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希尔伯特饭店的顶楼放眼望去,是一大片玫瑰园。不过,在这隆冬时节,花儿早告凋零。单调的花圃里,零零落落地飘着谁也不会注意到的小雪。
赖科有生倚着顶楼房间的窗子,凝视着桌上放的一个西洋少女玩偶。
玩偶身长约四十公分,头戴一顶宽檐淑女帽,面带羞涩地坐着箱形台座上的一把小椅子。带褶的黑礼服镶着花边,许是岁月太久之故,花边有些破旧,而且变了颜色。
少女的前方,是一个和她身体比例恰好的字台。一盏精巧的小型洋灯,照着她握着羽毛笔的纤纤素手。
“这东西是从哪里捡回来的?”赖科略带责备地问道。
“从玩偶堆里。”刚才好像还熟睡着的幕边奈古,不知何时忽然睁开了眼睛,愣愣盯着赖科。他那和往常一样没盖被子的身体,像断了气似的蜷曲在摇摇晃晃的床上。那白皙的皮肤和矮小的身材,看上去简直像个玩偶。
所谓玩偶堆,是指离希尔伯特饭店不远的山林一隅。是谁从何时开始把玩偶丢在那里的,眼下早就无人知晓了,唯一能想起来的,是从很久很久以前,那里就散乱着堆满了各种被丢弃的玩偶。几个好心人不忍让玩偶们横尸街头,便建了这个坟场般的玩偶堆。据说以前还曾给玩偶举行过祭典,但很快就销声匿迹了,只留下这个虚无的堆。此后,人们便把这里当做了玩偶的归宿,丢弃玩偶者与日俱增。大雾散去的清晨,常会看到遍野的可怜玩偶。抛弃玩偶的人们似全无怜悯之意,反而把怨恨情绪都宣泄到了它们身上——大部分玩偶被丢弃时都被弄得七零八落、肢离体散。
“玩偶的归宿……”赖科若有所思,“对玩偶来说,就是它们的墓场。”
“我常去那里玩儿。”
“顺便捡回你看上的玩偶,对吧?就算你喜欢玩偶,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把玩偶的尸体捡回来呀。”
“玩偶从一开始就是尸体。”幕边依旧蜷着身子,“玩偶堆里有很多用来掩埋它们的洞穴,里面塞满了各种各样的玩偶。有些玩偶的腿和胳膊都露在了外面。这些都算好的。连埋都没埋,就那样被抛在地上任凭风吹雨淋的玩偶……比比皆是。不光是玩偶,还有很多被拧下了脑袋的布娃娃。”
“真可怜。”
“可怜?玩偶又不知道疼,有哪里好可怜的?”幕边把眼睛睁大了一点,“真正的问题是那些违法投弃吧?扔到山上?我倒觉得应该当做不可燃垃圾处理。”幕边略略有些惊讶,但其语调里更带着一丝冰冷。这番话,虽然从某种意义上绝对正确,但赖科无法理解。
“睡够了。”幕边夸张地眨着玻璃球般的眼睛,“赖科,把绷带给我。”
赖科从窗户旁的急救箱里拿出一卷绷带,朝他的床上扔了过去:“应该加个‘请’字!真没礼貌!”
幕边没理会他的牢骚,忽然倚着墙坐起身来,解下了头上的旧绷带,开始换新的。一定又出事了——赖科暗想。通常,人是不会那般容易而且连续不断地受伤的。但幕边总是很容易受伤,经常伤痕累累。
缠好了绷带,他便开始用发卡将头发别好,跟着又开口说道:“那个玩偶……”
“一定被诅咒了。”
“大概是吧,”幕边摆弄着手里的旧绷带,“刚才说的那个玩偶堆,实际上是在一座人称‘断头台城’的城堡旁边。我觉得这玩偶是从那里边逃出来的。”
“断头台城?”
“你的消息真闭塞,赖科。你难道没听说过这城堡?它可是因其城主道桐久一郎的扑朔迷离之死而大大出名的城堡呢!”
四面环山的一个相当僻静的地方,高耸着一座有着高大墙壁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城堡——“断头台城”。知道它的人原本不多。假若没有道桐久一郎的死亡事件,或许这里真的就成了一座梦幻般的城堡。
“啊,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好像瞬间逝过的流星一样,被人们渐渐淡忘了的事件吧。”
“老实说,我一直关注着此事。这是一个只有侦探才能解决的案子。”幕边似乎完全睡醒了,下了床,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继续说道,“‘断头台城’是数十年前由做古董生意发了家的道桐久一郎花费数年时间筑成的城堡。他原本就对古董很感兴趣,随后又掌握了从交易中赚取高额利润的办法,继而施展才能,积攒了一大笔钱。他是最初兼最后的‘断头台城主’。他死后,只留下一座废墟般的城堡。”
“城主死了就变成废墟了?”
“差不多吧,但里面好像还一直住着人。道桐久一郎是一年前死的。他的死是自杀还是他杀,至今依旧众说纷纭、迷雾重重。讲到玩偶之前,我得先说说道桐之死。”幕边坐在桌上,用手在背后撑着身体,跷起二郎腿。赖科则一直靠着窗子看着他。
幕边接着说道:“道桐久一郎做的并非都是合法生意,他经手的不少东西都触犯了法律,主要是黑市流通的一些有来头的东西。你知道他经手最多的是什么吗?”
“断头台?”
“正确。”幕边点了点头,“当然了,不会全部都是断头台的。说得简单些呢,就是处刑用的刑具,而且以斩首的刑具最多。据说,道桐久一郎不知从何时起,对刑具表现出异常的执著。但若仅此而已的话,只说明他的兴趣跟他人不同,不会闹得如此沸沸扬扬。其实,他这个比较特殊的爱好,似乎只因黑市上的行情比较具有吸引力罢了。”
“但他甚至建了这座以‘断头台’命名的城堡,对吧?我才不信那只是发自他的兴趣和爱好。”
究竟道桐久一郎从断头台那利刃的光芒中看到了什么?这在当事人离开阳间的今天,无从知晓。
“道桐久一郎把从古董生意中赚来的钱,都投给了‘断头台城’的建设。”幕边继续说道,“对他来讲,‘断头台城’同时又是为陈列斩首刑具而准备的巨大收藏箱。他为那些凄惨的收藏品设计了这个绝佳的收藏场所。可以说,那城堡是一座既充满血腥,又渗透着古典韵味的怪异结合。据说,道桐还在城里装配了高度发达的安全保障系统,用最先进的技术确保防卫工作。因此,任何人都无法把收藏品随便带出城堡。这对那些斩首刑具而言,不啻是个天堂般的乐园。”
随后,幕边好像有所思虑,交叉着双臂在桌旁走来走去,沉默不语。赖科耐不住性子,催道:“那么,这玩偶又是怎么回事?”
“玩偶……”幕边突然回过神来,开口说道,“啊,对。道桐久一郎除了刑具,亦逐渐对一个玩偶萌生了浓厚兴趣。这玩偶是他建造‘断头台城’的第二个理由。”
当初,道桐久一郎似未打算只因收集刀剑和断头台的缘故,建造如此一座城堡。是一个传说中无与伦比的绝代武器——“猎头玩偶”——侵扰了他的心神。
“俄罗斯的古老传说里,有一个‘猎头玩偶’的故事。”幕边续道,“我对这故事所知有限,只知道那是一个天才玩偶制作师制作的能自由活动的斩首刑具。它装着能砍掉人头的装置,短短数月间就有数千人被它砍掉了脑袋。道桐久一郎得知此事,立即远赴俄罗斯四处打听,穷尽数年时间探出了‘猎头玩偶’的下落——俄罗斯远东某小镇上的杂货铺里,摆着这个玩偶。于是,他为了得到它,又奔向那个小镇。”
“真是锲而不舍。”
“绝对是锲而不舍。找到那个玩偶之后,他就满心欢喜地把它买了回来,但回国后很快就失望了。他买回来的只是个普通玩偶。传说里提到的驱动、砍头之类装置,一个都没有。”
“果然是假的吧?”赖科笑道,“有如此多装置的玩偶故事,从一开始就不可信。所谓传说,归根结底都是编的。”
“然而道桐没有将玩偶轻易丢掉。换句话说,他是被玩偶弄得走火入魔了。他坚信那就是名副其实的‘猎头玩偶’。冲着‘猎头玩偶’这个活断头台,他建造了这座城堡,并命名曰‘断头台城’。正是从那时开始,这玩偶一点点侵蚀了道桐久一郎的神经。”幕边说罢,再度开始沉思。
对“猎头玩偶”不能自由活动一事,道桐一直耿耿于怀。若传说属实,它应该能挥动利剑、自由自在寻觅人类头颅才是。但不管怎样摆弄,玩偶始终没有动的迹象。他把这一切归咎于岁月——岁月留住了玩偶的躯壳,却留不住它体内的魂魄。传说中的记述是很明确的:“猎头玩偶”以恶魔般的灵魂,在人间自由移动。因此,若不给这外壳重新装进合适的灵魂,它就永远不是真正的“猎头玩偶”。
所以,他决定利用降灵术中的“四方角”使玩偶重拾灵魂。
“赖科,你知道‘四方角’吧?”
“房间四角分站四人,按顺序做接力?城市传说里经常会听到这个,跟山中小屋的内容差不多吧。”
“对。因此,‘断头台城’不仅是用来收藏断头台的,更是要给‘四方角’提供一个空前完美的场所。”
“这就是建造城堡的理由?”
