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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第一章 海上的陷阱 ENTRAPMENT ON THE OCEAN

超过某种程度的叫喊,与其说是人声,反倒比较趋近于音波。

没有明确意义。没有抑扬顿挫。

单纯只是一股劲儿地迸发出来的——音波。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若称“向某人传达某事而发出来的声音”为“人声”或“言语”的话……那么,因冲动而迸发出来的惨叫或咆哮,确实不在其范畴之内,反倒算是“精神在震颤”的声响——或是“精神碎裂成粉末时”的崩溃声响。

“——什么!”

究竟是谁吼出了这般呐喊?

他们全都惊愕得瞪大双眼。在他们的视线彼端——豪华美丽的金发,慢慢地、慢慢地失去了颜色。简直就像是药品在漂白衣物一样,那微妙的颜色变化带走了一切,留下了一整片的纯白。哦不,是“银白”才对。

“这是怎么回事!”

基烈特队。

由骑士亚伯力克·基烈特担任队长的这个部队,是东方七国会议下的跨国组织——〈克里曼机构〉所拥有的有效战力之一。该机构的目的是“提供与战后复兴相关的各种支援”。

以“战后复兴支援”这种和平目的为己任的〈克里曼机构〉,居然拥有规模不大、却发挥得出实际效用的战队……其原因在于——他们需要尽力驱逐那些有可能打乱现今和平时势的人、事、物。

譬如:残兵败将沦落而成的山贼。又譬如:战后剩余的兵器、流出到市面上的武器所引发的犯罪行为。再譬如:整组军用物资的暗盘交易……等等。

因为漫长悠久的战乱时代才刚过不久,因此每个人都偏向用暴力来解决事情。“商量?等让对方趴倒了之后再说!”——这种思维,现今仍在人与人之间蔓延。因此,借由第三者介入来解决纠纷,往往需要“能让双方先乖乖听话”的有效战力。这方法虽然野蛮,但“论是非对错”并非基烈特队的工作。

“薇薇!”

“喂……喂!”

这一年多来〈克里曼机构〉对基烈特队下达了一个任务。

而紧接着,就发生了“异常变化”。

“没事吧?薇薇!”

开口如此问的人,正是基烈特队的机工师“芷依塔·布鲁萨斯可”——她尚显年幼的脸蛋因惶恐而扭曲了起来;眼镜里的瞳眸因震惊而睁大。

她,以及基烈特队所有队员的视线,全都落在他们“已经完全蜕变”的伙伴身上。

薇薇·荷罗派涅——原为暗杀者、现为基烈特队一员的少女。

过去她曾被某位贵族当作养女养育,也因为如此,她的容貌确实出落得像是出身于贵族世家一样——呈大波浪状的金黄色头发、如大粒宝石般的碧蓝色瞳孔、无可挑剔的完美五官、白皙滑嫩的肌肤——虽然身上各处都还带着一股稚嫩,但她确实已经具备了好几样堪称“美女”的要素。

正因为她长得一副令人松懈大意的模样,想当然耳,便被人彻底磨练成暗杀的“武器”了。养育她的贵族,原本似乎打算要在不久的将来,利用她来解决或操纵自己的政敌。

是的。薇薇·荷罗派涅的美貌相当非凡。

尤其是她那头豪华亮丽的金发,最让人印象深刻。

然而——

“薇薇!薇薇——!”

缉捕那些自称是贾兹帝国皇帝“阿图尔·贾兹”遗孤的少女——“嘉依卡”。

虽说贾兹帝国已在战国时代末期灭国了,但身为北方大国,持续君临了三百多年的贾兹帝国,其影响力依旧未减。因此,有不少好事之徒企图假借该国正统继承人的身份,揭竿而起、领头叛乱。赶在事态尚未发展成如此之前,将“嘉依卡”缉捕起来——或驱逐赶走,便是基烈特队目前的任务。

然而——

“薇薇!薇薇!”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眼前的情形已经超出他们所有人的理解范围了。

大型机动车〈四月号〉既是基烈特队的“脚”,亦是他们的“家”。

从刻在各处的基烈特家家徽就能明白:这台白色大型魔法机关,原本是基烈特队队长“亚伯力克·基烈特”的私人物品——然而,它的真正主人“亚伯力克·基烈特”,他人现在却不在此处。

哦不,应该说是“已经不在此世了”吧。

他被卷入了两座超级巨大的魔法机关——两座航天要塞的战斗之中,结果没能生还。

基烈特队的所有队员们都回到了〈四月号〉上。这时,与亚伯力克同行的亚人兵士“李奥纳多·史特拉”,告知了他们这个惊人的事实。

人类的头发,因操心过劳而化为一头白发,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

而且,也有所谓的“少年白发”。还有一种单纯是色素不足或缺少色素而造成整体体色偏淡的病症,虽然发病的人数并不多。此外,也有人天生生下来就是一头白发。既然她头发原本是金黄色的——所以有可能是失去了色素,而让头发看起来像是银色的吧。

不过,前述这些变化,都需要耗费一段相当的时间。

发色在极短的时间内变化得这么明显,明显到肉眼可见……这太不合理了。

至少基烈特队里的所有人,都从未听闻过这样子的现象。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从薇薇嘴唇里迸发出来的那道“音波”变得细碎了起来。

她紧抱着头、全身开始哆嗦痉挛的模样,让基烈特队的所有队员不寒而栗。

薇薇爱慕着身为队长的亚伯力克·基烈特。

她那一心三思的思慕之情,着实令人动容。虽然当事人亚伯力克并未察觉到她的心意,但她那流露出来的情意相当明显,让其他队员们自是不言而喻。只要是为了他,薇薇真的可以——绝非比喻或夸饰——毫不犹豫地飞身跳入水火之中吧。

但即便如此……她反应有必要激烈成这样吗?

就算是恐惧或绝望下的反应,但她这模样未免也太过……异常。

“啊啊啊啊——”

薇薇最后翻了个白眼,然后当场膝盖着地。

芷依塔连忙向她跑过去。

“薇薇,振作点——呀啊!”

芷依塔呼唤好友的声音——突然拔了一个尖儿。

因为在她近旁的兽耳兽尾少年——亚人兵士“李奥纳多·史特拉”扫了她一腿。仰躺在地板上的芷依塔压根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一脸混乱的表情——

“——!”

这时,有个东西从她的鼻尖擦掠而过。

又细又尖的——银色凶器。

“——呃,喂!”

原为佣兵的大块头——基烈特队副队长“尼古拉·阿弗多托尔”出声大喊。

他高举起来的右手、骨节突出的粗壮手指,正抓着一根针。

其长短粗细跟裁缝用的针不太一样。那玩意儿要是刺进要害里的话,足以要人性命。

在基烈特队里,使用这种“武器”,哦不,使用这种“凶器”的,就只有一个人而已——薇薇连抽手的动作让他们看见,便不着痕迹地放出了飞针。尼古拉风驰电掣地在空中抓住了那根凶器。

“她坏掉了吗?”

如此沉吟说道、并在尼古拉身旁备好战斗姿势的人,正是秃头的魔法师——马特乌斯·卡拉威。

从薇薇全身上下涌现出来的杀气,绝不是闹着玩儿的。

她那杀气既明确且强烈——浓烈到足以让李奥纳多瞬间做出反应。薇薇并不是……因为精神错乱,所以才胡乱丢掷自己的随身武器。她是抱着杀人的打算而掷出了飞针,否则不会产生这般浓烈的杀气。

只不过……

“这家伙——已经不正常了。”

尼古拉一边扔掉飞针,一边说道。

她曾经习得的——彻底掌握的暗杀者技能,应该还牢牢地镌刻在身体里吧。然而,如今运用该技能的人,心里却欠缺着精神中枢。暗杀者本来并不会像这样不顾周围的人、迳自散发着杀气。而是会像剥蛋壳时一样的平心静气、毫无杂念——在竭力收住杀气的情况下杀人。能够做到如此,才是所谓的暗杀者。

“芷依塔,你快退下。薇薇就由我和李奥纳多来制住。”

“咦?啊——好……好。”

芷依塔一边借着马特乌斯的手站起身来,一边点头答应。

不过,她还是搞不懂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

薇薇有些晃啊晃地站起了身来。

抬起了她那张原本向下低垂的脸孔。

“——!”

连尼古拉和李奥纳多也不禁惊讶得暗哼了一声。

薇薇脸上的那双眼睛,并不是大家看惯的蓝色——而是已经变成了紫色。银发、紫眸。

这样子简直——

“…………”

薇薇的右手飞快动作。

“呜!”

尼古拉举起右手,接住薇薇再度射过来的飞针。

薇薇的左手倏忽闪现。

尼古拉耶用左手挡下了接连飞过来的第二根,哦不,是第三根飞针才对——

“——!”

下一瞬间,薇薇并未掷出第四根飞针,而是用手拿着针,猛地袭向了双手不得空的尼古拉。

毕竟他们人在机动车里,因此尼古拉原本拿手的武器“长机剑”,正靠立在墙边。他无法在车里面使用,是故,尼古拉做好了挨她一击的觉悟,张开双臂,打算借此机会扣住薇薇。

但下一秒,薇薇一个巧妙的翻转。

“什么!”

非横向旋转——而是纵向。

她以脚踢地,借力使力,就这样子当场向后翻了个斤斗——暗藏铁片的长靴趾尖处正中了尼古拉的下颚。

“呜喔……!”

尽管不是暗藏着利器,但力道和角度相乘之下,铁片可发挥出跟利器一样的效果。尼古拉的下颚到左颊被她劈开,他一边喷出鲜血,一边向后仰倒。他万万没想到薇薇竟会在室内做出这般超乎常人的特技。尼古拉光是能够惊险躲过她这瞄准喉头的一击,其身手就已经值得好好赞扬一番了。

薇薇发出“当!”的一声,落地之后,这次换横向旋转。

当她正用手上的第三根针,重新戳向往后仰倒的尼古拉喉头时——从一旁插刺过来的短剑挡住了她的攻势。

“铮!”的一声,针尖猛烈撞上短剑剑锋,绽出了火花。

“危险——”

是李奥纳多。

这名亚人兵士偏中性的漂亮脸孔上,总是挂着柔和的微笑,永远带着一股飘逸超然的氛围……然而,他现在却紧张得面露僵硬的表情。

“技巧就不说了,这速度和力道……!”

李奥纳多呻吟般地说道——他高举起来的短剑,绽出一次又一次的火花。

“呜——?”

化解薇薇一次又一次接连不断的攻击,就已经让李奥纳多拼上全力了。

亚人兵士大多数都比普通人类的动作还要灵活,在行动速度上占有较大的优势。这样子的亚人兵士——攻击速度和下手机会居然被普通的人类压制至斯。

哦不,不只如此……

“哦呜——!”

未握飞针的另一手——薇薇猛地击出左拳,正中李奥纳多的腹部。

李奥纳多被击飞出去,同时难看地喷出一大口气和口水。

这一拳的力道,压根不像是身材非常娇小的少女该有的力气。

“唔嗯——”

马特乌斯迅速地接住李奥纳多被击飞的身体,然后沉吟说道:

“这简直就像是——乱破师所使用的奥义〈铁血转化〉。”

“……!那是……”

芷依塔吃了一惊,回头望向马特乌斯。

“暂时超越肉体极限的技能——不过……”

马特乌斯的表情,隐约带着一抹颤栗之色。

“并不是说‘极限’就真的不存在了。一旦超过限度、使用时间过长的话,想当然耳,还是会导致肉体崩坏。”

“这情况……如果不抱着杀死她的觉悟……”

尼古拉一边用左手捂着下颚,一边站起身来。

“怎么这样,请等一下,薇薇她……”

芷依塔连忙想要上前——马特乌斯却制止了她。

“那个薇薇,可是打算杀了我们啊!”

尼古拉如此怒吼完之后,便把备用的短剑,从腰后抽了出来。

他一边按压着腹部,一边和站起身来的李奥纳多,一起攻向了薇薇。

“…………”

薇薇依旧沉默无语。

佣兵和亚人兵士,两人皆自许自身的高超本领和能力。然而,对上他们两人,薇薇不仅没被压制住,其攻击甚至越发凌厉——她的速度和力道不断攀升。

“啧——”

尼古拉一边咋舌,一边用短剑抵挡她连续送出的飞针攻击。

至于李奥拉多,他已经连开口说话的余力也没有了。

再这样下去,情况只会更加胶着。这一点,任谁都看得出来。

因此——

“芷依塔!”

看到芷依塔跑入机动车的驾驶座,马特乌斯扬声唤道。

因为机动车里很狭窄的关系,尼古拉的长机剑就不消说了,马特乌斯和芷依塔也很难在车里面妥善运用他们的魔法机杖。只能仰赖擅于格斗技的尼古拉和李奥拉多去当薇薇的对手,便是出自于这个原因!

“这车子也是魔法机关!”

芷依塔如此说完,便把用来操控机动车的连接用绳索,缠到了自己的脖子上。

接着,她干涉了机动车这个魔法机关的操纵术式,用口头上的咒文诵咏重新调整、并重组了该术式的一小部份。芷依塔的魔力虽低……但她调整术式的速度,却不是其他魔法师所能比拟。一般魔法师,需要耗上半天左右才能完成的术式重组,在她做来——只需要瞬间。

“卜拉乌·尼古·款鲁姆·那堤,特奴——”

芷依塔最后回头转向背后说:

“快离开薇薇!”

“——!”

困惑不解的表情,在尼古拉和李奥纳多的脸上一闪而过——不过,他们一个是擅于洞察战况先机的佣兵、一个是反射神经极佳的亚人兵士。他们两人像是被弹飞似地跳了开来,跟薇薇拉开了距离。

“出来吧——〈回旋者〉!”

下一瞬间,空气便以薇薇为中心——猛烈地刮起了漩涡。

“呜喔!”

“——!”

