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里面满溢着烤鱼和味噌汤的可口香味。我的肚子也开始大唱空城计了。
秋音扒着超大碗的饭。画家则让那个小孩子坐在自己的膝盖上,啜饮着咖啡。像是骷髅头一样的老头子和长头发的女人都不在。早上的餐厅很安静。
“来,夕士的份。”
“哦!谢谢。”
琉璃子做的早餐还是无懈可击地好吃,豆腐味噌汤好像渗进了全身上下每个细胞一样。
“但是,琉璃子不是人类呢……”
老样子,厨房里面还是没有她的身影。虽然说这顿饭是妖怪做的,不过我没办法放着这么美味的饭菜不吃。
“早。哎呀,真是香。”
圆滚滚的矮小男人山田和一个穿着深蓝色西装的男人一起出现了。
“早啊,山田先生,佐藤先生。这个男生是稻叶夕士。”
诗人向他们介绍。
“哦——请多指教,我是山田。昨天我们见过面了嘛!”
“我是佐藤。欢迎来到寿庄。”
我礼貌地低下头。根据诗人所说,现在住在这栋公寓里的“人”,只有诗人、画家和秋音而已。也就是说,看起来像人类的山田先生和佐藤先生,都是妖怪。
“一大清早就跟妖怪打招呼,还一起吃早餐……真是有点……”
真是有点奇妙。山田先生看着报纸,佐藤先生则是一边注意着时间,一边扒着饭。晨间新闻从收音机里流泄出来。和在博伯父家的时候一样,看起来是一幅再普通不过的早晨光景。
“唯一不同的就是,他们不是人类……吗?”
我啜饮着茶。
坐在隔壁的画家膝盖上的那个小孩,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画家好像都叫他“小圆”。年纪大概是两岁左右吧?仔细一看,他的脸颊有点下垂,嘴唇很饱满,有着清楚双眼皮的眼睛好圆,感觉很可爱……
“好……好可爱!”
我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抚摸着那个不是人类的东西的头。
“啊,他让我摸了!”
透过手心传来的是普通的毛发触感,是又短、又细、又柔软的小孩子头发。当然,是因为画家抱着他,我才敢伸手摸的,不过……不过我总觉得心情很奇妙。这个孩子虽然看起来像人类,但却不是人类。自己刚才摸了不是人类的东西,而且还觉得很可爱。小圆一边盯着我,一边含着手上的棒棒糖。
“啊啊……可恶!太可爱了!”
这个时候,我突然注意到画家、诗人和秋音都笑眯眯地看着我。我假咳了一声,再度端起茶来啜饮。
“啊,琉璃子,我从今天开始会外出一个礼拜哦!要去伊豆监督新进员工的研修。”
穿着西装的佐藤先生说。
“佐藤先生那儿还真是景气呢,真不愧是SOIR化妆品。”
山田先生的这句话害我差点把嘴里的茶给喷出来。
“有在上班啊(而且还是大公司)?”
原来还有这种事。不是人类的东西,以这个社会的一份子的姿态和人类共处——只不过人类不知道而已。
我突然觉得有点恐怖。就如同这个早上的光景一样,看起来完全正常的东西,其实完全不是如此;自己一心觉得是事实的东西,其实根本大错特错,这种情况在这个世界上竟然到处都是。
“难道这就是豁然开朗的意思吗?”
不过我不知道这样的比喻对不对啦!总之,嗯,我就是这么觉得。
“鹰之台站的后面有一间月野木医院,你知道吗?”
在温暖春阳照射下的后廊上,秋音在跟我聊天。
“月野木医院是合格的医院,不过其实那也是为了那附近的妖怪们而设的医院哦!我就是在那里学习与妖怪、幽灵有关的事物的。”
这个高中女生若无其事地说。
由于这已经超过了我的理解范围,所以详尽的细节我不太清楚,不过大致上就是说:月野木医院里面有不是替人类看病的专门医生,而秋音就是在那个医生那里学习有关妖怪、幽灵的学问,当作除灵师的修行。
“久贺流心炼术,是一种精神修行术,可以提高运动方面的专注力,或是治疗对人恐惧症,但是在道场里也进行灵能力者的培训。我就是从一开始便抱着成为灵能力者的打算入门的。”
“意思是……也是从小时候开始就看得到妖怪之类的吗?”
“嗯。我们一定是家族遗传,因为爸爸、妈妈也都和我一样。我们家跟久贺老师也是老朋友了,看见幽灵什么的,对我来说是很普通的事。”
这段谈话真的让我惊愕不已。那“普通”究竟又是什么呢?
“国小六年级的时候,我得到了‘久贺’这个名号,在国中毕业的同时,我就被征召到月野木医院去了。在高中毕业之前,我都要在月野木医院修行,接下来我想应该还会再换到灵场去修行吧!”
“征召”这个字眼,是现今这个时代不太听得到的用词。
“得到名号?所以说你的本名不是久贺秋音啰?”
“本名要藏起来呀!我们都是这样的。”
在这个现代都会的角落,有一个为了妖怪而设的医院;一个高中女生为了成为专业的灵能力者,在那里累积自己的道行。她,生下来的时候就已经在那种环境里了。原来这才是“普通”。
“碰到各式各样的事情、和各式各样的人相处,是很有趣的事吧?这个世界也还不至于彻底地无可救药哦!”
诗人说过的话再度在我的脑海中浮现。
在暖和的木板之间,小圆枕着白狗沉沉睡着。秋音静静地抚摸着那张可爱的睡脸。
“小圆……是妖怪,对吧?”
“小圆呀,是处于灵体物质化状态。小白也是哦!就是那只狗。”
“灵体物质化……”
“这栋公寓的腹地位于特殊的结界之中,所以灵位会非常安定,原本看不见的东西会变得比较容易看见,原本摸不到的东西也会因此而摸得到。许多通往别的次元的通道也和这里衔接,好几层次元都在此重叠、交错。”
啊啊啊!我的脑袋已经糊成一团了。时机正好,这个时候诗人端了咖啡过来。
“小琉璃烤了蛋糕哦!”
瞬间,秋音的眼睛散发出闪亮的光芒。
“哇啊——太好了——!”