“嗯。‘断头台城’的二楼有个环绕宅邸的回廊,连着两个独立的塔。回廊的结构很特别,因避免误差和舞弊的发生,只能顺着回廊逆时针移动,而不能顺时针移动。另外,回廊的结构对限制斜对角的移动也有特别设计。这样,一个能进行‘四方角’的完美场所就落成了。”
“调查得挺细致嘛。”赖科佩服道,“后来,道桐久一郎进行‘四方角’了吗?”
“好像是进行了,虽然多少有点违反规则。通常,进行‘四方角’的是四个人,但他却故意准备了第五个人。”
“第五个?那接力不就可以自然继续下去了?”
“这所谓的第五个人,就是‘猎头玩偶’。道桐久一郎事先让它跟第一棒同时站在起点,接力开始后,第一棒按通常的规则走向下一点。当最后一棒走到开始的起点后,把棒交给玩偶,让它做第二圈循环的打头人。若玩偶开始行动,使接力得以继续的话,这不但证明了仪式的成功,也证明了为玩偶降灵的成功。这倒是一个相当有趣的想法。”
“那他成功了没有呢?”
“没有。无论反复多少次,玩偶都没动半步。不过,玩偶的腿本就是木头做的,又岂会走动呢?虽然道桐久一郎坚信玩偶迟早会像传说那样自如行走,但无论他如何尝试,‘四方角’连一次都没成功过。”
痴狂——如此形容那时的道桐久一郎,委实贴切至极。自那之后,他就像疯了一样,每天都把全副心思用到玩偶身上。而他的灵魂亦渐渐被玩偶吸干。
不久,悲剧发生了。
某日,道桐久一郎的尸体在城堡内被发现了。
他的头被齐刷刷砍了下来。然而,除了那个刀痕,既未发现别的伤痕,周围亦未找到任何凶器。
“从道桐久一郎的死亡情况来看,几乎就是完全的密室状态。他死在会客室,但整个城堡只有一处出口。若真有杀害他的凶手,则该人不可能从别处逃脱;而若利用这唯一的出口进出的话,又肯定会被住在城堡的人发现。”
“密室状态……”赖科重复道。
“据说,道桐久一郎的死亡现场,被从他脖颈里喷出的大量鲜血染得满地通红。如此状况下,凶手不会一点血迹都没被溅到。但城堡里居住的人却一个也没有被查出来。”
“换身衣服不就行了?或者披上雨衣之类,办法有的是。”
“话倒是没错啦,但比起这个来,还有件更蹊跷的事情呢,就是那个玩偶。”
“玩偶?”
“对,在道桐的尸体旁边,还倒着一个玩偶,就是那个道桐至死都没放弃的‘猎头玩偶’。”
“该不会是玩偶会动了吧?”
“这个就不知道了。然而,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那个玩偶上面没安装任何机关。”
“除了玩偶,没有别的解答,而玩偶又没安装任何机关?怪不得会拖到现在都没解决……”赖科沉吟有顷,离开窗边,回到桌旁,盯着桌上的少女玩偶,“我们暂把‘猎头玩偶’放到一边。你先回答我,你捡回来的这玩偶,和‘断头台城’有何关系?你不会是想说它就是那个‘猎头玩偶’吧。怎么看都不像。”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这是从玩偶堆里捡来的。但玩偶堆和‘断头台城’离得并不远。另外,在‘断头台城’除了‘猎头玩偶’,应该还有许多其他玩偶。这很可能就是其中一个。”
“就这些?这算什么证据。谁都可能把这玩偶扔到玩偶堆里。不,应该说正因为是玩偶堆,人们才会把各种各样的玩偶扔到那里才对。”
“你怎么还不明白,赖科。”幕边拿起少女玩偶的台座,把它举过赖科的头顶。赖科一头雾水,盯着玩偶,须臾,才察觉到台座后方的不起眼处,有个类似手摇曲柄的东西。
“这是……”
“是上发条的把手。这是个记录员玩偶,是自动的,类似日本的活动玩偶。只要把它手上的钢笔灌满墨水,再上满发条,它就可以自动在纸上写字。十八世纪时就有了这种自动玩偶,有些只会写被设定好的几个字,有些则可以写出被随意指定的任何文字。这玩偶好像是近现代以后的作品。另外,”幕边略略一顿,“它还被做了个小小的改造。”
“改造?”
“一部分齿轮和旧零件被换成新的了。”
“就是说,这玩偶现在还能动?”
“给我张纸。”幕边命令道。赖科虽有些不悦,但忍住了。他从兜里掏出记事本,撕下一页递去。幕边接过纸,放到少女手边,上满发条。之后,随着一阵齿轮咬合的声音,少女缓缓动了起来。
少女先是像点煤油灯般慢慢抬起了一只手,继而便低头凝视着桌上的纸片。动作如此细腻,着实让赖科讶然:“太有趣了!”
“这才刚刚开始呢。”
话音未落,便见那少女用灌满墨水的钢笔在纸上慢慢划动起来,动作稍嫌笨拙,恰如一位活生生的少女,正在执笔习字……
而后,少女便停下了手中的笔。
“这是……恶作剧?”赖科将信将疑,拿过纸片,“啊,我懂了。这玩偶只会写这个词。”
“你半点都没懂,赖科。”幕边耐着性子说道,“我刚才说过了,这玩偶是被改造过的。所以,我觉得它是被谁改造成会写这个词的。另外,从齿轮被改造过的痕迹来看,就是最近。”
“但是……只凭这一点,并不能证明这玩偶是‘断头台城’的。”
“虽然你很烦人,但你说得也没错。这的确只说明是发条和齿轮让它写这个词的。但是,你看这里。”
幕边把少女玩偶连着台座翻了过来,打开底部的盖子。里面密密麻麻地装了许多齿轮和凸轮,直如一个精密的仪器。事实上,自动玩偶在其全盛时代,的确堪称是一种最先进的精密仪器。接着,他把手指塞进齿轮间的缝隙,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样东西。
“喂,你在干什么?”
“别担心,我又不是在破坏它。”
那是一个白色的小筒,用厚质地的纸卷成的筒,比香烟卷儿略粗一些,似乎是用来连接一部分齿轮中心的轴。因质地较厚,看上去很结实,所以应该是在很好地发挥着它的功能。
幕边放下玩偶,把小纸筒摆在桌子上,缓缓摊开。
是一张照片。从它的质感及白色的余边来看,可以推断是用一次性成像相机照的。由于一直卷着,照片的效果有些模糊,又兼长期日晒雨淋,颜色有些褪变。但上面的图像兀自隐约可辨。
照片上,是一位少女,俏丽的容颜隐现忧伤神色。少女的身后,是一座巨大的断头台。
照相时似乎没使用三脚架,而是伸长手臂的自拍。少女的脸占去了照片很大一部分。
“我认输了。”赖科微微举起双手,“普通家庭是不会有断头台的,魔术师除外。就像你说的,这玩偶肯定是‘断头台城’的使者。”
“我不知道这少女玩偶是何时、何故被扔到玩偶堆的。然而从照片的褪色状况来看,估计不会太久。”
赖科再度拿起了照片。清秀的女孩儿,只见一次就再难忘怀。眼下,她求救着。而作为得知了这个求救口信的当事人,他又怎能袖手旁观?
必须把她救出来。赖科想着,立即开口问道:“那么,我们该怎么办?”
“蠢问题!赖科,告诉你吧,除了我,没人能救得了她。”幕边说道。
面对如此自信的幕边,赖科心里一阵不安。他能充当照片中漂亮女孩儿的护花使者吗?更何况,他真有救人之心?想到这里,他对幕边说道:“但是,你和‘断头台城’里的人又没关系,如此贸然闯进,会被许可吗?况且,你去了又能解决什么问题?”
“这话真不厚道。我身上可流着高贵的名侦探的血哪!虽然你可能只认为我是个流浪汉,但我告诉你,我是个真正的侦探。”
“寄居在饭店的顶楼里,还敢说什么流着名侦探的血?就连这个玩偶,我都以为你是要把它卖给古董店换几个零花钱才捡回来的呢。”
赖科这番刁钻刻薄的话让幕边很是窝火。但他没作任何反驳,只是默默把头扭向一边。
幕边寄宿于希尔伯特饭店的顶楼,是从一年前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开始的——赖科的叔父把他领到了饭店。那时的幕边很瘦小,头发也比现在长。起初,包括赖科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个女孩儿。也许是被雪水打湿的缘故,他看上去一副寒酸样儿。
幕边从未跟人提起过他是从何处、又是如何找到这家饭店的。但联系他当时身无分文、无处可去的狼狈模样,赖科一直猜想,或许是看到他在雪中无路可走,好心的叔父才把他领回来的。
赖科的叔父是这家饭店的经营者。从上大学起,他就经常在闲暇时被喊去饭店帮忙。因此,当时在大学攻读硕士的赖科边读书边帮叔父打理饭店业务。
希尔伯特饭店除了给一般住宿者提供的客房,还有一间预备室,通常不对外开放。原则上,只有客房都被住满,而有客人突然到来时,它才会作为临时客房被提供;但实际上,这种情况一次都没发生——名义上是预备室,实则是个相当简陋的顶楼房间,故而尽量避免提供给客人。结果,这里就成了幕边的住所。
幕边常自称继承着高贵家族的血统,而且是优秀的名侦探之血。但赖科对此不以为然。暴雪之夜,从狼狈不堪现身饭店大厅的幕边嘴里冒出“高贵”两字,这本身就让赖科觉得非常可笑;更何况,如此一个在空荡荡的阁楼里连被都不盖就蜷成一团睡觉的家伙,任谁都无法相信他会是个离家出走的富家子弟吧。名侦探云云,根本就是子虚乌有。赖科有时甚至会觉得幕边可悲至极,居然靠吹嘘身份来博取周围人群的同情和庇佑……其实,他就是个身份不明的流浪汉罢了。
但话说回来,这并不是说幕边低三下四地向周围乞求怜悯和施舍。他的态度总是非常清高,但有时又温文尔雅。他对某些事情表现出的敏锐的观察力和行动力?让赖科偶尔会想,说不定他真的出自名门呢。
幕边一度想把顶楼房间改造成侦探事务所,被赖科断然拒绝。要是让他开始了这种荒诞无稽的事,不知道会给饭店带来多大影响。因此,幕边每天都无所事事,平常好像在房间里靠读书打发时光。
“好吧,那你跟着我去。”幕边双手叉腰道,“这正好是我证明实力的好机会。事成后,你要答应我,把这房间给我当侦探事务所,如何?”
