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上来的食物——以“公王的餐点”这个观点来看,反而可说是有点简陋。
仅用了长桌的一端,放在桌上的盘子也只有三盘而已。菜量虽然相对算多,但并未使用高级食材,也没有刻意装饰摆盘,更不是什么透过讲究的料理方法所烹制而成的菜肴。
菜色内容跟兵营所提供的差不了多少。
史帝芬·哈尔特根公王默默地把那些食物吃得精光。
仿佛就连用餐也是一种锻炼,而非味觉上的享受。
完全就是一副应了<武王>、<斩首王>这类绰号所该有的样子。在墙边伺候的女仆们,也是一脸紧张的神色。充斥在他身边的,不是用餐时的祥和气氛,而是近似于战场——有种冰冷造作的感觉。
武斗大会决赛第一天——刚过晌午。
早上的十场比试已经结束了,现在是午餐休息时间。
不只哈尔特根公王等人而已,参赛选手们以及城外的观赛者们,也都在一边回味着早上的比试,一边兴奋地用餐吧。
这时——
“父亲大人。”
“父亲大人。”
少女们在史蒂芬的左右两侧唤了一声。
两个相同容貌、相同衣着的养女——伊琳娜和爱琳娜。
尽管她们同样坐在餐桌边,但她们没吃任何东西。她们的手边,就只各配置了一只黄铜制的杯子。她们就只喝着那个而已。
所有的女仆——全都知道……那杯中究竟斟满了什么。
公王的两位养女,完全没有吃过那以外的任何东西——这两年多来皆是如此。服侍她们用餐的人理所当然知道这件事实,但被禁止过问更多。上呈意见的臣子,被公王砍断了头颅。公王单手持着沾满鲜血的剑,说出了这么一句:“好奇心会害死一只猫。”如此一来,喜欢探问的女仆们,也不得不噤若寒蝉了。
言归正传——
“话说啊,前阵子捉到的谋反人士,可以杀掉了吗?”
“可以吗?”
如此询问的少女们,表情和声音简直就像是在向双亲央求些小玩具的幼童一样。
根据不同的思考方式,她们的措词会令人不由自主感到颤栗——
“随你们高兴去做吧。”
史蒂芬却喜笑颜开地说道。
他只会对这两个养女,露出这样子的笑餍。
她们应该也对这点心知肚明,于是用带点得意的笑容对彼此点了点头,然后用歌唱般的语
调继续说:
“得到准许了。”
“准许了呢。”
“那就杀死他们吧。”
“就那么做吧。”
周围的女仆们竭尽全力保持面不改色,她们一动也不动,就只是一直持续站着。
自己是雕像,只是个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的物品——女仆们对自己这么催眠着。
如果对她们两人在此交谈的对话内容都一一介怀于心,马上就会忍耐不下去。放弃身为人类的思考能力,才是在这城堡里最能确实保住性命的方法。
“今天抓到的家伙们,要拿他们怎么办呢?”
“那些人还有利用价值。”
“或许吧。”
少女们啜饮黄铜杯里的东西。
类似铁锈的气味,慢慢地往四周扩散开来。
“总之,先让他们活到一轮的比试结束为止吧?”
“说得也是呢。就那样做吧。”
“下午的比试也好令人期待呢。”
“真的——好期待呢。”
少女们一边嘻嘻窃笑,一边互相交谈。
史帝芬·哈尔特根公王——就只是用充满慈爱的视线注视着她们,宛如父亲看着天真无邪的小孩们在嬉戏玩闹一样。
——————————
钢铁与钢铁互击的声响,划破了虚空。
剑锋相擦,迸出了火花。
匍匐在地面上往前推进的剑尖,突然间腾跃了起来。
“——!”
剑的刺击,本来绝不可能从这个角度而来。
通常剑不会弯,鞭不能刺。不过,唯独融合了这两者特性的武器,可以化这种出人意料的奇袭攻击为可能。
蛇咬剑独特的一击。
然而——
“少嚣张了!”
剑士用左手拔出小短剑,挥掉这一击。
不,他不只是挥掉而已。他往前一踏,用藏有铁片的皮靴,踩住了因被人挥掉而失去劲道的蛇咬剑尖端。
剑士一看,就知道对手的武器是蛇咬剑。所以,他应该也大致预测到对手的攻击方法了吧。
“受死吧!”
