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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二话 初代 真庭食鲛

◇  ◇

这个故事是发生在列国交战、天下播乱的时代。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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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忍者真庭食鲛在真庭里中赫赫有名,而她的名气全是起因于那罕见的性格。真庭里中尽是特立独行之辈,乃是众所皆知之事;而真庭食鲛就某种观点而言,又与周遭的人有着显着的不同。

她素有「落泪食鲛」之称。

她的内心充满了慈爱。

她的行动充满了情爱。

她的目的充满了至爱。

总而言之,真庭食鲛是一个充满爱心之人。

她是个和平主义者。

身为忍者,她是个异类——倘若唯命是从、不对他人怀抱任何感情、抑制自身情感乃是忍者的至上课题,那么真庭食鲛可说是完全反其道而行。

当然,专事暗杀的忍者集团真庭里中有不少例外的异类——甚至该说为数者众——但食鲛可是极端中的极端。

「你可曾想过人为何出生于世?」

食鲛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这不是问题,而是自问。

因此答案向来是确定的。

她往往不待对方回答,便如歌唱,又如朗诵一般地续道:

「是为了替这个世界带来和平与秩序——再无其他理由,也断不会有其他理由。争斗是多么愚昧的事啊!毫无价值,毫无意义,穷极无聊。我所具备的一切『力量』,都是上天为了在世上建造乐园而赐予我的。当然,不光是我——我确信各位的忍术也该用于这个目的之上。」

不消说——

真庭忍军之中根本没人听信这套天方夜谭——真庭蝙蝠甚至听到一半便哭笑不得地消失无踪了。

不过,真庭食鲛确实有本事说这番话。

她具有发言权。

因为她是个武功高强的忍者。

她花了五年悟出的忍法「涡刀」是套技压群雄的忍术,也因此她虽然老作春秋大梦,满脑子尽是不切实际的思想——但众人仍然认为近日选拔真庭忍军十二首领之时,忍者真庭食鲛定是榜上有名。

◇  ◇

真庭里的风景活像世界的尽头,里中深处有个大瀑布,居民都称之为「不得见瀑布」。那是个不辱其名的巨大瀑布,即便是实战级的忍者,没有首领的许可也不得接近。

然而,眼前却有个女子投身于瀑布之中,双手在胸前合十,任凭急流拍打。

在「不得见瀑布」底下修行。

换作常人,撑不到两秒便会被水压压扁。

忍者能撑上一分钟,便算是难得可贵的了。

但那名女子——却显得泰然自若。

仿佛瀑布底下便是她的住处一般,闭目合十,心平气静地在零下水温之中——顶着猛烈的水流,漂浮于潭面之上。

正确说来,她并非直接漂浮于水面之上,而是直立于漂在水面的薄草蓆之上——不过看在旁人眼里,这和浮在空中没什么两样。

或许飞天还要来得容易许多。

「真是的——自古以来,只有圣徒才会站在水面上,忍者搞这招干什么?——若是使用忍法『足轻』倒也罢了,你居然不用忍术便能办到,真教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啊!」

此时。

有个人望着在瀑布底下修行的食鲛,一面说着这番不知是佩服、轻视抑或错愕的话语,一面从树林之后现身——那人便是真庭里的观察者,真庭狂犬。

她看来是个不到十岁的女童,外貌和那番老气横秋又冷嘲热讽的口吻全不相衬。

她的全身上下都刺满了咒术般的刺青,图样相当精细,令人见了不由得心神撼动。

「唉,话说回来,食鲛,对你而言,水这种玩意儿便如空气,不管是瀑布、大雨或洪水——对你这条鱼来说,都像朋友一样。」

「…………」

食鲛依然闭着只眼。

虽然瀑布声震耳欲聋,但她仍把狂犬的一番话听得一清二楚,毫无遗漏;只见她缓缓张口,平静地说道。

「我以圣徒自任——我虽是忍者,更是圣徒,狂犬姊。所以我并未坏了自古以来的规矩。」

这番话极有食鲛之风。

因此——狂犬并未反驳。

倘若这番话是出自于食鲛以外之人,狂犬或许会一笑置之——不,不止一笑,是哈哈大笑;不过由食鲛来说,却有股不可思议的说服力。

食鲛的话语虽然平静——

虽然娴静,却有一股惊人的魄力。

听来虽然滑稽至极,却充满一心救世的真诚。

食鲛不但是忍者,亦是圣徒;是忍者,更是圣徒。

在真庭里悠久的历史之中,这种忍者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唯有真庭食鲛一个——连自诩为真庭里观察者的真庭狂犬都这么说了,铁定错不了。