尼古拉和李奥拉多一边旋转着,一边七歪八扭着。虽然他们的确跟薇薇拉开了距离,但在狭窄的车内——他们没能完全收回各自手上的短剑,因而被薇薇四周所产生的涡流给弹飞了出去。

然后——薇薇她……

“…………!”

则在刮起漩涡的回旋空气中,任气流摆弄着。

芷依塔所弄出来的效果,来自于机动车驱动术式的调整改动。

这回旋魔法,原本是施展在串起车轮的车轴上、以及和车轴串在一起的齿轮上。效果虽然单纯,但力量也相对地非常强大。芷依塔将魔法效果的展现位置,重新设定在薇薇的所在之处,而且还调整了旋转的圈数、及其力矩的大小。

这魔法能发挥出足以驱动机动车的力量。因此想当然耳——以薇薇一个人的力量,不管再怎么挣扎,都无法抵抗得了这道魔法。

接着——

“…………”

芷依塔解除魔法的瞬间,薇薇趴倒在地。

尼古拉和李奥拉多立刻过去按住她的手脚。

不过……薇薇似乎已经昏厥过去的样子。并不只是转到头晕眼花而已,在强大力量的摆弄下,想必她浑身上下都累积了不少剧烈的疲劳吧。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尼古拉暂且先用马特乌斯递过来的手铐——本来是要用来抓捕“嘉依卡”的工具——铐在了薇薇的双手上,同时说道:

“因基烈特殿下的死讯而精神错乱?”

马特乌斯说。

“但光只是这样,还是无法说明她的瞳孔颜色啊。”

李奥纳多对马特乌斯摇了摇头。

“银发,再加上紫眸——这简直就是‘嘉依卡·贾兹’嘛。”

李奥纳多一边垂眼望着不省人事的薇薇,一边说道。

“…………!”

听了他的这番话,尼古拉、马特乌斯、以及芷依塔三人,纷纷面面相觑。

不消说,这正是因为他们三人的脑中,也飘过了一样的念头。

不过……

“这究竟是哪门子的玩笑啊!”

尼古拉一边按押着薇薇,一边沉吟说道。

当然——这台〈四月号〉里,并无人能够回答他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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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四月号〉车外。

“——嗯哼。”

有一对眼睛从距离有些远的山丘上往下望,望着那台停在街道边的白色大型机动车。该说是冷淡、还是无情呢……那双透明的眼神里,不带任何感情上的摆汤或混浊。

具有亚麻色头发与琥珀色瞳孔的少年。

高雅漂亮的五官。他的容貌,任谁都会如此赞同吧?然而——同时,他的姿态,任谁都会觉得有些异样吧。总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很古怪、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不足。仿佛欠缺着人类理所当然该有的、理所当然该具备的某些东西。有如人偶、又有如幻影,完全没有活人该有的味道——给人如此的印象。

是故,初次对上他的人,大抵都会先问:“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接着,这名少年会对问话的那方,只报上自己的名字:“奇伊”。

“那个个体的‘觉醒’还没完全,就已经结束了啊?”

他以食指、大拇指摩娑着下巴,然后歪着头说道。

虽然他的动作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但他的表情却有种空洞的感觉,远远称不上有什么发自懊恼的颤抖或扭曲。看起来就只像是“明明没在烦恼,但却故作懊恼”的模样。

“不过,这次的案例还真是有意思。或许利用这边这个,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奇伊如此喃喃自语着——接着,便开始悠然地朝〈四月号〉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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涌过来、又退回去。涌过来、又退回去。

陆地的边界——沙滩上,水不停地如此反复着有如在胆怯害怕般的动作。

那也像是世界的脉动一样。这个世界还活着——而这广大的水流,也可以想作是它体内流动的鲜血。

世界如果也是个生命体的话——那么,这个世界究竟有什么感想呢?

对于那些待在自己体内的愚蠢人们、以及他们的悲喜交加。

“……这……”

少女站在沙滩,兀自茫然地眺望着眼前的景色。

在海风中飘汤的银色长发。双眸里是有如宝石般的紫色。

年纪约在十五岁上下吧。皮肤白皙、身材娇小、纤细玲珑,简直就像是出自名匠之手的洋娃娃一样,非常可爱——如果粗暴地抱住她的话,很有可能会马上碎掉——全身笼罩着这般梦幻易碎的氛围。这名惹人怜爱的少女,简直就像是以幻想维生似的,欠缺着凡人该有的俗味。

不过……这是在只看她“本身”时的评语。

在她的背上,有个东西强烈地破坏了她外貌给人的印象。

棺材。

少女背上正背着用来容纳死者的黑色容器。

是要用来装她自己呢?还是要用来装其他人呢?抑或者,那只是看起来像棺材,但其实是别的什么东西呢?不管怎样,那个极为不吉利的“附属品”,为那位惹人怜爱的少女,另外增添了极为奇异的感觉。

“……什么?”

少女伸指询问的是……眼前辽阔的大量水流。

从视线的一端绵延至另一端,看起来仿佛无边无际的广袤水域。

那是——

“居然问这是‘什么’……”

开口如此答道的是——站在少女背后的两名人物之中的一名。

黑发黑瞳的年轻人。

这人的年纪看起来比少女略长个几岁,大约将近二十岁——或许在十七八岁左右吧。

虽然这年龄应该称得上是“尚属少年”,但这人身上却带着一股非常老成的感觉。仿佛世间里的所有悲欢离合都已经大致领略过了,因而倦极般地摆出了一副无精打采的表情、以及懒洋洋的安详态度。虽然长相端正,但却也将这名少年衬托得像个大人一样。

“嘉依卡……”

年轻人无奈地说道:

“你该不会没听过‘海’吧?”

“……海!”

银发少女——嘉依卡睁圆了大眼。

“海……………这个?全部?”

从她歪头纳闷的反应看来,她似乎原本至少就知道“海”这个单字。

“是吧。大概。”

“大概?”

嘉依卡似乎有点介意对方的这个用词,于是开口质问。但那年轻人却兀自说道,而未多加理会她。

“你舔舔看那个水,应该很咸。”

“应该?”

嘉依卡又质问。

“………………”

“………………”

有种微妙的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

“托鲁,该不会,第一次,见到海?”

“………………”

托鲁皱了好一会儿眉头,仿佛在搜索着适当的回答。

“哎,毕竟我是在山间的亚裘拉村里长大的啊。”

被唤作“托鲁”的年轻人,一边用指尖搔挠着脸颊,一边回以借口般的话语。

“托鲁,海,初次,体验?”

“……算是呐。”

托鲁有些难为情地从嘉依卡的身上撇开了视线。

“我,海,初次,体验。一样、一样。”

嘉依卡突然绽放出如花开般的笑靥,同时用手指来回指着自己和托鲁。

她那张表情里,满是明显的安心与兴奋。简直就像是在说着“跟你一样,我好开心”的表情——对着她那张坦率的笑颜,托鲁面带着些许困扰,再度搔了搔脸颊。

“真是的——”

至今都默默地看着他们两人如此互动的第三人——嘉依卡背后的另外一人,一边刻意地叹着气,一边耸了耸肩。

“哥哥真是不知世事,真让人困扰呢。”

“这算是‘不知世事’吗?”

托鲁半眯着眼,睨瞪着身旁的人……跟他一样黑发黑瞳的女孩。

整体的气质冷若冰霜,容貌比例均匀,应该不会有人称赞她为“可爱”。真要说的话,应该是“美丽”吧?而通常大多数的人,应该都是称她为“冰山美人”吧。她的黑色长发绑高在后脑勺,这种发型看起来不仅便于行动——也为这女孩更增添了凛然的氛围。

“不过,这般纯真无知的哥哥,也很不错呢。”

女孩一边大力地点着头,一边说道。

虽然她每个动作都很刻意夸张,但相反地,这名女孩的脸上,却不太显现出什么表情。

她现在也一样是面无表情。这女孩身上有着非常奇妙的特色——语气和表情都淡定到可说是空灵透明的地步,但动作和台词却正好相反,有点像是演技很差的演员一样。

“不错个头!”

托鲁呻吟般地说。

“那——你自己又是如何?”

“我当然跟哥哥不一样啦。”

女孩自信满满地点了点头。

“哦不,等等。如果哥哥觉得‘妹妹不知世事、纯真无知到总是抓着哥哥的袖口,跟在哥哥的屁股后面’比较好的话,我很乐意变成不知世事的人!”

女孩紧紧地握了握拳头。但脸上仍旧是面无表情。

“我不是在说这个。阿卡莉,你应该跟我一样,都是在山间小村长大的吧?你什么时候来看过海了啊?”

“唔……?”

被唤作“阿卡莉”的女孩歪头疑惑: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有看过海’了?”

“呃,刚才我跟嘉依卡说我没看过海的时候,你不是高高在上地断然说:‘哥哥真是不知世事,真让人困扰’吗?”

“唔嗯。但我连半句话都没提到过‘我有看过海’之类的主张啊。”

“…………”

托鲁哑口无言。

阿卡莉一边凝望着张口结舌的托鲁,一边耸了耸肩,说道:

“真是的,哥哥太早贸然下结论了啦。”

“都是因为你老爱用一些奇怪的迂回说法啦!”

“不过,这种糊里糊涂的地方,也是哥哥的魅力所在呢。”

“我一点都不觉得你是在褒扬我。”

“那作为褒扬,就让我来摸摸你的头吧。哥哥。”

阿卡莉将两手摊开,摆出一副“来吧!”的样子。但脸上依旧是面无表情。

“不需要。”

“呣唔。与其被摸,哥哥果然还是比较喜欢来回抚摸别人吧?”

“你的语言表达,真的老是很猥亵耶!”

托鲁的表情骤然心灰意冷地蔫了下来,并垂下了头。

“对了,嘉依卡。”

“——呣咿?”

被人一唤,嘉依卡便抬起了头来。

她不知从何时起,就一直蹲在海边———动也不动地凝望着在沙滩上漫步的小小螃蟹。

托鲁一边苦笑,一边说道:

“有时候会有大浪扑过来,你要小心一点——啊。”

“噗嘎啊啊啊!”

托鲁的话还没说到最后,嘉依卡便被从身后扑过来的大浪卷了进去。她的背部被涌过来的波浪压着、脚跟被退回去的波浪拖着,于是嘉依卡“扑通”一声跌了一跤,溅起了一道水花。

“……说得太迟了啊。”

“超……超咸!”

浑身湿透的嘉依卡,一边吐出口中的盐水,一边大叫。

因为她背上背着棺材的关系,因此现在就像被倒翻过来的乌龟一样,手脚不停吧嗒吧嗒地拍打着。托鲁一边注视着这副模样的她,一边用无奈的口气说:

“所以我刚才不就跟你说过了吗?”

“超乎想像!”

嘉依卡大喊。而螃蟹则像没事般地从她的额头上——漫步而过。

——————————

漫长悠久的战乱时代结束了。

人称“战乱中心”的北方大国——贾兹帝国。

该国支配者〈禁忌皇帝〉阿图尔·贾兹,背后有众多纷纭的传说。他的死,降下了战国时代的布幕,而勉强可称作为“和平”的时代,总算造访了这片菲尔毕斯特大陆。以东方七国会议为中心,各国建立了表面上的合作体制,试着复兴这块因长久战乱而凋敝不已的世界。

然而,另一方面……生长于战乱之中的人们,对“和平”这个概念认知薄弱,因此,也有人时时怀念着战乱的时代。由暴力来解决所有事情的时代,实在是太过漫长了。是故,人们对这种由法理来处理事情的世界,不禁感到有些异样——甚至觉得焦躁难安。

在他们之中,也有不少人企图复兴贾兹帝国。

在此情况下,有一个传言开始流遍了菲尔毕斯特大陆的各个地方——似乎刻意针对着“复兴贾兹帝国”一事。

嘉依卡·贾兹。〈禁忌皇帝〉的女儿。

直至贾兹帝国灭亡之前,世人都从未听闻过这个名字。由此可见,“贾兹皇帝遗孤”这个存在本身,应该是捏造出来的吧?虽然也有人这么想,但另一方面,也有人认为至少有遗孤的可能性存在——有人打算将贾兹皇帝的正统继承人拱上台,以图复兴贾兹帝国。而后者无疑会成为战乱的火种。

因此,直属于东方七国会议的〈克里曼机构〉动用了好几个部队,开始逮捕、或驱逐名唤为“嘉依卡·贾兹”的少女。

然而……在此情况下,有一位自称嘉依卡的少女,巧遇了一位乱破师。那位乱破师不仅因和平时代的到来而失去了栖身之所,也因为在这个时代下找不到生存目标,因而每天过着抑郁烦闷的日子。

经历了一些周折之后,该名乱破师“托鲁·亚裘拉”和妹妹“阿卡莉”决定一起追随嘉依卡,并和嘉依卡一同踏上了收集〈禁忌皇帝〉遗体的旅途。

而他们也不晓得——前方有什么在等待着他们。

——————————

水面从眼下缓缓地流过。

“…………”

托鲁一边从船缘眺望着海面,一边皱着脸。

虽然他本身有搭过船的经验,但望出去四面八方都是被水环绕的情况,却还是第一次体验。脚下没有可供牢牢踏实的大地,就这层意义而言,虽跟当初航天要塞时——他被抛在空中时的情形一样,但却有种不太一样的不安感。

并非“坠落”于虚空的恐惧,而是来自于“有可能被拖入水底”的畏惧。坠落而死就只在一瞬间而已,但溺死不仅要经历漫长的痛苦,而且尸体大致上都会变得惨不忍睹。

在亚裘拉村里,作为乱破师训练的一环,托鲁当然也曾接受过游泳教育——泳技训练。当时,他也曾经听说过:“单纯只是游泳的话,海其实比较容易浮起来”这个说法。因此,他脑袋里很明白,他根本无需如此地不安。

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有种坐立难安的感觉。

“——哥哥。”

忽地有人唤了他一声,于是托鲁转过头去。

他的妹妹“阿卡莉·亚裘拉”——恰好正绕过了甲板上堆得有如高墙般的好几个箱子,然后朝着他走了过来。

“怎么了吗?你的脸怎么绷得老紧啊?”