然后她猛然切了一半的蛋糕,一股腑儿全塞进了嘴巴里。秋音是个超级喜欢巧克力蛋糕、不管从什么角度看都非常普通的女孩子。
“普通……普通吗……”
诗人满脸笑意地看着陷入沉思的我。
“你决定好要怎么样了吗?夕士。”
“……嗯。”
没错。无论怎么想,我现在也什么都做不了了。虽然这里好像会有妖怪出没,不过也有人觉得“很普通”,而且只要想成短短半年的“奇怪体验”,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管眼前出现了什么困难,我都得靠自己的力量克服——因为我没时间磨磨蹭蹭地绕远路了。
“我会留在这里哦——反正只有半年。”
我一边苦笑,一边这么说。诗人也跟着笑了。
“没错没错,就是这种魄力。住在鬼屋里可是机会难得的体验呢!”
诗人和秋音捧腹大笑。我也被他们影响,跟着大笑了起来。现在也只能笑了,就像诗人说的一样,只要跟着这种感觉走下去就好了。
日照良好的春天庭园里,开满了美丽的花朵。山田先生将他原本就已经很圆的身体弯得更圆,正在除草。照料庭园的妖怪……这么想想还挺讨喜的。
“哦,有个‘人’回来了。”
诗人伸手指着门的另一边,有一群陌生的人进来了。
“哇,是古董商人,好久不见。”
“古董商人?”
那是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高个子男人,左眼上戴着一个大眼罩。
有五个异常矮小的人挑着大型行李,待在他的四周。五个人全都戴着编织斗笠,深深地盖住眼睛,身上穿着的服装让我联想到中国人或是越南人。
男人率领那群奇妙的矮人,极其优雅地步行着。不过,不管是一头全部向后梳的发型、眼罩,还是短短的八字胡,该怎么说……真的很诡异!太可疑了!我总觉得这个男人的感觉,让我回想起以前在童书里头读到的魔术团老板,或是专抓小孩的马戏团团长。虽然诗人说他是“人”,可是这种家伙,根本没在现实生活中看过——至少我没有。
“哟,大伙儿都聚集在一起呢!”
古董商人用非常轻快的语气说。他的轮廓很像西方人,唯一一只眼睛也是灰色的。如果他是外国人的话,那日文说得还真标准。越来越可疑了。
“好久不见了,古董商人。这次的进货还顺利吗?”
“哦,是秋音呀!当然哕,买了不少好东西呢!来,礼物给你。”
古董商人送了一个漂亮的青色摆饰给秋音当作礼物。
“是‘人鱼的眼泪’哦!”
“谢谢。”
秋音笑着收下了。
“这个男生是稻叶夕士,新搬来的。”
“请、请多指教。”
“哦。”
古董商人用那只灰色的眼睛有点轻视地看着我,然后他搂住我的肩膀,从怀里掏出一个白色碎片说:
“‘独角兽的角’,你有没有兴趣呀?我可以算你便宜一点。”
太、太可疑了!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别对菜鸟下手。”
诗人“啪”的一声挡开了古董商人的手。古董商人气定神闲地一边笑着,一边走进公寓里。
那是人类?不管是外表还是感觉,明明都比我之前在这里看到的“东西”还诡异啊!
“真的是什么人都有呢……”
我有点受够了似的说。
“真的是什么人都有呀!”
诗人和秋音平静地说。
“他叫做古董商人,表示他是专门搜集古董来做生意的吗?”
“嗯,他本人是这么说。”
诗人和秋音都露出了苦笑。
“本人云,来往次元之间的生意人。”
“本人云,从古伊万里(注:“古伊万里”是一种青瓷器,也就是江户时代前期的有田烧。)到所罗门王的魔法戒指都搜集。”
“本人云,向‘妖精王’献上左眼以示忠诚。”
“本人云,下人们是自动人偶,是使用魔术操控圣阿尔伯特·马格纳斯(注:圣阿尔伯特·马格纳斯(AlbertusMagnus)是十三世纪时德国的基督教神学家,曾亲自着手尝试炼金术,并将结果编撰成册。)技术而做成的。”
“咦?可是我听说下人们是帕拉塞尔苏斯(注:帕拉塞尔苏斯(Paracelsus)是文艺复兴时代初期的医生兼炼金术师。)的‘人造人’耶!”
诗人和秋音对看了一会儿之后,放声大笑。我完全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总而言之,就是不能随便相信的人吗?”
“没错没错,就是这样。”
两人一边笑得满地打滚,一边说。
有怎么看都觉得是人类的妖怪,也有怎么看都不像是人类的可疑人类。虽然我已经决定在这里住下来了,不过还是有点担心到底会不会出问题。
另一方面,这里所有奇怪中的奇怪都是“现实”,和这些现实比较起来,之前存在于我眼前的现实还真有点无聊可笑。这点让我的心情相当复杂,不知道该说是不甘心,还是可悲。
不过那天晚上,古董商人在餐厅里说的那些不知道是真是假、完全让人无法置信的话,真是有趣得令人跌破眼镜。
“要捕捉独角兽,只能用清纯的处女当诱饵,而今要找到这种‘处女’可说是难上加难呢!好不容易找到了很像处女的女人,结果竟然是个跟清纯很难扯上关系的高利贷老太婆……”
古董商人抽着带有青草香味的细长香烟,说的话倒还像是真有那么一回事,就算知道是臭盖的,还是会不知不觉地听得入迷。感觉就好像一个博学多闻的老伯说神话故事给小孩子听似的。
在餐厅里,骷髅老爷爷在喝茶,长发女还是静静地坐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咖啡已经端上来了。山田先生看着体育报,秋音抱着小圆,诗人和我则听着古董商人的轶事大笑。有个青青白白的东西在窗外的暗夜中轻飘飘地浮了起来,不过我已经不太在意了。
星期一早上。
我被某个人摇醒,时间是七点。我忘了设定闹钟,那个把我摇醒的“某个人”并不在房间里——果然。
我到洗脸台去的时候,发现铃木婆婆在打扫厕所。
“早、早安。”
我们笑着彼此打了招呼。还是觉得——就算这么想,接下来的每天我大概都会碰上这种事吧!我露出苦笑。
走到餐厅,秋音已经在吃着装得满满的早餐了。
“早!从今天开始你就是高中生了呢!夕士。”
“是!”
