「呼哇哇——」

神发出很白痴的声音,伸出了头来。

「啊,汝啊。那么,想怎样?」

真是开门见山,简直就像是安排好周末似的,他很随意地说道。

「小津不行,请把明石同学许给我吧。」

听我说完,神轻轻一笑。

「说得好。那么,就在这椅子上坐着等一会。」

他留下这句话,又进屋了。然后,屋子里面响起了沙沙沙的声音。我完全没有要坐到这满是尘埃的椅子上的意思,一个人地站在走廊里。

终于,神从屋子里出来了,说道「走吧,汝跟着来。」

究竟要去哪里呢。难道是要到下鸭神社去贡献活祭品吧,这是必须的?我不安地发抖着跟在他的后面,然而他并没有向下鸭神社走,经过黄昏照耀下的下鸭饭店,飞快地向南走去。我正奇怪着的时候,已经到了出町柳站前。然后他沿着河一直走到今出川大路、贺茂大桥的东端停下来,然后看着手表。

「什么事了?」

我问道,但是他伸出手指示意我安静,并不答话。

周围已经完全笼罩在深蓝色的黄昏里了。今天晚上,鸭川三角洲也被大学生们占据了热闹非凡。前几天的雨水的关系,鸭川的水位升高了,在灯光的照耀下,河面如银箔纸般摇荡着。日落后的今出川大路熙熙攘攘,车辆闪着头灯尾灯堵塞在贺茂大桥上。安装在粗大的桥栏杆上的橙色照明灯,与夕阳相映生辉,彷如秘境。感觉今夜的贺茂大桥更加的宏伟。

神拍了拍发愣的我。

「好,过桥去。」

「为什么?」

「跟汝说,明石同学正从对面过来。去跟她搭话,请她去喝茶什么的。正是为此选择这个浪漫的场所。」

「不行的,我拒绝。」

「别耍性子了。去吧,快去。」

「这不是很奇怪吗?你不是还说今年秋天要到出云国结缘吗?现在缘还没结起来,在这里忙活有什么用?」

「你别诸多借口的。就算要结缘,也得先做好铺垫呀。」

被神从后面推了出去,我开始向着贺茂大桥的西面走去。真是气愤。正想着把别人当猴耍也要有个限度,后面就传来了神的声音「喂喂,明石同学前面虽然走着个奇怪的家伙,但不要在意。」

一直向前走,跟好几个人擦身而过后,终于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接近了。在栏杆的灯光中浮现出来的那张不祥的面孔。那个想忘也忘不掉的妖怪滑瓢。为什么他会在这里?小津对我的瞪视回了个微笑,轻轻地跳起来给了我的肚子一记。闷哼了一下从我身边闪过,向着东边走去了。

我捂着肚子,站在桥中央,脚下是流遄的鸭川。举目向南看去,黑暗的川流尽头,远方的四条界隈街道的灯光如宝石般闪耀着。

眼前,明石同学正走过来。

我试着自然地跟她打招呼,却突然紧张起来。

我是她所尊敬的前辈,平时也能很自然地交谈。然而,一旦决定了要洗刷「恋爱的妨碍者」的污名,冷静透彻地执行结缘的工作,身体就如注入了钢筋般一动也动不了,嘴巴干燥得如火星表面一般,眼睛无法聚焦眼前一片模糊,忘记了呼吸的方法几近窒息,我显露出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奇怪举动。只要能逃离明石同学那鄙夷的视线,就算是投身鸭川的滔滔遄流远离京都也在所不惜。

「晚上好。」

明石同学一脸惊讶地说道,「前天平安逃出去了吧?」

「嗯,托你的福。」

「来散步吗?」

「是的,是的。」

接下来,我那满额皱纹的大脑停止了活动。沉默是金。

「再见了。」

说着,她从我身边走过去。

我走不出下一步了。只管挡在别人的恋爱之路上的这个身体,在恋爱之路上行走的方法却丝毫不懂。况且,像我这般骄傲的人,难道要把自尊心埋藏起来,忍受着奇耻大辱踏上恋爱之路?至少,目前还需要稍微修炼一下。今天就这样吧。我已经尽力了。你已经做的很好。