「呵!」

食鲛轻轻一笑。

或许是认为狂犬既已到来,便无法继续苦修了吧(事实上的确如此),食鲛从潭里朝着陆地移动——这回她留下草蓆,直接步行于水面之上。

那动作不似漂浮。

对她而言,水便如空气。

亦如同大地。

如狂犬所言,这等雕虫小技对食鲛而言根本称不上忍术——只是普通、普遍又寻常的日常行为。然而为了修得这套雕虫小技,不知有多少忍者丢了性命。

「足以支持实力的思想——不,该说是足以支持思想的实力才对?都一样,反正不管是哪一种,我都无法理解,但却不得不认同。」

狂犬一面等待食鲛,一面自言自语。

这可是件大事。

狂犬「无法理解」的忍者在真庭里中屈指可数——不,连数都不用数;除了真庭食鲛以外,预多只有一个——那就是有真庭忍军头号神秘人物之称的真庭白鹭。不过他是例外中的例外,原就不该列入计算。

真正该列入计算的——

不是别人,正是真庭狂犬本人。

「——我可不想被当成同类啊!」

「你说什么?狂犬姊。」

此时。

真庭食鲛已离开河水,脚掌踏上了陆地;她身上滴水未沾,活像一路都是走在地上似的。

那身独特的无袖忍装以及缠绕全身的锁链也都是干的,连半点儿湿气都不带。

在短短二十来步的距离之间——已经全干了。

「如你所见,我可不是闲着没事干。」

「我瞧你是闲着没事干啊!才有闲工夫修行。」

「在你看来或许是如此吧!狂犬姊——你总是泼我们这些俗人冷水,实在太残酷了。」

「什么俗人?你不是圣人么?」

「我还在修行中呢!」

说着,食鲛露出了苦笑。

当然,这番话只是说笑。

虽然食鲛终日作着春秋大梦,老把「建造没有纷争的乐园」挂在嘴边,但还不至于听不懂玩笑话。

其实她相当平易近人。

真庭里中多的是落落寡合之辈;当然,就大范围观之,食鲛与狂犬亦不例外——不过若将范围限于真庭忍军之中,她们已经算得上是合群之人了。

想当然耳,那只是表面。

食鲛的思想是个大问题。

而狂犬的忍术——已经不能用问题二字论之了。

「好了,怎么了?真庭里的观察者兼旁观者,又是真庭忍军说书人的真庭狂犬,找我这个真庭忍军的离群者,究竟有何贵干?」

「离群二字是用来形容蝙蝠那种人的,你不叫离群者,该叫怪人。」

狂犬毫不留情地说着毒辣的话语。

食鲛似乎早已习惯了。若无其事地答道。

「或许是吧!其实我也不愿如此——但我的救世思想似乎化为了他人的压力,无可奈何,我也只能乖乖接受怪人这个称号了。」

「用压力二字就能打发么?」

「不过,狂犬姊。」

食鲛说道。

「无论是武士、忍者,甚或农民——只要是人,都会有想保护的物事。这物事或许是家人,或许是朋友,或许是村庄,又或许是整个国家——甚至是自己也无妨。总之,人都有想保护的物事,也有该保护的物事;既然如此,只须身体力行即可。倘若人人都能专心致志于保护所爱之上——这个世上就不会有纷争了。」