就这样,我的高中生活揭开序幕了。
条东商业学校的女学生比率比较高,我的班级一年C班就是二十二个女生对十个男生,女生的人数是男生的两倍。开学第一天,每个人的脸上多少都带有一点紧张的感觉,不过我却觉得松了口气。因为在这里,大家都是人类——大概啦!
开学第一天就在校内的各项说明和见习当中结束了。我也去看了烧得一干二净的学生宿舍。虽然业者全都开始进行紧急工程,可是似乎还是要等到秋天才能入住。
“喂!稻叶。”
级任老师中谷叫我。
“听说你一个人住在公寓里?为什么不直接留在伯父家呢?只是半年而已啊!”
“呃,那个……反正我也找到便宜的地方了。”
“便宜是很好,不过应该是个正派的地方吧?”
“啊,算是……”
“那就好了。如果发生什么事情的话,要马上说哦!直接打电话来我家也没关系。”
“是,谢谢老师。”
我很感激这分心意,不过如果可以,我还是想尽量不要哭哭啼啼地说些示弱的话。
虽然长谷曾经对我说:“不要努力过头了哦!”可是不努力,这个社会就不会认同我,如果不努力……我就会感到不安。
班上有一个原本也预计要住进学生宿舍的同学。
“真是吓死我了。太突然了对吧?搞得我的计划都乱七八糟了。我连在这里的打工都找好了说……”
竹中抱怨着。竹中说他在学生宿舍重建完成之前,都要从家里通车上学——是单程就要花上两个小时的漫长旅程。
“你找到一个好地方了吧,稻叶?干嘛不干脆一直住在那栋公寓里就好了?”
“咦?怎、怎么可能啊?!”
“为什么?”
说不出口。妖怪无限量出没——我说不出口。
“还、还是住在学校的宿舍比较安心嘛!对家人来说也是。还有就管理啊、各种方面来说都一样。”
“这么说也是有道理。啊!对了,我下次去你住的公寓玩吧?”
“什么?!啊,没有……我还没整理好。”
“整理好之后,我可以去吗?”
“啊……嗯……”
糟糕了。要是被他知道我住在妖怪公寓里的话,我一定会被当成妖怪的。
“其实,我真的很想说‘来啊来啊’……唉!”
我低着头钻进公寓的玄关。
“欢迎回来。”
某个人这么说。
“哦,是华子啦!她总是待在玄关那里对大家说‘小心慢走’和‘欢迎回来’。”
诗人替我解说。
“就这样?”
“没错,就这样。之后你就会看到她的样子啦!”
不,其实我并不想看。
可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看得到的怪东西也越来越多。大概是我已经习惯了这个环境的关系吧!
除了铃木婆婆、山田先生或是小圆这些有“名字”的妖怪以外,其实还有各式各样的妖怪栖息在这栋公寓里。
像打麻将的那些家伙或是在餐厅里喝茶的老爷爷一样常常在这里出现的妖怪,还有偶尔出现的东西。
人类形状的妖怪、与动物相似的妖怪、像植物一样的妖怪、像昆虫或是液体状的妖怪,这些都还不算什么,这里甚至还有完全看不出来是什么的妖怪。有说着日语的妖怪,也有说着外国话的妖怪。在我的房间倒还不太常出现,不过走廊、餐厅、起居室、澡堂,甚至在厕所里面,总是有某些妖怪待着。搬来这里才不过十天,我的内心已经凉了半截了。
“一色先生,为什么待在这种妖怪环绕的地方,你却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一边吃着晚餐,一边问诗人。
餐厅里还是老样子,塞满了各式各样的妖怪。虽然没有刻意发出什么声音,可是却充满了嘈杂的热闹气氛,简直就跟学生餐厅一样。今天晚上待在这里的人类只有我和诗人而已,感觉还真是不好意思。
“因为它们是很有趣的伙伴呀!”
诗人笑着回答。
“伙伴?妖怪?”
“没错。它们跟我们一样,只是照着它们的方式过着普通的生活而已。当中有好妖怪也有坏妖怪,这点也跟我们一样,完全相同哦!”
“……”
诗人好像有点奇怪呢!我心想。就算再怎么无害,它们还是“妖怪”,是妖怪啊!为什么诗人能够认同它们的存在呢?而且还说什么“伙伴”。对我来说,即使眼睛看到、肌肤感受到,我还是不想承认“妖怪存在”的这个事实。
“……嗯?我这种想法该不会是种族歧视吧?不不不,它们不算是人类啦!”
诗人打趣地看着一下子点头、一下子摇头的我。
这个时候,有一个人从餐厅入口走了进来。
“哇!温泉真是太棒了!”
是女的。
“唔!”
我差点把中式嫩煎鸡肉硬生生地吞进喉咙里。
那个女的穿着短裤、赤裸着上半身,挂在脖子上的毛巾勉勉强强地遮住了胸部。这模样对高中男生来说,实在是太刺激了一点。
而且她的身材曼妙无比!细细的脖子下面是线条明显的锁骨,手脚修长,胸部到腰部有着圆滑的曲线,这根本就是超级模特儿嘛!在因为我是男人而猛吞口水之前,我更有种看到稀世珍宝的惊愕。
“麻里子,别那副样子到处乱晃啦!”
“有什么关系?看到这个也没什么嘛!一色先生。”
“我是觉得没什么,可是因为这里有十几岁的男孩子……”
“哎呀,原来如此。”
麻里子像个小孩子一样哈哈大笑。
真是国色天香的美女。我生平第一次有种看到“活生生的美女”的感觉。
染成栗子色的长发随兴地盘在头上。大大的眼睛,可爱的鼻子,稍微有点厚的嘴唇很性感。头部的小动作,还有说话的方式……真不知是有魅力得没话说,还是这就是男人喜欢的类型。这就叫做“会撒娇”吧!真是个从模特儿杂志里走出来的美人。
“我是麻里子,请多多指教,夕士。”
“啊,嗯、嗯。”
啊啊啊!求求你不要弯腰,不然我就会看到整个胸部了。
“麻里子‘以前’是人类。”
诗人说。
“以前?!那……是幽灵?”
麻里子笑着缩起了肩膀,每个动作都好可爱。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因为某些因素,所以没办法成佛,嘿嘿☆”
开朗明快地说完之后,美女幽灵便朝着厨房走去。
“琉璃子!给我啤酒,啤酒。”
洗完澡就喝啤酒的美女(但是是幽灵)……这里真是什么妖怪都有。
“哎、哎呀……麻里了真是个大美女呢(但是是幽灵)!”