“等等。我也要去那个什么城?”
“那当然了。助手怎能离开侦探?赖科,你来保护我吧。你知道,我这人很容易受伤的。”
当晚,赖科驾车朝“断头台城”驶去。不知何故,幕边从一上车就闷闷不乐,紧闭着双唇,身体深深陷在副驾驶座里。
沿途漆黑一片,连个路灯都没有。光秃秃的树木耸立道路两旁,像幻灯片似的飞速晃过。自下午就开始纷落的雪,把地面盖上了薄薄一层。车灯照射下的道路,像一张怪异的剪影,在黑暗的山林中显得异常晃眼。时断时续的车载收音机更令人毛骨悚然。
“这条路没错吧?”
“我哪里知道。”
“你不知道?那就没办法了。”赖科叹道,“你是不是太着急了?大半夜闯过去,肯定吃闭门羹。你该不会想悄悄溜进去吧?”
“这你就别管了,都交给我吧。”幕边充满自信。
所以,赖科便只管默默开车了。他们的车仿佛掉进了一个不知深浅的洞穴,径直驶往树林深处。
“你让我当你的助手,那我倒真希望能坐到你那个位子上。”赖科边打着呵欠边说,“如此单调的光景,我都困了。”
“边打盹边开车,你不要命了?”幕边瞪着赖科。
赖科正要还嘴,风挡玻璃上忽映出一个巨大的影子。一个急刹车,两人都猛然冲向前方,扣好的安全带紧紧压着胸口。幸亏脚下的路面是用碎石铺的,没滑出多远就停住了。
赖科抬起头,只见眼前耸立着一面高大的墙壁。车头打上去的微弱灯光,衬托出一种阴森和恐怖。适才,眼前尚是一片黑暗,不知何时却被这面墙挡住了去路。这简直比深夜里碰到妖魔鬼怪都更可怕。若刹车再踩得晚些,后果一定不堪设想。
“这就是‘断头台城’!”幕边叫着,跳下了车。
赖科冷冷地看着他,拿起扔在后座上的围巾,追了上去。漆黑的森林中,呼啸着夹杂雪片的寒风。
一面高大的白色墙壁。
幕边双手插进大衣口袋,旁边站着赖科。并排站着时,幕边显得矮小了些。两人抬头仰视着墙壁,墙的顶端消失在黑暗中,无法辨清。
“好高呀。”
“而且,好大呀。”幕边四下一顾,说道,“这堵墙围绕着整个城堡,围了整整一圈呢。”
“果然是‘断头台城’,这哪里是围墙,简直就是城墙,跟监狱的处刑室一样。”
“要我说,更像后者。”
“一旦被囚禁,就无法反抗。不能反抗,就意味着死亡。”
“女孩就被关在里面。”幕边冻得有些发抖,“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好像离死不远了。”
“还是先回车上去吧。”赖科说完,便开始往回走,“但为何是围墙呢?若不想受外界打扰的话,在远海的孤岛上建座‘断头台城’不更好?又不缺钱,未必没可能吧?”
“与世隔绝的环境,也分人工和非人工。围墙既然是人工的,便能让人感到坚强的意志。”
两人回到车上,长时间地靠车里的暖气取暖。
“大门好像在左边。黑色的。”幕边说道。如此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间,倘若睁大眼睛,确实可以看到白色的围墙上像是被突然掏了个大口子似的,有一扇黑色的、看起来很坚固的门。门高约两米,宽度则能刚好容过一辆车,从这里几乎看不到任何缝隙。大门一侧安着一个对讲门铃。
“然后怎么办呢?”
“换班!我来开。”幕边话音未落就打开车门下了车,绕到驾驶席那边,像是要催促赖科快点下来。他坐进驾驶席,不待赖科绕过去,便丢下一句“你不用上来了”,顺手关上车门。
“喂!”赖科喊道。他想制止幕边,但幕边已系好了安全带,踩着油门朝大门猛冲过去。
刹那间,只见得沙土飞扬,噪声刺耳。
而后的一瞬间呢,寂静的夜空忽然被巨响给划破了。
汽车直直撞向大门附近的一棵大树。树受到强烈的冲击,猛烈摇晃不停。
“幕边!”赖科沿着车轮碾过的痕迹跑去。
车里的安全气囊已然弹出,被气囊包着的幕边痛苦地呻吟着。赖科打开车门,把幕边从里面拽了出来。
“你在干什么?没事吧?幕边,喂!”
“我没事。”幕边边揉着手腕上的青紫块边小声说。
“唉,你看你都干了些什么,车也完了。”
“车应该还能动,不过这样就足够了吧。这样我们就有了个好借口——今晚回不去了。”
“可你有必要非这么做吗?反正不是你的车……”赖科看着穿过了风挡玻璃的树干。虽说不是致命损伤,但这车未必还能像以前那样跑了。
“拿上东西。我去和城堡里的人交涉。”
“交涉?”
“用这个。”幕边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封面上写着“委托书”三字。
“这信封就算是寄给我的。”
“喂,你这不是捏造嘛。别以为是侦探就可以为所欲为。”
“你才发现?我可是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的人。”幕边边说边窃笑道,“不过,信封里装着那个玩偶写的文字和那张少女的照片,所以又不全是捏造,对吧?”幕边翻身下车,朝大门走去。赖科双手提着幕边那沉甸甸的包,追了上去。
大门旁边,有一个像是邮箱投函口的凹口,和一个带有按钮、扩音器以及小型摄像头的对讲门铃。幕边双手叉腰,站在摄像头前。
“按门铃!”
“你自己怎么不按?”赖科发着牢骚,按下按钮,“注意一下你的说话方式,别给对方留下不好的印象。那只能使今后的事情更难办。不管怎么说,你……”
“安静点!”
“有什么了不起的……”赖科嘟囔着。这时,对讲门铃有了回应。通过摄像头,里边的人应该看到了这边的样子。
“谁呀?”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些许警惕。
“侦探。”幕边用老腔调答道。
“请问……”
“我们接到了一封从这里发出的委托书。快把门打开!”
“请稍等。我去请示一下主人。”女人的声音消失了。
“不是跟你说了要注意说话方式吗?不过,那个人刚才是不是说到了主人?道桐久一郎不是死了吗?”
“那肯定是说现在的主人。道桐久一郎好像有个儿子。现在一定是由他暂时掌握大权。”
“掌握大权……”
正说着,对讲门铃又有了声音。
“我这就到大门那边去。请稍等片刻。”和刚才不同,是一个沉稳的男音。兴许就是道桐久一郎的儿子吧,赖科心想?
片刻后,沉重的大门缓缓打开了一条不大的缝。
缝隙中,出现了一个戴着眼镜、个头很高的青年,衬衫上罩着大衣,举止彬彬有礼,做派非常绅士:“初次见面,我是道桐一。”青年深深行了一礼。
“我是幕边奈古。”幕边走近了他。
“刚才听到的那声巨响,是你们的车?真不幸呀。”道桐一瞅了一眼撞坏的车,说道,“您说的委托书是?”
幕边把信封递了过去,一言不发。这封捏造的委托书,若被看穿了,该怎么办?赖科站在一旁,紧张地注视着道桐一的反应。
“没有收件人的姓名和地址,也没贴邮票。这样看来,是直接送到您那里的?”道桐一沉声问道。
“正是。”
“是吗……我们平常基本上都不会走出这里,所以我不认为这是我们这里的谁专门送到您那里去的。当然,方法也不是没有。您没有亲眼见到送信人吧,幕边先生?”
幕边点了点头。
道桐一从信封里取出照片和那张纸片,凝视片刻之后,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这没准只是谁弄错了。而且,又没有证据证明这信封是寄给您的,对吧?”
“你说它寄错了,或许吧。但是,”幕边盯着道桐一,“我是侦探。我需要的是证据,不是推测。”
道桐一的目光再度落回照片,继而又凝视着照片:“好吧……我也对这委托书有点兴趣。这样吧,我看你们今晚靠那辆车肯定回不去了,不如就住在这里,明天一早,我派辆车把你们送回去。至于这件事嘛,我们改天再谈。两位意下如何?”道桐一微微一笑,用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幕边和赖科对视着,点了点头。看来,第一步进行得很顺利。
“那好,请进吧。”道桐一举手示意道。
赖科和幕边随着道桐一踏进了“断头台城”的大门。幕边的耳边忽响起了适才说的那句话:“一旦被囚禁了,就无法反抗……”
确定赖科和幕边完全进去之后,道桐一进了一间水泥小屋。须臾,大门开始无声无息地关上。控制大门的装置,大概就在那个小屋里吧。
“欢迎你们来到‘断头台城’。”道桐一说道,“名字听来是有些吓人,但其实没什么可怕的。至于我们,你们事先该做过调查吧?”
