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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小圆和小白

时间迈入了暑假。

我在送货公司打工、和英语会话社一起跟当地的外国人交流、和长谷等朋友一起去露营,每天都过得忙碌又快乐。拜琉璃子亲手做的料理和公寓里的温泉所赐,我的身体状况好得不得了,身心方面都变得相当充实。什么事都不用做的日子,我就在公寓凉爽的后廊上看书度过。真的是非常非常幸福。

妖怪公寓前院里的树木在夏日艳阳的照射下,散发出迷蒙的美感,花草也都活力十足。蓟花和向日葵都很漂亮没错,不过一旁的桔梗和山茶花也不知为何全都开花了。沐浴在灿烂的日照下,花儿们感觉似乎有点热坏了。日复一日,山田先生挥着汗奋力拔除杂草。

在繁茂的树荫下,起居室东侧的后廊上吹抚着清凉的风,无论什么时候都很凉爽,令人心情舒畅。躺在地板上打盹的时候,琉璃子还会端杯冰咖啡出来。

“夕士,露营好玩吗?”

平静安稳的午后时光,我和诗人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坐在后廊闲聊。画家把叠成一堆的画册当作枕头,正在睡午觉。

“嗯。这是我第一次烤肉,超级好玩的。”

“烤肉啊……下次就在这里的院子里烤烤看吧!”

“哦,不错耶!”

“就在你离开之前来烤好了,怎么样?”

“……”

在唧唧呜叫的蝉旁边,某个不知是什么的东西静静地停着不动。如同透明水母般的浮游物体横切过视野。这都是我早已习惯的日常生活了。

“夏天结束之后,我们就要分离了呢!”

“对呀……”

“这里的生活很有趣吧?”

“嗯,真的!”

我们两人都笑了。

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们曾经在后廊闲聊的记忆也会流逝在遥远的彼端。怀疑这一切是否真的发生过的那一天,究竟会不会来临呢?

“那也没关系哦!”

不知从何处传来了龙先生的声音。

每个人都有适合各自生存的地方,每个地方也会有每个地方的常理和思维。人们只要顺应着这些东西活下去就好了。

只不过,那个世界并不是全部。世界是更广大的。

是否了解这个事实,将造成每个人人生的重量和深度全然不同。这间妖怪公寓,就是这么告诉我的。

“我过去的人生和未来即将展开的人生,已经完全不同了哦!”

我充满自信地这么说。

“太夸张了吧!”

诗人大笑出声。

这个时候,周遭的气氛瞬间静了下来。我已经知道这是代表某个力量强大的东西来临时的感觉了。

“是龙先生吗?”

诗人也朝着门的方向看过去。

突然,躺在画家一旁睡觉的小白大吠出声。我还是第一次听见那只狗吠叫。那只白狗总是黏在小圆的身边,像是在守护小圆般和他待在一起。由于小圆完全不说话,所以我还以为小白也不会叫。

“啊,小茜大姐来了。”

看到小白的模样之后,诗人才一副理解的样子说。

“小茜大姐是……妖怪吗?”

“嗯,应该算是妖怪吧!唔……这样啊……”

诗人这样子的说话方式是非常少见的。话说得不清不楚,又好像有点不太专心,而且他看着困倦地揉着眼睛睛的小圆时,眼中的某处似乎带着晦暗。坐起来的画家看着小圆的眼神,也和平常不太一样。

“怎么回事啊?”

我尝到了久违的心跳加速的滋味。某个从未体验过的东西逼近了。

小白摇着尾巴,看起来似乎很开心。

然后,从起居室门口钻进来的是一只超级大的狗。我倒抽了一口气。

“——!”

“小茜大姐”——这就是吗?!

用双脚站着的大狗,身高比我还高,超过一百七十公分。它穿着一身白底红色枫叶图案的漂亮和服,有着好大的耳朵和发出灿烂光芒的红褐色眼珠。咧开的大嘴巴里面整齐排列着狗的牙齿,血红色的舌头垂在外面。虽然我应该已经看惯了大部分的怪物,不过还是被它强大的魄力吓到了。

小圆和小白乐不可支地靠了过去。小茜大姐抚摸着小白的头,然后温柔地抱起小圆。然而,它疼爱地舔着小圆的模样,根本像是随时都要一口吞掉小圆似的,感觉很恐怖。

“嗨,小茜大姐。辛苦您了。”

小茜大姐对着这么说的诗人笑了。狗,笑了。

“这位是稻叶夕士。”

小茜大姐走到我的身旁。我实实在在地感受到,这并不是那种如同空气密度变大一股的压迫感,或是体型巨大、外表吓人,而是“灵压”这种东西。我拼命地支撑着随时都会瘫软的身体。

“初、初次见面。我、我是稻叶夕士。”

看到我这副样子,诗人和画家拼了命地憋着笑。小茜大姐眯起了红褐色的眼睛。

“真是个可爱的男孩子呢!”

这个声音……简直就是大野狼说人话时的声音嘛!犀利而吓人的声音,光是听了就让人毛骨悚然了!感觉就好像连声音里头都潜藏着灵气一样。小茜大姐就用这个声音哄着小圆。

“过得好不好呀?嗯?糖果好吃吗?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呢?”

小茜大姐还温柔地用鼻子顶着小圆的脸颊。小圆虽然面无表情,不过用自己的小手摸着小茜大姐的他,感觉他还是相当开心。虽然我是觉得小圆本来就是幽灵,根本无所谓过得好不好的,不过撇开哄人的和被哄的两方都不是人类这点不淡,看起来真的跟一般的亲子没什么两样。

“小茜大姐是来看小圆的吗?”

我问诗人,不过诗人却只暧味地回答了“大概吧”。状况果然有点奇怪。

“妈妈来了,就表示今天晚上那个会来啰?”

画家问。小茜大姐对画家点了点头。

“那个?”

我看着诗人。诗人露出了有些困扰的表情。

“夕士会看到讨厌的东西了呢!”

“是、是什么?这里不是没何不好的妖怪吗?”

诗人点点头。

“可是有时候会有不好的妖怪来访哦!有过门不入的妖怪,也有像今天一样,专程跑来这里的妖怪。”

“……”

“就是小圆的母亲。”

真是令人震惊的故事。

小圆是被自己的亲生母亲杀死的——而且还是虐待致死。

“那个东西浑噩度日,还把被男人抛弃、生活不顺利的怨气全都推到小圆身上,一直虐待小圆。”

小茜大姐温柔地抚摸着坐在自己膝盖上的小圆的头发,对着我娓娓道来。

小圆的母亲是个从乡下地方离家出走的年轻少女,因为遇到了不喜欢工作的男人,所以过着非常困苦的生活。

然而,小圆的母亲原本个性就随随便便、擅自妄为,所以男人自然也不可能珍惜这样的女生。在被男人抛弃了之后,为了钓到下一个男人,小圆的母亲便徘徊于灯红酒绿的街道上,勾搭上更没水平的男人。这样的恶性循环一直持续着。

“所以,那个东西总是独自一人怨叹着自己的生活,不停烦恼着为何自己得不到幸福。就在那个时候,她怀孕了,孩子就是小圆。”

因为生下了小圆,所以小圆的母亲便被当时交往的男人抛弃。刚开始的时候还好,可是当男人听到小圆生出来之后,立刻开始疏远小圆的母亲,不久后便以此为由,甩掉了她。虽然原因不光光只是小圆的诞生,可是她根本没想那么多。小圆的母亲就是典型的“从来没想过是自己的错”的那种人。

男人离开之后,小圆的母亲找到了发泄怒气的替代对象。她开始虐待小圆:哭的话就打,大小便的话就丢到外面去,也没好好喂小圆,每天都恶言相向。她就是这么对待一个不到两岁的幼小孩重,就是这么对待自己的亲生孩子。

“没办法好好塑造‘自我’的人,一旦发生了什么事情,就会对自己失去自信——即使那是不好的事情也一样。这种人不会觉得那是自己的错。因为那·里·不·存·在·着·自·我·哦!”