连我都不禁赞叹,结果诗人露出了苦笑。
“麻里子啊,可是会大刺刺地走进男用澡堂哦!记清楚了。”
“那……那就伤脑筋了……”
“她好像变成幽灵好一段时间了,所以大概已经对自己身为女性的感觉麻痹了吧!完全变成一个大叔了。”
诗人笑着说。
“因为某些因素而无法成佛是指……”
“你知道森住神社吗?”
“啊,伊拉滋森林对面的神社嘛!”
“那里有一个幽灵和妖怪的‘托儿所’。”
“托儿所!?妖怪的?”
妖怪的医院接下来是妖怪的托儿所吗?照这走势看来,一定也有妖怪的学校。
“麻里子是那里的保母。”
“保母……”
“嗯,现在好像是叫做‘保育士’吧?我不怎么喜欢这个字。是哪里的白痴想出这种说法的啊?根本就误会男女平等了嘛!还是保母、保父比较好!”
我一边听着诗人的话,一边看着麻里子。
不成佛而去当妖怪保母的人——为什么?为什么这个美女要走上这条路呢?我突然很想知道那个“某些因素”是什么。
麻里子一边喝着啤酒,一边走出餐厅。离开的时候,她还给了我一个飞吻。
就在这个时候,原本闹哄哄的餐厅忽然静了下来。
“嗯?”
我环顾四周。刚才还吵吵闹闹的家伙们,全都安静了。大家彷佛像在探询着某种气息似的,看着墙壁的另一侧。
不久后,某个妖怪一声不吭地消失了,某个妖怪慌慌张张地离开了餐厅。妖怪的数量减少了将近一半。
“怎么回事?大家都怎么了?”
“哈哈!这就表示龙先生回来了。”
诗人说。
“龙先生?那是……”
“203号房的……‘人’啦——应该。”
“应该……吗……”
“他的可疑程度大概可以跟古董商人拼个高下了。”
“你不确定他是人类吗?”
“就像你看到的这样,龙先生一来,很多妖怪都会逃走。根据他本人的说法,他好像是灵能力者哦!”
“灵能力者……就是跟秋音一样吗?”
“好像是高阶很多很多的专业灵能力者,是秋音崇拜的对象。”
意思就是又有一个莫名其妙的人物要登场了。一个接着一个……真是的。
在秋音那次事件的时候,我也想过这个问题,到底专业灵能力者是什么啊?这种东西真的成立吗?说到灵能力者,我只想得到招摇撞骗的灵能力诈欺,还有可疑得要命的新兴宗教而已,所以即使看到了秋音的那种能力,我还是无法跟“灵能力者”连结在一起。
可是,妖怪们的这些反应甚至可说到了戏剧化的地步。留在餐厅里的家伙们,也都屏气凝神地绷紧神经。被它们的紧张影响,连我也在不知不觉间心跳加快了。
“一色先生,那个……灵能力者,实际上是在做些什么事的人啊?”
“嗯,我也不太清楚。龙先生也是个谜样人物,而且连本名都不告诉别人。”
“哦哦,就是‘本名要藏起来’的那个规矩嘛!”
“应该是人类吧——应该。”
诗人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
麻里子兴奋的声音从玄关传了进来。
“是龙先生!你回来啦?哈哈哈哈哈!”
从声音听起来,她应该和龙先生相拥了吧!被裸体的麻里子紧紧抱住……有点伤脑筋呢。
“嗯,好了好了。我回来了,麻里子。哟,华子。你今天穿的和服也很漂亮呢!”
非常清楚、听起来很舒服的声音从玄关传了过来。从那轻轻安抚麻里子的声音听来,应该是年轻男子。我意外地这么觉得。
“嗨!欢迎回来,龙先生。好久不见。”
“哟!一色先生,你好。”
看到出现在餐厅里的人物时,我呆住了。
“龙先生”果然是个年轻的男人,年纪大概二十四、五岁。听到“灵能力者”这个称号,还有他可以跟古董商人拼个高下,我还以为一定是个外表看来就很可疑的大叔,或是像悟道的和尚一样的人。可是,他……瘦长的身躯上包着黑色的衣服(这点倒是和古董商人一样),长长的黑发束在身后,是个非常……非常有型的美男子。我几乎立刻想要问他:“是不是从事演艺工作?”
“灵能力者?”
我的头脑越来越混乱了。
“哦,新人吗?真是难得。”
“这是稻叶夕士,条东商校一年级学生,只在这里待半年。”
“哦,学生宿舍好像烧掉了嘛?请多指教,大家都叫我龙先生,你也这么叫吧!”
“啊,你、你好,我是稻有叶夕士。请多指教。”
他伸出手来和我握手的动作真不知该说是优雅、洗练,还是有气质。不对,古董商人的行为举止确实也都很优雅有型,可是……对了,是感觉,感觉不一样!
“好帅哦……”
这个人让我衷心有这种感觉。
龙先生握着我的手很温暖,有活着的感觉。就像诗人说的,似乎“应该是人类”。
“不适应的时候可能会有点辛苦,不过马上就会觉得没什么了哦!毕竟它们是理所当然的存在嘛,只不过在这里看得特别清楚而已。”
龙先生这么说完之后笑了。
“理所当然的存在……”
他说了诗人曾经说过的话。
“理所当然的存在……只不过在这里看得特别清楚而已……”
我不断地在脑海里重复着这句话。
龙先生吃了和我们相同的晚餐,看起来就像是个没什么不同的普通人。唯一不同的,就是四周的妖怪们一直盯着龙先生看,不发出任何声音,也不动,简直就像是在超级伟大的人面前紧张兮兮一样。这就是所谓的“灵能力者”吗?我一边喝着咖啡,一边问龙先生。
“所谓的灵能力者,是指……关于灵的专家吗?”
“你有什么问题吗?”
“我在想,为什么这栋公寓里会聚集这么多妖怪?”
龙先生微微点头。
“对它们来说,这里就像沙漠里的绿洲一样吧!”
“绿洲?妖怪的?”