“啊——……”

托鲁叹了口气然后转过身,背靠在船缘。

“万一情报有错的话——哦不,应该说万一是陷阱的话,那可就糟了呐。”

海上可自由行动的范围——可逃之处,极为有限。

“确实如此。不过,你说的情况,应该不仅止于这一次而已吧。”

阿卡莉也同样把身体倚靠在托鲁旁边的船缘,然后眺望着海。

“哎,是没错啦。”

“再说了,就算在水里又怎样?只要有那只龙少女和嘉依卡在的话,怎样都行得通吧?之前在航天要塞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吗?”

“我们太依赖芙蕾多妮卡了啦。”

托鲁苦笑。

他忽然调转视线,只见一名少女正在船头附近的船缘悠闲地坐着。

娇小玲珑的身材、再加上永远光泽动人的金发、以及又大又圆的红色瞳孔,外型着实可爱得很——然而,这些都只不过是拟态而已。对她而言,所有的形态都只是拟态。而她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所谓的“真正姿态”也说不定。

人称“装铠龙”的魔法生物。

她的名字是芙蕾多妮卡。没有姓氏。名字也是托鲁为了方便起见而为她取的。

“时不时就咻地不见人影,也不清楚她最后关头会是在想些什么。哎,毕竟她不是人类嘛,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啊。”

透过人类的语言,而让对话得以成立。正因如此,才不知不觉地产生了“应该互相理解了吧”之类的期待——抑或是误解。但究其根本,人类与装铠龙本就是不同的生物。听说夜行性动物、或某种爬虫类,可以透过与人类相异的视觉,看清人类眼里只觉得清一色黑的一团漆黑——而芙蕾多妮卡的眼里,说不定映照着跟人类眼里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在弃兽之中,确实只有装铠龙和大海魔可以跟人类互相沟通吧?”

“村里是这么教的啊。”

阿卡莉点了点头。

虽然作为知识,他们早已知道这世上有装铠龙的存在,但托鲁和阿卡莉都是直到最近才亲身遇上了这种生物——在离开村里以后。装铠龙的数量原本就很少,也因为难得一见的缘故,因此关于它们的知识,难免掺杂了传闻。

“听说大海魔远比装铠龙还要更像怪物呢。”

“毕竟装铠龙可以变身成人类啊,原本其实是完全不一样的姿态呢。”

外形相同的话,就会让人不由得感到很亲近。

人类啊——很容易产生这种错觉呢。

“……”

托鲁忽然皱起眉头。

在他的知识和经验之中,却有一个可说是恰与这个道理完全相反的存在。

明明形貌不管再怎么看、不管从何处观察,看起来都像个人类,但那个存在却给人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虽然用同样的语言说话,并能够进行表面上的沟通,但与那个存在正面相对的时候,总觉得有种异样的感觉,仿佛自己正在做着非常不对头的事情。

“叫做……奇伊吗?”

向托鲁等人提供情报的谜样少年。

来历不明,其心中的盘算亦是谜团重重。尽管他所提供的情报大致上都正确,但即便如此,要把他想作成是自己的同伴:心里还是会觉得有些抗拒。个中因素虽难以用言语表述——但托鲁的说法:“总觉得很古怪、很恶心”,应该是最切中核心的表现了吧。一旦承了命令,不管是怎样的对象,都能够不分差等、冷静如常地杀死——这即是人们蔑称为“战场走狗”的乱破师。而身为这样的乱破师,当他对上奇伊时的情况,真的非常可耻丢脸。

“我们可以信他信到哪种程度呢?”

“他目前为止的情报,应该都是正确的吧?”

“是啊,所以才更伤脑筋啊。”

一般来说,若想要欺骗某个人,那么,在那之前必须要先取得那个人的信赖。

在使出真正的诡计之前,先告知对方正确的情报,让对方深信“自己不是敌人”——此乃谋略之根本。就算一开始抱着怀疑,但只要收受过两、三次正确的情报之后,对方就会渐渐地卸下心防,而不再去多做那些检证情报真伪的功夫。

“正因为如此——所以我们这次才特意绕了远路啊。”

托鲁回过头,越着肩膀,再次将视线投向那汩汩流动的海面。

这次的目标——听说就在那海面的下方。

——————————

事情发生在刚逃出加瓦尔尼领地的时候。

托鲁一行人乘着嘉依卡所驾驶的机动车〈斯维特莱纳号〉,行进在街道上。

总而言之,航天要塞坠落之后的一团乱,虽然让他们一行人全都疲惫困顿,但在那团混乱之后,他们总算成功回收了“遗体”——其中也包括了曾被对方夺走的部份。

嘉依卡手上的“遗体”,这下就总共有四份了。

如果八英雄真的把贾兹皇帝的遗体切割成八分,并分别带回家的话,那么剩下还有同样的数量——四份,换言之,“回收遗体”之旅,可说是总算来到了折返点。

但是,他们既不晓得“遗体”究竟是否真被八英雄均等地分割开来,亦不晓得“遗体”被英雄们带回家之后,是否还保持着当初的状态——还是已经又再被割成更多块了呢?

当然,那些被分割开来的尸块,很有可能被转卖、或让渡给许多不同的人。

“好啦——接下来怎么办?”

嘉依卡坐在机动车的驾驶台上——托鲁坐在她的身边,一边眺望着天空,一边说道。

“…………”

嘉依卡不发一语。

她用一种有些抑郁消沉的表情,凝望着前方。

托鲁叹了一口气之后,稍微增大音量说:

“好啦,接下来怎么办?我的雇主?”

“……呣咿?”

嘉依卡略显慌张地转头望向了托鲁的方向。

“商量?议题——为何?”

“呃,关于下一个‘遗体’……”

托鲁一边对着她苦笑,一边说道。

“寻找。当然。”

“是没错啦。但刚才在那镇上得来的消息值不值得相信,却是个问题呐。”

托鲁一行人适才为了补充食材等物,而顺路去了一趟沿途的小镇。

然后,他们在那儿——打听到了关于“遗体”的事情。

据说……“〈禁忌皇帝〉遗体的其中一份,在海运途中,因船只沉没而沉入了附近的海域。”

托鲁和阿卡莉在镇里好几个地方部份别确认过了,但所有的传闻内容几乎都大同小异。

每个传闻都仅仅止于“船只沉没的位置并不明确,但大概就在这附近”。这种毫无根据的传言,在人与人口耳相传的过程中,其细节总是会渐渐地变得模糊暧昧。

当然,没人能保证“这传言是真的”。

再说了,说什么“海运途中”,那究竟原本预定要从哪里的谁,运往何处、谁人的手上呢?这点也不明确。虽然听说是附近交易港口的作业员亲眼所见,但那名作业员是谁、那船只的名字是什么、拥有者是谁……这些细微的资讯,都很暧昧不明。

“呣唔。为弄清楚,确认看看?”

“我们没时间去理会这些毫无根据的传闻——不过,也没办法断言这传闻绝对不正确。”

托鲁皱起脸来,说道:

“慢慢找——虽然我们最初是这个打算……”

托鲁当初决定受雇于嘉依卡的时候,几乎没有“遗体”的相关情报。老实说,托鲁也没有把握嘉依卡是否能够成功地回收全部的遗体。

或许会耗上好几年,甚或好几十年。

他既有了这般觉悟,反而便觉得没有什么时间限制了。然而……

“然而——现在却有好几位你的‘姐妹’迭出。”

“不是,姐妹……!”

嘉依卡拼命地左右来回摇着头说。

“我知道。这只是比喻啦。”

确实不是“姐妹”。

毕竟她们全都不分长幼,通通主张着“自己才是嘉依卡”。

他们首先遇上了“红色”嘉依卡。接着是人在加瓦尔尼领地的“蓝色”嘉依卡。她们每个人都是本尊——至少她们本人都是如此主张。而根据“蓝色”嘉依卡所言,这世上似乎还有无数位“本尊嘉依卡”。

她们也都在收集着“遗体”。

换言之,这是一场竞争。

收集完“遗体”之后要怎么做?关于这点,每个嘉依卡的想法,似乎都有些微的差异……但不管怎样,她们都不可能感情融洽地互相平分吧。如此一来,今后很有可能会演变成“遗体”争夺战。而在这种情况下,无疑是手上已先得到较多“遗体”的一方,会比较有利。

“反正我们也没什么时间限制。那明天离开山区,去附近的渔港城镇晃晃看吧。我们如果要去确认传闻的话,应该可以在那儿把船只弄到手吧。”

“船……购入?”

“怎么可能啊?船类的专门技术到底是需——喂,看前面啊!前面!”

托鲁一边这么说,一边把视线转回到前方。

然后——

“——”

倒抽了一口气。

〈斯维特莱纳号〉在街道上以一定的速度奔驰着。忽然,有一道人影出现在车子的前方。笔直绵延的道路并无任何曲折。而且,直到刚才为止,明明除了托鲁一行人以外,就再也没有其他人了——他们附近原本应该没有任何人影才对。

“笨蛋,快停车!”

“呣咿?”

听了托鲁的大喊,嘉依卡连忙操作机动车的驾驶杆。

〈斯维特莱纳号〉一边发出“叽叽叽”如惨叫般的刺耳金属声响,一边急遽减速——即使如此,车子还是无法完全停住,因而打滑了起来。〈斯维特莱纳号〉虽在街道的路面上留下又大又乱的辙痕,但幸好没有翻车,安全地停住了。

“可恶……!”

托鲁从机动车上飞身跳下。

辗到人了。

不知道是吓到愣住了吗?那人影完全没有逃,就这样子呆呆地站着没动。而且,刚刚〈斯维特莱纳号〉连一半的车速都来不及煞住,就这样子从正面笔直地撞了上去。钢铁制的车身,再加上托鲁等人、以及他们的行李重量,若从正面被辗过去的话,想当然耳,下场肯定很惨。

“喂!没事吧?”

虽然托鲁也觉得自己这个问题很蠢,但他还是一边询问,一边探望着车身下方。好一点的话就是骨折——惨一点的话,恐怕连人类的外形都没了吧。

托鲁是名乱破师。人类的死亡,对他而言,虽称不上是“日常”,但也毕竟算是他的本门生意。然而,也因为如此,要他在毫无意图、毫无觉悟的情况下杀死毫无关系的其他人,他多少会有些抗拒。如果没有分清楚工作与滥杀的区别,那么乱破师就岂止是刺客,根本就连人都不是了。

“喂……!”

“——关于下一个遗体……”

极为唐突。毫无任何脉络。

简直冷静沉稳得不合此时此景的声音,轻轻地抚上了托鲁的背部。

“……!”

托鲁一边愕然回头,一边把手探向挂在腰间的两把小机剑。

那人安然地站在托鲁的背后——对方身在这个位置,如果真有杀人的意思的话,应该可以马上致托鲁于死地吧。

亚麻色的头发,琥珀色的瞳孔。精致漂亮到可怕的地步——有如人偶般的脸孔。

年龄不明。外表看起来虽像个少年,但他的动作却没能让人揣测得出年龄。既不幼稚、亦不显得滑头。让人不禁想质疑:“这真的是发自人类的言谈举止吗?”——从那人的身上,可以感觉到他就像是作工极佳的人偶,仿佛被人用细线操控着,而“没有人类的内在”似的。

“——奇伊。”

托鲁曾经见过这名人物。

他似乎对托鲁一行人的——哦不,应该是对嘉依卡的——行动很感兴趣,因此常常出现在他们的面前,给了情报之后就马上消失离开。本名不明、所属组织不明、经历不明。他们唯一知道的,就只有那张五官、以及“奇伊”这个称呼而已。

然而……

“亲切的人!”

嘉依卡在驾驶台上发出惊讶的声音。

嘉依卡似乎单方面地欣然接受了提供情报的奇伊,认为他是个“亲切的人”。但套句托鲁的话来说:太过信任这来历不明的家伙,实在是太危险了。

“发生什么事了?”

“怎么了吗?”

——从机动车中冒出来问话的人,正是阿卡莉和芙蕾多妮卡。

“持有遗体的人,在哈尔特根公国那边。”

奇伊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差点被〈斯维特莱纳号〉辗过去了——虽然很显然他应该有被辗过去——但他却一副从头到尾都没发生过这个事实的样子,若无其事地说着话,也毫不把托鲁等人的讶异放在心上。他那说话的方式,简直就像是从刚才就已经聊了一会儿,而现在正在话题的途中似的。

当然,虽说他们之前已经有打过照面,但也不是什么彼此寒喧问候的交情——

“哈尔特根公国的公王‘巴尔塔扎·哈尔特根’。他是八英雄之一。”

“还是老样子,连点预兆都没有,就莫名奇妙地跑出来了呐。”

托鲁将手撤离开小机剑,然后一边转过身来,一边说。

“吓到你了吗?”

“非常。”

托鲁如此回应,同时用手向阿卡莉、芙蕾多妮卡打暗号,叫她们“不要乱动”。

“总之,这次的情报就只有这样而已。期待你们的奋斗。”

奇伊一边面露静谧的微笑,一边如此说道。

“——我要问个问题。”

托鲁目不转睛地盯着奇伊。

就算像这样连眼睛眨都不眨地猛盯着对方瞧,他也没自信能看得住对方。该怎么说呢?他觉得自己所拥有的常识,根本就无法套用在这名少年的身上。

“奇伊。你知道嘉依卡有复数以上的存在吗?”

“…………嗯哼?”

奇伊微倾过头。

那动作在托鲁的眼里看起来,简直做作至极。仿佛模仿人类动作的人偶一般,动作里面并未放入疑惑纳闷的情绪。

如果奇向多位嘉依卡提供相同的情报……

那么,他很有可能知晓嘉依卡“们”存在的背后内幕——

“那我反问你。”

奇伊脸上的微笑没有丝毫动摇。

“你自己又是如何呢?”

