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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一章 带着棺材的少女

一睁开眼,眼帘便映入妹妹的脸。

吐气仿佛拂在脸上似的超近距离。

“…………”

“…………”

两人相对无言。

远处传来小鸟清脆婉转的啼叫声。

从窗户照射进来的阳光白晃晃的,空气中也带着一股暖和。即使长时间龟缩在房里,他也能感受到长长的冬天就快要结束了。草木萌芽、兽出巢穴。新生的、繁荣的每一天,所有生命抱着期待,欣喜雀跃地开始活动——就是这样子的季节。

然而……

“哥哥,早安。”

妹妹——阿卡莉喃喃自语般地小声说道。

兄妹两人都在同个地点——床上。

但是是阿卡莉在上。她四肢着地、伏在上方,像头要袭击猎物的肉食野兽一样——她的姿态就跟肉食野兽将猎物扑倒在地时一样,只差没说“哈哈,我要把你吃掉啰”。原本她就比同年龄的女孩子要来得高,所以一旦她拱起后背压上来,那种魄力就足以让人不由自主地乖乖顺从于她。

“…………”

妹妹着实是个美人——这点托鲁自己也不得不承认。

虽然才十七岁,但与其说她“可爱”,倒不如说她“美丽”还比较正确。五官立体、气质凛然,如果她将黑色长发放下来、静静伫立的话,简直就像一幅画一样。那姿容,是异性、甚至同性也都会喜欢的类型吧。

不过,非常可惜的是她总是端着一张扑克脸——托鲁觉得这点对阿卡莉多多少少有些不利,但本人似乎一点也不以为意。

相对地——

“…………”

阿卡莉的瞳孔——一对细长清秀的黑色双眸,映照着一张少年的脸庞,而少年的脸上正明显摆出一副深受困扰的表情。

黑发、黑瞳皆与阿卡莉的相同。

五官也……嗯……也不是不好看啦。

只是整体而言,他的表情比较温吞散漫。

该形容他是慵懒无力、还是无精打采比较好呢?

十几岁少年应当怀有的霸气、活力等等,在他脸上完全看不见。相反地,镌刻在他脸上的是历经沧桑后的干瘪风情。但他脸上其实并没有皱纹、更没有脸色发黑,只是他那样子总会让人不禁联想到面临人生终点的老头。即使是刚被吵醒,但那表情也实在是太过于无精打采了。

连托鲁自己都觉得这张脸实在是有够阴郁的。

想归想,如今他也没打算要去改善。

“哥哥……”

躺在床上的哥哥、跨坐在哥哥上方的妹妹。

“万万没想到……”真这么说的话,就太虚假了。

以前就曾经想过,哪天肯定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前阵子他就发现阿卡莉看着自己的眼神开始有些变了。

不过……

“我……我已经忍受不了了。”

阿卡莉直直看入托鲁的眼底,说道:

“我只要一想到哥哥的事就……一想到就……”

“一想到我……就怎样?”

托鲁半睁眼地问道。

“…………本来没打算做这么大胆的动作……”

阿卡莉微微垂下双眼说道。

“这样啊。”

“都是哥哥害的。”

“都是我害的?”

“对啊。都是哥哥——的错!”

阿卡莉一边说,一边摇了摇头。

“人家抱持着什么想法……你明明知道的。”

“呃…………”

托鲁抬头看着妹妹的脸,微微蹙眉。

绑成一束的黑发,好似忍受不住似地,轻飘飘地垂了下来,发尾还轻轻扫过了托鲁的脸颊。

“坦白说,我没有想到你会想不开到这种地步。”

已经过度缺乏脸部表情了,她又常常做出一些出入意料之外的行为。即使是托鲁,到现在有时候也搞不懂他的妹妹都在想些什么。她样样都能忍耐的个性——往往在累积又累积之后,某天就会突然爆发出来,给身旁的人带来极大的困扰和麻烦。

哥哥——托鲁·亚裘拉。

妹妹——阿卡莉·亚裘拉。

这就是他们兄妹俩的姓名。

其实很少人会另外加个姓氏在名字后面,而附近邻居也根本没人知道他们的姓氏。因为很多国家的平民大都没有姓氏,因此通常不会有人特别去在意。漫长的战乱期结束之后,难民很多,因此出身不同国家的人混杂、同住在一个村落或城市,并不足以为奇。

不过这些先暂且不提。

“阿卡莉。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托鲁半睁眼地间道。

“什么事啊,哥哥?只要是我最敬爱的哥哥问的问题,不管怎样我都会尽力回答的。”

阿卡莉的双眼,和嘴里热忱的话语恰恰相反,反倒像是冬天的湖面一样,冷如冰霜。

唉,反正她这个样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请问这是什么?”

托鲁指了指他脑袋的旁边。

一根——铁锤。

那铁锤的尖端正深深插在他的枕头里。

“哥哥,你怎么了吗?”

阿卡莉歪头问道,似乎觉得他的问题很不可思议。

“这么年轻就罹患健忘症了吗?这是我这十年来最爱用的武器啊。”

“这个我知道。”

托鲁哼了哼,说道。

虽说是“铁锤”,但大小其实还好。其威力主要来自于本身材质的硬度、重量、以及使用者的臂力。而构造上重视的主要是“易于挥舞”——总而言之,这铁锤算是屋内最足以当作凶器使用的东西。

“我想问的是,为什么它插在我的枕头里面?”

“因为我往下插啊。”

“这个我也知道。”

“那你到底是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我在问什么的你到底是怎样啊,我真的是不懂耶。”

托鲁目不转睛地瞪着妹妹的脸,说道。

“你把你这十年来最爱用的武器——这根铁锤……”

托鲁一边说,一边用指尖叩叩两声敲了敲那根铁锤。

“往下插到我枕头里的理由到底是什么,这才是我不知道的。”

“哥哥……”

阿卡莉好像哀伤地摇了摇头。

但她只有动作,脸上表情却丝毫没有动摇。

“我并没有把我的铁锤朝哥哥的枕头插下去。”

“哦?”

“我是朝哥哥的头插下去的。”

“那更过分好吗?笨蛋。”

托鲁低声骂道。不过也许是因为刚刚才睡醒,所以他的声音有气无力的,变得像是在唧唧咕咕发牢骚一样。

“你是想杀死我吗?”

“我怎么可能会对我最敬爱的哥哥怀有杀意呢?”

明明就还维持着把铁锤插入枕头里的姿态,阿卡莉却照样大言不惭地说道。

她居然一副什么事都没做的样子,十分坦然。

“因为不管过了多久哥哥都一直不起来啊。我只是想要叫醒哥哥而已。”

“我差点就要真的长眠了啦!”

真是千钧一发……如果托鲁没有往墙壁翻身过去的话,恐怕铁锤没入的地方就不会是枕头,而是他的额头了。而且,虽然现在铁锤插在枕头里看不见——其实阿卡莉的铁锤有一侧是尖刺状的,所以头盖骨根本没啥用处,那铁锤随便噗吱一声就会直达脑子里去了吧。

“这样啊。”

阿卡莉云淡风清地点了点头。

感觉她好似会接着说:“那又怎样?”

“…………”

“…………”

就这样,两人一动也不动,相对无言良久。

如此一来远处的小鸟叫声就听得更加清楚了。

“……哥哥。”

阿卡莉似乎再也受不了一直这样无言凝视,于是淡淡地开口:

“你今天的预定行程是?”

“睡觉。”

嫌麻烦似地,托鲁简短地回答。

“或者该说‘在家里翻滚’。”

“嗯哼。还有呢?”

“饿了就找东西来吃。”

“原来如此,有道理。还有呢?”

“没了。”

托鲁面露厌烦地答道,然后往侧面翻身过去。

她沉默了一阵子,似乎在等他继续说下去,然而——

“…………哥哥。”

阿卡莉由上往下眺望哥哥的侧脸,说道。

顺道一提,那把铁锤仍旧插在托鲁的枕头里直。

“如果你今天愿意工作的话,我一定会高兴到喷鼻血的。”

“那你就因出血过多长眠去吧。”

“你这话好过分,哥哥。亏人家这么敬爱哥哥。”

“你敬爱我就拿铁锤捶我?”

“这是爱的铁锤。”

阿卡莉从容说道。

接着,她突然以轻巧的动作从床上下来——同时轻轻松松地就将铁锤拔起,靠到自己的肩膀上。看到她那紧绷的二头臂肌,他并不觉得有什么特殊,但少女之姿与凶恶的攻击武器组合在一起,即使看得这么久了,还是觉得非常奇妙。

“哥哥。我从以前就觉得很不可思议。”

“啥?”

“为何哥哥都不工作呢?”

不具嘲讽、不含轻蔑的询问口吻,倒是让人较为承受得了。

托鲁差点情不自禁地叹出声来,但总算是忍住了——他答道:

“认真工作就输了嘛。”

托鲁背对着妹妹说。

“…………”

虽然背对着妹妹.但他可以感受到阿卡莉朝他低首下来。

“输给谁?”

“不知道。”

“…………”

一片寂静,充满着毫无意义的沉重感,悄悄地降临在工人之间。

劈哩劈哩劈哩劈哩劈哩劈哩劈哩劈哩劈哩——托鲁感受到背后那道如火焰燃烧般炽热的刺人视线,于是又添加了一句说道:

“够了,别再管我了。”

“…………”

阿卡莉仿佛陷入沉思——

(…………杀气?)

“杀气”,顾名思义就是“她想杀我”。

“——!”

铁锤以猛烈的气势回旋着,朝托鲁的头部而去。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托鲁缩了缩身子,让那铁锤轻轻地擦过头部。如果托鲁晚个一秒才躲避的话,恐怕他的头发会连皮都被刮掉,提早变成秃头也说不定——如果露出头盖骨的头部可以称为“秃”的话。

“你这家伙……!”