“确、确实,我从来没见过那么自我中心的人,一个母亲……竟然对自己亲生的孩子那样……明明还是个婴儿……”

我的声音颤抖了。

啊!怪不得小圆不会说话,怪不得小圆如此面无表情。要是爸爸、妈妈没有灌注亲情,小孩子又该何去何从呢?小圆还这么小,就已经“穷途末路”了。什么都没办法思考,什么都说不出口,唯一能做的事情就只有茫然地发着愣。

“每次小圆被丢到庭院里去的时候,照顾他的都是野狗小白。”

小茜大姐抚摸着黏在它身旁的小白。

在深夜的黑暗中,小圆因为寒冷而颤抖哭泣。给予幼小的身躯温暖、舔舐伤口、时而带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面包和点心来照顾小圆的,就是小白。不只因为小白是只母狗,而且它对小圆有着超乎界线的爱。

“明明一边是狗、一边是人也没关系吗?”

“种族的隔阂并没有那么深厚。对我来说,不管‘爱的东西’是什么、不管是不是生物,我都还是会喜欢。”

小茜大姐笑了。虽然它的脸很恐怖,可是笑颜却无比温柔。

小圆的母亲是在强烈的歇斯底里之下杀害小圆的。

虐待小圆一事,让母亲的精神彻底地开始疯狂了。母亲经常因为琐碎的事情大发雷霆,接着就对小圆拳脚相向,或是弄坏东西。

那个时候也是一样。因为某事而开始歇斯底里的母亲,掐住了小圆纤细的脖子,然后重重地将他摔到庭院的地上。小圆的头受到重击,几乎呈现濒死状态。

那一瞬间,躲在庭院角落的小白立刻袭击母亲,咬断了她的头颈,杀死了她。可是,小白也被附近目击的民众当场扑杀了。听说当时小白没有逃走,也没有抵抗,就这么被活活打死了。

“为什么?”

“因为它放不下小圆。”

为了不让小圆幼小的灵魂流离迷惘,于是小白便决定让自己也死掉,变成灵魂好守护小圆。

“原来如此……所以小白才会一直跟小圆待在一起啊!”

小白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叫到,便看着我摇摇尾巴。

母亲温柔的脸在我眼前浮了出来。

可以为之舍命的爱。就算种族不同,但是我想小白绝对就是小圆的“妈妈”。

“咦?可是刚才一色先生不是说小圆的母亲要来吗?”

诗人点头。

“小圆的母亲要来——为了杀死小圆。”

“什么?”

“那个东西利用憎恨小圆来保全自己。即使人已经死了,她仍旧没有从这个执念当中逃脱。”

小圆的母亲是个只能“憎恨小圆”的人。那就是她的全部。所以就算死了,还是没办法脱离这样的想法。就算死了,她还是想要虐待小圆、杀死小圆、追捕小圆。

“怎、怎么会……”

我说不出话来。某个东西揪着我的胸口,让我有种反胃的感觉。

小白为了守护小圆不被母亲的怨灵伤害,便带着小圆来到祭祀山神的“大神神社”。

“因为所有的犬族好像都是山神的眷属。小茜大姐是替山神工作的山犬,换言之就是狼啦!人家不是都说,狼是侍奉山神的灵兽吗?”

小白向犬族的神明“大神”求救。可是因为小圆的灵魂已经不洁净了,大神无法允许将他留在圣域里面。

本来,小圆和小白都该因为污染圣域的罪名而被当场处死的,然而当时替他们求情的,就是直接侍奉大神的灵兽之一的小茜大姐。小茜大姐那时才刚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大神为了让小圆远远离开圣域,才答应了奴家任性的请求。”

小茜大姐觉得小圆是人类,应该要得到人类的疼爱,于是便把小圆和小白带到“寿庄”来。就如同它所想的一样,生活在这里的小圆受到诗人、画家、秋音等每个人的疼爱。不过因为小茜大姐要侍奉大神,所以只能偶尔来探望小圆。

“小圆这个名字是我取的,因为他的眼睛圆滚滚的。”

替没有出生证明、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的小圆取名字的人,就是诗人。

“灵魂不洁净是什么意思啊?”

小茜大姐拉开了小圆的衬衣让我看。

“哇?!”

那里,在小圆细瘦的双肩上,有两个漆黑的手印。看起来就好像小圆背负着那个手印,或是那个手印箝住小圆的样子。

“这就是那个东西的执念形成的痕迹。”

我全身上下都起了鸡皮疙瘠。因为太恐怖了,我的胸口难受得让我发出了干呕。

为什么?为什么能够如此憎恨一个人呢?为什么非这么憎恨一个人不可呢?

“只要这个执念存在,那个东西就会一直在世上飘荡,然后一想到就会跑来杀小圆。”

“那、那像秋音之前做过的那种……那个,呃,‘驱除’呢?”

“要消灭那个东西很简单。可是这么一来,被那个东西的执念束缚的小圆也无法成佛。为了让小圆成佛,就得先让那个东西成佛才行。”

小茜大姐叹了一口气。

“好像就连龙先生也没办法说服那个母亲哦!除了等那份执念减弱之外,别无他法。随着时间流逝,总有一天母亲的执念也会变得淡薄。不先等母亲成佛,好净化小圆的灵魂,小圆就没办法上天堂。”

“为什么会那么……”

“因为对方是只和憎恶、痛恨这种负面的情感共生的人啊!除此之外,她找不到塑造自我的方法。”

“可是自己的小孩……”

“就是因为是自己的小孩。”

小茜大姐静静地说。

“会有如此强烈的灵魂束缚,就是因为一人是亲、一人是子……”

“……!”

这句话的份量,让我的胸口揪成一团,几乎让我无法呼吸。

愤怒掺杂着悲伤一涌而出。在某天,我无法活下来的爸妈留下了我这个孩子撒手人寰,他们究竟有多么不舍呢?只要一想到这点,我就完全无法原谅小圆的母亲。绝对无法原谅!因为自己是女人?因为自己比较软弱?因为男人也有错?这种借口根本都是屁话!不管有什么理由,我都绝对不会原谅她的!

但是,其中确实有母与子的羁绊。

那虽然是既讽刺又残酷的羁绊,但仍然是无论什么东西都无法取代的亲情连系。

虽然我百分之百不愿意认同,但是不管怎么说,母亲就是母亲。

(我已经……不再拥有的……母亲……)

温热的水滴滴落在我盘着的双腿上。

“……”

眼泪涌了出来,划过脸颊。

“呃……咦?”