“我叫赖科有生。”赖科主动报上姓名,“这么晚,又是以这种方式登门造访贵府,非常抱歉。”
“没关系。这里和外面不同,谁也不会在意时间。对我们来讲,白天和晚上都是一样的。”
他说的话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赖科边想边随意回了一下头。漆黑的夜里,隐隐约约尚能看到那面白色的围墙——围着“断头台城”和整个宅院的围墙。它将“内”、“外”明确分隔开来,墙内是一个封闭的、静谧的空间,连风的响动都听不到。它封锁着整座宅院,封锁着这里所有的人。
宅院内有个和希尔伯特饭店相似的小玫瑰园,但比饭店的萧条许多。一直延伸到庭院深处的玫瑰拱门回廊,被不吉利的蔓草占据着,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或许,拱门回廊的尽头,真的长有谁都没见过的蓝玫瑰。但其形状想必会非常怪异。
庭院中央,是一座高耸着两个塔楼的城堡。城堡整体上呈立方形,具有文艺复兴时期的哥特风格,乍看上去,好像一座让人感到压抑的旧修道院。两个塔楼呈四方形,灰色的石筑结构相互矗立在各自的对角线上。这座城堡整体上的设计,与其说是一种独特的艺术,毋宁说是一种无味的庸俗。顽韧、坚固、倨傲、排他……是一座毫无神圣感,让人忍不住敬而远之的建筑。
赖科呆呆看着这座夜色下的“断头台城”。突然,四周闪过一道刺眼的白光,赖科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
“赖科,你在干什么?”幕边回头看着他。
“刚才好像有……”一头雾水的赖科话没说完又住了口,紧跑了两步,追上幕边。
“在玄关设有简单的安全监控装置,需要进行认证才能进去。这里嘛,就由我来解决。”道桐一说道。
玄关门口是一个高出地面一阶的门廊,带着顶棚。左右各装有一块玻璃隔板,恰似一个独立小屋。
玄关门旁,有个很小的凹口。道桐一把右手的整个手腕都伸了进去。很快,玄关的门打开了。
“是指纹认证?”赖科问道。
“不,是静脉认证。这个比指纹更难伪造,是通过红外线读取手上的静脉模式进行认证。好了,请。”道桐一边说边把两人让进玄关大厅。
说是大厅,其实不大。厅的左右两边和正前方各有一个出口,通向外面的走廊。城堡内很静,似乎整座“断头台城”都沉睡着。
“家里有客房,你们就先住在那里,不要客气。只是那房间很久没用过了,可能会比较脏。我现在就让人去打扫。”
没过多久,从走廊走来两个穿着围裙服的女人。一个短发,一个长发,年纪都是二十许间。虽说两人都是佣人打扮,但装束各有不同。从长相上看,都不像是赖科他们要找的那个照片上的少女。
“她们是这里的佣人。有事尽管吩咐。七村、城间,你们把客人带到客房去。剩下的事就都交给你们了。”
“是,知道了。”短发佣人说。
“那我就不奉陪了。”道桐一低头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开大厅。赖科对道桐一的印象有些出乎意料,从某种意义上讲,是一种失落感。原以为在这座奇怪的城堡里,不知道会住着一些怎样的人,结果对方却是一个看上去如此诚实、正派的好青年。难道,被扭曲的,最终只有这座城堡和盖城堡的人?
“请这边走。”短发佣人怯生生地给赖科两人领着路。她打头,赖科和幕边居中,后边跟着那个长发佣人。
来到了客房门前,领路的佣人驻足说道:“我们先进去打扫房间,请你们稍候。”
“你是七村?”短发佣人正要进入房间,赖科拉住了她。
“不,我是城间小夜。她是七村。七村月子。”
短头发的是城间,长头发的是七村。跟总是有点拘束的城间相比,七村显得泰然自若。当她和赖科的视线相碰时,脸上会勉强挤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笑容。
两个人拿着扫帚和抹布,走进了房间。
“反正是不相干的人。”从房间里传来一个声音。
“但是,难道就一直这样下去?”这是城间。
“扫得差不多就行了。小夜,晚上到我房间来玩儿吧。”
“总是这样,好吗?”
两个佣人旁若无人地聊着天儿打扫房间,才过了五分钟就出来了。
“请吧。”大概是受了七村的影响,城间的语气亦比刚才显得有些敷衍了事。草草行了一礼之后,两人匆匆消失在走廊黑暗的尽头。
“好奇怪的人。”
“没什么可奇怪的。”幕边满不在乎,“倒是让我有些出乎意料。原以为会受到更严密的监视,结果倒好,我们被放任自流了。好像是暗示我们,他们什么亏心事也没做。”
“但是,道桐一好像没什么不对劲的,看上去很平常。”
赖科和幕边进了客房。房间很小,除了一张双人床,剩下的空间只能容一人来回走动。不过,房间虽小,设备却很齐全。进门处还配有带淋浴的卫生间和漱洗台。这说明,从一开始,这里就是专为来客设计的。也就是说,如此一座令人望而却步的“断头台城”,亦曾经有客人来访。客房的房门上装着一把颇常见的家庭用锁,没有像刚才那样的监控装置。
“这里虽装着静脉认证这样先进的装置,但我还是觉得跟这座城堡很不般配。”赖科说。
“为了保护收藏品,在城堡里类似这样的装置应该不止一处。或许正因如此,才敢放心把我们这些外人放进来。在他们不想被闯入的房间,肯定都装了那样的防范系统。”幕边坐在床上说道。片刻后,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抬头:“不,应该是正相反。不是不让我们进去,而是不让我们出去!估计我们进来时候那扇城门也装有认证装置。对于没注册过任何认证数据的我们来讲,要想打开门出去是不可能的。所以,他们才敢随便把我们丢在这里。”
“哎呀,哎呀。”赖科叹息着把行李丢到地上,在那张依然满是灰尘的床上躺下。他的头脑里浮现出那张照片上的少女。她被囚禁在这里,被囚禁在这座城堡的某处。她在那里等着人来救她。赖科下定决心,一定要把她救出,把她带出“断头台城”。
正是这时,只听幕边又命令他道:“我们没时间休息,赖科!现在就到道桐一那里去。否则,到了早上,我们会被赶出去的。”
两人来到玄关大厅,在那里碰到了佣人城间,从她那里打听到了道桐一的去处——道桐一平常好像喜欢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虽然城间对赖科和幕边依然耿耿于怀,但还是亲自带他们去找道桐一。赖科和幕边跟着她,朝书房走去。
书房在从玄关大厅出来不远的地方。城间在门口轻轻敲了敲房门,立刻从里面传来一声回应:“请进!”
赖科和幕边推开门,走进书房,而城间则低头行礼,退了出去。
“啊,是你们呀。房间还行吧?”道桐一把椅子一转,正对着赖科和幕边,“你们来得很突然,所以也没能准备什么。”
“没事。”幕边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两眼环视着书房,“那我就不兜圈子了。信封里那张照片上照的是谁,你心里有数吧?烦你告诉我,她为何要求救?”幕边依然是一副兴师问罪的口吻。道桐一起初似有些惊讶,但很快就恢复了原来的平静。
“在这之前,我还是觉得有必要了解你们的来历。我怎么知道你们就完全值得信任?其实,你们是不是侦探,对我并不重要。我只是看到这么晚了,外面又下着雪,才开门让你们进来。我希望你们别误解了我的好意。如果你们要调查的话,那我凭什么相信你们不是坏人?”
“误会的是你!”幕边指着道桐一,“对我来讲,你只是一条线索,我现在要调查的就是你这条线索。你要的什么信用,与我何干?”
“喂,幕边!”赖科忙制止道。
“你说话真有意思。”道桐一摘下眼镜,放到桌上,“在你看来,难道大多数人都是会走的文件箱?”
“有错吗?”
“那我是个什么样的文件箱,你能推理一下吗?”
“玩偶。”幕边瞬即答道,“你好像继承了道桐久一郎的某些遗传细胞。”
“原来如此……是从书架上推理出来的吧。”
“书架上的空缺很多,估计道桐久一郎的大部分图书都被处理掉了,但玩偶的资料依然保存着如此之多,想必是整理书架者故意留下来的。然则此人是谁呢?答案只有一个。就是平日里最常使用这房间的道桐一!”
“分析得完全正确。但仅靠这点推理,并不能证明你们就是侦探。”道桐一再度带上眼镜,沉思片刻,“但让我有些吃惊的是,你对家父似乎有些了解。如此看来,你们根本不是什么偶然路过的遇难者,而是有备而来了?”
“你知道就好。”幕边继续说道,“我再问你一遍,照片上的女孩是在这里吧?”
对幕边的问题,道桐一没有立刻回答。闭目片刻之后,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错,在。她是我妹妹。”
“她在求救。对此,你如何解释?”