托鲁倏地起身,回头望向妹妹。

“哥哥——”

阿卡莉左手按在眼上,好似很悲伤的样子——但表情却依旧不变。她右手一边以猛烈的气势咻咻咻地挥舞着铁锤,一边说道:

“如果不管怎样你都不……”

“等等,你先等一下。总……总之你先把那东西放下。”

托鲁仿佛想要尽量离阿卡莉远一点似地,两手高举着说道。不过他们这点距离,其实阿卡莉只要稍稍伸出手臂,那铁锤肯定就能直接击中托鲁的头部吧!换言之,就是必死的刹那之间。若那挟着回旋气势的一击,扎扎实实地砸中托鲁的话,托鲁应该会连同床一起被一分为二。

“…………”

然而,阿卡莉仍旧挥舞转动着铁锤,不停地发出咻咻咻的声音。

看来她不打算放下她手中的凶器了。平常只要打哈哈蒙混过去,往往她就会放弃的——然而今天阿卡莉似乎是打算彻底抗战到底了,看来她已经是忍无可忍了吧?

“哥哥……”

“干嘛?一

“哥哥,如果你再这样继续不去工作、几乎足不出户、整天只待在家里滚来滚去滚来滚去滚来滚去滚来滚去滚来滚去滚来滚去滚来滚去滚来滚去滚来滚去滚来滚去滚来滚去滚来滚去滚来滚去滚来滚去淡来滚去滚来滚去滚来滚去滚来滚去滚来滚去滚来滚去滚来滚去滚来滚去滚来滚去滚来滚去滚来滚去滚来滚去滚来滚去滚来滚去滚来滚去滚来滚去滚来滚去滚来滚去滚来滚去滚来滚去滚来滚去滚来滚去滚来滚去滚来滚去滚来滚去滚来滚去滚来滚去滚来滚去滚来滚去滚来滚去滚来滚去滚来滚去滚来滚去滚来滚去滚来滚去滚来滚去的话……”

“我是有多会滚呀?”

“我……我干脆……”

“干脆怎样?”

“干脆把哥哥剥制成标本卖掉……”

“不准!再说了,根本卖不掉吧!”

“笨蛋。”

挥舞着铁锤的手丝毫没有放慢下来,但阿卡莉还是摇了摇头,表示她感到很意外。

“如果是我,我可是会不惜跟别人借钱也要买喔!”

“买我的标本?”

“剥制成标本的哥哥不需要吃饭,比起活生生的哥哥,这样长期下来不是比较省钱吗?”

“…………”

“…………”

一片沉默。

铁锤依旧以惊人的气势回旋着。此时只剩下铁锤所发出的声音,那声音此刻显得特别沉重。

“还是剥制成标本——”

“啊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托鲁慌慌张张地说道。

再这样僵持下去,他真的很有可能会被妹妹给打死。当然,他才不想被剥制成标本咧!事到如今,虽然他丝毫没有想要工作的欲望,但总之他还是先放弃睡回笼觉,必须赶紧设法从这里逃出去才是。

“总之那个、呃啊、那个……总:总之,我吃完早餐后……”

“已经没有食材了。”

阿卡莉终于放下了铁锤,说道:

“我应该有告诉过你了,昨天的晚餐是最后的晚餐。”

“这……这样子啊?”

“我最敬爱的哥哥这么聪明,我相信应该不可能忘记了吧?”

“…………”

托鲁仰头望向天花板,深深地叹了口气。

听她这么 说,托鲁才发现昨晚似乎有听到她提过这回事,但又好像没有听说过。像往常一样,他把阿卡莉的牢骚当耳边风一样随便听听就算了,所以他现在不太记得阿卡莉到底有没有提过。

“哥哥——”

阿卡莉再次举起她的铁锤。

“我知道了!总之我想办法去弄点早餐来!”

以破竹之势猛飞过来的铁锤,因为托鲁的惨叫声,硬生生地在粉碎他整张脸的前一刻乍然止住。

*

走在路上,托鲁感受到一道道的视线一扎一扎地刺着他。

托鲁对那方面的感觉相当敏锐,因此对他而言,再也没有比此刻更加烦躁郁闷的事了。话虽如此,他还是很有自觉的——毕竟他是初来乍到之人,自己在此处就有如飘浮的异物一般——因此他没有立场可以去抱怨。

“…………”

他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往右看去,都是破屋。往左看去,也还是破屋。放眼望去,满目疮痍,入目的尽是一整片的破屋。如果路上没人的话,这里简直就像是废墟一样。又旧又脏的建筑物好几栋、好几栋排列在一起。墙壁上龟裂斑驳,油漆也都剥落了——这还算是好的了。有的建筑物明显已经坍方、有的建筑物天花板已经倒塌,只好铺开涂满油脂的防水布来防止风雨——这怎么想都很危险吧。在这里,想必绝无“奢侈”可言吧。

然而﹒此处并无硕败衰疲的气氛。

但也绝非称得上高尚或优雅——正因如此,生命本身那道充满泥臭味、充满活力的气味,满满地充斥在这大街上。

尤其这附近常常有黑市出现。

因此平常这儿就人潮汹涌……为了吸引人潮,有一些称不上“店”的摊贩们会在木箱上摆着一些不知道可否称为“商品”的东西,男男女女们贩售着这些破铜烂铁、山菜、以及本体不知是啥的兽肉等等。而穿梭在那些大人们之间的是整理破烂的小孩们,他们一边发出笑声、一边到处跑来跑去。为了处理各家制造出来的馊水而被饲养着的猪,一边齁齁齁地叫着,一边跟小孩一样在大街上跑来跑去。

国家灭亡。

街道被烧。

亲友死绝。

然而……人类即便如此悲惨,但只要还活着,就不能停止谋生糊口。只要尚未将自己推入绝望的深渊、尚未为自己的人生画上休止符,就算是啜饮泥水、啃啮树根,人类为了生存下去什么都会去做。而这儿就是那些坚强的人们飘泊之后所靠岸的地方,所以这儿虽然混杂脏乱,但却充满了活力。

正因如此……像托鲁这样的人才会如此特别引人注目。

总是无精打采、霸气全无,仿佛一边拖曳着晚暮的氛围、一边行走着。

“…………”

托鲁正在行走的街道,是位于地方都市“戴尔索兰特”南侧的难民街。

幸亏——说是“幸亏”感觉有点微妙——长年持续的战乱,各处街道很多这种已无居民居住的破屋。因此,有很多从其他国家或其它地方飘泊至此的战乱难民们,便将这些破屋修补之后,开始定居于此。

流亡者定居在这街上——对此,原本的居民们当然并不乐见,但其实也没有人会积极地去排斥他们。毕竟太平时世好不容易才来临,为了努力活下去,跨越立场、互相扶持的意识已然确立在庶民之间。

如今是战后的混乱期。

大部分的国家,上自领主、下至贵族、骑士,全都忙着进行国家体制的重整,根本无暇顾及庶民的生活。因此,下层的人民并不打算依靠在上位者,他们必须靠自己的力量帮忙自己守护明天的生活——这样的氛围很自然地出现在各处的街道上。

他和阿卡莉所住的破屋也位在这难民街上的一隅。

自从他们被迫离开自小生长的故乡,过了大约半年的流浪生活之后,最后他们飘泊到这个戴尔索兰特市的一隅——这条自然生成的难民街上。

只有他们兄妹俩相依为命。

父母、亲戚全都不知所踪。

战乱结束不久,他们一族人等全部离散——如今是死是活,他们也不得而知。不过,当初离开家乡时,他们能带走的财产家当都带走了,而且族人们又都是些胆大的家伙,所以应该跟这难民街的人们一样,在某处坚强地、好好地活着吧。

“哎呀,是托鲁啊。”

此时,一位坐在路旁长椅上编著藤篓的老婆婆看到了托鲁,对他唤了一声。托鲁虽然忘记了她的名字,但还记得她的脸孔。确实住到这难民街之后,应该有跟她碰过几次面。这老婆婆特爱管闲事,从调解夫妻吵架、到简单的工作仲介,她总是活用她丰富的人生经验,打点着这附近的所有事情。

“真难得耶。你居然会出来外面。”

“或许是呢。”

托鲁一脸不耐烦地答道。

对方下一句会说什么台词,他大致可以想像得到。

“你啊,也该好好工作才行。不要老是让小阿卡莉出来工作啊。”

“…………”

不用你多管闲事——托鲁把快要脱口而出的话硬生生地吞回肚里。

他没在工作是事实。而虽然并非出自他的本愿,但他现在的确是靠阿卡莉在养——这也是事实。不过阿卡莉本身有些格外不谙世事的地方……所以她都赚得不多。更何况混在难民里面,要找到比较好的工作的确也比较困难。正因如此,他们才会落得今天早上没饭吃的困境……

“改天——等我有兴趣之后。”

托鲁轻轻地挥了挥手,从老婆婆的面前走过。

托鲁是个无业人士。

顺道解释一下……他目前并不是刚好被解雇、正在找下个工作的过渡期;也不是为了找新工作而再次进行修行或修炼。严格说起来,其实托鲁曾在街道上的“职业派遣公会”办过形式上的注册登记,但是……到目前为止像样的工作连一次都还没有做过。

换言之,托鲁现在是没有收入、身无分文——更糟的是,面对这种悲惨的现况,他本人却不打算试着去改善,完完全全就是个没出息的家火。

就是因为托鲁如此糟糕,所以“想当然尔”他妹妹会在他刚起床的时候用铁锤去袭击他——就算还不至于被形容成这样——但应该也有很多人会点头说“唉,妹妹也是出于不得已的啊”。想一想那个差点被杀死的托鲁,的确是很让人受不了啊。

“‘工作’……唉。”

这话并没有要对着谁说——硬要说的话,应该是对他自己说的吧——托鲁以嘲讽的口气发了发牢骚,然后确认了一下挂在腰后面的柴刀重量。同时,托鲁穿过难民街,往戴尔索兰特市的南门走去。

*

康拉德·斯坦梅茨放下手中的羽毛笔,叹了口气。

虽然今日的业务才刚开始进行不到半小时,但康拉德·斯坦梅茨觉得他已经精疲力尽了。累积到昨天为止的疲困,在完全还未消解的状态下,即开始新一天的工作,也难怪他会如此疲惫不堪。

办公室的入口,有个穿衣用全身镜和挂帽架并排在一起。康拉德·斯坦梅茨将视线投向那全身镜,只见那镜面上映照出一位疲惫不堪、年过半百、双眼含恨的男子。而且,最近他耳朵上方剩下的头发似乎也有点在慢慢减少中,变成完全秃头的那一天,似乎也不远了。

“——对了,”

女性辅佐官——卡莲·庞巴尔迪亚隔著书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对他开口说道。看来他把笔放下的动作,让她以为他决定先休息一会儿。卡莲那张看起来满神经质的脸,正中央挂着一副眼镜。她一边用指尖摆弄着她脸上的眼镜,一边面无表情地继续说道:

“关于那一件事情……”

“哪一件事情啊?”