「……我想保护的,只有这个真庭里。」

狂犬吊儿郎当地说道。

她半闭着眼睛,显然把食鲛的一番话当成马耳东风。

事实上——整个真庭里中找不出半个还没听腻食鲛说法的人。只要被她逮住,就得被迫聆听数刻钟的大道理。她所说的虽然正确,甚至可说是正确过了头——但事情总有限度。大多数人都对她的一厢情愿感到厌烦至极。

就连现任首领真庭凤凰都避着食鲛。

所以才说她是怪人。

「只要真庭里健在,我别无所求。」

「是啊——你只要保持现状即可,狂犬姊。」

食鲛丝毫未将狂犬的表情放在心上,点了点头,续道:

「我也一样,只要保持现状即可。不过,狂犬姊——很遗憾,真庭里不可能永远健在。因为包含你、我及所有其他人在内,忍者这种人——唯有在乱世之中才有存在意义。唯有战国时代,才能容忍我们这种法外之徒。因此——待乱性结束,战国终结,忍者只有灭亡一途,无论是真庭忍军或相生忍军皆然——」

「如果只听我们的宿敌相生忍军灭亡的这部分,这番话倒还挺中听的——不过真庭忍军灭亡这一句可就不怎么中听了。在我看来,真庭忍军乃是不灭的集团。」

即使再怎么无法无天、丧尽天良。

狂犬如此作结。

然而食鲛不许她如此作结。

「谁说真庭忍军无法无天、丧尽天良?」

她说道。

「啊……?」

饶是狂犬,也不由得面露困惑之色。食鲛又继续说道。

「真庭忍军乃是正义的集团。」

食鲛放出了第二枝箭。

这会儿狂犬可说不出半句话来了。

食鲛不以为意,说道。

「一手接下所有肮脏的工作,永远为他人而战——这不是正义,又是什么呢?我以圣徒自任,又以忍者为务,便是因为忍者乃是为了弭平纷争而暗中活跃的正义化身。」

真亏她这番话能说得脸不红、气不喘。

包含真庭忍军及相生忍军在内,世上的忍者多如过江之鲫,不计其数;不过在众多忍者之中——

以正义自谢的忍者,大概只有真庭食鲛一人吧!

没想到她症状这么严重。狂犬小声说道,食鲛似乎没听见。

「但即使是正义,也绝非不灭——狂犬姊。」

食鲛续道:

「倘若世上真有不灭的物事,那就是和平与秩序。」

「那种玩意儿在世上从没出现过,至少我没看过。」

「那当然——因为和平与秩序是存在于每个人的心中。」

又来了。

和她说话,当真是味如嚼沙。

食鲛总是满口诡辩。

碰上食鲛,往往只有鸡同鸭讲的份——因为食鲛的眼中永远没有她的谈话对象。

她的眼中所有的——

她梦寐以求的只有一样,那就是没有纷争、充满和平与秩序的世界。

「……既然你那么厌恶争斗,干脆别当忍者了,找个无人岛定居吧!反正真庭忍军对于逃忍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许你不适合当忍者——比蝴蝶更不适合。」

「你在胡说什么?正义的化身——忍者,正是我的天职啊!」

「可是咱们真庭忍军专事暗杀,是以杀人为业,应该违背了你这个和平主义者的原则吧?」

「一杀千生。」

食鲛朗朗说道。

「杀一人而救千人,这就是我的和平主义。虽然我抱持和平主义,虽然我是和平主义者,但我绝不独善其身;不弄脏手,是得不到有价值的物事的。为了消除纷争——必须有所牺牲。」

「牺牲?不过是换个说法罢了。」

「说来可悲。」

「可悲么?」

「很可悲。当然,我的罪过我会承担,我造的孽我会承受,而该受的惩罚——我也会接受。世人都说我是理想主义者,其实我是为了实现理想而战。虽然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如愿以偿——但总有一天,世人将不再叫我理想主义者,而叫我现实主义者;那不是我放弃理想之日——而是我将理想化为现实之日。」

不错。

真庭食鲛正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当忍者。

「……唉,近来新将军势如破竹,或许真能乘胜进击,一统天下——不过这场仗打完了,还有下一场。即使战国时代终结,战争也不会结束。这个世界便是不断的战争,连续的征战;战争的连锁构筑了人世,这就是现实。」