“我不知道。”
这“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是不知道求助这件事,还是不知道为何求助?赖科没弄明白。
“那道桐久一郎的死亡事件你是知道的吧?”幕边突然把话题一转。
“当然。父亲是在我们都没看到他的某个时间,不知被什么人砍掉头的。那绝对是他杀,但凶手却找不到。所以,别说是他杀,就连是自杀还是死于意外事故,到今天也没有一个结论。”道桐一平静地说。
“关于这件事,你就交给我吧。你现在就可以正式委托我。”
“我看不必了。”道桐一婉言拒绝道,“我并不信任你们。而且,事到如今向你们低头,我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但是,关于这个事件,我可以接受你们做我的文件箱。”
一个微小的让步——赖科想。但他也明白,没有谁会对突然到访的陌生人表示信赖,道桐一的这个妥协应该已是极限了。况且,若现在的城主不是像道桐一这样通情达理的话,真不知道事情会怎样发展。赖科不禁舒了口气。
“道桐先生,”赖科开口道,“我是他的助手。这是我的学生证。”赖科从钱包里取出一张信用卡大小的塑料卡片,上面贴有他的照片,并记录有学生编号及其他的一些和大学有关的信息。道桐一接过来,象征性地瞥了一眼。
赖科接着说:“虽然这并不能作为我们是侦探的证明,但它可以证明我的身份。还有,这是希尔伯特饭店的介绍卡,是我叔父经营的一家饭店。幕边住在那里。如果你跟那边联系一下的话,就能证明我们说的是真是假。”
“噢……住饭店啊。”
是饭店顶楼的房间——赖科真想再帮他补上一句。
“这一件东西就先放你那里保管吧。”
“好。”
“没必要,赖科。”幕边有点赌气,“我做的这些问讯就是证明!”
“那也要看时间和地点才行,对吧?不会随机应变也是侦探的证明吗?”赖科有些不耐烦,说罢又转向道桐一,问道:“对了,道桐一先生,关于这座‘断头台城’……”
“是不是有点恐怖?我也听说外面好像流传着一些谣言,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事实上,家父在世时,的确把这里搞得跟鬼屋相类,所以当然没人愿意接近这里。”
“啊,不是。实际上,我是第一次见到静脉认证的装置,感到很好奇。在玄关以外的其他地方,也设置了吗?”
“对。在其他地方,也试验性地设置了很多不同种类的生物认证装置。原本是要强化安全监控系统,但父亲去世后,就成了罗莎的个人爱好。”
“罗莎?”
“啊,是住在这里的医生。一位俄罗斯籍女士。”
“这座城堡里到底住着多少人?”幕边问道。
“嗯,关于这一点,还有其他一些说明,请跟我到另一个房间来。那样会解释得快一些。”道桐一从椅子上站起来,也没关台灯就走出了书房。赖科和幕边跟着他,经走廊向玄关大厅走去。
“对了,幕边先生,”道桐一突然驻足说道,“如果你不想回答的话,可以不用理我……你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差点被杀人魔鬼杀死。”
“那你居然还能活着,真幸运呀。”
“我亦有同感。”
三人继续朝大厅移动。在安装了静脉认证装置的门前,道桐一把手伸进凹口,门很快打开了。
“好像《罗马假日》一样。”赖科感叹道。但幕边和道桐一好像都对《罗马假日》一无所知,谁也没吭声。
“这里是计算机房。”
与阴冷的客房及陈旧的书房相比,这里仿佛向前跨越了几个世纪。结实的架子上摆着几台服务器,稠密的电缆像蜘蛛网般连接到四周。室温似乎被空调保持在一定温度,虽然有点凉飕飕,但对机器的正常运作大概正合适。一张白色的桌上,摆着三台液晶显示器,其中两台正处于待机状态,中间那台则显示着最初的启动画面。
桌子前方有一把折叠椅——这里仅有的一把椅子。而周围则别说椅子,连可以靠着站立的地方都没有。
“真难想象这是‘断头台城’里面,简直跟大学研究室一样嘛。”
“关于认证所需要的数据,还有其他一些资料,都保存在这个房间里。顺便说一句,能操作这三台计算机的只有我、罗莎和七村三个。”
“七村……你是说那佣人?”
“对。其实她很能干,懂得也多。”道桐一站在桌旁,操作着桌上的鼠标,“首先由我来简单说明一下这里的安全监控装置。”
“好。”
“城内一共安装了数十个认证装置。输入到认证装置里的数据,基本上都被保存在这些服务器内。也就是说,我们这里所有人的静脉数据都在这个白色的箱子里。这些数据的管理及认证装置的正常运作,都是由普通的基本OS来执行的,简单易懂而又容易操作。然而,这也正是它的致命弱点。只要有点自信的黑客随便侵入一下,没准就能盗走或破坏所有数据。而且,它无法免疫病毒。幸好迄今为止尚未发生过这种事。啊,还有,这里的服务器和电缆都没有和外界相连。也就是说,‘断头台城’的网是独立的,跟电话线及互联网没有任何关系。”
“连电话网络都没有?”幕边问道。
“没有。所以,在这里是无法使用手机的——没信号。”
“跟外界联系的方法,真的一点都没有?”
“对。”
“假设这服务器被谁摧毁了,会怎样呢?”
“首先,认证装置将无法运作,人就会被困在这房间里。城内所有装有认证装置的门也都将无法打开。不过,除了这个房间,基本上所有门的内侧都装有手动开关装置,所以一般不会出现被关住的情况。这房间是比较特殊的。但这只是个假设罢了,而且我但愿这永远都是个假设。假若你说的是理论上的破坏,譬如外界入侵、程序上的故障之类,但这里是三个系统同时运作、相互监视,所以不太可能。而且,我们会定时进行系统的检修和维护。”
“保管计算机里的注册数据,并不意味着就能控制门的开闭,是吗?”
“对。门的开闭,只能由设置在那道门旁边的认证装置自行完成,和这里没有关系。”
“那要是想查看或更改数据呢?”
“查看可以,但更改数据是不行的。不过,要想消除数据的话,在系统内就可以进行。”道桐一点击着鼠标,在屏幕上打开一层层的文件夹,说道,“要不要看看现在已注册的数据?”
“可以吗?”
“啊,当然可以。说是数据,实际上只是几个标签罢了。”道桐一继续点击着。瞬间,眼前的画面骤然消失,一个红色的方框从全黑的屏幕中显现出来。方框里记录着姓名和各自的似是职位的名称。
┌─┬─┬─┬─┬─┬─┬─┬─┬─┬─┬─┬─┬─┬─┐
│世││刑│记│法│手│架│斧│仕│管│医││看│门│
││死││录│││子│││││王│││
│界││吏│官│官│铐│车│头│女│家│生││守│卫│
├─┼─┼─┼─┼─┼─┼─┼─┼─┼─┼─┼─┼─┼─┤
│道││││道│道│道│道│城│七│罗│道│道│道│
│桐││││││││││莎││││
│││││││││间│村│·││││
││·│││桐│桐│桐│桐│││菲│桐│桐│桐│
│久││││││││小│月│尔││││
│一││││││││││露││││
│郎││││五│四│三│二│夜│子│卡│蓝│悠│一│
└─┴─┴─┴─┴─┴─┴─┴─┴─┴─┴─┴─┴─┴─┘
“这是什么?我看不懂。”赖科问道。
“是系统上的一种编码。你可以把它们理解为这些人的代号。注册了静脉模式之后,所有人的数据都将被对号入座到这些编码上。这大概是父亲的兴趣吧。”
“上面记载的只有十四个编码,也就是说,能注册数据的,最多只有十四个人?”
“嗯。现在,十四个里面注册了十二个,住在这里的人都注册了。剩下的两个空缺,一般是留给客人用的。”
“这些就是全部?”幕边重复道,“没有遗漏谁的可能?”
“没有。”
“但为何已经去世的道桐久一郎的名字还在上面?”赖科接着问道。
“啊,那是我们故意保留的。消去并非不行,却总是觉得不忍,或者说,是真心想把他留住吧。这是一种情感上的问题,跟系统无关。”
“这些编码的名称里,有很多都跟刑具及刑罚有关。这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譬如这类名称在系统上比较好操作之类。”
“完全没有。实际上,这系统管理的只是静脉模式之类的数据,所以并不存在是否容易操作的问题。”
“在‘死’的名称下面有一个很小的点,这是?”
“‘死’,就是交给你们照片的那个她。她没有名字,所以用一个点来代替。”
“没有名字……”赖科哑然。
“名字这个东西,真的非常不可思议。它能代表一个人多少,又是否能真正成为一个人证明自己不是别人的证据?正如你们所看到的,这里面还有‘二’、‘三’那种符号般的名字。我的名字虽不少见,但从后面还有二、三甚至四、五来看,也只不过是一个符号。不过,名字本身就是一个符号,对吧?或许,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的名字才更像名字。”
“但你们甚至连符号都没给她!……所以,才是‘死’?”赖科的双眼直直盯着屏幕上那个红色的‘死’字,他似乎渐渐明白了少女求救的理由。
“都过了午夜了。”道桐一抬手看了看腕上的表,“她可能睡了。如果想见的话,明天再说。我要回书房去再看会儿书,你们呢?”