就在我和明石同学将要分别的时候,突然察觉到旁边的栏杆矗立这一个可怕的怪物,我们大吃一惊急忙躲开。站在栏杆上的是小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橙色的灯光从他的脸下照射上来,令人毛骨悚然。我们一齐抬头看着小津。

「你在那里做什么啊?」

我一张嘴问,小津就紧紧地盯着我这边看。

「你该不会想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我真是佩服你了。不要违背神的话,赶快踏上恋爱之路吧。」

我醒悟了,往贺茂大桥的东端看去。那个贺茂建角身神正两手交叉,津津有味地看着我们的交谈。

「这全是你的阴谋吧,小津?」

我终于明白了。「我明白了,你是挖个坑给我跳的吧?」

「什么?是什么回事?」明石同学低声说。

「不是跟下鸭神社的神明约定好了吗?」小津说。「现在正是抓住良机的时候啊。你没看到吗?明石同学就在那里。」

「不用你多管闲事。」

「你现在不行动的话,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小津转身背向我,说着莫名其妙的话。站在栏杆上两手伸展保持着要跳出去的架势。

「等等,我的恋爱跟你跳不跳有什么关系啊?」

我说。

「我也不明白。」小津说。

「小津同学,现在水位升高了很危险,会溺死的。」

明石同学在一旁劝说小津。

就在我们进行着这样不清不楚的对话时,大桥北面的鸭川三角洲传来了惨叫。正玩得高兴的大学生们不知为什么骚动起来到处乱窜。

「那边发生什么事了?」

小津蹲下来惊讶地说。

不自主地抓住栏杆看过去,一片黑雾似的东西正从葵公园森林向鸭川三角洲延伸过去,眼前的三角洲堤坝已经整个被笼罩住了。黑雾下的年轻人们正到处逃窜。挥舞着双手,撕扯着头发,陷入了半狂乱状态。那黑雾像是在江面滑行般,正向着这边流过来。

鸭川三角洲上越发地混乱了。

松林里不断地有黑雾喷出来。这可不得了。正想着这蠕动的黑雾要延伸到眼前的时候,它就已经从水面上逼近,一下子越过栏杆,如雪崩般铺向贺茂大桥。

「嘎————」明石同学发出了如漫画般的惨叫。

那是一大群的飞蛾。

这次发生的飞蛾异常事件,在第二天的京都新闻上也有报道,但是详细情况并不清楚。按照蛾群的飞行路径追溯回去,似乎一直到了乣之森,也就是下鸭神社,但是并不能确定。为什么在乣之森的飞蛾会循着一定的拍子一起开始移动呢,这个疑问无法说明。另外有不同于官方的见解流传,来源并非下鸭神社,而是附近的下鸭泉川町,但这样就更加不可思议了。那天的傍晚,正好我的宿舍附近的一个角落出现了一大群飞蛾,一时间造成了骚动。

那天夜里,我回到宿舍的时候,走廊到处有飞蛾掉落下来的尸体。忘记了上锁而半掩着的我的房间也难逃厄运。我恭恭敬敬地把它们安葬了。

一边拍散落到脸上的磷粉,一边躲避时不时要冲进嘴里的飞蛾,我移到明石同学的身边,很绅士地护着她。别看我这幅德行,以前也是个cityboy,不耻于跟昆虫类同居,但是这两年间在那个宿舍里多得是跟节肢动物亲密接触的机会,已经对爬虫类免疫了。

话虽那样说,但那时的飞蛾数量完全是超越常识的。巨大的振翅声音把我们跟外界隔断了,简直就像并不是飞蛾,而是长着翅膀的小妖要穿过大桥似的。眼前几乎什么都看不见。稍稍睁开眼睛,我只能看到大群大群的飞蛾绕着贺茂大桥的栏杆上的橙色电灯乱舞,还有明石同学一头很有光泽的黑发。