「那只是目前的现实——将来的现实,便是我方才所说的理想。」

食鲛说道。

「管他是连续或连锁,只要斩断印可——用我的忍法『涡刀』。」

「……的确,天下间没有你的忍法斩不断的物事;不过单凭一人之力便要消弭世上的战争,这法螺也未免吹得太响了吧?」

「大吹法螺,又有何妨?不能谈论梦想的世间才是种错误。人们总说我空口说白话,只会作春秋大梦;但这样的我——才是人应有的本色。相信不久之后,大家都会明白这一点的。」

「我一点儿也不想明白。」

说到这儿,真庭狂犬总算带入了正题。

「食鲛,首领——凤凰交代任务下来了。只要达成这个任务,你便能如传言所说的一般,成为真庭忍军十二首领之一。」

2

真庭忍军十二首领。

真庭里的首领向来只有一个,近来却计划改制易法,分立十二首领,可谓是真庭里有史以来的创举。

这个大胆的方案恐有造成组织崩坏之虞,因此反对者众,各方意见分歧,目前仍在试误阶段;然而真庭里的观察者真庭狂犬却有她的另一套见解——真庭忍军原就是个人主义者集团,打一开始便不成组织;这个主意用在真庭忍军身上,倒也不算太荒唐。

当然,对于细项,她还是有点儿意见的。

比如选拔基准。

是要凭身为忍者的功力来选呢?

或是凭人望来选?

这一节仍是含糊不清。

真庭凤凰——现任首领在这两点之上都是无可挑剔,可说是个完美的首领;然而正因为他如此完美,要选出十二个(这十二人必也包含凤凰,因此正确说来是要选出十一人)同样优异的首领可就难如登天了。

真庭蝙蝠。

真庭螳螂。

真庭海龟。

以及真庭狂犬自己。

目前合适的人选只有这几个——而真庭食鲛也是个难以割舍的人选。

无论她如何奇特。

无论她有着何种性格、何种思想。

真庭食鲛——的确是真庭里的体现者。

即使没有下属愿意追随她——即使没有人赞同她的思想,她依旧够格成为十二首领。

就另一层截然不同的意义而言,她和真庭蝙蝠及真庭狂犬一样够格。

正因为狂犬这么想,这回真庭凤凰交代任务给食鲛时,她只觉得「果然不出所料」。

真庭食鲛的任务——也可说是就任十二首领的课题——大致上可分为两项,一是「救出俘虏」,一是「歼灭敌人」。

有句话要说在前头——食鲛并不贪恋权势,也不觊觎首领之位。

她的目的是救世,并非支配。

就这一点而言,她足以媲美以无欲无求闻名真庭里的真庭蝙蝠——不过蝙蝠和食鲛应该都不愿意和对方相提并论就是了。

尤其是食鲛,铁定会强烈抗议。

食鲛并不是无欲无求。

虽然她无意成为首颔——但若当上首领,离她的救世目标就更近一步了。

当然,看在旁人眼中,救世原本就是个无法达成的目标,无论食鲛是首领或一般忍者皆然——但对于食鲛而言,却是大不相同。

因此食鲛毫不犹豫地接下了狂犬带来的任务。

「这个任务挺适合你的,就是难度高了点儿。刚才我们话里也提过的宿敌相生忍军俘虏了我方的五个探子,还写了封书信来漫天开价,要求用五百两金子赎人。唉,其实这只是在寻衅,对方也知道咱们不可能唯唯诺诺地奉上金子赎人。」

真庭忍军再怎么乖异,毕竟也是个忍者集团,可没慈悲到付赎款救人的地步。

过上这种情况,按照惯例,向来是放弃俘虏,见死不救——而俘虏也都有充分的觉悟。

忍者即是死者。

忍者即是死人。

忍者即是尸体。

不贪生,不畏死,才是忍者本色。

只可惜真庭食鲛——

「见死不救?不可能。」

乃是异类中的异类。

「明知弟兄被俘却袖手旁观,苟且偷安——天下间还有比这更愚昧的做法么?」

「……唉,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就算不把任务交给你,一旦让你知道此事,你也会独自行动的。用不着我说,你也知道真庭忍军拿不出五百两黄金吧?咱们真庭里是很精打细算的。」