“什么?”

“这世上真的只有一个托鲁·亚裘拉吗?”

“…………”

“你真的觉得‘我’是之前跟你见过面的‘我’吗?”

“……总之,你就是不打算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啰?”

托鲁蹙眉说道。

“要怎么想,是你的自由。托鲁·亚裘拉。”

奇伊如此说罢,接着——便以飘然的轻盈动作踏出了一步。

从托鲁的角度看来,他就像踏入了〈斯维特莱纳号〉的阴影中一样。

“喂,等——”

托鲁也跟着踏出脚步。

然而……

“…………”

奇伊的身影已然不在那儿了。

“——嘉依卡。”

“呣咿?”

“你刚刚有看着他吗?奇伊那家伙往哪儿去了?”

“……”

嘉依卡慌慌张张地摇了摇头。

她似乎思索用词思索了好一会儿……

“……突然,消灭。”

然后才如此说道。

“阿卡莉,芙蕾多妮卡。”

“在我看来,也是如此呐。”

这么回答的人,正是芙蕾多妮卡。

换言之,奇伊不只人类的视觉而已,就连装铠龙的视觉,也能同时欺瞒得了。

还是说,他根本没在欺瞒——他其实可以在一瞬间化身影于无形?虽然也可以想作成他是使用了魔法,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嘉依卡和芙蕾多妮卡应该会察觉得出来才对。

“真是——棘手的家伙呐。”

托鲁喃喃碎念。

现在应该还不是敌人吧?不过——那玩意儿一旦成了敌人,将会如何?

老实说,他根本想不到该怎么样对付他。

“……那么,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

托鲁叹了口气——然后向嘉依卡如此问道:

“奇伊那家伙叫我们去那个叫做哈尔特根公国的地方,但那个沉没传说的‘遗体’要怎么办?”

基本上,为了防止腐坏,“遗体”大多被封在密闭的容器里面。因此,就算真的是在海运时随船沉没,其“遗体”本身安然留存下来的可能性依然很高——如果那个传闻真的‘属实’的话。

“哥哥——”

阿卡莉单举起一只手,对托鲁说道:

“如果那个叫奇伊的家伙,真如哥哥所怀疑的一样,也向其他‘嘉依卡’提供情报的话——那么那个‘红色’什么的,应该已经先一步去取得哈尔特根公园的‘遗体’了吧。”

“嗯哼?”

“虽然‘嘉依卡们’收集‘遗体’的动机,抑或背后内幕,似乎都有些不一样,但她们应该不会只满足于‘一份’而已吧?”

“……啊啊,原来如此。”

托鲁点了点头。而嘉依卡则一副不太明白的样子,歪头纳闷着。

“呣咿?满足?”

“换言之,我们——你已经拥有四份‘遗体’了嘛?哎,虽然我们不晓得‘遗体’是不是真的只被分成了八份,但你所拥有的份量,不容小觎。如此一来,我们可以以此为饵,将其他人引诱过来。在故意放出风声之后呐。”

托鲁耸了耸肩。

“这样的话,我们就先让别的嘉依卡去回收哈尔特根公园的‘遗体’好了。我们可以之后再去从旁夺取或想办法做些什么就行了。这边的传言,很有可能还未传入其他嘉依卡们的耳里。毕竟我们现在明明人在传说中的港口、海域附近,但奇伊刚刚却完全没有提到这件事情。”

“……呣咿。”

“那么,我们就先以传言为优先,应该也没关系吧。而且,每一次、每一次都照着奇伊的话起舞,感觉真有点不爽呢——呃,我是说:或许有点危险呢。”

他们不清楚那个叫做奇伊的少年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的目的依然不明。虽然到目前为止,他提供了不少颇有助益的资讯,但如果太过依赖他的话,也不晓得何时会被他一脚绊倒。

“好。就这么决定了。”

资讯一旦齐全。旋即当机立断——时常在战场上单独行动的乱破师,往往有‘确认事情优先顺序’的习惯。反过来说,如果事情在逻辑上已经有了结论的话,那么托鲁便会马上行动,而不再继续伤脑筋。

“以传言——沉入海中的‘遗体’为优先吧。好吗?”

“呣咿。当然。”

嘉依卡大大地点了点头。

——————————

一回过神,她发现自己的脖子正被人紧紧地勒着。

“去死吧。”

与勒脖子的强劲力道相反,对方以平静安详的口吻如此说道。

明明是正面相对,但对方的脸受黑影遮盖,因此她无法看个明白。不过,她似乎在某处曾经听闻过对方的声音——她有些微的印象。

对方究竟是谁?

她一边感到呼吸困难,一边挣扎抓着对方的手。那双勒着自己脖子的手。

那双手并不粗壮。她觉得——就算凭自己的腕力,应该也可以拉扯得开吧?

然而……

“你的任务已经结束了。你可以死了。这样比较轻松哦。”

对方简直就像是在开导她似的,以冷静沉着的口气对她说:

“至今为止,辛苦你了。接下来就换我了。仅此而已。”

淡然的语调,反而更增添她的不悦。

勒着别人脖子的同时,说话方式却像在进行着无关紧要的单纯工作一样。虽然说着听似体贴着想的话语,但另一方面,其声音、语气,却有如绞杀家畜一般——毫不带任何的感慨。

“……别……开……玩笑……了……!”

她加重手上的力道,意欲将对方的双手拉开。

然而——对方的手却丝毫未动。明明对方的手臂看不出来有什么肌肉,但她不管怎么推压、拉扯,就是没能让对方的手指离开她的脖子。

“没用的。因为你已经没有什么归宿了。是你自己毁去的啊。你一旦知道了事实,反而会希望自己不存在于这个世上吧。”

“……!”

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人类无法自己一个人活下去。因此,当完全失去了家人、恋人、好友、伙伴之类的对象时,便会感到绝望。并不只是单纯‘再也见不到’而已,而是当人类用自己的手完美地排除掉他们的时候,便会放弃‘继续活下去’。”

那语气、那声音,简直就像是在述说着理所当然的大道理一样。

完全不容置喙似的——沉着平静,却也异常的独断专行。

“所以呢,你瞧——”

凝结在对方背后的漆黑,忽然变得稀薄了起来。

“什……!”

那儿……出现了同伴们的遗体。

芷依塔、尼古拉、马特乌斯、李奥纳多。

还有——

“亚伯力克——大人!”

她急喘般的呼喊了这个名字。

啊啊。确实跟对方所说的一样。

对现在的自己而言,他们是她的全部。把自己养育成暗杀者的养父、连脸孔都不复记忆的亲身父母,对她而言,根本就什么都不是。可是,他们——他们是自己出生以来第一次结交到的好伙伴,哦不,是她的“家人”才对。

可是……

“骗人……”

所有的遗体,在喉咙、眼睛、嘴巴、额头——致命的部位上,都深深地插满了飞针。

那眼熟的武器,是她自己的所有物。

是她自己杀死的。是她自己毁掉的。毁掉了所有的可归之处——

“所以啊,我就跟你说了吧。”

对方那张被影子掩盖住的黑色脸庞,淡淡地对她说道。

既没有取笑,亦没有嘲讽。

单纯只是——真的就像是在进行打从一开始就已经决定好的规定工程一样。

“你就去死吧。就此消失吧。之后就由我来替你……”

对方的话语忽然紊乱了起来。

“……!”

对方的手——勒住她脖子的那两只手臂,离开了她的脖子。

而那两只手臂,正分别被应该已经死掉的两个人紧紧地抓着。

“……芷依塔!副队长!马特乌斯!李奥……!”

他们强硬地拉开了对方的手臂,甚至将对方拽倒在地。

她一边因急遽恢复的呼吸而急喘着,一边站起身来,想要俯视对方如今终于暴露在光线下的面孔——

“咦?”

但映在眼前的,却无疑是——自己的脸。

在镜中已经看惯的五官,就这样子原封不动地映在眼前。然而—

“为……什么……?”

紫瞳银发。

唯独这两点,与自己——与薇薇·荷罗派涅的有所不同。

——————————

“——!”

她瞬间清醒了过来。

像是被恶梦的冲击弹出来似的,薇薇倏地一跃而起。

“呼哈……哈啊……呼啊……”

刚刚的梦境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连清醒了之后,也还残留着非常生动鲜明的难受后劲。

薇薇按压着胸口,遏制心脏激烈的悸动——然后……

“…………?”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到底身在何处、到底变成怎么样了。

眼熟的〈四月号〉内部——在这之前,她似乎被迫睡倒在卧铺的上面。〈四月号〉的里面,设有小巧、但数量恰与人数相同的卧铺。此外,隔间也设计成近似单人房的样子,让基烈特队的队员们可以在自己的空间里好好地休息。

然而——

“……怎……怎么了吗?”

用来隔间的东西现在全都被推到了墙边,而熟识的伙伴们正围在薇薇的四周。

他们——都纷纷摆着备战的姿势。

虽然他们没有配备着武器,但很显然地都是战斗的模样。简直就像是在面对着敌人一样。而他们的视线,全都朝向着薇薇。

“大家是怎么了——吗?”

莫名其妙。

大家为何像如临大敌般地浑身警戒呢?仿佛她——是个敌人一样。

“……!”

这时,薇薇才终于发现到了。

自己双手的手腕上,正铐着手铐。

“搞什么啊?这个!”

“薇薇——”

喘着气出声唤她的人,正是芷依塔。

“你睡了十天……呃,先别管这个了,你现在没事了吧?”

“你说‘没事’,是什么意思?”

薇薇以愠怒的声音问道。

这究竟是哪招?警戒以对的态度就先姑且不管了,但铐手铐之类的,绝非一句“开玩笑”就可以了事的吧。

“所以说,那个——”

芷依塔有一瞬间似乎感到有些困惑般地顿住了言语——

“你恢复正常了?”

“‘恢复正常’?你在说什么——”

薇薇皱起脸来,环视着伙伴们。

然而,别说芷依塔了,就连尼古拉、李奥纳多,甚至连从不开玩笑的马特乌斯,也都毫无笑意,且并未摇头,就只是以严肃的表情凝望着她。

“你在说什么啊!到底是怎么了?”

从她脑海中闪掠而过的联想。

浑身戒备的伙伴们。手铐。没事。恢复正常。

换言之——

“难道我做了什么了吗?”

“……马特乌斯?”

尼古拉扬声询问。

“我想应该是没事了吧。”

马特乌斯点头说道。

他既精通于通讯系的魔法,亦拥有优秀敏锐的观察力。要用最低等的魔法来精密操控大量的鸟兽,光靠同时发动的术式,是万万不足以达成的。必须配合每个个体来调整术式,因此,需要有好眼力,以分辨操控对象的个性。

“言行、眼神、动作,全都跟平常的薇薇·荷罗派涅一样。”

“…………”

马特乌斯如此断言的同时——基烈特队的所有成员,都发出了长长的叹息。

而唯独薇薇不懂他们叹息的意义何在。

“所以说,到底是怎么了嘛!”

薇薇焦躁地问道。于是芷依塔解开了她的手铐,并将一面带着把儿的小镜子递给了她。

“你看看——自己的脸吧。”

薇薇一听,便探头望向镜子里面。

镜面上是——

“…………!”

薇薇忍不住把镜子丢了出去,同时探手摸索着怀中的武器。

然而,她却找不到自己身上总是带着走的飞针。

“对不起,我们卸除了你的武器装备。”

尼古拉说道。

他忽然侧身让薇薇看向他的背后。包括针袋在内,薇薇平常藏在全身上下随身携带的暗器——暗杀用的隐密武器,全部都在他的背后。那些武器全都堆在固定于墙上的架子上。

“话说回来,你平常到底藏了多少东西在你那副小小的身躯上啊?”

尼古拉话中的语气,蕴含着一丝无奈——以及总算安下心来的情绪。

不过,对薇薇而言,现在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这——这个……”

薇薇反射性地想要攻击镜中的人物——但她发现那并不是在梦中勒住自己脖子的敌人,而是她自己现在的模样。

“谁……谁?呃,不对。这是我?怎……怎么会!”

“我们才想问你呢。”

李奥纳多耸了耸肩,说道:

“你头发和眼睛的颜色突然就变了,然后就猛然向我们发动了攻击。”

“发动了攻——你……你说我吗!”

“还会有谁?”

李奥纳多苦笑。

“不过,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应该是暂且恢复正常了吧。”

“…………”

薇薇顿口无言。

“真是太好了……”

芷依塔对薇薇如此说道。她眼镜里的双眼,正汪汪盈着泪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真的不懂现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银发紫瞳。这副模样,简直就是那个——

“真的是……搞什么鬼啊……!”

薇薇一边掬着自己的头发,一边喘着气说道。

——————————

托鲁一行人所搭乘的大型帆船——具备着两个以上的纵帆与横帆。

帆柱共有四根。站在如巨木般的柱根处向上仰望的话,可以看到在日光照射下呈亚麻色的巨大船帆,正鼓满着风,大大地膨了起来。

这艘船是巡逻运船——定期用海路来运送物资和乘客的一种船。

不过,基本上这种船是用来运送商人们的物资,或马车因重量、体积等问题而无法运载的行李。让乘客搭乘,反倒比较偏向于“顺便”而已。

当然——也没有客房、指定席之类的高级服务。航海途中,乘客们便待在不会打扰到船员们的地方或坐或躺。甲板上堆了无数的木箱,因此在船上放眼望去的视野并不是很好……在木箱与木箱的缝隙之间,可以看到稀稀落落的乘客身影。

“——啊。在耶,在耶。”

一名娇小的少女,突然从木箱的阴影处探出了脸来。

芙蕾多妮卡。

这个装铠龙的化身,似乎觉得船啊海啊很稀奇似的,一刻也闲不下来地到处走走看看。刚才还看到她未经允许就爬上了帆柱,被不知她真实面貌的船员大骂了一顿……不过,看来她好像还没有受够教训的样子。顺道一提,嘉依卡老早就开始晕船了,所以阿卡莉现在正在船尾那边照顾着她。

“托鲁没事?”