“在过去,绿意和土地、水源很丰富,人类的心灵也都相当丰足,黑暗处处存在,所以我想妖怪们也就可以在各个地方栖息。可是,现在的人世间已经没有自然,也没有黑暗。人们都封闭自己的心,妖怪们也被迫四处逃窜。”
“你的意思是在以前,全世界就像这栋公寓里一样吗?”
“没错。‘不可思议’的事就在你我身旁,就在唾于可得的地方,就在人类的身边。人类和不可思议的现象共存,是非常理所当然的事。人类将‘合理性’、‘便利性’视为优先考虑而单方面舍弃的东西,并不是只有肉眼所见的自然而已呢!”
我好像能够理解这番话的意思,不过又好像完全不清楚。
对于在现代出生的我来说,从出生到现在,这个世界都再普通不过。没有绿意、没有土地、没有黑暗,也没有怪物。可是文明进步,大家都生活得很便利。因为我只知道这个样子的世界,所以从来没有想过其中的价值。以前和现在,究竟哪一个比较幸福,哪一个比较丰裕呢?
“这个答案,大概永远不会有人答得出来吧!”
龙先生笑着说。
“随着时间流逝,没有东西是能维持永恒不变的。人们的生活、自然存在的方式、妖怪们的存在、幸福或丰裕,这些东西都是会一直改变下去的……”
听龙先生这么一说,我的心情不知道为什么变得非常舒畅。这个人的声音和说话方式,都深深地渗透到我的心里,让我更想多听他说话。
“对你来说,这栋公寓的存在应该会成为不错的刺激吧!”
龙先生这么说完之后笑了。
“咦?”
“没错,没错。夕士啊,在每一次的惊吓中,脸部的表情也渐渐变柔和了呢!”
诗人也这么说,露出了笑容。
“无论痛苦或哀伤,都只不过是事物的一面而已。更何况你还那么年轻,现实生活并不是全都那么令人难受,只要你有心,可能性就无限大。只要改变一个想法,整个世界都会跟着改变哦!就好像你心中的常识在一瞬间就崩毁了一样。”
“……”
被看穿了。明明我们俩才刚见面啊!
自从来到这栋公寓以后,我的想法和常识全都头上脚下地摔个粉碎,除了一笑置之外,我已经无法再多做什么了,而在这样子的过程中,我真的得到了许多欢乐。
只要一笑带过就可以了——我曾经这么想过——似乎也没必要被自己的想法和常识束缚。不过实际上,我还是做不到。
“你的人生还很长,世界也无比宽广。放轻松一点吧!”
龙先生的话语让我的胸口紧缩。我沉默地点点头。
原本依照我的个性,在听长辈说这类话时,即使装作在听的样子,通常也不会接受对方的说法。可是龙先生的话却能让我一一认同地点头,大概是因为这个人的大器量吧!
“灵魂虽然会随着时间永远存在,可是我们只能瞥见短短的一瞬间,我们人类自身的存在也岌岌可危。在不停旋转的时间和命运巨轮之前,在大宇宙之下,在无限次元的缝隙之间,我们人类就连一颗沙砾都算不上。然而即使如此,人类仍旧是撑起这个次元的中心,这是不会改变的。生存、生活、活动,全都是支撑这个次元的动力。这样,一个次元的生命就会不停输送出能量,就像是环环相扣的锁链一样。不管是什么样的形式,活着必定有其使命、有其价值,担起贯彻宇宙的纵轴另一端。”
我听不太懂这段话,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听了之后我总觉得心情很好。感觉就好像在听诗句朗诵一样,就算听不懂话语的意思,其中蕴含的意念,彷佛也会透过“声音”直接传达到脑海里……就是这种感觉。我还想多听一点。拜托再多说一点吧!龙先生就是一个会让人有这种感觉的人。
那天晚上,我缠着龙先生,请他说了各式各样的事情给我听。话题当然包括了超自然,其它还有人类的事情或是社会、宗教的种种,真的非常广泛。
龙先生的知识和洞察力高深广博,甚至让人怀疑他根本没有不知道的事,他总是说出最精准的回答和意见。
我感受到这些观察深入、观点超然的话题,渐渐地在我的心中荡漾开来,和古董商人夸大不实的漫谈恰巧成为最好的对照。这么一想,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存在于这栋公寓里的“混沌”,实在相当有趣。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了。“某个人”再度把我摇醒。
“早、早上啦!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啊?”
七点。彩绘玻璃被朝阳照得闪闪发光。
明明应该没有睡多久,可是头脑却非常清爽,心情也跟着好起来。龙先生和诗人到底聊到几点呢?虽然这些话题很艰深,我也不太能接受,不过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自己的世界变得好大,也觉得自己好像稍微变聪明了。
我走出房间的时候,对着那个把我摇起来的“某个人”说了谢谢。虽然有点难为情,不过我想我应该表达了我纯粹的谢意。
铃木婆婆今天也在擦拭走廊。起居室里,小圆和小白并排坐着看电视。虽然这些家伙有点奇怪,虽然他们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东西,可是毫无疑问的,他们都是和我同住的伙伴,而且只有半年。我总有一天会离开这里;总有一天,会连这里的妖怪们都忘记吧!龙先生说,那样也没关系。所以我决定轻松面对这一切了。
我在十三岁的时候失去了爸妈,不得不单独一人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上生存。我既不想输给这个世界或是我自己,也输不起,所以每当我回过神来,都会发现自己总是紧绷着肩膀。即使眼前出现了超越常理所能理解的问题,只要不到腹背受敌的程度,不管面对什么状况我都得克服。除了克服之外,我也别无他法吧?这样义无反顾的生存方式,总让我有种悲壮的感觉。
然而,在这个异质空间当中,有态度超然地活着的诗人和画家;有同样是人类,却生活在不同世界的秋音和古董商人。在我知道甚至连“普通”这个观念都很多元,又被龙先生建议“哎呀,你就放轻松一点嘛”之后,真的觉得自己应该办得到了。
“因为啊,我所知道的世界和常识,就跟这——么小的小指指甲一样又小又窄耶!在这种地方坚持己见,简直跟白痴没什么两样。”
突然有种放了气的感觉。这个世界,可能大得超乎我所想象的也说不定。老是紧绷着肩膀,是撑不下去的。
“你的人生还很长,世界也无比宽广。放轻松一点吧!”