「不打紧——用不着借助真庭里之力。我会基于我的思想,循着正道实行正义。」

她二话不说便答应了。

「是么?」

狂犬点了点头。

「这回我当督察,会在一旁观看,请你千万谨言慎行,可别轻举妄动啊!」

说归说。

狂犬比任何人都清楚,真庭食鲛的行动不会受她的话语影飨。

◇  ◇

信上指定交付赎金黄金五百两的地点离真庭里甚远。

当地人称之为「无风荒野」;该地的景色难以言喻,若要勉强形容,只能说是片空无一物的平原。

在这片空空荡荡的平原之上,无法使用任何小伎俩;不能设圈套,同样地,也不能拟对策。

尚未靠近,便会被人察觉;相对地,有人接近,也能立刻发现。

相生忍军。

不逃不躲的忍者军团。

不愧是抱持实力主义的相生忍军所指定的地点,与他们坦荡的作风极为相符。

只见一群人待在平原正中央,其中五人便是俘虏,另五人则是团团围住俘虏的相生忍者。

从忍装的差异及脸上表情的不同,即可清楚区分出两方人马。

垂头丧气的是俘虏——真庭忍军的五名探子;而全神戒备、留意四周的则是相生忍军的五名忍者。

抓忍者当人质,简直是荒天下之大谬!

你们再怎么等,也只是白费工夫!

这场交易根本毫无意义!

要杀快杀吧!

犯蠢也得有个限度啊!