康拉德今年五十有八。虽然他自信自己的记忆力尚未衰退,但案件每天就增加个几十件,再怎样厉害,他也绝不可能记得全部的案件内容。

他和卡莲所属的战后复兴推进机构〈克里曼〉非常忙碌。很多案件很显然都超过了他们的处理能力,而且还源源不绝地涌入他们的办公室。

不知是好是坏,总之战乱期的结束为菲尔毕斯特大陆带来了许多变化。

视战争为理所当然的时代、与之相反的时代,这两种时代的价值观自然大为不同。

不管是在政治面、经济面、或是其他方面上。

尤其是当初那些声称“战争”是为了“大仁大义”的执政者们——主要是贵族们——必须要认真思考今后的统治方法。

“现在可是在打仗耶,别奢求了!”

“战争输了,所有东西都会被夺走喔。这样也没关系吗?”

他们再也不能继续用这些话语,将民众不满的矛头转向到敌国身上了。

现在各个国家,都有堆积如山的问题。

每个人都相信——只要战国时代结束、只要“和平”一到来,所有的不安或不幸全都会迎刃而解。每个人都靠着这份相信,坚强地度过了艰苦的战乱期。然而,漫长的战争——持续了好几个世纪的战争如今突然结束,大家才狼狈地发现,原来谁都不知道“和平”究竟具体上是什么样子的。

贵族们不得不转变他们的思考方法。

当然——也有一些贵族因应新时代而顺利地转变成功。然而,大多数的贵族仍采用跟战国时代一样的强硬手段来统治民众,结果尝到了沉痛的代价及反噬。民众们不知道“和平”具体上是什么样子,只是一个劲儿地放大自己对“和平”的期待。而战后生活丝毫没有变得比较安乐,因此民众们开始感到不满。

结果……在今天的菲尔毕斯特大陆上,暴动等等的乱事四处都在发生。

骑士们以往为了保护自己的国家而挥舞着他们的剑;如今却将他们的剑,挥向自己国家的人民。

当然——贵族们也认为再这样继续下去不好。

并非所有的国家或城镇都如此地不顺遂。

菲尔毕斯特大陆上,其中也不乏一些享受着“和平”的地方。不晓得是碰巧、还是统治者的手腕好,这些地方都没有发生太大的问题,确确实实地实现了“和平”二字的意义。也有一些国家和城镇,透过活络经济而让人民变得更为富裕。

贵族们为了仿效这些少数成功的例子,开始互相交换资讯。随着战争结束,曾一度被大量解雇的魔法师们,也因此再次受到起用。贵族们重新聘雇魔法师们来使用通讯系魔法,以便召开会议。

这几百年来贵族们都怠惰于钻研政治经济,如今才纷纷慌慌张张地开始学习起来。

当然——各地的资讯错综复杂、乱七八糟。

为了将资讯的混乱程度减到最低、为了能够整理好资讯、妥当地交换成功,各国联合设置了一个跨国机构。

那就是战后复兴推进机构〈克里曼〉。

〈克里曼〉的主要使命即是——研究出理想的国家管理策略,并提供给各个国家。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克里曼〉也可说是一个担负了“菲尔毕斯特大陆的未来”的组织。

然而,尽管负责的案件堆积如山,但相关工作人员的数量却少得可怜。

“就是‘〈魔王〉遗产’的问题。”

“…………哦哦。”

康拉德脸孔一瘪。

在堆积如山的问题之中——那可真是格外棘手的一个。

“基烈特队预计明天抵达戴尔索兰特市。昨晚他们有联络过我们了。”

“戴尔索兰特市……”

康拉德从旁边的书柜取出贵族名册翻阅。

戴尔索兰特市的统治者是——

“——原来如此,是‘讨伐魔王’的‘英雄’之一啊。”

“又不是只有他。”

卡莲说道。

“总之我已经先以书面要求基烈特队提供协助,但他们还没回覆。”

“唉,那也是当然的啊。”

康拉德叹了口气。

“每个人都很忙碌。又忙又累。他们应该都疲累到连回覆个一句‘没空陪你说笑’都提不起劲吧。”

“那怎么办?”

“现场的指挥就交给你了。”

康拉德说道:

“我们没空浪费时间搅和这些‘很有可能’成为威胁的案件。暴动、瘟疫、通货危机、族群纠纷,在我们眼前上演的现实威胁早已是堆积如山。”

康拉德指了指有如一座高山的文件。

“我知道了,就依您的指示。”

卡莲似乎也快受不了“文件之塔”的高度,而对康拉德点了点头——不再在这话题上打转。

不过——

(真不愧是〈魔王〉啊。)

康拉德在心中自语。

(死了之后,其阴影仍旧是我等的梦魇。)

阿图尔·贾兹——贾兹帝国皇帝。

〈魔王〉、〈禁忌皇帝〉、〈大贤者〉、〈狂战王〉、〈贤帝〉……贾兹帝国的皇帝拥有着各式各样评价相异的称呼。随着他的死,在菲尔毕斯特大陆上长年持续的战乱期终于结束,就像是贾兹皇帝本身即是战乱期的象征一样。

然而……

(唉。如果一切都是杞人忧天就好了……)

康拉德一边想着,一边再次拿起羽毛笔,回头继续他的文书工作。

*

“——麻烦死了。”

托鲁单手提着亮晃晃的柴刀,一边走着,一边嘀咕。

“啊啊——可恶!真是麻烦死了。认真想想,其实这也不是个了不起的工作啊。真是让人做不下去耶。就说了‘认真工作就输了’嘛!啊啊——麻烦死了。干脆找看看有没有哪儿有钱掉在地上算了。那样子赚得还比较快吧!”

这些话可真是没出息至极到让人吃惊。

当然——尽管再怎样没钱,他还不至于会想要去行抢。

托鲁眼前是一片草木深深的山林风景。

戴尔索兰特市是一个极为普通的要塞都市。

因为三面环山,所以交通不太方便;但也因为如此,它易守难攻。当初列强诸侯相争,引起了为期良久的战乱,因此像这样具备要塞机能的都市,在战乱期时冒出了好几个。而原本随着战乱期的结束,这些坚固的要塞城市大多都因为往来不便而变成了人烟稀少的乡下……

这些暂且不提——戴尔索兰特市的外头,紧临一片广大的山岳地带。

这片山岳地带的动植物资源丰富,打猎、采摘的收获都很不错。但另一方面,如果是不习惯山路的人冒险闯入山里的话,就有点太过危险了。因此,除了一部分的猎人或樵夫之类的专家之外,很少人会踏足这个地方。

在这儿的话,应该可以摘到一些山菜、抓几只兔子或山鼠来吃——托鲁如是想。

但是——

“真是的,阿卡莉那家伙……”

被柴刀横扫而过的灌木叶漫天飞舞——然后纷纷飘落。

托鲁将飘落到面前的一片叶子衔在嘴边,自言自语说道:

“事到如今,她到底对我还抱着什么期待啊?”

辗转漂泊到戴尔索兰特市之后,已过了一年有余。

看到自己的哥哥每天、每天就这样不去找事做,无所事事、得过且过到现在,她多多少少也该放弃了才对吧——但阿卡莉至今仍旧想尽办法要鼓吹她的哥哥去工作。

也是她去向戴尔索兰特市的职业派遣公会,登记注册了托鲁的名字。

她自己本身也有去登记,但是似乎因为登记的人手过多,工作常常轮派不到他们。除此之外,就如同前述所说,阿卡莉在某些方面上格外不谙世事,即使被迫接下任谁都不喜欢、报酬率低的工作,她也未有所觉,结果收入才会如此微薄。

仔细想想,不只是戴尔索兰特市,其实要塞都市本身都自成一个自给自足的完整体系,就连难民们都太不可能拿得到那些不错的工作了,更何况是他们这些没来多久的人呢。

“那家伙——长得那么漂亮,怎么不认真找个好男人养她不就好了。”

根本没必要老是跟着他这个没出息的哥哥。

对托鲁而言,他自己也觉得她就干脆弃他于不顾,他还比较快活舒心。肚子饿得受不了的话,就这样到山里自己想办法就好了。不过三餐一直吃山菜,连个面包、起司、奶油、盐巴、胡椒……都没有的话,应该很快就会腻了吧。

唉,等到那时候再说吧。

“话又说回来,就算我们互称兄妹,但打从一开始我们就没有血缘关系啊……真的是事到如今……”

托鲁嘴里一边嘟囔着﹒一边朝山林里前进。

如前述所说,这附近人烟罕至,所以只有像是野兽在走的小径可以勉强行走——根本没有可以好好踩踏的下脚处。托鲁很习惯这种地方,所以应该是还好;但如果外行人不小心闯入,那么就很容易遇难了。

然而……

“——咦?”

托鲁突然停下脚步。

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什么东西……?”

托鲁屏住鼻息,竖起耳朵细听——他可以听见草丛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而且那声音仿佛渐渐地朝他这儿靠近。

有什么东西一面藏在草丛里头一面移动着。

“……是野兽吗?”