我被自己竟然哭了这件事吓了一跳。我可是从来没有在人前落泪过。

“你想到自己父母的事了吗?”

诗人轻声笑了。那副笑脸太过温柔,害我的双眼深处好痛。

“唔……不是……”

我一紧张,便胡乱擦拭着眼泪。这时小茜大姐温柔地止住了我的手。

“不要揉,不然眼睛会肿起来哦!”

“……”

无论是模样还是声音,都不是人类,但是这个时候的小茜大姐,真的就是货真价实的“妈妈”。我的本能如此认为。

小茜大姐拿出怀纸(注:怀纸是日本古代的人们穿和服时,折叠起来收在怀中的纸张,用于摆放食物、擦拭、书写等。),静静地按压着我的泪水。某个温暖的东西包住了我。如同遥远过去的回忆一般,带着些许哀愁的怀念感觉在我的全身上下扩散。

“你的脸在笑哦!夕士。”

画家像是在嘲笑似的笑了。这么说着的画家,也称小茜大姐一声“妈妈”。大家一定都把小茜大姐看成“妈妈”吧!

不知不觉间,在小茜大姐膝盖上的小圆沉沉睡去。小白也把下巴放在小茜大姐的膝盖上,直盯着小圆的脸瞧。

原来如此,小圆的母亲只有孤单一人吧!可是小圆却有好几个“妈妈”:小茜大姐、小白、秋音、琉璃子,大家全都疼爱着小圆。诗人和画家、龙先生这些“爸爸”也有好几个。小圆无法从亲生父母得到的爱,现在大家全都尽心灌注在他身上——就算没有血缘关系,就算他的肉身早己不在这个世上。

虐待儿童、反弑父母,向父母撒娇的小孩、全副心力都寄托在小孩身上的父母……

对于现今世上的亲子关系,我一直都冷眼看待,这或许只是因为自己没有爸妈的缘故。老是着眼于不好的例子,或许也只是因为我希望能有“如果自己的爸妈还活在人世,一定不会这么做”的想法罢了。

但是现在,小茜大姐在这里,小圆在这里,小白也在这里。

能够超越人类,将人类双亲无法给予的爱全心付出的“非人类”都在这里。这样的事实摆在眼前,让我的眼泪无止尽地流淌着。许许多多的想法在我的胸口流窜。

真没用!好不甘心!人类把人类……而且还是自己的小孩……为什么不能好好珍惜他昵?。

就算小茜大姐和小白是妖怪又怎么样?比起那些愚蠢的人类,他们的存在高尚多了,不是吗?

但是诗人、画家、秋音等等的“人类”也在这里,我因为这个事实而得到了救赎。

“种族的隔阂并没有那么深厚。对我来说,不管‘爱的东西’是什么、不管是不是生物,我都还是会喜欢。”

小茜大姐的话,如今更让我感受深刻。

“是什么东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是怎么样的东西……”

庭院的那一边突然出现了秋音的脸。

“果然是小茜大姐来了!”

“秋音,你的打工呢?”

“提早下班了,因为藤之老师的式鬼来报告说看到那一个——了。”

“快要到这里了吗?”

小茜大姐点点头。

“藤之老师的式鬼是指?”

我询问秋音。

“藤之老师是月野木医院负责替妖怪看病的医生,也是我的师父哦!式鬼就是,嗯……听术者的命令去做东做西的神灵……你知道安倍睛明吗?”

“嗯,只知道名字。”

“听说那个人连开门、关门都是式鬼帮忙做的哦!”

“好懒散的家伙!”

大家全都因为我的这句话而笑了。

“好了,那就请安倍晴明多多指教了。我们来准备迎战怨灵吧!”

小茜大姐站了起来,把小圆交给秋音。

“小圆圆,跟姐姐一起去房间里玩吧!”

“小圆要怎么办?”

“秋音会在结界里面保护小圆。夕士啊,你也一起待在那里好了。那个东西非常丑陋恐怖,不是什么非看不可的东西。”

每年三、四次,每当小圆的母亲来到这里时,小圆都会在秋音房间的特别“结界”里被大家守护着,好像是类似恶灵绝对无法对其出手的防护罩一样。这段期间,小茜大姐和龙先生就会把母亲赶回去。

最重要的是,这里本来就没办法搞什么卡通啊、漫画里面出现的“大战”。小圆的母亲似乎没办法进入这栋公寓本身所拥有的结界里,只能在大门附近打转而己。

秋音抱着小圆走了,小白跟在他们后面。

“一色先生要做什么呢?”

“我们每次都在观摩。”

“把怨灵当作下酒菜,喝个痛快。挺有趣的吧?”

画家咧嘴一笑。

“那个……我也可以观摩吗?”

大家都看着我。

“如果你只是想看恐怖的东西的话,我劝你还是放弃比较好哦!夕士。”

“虽然没什么华丽的花招,不过这可是真枪实弹,不是特效。”

我点点头。我想看看小圆的母亲。原因我也不知道,或许真的是想看看恐怖的东西吧!

小茜大姐那红褐色的锐利目光中带着悲伤,直愣愣地看着我,最后终于点了头。

“可以吗,小茜大姐?”

对着这么说的诗人,小茜大姐又点了一次头。

“好吧。这也算是学习嘛!”

画家笑了。

“很严苛的学习呢!‘妈妈’真是坏心眼。”

“打扰了。”

庭院前方又出现了,人影。

“哇!”

我看到之后,想也没想地立刻向后跳。

在后廊出现的是用两只后脚站立、穿有绣着家纹和服背心的两只狗。那两只狗毕恭毕敬地寒喧道:

“在这种地方真是失敬。小的是代表附近的犬族,来向小茜大姐致敬的。”

“这是鹿肉和夏天的时蔬,请各位一起享用。”

大大的竹篓里面装了满满的肉和蔬菜,接着它们还拿出了一壶酒。

“哦哦,是生鹿肉,生鹿肉耶!”

“蔬菜就烤来吃吧。这个茄子看起来也好——好吃哦!”

画家和诗人连看都没看穿着家纹和服背心的狗一眼。想必,这也是常有的状况了吧!

“原、原来如此。侍奉犬神的小茜大姐比一般的狗伟大,所以它们才会来打招呼。”

我如此对自己说明。

“每次都这么客气呢!”

“哈哈——”

穿着人类服装的动物,用着人类的语言交谈着。

“……日本古代故事……”

这么一想之后,眼前的光景看起来就变得满温馨的了。看到拼命说服自己的我,诗人和画家还是那副老样子,耸着肩膀讪笑着。

看到新鲜的食材,琉璃子也大大发挥了她的手艺。并排放在后廊的料理,简直就像从美食杂志上面剪下来的照片一样。

切得整整齐齐的夏季时蔬,全都用高质量的小型炭火炉烤过,沾上柑橘酱汁、芝麻酱和食盐就可以食用。鹿肉则准备成生鹿肉片、甜味噌拌鹿肉还有烤鹿肉,而且每道料理都装在铺着竹叶的大盘子里,旁边还装饰着可人的黄色花朵。虽然每次都是这么丰盛,但我还是要说,这真的是每个细节都完美无缺的作品。其它还有盐烤鲇鱼、凉拌芝麻豆腐,小巧可爱的器皿里还放着柜涂(注:柜涂是将蒲烧鳗切成小段放在白饭上食用的名古屋乡土料理。)。

“真不愧是……琉璃子!你白皙的十指就如同交织出美妙乐章的指挥棒、彷佛阿拉寇妮的天球(注:阿拉寇妮是古希腊神话中一位非常会织布的少女。天文学上就将以地球为中心,以无限大为半径,内表面分布着各种各样天体的球面称为天球。诗人是形容琉璃子的手艺就像阿拉寇妮织出来的世界一样美丽。)一般,生出至高、神秘和惊愕……对吧?”