我再次想着龙先生说过的话,彷佛魔法咒语一样。
不努力的话,就会不安。可是,不安的感觉永远持续,我也受不了。
放轻松一点吧——我能这么想了。我终于有办法这么想了。
所以,今天早上琉璃子的早餐又美味了一倍!烤竹荚鱼、马铃薯洋葱味噌汤、鹿尾菜、培根蛋,怎么会这么好吃啊?!
“这里的蔬菜、鱼啊什么的,全都是妖怪们种的和养的哟!”
我被诗人这番话吓了一跳。
“妖怪也会种田吗?”
“因为妖怪本来就是‘山里的妖精’或‘森林的妖精’等与自然共存的东西啊!听说靠种菜、摘树上的果实或是捕鱼、饲养家畜维生的妖怪们也很多哦!”
“用现在的说法来形容,就是自然主义者哕。”
秋音一边吃着点心——六角堂的“超级大红豆面包”,一边说。
“自然主义者啊……”
在很早以前,人类和妖怪可能就是像这样共同生活的吧。妖怪们现今仍然一如往常地以“森林的妖精”的身分,来贩卖自己种的蔬菜。现在是卖到这里来——不对,搞不好它们也有卖给附近的超级市场呢!
“对了,夕士,你的中餐怎么打理?在学生餐厅吃吗?”
诗人问。
“嗯,去学生餐厅或是买面包来吃。”
我回答了之后,诗人一边露出贼贼的笑容,一边说:
“小琉璃说她可以帮你做便当哦!”
“咦?真的吗?琉璃子。”
我朝着微暗的厨房回头。一个便当盒被人怯生生地从柜台递了出来。连中午都吃得到琉璃子超级美味的料理了!我飞奔过去。
“呜哇,谢谢,真是帮了我一个超级大的忙!”
“小琉璃做的料理真的很好吃嘛!所以,即使小琉璃是妖怪,你也完全不在意吗?夕士。”
我挺起胸回答。
“是的,我完全不在意,不管琉璃子是什么样的妖怪都一样。”
“可是琉璃子只有手腕以下的部分而已哦!”
诗人打趣地这么说。秋音也跟着笑了。
“啊?”
我下意识地望向黑暗的厨房里。这个时候,我第一次看到了琉璃子的模样。
一双白色的手浮在空中,好像很不好意思似的扭着乎指头。琉璃子真的是“只有手”而已。我背上的毛孔全都啪——地张开了。
“呜哇啊啊啊!果然还是没办法接受——”
我喊道——在心里。
“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料理就是料理……而且反正很好吃……”
我像是念咒一般说给自己听。
“我走啰!”
我和秋音带着琉璃子准备的便当,从妖怪公寓飞奔而出。
在庭院里浇花的山田先生挥手送我们,龙先生也从二楼的窗口向我们挥手。一个全身通红的孩子坐在屋顶上眺望着天空。
今天就来提笔回信给担心得接连写了两封信给我的长谷吧。
我会写“我很好”、“过得很开心”。当然,不会提到妖怪的事啦!
午休时间,我悄悄地打开琉璃子准备的便当盒,鸡肉羊小排上绑着缎带以方便我拿取,香肠也贴心地切开了,色拉里头的胡萝卜还是星星的形状,真的是从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看到满满的心意,而且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专门为了发育中的男生制作的——营养、份量,全部满点。
“真、真不愧是琉璃子。”
我飘飘欲仙了。
“哇!看起来好好吃——”
从一旁偷看到的竹中忍不住发出赞叹。
“我来试一下味道。”
竹中偷走了一个肉丸子。
“啊,你这家伙……”
我在一瞬间紧张了一下——因为我不敢确定除了那栋公寓居民以外的人,会不会同样觉得琉璃子的料理好吃。搞不好我只是因为被施了魔法,才会觉得琉璃子的料理美味也说不定……我这么想着,结果看到眼前的竹中皱起了脸。
“太、太好吃了吧!这是谁做的啊?咦,该不会是交了女朋友了吧?”
“才、才不是。是公寓里负责伙食的人帮我做的。”
“好好哦!好好哦!你住的那栋公寓还真了不起呢!”
我松了一口气。同时突然觉得有点沾沾自喜,因为竹中看起来好像真的很羡慕的样子。
“琉璃子……即使只有手也没关系!”
我一边细细品味着便当,一边打从心底这么想着。
季节交移。
在不知不觉间,天空泛蓝,日照变强,初夏的风吹过城镇的各个角落。
因为春天的校内球类运动大赛和期中考,我不是读书、跑社团,就是和朋友们出去、和长谷见面……悠悠闲闲地享受着所谓的普通高中生活。
我也完全习惯公寓里的生活了。虽然偶尔在不太眼熟的妖怪出现的时候,我还是会吓一跳,不过来这栋公寓的全都是“好妖怪”。知道这点之后,我反而觉得在条东商校内或是附近游手好闲的不良少年,才是真正令人不快的存在。不过拿这两者来比较是有点那个……
“不良少年什么的……我是不知道他们到底在不爽什么,但他们只不过是摆出一副反抗既有体制的样子罢了,到头来还不是只会跟社会或亲人撒娇。我才没那个闲工夫去反抗世界呢!”
一看到那些家伙,我就会产生这种想法,而且还会觉得很反胃——即使我知道,那是因为自己连可以撒娇的亲人都没有才产生的“偏见”。
在游泳池已经开放,夏天的日照强烈得令人感到刺眼的某一天,放学回家途中,我在汉堡店看到了竹中。我原本打算喊他,却因为看到和竹中混在一起的那群感觉不太有水平的家伙们而放弃了。他们用脚踹出椅子坐着,垃圾丢得满地都是,身穿制服还大刺刺地叼着香烟吞云吐雾。混在其中的竹中似乎感到很开心。
虽然我和竹中的感情并没有那么好,不过再怎么说也是在班上坐隔壁、经常说话的那种交情。因为竹中疯狂喜欢琉璃子的便当,所以每天死皮赖脸地要求我分点什么给他吃。拜竹中老是说“超好吃、超好吃”所赐,现在我的便当已经是全班羡慕的焦点了。我把这件事情告诉琉璃子之后,琉璃子又害羞地扭着手指头。
而且竹中好像还一心以为这位琉璃子小姐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大姐姐”(我明明只说过她有一双非常漂亮的手而已),不时会缠着我说什么“让我去你的公寓玩啦”、“介绍琉璃子给我认识嘛”,为了搪塞他,我可是费尽苦心。所以他对我来说,绝对是一个想要好好珍惜的同班同学。
人类很容易被各式各样的“恶”吸引。高中时代萌生的“抽根烟也没什么”的想法……从这种微小的好奇心,到偷盗杀人这种黑暗的欲望,总之,人类会被恶所吸引。
“因为那是人类的业障。”
龙先生这么说。虽然我听过什么人类拥有的破坏本能、还有反抗体制进而缔造历史的经过等等艰深的话题,不过说到底,竹中的存在并没有那么高尚,只不过是抱着高中生程度的好奇心,被“恶”所吸引而己吧!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想,要从其中脱身应该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才对。
“不要再跟那些家伙混在一起了啦!”