不只那窸窸窣窣的声音,若仔细一瞧,就连草丛在动其实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如果仔细观察草丛摇动的部分,可以知道藏在那里头的东西到底有多大。

和人类一样大——或者是比人类还要大。

“…………”

托鲁瞬间目测出彼此之间的距离。

大约十五公尺左右。也就是野兽一瞬间——即使是在毫无踏脚处的山林里——几乎一瞬间可以跑完的距离。

托鲁摆出了作战架势。

如果是鹿、山猪之类的,正好是他想办法要狩猎到的猎物。如果是熊、野狼之类的,他打算就让它们过去就好了。

万一是弃兽之类的…………那就到时候再说吧。

果断放弃会比较好吧。

(……不过,应该不会是弃兽啦。)

紧张感全无的托鲁心里如是想。

然后——

“…………?”

嘎咚嘎咚——听起来完全不像是野兽会发出的声音。

托鲁在自己的记忆中搜寻着类似的声音,发现这声音听起来倒像是木箱或什么东西撞到岩石时所发出来的声响,那种坚硬人造物的声响。至少没有任何野兽有这种脚步声、也没有任何毗昆虫有这种鸣叫声。

如果再仔细一听——可以听见吱啁吱啁——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被拖着走的声音。

(究竟是什么?)

既不是猎人,也不是樵夫。

那么就是……

“…………”

突然间——有东西从草丛里头倏地蹦出来,露出了“它”的真面目。

“……啊?”

托鲁凝视着“它”,眉间皱成好几条直条纹。

该说和这个场景不般配呢、还是不自然呢……哎,总之这东西还真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简言之,“它”是个……人类少女。

年龄十四、五岁——大概是吧。

容貌典雅可爱。

在正午仍有些阴暗的山林之中,从树叶之间流泻而下的微弱日光照射在她的头发上。她那长长的银发因此静静地闪耀着光芒。她头上戴着白色发饰,大大的紫色眼眸一边上上下下翕动了好几次,一边滴溜溜地四处张望——那动作让这少女看起来就像只小动物似的。

总之并不是袭击人类的猛兽一类。

相反地——从她穿着黑色衣服的身材看来,她长得还满纤细娇小的。硬要说的话,她看起来反倒比较像是被袭击的那一方。

身材娇小的少女居然独自一人在山里打转——这真是太奇妙了。但如果再加上那身打扮,就不只是奇妙,而是太奇怪了。虽说是黑色衣服,但那件黑色洋装上可别了好几个装饰织布和饰品,完全就是一身不适合登山的打扮。她应该是一路被绊倒过来的吧——折枝和树叶黏得她身上到处都是。

当然,毕竟她手上既无扫除枝叶的柴刀,也没有手杖之类的工具。

那身打扮完全跟习惯在山里走动的猎人或樵夫相反,反倒比较像是在大街上散步、或是出席某处贵族的舞会时会穿的装扮。

她就算遇难了他也不觉得奇怪。

那身轻装也未免太小看这座山了。

不过——

(……那是……什么东西?)

虽说只有一下子,但他刚刚会把这娇小的少女错看成大型野兽——是因为把她的行李也一并错看成一整只生物。少女身后背着一个大大的暗红色箱子。因为那个箱子,所以刚刚草丛摇动的部分才会那么大吧。

不对。与其说它是一个“箱子”——

(……棺材?)

直立长条状、有着奇妙的特征——纵向延伸的八角形箱子,根据托鲁的记忆,绝不可能是棺材以外的其他东西。

那副足以容纳标准成年男性的容器,当然比少女本身大了好几倍。看来她在那棺材上缠上皮革制带子之后,用那带子背着它一直走的样子。这样做,那棺材应该很快就会被撞得到处都是、伤痕累累、快要坏掉才对——但那棺材相当坚固,表面看不到任何像是擦伤的伤口。

不过……她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就算里面是空的,棺材本身也是有一定的重量的啊。

至少这小女孩——不该带着那种东西在山里移动啊。还是她是把它当作睡袋在用呢?侧面甚至还装着像是灯泡的东西……

哎,比起缝制得不够完整的睡袋,那个也许比较舒适又安全也说不定……

“——喂!”

吃惊过后,托鲁自己从草丛中站起,向那少女问话。

“在那里的,你在干嘛?”

“……!”

少女吓得身体哆嗦了一下,然后回过头来看向托鲁。

原本就很大的紫色双眸,现在因为受到惊吓而张得更大了。她瞪大双眼紧紧地注视着托鲁。

“你在这山里面,究竟在做什……”

其实托鲁的这句话,很有可能会被原原本本地反问回来——

“……?”

——但话到一半,他不得不中断问话。

因为少女和棺材再次潜入了草丛之中。而那下潜的劲道强烈到他仿佛可以听见草丛发出了“噗嘶”的一声。

“喂……?”

没想到女孩会是那种反应。托鲁上前了几步,向女孩喊道。然而,在下一个瞬间,就看到草丛的摇动……沙沙沙沙沙地快速地朝远方而去。

看来她是要逃跑啰。但也太仓皇了吧。

“……”

不过,山林里和大街上可不一样,是很容易迷路的。

在山里直直往前行是很费工夫的——因此不习惯山路的人们,总是看到障碍物就闪开、再看到再闪开。随便移动的下场,就是最后会认不清方向,不知何时就绕了个圆圈,然后又回到了原本的地方——像这样的蠢事已屡见不鲜。

实际上——

“…………”

托鲁眯眼眺望着,只见躲在草丛里前进的少女,往那边一前进就“叩咚”一声,然后停下来——“咪啊?”短短地惨叫一声。往这边一前进就“叩咚”一声,发出低沉的撞击声。往旁边前进、然后又去去回回了好几次,结果最后还是回到了托鲁的面前。

呃——

“…………”

“……欢迎回来。”

对着从草丛中露出脸来的少女,托鲁散发出一种“你够了吧?”的感觉,然后一脸不耐烦地说道。顺道一提,两人现在的距离大约是两公尺。只要踏出个一、两步就伸手可及的距离。

“——!”

一脸惊愕的少女瞬间凝结。

平常他已经看习惯面无表情的阿卡莉,所以像这样子的反应,托鲁反而觉得很有意思。

两手两脚开始胡乱挥舞。

往右看,往左看,然后再往前看。

手忙脚乱、惊惶失措了一阵子之后,少女突然静止了下来,说道:

“袭……”

“‘袭’?”

托鲁歪了歪头。少女伸出手指,直直指向托鲁,瞪着他说道:

“袭击?”

“谁?袭击谁?”

哎,虽然不用她说他也知道她在说什么,不过托鲁就是想听听她怎么说。

“你。我。”

少女指了指托鲁,然后再指了指自己。

该怎么说呢……总觉得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莫名地让人觉得她架子很大。对第一次见面的人就这么的毫无顾忌……但另一方面却又一脸的戒慎防备。

“…………”

“…………”

托鲁半张着眼,由上往下看着少女。

少女眼珠朝上﹒紧紧瞪着托鲁。

单方面的紧张感笼罩在二人之间。

呃——

“你希望我袭击你吗?”

“…………”

少女用力地摇了摇头。

“山贼——不是吗?”

“应该没有山贼会一个人独自晃来晃去的吧?”

“…………”

“很不巧我现在是个无业人士。”

“……猎人?”

少女蹙起眉头,伸长脖子瞪着托鲁的脸。

“就跟你说了,我是无业人士啦!”

托鲁叹了口气。

哎,不过他的确有时候会来猎捕些小动物啦。但这种程度就自称为职业猎人,就太过分了一点。

“如果没吃的东西时,我会来采山菜啦。”

老实说,自己这样说,自己都觉得很可耻……与其事到如今才在这里消沉,还不如不要做到让阿卡莉发火拿铁锤来攻击他的地步。

“……懂了。”

少女嗯嗯嗯地点头说道。

不知为何她的表情忽然变成得意洋洋的笑脸,并伸出食指直指托鲁的鼻尖,断言道:

“穷人!”

“哎,富裕的无业人士……也不是说没有吧。被人这样直接叫成‘穷人’,可真是不爽耶。”

托鲁话中夹杂着叹息。

不过有些不可思议的是,少女在叫别人为“穷人”时——哎,托鲁现在的确是穷到连今天的早餐钱都付不出来——她的表情完全没有任何嘲弄或是轻蔑的样子,反倒像是见识到稀奇的事物而雀跃不已的感觉。

“穷人。懂了。穷人。”

少女点了好几次、好几次的头。

(……搞什么啊这家伙?)

该怎么说呢……感觉就像是她知道“穷”这个字及概念,但却从来没见过实际案例似的。

“好了。是说你咧?你啊,你自己又是在做什么啊?在这种地方——”

托鲁一边说,一边将视线投向少女的肩膀后面,看向她背后拖着的黑色棺材。

“居然背着一个棺材。话说回来——这儿可是连本地人都很少会来的耶?”

“……啊。”

一举一动都很容易解读的少女,圆瞪着眼,回头看向自己肩膀后面背着的棺材。

她慌慌张张地将那棺材放下,藏到草丛里去,然后挡在那棺材前——她这样做,该不会是打算要隐藏那副棺材?接着,少女将视线移回到托鲁身上,再次将眼珠朝上望向托鲁问道:

“…………看到了?”

“当然看到了啊。”

托鲁吃惊地答道。

再怎么说,那棺材可是比少女本身还要巨大很多,所以他怎么可能会看不到呢。

“没看到。”

“…………?”

“你,没看到,这个。”

“……不,呃嗯。哎,也是可以啦。”

托鲁搔了搔脸颊,说道。

少女就站在他的面前——

“……翻山越岭几乎不会碰到人……本来以为是个好计策的……”

嘀嘀咕咕地喃喃自语说道。

她所说的话似乎并非是非尔毕斯特大陆的通用语,而是北方主要使用的语言“拉克语”。托鲁从刚刚就觉得很奇怪,他们对话时,少女总是只说一、两个不完整的单字。看来这个少女是来自北方吧,所以不太习惯使用大陆通用语。和通用语比起来,她的拉克语听起来流畅许多。

“你到底是谁啊?该不会是罪犯吧?”

怕人看见而故意选择翻山越岭的家伙,除了“那个”之外也没别的了吧。

戴尔索兰特市虽然交通不太方便,但毕竟山谷里还是开通了一条马车可以通过的道路。如非特殊情况,根本没有必要背着一个大型物品,穿越山里的无路之路。

“不敬——失礼!无礼!”