“阿卡莉也没有晕船啊。哎,虽然不习惯坐船,但调整身体状况是乱破师的基本技能呐。〈铁血转化〉正是这种技能的终极代表呢。”

托鲁苦笑着说道。

“也就是说:‘可以自由自在地操控身体的感觉’啰?真是方便呢。”

“这话轮不到你来说吧?”

托鲁他们能够用自我暗示或精神统御之类的方法所操控的,仅仅只是“感觉的方法”,一种延伸身体感觉的运用——而芙蕾多妮卡的魔法,装铠龙的魔法,却可以随意改变自己的身体形状,简直毫无道理可言。如果有人问说哪个比较方便的话,显然是后者才对吧。

“对了,托鲁?”

芙蕾多妮卡忽然歪头询问。

“那个船只沉没的地方啊,你已经弄明白在哪儿了吗?”

“还没。只知道个大概。所以得想个方法搜索。”

托鲁一边看着在船头附近工作的船员们,一边说道:

“所以得找个适当的时间点,瞒过船员的眼睛,偷偷地下船才行……”

“下船?”

芙蕾多妮卡环视了一下四周,然后又问。

海的正中央——放眼望去,什么东西都没有。就算可以下得了船,但下了船之后,也没有可供双脚站立的地面。

“话说回来,你在水中要怎么搜索?托鲁你们应该没办法游那么长的距离,呼吸也没办法撑那么久吧?光是要抵达深深的海底,就已经够呛了吧。”

“哎,毕竟有嘉依卡的斥水魔法嘛。在一定时间内应该多少撑得住吧。而且——”

托鲁眯起双眼,望向海平线。

“这附近——再往北边一点的话,似乎有一些零星的岛屿。听说兴许是因为海流的关系,所以岛屿四周全都是陡峭的悬崖。因为太难登陆了,所以全都是些无人岛。要回去的时候,可以暂且先登上那附近的岛屿,在岛上等待可搭的船只经过——这样应该比较实际吧。”

当要攀登岛屿的时候,要么使用嘉依卡的飘浮魔法,要么就活用托鲁他们的峭壁攀登技术,反正最后总该有办法成功登陆的吧。

“……托鲁?”

芙蕾多妮卡忽然——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你不‘拜托’我运送你们过去吗?”

“…………”

托鲁皱起脸来,陷入了沉默。

老实说——他并不是没有想过要仰赖她的帮忙。

如果芙蕾多妮卡愿意以龙的形态为他们飞翔的话,那么他们甚至无需特意坐船了。不过,正如先前托鲁也曾说过的一样,他们并不清楚芙蕾多妮卡在最后关头会是在想些什么。就这层意义而言,这名龙少女其实就跟奇伊一样。不过,她的来历,并没有暧昧不明到跟奇伊一样。因此,托鲁就渐渐地没再那么地警戒她了——但即便如此,托鲁还是尽量避免拟出那种“非有她在,否则会无法成立”的计划或作战。

“我就趁这个时候问你一个问题吧。”

托鲁一边以正面重新迎对芙蕾多妮卡,一边问她:

“你究竟是我们的敌人?还是伙伴?”

“我本来——当自己是托鲁的敌人。可是!”

芙蕾多妮卡将手臂交叉抱胸,然后歪头说道:

“我并不讨厌嘉依卡和阿卡莉。杀了托鲁的话,她们应该会不开心吧……从这层意义出发的话,我就也不怎么讨厌托鲁啰。”

“……听你这么说,我该感到高兴吗?”

托鲁苦笑。

“对我来说,所谓的‘伙伴’,就只限于我的契约对象而已。”

芙蕾多妮卡说。

“因为我们——用人类的说法来说的话,即‘本身的自我很薄弱’呐。”

“自我很薄弱?”

“因为我想不到有什么其他更适当的说法了。装铠龙啊,跟人类相比之下,喜怒哀乐之类的感情很薄弱唷。不过,我想大部份的弃兽应该都是如此。所以呢,我的表情既是抽取自多明妮卡的记忆,而我的言行举止中比较偏情感的部份,也有很大一部份都是模仿自多明妮卡。”

“……难道你的轻佻,其实也是来自于多明妮卡原本的个性?”

托鲁这么说着。同时,他的胸口深处涌出了晦暗的情绪。

如果多明妮卡原本的个性真如这个芙蕾多妮卡一样开朗的话——那么,应该是上战场之后,没能守护住妹妹、看不破妹妹的死,才导致多明妮卡的个性产生了决定性的变化。至少现在的芙蕾多妮卡,和托鲁他们所知的多明妮卡,这两人之间,很难找得出共通点。

或许失去重要的人,会让人丧失至今为止的自我吧。

或许托鲁只是没有自觉罢了。失去了哈丝敏的他,在阿卡莉眼里看来,搞不好也是变得判若两人了呢。

“虽然我说我只不过是因为想要和托鲁再战一场,而一路跟着你们……”

芙蕾多妮卡端详着托鲁的脸,然后说道:

“但这只是因为我觉得‘如果是人类的话,多半是这么样的心思吧’。现在回过头来想想,虽然我的确是想要和托鲁战斗、想要杀托鲁,但我并不想要你死掉啊。”

芙蕾多妮卡以爽朗愉快的语调,说着令人不安的话语。

“所以总之就是……那个啥?你整天喊着要杀我、要跟我打,其实只是在模仿人类而已,并不是自己发自内心地这么想………?”

“或许吧。”

芙蕾多妮卡微笑。

真是出乎意料——她本身说不定也搞不太懂自己的心情呐。

“哎,我就是因为也想要区分清楚伙伴与否的事情,所以我才问托鲁要不要跟我缔结契约嘛。”

“……虽然这是个很难得、很值得感激的提议……”

托鲁耸了耸肩。

“但我在加尔瓦尼领地时也已经说过了。你所提的契约,确实极具吸引力,但我总觉得现在的我,会耽溺于契约的力量。毕竟我现在还——太过半吊子了。”

“嗯哼。”

芙蕾多妮卡歪着头,仔细地端详着托鲁的脸。

“好吧,我知道了。那我总可以等到那个‘总有一天’吧?”

“啊——哎,应该……可以吧。”

托鲁暧昧地苦笑。

简直就像是被人求婚了似的,他微妙地感到有些害羞,或类似于害羞的奇妙感觉。

托鲁为了要躲开她的视线,便自船缘起身——

“……哎呀。”

他差点就要撞上了刚好从木箱阴影处走出来的其他乘客,于是他闪避了一下。

对方也在刹那间避开了托鲁——托鲁跟对方两人互相擦肩而过,然后都纷纷回头越肩望向对方。

视线——相交。

“——!”

托鲁——以及对方……

不知道是哪一方先伸手探向了武器。

“——!”

托鲁一边将右手探向腰上其中一边的小机剑,一边伸出左掌。

他用左掌按住对方正欲拔出的武器——剑的柄头。这个招数,只有在双方手臂碰得到对方、双方几乎密贴的距离下,才能够使得出来。

“呜……”

因柄头被托鲁压住,而无法将剑拔出剑鞘的对手,一边以右脚为轴心旋身,一边用左脚放出了一记飞踢。不过,托鲁以“踏近对方”来对付这记飞踢。飞踢最强的威力,即在于脚尖。所以只要踏近对方,压缩彼此的距离,即能大幅减低被脚踢中的威力。

“——!”

托鲁又再踏近了一步。

对方乱了姿势,而且又因为飞踢而失去了平衡,于是当场倒下——哦不,是摔成了屁股着地。

“痛……”

跌在地上的剑士,已不足为惧。

托鲁不给对方半点站起身来的空隙机会,他以凌压其上的姿势,将飞镖对准了对方的鼻尖。在这种密贴的状态下,果然还是这种机动性佳的小型利器比较好用。

“…………”

那名剑士一脸僵硬地瞪着托鲁。

托鲁以一脸厌烦的表情——

“……哎,虽然我原本就有在想,我们应该再过不久就会再遇上了吧。”

对着对方如此说道。

“但没想到竟会是在此处呐。”

“这句话,该是我向你说才对。”

那名少女一边用紫色眼眸直瞪着托鲁,一边这么说着。

嘉依卡·布芙丹。

身穿红色衣裳的——另一位嘉依卡。

——————————

“…………”

她重新凝望着自己在镜中的脸孔。

银发紫瞳。

极具特征的色彩配置——比起五官上的特征,颜色往往会率先烙印在观者的意识之中。

到目前为止,“银发紫瞳”、“〈禁忌皇帝〉女儿”的特征云云,她都已经听到快烦死了。而她看她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怎么看都像是个“嘉依卡”啊。

“真的是……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薇薇茫然地喃喃低语。

愤怒、悲伤……诸如此类的感情,一旦超过了一定限度,便会为人带来虚脱的感觉。

虽然她不复记忆,但听说她在得知亚们力克死亡的那一瞬间,因精神错乱而攻击了自己的同伴们。而且,她头发和眼睛的颜色,还变成了别人绝对会以为是“嘉依卡”的颜色。

感觉她之所以站立的基石,好像全部都被根除、全部都被挖掉了似的。

她不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薇薇只能束手无策地凝视着眼前的现实。她甚至连长吁短叹的力气也没有了。

现在——基烈特队正将〈四月号〉停放在街道的一旁。

尼古拉和马特乌斯正在车内等待着定期联络的时刻到来,准备要向机构本部询问今后的行动方针。而芷依塔和李奥纳多则陪同薇薇走出了〈四月号〉,一起在车外休息着。〈四月号〉是贵族的所有物,因此以机动车来说,其内部装潢可说是相当的豪华舒适。不过,即便如此,如果一直待在车子里面的话,还是会越待越闷。

总而言之——

“我已经什么都搞不懂了啦………”

薇薇垂着头喃喃说道。

虽然芷依塔跟李奥纳多就在她的身边,但他们两人都没吭声。因为他们心里很清楚:随便说些毫无责任感、毫无可信度的话语,反而只会让薇薇更加混乱而已。

然而……

“正如你所见的一样。不多不少、不偏不倚、就只是那样而已。”

她并未预料到会有人回应,然而背后却忽然响起了这番话。

“……!”

薇薇愕然回头。

简直就像是忽然从天而降一样。在此之前,完全没有感觉到声音主人的气息。哦不,就连现在,她也几乎感觉不到他的气息。而他的声音,则有如风声、雨声之类的自然现象。

“你是什么人?”

从李奥纳多把手放在腰上短剑的情况看来,身为亚人兵士的他,应该也感受到一样的感觉了吧。声音的主人显然非比寻常。早在目视确认到他的身影之前,他们就已经察觉到了他的古怪。

“‘奇伊’。目前姑且使用着这个名字。”

声音的主人如此报上了名来。

亚麻色的头发、琥珀色的眼睛。对方是一名脸蛋十分漂亮的少年。

不过,长得太过漂亮,反而有种空洞虚伪的感觉,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人工造物似的。

人类只要活着,就会经历喜怒哀乐、或各式各样的经验,从而在心里生出某种偏斜或扭曲——这些心理变化会逐渐形成为个性。

然而,这名少年并没有前述的心理状态。薇薇完全感觉不到。被人刻意培养成暗杀者的薇薇,已经练就了这样子的反应:先观察他人的个性——以及从个性衍生出来的习性,然后再下意识地以此摸索出最佳的对策应对对方……但是她现在却完全做不到。对方明明确实就存在在那儿,但她却无从想出个头绪来——对方压根没有个性,她到底该怎么应对,才能够引出这个人什么样子的反应呢?

“不能跟你们说明来历。这个是不能说出去的事情。”

奇伊如是说,说得好像是在讲旁人的事情一样。

“真是有趣的结果。不过,这说不定也是企图之中的事情呐。”

奇伊重新审视了一下薇薇,然后喃喃地说了些什么。他并未配备着任何武器,就只是伫立在那儿而已。看起来虽然并不像是个敌人,但是——

“你在说些什么啊?”

“我在说:你的‘觉醒’,在尚未完成的情况下就已经结束了。”

对于薇薇的问题,奇伊如此回答。

“本来啊,你应该要把在此之前的羁绊——在此之前的人格消除得一干二净;把身旁的人,呃,基本上就是家人、友人、恋人之类的,全部都铲除、全部都杀光才对。”

“……!”

薇薇愕然无语。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铲除?杀光?你说的‘觉醒’是?”

芷依塔代为问道。

“对人类而言,自身与周围之间的关联,非常的重要。人类以关联——以名为‘羁绊’的丝线,织成自己的‘栖身之所’。不过,只要用自己的手破坏掉全部的关联,就再也回不去那个‘栖身之所’了。等于完全否定了至今为止的自己。最后,‘觉醒’便能顺利地进行。然而——”

奇伊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薇薇,一边说:

“发生在你身上的‘觉醒’却失败了。所以,你在此之前的人格,得以保留了下来。”

他那讲话方式,简直就像是从远远的——哦不,是像从遥不可及的高处向下俯视着人类一样,超然淡远,且极为干硬。

这名少年——突如其来地跑出来胡说八道些什么啊?

他只是个恰巧经过、且脑袋有病的路人吧?

不——绝不可能如此。

“你刚刚说了‘觉醒’,对吧?”

芷依塔一边用眼镜里的眼眸直盯着奇伊,一边问道:

“所以说,薇薇究竟是觉醒成什么呢?”

“正如你所见,她当然是觉醒成‘棺姬嘉依卡’——名唤为此的存在啊。”

奇伊静静地这么说着。

“——!”

薇薇、芷依塔、以及李奥纳多纷纷倒抽了一口气。

“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李奥纳多问。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不能说啊。”

奇伊转头望向李奥纳多所在的方向,并对他如此回答。

“不能在这种情况下告知你们。并没有被赋予相关的权限。”

“换言之,你的行动,都是奉更上位的某人之意吗?”