“回房间吧。”幕边正要张口说话,赖科拉住了他,“幕边,走啦。”
“那好,明天见。”道桐一做完认证,打开了门,“我们早上都起得很晚,你们也好好休息一下吧。”
向道桐一道过晚安后,赖科和幕边回到了客房。房间里的温度比刚才还低,两人立刻点着了取暖用的煤油炉。
幕边坐在炉旁,用冻得冰凉的手指迎着那里面送出的阵阵暖风:“道桐一好像挺愿意配合我们。那我们可以走下一步棋了。”
“那叫愿意配合?”赖科躺在床上,冷笑道,“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那你就好好在这里躺着,”幕边冷然看着他道,“我可没时间陪你在这里消磨时光。”说着,他起身就往门外走去。
“喂,你等等!好了,好了,我也去。保护高贵的侦探先生不受伤害,可是我的职责。”赖科故意做出一副顺从姿态,翻身跳下了床。
两人再次回到玄关大厅时,城间依然还在那里。她正在给花瓶换水。花瓶里插着一把火红的玫瑰。虽未免和季节不符,却反而跟这座“断头台城”显得很是协调。
城间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正准备离开时,又被幕边给叫住了:“你要去七村那里?”
“啊,对。”城间有些吃惊地回过了头。
“那正好,给我们带路吧!”
听到幕边的命令,城间怯怯点了点头,领着两人朝走廊走去。
走廊尽头,一扇普通的门前,城间停住脚步,敲了敲门。内侧传出了七村的声音。犹豫片刻后,城间轻轻推开了门。
“啊,小夜!”七村正要迎上,忽发现了她身后的赖科和幕边,脸色顿时一沉,不耐烦道,“干嘛又带来两个碍事的家伙呀!嗯,算了。这么晚了,你们有何贵干?”
七村眯缝着那双独特的丹凤眼,瞅着赖科和幕边。她肩头披着的黑发尚未全干,就算隔着一段距离都能闻到一股沐浴露的清香。和城间的佣人服装不同,她已经换了一件不太像是睡衣的黑色长袖连衣裙。应该还没打算睡觉吧,赖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扫视了一下整个房间。
七村的房间里,到处都堆满了书——四周的书架上、床上,还有地上。也许是这个缘故,整个房间显得与客房一样狭窄。七村的书虽以小说居多,但也有许多学术方面的书籍。
“我还是回避一下吧?”
“不,小夜。你就待在那里。”七村叫住了正准备退出去的城间,“请问两位侦探先生,你们到底有什么事?”
“侦探有事,那就是讯问。”幕边从旁边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跷起二郎腿,“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这里工作的?”
“你真是侦探?”七村没有回答幕边的问题,而是用诧异的眼光打量着他,“主人能允许你们进来,说明你们一定有些来历。但你的模样跟侦探差太远了吧?别说谈不上健壮,简直就像个玩偶似的,如此弱不禁风,能和凶手搏斗吗?”
“回答我的问题!”
“你这人说话真不客气。嗯,好吧。”七村把双手抱在胸前,像应付差事似的答道,“我是三年前,小夜大概是一年半之前。这样的回答你满意不,大侦探?”
“如此说来,道桐久一郎死的时候,你们都在这里?”
“是又如何?你心里又多了个嫌疑人?”
“不是一个,是你和城间两个。”听了幕边的话,城间顿时跳了起来。
“没关系,小夜。你有不在场证明。”
“这个问题,我稍后再问。刚才,道桐一给我们看了那份记录认证数据的表格。你先回答我,除了记在上面的人,没有其他人住在‘断头台城’了,是不是?”同样的问题,幕边刚才也问过道桐一。对不同的人反复询问同一个问题,看来他是要一步步逼近凶手了。
“据我所知,没有,就算有,因为不能通过认证装置,所以行动会受到很大限制。不过,‘断头台城’这个词,真的好久都没听到过了。住在这里的人,都不会用这个词的。”
“与道桐家没有血缘关系的,只有你们两个和那个叫罗莎的俄罗斯人,对吧?”
“应该就是这样的。另外,现在住在这里的,除了阿一主人,其余都是女的。怎样,这个地方不错吧?所有人都那么可爱,每个女孩儿都长得跟洋娃娃一样。”七村露出微笑。
“道桐一是长子,‘二’以后的,都是按出生顺序排列的?”
“嗯。小五——道桐五是排行最小的。至于名字里没有数字的姑娘,我就不清楚了。”
对七村的话,赖科像一个尽职的助手一样,详细地做着笔录。
有名字的人和没有名字的人,还有仅用数字做名字的人,这之间的差别究竟在何处?被记为“王”的道桐蓝,或许在这些子女当中最受道桐久一郎的宠爱。但为何对“死”,连名字都不取一个呢?
莫非是生母不同?赖科把这个疑问直截了当地抛向七村:“名字的种类共有三种,是否意味着有三位生养她们的女性呢?”
“不,夫人好像只有两位。我到这里的时候就都过世了。这是阿一主人告诉我的。”
“道桐久一郎的遗产,最后怎么办了?”?边问道。
“嗯,应该是照法律分了吧。有些不同的是,我和小夜还有罗莎也分到了一份,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但不知道是怎么轮上我们的。不过,主人好像也没留下什么像样的财产。”七村毫无顾忌、滔滔不绝地答道。虽说也不是什么不能泄露的天机,但从一开始,赖科就觉得她是个靠不住的女人,尤其是那副从容不迫的态度。当自称是侦探的人突然到访之时,通常,人们该像城间那样不知所措才对。或许,她所讲的全是谎言,但她的对答却又是如此自然。
“下一个问题。”幕边继续盘问道,“理所当然,住在这里的人都要吃喝拉撒,那负责去买食物、买日常用品、扔垃圾的,就是你们两个吧?”
“嗯,有时是我们两个一起,有时就我一个。”
“道桐家的人都不会走出大门半步?”
“连罗莎都不会出去。”
就这么一直把自己关在城堡里,竟然不会觉得窒息!真佩服——赖科暗想。
“那,把会写字的玩偶扔进玩偶堆里去的,是你们两个当中的哪一个呢?”
“玩偶?什么玩偶?”七村皱起眉头,歪着脑袋反问。
但是,与依然从容不迫的七村相比,城间的态度明显开始动摇。她的身体先是微微一颤,随即向后退了一小步。
“小夜,你怎么了?”七村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变化,“你知道什么吗?”
“是,是我扔的。”城间立即向七村坦白。
“是谁指使你这样做的?”幕边问道。
“不是你想的那样的。在焚烧炉旁边,有一个临时的垃圾收集场,我是在那里发现的。因为通常放在那里的都是垃圾,所以我也没多想,就……”
“那为何要扔到玩偶堆去?”
“小时候,大人们总说要丢玩偶,就丢到玩偶堆去,所以我想那样可能会比较好。”
用来丢弃玩偶的地方,通常都被称做“玩偶堆”,唯独这里的玩偶堆却是地地道道的玩偶坟场。
“那你知不知道是谁把玩偶放到焚烧炉旁边的?”
“不知道。”
虽然赖科和幕边没能从城间的回答中得到最想要的答案,但如此一来,那少女玩偶的来历就八九不离十了。就像把装有信件的瓶子抛向大海,希望有人能捡到一样,照片上的少女大概正是抱着同样的期望,把玩偶偷偷放到了焚烧炉旁。而后的一切,证明了所有事都如她所愿——先是玩偶被城间当做垃圾,扔到了玩偶堆,接着又被幕边偶然发现,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但这“偶然”兼“奇迹”,对一直以来都对“断头台城”抱有浓厚兴趣的幕边来讲,或许又是必然的。更准确地说,或许是幕边一直等着那个玩偶的出现。
“那个玩偶和老主人的死有关系吗?”七村用诧异的眼光,来回打量着幕边和赖科,“你们不说话,那就是有?”
“道桐久一郎死后,这里有没有出现什么异常?”
“没有。”
“比如说,谁受伤了,或者什么东西被偷了之类。”
“没有。对那些收藏品的数量和内容,我们都不太清楚。所以,就算丢了一两把贵重的刀剑,也没人会知道。”
“你是说斩首刑具?那些东西是由谁来管理的?”
“现在的主人——阿一。”
“那你详细讲讲道桐久一郎死亡时的情况吧。”
“都这个时候了还要讲啊。”七村打着哈欠,埋怨道,“都很晚了呢。嗯,算了,反正我睡得晚。小夜,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城间答道,但脸上明显露出了一丝倦意。
“长话短说。那件事是一年前发生的。因为是晚饭过后,所以是晚上九点左右吧。实际上,那天我睡得很早,对整件事的详情并不了解。”
“的确够早的。”
“怎么,不行啊?”七村瞪了幕边一眼,“那天我很累,所以比平常睡得早了些。我在这里睡觉的事没人能证明。也就是说,没有不在场证明。”
“嗯。那好,下面该你了。”幕边突然把矛头指向了城间。城间哆嗦了一下。
“九点左右,我和主人在一起。他说要给玄关大厅的吊灯换换灯泡,我就说:‘好的,知道了。’我觉得该帮忙,就去做了。”
不知是太紧张还是原本就这样,城间的话有些词不达意、语无伦次,双眼皮的大眼睛滴溜溜转着,偶尔会向七村递去一个求助的眼神。而七村则用一只手托着下巴,默默关注着事态发展。
“你说的主人,是道桐一吧?”
“啊,对,就是现在的主人。”
“在厅里的就你们两个?没有其他人了?”
“没有。至于其他人当时都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
“感觉到异常是什么时候?”
“当时只听到轰的一声,像是很重的东西倒下了一样。我立刻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主人也是,脸色苍白。然后,主人说要去看看,便跑出了大厅。”
“那你呢?”
“主人说我最好留在那里,所以就留下了。先是主人跑去了会客室,不久,罗莎也穿过大厅跟了过去。结果,就在会客室发现了老主人的……尸……尸体。”
“发现尸体的事,是从道桐一那里听来的?”