少女指着托鲁,怒目瞪着他说道。

这时她又改回大陆通用语了。虽然托鲁也不是听不懂“拉克语”……但对托鲁而言,果然还是通用语比较易懂。

“那你为何怕被别人看到?”

“…………?”

少女一脸惊愕,闭嘴不语。

看来她没有意料到托鲁居然听得懂“拉克语”。

“…………”

少女再次眼珠朝上,瞪向托鲁。

她那微微勾起的双眸,里头混杂着困惑、不安、焦躁、警戒、以及其他各种情感。那双眼睛就跟正在试探对方是敌是友的野猫一样。

“算了。你是不是罪犯,跟我毫无关系。”

托鲁耸了耸肩说道。

短短几年前,全大陆都还陷在战乱之中。杀人是理所当然的。抢夺财物也是理所当然的。在这样的价值观中成长的人,并不在少数。而且,战后混乱期各国都忙着进行体制重整,因此法律的重整完全没有任何进展。老实说……做到哪种程度算是犯罪、做到哪种程度就不算是犯罪,还有很多划分得暧昧不清的部分。即使本人没有犯罪的意思,但被当作犯罪者而遭到追捕的事例,时有所闻,并不稀奇。

是啊。并不稀奇。真的。

“总之……”

托鲁叹了口气,说道。

在短暂的对答之后,虽然知道得粗浅,但他了解到了一件事。

这个少女是从远方来的,对这附近的事情几乎都不晓得。

应该就如同前述所说,从她的服装可以判断,她对爬山也——毫无经验和知识可言。就像是被藏在深闺某处的千金大小姐一样,完全不知世事的感觉。

“你……有事要去戴尔索兰特市?”

“肯定。”

少女点头。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入山的?”

“三天前。”

“…………”

到现在居然还能安然无事……!

托鲁从她的头顶,到她的脚尖,由上而下打量着她不久——

“喂,你啊——”

“唔?”

“钱。有吗?”

“钱?钱?”

少女眨着紫色的双眼间道。

然后像是终于想通了的样子,大大地点了个头,“啪”地一声双掌互击。

“懂了。路上打劫!”

“谁要打劫你啊。不准指着我!”

托鲁一边拂开少女指着他的手,一边意气非凡地说道。

“唔。路上打劫。不是?”

“才不是咧。”

“强盗?”

“不是。”

“……杀人魔?”

“为什么你这么想要把我当成那种非法人士啊?”

“唔唔……”

少女双手抱胸,歪头思考。

(这家伙其实很想被人袭击看看是吧?)

——托鲁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又再次叹了口气。

“早餐两人份。就当作带路费。”

“……?”

少女面露诧异的表情,望向托鲁。

对这理解能力极差的家伙,托鲁口气粗鲁地解释道:

“你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去戴尔索兰特市对吧?我是不晓得你的情况是怎样啦,不过你再这样下去,就算再过个一个星期,你也到不了的啦。”

“……唔?”

“你都故意选择走山路了,想必应该有看过地图吧?方向正确的话,翻过这座山根本不需要用到三天。很显然地,你!迷!路!了!”

就像刚才她打算逃离托鲁时,的确就绕了个圆圈,然后又回到了原本的地方。很有可能她真的打算直直地翻过山头,最后落得在同个地方打转的下场。如果有明确的道路倒是还好……但在草木深深的山中,人们大多会迷失方向,最后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朝着哪边前进。

“冲击的事实。”

“给我早点发现啦!”

托鲁对着眼睛瞪得圆圆的少女说道。

“我帮你带路,但你要请吃早餐。我跟我妹的份。”

“…………唔。”

少女蹙起眉头,双手抱胸。

哎,在山中偶然相遇的人居然突然开口要求带路费啊早餐啊什么的,她肯定很困惑不安吧。

“我刚刚应该有跟你说过了。我现在是个无业人士。我不是在自夸,但我可是连吃早餐的钱也——”

托鲁把话说到这儿时……

——魔鲁杰伦 魔鲁杰伦 欸鲁门

听起来像是某种东西所发出来的奇妙声响。

不——不对。不是东西所发出来的声响。

那是某种生物吟唱的声音。

阴郁幽深、涵义不明的奇怪单字排列在一起——不知发自何者的低沉之声。

——色布伦 哇唔伦 透伦

咻呐伦 吽伦 呀伦——

“…………!”

少女惊讶地眨了眨眼睛。

托鲁猛地扑向少女。

两个动作几乎在同一时间完成。

“咪啊?”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少女因而短声惨叫了一下。

托鲁将少女娇小的身体压倒在地——同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猛力地从自己的背部掠过去。

“混帐东西……!”

托鲁哀叹。

“真是糟糕透了!”

他什么都没说,便将少女夹在腋下,点地而起。

再这样待下去,肯定会被杀掉的。虽然逃跑被杀的机率——一样也是很高。

“——喂?”

托鲁感到有股莫名的阻力,不由得大喊出声。少女的身体莫名地沉重——应该说她后面好似有什么东西在拽着。托鲁回头去看,才发现少女仍紧紧抓着棺材上的皮革制带子。

黑色棺材发出嘎咚嘎咚的声音,跟在托鲁他们的后面。

在山中本来就难以找到踏脚的地方了,而他腋下又夹着一个少女,实在很难取得平衡。现在又有个累赘在后面拖着他们,这样子他们压根儿逃不掉啊。

“那种东西,还不快点把它丢掉?”

“否决。”

少女立即答道。

因为少女背着身被他夹在腋下,所以托鲁只看得到她晃动不停的脚,还有她的屁股跟背部而已。因此少女现在表情如何,他根本就看不见……但是少女的口气听得出来非常干脆决断。

“啊啊,可恶!”

托鲁大叫。

此时,一个黑色巨大的影子跳过托鲁的头上。

从树干上跳过、从树梢上点过,托鲁们逃跑的路线重重曲折、相当复杂。而此时在托鲁们身边落地的是——

“果然是弃兽啊……!”

那是一匹……奇异的马。

那匹暗色的“马”额头上长着奇怪的器官,在树与树之间跳来跳去。话说回来,它嘴里长着肉食性野兽才会拥有的獠牙利齿,不晓得那样能否称之为“马”呢……

“独角马……!”

本来马是生长在平原上的生物。

马蹄、马脚等等,几乎马的所有身体结构,都是为了要在平坦宽广的地方奔驰而演化而成的,理应不适合在障碍物很多的森林里或山里行动。

然而,这个叫做“独角马”的生物——弃兽的一种——无法套用上述关于马的常识。

体型虽与普通的马相同,甚或比马更为巨大,但各种动作却比猴子或栗鼠们还要轻盈。

因为独角马是一种外形为马的狩猎性肉食野兽。

“可恶……!”

托鲁焦躁得啐了一声。

在山中和弃兽——尤其是和“独角马”竞速,简直就是痴人说梦。更何况他还带着累赘,这样子根本逃不掉了吧。

这样的话——

“……没办法了。”

眼前可用的方法不多。

托鲁来过这座山很多次了,所以对这儿的地理大致上还算熟悉。托鲁突然往头上望去,从树梢之间观察太阳的位置,藉此确认方位、推算出现在的位置。

“喂!”

托鲁对着他身上的少女说道:

“我撤回前言。那个棺材,好好抓住可别放手啊!”

“——唔?”

——魔鲁杰伦 魔鲁杰伦 欸鲁门

色布伦 哇唔伦 透伦

咻呐伦 吽伦 呀伦——

耳里又传来那个低吟。

接着——

“走啰!”

被草木遮掩住的视野,快速地开阔起来。

就跟他记忆中的一样。正如他所盘算的……

然后——

“屏气!”

托鲁一边大叫,一边更用力地蹴地而起。

下个瞬间——

“……喵?”

一道以猛烈的气势划破天际的黑色轨道。

少女发出一声呆呆的声音。

坠落的轨迹及少女的呓语仍自飘散在空中……从悬崖跳下来的托鲁、少女和棺材则朝着正下方的沼泽直直落下。

*

以飞矢般的速度在山林中跳来跳去的异形黑马,在托鲁他们一消失之后,马上停了下来。

独角马的动作倏地骤变,如今就只是静静地伫立在那儿。从那副模样,丝毫感受不到刚刚它袭击托鲁时狰狞凶恶的感觉。不仅如此,它的双眼空洞呆滞,简直就像是站着站着就死掉了似的,完全感觉不到任何生气。

不久——

“…………哼嗯?”

好像有人在悉悉簌簌地拨弄着草丛。接着,一名男子出现了。

那个人,身材小巧袖珍,披着一件浓绿色与焦褐色交杂的斗篷。那副装扮,在这种草木葱郁之处刚好可以融入周遭,不易被人发现。而且,穿着足以模糊“人类”轮廓的斗篷,更让藏身效果倍增。

男人自己本身做得更为彻底。

他在脸上、甚至是剃得一干二净的秃头上,也用某种颜料涂成一样的颜色……他背上背着长形袋子,似乎包裹着巨剑之类的东西。那袋子也跟他身上的花色一样,被浓绿色和焦褐色的带子层层缠绕着。

“被她逃走了啊……”

男子喃喃自语道。

因为他脸上涂满颜料的关系,因此不只样貌五官、甚至就连他的表情也都完全看不出来。

不过,看来他完全不害怕那匹独角马。男人立在它的身边,往下望着托鲁们跳下去的山谷——一条流经其下的河川。

“是准备得不够充分吗……果然还是应该要等基烈特殿下来才是……”

男人仿佛正在整理他的思绪似地,喃喃说道。

最后——

“不,这个绝佳的机会——我绝不能让它溜走!”

在他涂满迷彩的脸上,出现了一道白色裂缝。

男人咧嘴一笑。

“嘿嘿,现在这样正好可以一网打尽……”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回望身旁像雕像一样一动也不动的独角兽——然后将背上背着的带子放了下来。

*

他刚刚失去意识的时间,应该只有几秒钟而已吧。

要不然的话,托鲁和那少女想必早就已经溺死了吧。

“呶哇……!”