看来,诗人对着层出不穷的艺术品送上了赞美之辞。画家无视这样的诗人,不停地在杯中倒入美酒,一杯杯往嘴里送。

“什么东西这么香啊?”

古董商人突然现身了。

“哎呀哎呀,这不是小茜大姐吗?您还是一样美艳动人……”

古董商人牵起小茜大姐的手,恭敬地吻了一下。这些言行看起来全都假得要命,而且感觉好像是故意的。真是个完全看不出真正心思的男人。小茜大姐也露出了苦笑。

“你也是一点儿也没变呢!古董商人。”

“托您的福。今晚是‘那个东西’来访的日子吗?”

“嗯。”

“分你喝吧,古董商人。”

画家递出杯子。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对了,我这里有盐渍龙眼珠,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啊?”

“才不要。”

大家全都笑成一团。真是愉快的一刻啊!我完全无法想象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是残酷又悲伤的。

夕阳西下,西边的天空被染成了一片红紫色。

我不经意地一看,发现一只白鸟在庭院上空盘旋。

“哈哈,那是龙先生的使魔吧!”

古董商人抠着短短的胡子说。

“使魔?”

“就是式鬼。”

诗人为我解说。

“啊,秋音说过……我记得好像是听术者命令的神灵……之类的。”

“如果没别的工作要做的话,他应该是会来的。在龙先生自己没办法来的时候,总是会像那样派式鬼过来。那就好像是龙先生的分身哦!碰到情势危急的时候,就会帮我们奋战。”

奋战?难道真的会跟卡通或是漫画一样,发生“大战”吗?我果然搞不太清楚。这是另一个世界的话题。

“啊,来了呢!”

画家简洁有力地说。

“!”

小茜大姐的表情猛然一变,耳朵向后倾倒,发出锐利光芒的眼睛瞪视着门口。

我也朝着门那边看了过去。住宅区沉浸在紫色里,在街灯渗出的点点光芒之中,一个黑色的不明物体移动着。

那像是墨水流过紫色的空间一般,有一股混浊的、像是黑色烟幕的东西,摇摇晃晃地朝着这里接近。

空气在瞬间凝结,异样的气息包围着公寓。刹那间,鸡皮疙瘩爬满我全身。刚才还在房间和庭院窸窸窣窣的妖怪们也全部一哄而散。诗人和画家,甚至连那个古董商人的眼神都变了。除了凝重的态度之外,他们的目光中也充满了紧张。

空间里的灵气增加了,大概是因为小茜大姐的灵气升高的关系。这种事情,就连我都知道了。胸口有种被绑住的感觉。在强大的灵气笼罩下,我好像就会有头痛和反胃的感觉。

黑色的烟幕在门口出现了,摇摇晃晃地,就像黑色的火焰一样。人类的剪影在其中浮了出来。

“!”

是女人。不过能看出这一点,是因为她身上那条好不容易才穿住、看起来很像裙子的东西。她的全身上下都破烂透了,头发乱七八糟,瘦得跟骷髅一样,皮肤脏得漆黑,双手无力地垂着,表情呆滞。

“那就是……小圆的母亲……?”

“很惨吧?”

看着我扭曲的表情,诗人说。

“刚开始的时候还比较像人哦!随着年纪增长,她也渐渐崩溃了……等到变得跟破抹布一样的时候,她还会来吗?”

诗人的这番话,总让我觉得心头闷闷的。年年逐渐崩溃的“人”的形体,那到底具有什么意义呢?驱使女人变成这副模样以及使她这样行动的,究竟是什么呢?

女人一边晃着残破的身体,一边频频朝着门里头窥视。很明显的,那就是一副在寻找什么东西的样子。然而,就在她伸出脚踏进门内的瞬间,青白色的火花便在空间里劈里啪啦地四处飞散,女人则像是被火光弹开了似的向后退。她无法进入“结界”里。不过即便如此,女人还是在门口晃来晃去,不停地意图要进来,也不停地被弹开。那模样就好比坏掉的人偶一样;别说是女性的尊严了,在她身上连一丝丝人类的尊严都感受不到。

多么悲哀、多么可笑、多么丑陋的模样啊!人类的灵魂,竟然可以堕落到这种地步吗?

“真是太可悲了……这竟然是想见孩子的母亲的模样啊!”

古董商人心有所感地喃喃说着,我则觉得有点反胃。

“啊——”

女人开始发出呻吟声。她伸出双手,激动地抓着空间。一头撞向结界之后,她再度被弹开。然后她用力地挥动手脚,歇斯底里的症状开始了,即使死了还是一样!

“呜啊——啊——”

女人一边发出令人听不下去的吵闹声音,一边哭喊着。那个样子,简直就像……简直就像对无法见面的亲生孩子有多么深的爱恋似的。就在这么想的瞬间,我吐了。

“所以我才叫你不要吃那么多嘛!”

画家冷冷地说。

“呜——啊——噫——”

“唉,真是令人不快。”

小茜大姐站了起来。它皱起了眉头,表情真的就跟生气的狗一模一样。

“滚!这个丢尽雌性尊严的卑劣家伙!”

小茜大姐的怒吼就像是雷鸣一样轰隆隆地响着。结果还真的成了落雷,咚的打在女人的脚边。女人被吹走了,我们也飞了起来。庭院中的空间流窜着细细的电气。小茜大姐的身体发出了类似蒸气的鲜红色气体。

“哦,可以看到它的斗气了呢!”

“啊——真恐怖。”

虽然看起来悠悠哉哉的,不过画家和诗人吐出来的气息都很沉重。古董商人则是夸张地缩起肩头。

“因为是母亲对母亲嘛!再也没有比这个更恐怖的对战了。”

女人晃悠悠地站起来之后,茫然地呆站了一会儿。那副模样就像是智能不足的人一样,大大张开的嘴巴里流出了口水,眼睛也失焦了。

诗人一面照顾着我,一面对我说:

“‘那个东西’已经没有人类的思维和情感了。连自己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徘徊都不知道。可是即使这样,她还是有对小圆的执着。在茫然徘徊的时候,只要一想到小圆的事,就会驱使她到这里来。”

什么都忘记了,连自己已经死掉、自己曾经是人类都忘记了,她竟然还记得小圆,竟然只记得要杀小圆。天底下有这种执着吗?