“是的。但罗莎也是那么说的。好像是罗莎检查的尸……尸体。”
“尸体旁摆着‘猎头玩偶’的事是真的?”
“玩偶……你是说那个很大的俄罗斯玩偶?”城间惑然问道。
这时,七村从一旁插了进来:“听说是的。尸体挨着那个‘猎头玩偶’。”
“这玩偶现下在哪里?”
“二楼收藏室。不过,要进去的话,必须通过静脉认证。”
七村此语似是提醒赖科两人,除非有人替他们打开装有认证装置的门,否则尚未进行任何注册的他们是进不去收藏室的,自然无法继续调查。
“道桐久一郎是被砍断了脖子,是吧?”
“是……是的。据说被发现时,尸体依然往外冒着血呢。我胆子小,一直都在厅里,没敢过去。发现尸体后,主人和罗莎认为凶手还在附近,就从会客室往里面的走廊跑去了。里面,有几个房间和往二楼去的楼梯,但好像都没发现有可疑的人。当时,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的,不可能从窗口逃出。”
“原来如此。就是说,在你站在厅里的那段时间,没有任何人从案发现场那边跑过来。关于这一点,你是在场的唯一证人,再好好想想,当真没有任何人从案发现场那边跑过来?”
“没有。”城间断言道。
城间的证词,应该是可信的——赖科边记边想。倘若杀害道桐久一郎的凶手确实存在,而且被城间目击到的话,则砍掉道桐头颅时溅到身上的血迹将会使之陷入极不利的处境。而对行凶后急着脱逃的凶手来说,为了销毁罪证,杀人灭口似更合逻辑。因此,假若城间的确目击到了凶手,除非她跟凶手同谋,否则城堡里又会多一具躺在玄关大厅的尸体了。
“是谁报警的?”
“是我。”七村答道,“我开车进城报的警。最初,有辆警车跟我一起回来了,保护好现场后,又来了十辆左右。”
“那就是封闭的城堡被开放的日子。”幕边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继续问道,“警察都查了些什么?”
“警察进进出出了一个多星期,但也只是走了个程序。一星期后,就几乎没人来了。我好像也成了被怀疑的对象之一呢。”
“也就是说,警察并未彻底调查城堡的秘密,对吧?”
“秘密?”七村苦笑道,“那也要有秘密才行啊。我觉得警察对现场还是做了认真调查的。”
“连个结果也得不出来?”幕边站起身来,轻轻整了整外套的下摆,“我想问的都问完了。赖科,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啊,有一个。不过和道桐的死没关系。”赖科合上记事本,把它塞进牛仔裤兜里,“七村小姐,你喜欢看书吗?”
“嗯,还行吧。因为工作。”七村打开书桌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型笔记本电脑。
“工作?”
“我白天在这里做家务,晚上闲下来时就写写小说。这里不会受外界干扰,进度很快。笔名嘛……是秘密。”
“是哪一类的呢?”
“恋爱小说。”七村诡秘一笑,朝两人挥了挥手,“晚安,大侦探们。”
赖科和幕边留下城间,朝玄关走去。虽然明知道不可能,但不知何故,赖科总有一种被两个佣人给迷惑了的感觉。想到这里,他不禁重重一叹。
“我们永远都只是两个不受欢迎的外人。”赖科突然像是自言自语道,“想真正走进‘断头台城’里?那简直是异想天开。这里闭塞得让人有点喘不过气。”
“你说得一点不错。但这问题是无所谓的。我们现在面临的最大问题,是如何争取时间。明天一早,我们就要被赶出去了。”幕边说道。
“总会有办法的吧。那个道桐一好像不是冷漠的人。弄好了,或许能留我们在这里住几天呢。”
“前提是——他不是杀害道桐久一郎的凶手。”幕边说道。
“他?”
“十四分之一的可能性。恰如从十三张同花顺外加一张鬼的扑克牌里抽出鬼的概率。”
“分母为何是十四呢?”
“认证数据里有十四个编码。”
“但这十四个编码里面,有一个离开了人世,还有两个是空的。把这些排除掉的话,其实是十一分之一,对吧?”
“但是,你别忘了,道桐久一郎有自杀的可能。另外的两个空缺,也可能是事发前被谁临时注册过,只是七村她们不知道罢了。”
“纵然如此,跟道桐久一郎的死也没关系吧。”
“那你怎么知道呢?总之,随随便便就排除选项,未免有些太草率了吧。”
正说着,两人来到了客房门前。赖科正要开门,一低头,发现地板上放着一张十公分左右的白色四方纸片。“幕边,这是……”赖科捡起纸片仔细看看,原来是一张背面朝上的照片。
“好像和那张是同一盒相纸。”赖科说道。
翻过照片,上面照着赖科和幕边从大门进来时的样子。照相机的视点,也就是从拍照者到赖科间的距离大概有五十米。若不考虑变焦的话,不妨粗略推断拍照地点是城堡的窗户附近。明显的闪光效果,使赖科回想起进入城堡前的那道刺眼白光。原来如此!赖科恍然大悟。只要用上闪光灯,哪怕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哪怕不太清晰,都能拍下想拍的东西。若在窗户内侧,从玄关也不会听到快门的声音。
也许,拍照者正在附近藏着。赖科四下一顾,却没有半条人影。
“一定是她照的。”
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的少女。
被冠名曰“死”的少女。
“但为何不让我们看到她呢?”赖科不解。
“连这都想不到?”幕边从赖科手上拿过照片,慢条斯理地分析道,“把亲手照的照片专门送到我们的房间,说明她并未被拘禁。也就是说,她不愿意出现在我们面前,不是客观上的原因,而是心理上没办法下那种决定。”
“心理上?你的意思是?”
“因为她还不知道我们就是收到了那个求救信息的人。”
“啊,对呀!”
“那张纸片和照片还在道桐一手里,对吧?她对我们可能还停留在‘也许’的阶段——‘也许那两人收到了我的求救信息。’但她没有直接接触我们,无法确定,所以才会给我们送来新的信息。”
“那我们赶紧给她回个信吧。”
“好,给我支笔。”
幕边从赖科手上接过笔,在照片背面写下了几个字。
“不赖嘛,幕边!”赖科说道。
“就放在这里,她肯定还会来看的。”幕边把照片放在地上,直起了腰,对赖科继续说道,“那好,趁着夜色,我想去看看道桐久一郎死亡现场吧。”
两人从事发当时城间一直站着的玄关大厅,穿过走廊,向会客室移动。从玄关大厅到会客室的距离并不很长,也没有岔道和房间。因此,若在那里杀害了道桐久一郎的凶手真的存在,那只能朝内侧逃去。
会客室跟走廊相连。更准确地说,是从走廊腰部鼓出来的一个比较宽敞的空间。穿堂而过的空气让人觉得冷飕飕的。
赖科做好了摸黑的准备,哪知会客室的灯竟然亮着。那是一盏摆在房间角落的暖色落地灯,从灯罩里逸出了一片柔和的光。落地灯附近,是摆成L形的沙发,中间还有一个很小的玻璃茶几。几上放着一盆绿色赏叶树和一对一本书都没夹的银色书挡。
沙发上,趴着一个正在笔记本上画画的少女。她身穿一条非常讲究的黑色花边裙和一件跟裙子配套的罩衫,许是防寒之故,上面还套了一件和裙子不太搭调的蓝色对襟毛衣。她纤细的小手几乎全都缩到了毛衣袖口里面。
“谁……”少女突然停下手中的笔,警觉地盯着两个陌生人。圆圆的脸上透着几分幼稚和天真。
“啊,你别害怕。”赖科慌忙解释道,“我们是今天刚到这里的客人。是道桐一先生带我们进来的。”把道桐一搬出来不会错,赖科边想边胸有成竹地朝少女走去。
然而少女却猛然从沙发上坐起,捏紧拳头,咬着牙,发出一种奇特的呻吟,似乎是要恫吓他们:“呜——呜——”
“冷静点。”赖科顿时慌得不知所措。
“别过来!你要是再走近,我就自杀……”
“好,好,我不过去。”赖科摆着手说。
“不过,我真没想到这里会有人。”幕边把右手叉在腰际,小声说道,“你画什么呢?”
“画。”
“什么画?”
“我也不知道……”
幕边遥遥望去,但见纸上画着一个很大的、好像少女漫画的人物。再仔细一看,原来是张涂色画,少女只是在用彩色铅笔往上涂着颜色。画上原本画的是什么,她似乎并不清楚。对这座和外界隔绝的城堡而言,这似乎顺理成章。
“你们是从外边来的?”
“对。”
“外边的生活,很辛苦吗?”
“所谓外边,就是辛苦的集合体。”幕边漠然答道。听到这些,少女陷入了沉思。
“你不去学校?”赖科问道。
“不去。但哥哥和七村他们在教我们。”她所谓的“哥哥”大概就是道桐一吧?赖科暗暗心想。
“打扰你画画了,真抱歉。我是赖科有生,这位是幕边奈古。我们两个到这里来,是想调查些事情,并没有打扰你的意思。对了,你的名字是?”
“小三。”
果然是数字——赖科心想。或许是血脉里都流着道桐久一郎的血,道桐三的相貌和照片上的少女很像。
“我们马上就离开这里,此前,能否允许我们稍待片刻?”