回复意识的瞬间,托鲁马上确认自己的手还有没有紧紧抱着少女。

少女正咕噜咕噜吐着泡沫,手脚胡乱舞动着。看来至少还活着、还有意识的样子。

幸运的是——多亏少女没把棺材丢掉,如今那棺材发挥了它漂浮的功能,救了他们一命。从它拖地的声响,托鲁多半可以猜到——那棺材里面应该是中空、或接近中空的状态。因此它刚刚才会有足够的浮力能够撑住托鲁他们。

“咕……呜……”

托鲁竭尽全力伸出另一只手臂。

河川左右两边长了几棵树,树枝也都伸到水面上来了,但是没有一根是托鲁可以构得着的。

不过——因为大雨水量暴涨,河沿一带的土都被冲走了,因此不难见到树木根部全都暴露出来的景象。面对比想像中还要湍急的河流,托鲁持续苦战。总算在第三次奋力伸手时,抓住了树根,成功地将自己、少女和棺材救上了岸边。

“喝啊……呼啊……呼啊…………”

托鲁仰躺在河畔生苔的岩石上,剧烈喘息着。

超级无敌累。感觉体力有一大半都被冲走了似的。

托鲁往身旁一瞥,发现少女也一样,“咳咳咳咳”剧烈地嗽个不停。即使如此,她仍坚持要先确认棺材是否依然安好——看来这棺材对她而言是个非常重要的东西。确认完棺材之后,她才终于回过头来看看托鲁。

“突然。强迫。乱来——”

少女说道。

“唔…………?”

少女突然大眼圆睁,全身凝冻。

“……怎么了?”

“血……?”

少女伸手指着某处。

托鲁心里虽然觉得麻烦,但还是起身,往下看了看自己刚刚躺过的岩石。

那儿……染成了淡褐色。

是血。从托鲁衣服上滴落下来的河水、从他背部伤口流出的血,两者混合在一起,将岩石染成了淡褐色。血和单纯的颜料不同,一旦和水混在一起之后,并不是变成单纯的薄红色,而是变成略带褐色的颜色。

“嗯…………”

托鲁懒懒地应声说道。

“失败了。”

“失败……?”

少女靠近托鲁,来回端详托鲁的背部。

“……因为。保护。我?”

“啊……嗯……算是吧。”

虽然托鲁看不到自己的背部,但他完全可以想像他现在背部的情况究竟是怎么样了。

应该还没见骨,不过他可以感觉到背部就好像被剑还是什么东西砍到似的,有一道直直的伤口裂开。

“那又怎样?”

“赶快。治疗。”

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似地,少女慌慌张张地摸索着自己衣服上的口袋。少女已然全湿的衣服,随着她的动作,猛地喷出许多的水珠……不过看来是找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没有。”

少女垂头丧气地喃喃说道。

“呃,没有也没关系啦。”

托鲁一脸不耐烦地说道。

这可是他自己的身体。如果继续浸泡在流水之中,他是很有可能冻死于失血过多或体温过低——但是他自己很清楚这伤口并没有深及到骨头或肌肉,而且血也已经止住了。

“是因为最近吃得太差了吗……”

流血、然后又持续浸泡在冰冷的沼泽里面,这种种一切让托鲁的体力流失殆尽,全身上下都被重重的疲惫感侵袭着。不过,这阵子吃得不好也算是一个远因吧。

“这个样子要逃跑的话……太难了哦。”

托鲁说道。那语气仿佛是在讨论别人的事情一样。

在这种生命受到威胁的情况下,他的语气、表情仍是一点紧迫感也没有。并非他天生乐观,单纯是他的个性使然。

“对手又是弃兽——而且还是‘独角马’。”

“…………”

少女无言以对。

态度高高在上、但在某方面却有些憨直的少女……应该能够理解在山里被弃兽追杀时,是有多么地让人绝望了吧。

“不行了。投降。没办法了。”

托鲁说完,耸了耸肩膀——从背部伤口传来的痛楚,让他微微皱起脸来。

“……真是无聊的人生啊。”

托鲁淡淡地下了一个结论。

“无聊的,人生?”

少女眨了眨眼,问道。

像是听到了含义不明的字词似的。

“放弃?”

“……哎,是啊。”

托鲁苦笑了一下,点头答道。

“会死?”

“大概会吧。”

“困扰。”

“说的也是啊。”

托鲁耸了耸肩。

“死。不怕?”

少女手指着托鲁,问道。

“啊?啊啊——这个嘛……说不怕就太虚伪了,不过……”

托鲁说着说着,将视线从少女身上调移开来。

——为何这样做,他自己也搞不懂自己。

“我本来……就不知道要做些什么来度过人生才好……”

托鲁脸上浮起一抹自嘲的笑意,说道。

“在这种……世界……”

他不知道该朝向什么才好。

他不知道该追求什么才好。

他没有任何想做的事。已经没有了。

如今更没有想成为什么。

没有明确的欲求、没有任何的希望。等到他察觉时,已经是恍惚过活、得过且过的日子持续日复一日的状态了。

找个正当的职业?

找到了又能怎样呢。

为了当天的面包工作、到了适当年龄之后讨个老婆、在街道一角买个小房子、最后老死。像这样日复一日地,慢慢消磨掉自己有限的时间吗?

那样子有什么意义吗?

那跟他死在这儿有什么不同吗?

自己究竟是为何而生的呢?

再怎么想,也只会想到自己的徒劳无功。努力也没得不到回报。身为一个人类,所能够做的其实非常有限。身处在世上的小小一隅,无法影响、改变任何事情,就只是活着,然后死去。

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遗留不下来。

简直就像虫子和野兽一样。

活着的目的。

朝向的目标。

他过去曾经有过——托鲁曾经深信不疑,认定那是自己的人生目标。然而,有一天,那个目标突然被夺走了。

正因如此,托鲁才会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才好。就这样,他在这一年里,每天都过着潦倒堕落的日子。

说他在闹别扭也不为过。

“虽然在很久以前,我曾经有想做的事……”

托鲁耸了耸肩。

“但现在已经没有了。不见了。从那之后,我就跟我的‘惰性’一起生活至今。”

“…………”

少女歪了歪头,凝视托鲁片刻。

“再找。”

她手指着托鲁说道。

就好像在命令一样。

“啊?”

“再度。找到。从今开始。再来一次。”

她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如此说道。

然而——

“已经太迟了。”

“为何?”

“坦白说,我没有其他才能了啊!”

托鲁以前的生存目标。

为此耗费了以往那些时日。

那时候完全没有余裕学习其他的技术和想法。托鲁想,他就像一度被烧成盘子形状的黏土一样,如今就算想变成茶杯的形状,也已经来不及了。就算别人叫他重新描绘一个不同的人生,他也做不来了。

然而——

“…………”

少女突然……:

“好痛?”

……拍了拍托鲁的背部好几下。

“你干嘛啊?”

“啊。抱歉。深感遗憾。”

“深感遗憾个头!”

虽然伤口并不深,但伤口被拍打到还是会痛的。

“——一样。”

少女突然指着自己说道。

“你说啥?”

“一样。无能。办得到——仅此。”

少女说道。然后将手伸往旁边的棺材,慢慢地打开它。

那棺材刚刚在河里面可以漂浮起来,可见那里面有一大半是中空的——然而……:

“——那个?”

托鲁双眼圆睁说道。

少女取出的是一副钢制的道具。

看到它的长度的那一刹那,托鲁还以为是骑兵机枪之类的东西……但并不是。

那是一根长长的铁管。

塞着铁管根部的机关部位……

是调整瞄准用的测距器。

为了稳住那个机关部位,上面装着木制的握把,以及固定用的两腿脚架。

那是——机杖。

魔法师使出魔法时所使用的道具。就像骑士使刀剑、射手用弓箭一样,魔法师则使用机杖。机杖即是身为魔法师的证明。

“原来你是……魔法师啊?”

“肯定。”

少女露出有点得意的笑容,开始俐落地组装起那根机杖。

在她拿出来还只是零件状态的时候就可以看得出来……那玩意儿远比少女本身的身高还要长、还要大。冰冷的黑色钢铁和温暖的褐色木制部分,呈现出一种奇妙的对比。

“仅此。其他无能。但是……”

少女最后打开那两腿脚架,将机杖架到棺材上头。

“这个。很多。办得到。”

“譬如——”

托鲁眯起眼来。

他本身不是魔法师,所以详细他并不清楚。不过——他常常耳闻关于魔法师们所能施展的力量。

机杖的庞大体积、重量、还有繁琐的操作步骤,让魔法的行使并不适于携带和移动。基本上要嘛就是固定放着,要不然的话就是使用者得稳固立脚点之后才能使用。

不过——魔法一旦发动,其威力不管是剑还是长枪,都无法与之媲美。

不仅射程又长又广,同时——只要花费足够的时间和工夫,即使只是一个人,也能发挥出极大的威力,甚至可以一击就轰掉一整座城堡。几年前被击毙、战乱期因此告终的“魔王”——被冠以〈禁忌皇帝〉之名的贾兹帝国大魔法师——阿图尔·贾兹,据说可以用他强大的魔法,一击就把山削平、使河干涸。

因此——

“你不打算逃离独角马……而是要杀死它?”