“就是因为是母亲和孩子……”

我回想起小茜大姐的话,胸口突然紧缩了,好像从腹部深处到喉咙全都被紧紧绑住般的痛苦。琉璃子替咳个不停的我送上一碗清汤。

不久之后,女人就像来的时候一样,摇摇晃晃地消失在黑暗的夜色中。她应该还会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在那一带继续徘徊一阵子吧——直到某一天,她又突然想起小圆的时候……

女人离去之后,四周便恢复了平静。龙先生在空中飞舞的式鬼也消失了。庭院的各处再度传来了虫鸣,散发朦胧光芒的水母也开始飘浮了。

“啊!这次也平安无事地结束了。”

大家好像也都从紧张当中释放了。宴会重新开始。

“你还好吗?夕士。”

小茜大姐问我,声音中夹带的柔情,让我觉得心头好似突然揪在一起了。光是沉默地点头,就让我费劲了心力。

“夕士还是先去休息比较好哦!”

诗人这么说之后,小茜大姐也点了头。

“那么……我就先失陪了。”

“啊,夕士,我送你今晚好眠的护身符吧!这是‘妖精王的做梦石’,可以让你做个好梦。”

“呃,谢谢你。”

古董商人给了我一个小小的粉红色石头。我露出苦笑。

“夕士。”

小茜大姐静静地摸了我的头。

“日后,小圆也要麻烦你多多关照啰!”

温柔的声音,温柔的手——这是“妈妈”的声音和手。心头百感交集的我深深地低下头,然后离开了起居室。

通往二楼的楼梯不知道为什么长得不得了。我觉得脑袋好像麻痹了一样。

秋音的房门映入眼帘。

我像是被吸过去一样往那里走去,接着打开了门。

“啊!夕士。”

秋音横躺着在看书,小圆则在秋音的棉被里睡觉,小白也贴在小圆的身边睡着。

“你该不会看了那个吧?你很坏心耶!”

秋音和往常一样,露出了开朗的笑容。

这里没有不好的东西,没有悲伤的东西,没有丑陋的东西。这里有的是安稳、温柔、温暖……

“夕士?你怎么了?”

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怎么了。

只是眼泪不停地流出来、流出来,根本停不下来。从内心深处挤出来的呜咽变成眼泪落下,不停地、不停地……

沉沉睡着的小圆,他的睡脸是如此天真无邪、如此可爱。我死也不愿意把他交给那个怪物。我了解发出雷鸣似怒吼的小茜大姐的心情。

可是,失去人性、失去一切的女人却只记得自己的孩子,而且光靠这份记忆,女人就可以找到孩子的身边。碰不到孩子时,女人呼天抢地地哭喊、粗暴疯狂,她的确是对自己亲生的孩子有所依恋。

那份“想念”竟然不是出自爱子之心,真是太令人难过了。

就是因为成为“母子”,才能织出奇迹似的羁绊。毫无疑问地,女人和小圆是连结在一起的。即使变成了怪物,即使在那之前身体就先毁坏、变得跟破布一样,女人还是一定会来这里;即使被结界阻挡、即使被小茜大姐的落雷打中,女人一定还是会来这里——为了“杀了我的孩子”。那个样子,真是无上的丑恶、无上的悲哀、无上的恐怖。让女人变成这样的,就是她对小圆的想念。

这当中,没有爱的存在吗?

就算只有一小块碎片也好。

就算只有一小块碎片也好,难道在某个地方、在她连自己是女人都无法意识到的内心某处,都没有“身为母亲的感情”吗?

一定有的——我想。

一定有的——我如此祈求并祈祷着。

什么都不知道、毫无罪孽、安稳睡着的小圆,睡脸虽然可爱,却很悲哀,悲哀得令人心疼。

我任性地思念起妈妈来。因为知道就算想见面也不可能见得到,所以我总是尽量不去想双亲的事。但是,我现在好想见见妈妈,好想见见爸爸。

我好想你哦!妈妈。

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

秋音用双臂悄悄地搂住了我,她柔软的胸口让我的心情平静了下来。

她默默地拍着我的背,就好像母亲哄着孩子一样。

虽然很难看,但我还是忍不住痛哭失声。现在的我,只想好好哭一哭。

爸妈去世三年来,这是我第一次放声大哭。

那天晚上,我梦到了爸爸、妈妈。

在温暖的阳光照射下,爸爸、妈妈和我去花田野餐。一边吃着妈妈做的便当,已是高中生的我和他们两个人聊天,说着各式各样的话题。长谷在中途加入了我们,大家都一直笑着。

映照着朝阳的彩绘玻璃散发出七彩光芒。

窗户旁传来了小鸟的鸣叫声。一定是青色的鸟儿们。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和爸爸、妈妈、长谷他们说了些什么,不过幸福的感觉仍然残留在我的身体里。心情真是非常满足。

然后我突然发现,自己的手里握着古董商人给我的“做梦石”。只不过我不觉得自己的梦跟这颗石头有什么特别的关系就是了。

“话说回来,‘在花田里野餐’什么的……难道我有少女情怀吗?”

我苦笑着,面前突然有某个白色的东西动了一下。

“小白?”

小白站起来之后,猛舔我的脸。

“咦?你一直待在这里吗?”

小白走到门口,抓了抓门,好像是在说:“帮我把门打开。”我打开门,刚好秋音也从她的房间走了出来,怀里抱着小圆。小白朝着她的脚边贴了上去。

“啊,夕士,早啊!”

“啊,早安。”

因为昨晚的事,我难为情地搔了搔头。这么说来,我的记忆在那之后就消失了。自己究竟是怎么回到房间里的呢?

“昨天晚上,我把夕士托给小白了哦!”

秋音笑着说。

“咦?”

“再怎么说,我也不能让你黏着我睡觉吧!我跟小白说,小圆就由我来照顾,麻烦它照顾一下夕士。”

小白当了我一整个晚上的“妈妈”。

“是哦……对、对不起,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秋音没放过一个劲儿不好意思的我。

“没错、没错。夕士也真是的,竟然哭累就睡着了,像个小婴儿一样。还是阿明先生把你抱回房间去的呢!”

“……真的假的?”

这下子我可麻烦了。像什么话嘛!在女生的怀里哭累了,就像小孩子一样被人抱上床睡觉。长谷要是知道了,不知道会怎么说我。看着这样的我,秋音放声大笑。

昨天晚上的事情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妖怪公寓”的早晨一如往常地爽朗、安稳。

“早啊,夕士。睡得好吗?”

“早安。”

我对着诗人和画家深深地低下头。

“昨天晚上真是不好意思……受你们照顾了……对不起。”

诗人和画家彼此对看了一眼,接着轻声笑了。

“你学到不错的东西了吧,夕士?跟小茜大姐说的一样呢!”

“……”

诗人的话总是会让我有种不可思议的感慨。

“你啊,给我再增胖一点。个子那么高,体重会不会太轻了一点啊?”

画家这么说。我的脑海中浮出“被人抱着的自己”的模样,直冒冷汗。

“……来这里之后,我已经变胖一些了,因为琉璃子煮的饭很好吃。”

“对吧!来来来,我们来吃好吃的饭吧!”

秋音替我端来了我的伙食。

盐烤鲭鱼、烩茄子和柴鱼、菠菜炒香肠、海带芽味噌汤,还有把昨天剩下的鹿肉制成的卤肉浇在饭上,旁边再打一颗蛋,成了卤肉蛋饭,太好吃了!