蛾群终于过去了,只剩下那些掉队的飞蛾还在吧嗒吧嗒地到处打转。明石同学脸色苍白,站起来发了狂似的拍打着全身,惊慌失措地大喊着「别过来!别过来!」,以惊人的速度逃离那些飞蛾向着贺茂大桥西边跑走了。最后,在一家夜色中散发着柔和的灯光咖啡店前坐下来。

蛾群再次形成黑色的地毯,离开鸭川向着四条的方向去了。

回过神来,突然发现穿着浴衣的神就站在我身旁,把半个身子伸到栏杆外。像茄子般的脸上皱起眉头来,看不出是笑还是哭的表情。

「小津这家伙,不会是真的掉下去了吧?」

穿着浴衣的神说。

我和神从贺茂大桥西端走下堤坝。眼前是鸭川的滔滔流水。水位已经升高到了灌木丛的高度,河面比平时更加宽阔。

我们淌入水里,慢慢接近贺茂大桥桥下。桥墩上似乎拌着什么东西。小津就像是一团污垢般地粘在上面无法行动。水不深,但是水流很急。神脚下一不注意滑倒了,身为神明居然被冲走了。

费了很大的劲,我们才抵达这团疑似小津的物体的地方。

「这白痴!」

我在飞溅的水花中大骂。小津「嗯嗯」地又哭又笑。「我捡到了个这样的东西。」像是取得胜利般昂然举起手来。他手里抓住的是一个海绵熊娃娃。「我看见它浮在这里。」小津忍着痛说。「鄙人小津,就算跌倒了也要抓把沙子。」

「好了好了,别说话。」

神说。

「是的,师父。我右脚似乎很疼。」

小津老老实实地说。

「你是小津的师父?」我问。

「正是。」神莞尔。

在小津的师父神的帮助下,我把小津背起来。「很疼啊很疼,请小心点移动我。」小津提出了过分的要求。我们先把他背到河滩上。迟来的明石同学也来到了河滩上。虽然受到蛾群的冲击而脸色苍白,但她并没有麻痹大意,召唤了急救车。打过119电话后,她坐在河滩的长椅上捂着发青的脸。我们把小津像木头般放倒,在寒风中吹干衣服。

「很疼,很疼,非常疼,想想办法吧。」小津呻吟道,「嘎——」

「啰嗦!谁让你从栏杆上跳下去了!」

我说。「在救护车来到前就忍忍吧。」

「小津,你做得真不错啊。」小津的师父说。

「谢谢师傅夸奖。」

「虽说为朋友两肋插刀,也不必真得插呀。汝真是无可救药的笨蛋。」

小津抽泣起来。

大概5分钟左右,救护车来到贺茂大桥边上。

小津的师父走上堤坝,带着救护人员一起下来。救护人员不负专业的名声快速给小津包扎好抬上担架。虽然就那样把他放流到鸭川去的话会很大快人心,不过救护人员救死扶伤的情怀是不会因人而异的。小津得到了与他的恶行所不相称的待遇,被小心翼翼地抬上救护车。

「我跟着去照顾小津。」

师父说着,不慌不忙地乘上了救护车。

不久,救护车走远了。

之后,就剩下坐在长椅上捂着发青的双脸的明石同学,以及浑身湿透的我。我拿着从桥墩下把小津拖出来时他所抓住的熊娃娃。用力地拧了两下,这只熊就露出可怜的表情,啪嗒啪嗒地滴起水来。真是个美型的熊。

「没事吧?」

我问明石同学。

「我真的是受不了飞蛾。」

她坐在长椅上呻吟道。

「要不要喝杯咖啡,冷静冷静?」

我问。

我并没有那么卑鄙,利用她害怕飞蛾的弱点,没想过「有机会的话」这种混账的事情。只是担心脸色发青的她而已。

我在附近的自动贩卖机上买来了热咖啡,跟她一起喝起来。她也慢慢地平静下来了。她拿着我给她的熊布偶用力地挤压,一副很纳闷的样子。

「这是年糕熊吧?」

她说。

「年糕熊?」

明石同学有个跟这一样的很喜欢的布偶。因为非常的柔软,于是起了个名字叫「年糕熊」,集齐了五个后给它们起了个名字「软绵绵熊战队」。每日玩弄着他们那柔软的屁股来打发时间,但是其中一个挂载提包上的在前年的下鸭神社旧书摊上掉了。自此,那可怜的它就行踪杳杳了。