“大概。”

——少女点头道。脸上浮起一抹无畏的笑靥。

看来她对自己身为魔法师的技能相当有自信吧。

“但是。术式启动中——不、动。”

“……也是呢。”

当然——因为魔法师们的威力相当强大,所以也常常被派去参战。然而,他们几乎不会到最前线去奋战,基本上都是在后方支援。使用又重又长的机杖,一边在现场仔细调整、一边施展魔法的魔法师,可以说完全不适合近身格斗。

总而言之——

“你先用探查系魔法找寻一下弃兽的所在位置。然后攻击…………”

托鲁的话才说到一半。

“…………”

“…………”

少女突然全身凝结。

托鲁叹了口气。

他压根不需要回头。

少女睁得大大的双眼,清楚地映照出托鲁身后的景象——一匹黑色怪马自树林之间现身。

而且——

魔鲁杰伦 魔鲁杰伦 欸鲁门

独角马头上的“角”(为了方便起见,就先这么称呼那个器官吧)闪出了光芒。

在那张微微颤动的马脸上,光芒拉引出余光的尾巴……那余光并未消失,而是停留在它的脸上。不仅如此,那余光还开始自个儿伸长、描绘起复杂的图样。

色布伦 哇唔伦 透伦

咻呐伦 吽伦 呀伦

那是——魔法阵。

“弃兽”。

——总称那些使用魔法的生物。

基本上人类如果不使用机杖这个道具的话,就无法使出魔法——准确地说——如果不用机杖的话,人类需要采取非常不切实际的手段、程序。而弃兽只需身体即可行使魔法。

弃兽的身体本身就具备编写魔法及发动魔法的媒介。独角马的话,长在额头的角就相当于那个媒介。

因此——

“——喂。”

托鲁完全不回头,只是定睛看着少女说道。

“只要帮你拖延一些时间就可以了吧?”

“——唔?”

“只要拖延一些时间,你就能使用魔法了对吧?”

“……肯定。”

少女颔首。

对魔法师而言,距离仅仅只是为了不要受到敌人攻击的“盾牌”,并非离得不远就不能使用魔法。

总之……只要可以帮少女拖延时间到她能够发动魔法,托鲁和她就可以存活下来了。

“用这种武器和弃兽对打的话,有点负担太大了。”

托鲁一边说,一边抽出绑在腰上的剑鞘里的大型柴刀。

当然,虽说那也算是把刀具,但也只不过是用来铲除挡路的草木,以便进入山林里头而已——既不适合用来战斗、亦不适合用来狩猎。

然而……如今也不适合再多说什么。可以用的东西,不管是啥也只能用了。

不管是柴刀,还是以前曾经学会过的技能。

“——‘我为钢铁’。”

托鲁喃喃念道。

“……唔?”

少女反射性地发出充满疑问的发语词,但托鲁没有回应。他已经进入精神极度集中的状态中,因此少女的声音虽然有传入他的耳里,但并没有传到他的意识里头。

“‘钢铁,故不胆怯’…………‘钢铁,故不迷惑’……”(吐槽:某狼你跑错片场了)

说真的……他刚刚还有点不安自己到底还记不记得。但一旦说出口来,接下来的部分就流畅地从他喉咙深处流泄而出。果然,重复又重复了好几万遍、已经烙印在意识深处的话语,在过了好几年的空白之后,仍然没有消失。

他该感到高兴呢?还是该感到悲哀呢?

老实说,现在的托鲁自己也搞不清自己的心情。

“‘一旦遇到敌人,万不可有任何踌躇’。”

这是一种“钥匙”。

为了转换平常不太使用的凶器。

每吟诵一小节,他都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内部有什么东西在转变。

“‘以此为消灭敌人之凶器’——”

战斗技术彻底地烙印在骨髓深处的人类,其本身即是一种兵器。

那不单是臂力或脚力的问题。

全身——包括神经和生理现象等等——都重新被定义过,以呈现最适合战斗的状态。

为了战斗而呼吸,为了战斗而心跳,为了战斗而思考——这已经不能算是人类了。

而是拥有人类外貌和功能的兵器。

存在的全部、拥有的全部,全都只为了一个目的——成为单一功能的道具。

然而……这么一来,作为人类继续活下去反而会造成一些问题。转变成专门战斗的道具——反过来说的话,那就是“除了战斗之外,其他方面的所有功能全都会沦落到不如凡人”。

道具就是道具。道具不具有任何人性。

因此,一旦落入敌人手中的话,那可就岌岌可危了。如果只是要追求道理、忠诚、信义的话——果然还是得是个人类才行。

所以才需要“转换”。

可以在人类和兵器——这两极之间来回转换的方法。

这点以前就有一些人士曾经想过了。

于是,那些人士将自己所想的事情提升成实际的技术——而那整个家族便传承该技术至今。

人称——奥义〈铁血转化〉。

“呼…………”

全身的汗毛倒立。

沉睡的肌肉苏醒,全身的神经如自体燃烧般地缭绕着战气。从那一瞬间开始,托鲁虽是托鲁,但已不再是托鲁。

他是一把剑。

他每一道的吐纳、每一次的心跳、每一个的思虑,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屠杀眼前的敌人。

所有表情都从他的脸上消失不见了。

哦,不过……尽管如此,独角马或少女应该只看得出来——他的容貌突然变了个颜色。

活化全身气脉的结果——托鲁的身体浮现出有如刺青般的图纹。同时,因为在表皮上循环的高压气体改变了光线的曲折率,所以托鲁现在全身带着磷光,而特别容易受气脉影响的头发和眼睛也全都变了个颜色。

红色眼睛。红色瞳孔。红色图纹。

全身带着血色的托鲁.那模样看起来就像是一只人形怪物。

然而——

咻呐伦 吽伦 呀伦

独角马结束诵咏咒文。

角尖处生出的魔法阵慢慢地旋转着,像呼吸一样闪烁着。

真不愧是弃兽的一种——面对连外观颜色都改变的人类居然一点也不会畏怯。

“来吧!笨马!”

托鲁手拿柴刀说道。

黑色马匹的身体轮廓散开。

下个瞬间——

——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

独角马快速地跳跃着,速度快到只看得见它的残影。

黑色巨大的身体在树林之间沿着重重曲折的复杂轨道,往托鲁逼近过来。原本不管它拥有再好的跳跃力,都不可能做得到那种动作的——有时候它的四肢居然踩踏在半空中。

这就是独角马的魔法。

该魔法发动时,所有东西——包括任何空间——都足以成为独角马的踏脚处。必要时,这怪物甚至可以在脑壁或天花板上又跑又跳,扰乱迷惑猎物的视线之后,猛然突袭猎物。此外,它的身体每踩踏一次,就会增加一次速度,最后达到比飞箭还要快速的速度。高速下的锐利牙齿、无比巨大的身体重量,都是不折不扣的必杀凶器。

独角马目标锁定的——并非少女,而是托鲁。

从能否使用魔法一事就可以发现——一般而言,弃兽的智能比普通野兽要来得高。而它的智能应该至少达到能够理解人类话语的程度。它应该是看到托鲁比较难对付,所以打算先解决掉托鲁吧。

“——!”

托鲁一边激烈地吐气,一边抡起柴刀。

他左右手一起牢牢地紧握着那把厚厚的刀具。下个瞬间,柴刀和独角马的獠牙互相撞击在一起。

它的獠牙和托鲁的刀刃交相擦出的火花迸射了出来。

“…………”

当然,以托鲁的体重而言,根本不可能承受得住独角马的突击。他和黑色巨大的弃兽纠缠在一块儿,纷纷跌落河里——但托鲁的脸上却没有浮现出焦躁或愤怒之类的表情。他仅只是维持着凛冽得可怕的表情,开始在脑内掌握、分析着自己所处的状况——无暇分神去处理表情等等的事情。刚刚他说的“笨马”,也只不过是为了挑拨对方的情绪罢了。

独角马没有利爪。

因此它的攻击方式就只有“用身体去撞”、要不然就是“用牙齿去攻击”。

只要对象是以速度见长的野兽——那么就得“一击必杀”才行。一旦发现它瞄准的是他的咽喉,就可以观察到它攻击的速度到底有多快。

接下来——

“休想跑掉!”

托鲁的双脚缠绕在独角马的脖子上,喃喃说道。

戛喔屋屋屋屋屋喔喔喔喔!

独角马吼叫着。

水中——是独角马最无法施展其所长的地理区域。这匹弃兽往往使用魔法以超高速扑倒对手、狩取猎物……然而,和空气比起来,水会为它带来无比的阻力。而如今它动得越快,水中的阻力越是将它巨大的身体缠得紧紧的。结果,它的速度优势就完全派不上用场了。

此外——

“这个样子就无关乎速度了吧!”

互相贴得紧紧的状态下,对方移动得再快也没有什么关系了。托鲁头朝下、双脚夹住独角马,吊挂在它的脖子上。接着,他重新挥起他手上的柴刀。

瞄准独角马的——下颚。

然而……

金属的悲鸣响起。

它的獠牙牢牢地咬住了柴刀。勉强把脖子扭过去的独角马确确实实地挡住了托鲁的这一击。

如此一来,托鲁身上唯一的武器就无法使用了。

不过……

“上钩啦!”

像是在跟他自己本身确认似地,托鲁点了点头。

他伸出两手,探到独角马的嘴巴深处,一边将柴刀硬塞进去,一边说道:

“这样你就不能诵咏咒文了吧!”

行使魔法的“核心”的确是在于它的角,但诵咏咒文才是行使魔法的“必需条件”。

但如今——独角马的下颚正忙着抵抗托鲁的柴刀。如果独角马一不小心开了口,那下一瞬间刀刃就会把它上半边的头部,从它的身体砍飞出去。就算是“弃兽”,如果脑部被从身体切断的话,也只有死路一条了。

独角马闪动着充血的眼睛、瞪着托鲁。普通野兽绝不可能会有的视线——独角马满含憎恶的视线射向托鲁。

“来啊——比看看谁撑得久。”

托鲁语调淡漠地说道。

独角马无法使用魔法。

他的手无法放开柴刀。

有如剑与剑白刃相交一般,柴刀和利牙互相摩擦、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同一时间,托鲁和独角马双双一起被河川的流水冲走。

(这个样子还是我比较不利吧?)