“可以是可以,不过……”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至近地从走廊传来。
“小三,彩色铅笔拿来了!”一个与道桐三长得很像,穿着打扮也差不多的少女站在了门口。虽然长得很像,但是从剪得很短的头发及眼睛、嘴角和脸形,便能一眼分辨出两者不同。
少女像是突然发觉会客室里有两个陌生人,倏然止步,用和道桐三一样警觉的眼光盯着赖科和幕边:“谁……”
“啊,你不用担心。我们是今天到这里的客人,是道桐一先生领我们进来的。”
“呜——呜——”少女也摆出一副与道桐三同样的唬人架势。大概在她们中流行这个吧,赖科似乎有些习惯了,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小四!他们两个不像坏人。”道桐三说道。
小四?那她就是道桐四了吧?赖科心想。
“我才不会信呢!”
“说是从外边来的。”
“真的?不会又是警察吧?”
“是……吗?”道桐三把脸转向赖科。
“我们不是警察,是侦探。”
“侦探……”
“是歇洛克·福尔摩斯!”道桐四兴奋地大喊道。
“啊,我知道那个!”道桐三也来了精神。
“啊,但是,不会是……”道桐四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用手捂着嘴,兴奋的表情消失得无影无踪。
“怎么了,小四?”
“那个……就是那个啊。”
“啊……”
两个少女互相递着眼神,进行着赖科和幕边听不到的对话。
“福尔摩斯先生!”道桐四把头扭向赖科。
“啊,不,侦探是这位。”赖科指了指身边的幕边。
“那……那你就是华生啦?”
“很遗憾,我不写小说。不过,跟华生也差不多吧。”
“你们来这儿干什么?”道桐四的态度跟刚才截然相反,一脸严肃地问道。
“调查一年前的事件。”
“真的?”道桐四将信将疑,但脸上的紧张表情却慢慢松弛,“是这样呀……”
“小四,我们回房间吧。”
“好。”
“啊,稍等,那边还有谁吗?”赖科问道。
“我看见阿悠姐姐了。”道桐四答道。
“那好,晚安。福尔摩斯先生!”
“还有华生先生!”
道桐三和道桐四肩并着肩,一溜烟朝大厅跑去。阴冷的会客室里只留下两个少女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和吵闹的余音,兀自飘漾回荡。
“‘架子车’和‘手铐’……”幕边自言自语。
“嗯?啊!你是说那个编码?如此活泼的女孩子,跟‘手铐’这名字太不对称了;而‘架子车’嘛,就更离谱了。”赖科说道。
“那是指把犯人运到刑场时使用的工具,不是人,单是车轮本身,有时亦代表着处刑。”
“这就表明她们始终是‘断头台城’的一员,对吧?”
“嗯。她们的年龄估计比实际看上去要大些。粗略推算一下,该是高中生了吧。”
“的确感觉很小。”这是否也是因为住在“断头台城”的缘故呢?赖科这样想着,突然浑身感到了一种重压和闭塞感。
“道桐四说在走廊里看到了道桐悠?那我们赶快把这里调查一下。不然,每回碰到一个不认识的女人,都要解释半天,太浪费时间。赖科,你把灯搬到中间来。这边太暗了。”
“这些事你自己也能做吧,福尔摩斯先生?”赖科边抱怨着边把落地灯拖了过来,“说是调查,可这么长时间了,肯定什么线索也没留下。道桐久一郎被砍下头之前还活着?”
“警察是那样说的。”
“那样的话,被砍掉头时,血应该是喷出来的。”
“据有关记载,若用断头台斩首的话,血液会像两股喷泉一样,水平喷出两米左右。但若是站着或坐着被砍头的话,血在喷出的同时,受重力的影响,喷出的距离会有所缩短。另外,从脊椎里还会喷出脑脊液,据说能溅出三十公分左右。总之,现场是怎样一副惨不忍睹的景象,估计不难想象。”
“肯定溅得到处都是血。虽然现在一点也看不到。”
“那也不见得。你看,天花板上沾满了黑色污点。如果那是天花板上原有的图案,那道桐久一郎的品味也太差了。”
赖科随着幕边仰起头,注视着天花板。那是一块很普通的方格图案的天花板。但是,从会客室的中央部分开始,就被黑色污点密密麻麻地侵蚀着,好像是难以形容的黑夜栖居在那里一样。
“天花板虽不比地板和墙壁重新换换壁纸就行,但他们竟能一直把它留在那里,真是一群不可思议的人!道桐三她们好像也完全不介意。”看得时间长了,赖科忽欲作呕,忙把视线移开,低下头说,“警察如何定性这案子?”
“外部抢劫杀人案。”
“挺牵强的。”
“事后,警方发现收藏室里的刀剑很多都不见了。他们认定这是盗窃。这两件事搅在一起,就被创作成了一个像模像样的故事。大概这就是他们的推理吧。”
“但这也不是完全捏造的。”
“当然。”幕边趴在地板上,注视着地毯,继而轻轻敲了敲墙壁和地板。
“你在干什么呢,幕边?”
“看看有没有可供逃走的暗道,但好像没有。”幕边在会客室里绕了一圈,最终下了结论,“不过,从一开始我就没抱太大希望。”
“结论下得是不是太早了?偌大的一座城堡,有几条暗道又不奇怪。”
“就算有,也不在这里。应该是走廊尽头或那附近的什么房间里。”
“那只好去查查了。”赖科把灯拖回原处放好,打算先开着,返回后再关。
“除了道桐悠,也许还会有其他人。”
或许还能碰到“死”!赖科想着,有一半像是祈祷。如果见到她了,该对她说些什么才好呢。想到这里,赖科突然有了一种莫名的紧张之感。
两人出了会客室,向走廊走去。
“幕边,你到这里来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是要救出照片上的女孩呢,还是要弄清道桐久一郎的死亡真相?”
“没什么还是,两个都有。”
从会客室往里走,可以看到四扇门。左边的两扇装着生物认证装置,赖科和幕边对此无可奈何,试着敲了敲门,没有任何反应;而右边的两扇则是普通的门,他们先敲了一下前面的,没有反应,推开一看,却是一间很普通的盥洗室。幕边把整个房间仔细查了一遍,没发现有何特别之处。
“任谁都可以随便使用的地方是不会装暗道的吧?这不是什么将计就计的问题。肯定不是这里。”赖科说罢,又敲了敲隔壁房间。如果道桐悠还在走廊的话,那只有这里了。
“谁呀?”从里面传出来的,是一个细细的女声。
赖科把门轻轻推开。
黑暗中,数量远远超过了书房和七村房间的书籍堆成了一座小山。令人叹服的不光是数量,其杂乱无章更同六令人结舌。除了书,还散乱着诸如手工制作的、换装的、真正的球体关节等各式各样的玩偶,就像是一座玩偶堆。
一个非常小的洋灯下,映照出一个微微晃动的头,仿佛是一个有着特制黑发的活玩偶。
“是侦探先生们呀。你们好!没想到会在这里见面。”
“你是……”赖科问道。
“我是阿蓝。”
是那个“王”。
道桐蓝的眼睛仿佛是清澈的湖面,通常会由“王”字联想到的权欲和独裁,从那双眼睛里看不到半点痕迹。“架子车”、“手铐”、“死”……“王”,从这一系列的编码来看,这位“王”恐怕也不是权力的象征,只是一个被囚禁的“王”罢了。
“道桐悠小姐也在吗?”
“在呀。”道桐蓝说着,侧头向暗处一望。而道桐悠则轻轻举了举手。
属于道桐悠的那只手,纤细而僵硬,一旦彰显了存在,便重又垂落下来,自身旁的书堆里抽出本书。而道桐悠的另一只手里,则拿着一副眼镜。许是穿着一件黑色长袖衣服的缘故,道桐悠的身影几乎全被黑暗隐没。
既是“看守”,想必是监视着“王”——赖科心想。倘若真是这样的话,从处境上讲,“看守”似乎比“王”更高。虽然,道桐一曾说这些职位只是一套编号,但如此看来,未必对各人的生活全无影响。
道桐悠没有理会赖科和幕边,快速翻着手上的书。
幕边从一进门就一直眯缝着眼睛在黑暗中巡视,像是寻找着黑暗中不可能存在的某人。
“初次见面。”赖科说道,“我是赖科有生。这位是幕边奈古。你好像已经知道了我们的来历。”
“名字……”道桐悠停下翻书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手上眼镜的框架。
房间被一片沉默笼罩。
“名字有意义吗?”道桐蓝满脸忧郁地说。
“我们的事,你们是从哪里听来的?”赖科问道。
“从哥哥那里呀。”道桐蓝笑了笑,“对了,你知道‘猎头玩偶’吗?”
“嗯,听说过。”赖科点点头。
“今天太晚了,明早我带你们去看,好不好?就这样定了!”
“谢谢。”赖科诚恳地道了声谢,把脸转向身边的幕边,说道,“幕边,你从进门就一直不说话,怎么了?”
“我一直琢磨着一件事情。”幕边露出了很少见的苦恼神情,“我想问问你们,这样被关在‘断头台城’里,你们难道就不觉得痛苦?”
“被关在?”
道桐悠直起身子,把眼镜放到了衬衣兜内。
“那你们呢?待在外面,就不会痛苦了吗?”
这个问题,赖科一时无言以对。
赖科和幕边告别“王”和“看守”,返回客房。和往常一样,幕边没盖被子就蜷曲到床的一角睡下。而赖科则冲了个热水澡,琢磨了一会儿道桐蓝的问题,这才想着照片上的女孩儿,渐渐睡熟。
先前,他和幕边放在房间门前的那张“Promise”照片……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