山田先生在看报纸的运动版,佐藤先生则是一边注意着时间,一边享用着琉璃子做的超级好吃的早餐。小圆坐在喝着咖啡的画家膝盖上。诗人享受地啜饮着茶,我和秋音则扒着大碗的饭。

在这样的时光中,小圆的妈妈仍旧无法成佛,四处徘徊走动,然后终有一天会回到这里吧。大家并不是忘了这回事,也不是假装不知道。在看着那丑陋悲哀的怨灵时,大家的眼睛都是真挚的,有愤怒,也有悲伤。

不过就连这个,大家还是把它当作“现实”来接受,当作自己“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而对无法解决的事情时,即使一己之力无法帮上什么忙,大家还是相信事情总有转圜的一天,把它看作自己的日常生活。

悲伤的时候,就尽情悲伤。

生气的时候,就尽情发火。

虽然这么做,不见得能解决什么问题。

但是透过这些行为,无法解决的事情就会变成自己世界的一部份,“存活”下来。那是确确实实会让自己的世界更开阔的。

再过不久,我在这间“妖怪公寓”的生活就要结束了。

在那一天、那个洞窟澡堂里、那个玄关前面,我所拥有的常识和知识都瓦解四散了。被突然发生的“不可思议的现实”撞个正着的我,什么都无法相信,但是即使如此,事情还是没有改变,除了接受之外别无他法的我,最后还是放弃了。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觉得在这里发生的“不可思议的现实”,已经成为自己的血肉了。我在这里惊讶、烦恼、哭泣、欢笑、学习。看见的、听见的、感觉到的、思考过的东西,全都渗进我的身体里,就在我的世界里活着——我有这种感觉。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这个暑假能够永远不要结束。因为一到九月,我就得马上搬家了。

想着“好想永远待在这里”的自己,总觉得有种类似羞赧、可笑的温暖心情。

那天下午,我侧身躺在清凉的后廊上,和诗人喝茶、聊天。

“这个茶真的好香哦!”

“听说是荞麦茶,和蕨饼的味道超合的~啊~真是美味。”

“喂——稻叶——!”

“!?

忽然,从玄关处传来了耳熟的声音。我跳了起来。

“竹……竹中?!”

飞奔到玄关之后,果然看到竹中站在那里。

“来了、来了!嗨!”

“诶、诶……你是怎么啦?为什么突然……”

我手忙脚乱地把竹中拉到外面去。

“因为你都不招待我来啊!”

“我也有很多事情要……”

到了外头之后,我吓了一大跳。那里站着五、六个男生,大家的手上都拿着香烟和酒。他们的脸我全都有印象,就是前阵子在汉堡店里看到的竹中的朋友。

“竹中?”

竹中露出了惹人厌的笑容。一阵子没见,他的表情已经完全不一样了。眼神灰暗,用那副高高在上、瞧不起人,可是却又带着些许自卑的目光直盯着我看。我的感觉在不知不觉间开始变得不太对劲。我自己的眼神可能也好不到哪里去,所以才会常常被一些小混混找麻烦,可是竹中目光中的讨厌感觉,毫无疑问,绝对是来找碴的眼神。不过,我也开始“变成想打架的眼神”,好想大喊一声:“你那是什么眼神啊!”然后冲过去揍他一拳。

接着,竹中又用和那副眼神一样讨厌的口吻说:

“因为在搬到宿舍之前,我想看看你的房间嘛!我们没地方好去啊,稻叶。外面那么热,能不能让我们在你的房间住~一下啊?”

毫无羞耻心的态度。其它那些家伙也都露出了贼笑,令我毛骨悚然。

“你的房间是202号房嘛。来,走吧!”

那些家伙开始迈出步伐。

“等一下,竹中!”

“啊,对了、对了,大美女琉璃子在哪里呀?好想要她帮我们弄个下酒菜哦!好想要她来陪我们喝个酒,然后再顺便做些好事——哈哈哈哈!”

竹中他们呵呵笑着。我一把抓起了竹中的衣领。

“你够了没啊,竹中?这样子未免也太随便了。”

竹中粗鲁地拨开我的手。

“要好好珍惜朋友哦!资优生。忤逆我们的话,可是没办法待在学校的。”

“你到底想干嘛?你以为人多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

竹中哼笑一声,好像在说:“那有什么不对的。”

仗势欺人的“假不良少年”。他们本人可能只是装出不良少年的样子,可是说到底,还不就是一群独自一人成不了事的家伙们聚集在一起罢了。

一看到这种基于“因为不良少年看起来比较帅”、或是“因为这样很好玩”等等原因,而在暑假混在一起的轻浮家伙,我就一肚子火。这种家伙连“觉悟”这种东西都不知道。

“不过就是酒跟香烟,你别那么大惊小怪嘛!真是难看。我们也可以教你很多东西的啦!你的酒量也不错啊,不是吗?跟大家一起玩吧!”

看来我似乎也被竹中他们视为“伙伴”了。虽然我在学校很认真,不过他们大概是觉得我其实太过压抑自己了,所以看起来才会这么忧郁。那是因为我的眼神太狠,就连要人客套地说“你的眼神很平静”大概也没人说得出口,而且有时候言行举止会变得很胡来,要是被人认为“那家伙好像很想大闹一场”,我也无可奈何。

可是他们小看我了。我心中怀抱的不满和不安,根本是这些家伙们想都想不到的。在学校认真学习,可是和我的生活大有关系的。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能表露自己的“真心”。

面对竹中那副瞧不起人的眼神,我也毫不犹豫地瞪了回去。竹中的表情稍微扭曲了一些。

“别把我跟你们这些只会装模作样的家伙混为一谈。连什么是真正的虚张声势都不知道还在那里大小声。虚张声势也要有所觉悟的,竹中。你们做得到吗?你们这些家伙,只是在玩单纯的流氓游戏吧?明明是一群除了装坏之外就无法表现自己的家伙,还说什么‘我们也可以教你很多东西的啦’!”

竹中的脸瞬间胀红。

“你这混蛋!”

竹中朝着我飞扑过来。

“我就是最讨厌你这点,稻叶,老摆出一副‘我是大人’的死样子!”

“你以为我喜欢这样啊?”

我抓住竹中揍过来的右手,然后朝着他的左脸挥出一拳。竹中软趴趴地跌了出去。

“脚和腰都没什么力哦!竹中,你要不要考虑去送货公司打工啊?”

竹中似乎终于发现我的“本质”和他想象中完全不同了。不过他还是重新瞪大了惊讶的眼睛,朝着我飞身扑来。

“混蛋——!”

他的行动似乎惊醒了其它家伙们,于是他们也一起向我冲来。

“上啊!”

“快点把他制伏!给他好看!”

一对六的混战展开了。果然,要同时跟六个人对打还是很吃力的。

“有自己的风格是不错,不过你多余的动作太多了哦!稻叶。”

长谷那张冷静的脸在我的脑海中浮现。

遵命遵命。在合气道四段的你眼中看来,我的拳法应该是根本乱无章法吧!

一边回想着这些事情,一边和那些家伙对于的我,竟然有种不可思议的舒畅感觉。这个时候,我听到了一阵突兀的欢呼声爆出来。

“耶——夕士!好帅哦——!”