五名忍者七嘴八舌地说道,但相生忍军并不认为这是荒谬、白费工夫或毫无意义之事。

在他们看来,杀死俘虏才是愚昧的作为。

因为他们知道——

真庭食鲛的存在。

这件事连转达任务内容的真庭狂犬都不知道——其实相生忍军在捎给真庭忍军的书信之上,指名真庭食鲛带着黄金五百两前来赎人。

「落泪食鲛」。

抱持着忍者所不该有的思想——和平主义——的女子。

她使用哪种忍术,执行过哪些任务,无从知晓——但至少可以确定她不是个对弟兄见死不救的忍者。

因此他们拥有自信以上的确信——真庭食鲛定会前来赴约。

当然,他们并不奢望食鲛带着五百两黄金现身——但也无妨,用她的性命来抵即可。

真庭忍军名将的性命。

如此辉煌的战果,绝非五个喽罗的性命所能比拟。

然而,遗憾又可悲的是——他们一无所知。

虽然他们知道对手并非喽罗。

却不知道对手人如其名,是条食人鲨。

「——可悲。」

真庭食鲛果然现身了。

由于她现身的方式太过自然,即使身在空空荡荡的平原「无风荒野」之中,仍教相生忍军险些忽略。

「可悲,可悲,可悲,太可悲了——没想到我竟然得眼睁睁地看着亲爱的弟兄们被人俘虏、凌虐——实在是太可悲了。」

食鲛一面说话,一面如滑行水面一般,接近五名弟兄及五名敌人——合计十人的集团。

她遵照信中要求,没有携带兵械;但她又违背信中要求,并未准备黄金五百两。

一如相生忍者所料。

「你就是真庭食鲛?」

相生忍者叫道。

五名忍者都拔出了刀,蓄势待发。

他们面对食鲛和面对五名俘虏时完全不同,丝毫没有活捉的念头——反倒是一心想杀了她。

置之于死地。

杀之而后快。

倘若食鲛真带了黄金五百两来便罢,否则断无留她活命的理由。因为在真庭忍军之中吃人质这一套的,只有食鲛一人而已。

「把双手举起来,到这边来!」

「…………」

食鲛乖乖遵照相生忍军的指示,默默举起双手,缓缓地迈开脚步。

她的脸上依旧带着悲伤,平静而娴静,悲戚且哀戚。

「食——食鲛姊!」

一名俘虏按捺不住,大声叫道。

「别——别过来!不、不用管我们——」

这句话未能说完。

因为身旁的相生忍者给了他一拳,教他闭上了嘴。

其他四名忍者也满怀不安地望着真庭食鲛。

不,他们并未望着食鲛;他们的眼睛全向着地面,宛若感到万分遗憾一般。

当然,他们比相生忍军更了解这个真庭里名人——和平主义者真庭食鲛。

他们深知她绝不会见死不救——知道弟兄成了人质,绝不会坐视不理。

他们比谁都清楚,比谁都明白。

「可悲。」

食鲛又悲叹了一句,方才说道。

「相生忍军的各位——请冷静想想,我们根本没理由争斗。的确,如狂犬姊所言,相生忍军是真庭忍军的宿敌,而真庭忍军亦是相生忍军的宿敌;过去的历史之中,我们向来是彼此憎恨——但这道历史的鸿沟绝非无法填平,这面历史的高墙绝非无法打破。我们之间或许有许多误解和误会——但我们该消除彼此之间的芥蒂。我们都是忍者,都是弭平纷争的正义化身,不是么?只要我们携手合作,定能朝着世界大同迈进——」

「……看来她的性格果然和传闻中一样。」

听了食鲛的理想论,五名相生忍者都哑然失笑。

「少胡扯啦!懦夫。」

相生忍者说道。

「忍者相争还需要理由吗?所有的忍者都是宿敌,是仇敌,是天敌,是大敌。就算没理由相争,也没理由不相争。别自作多情,自以为是!对于我们相生忍军而言,真庭忍军不但是敌人,更是商场上的死对头。」

相生忍者朗声说道,并将刀尖指向食鲛:

「也罢——既然你是个讨厌争斗的和平主义者,就乖乖受死吧!我就赏你个痛快,让你再也感受不到悲哀。你只有死路一条,没有商量的余地。只要你死,我就放了这五人——真庭忍军真庭食鲛的性命岂止五百两?足抵千金啊!」

「……请别误会。」

此时,食鲛已来到十数尺外,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我说可悲——是因为感叹人世无常,虽无理由相争,却得杀了各位。」

说时迟,那时快。

五名俘虏之中,位于最后方的——方才对食鲛大叫的人脑袋突然从内侧爆裂了。

砰!

宛若脑内被埋了炸药一般,应声破裂。

「…………?」

见状,因占了上风而略为松懈的相生忍者个个不寒而栗。

而众俘虏何止不寒而栗,根本是分寸大乱。

宛若脱了缰的野马一般。

「呜,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要!不要!不要啊——」

虽然现在沦为阶下囚,但他们好歹也是身经百战的真庭忍军忍者——竟会如此不顾颜面,大呼小叫。

方寸大乱,心神错乱。

满心恐惧,哭叫不休。

「我愿意一死,可是——我不想死在你的忍术之下啊!食鲛姊!」

这道叫声来得大迟了。

当这句话乘风飘荡之时——说的人已经脑袋迸裂了。

砰!

砰!砰!砰!

四颗脑袋相继破裂,便如胀破的气球一般。

顿失意识的四人只能乖乖倒地。

「…………?…………?」

相生忍军的五人——哑然无语。

这也难怪。他们对付真庭食鲛的王牌便是俘虏——但这五个俘虏却突然暴毙,无一幸免。

局势顿时大变。

更何况——

下手杀害五名俘虏的……

竟是前来营救五人的真庭食鲛。

「落泪食鲛」。

她究竟动了什么手脚?