“我不能说啊。”

就连对李奥纳多的试探话语,奇伊也毫无情绪上的表示,就只是淡淡地如此宣告。

“那问你别的事情。所谓的‘嘉依卡’,究竟是什么?”

芷依塔问道。

“……”

奇伊凝视着芷依塔、以及她身旁的薇薇。

“我认为——此次乃特殊案例,故可说明。”

过了许久之后,奇伊才如此喃喃低语。说罢,他的右手便高高举起,以他苍白的指尖指着薇薇。

“〈禁忌皇帝〉原本没有‘女儿’。”

“女儿”一事,是在战后——即“嘉依卡”出现的同时,才在四处各地流传了开来。

话说从头。在战前,并无人听说过有〈禁忌皇帝〉女儿的存在。甚至连帝妃、侧室之类的存在,也从来都没有人听说过。敌国就不消说了,但听说就连贾兹帝国的藩属国或同盟国,也对贾兹皇帝的家庭关系毫不知情。

正因为这样,所以从之前就有着这么一说:所谓的“嘉依卡”,只不过是企图复兴贾兹帝国的残党所拱出来的偶像罢了。

“名唤‘嘉依卡’的存在,作为〈禁忌皇帝〉的继承人、作为负责收集遗体者,早就已经被人着意安排好了。当然,只有一个人的话,恐会因应付不了不测,而或死亡、而或无法行动。是故,在世界各地播种了多位‘嘉依卡’。若要精确地叙述的话,那么就是——已事先在世界各地的孤儿身上,植入了成为‘嘉依卡’的‘要素’。”

“植入了‘要素’……?是……是谁做的?”

芷依塔以喘不过气般的声音问道。

奇伊以一种极其理所当然的口气,如此回答她:

“当然是〈禁忌皇帝〉——阿图尔·贾兹皇帝本人。”

“…………为……为了……什么目的?”

“为了让她们收集自己的‘遗体’、让他自己复活。”

“复活——”

“贾兹皇帝完成了复活的技术。我确信他已经完成了。而复活的技法全都沉睡在‘嘉依卡’的身体里。当所有遗体全都收集齐全了之后,‘嘉依卡’身体里的技法便会觉醒,让〈禁忌皇帝〉复活过来。”

“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事——”

薇薇话说到一半——便发现她身旁的芷依塔,正低垂着头,默默地沉思不语。

“记忆寄宿在遗体之中……”

芷依塔——魔法机工师少女开口说道:

“修复肉体之后,只要再跟记忆全部连接在一起,或者……?”

所谓的魔法,原本就是借由消耗生物的记忆以引发出奇迹的一种技法。

据说贾兹帝国大幅改良了魔法,让魔法变得更为发达——而如果真是本身即为大魔法师的贾兹皇帝本人,那么,就算他真的完成了那样子的技术,也没什么好不可思议。

“芷依塔——”

薇薇仍旧直勾勾地瞪视着奇伊,同时侧问芷依塔:

“只要有遗体在,就能够让死者死而复生。真的有可能……真的有这样子的技术吗?”

“理论上——大概可以。虽然几乎都是空头理论……”

芷依塔说完之后,忽然察觉出了她的意图,因而睁圆了眼镜里的双眸。

“薇薇,你该不会……”

芷依塔惊讶地回头望向薇薇。

“……假如只有一只手臂的话,若勉强使用了这种复活死者的技术,会变成怎样?”

薇薇举起一只手,止住了芷依塔的话。然后,又开口向奇伊这么问道。

“记忆或许会变得不完整,又或者人格会产生缺陷。老实说,关于这部份,都只留有尚不完整的资讯。毕竟开发这技术的贾兹皇帝本人,已经死掉了啊。”

“…………”

薇薇紧咬着嘴唇,沉思了好一会儿。

不晓得奇伊对这副模样的她,究竟是做何感想——他依然以平静的口吻告之:

“当然,你要怎么做,都是你的‘自由’。”

——————————

嘉依卡以一脸苍白的脸孔呻吟着:

“呜——………………”

起初刚登上船的时候,因为她是初次体验搭船,因此有些兴奋了一下——然而,出航之后,过没多久,她就开始深受强烈晕船之苦了。再描述得更具体一点的话——嘉依卡现在正靠在船尾的船缘。面对着大海,将胃中的所有东西倾吐一空。

“午餐……没有意义……”

嘉依卡一边擦拭着嘴角,一边喃喃低语。

她仿佛力气已然耗尽似的,任双臂迳自悬在船缘。

顺道一提,她很难得地将棺材放在了自己的脚边,而没有把它背在自己的背上。

“这也是没办法的吧。勉强自己忍住呕吐感的话,会更痛苦哦。”

阿卡莉如是说。

让嘉依卡卸下棺材的人,正是阿卡莉。因为会妨碍到她帮嘉依卡按摩背部。

“阿卡莉。托鲁,没事?”

“我也是第一次在海上搭船。不过,以前修练的时候,要么被狂摇、要么被折腾,所以早就习惯………………哦不,等等。装作晕船的样子,然后要求哥哥来照顾我——这招说不定也行得通哦?”

阿卡莉一边歪着头思考,一边皱着眉如此低喃。

“……!”

嘉依卡仍维持着瘫在船缘的姿势——闻言,她的身子微微地颤了一下。

“就佯称解开胸口会比较舒服,然后哥哥就会在这个时候趁机偷窥胸部的沟槽。”

“…………沟槽?”

嘉依卡一脸落寞的表情,低头将视线投向了自己的胸口。

阿卡莉瞥了她一眼之后——双臂交叉环起,并且说道:

“唔嗯。颇值得一试。”

“阿卡莉!我——真的,晕船!阿卡莉,假的,晕船!所以,我先!”

嘉依卡似乎忘记了晕船,一蹦一蹦地跳着。

“我才不管什么怎样了、或嘉依卡先不先的问题……”

阿卡莉望着蹦蹦乱跳的嘉依卡,对她如是说:

“但你应该要先把胃液的臭味解决掉再说吧。”

“呣咿!”

“哥哥应该没有变态到会因为呕吐物的臭味而感到兴奋吧。”

阿卡莉如此说完之后——忽然歪着头思索:

“……不过,或许也有这样的万一?”

“…………”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就把手指戳进喉咙里催吐吧。”

兀自点头的阿卡莉。

“呣唔……”

出声沉吟的嘉依卡。

托鲁本人如果也在场的话,恐怕又会大叫或怒吼了吧。不过,不巧的是,周围别说是托鲁了,就连船员们也不见踪影。哎,毕竟应该没人会出于喜好,而自愿去接近素昧平生、猛吐着胃里食物的人吧。

“话说回来,哥哥去了哪儿?也没看见芙蕾多妮卡的踪影呢。”

阿卡莉说完,便一边左顾右盼,一边开始在堆积如山的木箱之间走着。

嘉依卡连忙背起棺材,追在她的后面。被人用稻草绳固定着的大量木箱,让甲板上变得像是个迷宫一样。两人搜索着托鲁的身影,走在货物之间的缝隙——

“——嗯?”

“呣呣?”

两人停下脚步。

在她们的视线彼端——出现了托鲁的身影。

他正以凌压在上的姿势——压制着倒在地上、直起上半身的少女。

“哥哥!”

“——阿卡莉!”

托鲁抬起头来大喊。

下一瞬间,发出嗡嗡震吟的飞镖高速飞来,托鲁将一只手高举至眼前——隔空挟住了飞镖。

“虽然你老是这样,但我还是要问:‘你这是在干嘛啊!’”

“虽然哥哥老是这样,但我还是要说:‘哥哥,那应该是我要说的话才对。’”

阿卡莉回嘴说:

“当我在照顾呕吐的嘉依卡时,哥哥究竟是在做什么啊?”

“什么‘做什么’?——啊。”

托鲁眨了眨双眼。

看来他总算察觉到自己跟少女的姿势,从旁观者看来会是怎样子的感觉了吧。

“我……我没有!你看了就该知道了吧!”

“居然抛下自己的妹妹不管,还扑倒了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可疑女子,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仔细看清楚啊!”

托鲁说完,便伸指指着脚边的少女。

阿卡莉眯着双眼,歪头思考——

“这样啊,哥哥特别喜欢银发吗?”

“托鲁,喜欢银发?”

嘉依卡不知何故,一脸开心地如此说道。

“你们难道都没有记忆力吗?”

托鲁大喊。

“当然,我记得很清楚。不过……”

阿卡莉一边走近托鲁,一边伸出了一只手。托鲁叹了一口气,然后一边把挟在手上的飞镖交还给她,一边往后退了一步,并伸展自己的身子。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才想问呢。刚刚突然就撞上了啊。”

托鲁叹息。

另一方面,嘉依卡——

“——!”

似乎直到现在,才总算发现到托鲁的对手是谁。

她慌慌张张地放下棺材,打开棺盖,从棺材里面取出已拆解的魔法机杖零件,然后开始组装了起来。她平常不管做任何事情,都很迟钝缓慢,但唯独这件事情别有不同,手法快速利落得连托鲁都不禁讶然。

“托鲁,阿卡莉,退开!”

嘉依卡一边大喊,一边把魔法机杖的前端,指向了那名还坐在地上的少女。

少女的名字是嘉依卡·布芙丹。

托鲁他们唤称为“红色嘉依卡”的另一名嘉依卡。

虽然同样都是银发紫瞳,但她的眼种有些锐利,头发也比较短。因此,“白色”——跟托鲁一起行动的嘉依卡和她,两人给人的印象反而恰恰相反。

“住手,你想干什么啊!”

托鲁一睑无奈地转头望向嘉陕卡——白色嘉依卡。

“在这里使用魔法——”

——他话才说到这儿……

“——!”

托鲁和阿卡莉便分别往左右跳开,将红色嘉依卡留在了原地。

下一瞬间,响起了“当!”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取而代之地降落在他们两人适才的所在位置上。

“唷……”

是个男人。那男人一边微笑,一边旋转着长长的武器——长枪。在牵制托鲁和阿卡莉的同时,男人站起了身来。

他恐怕是从帆柱上飞身跳下来的吧。

纵长的脸孔和下颚前端的伤口,都是很特别的特征。一旦遇上过一次,便会牢牢记在脑海里了吧。

名字确实应该是叫做“大卫”——红色嘉依卡的同伴。

“真是太巧了呐,白色的。”

大卫一边说道,一边伸手给红色嘉依卡,助她站起身来。

“托鲁、阿卡莉……!”

白色嘉依卡将机杖朝向大卫。

“就跟你说‘住手’了!”

托鲁大声喊道:

“随便乱使出魔法‘互相攻击’的话,船会沉的啊!”

“…………!”

白色嘉依卡突然一副“我想起来了!”的样子,来回张望着四周——然后,她在距离有些远的木箱上,找到了一名魔法师。那名魔法师正采取着伏击的姿势,将机杖对准着托鲁这边。

特征为浅黑色肌肤、红色毛发的年轻女孩。

红色嘉依卡的另一名同伴——这一位的名字,确实应该是叫做“赛尔玛”吧。

没错。既然红色嘉依卡和大卫在此,那么这名魔法师少女,理所当然地也会出现在这附近啊。

“…………”

托鲁、阿卡莉、及嘉依卡一边稍作应战的姿势,一边和大卫、红色嘉依卡、赛尔玛三人对峙。只是……在场者之中,唯独芙蕾多妮卡一副兴味盎然地观望着双方,毫无任何警戒的样子。

“……诶?要怎么办啊?”

大卫反倒一副很享受这般情况的样子,如此问道。

因为他们身在货物的阴影处,因此船员们到目前为止都还没有察觉到托鲁等人的剑拔弩张……一旦进入了真正的战斗状态,就没可能不被发现了。而且,他们肯定不会放任、也不会无视这一切吧。船员们并不晓得他们之间的曲曲绕绕,那么到时候必定会演变成三方大乱斗。

真是棘手的情况。

“马上就在这儿继续上回的战斗吗?”

大卫一边环视着甲板上,一边说道。

“虽然是个有点不太一样的舞台,但这样子应该也挺有趣的吧。”

“我可不打算和你们一起死在海底呢。”

托鲁维持着备战姿势,同时如此回应:

“……原来如此,你们也打听到一样的传闻了呐?”

“嗯?你在说什么事?”

大卫佯装不知地歪头反问,但恐怕八九不离十了吧。

在海运途中连船带“遗体”地沉入海底——他们应该是来找这个传闻所说的“遗体”。不过,红色嘉依卡一行人,应该也没有想到会碰巧撞上托鲁他们吧。

所有的人都一个个互相瞪来瞪去,过了好一会儿,都还是不敢轻举妄动——

“……托鲁”

发出这道声音的人,是至今一直沉默不语的红色嘉依卡。

她的手离开了蛇咬剑的剑柄——她背在背上的武器,然后放松肩膀的力道,并且说道:

“总之暂时,双方一起,放下武器。同意?”

“…………好吧。”

托鲁慢慢地再往后方退了两步,而当红色嘉依卡等人随之进入他可视眼界的同时,他将手抽离开了小机剑。而阿卡莉也同样将手抽离开了她背在背上的爱用铁锤。

“……真巧。”

红色嘉依卡喃喃自语般地说道。

“就是说呐。”

红色嘉依卡的身上,已经感觉不到杀气、战意之类的氛围了。她如果无意战斗的话,那么大卫和赛尔玛应该也会遵照她的意思吧。

托鲁和红色嘉依卡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松缓了下来。

白色嘉依卡的视线在他们两人之间来来回回——

“……呣唔?”