我的头上传来夸张的崇拜尖叫声。我抬头一看,发现麻里子从二楼的窗户探出上半身来看着我们。她旁边还站着古董商人,而且两个人手上都拿着红酒杯。

“搞得盛大一点哟,少年们!干杯!”

干什么杯啊?!

“不要把别人的灾难当作下酒菜啦——!”

我想也没想地喊了回去。结果古董商人的心情似乎变得更好了。

“原来那就是你的本性啊!夕士。看起来还真像个男子汉呢!”

“脸蛋那么可爱,个性竟然那么狂野,是我喜欢的类型哦!”

麻里子送了个飞吻过来。啊啊啊,这些人真是的。

就在这个当儿,挥出去的拳头扑了个空,我也漂亮地摔了一跤。一群人立刻压到我身上来。

“完了……”

正当我这么想的瞬间——

“吵死了!小鬼!”

一个声音突然贯穿我的脑袋,接着所有的人全都飞了起来。受到灵波攻击的身体,因为恐怖和惊愕而动弹不得。庭院在一瞬间静了下来。

然后,四个穿着和服的矮胖男人大摇大摆地从玄关走出来。每张脸上都只有一个眼睛,而且口中还生着大颗的獠牙,正是如假包换的“鬼”。

“啊……他们该不会就是一天到晚在打麻将的那些家伙吧?第、第一次看到,原来他们都是鬼啊!”

这是那些埋头躲在屏风后面、沉默地打着麻将的家伙们第一次登场。他们恐怖的程度,完全不输给小圆的母亲。跟图画上的鬼一模一样!

“那是什么东西啊……绒毛娃娃?”

竹中他们根本搞不清楚状况。那也是当然的吧。就算鬼真的出现在眼前了,谁都不会马上相信那是真的。不过在四个鬼一同睨视着竹中他们的时候,周遭的空气瞬间一变。

阳光减弱、大气惴惴不安地波动着,刮起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凛冽空气。在不知不觉间感受到异常气氛的身体,开始喀哒喀哒地颤抖起来。

“怎么了?怎么回事啊?”

我彻底感受到了。

“都在!”

除了四个鬼和麻里子、古董商人之外,其它肉眼看不到的妖怪们……都在!公寓里、墙壁上、盆栽里、地面上、树荫下、天空中,以及竹中他们的身边,充满了“某些东西”的气息。这些家伙们全都盯着我们看。被这几百双眼睛瞪视的竹中他们,全都发起抖来。

然后,诗人快步走了出来说:

“你们啊,为了自己好,还是不要对夕士动手吧!在这个世界上,是有绝对不可涉足的领域的。你们还这么年轻,应该不希望自己的人生被搞砸吧?是不是呀?”

诗人这么说完之后,露出了笑容。那张跟涂鸦一样装傻的表情别具意义,看起来最是可怕。

竹中他们鬼鬼祟祟地向后退,打算逃走。然而,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的画家,早已双手抱胸,杀气腾腾地站在那里了。

“把别人家的院子弄乱,还想大大方方地逃走啊,小鬼?”

画家把双手手指的关节折得劈里啪啦响,双眼也闪闪发光。看来他很乐在其中。竹中他们那些假不良少年也知道,这才是真正猛者的压倒性魄力!

“死小鬼说什么烟酒,真是不要命了。天罚——!”

画家真的在一瞬间揍了竹中他们一行人——每一个人。虽说和我打过之后,他们都已经有点疲累了,但是这身手未免也太快了,身段也华丽得不得了。要说武术的话,长谷也算很厉害,但我觉得画家比他强好几倍。

“这可是……累积了相当多的经验呢!”

在瞪大了眼睛的我旁边,诗人笑着说。

“自己还不是从小就抽烟喝酒。明明只是想打人嘛!深濑也真是的。”

在二楼的窗口,麻里子和古董商人开心地拍着手。不知不觉间,和四个鬼同时出现、充满着庭院的可疑气息也消失了。

“在个人画展的会场,他也偶尔会乱一下,摔椅子啊、翻桌子什么的。还有画迷是专门来看他大闹的呢!”

“好像重金属乐团的演唱会哦!”

诗人把浸湿的毛巾递给我,我用来擦掉鼻曲和嘴角的血迹。

竹中他们拖着瘫软的身体逃走了。明明浑身是伤,走路还摇摇晃晃的,可是就是逃跑的速度特别快!真是名副其实的“夹着尾巴逃跑”。

大闹了一场以后,还从小鬼身上搜刮了酒和香烟的画家,看起来满足得不得了。他托起我的下巴,仔细端详我满是淤青的脸之后笑了。

“你的男子气概指数增加了哦!夕士。”

我也笑了回去。

“嗯。”

“什么什么?发生什么事了吗?”

抱着一颗大西瓜的秋音睁大眼睛站出来,看了看我们,然后又看了看逃走的竹中他们。

“嘿嘿,稍微来了个妖怪、人类连手攻击。”

这么说完之后,我们全都捧腹大笑。

暑假结束的黄昏,我和公寓的居民们在前院举行了盛大的烤肉晚会。

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超大型烤肉架上,放满了大量的肉类和蔬菜。

“烤肉就交给我吧!”

画家这么说。出人意料地,他对野炊相当擅长。

“因为深濑是‘旅行画家’,露营对他来说根本就是家常便饭了。”

“与爱犬一起迈向一段一段的旅程,感觉真棒。”

“嗨——欢迎回来!”

“佐藤先生,今天好早哦!”

“我可是一口气把所有的工作解决之后就赶回来了哦!哇——味道真不错!”

“久等啦,啤酒来了!冰冰凉凉的哦!”

佐藤先生和麻里子、公寓的居民们,还有那些外型不像人类的东西开始一一聚集过来了,简直就像是万圣节晚会一样。

“我带酒来了。”

“打扰了。”

“哦哦,请请请。玩得开心点哦!”

面对不管怎么看都不像人类(脸是人脸,但是从和服袖子里伸出来的却是毛茸茸的手)的东西,我笑脸以对。并不是因为我觉得“反正这已经是最后一晚了”,所以就自暴自弃的缘故。今天晚上,这栋公寓为我办了送别会。我是主角,所以我想好好扮演自己的角色。

从外面来的妖怪们全都带了一瓮瓮的酒、鱼干和水果来。听说要参加这种集会,只要带些伴手礼来,就可以被视为伙伴。

“打扰了。”

穿着绣有眼熟家纹的和服背心的狗来了。

“小的是代表小茜大姐前来的。请收下。”

它们递出一尾完整无缺的漂亮鲷鱼。

“小茜大姐派你们来的?”

礼物上面还附着一封信。是小茜大姐给我的信,一首短歌。

前进路并非只有一条奴家不会忘却你的身影

“哦,真不愧是妈妈,好风雅呀!”

“它说不会忘记你哦!夕士。”

我沉默地点点头,澎湃的情感充满了胸口。为了这种小事情,竟然特地……

“请替我……请替我向小茜大姐道谢。”

我对着狗使者深深地低下头。光是这么做,就已经让我费尽心力了。我完全想不到自己该如何用字遣词、该如何回礼。明明今后可能不会再见面了啊!