「……水是我的朋友,而人体有七成是水分形成的;这些水就是我的武器——我只是让体内流动的血液起了一点儿漩涡而已。」

这正是忍法「涡刀」——

说着,食鲛落泪了。

一道泪水如鲜血一般——滑落脸颊。

「啊,可悲,可悲,多可悲啊——我居然得亲手杀死弟兄。不过——被俘的忍者没有活着的价值;不,他们根本不是我的弟兄。因为他们,才引发这种无谓的纷争——根本用不着同情他们。死在我的手下,才是唯一可以对他们实行的正义。」

「什……什么!」

一名相生忍者忍不住叫道。

「你、你不是绝不见死不救的吗?」

「对,我没有见死不救啊!我直接下手。」

食鲛说得理直气壮。

她一面流着滂沱的泪水,一面义正词严地说道。

连泪水也不擦。

「这些人本事如此不济,就算我现在出手相救,有一天他们还是会落到别人手里,再度引发无谓的纷争——与其如此,不如趁现在断绝祸根。」

「……真、真庭食鲛不是和、和平主义者吗——」

「我的确是和平主义者,所以才为了和平,为了秩序——不惜付出劳力与牺牲。」

一杀千生。

真庭食鲛朗声说道。

「杀一人而救千人——这就是我的和平主义。方才我杀了五人,换言之,便是救了五千人——啊!这是件多么值得欣喜的事啊!理想又朝现实迈进了一步。照这么看来,我被称为现实主义者的日子不远了。」

「这、这家伙在胡说什么啊——简直乱七八糟,狗屁不通——」

「乱七八糟的是世间,所以我才——追求秩序。」

砰!

又一人——这回是相生忍者的头颅爆裂。

到了第六人——食鲛的忍术总算杀了敌人。

忍术。

但她什么也没做。

只是双手高举,立于原地。

只消如此,真庭食鲛便能使出她的绝招——忍法「涡刀」。

原理为何——自然无人能知。

即使相生忍者明白她是透过空气中的水分操控人体内的血液及其他水分,而她现在正站在足以操控水分的范围之中——也无能为力。

只能眼睁睁看着食鲛使出无从防御的招式,彻底绝望。

这种无从施展小伎俩的荒野——正是真庭食鲛的最佳战场。

足以支持实力的思想。

足以支持思想的实力。

不管是哪一种——这就是真庭食鲛。

「又救了一千人。」

「呜,呜哇啊!」

相生忍者连逃跑的气力都没了,一个个软了腿跌坐在地.

人质非但不管用——反而造成了反效果。

面对这种忍者,能做的事只有一件——便是讨饶。

「请、请你高抬贵手,留一条生路——」

「我这不就抬高了手,为你以外的一千人留生路么?」

然而就连讨饶都是反效果。

鸡同鸭讲。

对牛弹琴。

一杀千生。

这个思想——坚定不移。

这个思想——毫无空隙。

「忍法『涡刀』——」

砰!

「又一千人。」

砰!

「又一千人。」

砰!

「又一千人。」

砰!

「最后一千人——太好了,我今天总共救了一万人。虽然付出了杀死十人的代价——相减之下,还救了九干九百九十人。」

好个和平!

好个秩序!

啊,不过——

「可悲,可悲,可悲,可悲,可悲,可悲,可悲——」

真庭食鲛放任泪水汩汩流出,也不动手擦拭,只是喃喃说道。

「——杀人毕竟太可悲了。」

真庭里的观察者真庭狂犬将真庭食鲛的所作所为——一如往常,寻常至极的作为——一五一十地向上禀报了。

虽然大半与会人士都认为,她那自以为是又专断偏执的和平主义不适合当首领,但真庭凤凰却认为,食鲛的确用她的方式达成了「救出俘虏」及「歼灭敌人」两个条件;于是乎,在凤凰的裁决之下,食鲛成了真庭忍军十二首领之一。

即使现实中没人赞同她,没人追随她,只要有那强大的忍法及凶暴的思想,下属就得乖乖听命。

支配力——就某种意义而言,这种基于狗屁不通的和平主义及恐惧而生的支配力倒也算得上是种立于人上的才干;而事实上,真庭食鲛所率领的忍团也确实在战场上立下了许多汗马功劳。

如此这般,真庭食鲛直到马革裹尸、战死沙场的那一刻,都没有放弃她的思想,一心为了和平与秩序而战——只可惜她直到临死前的最后一刻,都未能被称为现实主义者;而经过了近代,来到了现代,和平与秩序依旧未曾造访人类的历史。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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