同时,不知为何有些莫名不满的样子。

——————————

从平常的洋装换穿成其他的衣服,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勉强来说的话——换装就只是一道划分差异的程序罢了。

“…………”

她带到〈四月号〉车上的手提行李箱中——有一件衣服沉睡在里面的最下层。

那是她被人当作暗杀者来养育时的东西。

当然,欺骗他人、在他人轻忽大意时从背后刺杀,便是所谓的暗杀者,因此,并没有一定要穿些什么特别的衣服。平常的衣服,往往就是暗杀者们所谓的工作服。

不过,就算这样,有时候还是得穿上非平常穿的衣服去工作,譬如趁夜行动时等等。有时候为了躲在暗处,穿行于窄路,然后悄然逼近目标的背后,她就会选择穿上和平常洋装不一样的衣服,即所谓的“暗杀装束”。

养育她的贵族养父失势并自杀之后,薇薇便成了自由之身。然而,她为何还留着这件可说是象征她暗杀者时期的衣服,其实她自己也不太明白。不过,一旦拿出来穿穿看,便会发现那装束反而比她平常的洋装,还要更合于她的身体。

仿佛就是连那装束都在告诫着她:不管她多么地想要忘记,她都已经是个“已完成”的暗杀者了。而那告诫的声音,正是她已故养父的声音。

“……基烈特大人。”

薇薇按压着胸口,喃喃自语。

为了活下去,薇薇到处去找工作,最后受雇于〈克里曼机构〉——之后,薇薇便被分配辛由亚伯力克·基烈特所率领、并且有在实际工作的部队之中。

当然,这是在她一身的暗杀技能受到认可之后的事了。

而想当然耳,关于她的事情,亚伯力克·基烈特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然而,明知她那段暗杀者的过去,他依然把她当作普通的少女来看待。薇薇很快地就发现到:每每遇上动武的场面,他总是尽量不让她上场——总而言之,他就是费尽心思不要让她使用到暗杀的技能。

这种麻烦的心思,或许是来自于贵族少爷才有的天真价值观。

不能让女性去战斗。若是少女的话,更是如此。

他似乎是这么想的。

不过——正因为这样,薇薇在发现到这件事情之后,反而更积极地使用她的暗杀技能。实际上,在此之前,即便她用不着杀死对手,她依然连看见暗器都会心生厌恶。然而,她却因为想要帮上亚伯力克的忙,而展现出身为暗杀者的自己。

真的——薇薇她真的很高兴。

基烈特队中的其他人,也都不会轻蔑她是个暗杀者。她不晓得这是他们每个人自己原本的想法,还是效法亚伯力克队长的结果。不过,薇薇认为:正因为亚伯力克的想法如此,所以他们才会集结在亚伯力克的麾下——然后便这样顺顺当当地组成了部队行动。

没错。这都是亚伯力克的功劳。至少薇薇是这么想的。

懂事以来,薇薇第一次觉得……活着是一件很快乐的事。

自己并非作为某个道具,而是作为一个人活着——她获得了身为“人”的“栖身之所”,而不是身为“暗杀道具”的“摆放之处”。被分配到基烈特队之后,她第一次得以以人类的身份重新降生于世。

“所以,我———定……”

亚伯力克给了她新生命。

所以,这次换她还亚伯力克一条生命。只要能让他复活,她什么事都愿意去做——不管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就算要她把自己的性命交出去以作为代价,她也在所不惜。

——————————

船上虽然载着大量的货物行李——但甲板上,靠近船头的附近,并未堆着木箱,因此算是个比较空旷的空间。

托鲁,以及红色嘉依卡。

两人在船头的尾端面对着面。

船员们在旁边忙碌地来来去去,偶尔对托鲁、红色嘉依卡的身影投以疑惑的一瞥……但却没有出声叫唤。对他们而言,这两人不管哪方,都只是乘客——运载货物时顺便一起运载的陌生人罢了。

阿卡莉、芙蕾多妮卡、以及白色嘉依卡远远地围着两人,注意观察着他们。而大卫和赛尔玛亦是如此。

“我们也还没到‘好久不见’的程度呐。”

“……嗯。”

当然,彼此都还没消除掉紧张感。不过,她现在身上,丝毫感觉不到敌意之类的情绪。尽管他们总有一天会为了“遗体”而互相争夺,但原本对对方就没有抱持着什么憎恶或嫌厌的心情。

“我还以为你们在那之后肯定会纠缠不休地追上来呢。”

托鲁苦笑。

红色嘉依卡一行人,先前为了夺走托鲁他们——白色嘉依卡所持有的“遗体”,而向他们发动了袭击。那时候经历了一番周折,托鲁他们才总算击退了红色嘉依卡等人……因为托鲁并没有赶尽杀绝,所以一直提防着他们日后又来挑战。

然而——

“我们找到了……新的‘遗体’。”

红色嘉依卡说道。

跟白色嘉依卡相比之下,她还是老样子,有种很强的气势、抑或莫名紧绷的氛围总是围绕在她的身上。虽然五官一模一样,但她给人的印象却与白色嘉依卡相差甚远。与其说是头发长短的关系,倒不如说是因为这股氛围所导致的吧。虽说她们两人都一样莽撞无知,让人光只是在一旁看着,就无法丢下她们不管。

“除了我们手上的遗体之外的部份?”

“没错。当然,‘白色’手上的‘遗体’,总有一天,拿到手。”

“这句话,该是我们这边对你说才对……真的是……”

“……?”

红色嘉依卡面露诧异,似乎很惊讶托鲁居然不受自己的挑衅。

“我们过见了另一名自称‘嘉依卡’的家伙。听说那家伙说了‘自己也是真正的嘉依卡’。”

托鲁用指尖搔了搔脸颊,然后说道。

“……‘自己也是’?”

“那个嘉依卡——姑且称之为‘蓝色’。那家伙说:嘉依卡有很多个,而且全部都是本尊。”

“……不足为信。”

红色嘉依卡很干脆地否定。

“哎,没亲眼见过的话,果然是会这么想吧。”

托鲁耸了耸肩。

老实说,名唤蕾拉的女人即为“蓝色嘉依卡”——这件事情托鲁也只是耳闻罢了。蕾拉并未在他眼前自称为“蓝色嘉依卡”。

“你——你们……”

托鲁眯起眼睛,看着红色嘉依卡。

“就连你们自己,似乎也没有完全弄明白自己的事情呐。”

“……记忆缺陷。”

红色嘉依卡垂眼说道:

“没办法。”

“…………”

托鲁犹豫着是否要再继续追究。

白色嘉依卡也跟她一样。她们的记忆里,都有一定程度的空白。

因此,驱使她们的动机——过去的记忆,与她们的现在,并未连串。

她们记忆里的空白,如果真是某种刻意而为的设计安排呢?

(……追问下去好吗?)

这个想法忽地从托鲁的脑海中闪掠而过。

不论是白色嘉依卡还是红色嘉依卡,如果追究得太过火的话,那就会很像是在否定她们自身的人生目标。如果对她们说:“其实只是其他人对你们添加了手脚,并让你们深信是自己主动想到的。”——最后,嘉依卡她们是否会接受这种说法呢?

活着的意义。这如果是其他人所暂时赋予的话……

(如果——全部真的都是“本尊嘉依卡”的话……)

好几个灰暗的未来预想图,闪过了托鲁的脑海。

接着——

“——”

双方的反应几乎同时。

硬要说的话,应该是托鲁稍微快了一些吧。托鲁猛然抽出两把小机剑,向前踏出一步。就在这个瞬间,蛇咬剑发出了唰唰作响的独特出鞘声响。

“怎么了!”

阿卡莉等人不禁愕然,而大卫他们也同样吃了一惊。

大卫备妥长枪,而阿卡莉则从背上抽出了铁锤。

“这些家伙……!”

十几个人影突然出现——围住了托鲁等人。

“……什么时候?”

事情的发生,突然得让人不禁有此疑问。

那些人全都身穿着如风衣般的灰色装扮,掩着兜帽,将头部遮藏了起来。兜帽下的样貌因为藏在微微的暗处,而让人看不清楚。五官便不消说了,甚至连性别、年龄也看不出来。

他们并没有如奇伊般稀奇古怪——没有莫名缺少某种气息。

这些不知为何人的家伙们,似乎只是擅长于体术,尤其是体术的延伸技能——控制气息的技巧。他们消除掉自己的气息,然后静悄悄地包围住托鲁、以及红色嘉依卡一行人。就“擅于秘密行动”这一点而言,可说是近似于暗杀者、或托鲁他们这类的乱破师。

“——!”

穿风衣的家伙们,短短地吐了一口气,然后一齐拔出了剑来。

刀身微弯、厚度微薄的曲刀——俗称新月刀的武器。虽比骑士、剑士所用的长剑还要脆弱,但相对地,这种刀子的锋利度极佳,挥舞起来的速度也会很快。

他们将之拿在手上——攻上前来,也全都发生在同一时间。

简直就像是闭拢陷阱口一样,十几只凶器一起朝托鲁一行人挥舞而来。

“啧!”

托鲁和红色嘉依卡马上背靠着背,同时挥起了他们的剑。

红色嘉依卡所使用的蛇咬剑,一边蜿蜒起伏,一边牵制杀将过来的风衣家伙们,而托鲁的那对小机剑,则一次又一次地格挡掉对方砍下来的新月刀。

然而——

“——!”

另一边,卖弄般地以单手拿着长枪的大卫以及手拿机杖的赛尔玛——完全被无视了。芙蕾多妮卡也是。穿风衣的家伙们有一半针对着托鲁和红色嘉依卡,剩下的一半则朝白色嘉依卡和阿卡莉的位置而去。

“——哥哥!”

阿卡莉大喊。她迅速地拔出铁锤,一边挥舞着,一边退避那些穿风衣的家伙们。

“这个感觉是——”

“我知道!”

对方一个大步上前,托鲁用左边的小机剑朝他斩击过去。

这一招攻击,反过来利用了对方抬脚上前的时机。

以速度相对加倍的利刃,瞄准对方的——膝盖。对方抬脚上前的那一瞬间,会难以迅速地抽回脚、或抽回膝盖。就算马上躲避,其膝盖以下的部份还是会有些偏迟。当然,那部位并非什么要害,但斩击如果击中该部位的话,那一瞬间,对方的行动事实上就等于被封锁住了。

不过……

“——!”

托鲁的这一击,被对方轻易地躲开了。

亦非躲向右边,亦不是躲向左边。更不是退至后方,那名身穿风衣的对手,踢了一下甲板,然后轻飘飘地浮了起来,简直就像是没有体重似的——接着,他便降落在托鲁手握小机剑的手臂上了。

“——!”

托鲁迅速收回手臂。但对方顺着托鲁的动作,反而更接近他了。对方以单脚跳起,瞄准着托鲁的下巴。

“可恶——”

托鲁倾倒身子,闪躲对方的这一踢。

即便托鲁躲过了他的踢击,穿风衣的家伙也依然毫不动摇,反而继续出招砍人。

托鲁用左边的小机剑接下了对方的砍击,同时——逮着了机会似地,用小机剑强行击落了对方的新月刀。透过气脉,可以将机剑耍得就像是自己身体的一部份一样。这是使用机剑者才做得到的精妙动作。托鲁就这样子朝着对手,又踏上前了一步。接着,马上就用右边的小机剑放出了一记戳刺。

穿风衣的对手一个反身。

虽然这记戳刺被对方躲开了——但小机剑的剑尖却将对方风衣的兜帽部份,大大地劈裂了开来,一路劈到肩膀的后面。

在海风的吹刮之下,对方的脸孔暴露了出来。

虽然还残留着些许稚嫩,但那眉毛、眼睛、鼻子、嘴唇、下颚,全都端端正正地长在一张少年的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奇怪的部份。或许是他那眼梢微微吊起的双眸吧?让他散发出些许刚毅好强的感觉……不过,就构成要素而言,他的样貌是极为自然的人类脸孔。

唯独有一点除外——他的脸孔外侧,有一对长着兽毛的尖耳,从黑色头发之间向上竖着。

因为只有那对耳朵、以及耳朵周围的部份被亚麻色的兽毛覆盖着,因此看起来就更为显眼了。

具有双色毛发、以及兽耳的人类。

仔细一瞧,他那双瞳孔是金色的,而且反射出来的光彩也跟平常人不一样——简直就像是夜行性的肉食动物一样。

“亚人兵士……!”

红色嘉依卡一边挥舞着蛇咬剑,一边低吟般地说道。

透过魔法向孕妇胎内的胎儿施以干涉,创造出具有高度能力的个体——在战国时代末期,各国都在进行着这样子的实验。

实验结果,便是创造出了亚人兵士——长得跟人一样,但却有着非人的能力、并长着兽耳和尾巴,是个有如异形般的存在。

亚人兵士的相关技术,属于魔法技术的应用。而亚人兵士的相关技术做得最进步的,果然还是贾兹帝国。据说其他国家也都努力地达到了实际应用的阶段。然而,战国时代结束之后,各国在亚人兵士开发一事上,事实上遇上了重挫——可以无视伦理道德的理由已然消失。在这种和平的时代里,没有他们的栖身之所,而听说试作阶段的亚人兵士们,后来都被某些组织给领走了。

至少没有国家敢公开以部队的规模来操用亚人兵士。

不过……

“…………”

既然有一个人已经暴露出外貌了,那么就无需再继续掩藏下去了——或许是因为这么觉得吧……

其他亚人兵士们也纷纷掀开了风衣的兜帽。有的人是兽角、有的人是兽耳,虽然有些细微的差别,但每个人都有一个共通点——都长着一副跟人类一样的面孔,并且都具备着跟人类明显不同的“部份”。

“搞什么啊,你们……!”

数名船员听到了骚动之后,纷纷跑了过来。

但下一瞬间——

“呜……!”