仿佛跟自己无关似地,托鲁心里冷静地分析着。

托鲁背后的伤口,因为刚刚的动作而再次裂了开来。一泡到流水里,就开始无止尽地出血,体温也开始渐渐流失……

体力等等的尚不待言。身躯庞大且现在仍毫发无伤的独角马远比托鲁有利得多了。

不过……

*

少女将那把机杖的机关部位上设有的装填杆拉下,然后再推回原位。

发出“嘎锵”一声之后,蓄念筒(类似大炮的弹药筒概念)即装填完毕。同时,机杖的弹簧装置“增幅术式筒”开始运转,发出了哔哩哔哩的清爽声音。

“嗯……”

最后,少女将右手插入自己的长发里,摸索着她的脖子。

准确地说——摸索着刻在她脖子上的徽纹。

以指尖的微妙触感确认那处有无变化之后,少女从机杖拉出了一条连接用绳索绕在自己的脖子上,仿佛项圈套在上头似的。

连接用绳索上的徽纹和自己脖子上的徽纹接合在一起之后,她可以感受到自己的意识和机杖互相连通了。

“……〈开膛手〉。”

仿佛在向自己确认选择好的咒文似地,少女喃喃说道。

最单纯的魔法之一,因此诵咏起来也快、施展起来也方便。

深呼吸了一下之后——少女开始诵咏咒文。

“……克鲁库特……欸鲁姆……”

少女激动地念着咒文,展开了魔法阵。

少女和机杖的周围,浮起了好几层——又好几个复杂的苍绿色图纹在半空中。

“……奈伊库特……印餮……奈印特……哇姆.欸……”

少女一边慎重地挑选着咒文,一边持续吟唱。

如果要将魔法效果投射至远方,那么就必须要配合周遭情况来进行微幅调整。温度和湿度就不用说了,甚至连星辰和地脉等等也都要加以配合。必须一一确认所有的环境条件之后,将魔法调整到最佳化才可以。因此,即使是启动相同的魔法,咒文内容仍会根据时间或地点的不同而有些微的改变。

“哇姆……米鲁塔……鲁……”

苍白色的魔法阵开始在少女的周围旋转着。

好几个浮起的图纹互相嵌合之后形成了别种形状。原先有点复杂混乱的魔法阵,随着少女的话语,数量渐渐地减少,变得整齐了起来。最后,集结成了一个单纯明确的形状。

简直就像是原本七零八落的零件最后组合起来的样子。

接着——

*

最先发出声音的——没想到居然是托鲁的柴刀。

“——!”

在柴刀发出锐利的声音时,其刀刃也同时被独角马咬碎了。

弃兽摇了摇头,将那些碎片吐掉,开始高声诵咏咒文。

独角马放任托鲁紧紧地抱在它的脖子上。它脚就在水面上一踢,便高高地飞舞到半空之中。

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独角马的脚踏在空中,高高地往上升去。从树木枝桠之间穿过,独角马飞出山林之后,突然转过了身。

“……!”

接着,下一瞬间,它突然猛烈地奔向地面。

独角马的魔法,再加上下降的速度,更加加速了它的庞大身躯。

——来啊,比看看谁撑得久。

感觉独角马似乎在这么说。

如果在空中一不小心放手离开了独角马的话,独角马肯定在那一瞬间就会把他给活活咬死。既无翅膀、亦无魔法的托鲁,身在半空中根本无法躲避独角马的攻击。此外也没有足以抵挡独角马的武器,一旦托鲁松手离开了独角马,下个瞬间他肯定会马上被杀死的吧。

但如果不松手、继续抱住独角马的话——托鲁就会和它一起撞土地面。到时托鲁和独角马恐怕会四分五裂成肉片、散落到各处去吧。

(——糟了。)

倒栽葱朝下坠落的托鲁和独角马。

凭着战斗状态下独有的、加速了好几倍的理解能力,托鲁迅速地判断着他现在的情况。如果独角马没有打算要自杀的话,那么势必会缓下降落的加速度、踩在空中止住势头的瞬间势必会来到。要松手的话就等那个时候了。如果朝着和对方动向完全相反的方向跳的话,应该可以争取到一些距离和时间吧。

然后——

“——!”

他脚滑了一下。

(……已经极限了吗?)

托鲁咬了咬唇。

本来还以为可以再撑一下子的——跟着河水流失捙的体温和血液,夺走了比他预想中还多的体力。〈铁血转化〉的身体强化功能,并不能弥补基本的体力低下问题。而且〈铁血转化〉时体力消耗得比平时更加激烈,反倒比较合理。

就像是某种东西剥落了下来一样,托鲁没力地在半空中松手离开了独角马。

仿佛“就是现在!”似地,独角马蹬了蹬天空,减速下来——调整成攻击姿势。

没有魔法、失去武器的托鲁,毫无抵挡下一波攻击、保护自己性命的方法了。

就在此时——

“…………好!”

突然……

“出来吧!〈开膛手〉!”

少女的声音响起。

下个瞬间——

(——!)

要说时间的话,那可真的是在刹那之间。

不过……强化状态下的托鲁还是仔细地目睹了全部。

从半空中突然出现的魔法阵,重重缠住空中的独角马。魔法阵一边旋转着,一边倏地集结成一束,从独角马的身体内部消失不见。

旋即——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

轰隆的声响和悲惨的哀鸣响彻了整座山林。

仿佛被看不见的巨大刀刃砍到了似地,独角马的身体从中央过半的地方被切断——身体被分成左右二边,飞在半空之中。

如大雨般倾盆而下的鲜血。

飞在半空中的两块身体,并没有直接掉落到地面上,而是纷纷撞上旁边站立的树干——那两块身体在撞上树干之后,喷出了大量的鲜血,然后才慢慢地滑落。

“……!”

托鲁使尽所有力气伸长他的手臂。

他伸出手指头捉住长得相当茂密的树枝。断掉、坠落、于是又再伸出手指头捉住别的树枝——努力抑上下降速度的托鲁,在即将坠落到地面的前一刻,总算成功地拉到了一枝特别粗壮的树枝。

“…………”

托鲁一边剧烈喘息、一边确认离地面还有多少距离——然后才跳下来。

潮湿的腐叶土发出悉簌的声音,接住从树上跳下来的托鲁。出于慎重,托鲁回过头去看被剖成两半的独角马,但已经是一动也不动的了。

死了。

杀死弃兽了。

“……成功……了啊。”

托鲁喃喃自语。

“‘我宣告战斗结束’。”

托鲁吟诵“关键词”以转换自己。

“‘我为人’……”

平常的五种感官和意识都回来了——托鲁可以感觉到原本冻结成钢铁的自身内部,又再度重新组合成了人类。麻痹了一半的感情,慢慢地在托鲁内部扩散开来。

老实说,存活下来的喜悦、胜利之后的兴奋,现在他都毫无所感。

不过……

“…………”

这是什么呢。

这种——奇妙的充实感。

在他的内心深处冒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托鲁正细细地玩味着……此时,少女的声音从河川对岸传了过来。

“没事吧?”

“——是啊。”

托鲁一边点头,一边拖着疲劳笨重的身体渡过河流,回到少女的身边。少女将长长的机杖再次放到地面上来,然后有些惊讶地说道:

“惊讶。”

“惊讶什么?”

“很强。”

少女的手指头指着托鲁的鼻尖。

“……啊…………”

托鲁叹了口气之后说道。

这话其实不该到处散播,不过——事情也不到需要隐瞒少女的地步。

“呃,那个,因为,我原本是乱破师。”

乱破师——那些以前在战场上活跃过的特殊士兵们的总称。

跟重视形式、礼节的骑士或战士不同,乱破师们在战场上专门负责比较肮脏黑暗的工作——譬如暗杀、捣乱、侦查等等的诸多作业。

因此,他们很多都不是从属于某个国家,而是多以佣兵的形式,受雇于各个国家。必要时,雇主可以随时跟他们切断任何关系,因此对雇主而言,乱破师相当的方便。而也正因如此,乱破师们形成了他们独自的集团,靠着借用他们的技能给其他人以维持生计。

然而——

“战场消失之后﹒就没用了。”

托鲁自嘲般地说道。

是的,没错。

乱破师会受到重用,也只有在战乱的最盛时期而已。一旦平静的时代来临,他们的技能往往最后都会遭到掌权者们厌恶。因为乱破师是叛乱或谋反时最有效的力量。

结果……包括托鲁等人从小成长的故里“亚裘拉”在内,乱破师的故乡大多都被各国国王们给歼灭殆尽了。原本托鲁等人应该也是会被杀光的,但因为比较早得知消息,所以亚裘拉村里的乱破师们都四处逃散了——直到现在。

出生以来,就一直被尽心培育成一名乱破师。

以“乱破师”的身分参战,以“燃烧自己的全部”作为活着的目标。

然而,那一切——就在托鲁初次上阵的前一刻被夺走了。

战场已不存在于这块大陆上的任何地方,没有任何人需要来自亚裘拉村里的乱破师。只有极少部份的乱破师们,受雇于诸侯们的麾下——其他的人们,都不得不放弃身为乱破师的人生。

为战而出生。

为战而成长。

为战而死亡。

那是身为“亚裘拉”之人的命运,也是“亚裘拉”之人的骄傲。

唯有透过战争,“亚裘拉”之人才能够与这个世界有所关联。

除此之外,托鲁就不知道还有什么了。没有任何人告诉他、教导他。

事到如今却——

“有用。”

少女的声音唤醒了托鲁。

“…………咦?”

“得救了。因为,有你。”

少女双手交叉环抱、态度高高在上地说道。

她应该——是在激励他吧?

他知道,她既不是在奉承恭维、也不是在交际应酬,而是真心地那么想,才会那样说出口。她应该不是那种精明狡猾的人——可以当场马上编派出一些油腔滑调的小谎言。

“……哎,这可不常有呢,这种事。”

“非常同意。”

少女一边笑、一边点头。

然后——

“再麻烦你。”

“嗯?”

“指引道路。”

“……啊啊,好。”

这么一说,这提议其实还是托鲁自己提出来的呢。

“请多指教。呃——”

话说到一半,少女歪了歪头。

“……托鲁。”

托鲁发现她是在询问名字,于是说道:

“托鲁·亚裘拉。你呢?”

“嘉依卡·贾…………”

少女头摇得像波浪鼓似地,说道:

“重来。嘉依卡﹒托勒庞特。”

乱破师“托鲁·亚裘拉”。

魔法师“嘉依卡·托勒庞特”。

偶然相遇的两人——他们此时当然还完全不知道,他们的未来将会有什么在等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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