我曾经试着对竹中这么说过,结果他牵起嘴角笑了一笑。我总觉得那个笑容很讨厌。
“你太认真了啦!稻叶。”
这句话也带着某种不好的感觉。
“没事的,没事的,我只是随便和那些家伙混着好玩而已。不说这个了,稻叶,等到宿舍盖好之后,你还是会搬回宿舍吗?”
“啊?哦,那是当然……”
“你要离开那么棒的公寓哦?太浪费了吧!”
“你又没来过公寓,还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那你就带我去玩一次嘛!”
“哦哦,呃,我也有很多事情要忙……”
新宿舍的完工时间预计在八月底左右。住宿生只要找到自已方便的时间再搬进去就可以了。甚至还有学生要等到寒假才准备搬进去,原因是学校在下学期的活动很多。我正考虑要不要在还没开始忙活动、期中考之前那时候搬进宿舍。
认识那栋令人难以置信的公寓里头的居民,真是让我大开眼界。现在的我则是若无其事地在那里生活着。
“真的……很不可思议呢!”
一想到离别的事,我就有种莫名的深刻感慨。
我一边想着这些问题,一边等公交车,结果,一起参加英语会话社的女生田代出现了。
“嗨!”
和国中的时候比较起来,我已经比较能轻松地和女生说话了。
“你的脸上好像写着:敢过来我就砍了你。”长谷曾经这么说过。我现在的表情应该稍微柔和一点了吧?如果是的话,绝对是那栋“妖怪公寓”帮的忙。
其中,要算秋音的功劳最大。就各方面来说,她都彻底颠覆了我心目中的女生形象。
公交车到站了。打算先绕去文具店晃晃的我,开始走上车站前面的道路。田代和她的朋友们走在我前面——事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就在我想着“哦,原来田代也要顺道去别的地方”的瞬间,我的心里突然纷乱了起来。
“怎、怎么了?”
刹那间,我以为是自己的身体不舒服。但是不对,有种讨厌的感觉。我不知道那是怎么样的讨厌,就只是一种不好的讨厌感觉,那是在我看着田代的时候感觉到的。我非常困惑。
“怎么回事?田代怎么了吗?该不会是……我讨厌田代吧?”
田代一面和朋友开心地谈笑,一面向前走着。完全无法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的我焦急得乱了方寸。
“糟糕了、糟糕了、糟糕了……可是,到底是什么东西糟糕了?”
那一瞬间,一辆摩托车从横向道路冲了出来。
“这个!”
在我恍然大悟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传来一声超大的“喀嘎”声,还有女生们的惨叫声。田代直接被摩托车撞倒,她的朋友们也全都被撞飞了。
“田代!”
“呜哇——!”
田代倒在地上放声大哭,她的朋友们则昏了过去。
“田代!”
我飞奔到田代身边,只见她紧紧抓住我的手臂,放声大哭。
“好痛!我的脚好痛啊!”
我一看,发现她的右脚膝盖以一下的部分已经弯曲成很奇怪的形状,连脚的骨头都跑出来了,鲜血不断喷出。就算是外行人,也看得出这是非常严重的伤势。因为实在太痛了,田代甚至连昏厥过去都没办法。
“振、振作一点,很快就会有人来帮你了……”
“好痛好痛好痛——!”
聚集在周围的人正在通报医院和警察。而此起彼落的怒骂声,大概是来自那些逮住摩托车骑士的人们吧。
“救救我,稻叶!救救我!好痛哦!”
血色迅速地从田代的脸上消失。虽然知道一定得先止血,但是我根本不晓得能不能触碰这么严重的伤口,也不晓得可不可以移动她的身体。我的大脑瞬时变得一片空白。
“我明明知道……我明明知道你会出问题的……”
我用尽心力,紧紧握住田代倚赖着我的双手,结果——
周围的嘈杂声突然迅速远去。田代哭泣的脸庞和周围人墙的骚动,在我眼里看来反而全都变成慢动作。
“……奇怪?”
感觉好像有某些东西透过了我和田代相握的手,朝着我这边流了进来。那好像是黏黏稠稠的温热液体,颜色又红又黑,还闪烁着纯白的光芒。我当然不是亲眼看到这些东西,不过脑海中就是浮出了这样的印象。
“哦……哦?”
然后,随着这些东西不断地向我逼来,我的身体便开始变得沉重,心脏也开始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同时,一直盯着我看的田代,脸上的表情却渐渐缓和了。她吐了一口气,接着失去了意识。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绪的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能待在原地动弹不得。我的头痛得要命,身体重得和铅块一样,汗水直冒。
“夕士!”
在人墙当中忽然冒出来的脸孔,正是秋音。
“啊,秋音……”
一发出声音,我便开始头晕目眩。
“快找人拿毛巾来!救护车呢?那边那个女孩子有没有事?”
“她只是昏过去而已。”
“救护车马上就来了。”
秋音用毛巾覆盖在田代的伤口上,然后拆下自己制服上的领带,缠住田代的大腿。
“对不起,我……好像有点贫血……”
虽然很逊,但是我完全认为自己绝对是看到田代的伤势和失血之后,才引发贫血症状的,然而秋音却摇了摇头。
“这个女生的出血已经止住了。是你止住的哦!夕士。”
“?”