他们全都一边喷着血,一边趴倒在甲板上。

亚人兵士们所做的好事。

他们仿佛嫌船员们碍事,而回头砍了船员们。他们的动作正确无比,简直就像是锄头一样,对船员们的脖子一个横砍——应该几乎所有人都是当场死亡吧。

“你们干了什么好事啊——”

大卫表情扭曲地说道。

当然,他所质疑的并非伦理道德上的问题。佣兵对于杀人,本就没有什么禁忌。若有其必要的话,佣兵可以连眉毛都不动一下,就杀死毫无抵抗能力的小老百姓。不然的话,不就没办法承接正规士兵所厌恶的肮脏工作了吗?就这一点而言,佣兵可说是乱破师的同类——哦不,倒不如说:“乱破师只不过是一部份的佣兵专门化之后的职业罢了”。

大卫他现在所质问的是“在航行中的船上杀死了船员”这件事情。

刚才托鲁等人和红色嘉依卡一行人即便撞上了,也还是按捺下来,而没有战斗。因为这里是船上,一旦有什么事情发生,很有可能会大家一起葬身于海底。而杀死操纵船只的船员们——即代表船只本身将会失控。

总而言之——现在已经离开陆地有一段距离了,要么就是得要有驾船的技术,再不然的话,就是得让别艘船只守在附近。在这些全都没有的情况下杀死船员,无异于是自杀的行为。

(没时间让我使出铁血转化吗?)

托鲁一边拿着两把小机剑牵制着周围的亚人兵士,一边慢慢地朝白色嘉依卡、以及阿卡莉的身边移动过去。从刚才就一直跟托鲁互击了许多次的亚人兵士,也跟着他追了上来。不知道他是有备用的还是捡来的,刚刚应该已被击落的新月刀,再度握在了他的手里。

(可恶——)

托鲁不认为一对一的打斗他会输掉。

但这对手,绝不是什么好对付的家伙。而且,亚人兵士那边人数较多,且每个人的基本能力似乎都很高强的样子。一旦被他们包围,到时候肯定会惨败。

这种情况真的很难突破。

这时——

“喂喂,托鲁。”

装铠龙的化身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了船桅上去。她现在正坐在船桅的支条上,俯视着他们的战况。她一副完全状况外的样子,以优哉游哉的语气出声叫唤:

“要我帮忙吗?”

“你愿意帮忙吗?”

托鲁一边用小机剑格挡着右右左左、层出不穷的新月刀,一边说道。

芙蕾多妮卡忽然歪过头——

“我觉得这情况还真有点——不太公平呐。”

她是在说“多数对少数”呢?

还是指“对手是亚人兵士”这件事呢?

托鲁思索了一下,就在这个时候——

“——!”

有水柱从船舷的彼端喷涌了上来。

哦不,不对。确实有大量的水涌了上来、有无数的飞沫被溅到了半空中——但那只不过是余波罢了。从水面下出现的那个是……

巨大的——白色触手。

一条触手的粗细,粗达一个成人的一合抱左右。而且那触手竟有十余条之多。

如柱子般朝天屹立的触手群,在下一瞬间一齐挥了下来,击打在船舷上。刺耳的声响响起,木制的船身到处都塌陷了下去,可以看到甲板上出现了明显的龟裂。木箱轰隆轰隆地倒落了下来,被压在下面的船员们,发出了痛苦的哀鸣。

然后——

“是弃兽——大海魔吗?”

虽然那触手的主人有一大半都还在水面下……但应该没有错。

在七种弃兽之中,与装铠龙并列为特殊种类的巨大海中弃兽——大海魔。根据传闻所说,这种弃兽拥有高度的智能,而其强大的魔力,不管是多么大型的船只,都可以轻易地弄沉。据说有的地方,必会携带一名奴隶上船,在遭遇到大海魔的时候,便将该奴隶当作活祭品丢入海中。

(芙蕾多妮卡所说的,就是这个吗?)

本来情况就已经很棘手了,现在又来了个大海魔,这下可真的只能束手无策了呐。

而且——

“——!”

新月刀挥了下来。

托鲁马上交叉小机剑,接下了这一击。本来应该可以弹掉的一击,居然变成从正面硬生生接下。这是因为托鲁有一瞬间,被大海魔引走了注意力。

反过来说——

“…………”

眼前这名亚人兵士,竟丝毫不因大海魔的出现而惊慌。

(这些家伙该不会……!)

换言之,这些家伙早就已经知道大海魔会来袭击了。

事先就已经预测到了?不对,若只是如此的话,他们反倒不会来发动袭击了吧。

换句话说——

(和大海魔合作——不,难道是操控?)

大海魔和装铠龙一样,都拥有高度的智能。因此,精神支配的魔法对它们起不了作用。那么——他们究竟是怎么办到的?还是说,大海魔——跟芙蕾多妮卡一样——因为某种利害一致的关系,所以和这些亚人兵士们一起来袭击嘉依卡们?

“这情况是怎样啊!”

托鲁左右手的小机剑被人牵制着。另一名亚人兵士趁机从托鲁的背后袭击了过来。

托鲁放开小机剑,身子一沉,朝背后的亚人兵士送出了一记后踢。

“呀啊——”

亚人兵士的正面胸口硬生生地吃下了托鲁的这记后踢,然后就这样子飞了出去。

不过,托鲁自己也放开了武器。刚才与他交锋的亚人兵士,这次送出了一记锐利的突刺。托鲁一边侧身躲过这一记突刺,一边以赤手空拳,击向了对方的脸孔。

“呜哇——”

亚人兵士短促地呻吟了一下,然后往后退了几步。

击打的力道并没有很重,但这样就已经很够了。不论是多么刚猛的家伙,只要被打到鼻尖,通常都会退怯个几秒钟。而且,鼻子的正下方,是人体的要害之一。如果打击正中那儿的话,肯定会痛苦得昏迷过去。

托鲁一边扑向甲板,一边捡起甲板上的小机剑。

这时,刚才被托鲁用后踢踢飞的亚人兵士,又再度攻了上来。

“可恶——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新月刀的攻击,接连不断地紧逼而来。托鲁一边焦躁地大吼———边巧妙地接着招,并在他的四周迸出好几朵铁与铁相撞的火花。

——————————

蛇咬剑发出声响,柔软地弯绕。

“呜——”

红色嘉依卡也焦躁地呻吟了一下。

蛇咬剑——由钢丝将十几个小型利刃连接在一起,伸长则可为鞭,缩短则可为剑——哦不,是“可变为锯子”才对。这武器依使用方法的不同,而能发挥出各种巨大的威力。不过,事实上,只当成鞭子来挥舞、或只当成剑来砍击,会比较单纯且灵活。

红色嘉依卡的蛇咬剑,乃机剑的一种。

通过气脉让某种感觉从烙印在手掌上的刻印通过——然后借此操控此剑。如果使用者真有那个意思的话,也可以让它像一条触手一样,依照使用者的意思弯折扭曲、甚或攻击敌人。不过,这些都是在空旷场地上才能发挥得了的功能。

在这片甲板上,到处都是堆得高高的木箱。如果随便把蛇咬剑伸长挥甩的话,锋利的部份会嵌入木箱之中,而导致整把剑再也动弹不得。但话说回来,就算她用剑的形状去挥砍,而一旦对上了复数以上的敌人,那么她身上就一定会有破绽出现。若要击退敌人,那么反而是攻击距离较长的大卫还比较吃香。

“啊啊,可恶!”

然而——大卫的声音里也蕴含着浓浓的焦躁。

大海魔的出现,害甲板上变得湿淋淋的,一不小心脚就会打滑。相较于他们,亚人兵士们似乎打从一开始就已经有设想到这个状况了,因此他们每个人都穿着附有防滑钉的鞋子。迈出的步伐时而向右、时而向左,有时候为了躲避大卫的长枪而翻翻斤斗,但他们完全没有因打滑而姿势不稳的样子。

“嘉依卡!”

大卫大喊。

红色嘉依卡被他一喊,蓦然回头一望。木箱在濡湿的甲板上滑到了她的眼前。红色嘉依卡正拿着蛇咬剑,挡接着亚人兵士的新月刀,根本无暇去闪避它。

“呜——”

大卫迅速地用长枪尾端的金属帽戳入木箱,将它从红色嘉依卡的眼前挪开。

然而——

“呜喔!”

不过刹那,亚人兵士的新月刀便在他的侧腹剜了一刀。

“大卫!”

赛尔玛扬声大叫。

应该是她在下一瞬间击出了魔法吧?——锐利的声音响起的同时,透明不可见的利刃划破了空中飞溅的水花及木箱,并朝那亚人兵士飞去。不过,或许是因为水花及木箱的关系而看出了那道轨迹,所以亚人兵士得以轻易地躲过了这道攻击。

而且——

“——!”

“赛尔玛!”

这次换大卫大叫。

大量的海水扑天盖地地冲到了她的身上。

这景况——真是太神奇了,海水从海面喷涌上来,在空中斜了个角——以非常锐利的角度弯折而下,准确地瞄中了她。虽说是水,但大量的话,会是种非常厉害的凶器。赛尔玛坐在木箱上,全身被海水冲击、弹飞。

“嘎啊……!”

这恐怕是……大海魔的魔法。

“呜……”

赛尔玛一边呻吟,一边想要站起身来。但她在木箱上手脚打滑,连起身都没办法做到。不仅如此,连她伸往机杖的指尖也打滑了,机杖从她的手边滑了开来。

糟了。只有亚人兵士的话就算了,但连大海魔也一起合作向他们发动攻击,这下红色嘉依卡一行人,根本没有与之较量的方法了。哦不,就连托鲁他们是否有方法——

“托鲁!”

红色嘉依卡回头望向乱破师青年所在的方向。

托鲁他们不知何时跑到了离红色嘉依卡有些远的地方战斗。

用来固定木箱的绳子早已断裂,而因为海水导致地上湿滑的关系,木箱都滑聚到了甲板上的某一处,让空间变得比较开阔了一点。不过,船也因此而大大地倾斜着,在原本就已经濡湿易滑的甲板上,也就越来越难以维持笔直站立的姿势了。

而且——

“——!”

这个世界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响,慢慢地越变越倾斜。

呃,不对。这应该是——

“船……!”

这艘船就快要裂成两半了。

刚才大海魔击打上来的触手,导致甲板上出现了巨大的龟裂。船身正从那龟裂处开始分裂。

“——!”

恐怕已经有大量的海水流入了船舱之中吧——红色嘉依卡回望四周,看到了各处连通至甲板下的门扉、盖子,全都弹飞似地掀翻了开来。这是甲板下被水侵入,而导致空气被压缩的结果。

木箱忽然滑动——不但以破竹之势滑行过来,而且还撞上了某个东西,弹跳般地飞了过来。如果和它正面撞上的话,全身的骨头应该会被撞碎吧。

红色嘉依卡为了闪开木箱,而往一旁跳去。

然而——

“——”

等在那儿的是巨大的白色触手。

“呜啊!”

红色嘉依卡企图用蛇咬剑切断那缠绕上来的触手。

但是——从木箱阴影处飞出来的新月刀,却拨掉了她手上的武器。

蛇咬剑离开了她的手,一边在空中旋转着,一边和水花一起闪闪发亮着。接着,她甚至看到另一名亚人兵士接住了她的武器。

“——大……大意了。”

红色嘉依卡伸手探向备用的武器——她腰后的短剑。

但在下一瞬间,卷住她身体的触手,使劲地勒紧了她。

“哈呼……!”

红色嘉依卡因肺部空气被挤压而急喘了起来。

大卫和赛尔玛也被触手高高地举起到她的身旁,陷入了同样的险境之中。

如此一来——

“托鲁……!”

眼前因窒息的痛苦而染成了红雾。红色嘉依卡回头望向托鲁他们刚才所在的方向。

然而——船只的后半部已经几乎没入了水中。托鲁他们也跟着一起沉了下去……船身一边在水中冒着泡泡,一边沉入了海里。船身后半部的附近周围,都没能照到他们的身影。

“托鲁……!‘遗体’……!”

红色嘉依卡以有些哀戚的声音大喊。

虽说应该不会有人回应她的大喊——但有一条触手从水面下伸了上来。

拿着一副黑色的棺材。

那是红色嘉依卡平常拖着走的棺材。当然,那副棺材里面,放有一份她好不容易到手的“遗体”。

“喝……喝呜……!”

红色嘉依卡激烈挣扎。

但触手却丝毫没有放松,取而代之的是——有一个巨大的块状从水面下慢慢地现出了身影。

尽管那块状因海水而濡湿着,但那坚硬材质的反光却更加清晰明显了。

巨大的身躯上绘有漂亮的圆形和螺旋,漂亮到很难想像是自然的造形——简直就像是某种人工结构似的。这个比地上任何动物都还要巨大的块状,是个螺旋状的贝壳。

那壳上相当于“嘴巴”的部份,有个如盖子般的三角形甲壳。

那甲壳之下,有颗眼球正在咕噜噜地转动着——虽然明显异于地上的生物,但光看形状便知道那是颗眼球。而触手全部都连接在那颗眼球的下方。

巨大的鹦鹉螺。

所谓的大海魔——从外表来看,大致上就是这样子的生物。

“没用的。”

——红色嘉依卡拼命地挣扎着。一名“站在”另一条触手上的亚人兵士,在她的身旁对她如此说道。红色嘉依卡的记忆如果没有出错的话,他正是最初和托鲁互相斩来击去的那名亚人兵士。

“大海魔的触手,你是挣脱不了的。放弃吧——‘嘉依卡’。”

“…………!”

红色嘉依卡一脸愕然地望着那名亚人兵士的脸。

他知道她——她们是“嘉依卡”,所以才袭击了她们?

“……你是何人!”

“我没有回答你的义务。”

亚人兵士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红色嘉依卡,一边如此宣告。

“你们,操纵——大海魔?”

“我没有回答你的义务。”

亚人兵士重复了这句话。

“…………”

渐渐沉下去的船只——看起来显然正越来越远。

并不是船只被海流冲走。而是大海魔正在移动着,同时紧抓着红色嘉依卡一行人,并让亚人兵士们搭乘在其他触手上或螺旋壳上。

“…………托鲁。”

红色嘉依卡四肢无力地喃喃低语。

过没多久——船只便完全没顶,再也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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