「这就是它吗?」

「世上事真是千奇百怪。为什么年糕熊会在这种地方的呢?」

「大概是从上游冲下来的吧。」

我推测,「反正是小津捡到的,你想要就拿回去吧。」

她惊讶了好一会,然后伸了下腰,脸上的表情告诉别人「无论如何,能在看到年糕熊们重聚还是很高兴的」。看来是从蛾群的袭击中恢复过来了。

「今天是小津约我出来的,到那边的咖啡馆去。然后就告诉我走过贺茂大桥……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呢?」

「谁知道呢。」

「不过,他实在很有意思。以前,看见过他挥舞着法拉利的大旗,在百万遍路口歪歪斜斜地奔跑。」

「不要在意他,白痴是会传染的。」

「嗯姆嗯姆」,明石同学点头表示同意。

「不过,前辈你为时已晚了。我看你已经被传染的相当严重。」

我失落了好一会,「我想起来了」突然冒出来一句。

「什么?」

「说好要把那部给你看的。」

指的是我从社团辞退前制作的电影。那部描述小津背诵平家物语,连我自己都不明白有什么意义的电影。

「对啊。」她很高兴的说。

我们约好了下周见,到时把那部电影交给她。会面定在百万遍西南面的「团居」,最后就顺便一起吃晚饭。

至于对电影的评价,我们是各执一词。虽然我是否定派,但至少明石同学是很满意。

之后,我和明石同学发展顺利,但这话题要脱离本书主旨。所以,只能控制住不把其中快乐羞涩之妙处逐一呈现了。读者们也不屑于看这些东西,把宝贵的时间丢到臭水沟去吧。

没有不值得去讲述的圆满恋爱。

虽然说,我现在的学生生活多少有了新的发展,但是对于我的过去居然得到天真烂漫的肯定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我并非是那种轻易地承认过去的错误的男人。确实,要是拥有伟大的爱情的话,可以紧紧地拥抱自己,否则抱着一个年轻少女还好,但是一个年过二十的邋遢男谁能受得了。就是这样的想法,我想要驱散心中的怒火也无法做得到,断然否决了救赎过去的自己。

站在那个命运的钟楼前,选择了电影协会「禊」后悔之情挥之不去。假如,那时候选择了其他的路,应募那个异想天开的弟子招收,或者是加入软球协会「本若」,或者加入秘密机关<福猫饭店>,我大概会迎来完全不同的两年吧,至少不会像现在那样扭曲,甚至可能会获得那个传说这的幻之至宝「蔷薇色的CampusLive」。无论如何假装不知,犯下了种种错误,以致荒废了这两年的事实是无法否定的。

与小津相遇的这个污点,始终会伴随着我的后半生。

小津住进了大学附近的医院。

他被绑在白色的病床上的光景,实在是大快人心。他本来的脸色就很难看,现在更加是像得了不治之症般的,虽然实际上只是骨折了而已。只是骨折了实在万幸。他一直在唠叨不能染指那些比三顿饭还是美味的恶行,我在一旁心想你活该,然则他太过于啰嗦,我直接用拿来探病的蛋糕塞住他嘴巴了。

话说回来,为了撮合我和明石同学,竟然把他师父也牵连进来这个白痴计划里,甚至毫无意义地从贺茂大桥上跳下去弄成骨折,大概没有比这更加离奇的故事了。小津品味人生的方式,非我等凡人可以理解的,而且也没必要去理解。

「这是惩罚,该收敛收敛别去管人家的闲事了。」

我边说边大口地吃蛋糕。小津甩了甩头。

「我拒绝。除此以外,我没有其他事情可做。」

这家伙的到底腐烂到什么程度了。

我质问他玩弄我这个可爱的人儿究竟有什么快乐可言。

小津露出他那例牌的妖怪笑容,嘿嘿地傻笑说。

「这是我表达爱的方式。」

「我才不要这么肮脏的爱。」

我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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