“等一下哦!我现在帮你把那个放出来。”
秋音把一只手放在我的额头,另一只手由下往上抚摸着我的背。
在她这么做了之后,我感受到那个黏黏稠稠的东西流到了秋音摸着我额头的手,然后忽的从身体当中冲出去了。
“呼……”
身体慢慢地变得轻盈,头痛和心悸症状都逐渐稳定,也不再流汗了。
我瞪大眼睛看着秋音,秋音则对我露出笑容。
救护车和警察都来了,田代她们被送去医院,肇事者、我以及其他几名目击者都被带到警察局去。那个时候,我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原状了。那阵痛苦的感觉简直就像是完全未曾发生过似的。
笔录作业结束得比我想象中要来得早,这让我觉得相当庆幸,因为回到公寓的时候,我已经饿得头昏眼花了。
“你回来啦?辛苦了!”
秋音特地向打工的地方请了假,等我回家——还有琉璃子的特餐!
从薄肉片豆皮卷、味噌酱烤茄子到鲷鱼生鱼片,全都高级得不得了。鲷鱼鱼杂的部分不仅烤过,还贴心地切开;削成薄片的牛蒡加上高汤、鸡蛋熬煮成的鲷鱼柳川锅,浇淋在色香味俱全的白饭上食用,大胆!配菜是夏季时蔬和海鲜大满载的石板炒面,光是闻到在石锅中发出滋咻滋咻声音的炒面散发出来的香味,就让人觉得有种精力倍增的韩围风味,真是绝世美味!
“好、好好吃哦——琉璃子!”
“这是努力过后的奖品哦!夕士。”
“我、我什么都……啊,对了,那个受伤的女生叫做田代,跟我参加同一个社团……”
我告诉秋音当初在田代身上感受到的不好的预感。秋音一边点着头,一边聆听。然后,她说了这么一句话:
“夕士,你可能有灵能力者的资质哦!”
“啊?我有?”
“你好像受这个环境影响很大的样子,能力渐渐地被开发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接受秋音说的话。连灵能力者的存在都不知道的我,竟然被人说有灵能力者的资质?
“你说你看着那个女生,然后突然觉得非常难受吗?那是因为啊,那个女生伤势的负担被你接收了的关系。”
“接收……伤势的负担?”
“就是夕士把那个女孩所受到的负担转移到自己的身上。她的状态变得比较稳定、停止出血,都是因为这样。”
“那、那种东西是可以转移的吗?”
“这是一种和对方synchro(同步)的能力,是经常用于心灵治疗的方法哦!”
秋音拿了两个杯子,在餐桌上并排放着,然后把水倒进其中一个杯子里。
“把这个身体受到的伤害,转移到更强壮的身体上。”
秋音一边这么说,一边将杯子里的水慢慢倒进另外一个杯子,接着向我展示已经倒空了水的杯子。
“在伤害消失的期间,就是在治疗这个身体上的伤。我对夕上所做的,就是把被转移到这里的伤害……放生。”
秋音喝干了杯子里的水,现在两个杯子都空了。
“哇——”
我真诚地感到佩服。那个时候从田代那边流过来的浓稠玩意儿,就是田代所背负的伤害吗?透过秋音的手从我身体里释放东西出去的感觉,我也记得一清二楚。
“可是没有什么具体的疼痛感耶!”
“身体和心理的负担,是用‘疲劳’这种形式来显现的。”
“这么说还真的是这样,就好像尽全力快跑一样,心脏扑通扑通地跳,有贫血的感觉,肚子还会很饿。”
“如果夕士没有接收伤害的话,那个女孩子现在的伤势应该会更严重。你做了件好事呢!”
“哈哈!”
这算是好事吗?有了这种能力之后,我该怎么做才好呢?只要一看到受伤的人,就跑去接收对方的伤害吗?
“不用那样啦!今天这次只是巧合的重叠而已:那个女孩是你熟识的人,那个女孩会遭遇意外的命运,还有那个时候夕士刚好在想那个女孩的事。即使是修行到相当程度的人,能力也是有波动的。夕士只是受到住在这里的影响而已,所以才会碰巧接收到电波。没什么大不了的。”
秋音心平气和地对着我微笑。我放下了心头的大石。
好不容易才决定要普通地过生活的,要是多了这种能力的话,会让我很伤脑筋。幸好那个时候秋音刚好从那里经过,不然如果我一直带着田代的伤害,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说不定现在已经躺在田代旁边的病床上了。
“不过还真不可思议呢,竟然会拥有自己想都没想过的能力……”
像这样,人类体内或许沉睡着各式各样的才能。而这些才能若要绽放,也许“巧合”这个要素是不可或缺的。
第一学期的结业式结束之后,英语会话社的社员们一起去探望田代。
田代的右脚上有三个地方骨折,而且骨头刺穿皮肤的地方还缝了二十针以上,是得等上两个月才能完全康复的重伤。不过,不幸中的大幸是现在刚好是暑假来临的时候,这么一来,她还可以赚到一个半月的时间休养,等到新学期开始的时候,她应该也可以正常上学了。
“大家暑假要玩得开心一点哦!真可惜,我还买了新的泳衣说。”
田代出乎我意料地有精神,气色也还不错。
“听说我脚上的动脉好像被切断了,但是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出血却已经停止了,而且好像连医生都不知道为什么伤口会不再流血哦!他们还说,原本我应该会流更多血,伤势应该更严重才对。”
大家听到这段话,全都觉得相当不可思议。
“稻叶。”
突然被叫到名字时,我吓了一跳。田代对着我伸出了手,我虽然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不过还是和她握了握手。
“当时真是谢谢你,稻叶。谢谢你救了我。”
“没有,我什么都……”
田代摇了摇头。
“那个时候啊,我真的痛到觉得自己快要死掉了。可是看到稻叶的脸之后,我的身体却突然唰——的变得很轻……简直就像是稻叶把我的疼痛和不舒服全都吸走了一样。真的啦!”
我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原来田代也感受到那个时候的synchro了。
“你那个时候昏倒了啊!”
“或许是吧!但是我真的觉得很不可思议,原因是什么我也说不上来,就是非常……不可思议的感觉哦!谢谢你。”
握着的手猛然增加了力量。
说着谢谢的田代,脸上的表情好漂亮。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有点激动。我感觉又有某种东西透过我们交握的双手,从田代那里传过来了,那是非常温暖、澄净而美丽的东西。
啊啊……活着的喜悦。是活着的喜悦。
我这么确信着。光是这样的东西就感动了我,那是令人鼻酸,甚至让人感到悲伤、惆怅的美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