“这是琉璃子给你的。”

秋音交给我的是一个大盆子,里面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小碗和小碟子。是外表看来就很漂亮的炖煮和天妇罗。客人们全都兴奋起来了。

“这也是琉璃子特制的。”

山田先生搬过来的是堆得像小山一样高的饭团。

“哦哦,是三角饭团。”

“三角饭团!”

妖怪们中,有好些家伙非常喜欢三角饭团。听说米好像是有灵力的吧!

不久之后,开心地咬着三角饭团的家伙们,还有与古董商人鬼鬼祟祟地聊着天的妖怪们,全都在一瞬间朝着门的方向看去。

“这是……”

我也看着门那边。一个黑色的人影突然出现了。

“嗨,大家好。大家都玩得很开心呢!”

“龙先生!”

果然是龙先生。我飞奔了过去。

“我可是带了压箱宝来了,也让我加入大伙儿吧!”

“你也来了。”

“幸好还来得及。要分离了呢!夕士。”

龙先生的眼神和声音依旧充满了力量。当他说“要分离了呢”的时候,各式各样的回忆闪过我的脑海中。来这里时的惊讶和迷惘;和龙先生、诗人、秋音聊天;小圆、小白和小茜大姐的事。

“……嗯。”

龙先生温柔地摸摸我忍不住垂下的头。

“龙先生,好久不见。”

“嗨,秋音。还有在修行吗?”

在大家彷佛看着明星似的目光中,龙先生优雅地前进着。也有一些妖怪偷偷摸摸地逃走了。

“龙先生,你带什么来啦?哎呀,是山女鱼(注:山女鱼,又称佳鱼,是日本樱花钩吻鲑的一种。),真是太棒了!”

“烤来吃,烤来吃。”

“我觉得生吃比较好……”

就在大家再次喧闹起来的时候,古董商人向龙先生递出一杯很像是鲜血的酒。

“要不要来杯巴特里伯爵夫人(注:巴特里伯爵夫人(ElizabethBathiry),人称“血腥女伯爵”,她相信人类的血液能使她保持年轻,据说她大约杀害了六百五十个人,并且喝他们的血。)的鲜血呀?”

“你还真是老样子呢,古董商人。”

龙先生露出苦笑。也只能苦笑了吧。能让龙先生露出苦笑,还真是有一套。

“你也没什么改变,真是令人高兴,‘东洋的蓝色珍珠’,艳丽的淡蓝色。”

古董商人一边说着,一边顺顺地摸着龙先生的头发,然后拆掉了绑住头发的绳圈。龙先生的长长黑发唰的滑落肩头。

“真是跟人鱼一样的头发呢!”

古董商人抓起一缕龙先生的头发,然后直接印上了自己的吻。我呆若木鸡地望着这一幕。

“能不能别称为淡蓝色啊?”

龙先生一边轻轻地拨开古董商人的手,一边说。

“……还有,也麻烦你别偷我的头发好吗?”

古董商人被龙先生握住的右手上,缠着两根长长的头发。

“偷……头发?”

“只是一两根头发而已嘛,有什么关系?”

“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工作用具。”

“头发?”

“那叫做灵发,头发里面寄宿着灵气和灵力。”

出面解说的人是秋音。

“《咯咯咯的鬼太郎》里面也有出现过。”

诗人补充。我听完之后拍了一下手。

“哦哦,妖怪天线(注:在《咯咯咯的鬼太郎》故事中,主角鬼太郎的头发会在感应到妖怪存在时发光立起来。)!”

“能不能不要把我跟那个东西混为一谈啊,一色先生?”

“原来你有这种自尊心哦?龙先生。”

“这头发还卖得很好哦!像这样,嵌在水晶摆饰里面,欧洲的贵族夫人们不管多少钱都会买。”

古董商人一边这么说着,一边让我看了摆饰。水滴形的水晶和台座之间,夹着一根固定成“8”字型的头发。

“不要随便把别人的头发当成商品!”

龙先生很难得地大声说。

“你到底打算给我多少酬劳啊?”

“原来是在不满这个问题哦!龙先生。”

“呃,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啦!对不对,一色先生?”

如同相声一样的对话,让我看得目瞪口呆。彷佛仙人一般的龙先生,好像电突然变得比较容易亲近了。我忽然觉得好有趣,一个人呵呵呵地笑弯了腰。

夜越来越深,非人类的气息也越来越浓厚。酒和小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烤肉网上不断地出现肉和蔬菜,让来访的客人们个个活力十足。大家喝着酒,嘴里塞满了菜肴,高声谈笑,模样看起来真是非常开心。

“是吗?你要回到那里去了啊?真是可惜。”

“要记得我们哦!这样就好了。”

不知道是幽灵还是妖怪的东西们一下子拍我的肩膀,一下子摸我的头;又是劝我喝酒、吃菜,又是说些搞笑有趣的话给我听,真是我在妖怪公寓里最棒的一个晚上了。对于即将回到普通世界的我来说,这个印象深刻的夜晚可能是我一辈子都再也无法体验的——充满了幻想,以及感动。

过了半夜之后,我跟着说要带小圆一起睡觉的秋音先离席了。听说宴会还要一直持续到清晨。

回到房间之前,我把古董商人叫到树荫下。

“怎么啦,夕士?”

细细的香烟散发出香草的味道,围绕在古董商人身上。他像是想要抱着我一样,从上往下俯视着我。我吞吞吐吐地说了:

“有……有龙先生头发的摆饰……要……要多少钱?”

古董商人稍微睁大了灰色的单眼看着我。我觉得自己的脸好像有点变红了。

“我……我想说把它当作护身符……那个……感……感觉应该会很有灵……”

“哼。”

古董商人发出了意味深长的哼声。他该不会想歪了吧?那又是想到了什么呢?古董商人在我眼前拿出刚才那个摆饰,说:

“饯别的礼物,收下吧。”

“咦?可……可以吗?”

古董商人又露出了更具意义的微笑。

“谢谢!”

我紧紧握住那个摆饰。

与其说是拿来当护身符,其实我是想要有个能够回味这段生活的纪念品。即使总有一天,在这里度过的日子全都变得像艳阳下蒸腾的热气一般暧昧不明,我希望自己的手中还是实实在在地握有一个东西,能够证明这并不是一场梦境而已。

“怎么啦?满脸笑意的。”

在楼梯上面,抱着小圆的秋音笑着问。我让她看了有龙先生头发的摆饰。

“古董商人给我的饯别礼物,嘿嘿。”

“有龙先生头发的摆饰嘛!这个可是绝对灵验的。”

“果然不出我所料。”

秋音将自己的手重叠在我握着摆饰的手上。

“那我也帮你祈祷吧!希望夕士能够平凡地过着普通的生活。”

“……”

“离开这里之后,我想夕士的灵力应该就不会受到刺激了。安心地生活吧。”

“谢谢你……秋音。”

窗户外头有个像火焰一般的谜样发光体,在温暖黑夜的环抱下,发出了各种颜色。

人类和非人类的笑声、谈话声、吠叫声。

我将手肘支在窗台上,不断地眺望着这幅光景,甚至连睡觉都忘记了。

然后……

进入九月之后没多久,我搬离了这栋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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