剑士一边扔掉短剑,一边用双手持剑,使出斩击。
但这招却被从旁伸来的长枪枪柄挡下来了。
“啧——”
火花迸出——长枪枪柄也是金属制——剑士见状,眯着眼往后方跳去。他没有勉强地穷追不舍。看来他似乎深懂对战——尤其互砍——的时机策略。
“……”
“……”
刹那间的激烈攻防一旦结束,双方便同时拉开距离——然后观察情况,以待时机。
如是反复。
下午的比试——轮到了红色嘉依卡这一组。
对手是同样都使长剑的两名剑士。
光是能在预赛中幸存下来,便代表他们都是不容小觑的能人好手。
不过——
“…………”
托鲁此刻在设于竞技场旁的观战席上,和芙蕾多妮卡一起观看赛况。
这地方不论好坏,总之比赛的气氛就是会直接传递过来——换言之,即是最前线。对于擅长武艺的人来说,这既是可以直接感受敌手气息的地方,也是打探敌手情况的绝佳场所——说不定下次就轮到自己遇上目前场中的家伙了。
“托鲁?”
在他身边的芙蕾多妮卡,忽然一脸疑惑地歪头询问:
“怎么了吗?”
“……很奇怪。”
托鲁喃喃自语般地说道:
“那家伙的——动作……”
他的视线对准的并非战斗中的红色嘉依卡,而是待在红色嘉依卡身旁的大卫。红色嘉依卡的随从——使枪的佣兵,仍跟往常一样,以矫捷的长枪花招玩弄对手——看起来是这样。
然而……
“他收回长枪的动作,应该会再更快一点才对。”
“是吗?”
“…………”
芙蕾多妮卡似乎没有察觉——但曾和大卫直接对打过的托鲁,却看得一清二楚。
大卫不是平时正常的状态。
那男人的基本战斗能力异常高强,乍看之下,当然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但是,一跟托鲁记忆中的大卫相较,就会发现尽管只有一点点,他的动作仍有些滞钝。尤其在他大幅度地挥舞长枪之际,会有一刹那无意义的停顿。
简直就像是在忍耐着什么似的。
(这么说来,我记得那家伙在那座岛上时好像有受伤?)
前阵子他们去了——贾兹帝国残党所隐居的那座岛。
大卫似乎在那时的混战中,腹部受了伤。虽然他本人隐瞒不说——但在搭上芙蕾多妮卡,即将要离开岛上之际,托鲁等人察觉到了微微渗血的味道。一问之下,红色嘉依卡才承认了这件事。
(虽然跟伤口深浅也有关,但那伤口应该不可能会在一周左右就痊愈。)
而在旅行途中,伤口想必会恢复得更慢。
他们与托鲁一行人不同。多亏了芙蕾多妮卡,托鲁他们用不着担心这一点。
(虽然在预赛大乱斗时,情况并非如此——)
二对二,而且是跟相当厉害的好手对战。在这种情况下要保护伤口的话,肯定无法使出全力吧。更何况红色嘉依卡的蛇咬剑已经在预赛时曝光,所以对方对蛇咬剑的奇袭攻击,丝毫没有半点疏忽松懈。
结果红色嘉依卡和大卫,就这样子慢慢地、慢慢地被压制住了。
——————————
黑衣少女坐在轮椅上,注视着水晶盘。
映照在水晶盘面上的——恰巧正是比赛中的红色嘉依卡两人。
手上纵情恣意地操弄着蛇咬剑,本身也以敏捷的动作耍弄着对手。红色嘉依卡以此为基本风格的姿态,确实很值得一看。那跃动的肢体,具备着健康的美。
然而——
“……好灵巧的身体。”
黑衣少女用拉克语喃喃自语:
“自由自在地跑跳、感受……”
那张孩子气的脸上,有一瞬间——掠过了一丝幽暗之色。
“真教人嫉妒。”
她应该是拿红色嘉依卡和坐在轮椅上的自己做比较吧?
“如果我有那种身体,我也可以取悦得了史蒂芬呐。”
她说的“史蒂芬”,是指史帝芬·哈尔特根公王吗?
那么,这位少女——拥有银发紫眸的黑衣少女,并非伊琳娜或爱琳娜,而是哈尔特根公王身旁的第三位嘉依卡啰?
抑或者……
“真教人嫉妒。啊啊,真教人嫉妒。不过——没关系。”
身穿黑衣的嘉依卡,如歌唱般地说:
“那具身体,也很快就会是我的东西了。”
黑衣嘉依卡漾起可说是爽朗的笑容,如是说道。
——————————
战况轻易地失衡了。
起因在于嘉依卡被脚边的小石头绊到。
伸展开来使用时,剑能像鞭子一样地活动——要将剑的动作控制成强而有力的斩击,使用者必须利用重心脚,做出好几个旋转运动。脚踝、膝盖、腰部、肩膀、手肘、手腕,施加在各处关节的小小旋转力,最终会成为蛇咬剑的波动,然后袭向敌人。
不过,她最初踏出的脚尖,踩在了一颗不稳的小石头上。
仅仅一瞬间,嘉依卡就姿势大乱了。
而就在那一瞬间——敌手剑士朝她刺了过来。
既锐利又迅猛的剑尖,逼近到她跟前。
相对于此,由于嘉依卡搞砸了旋转运动的第一步,因此她的蛇咬剑动作慢了一步。
她连弹开或闪避对方武器的余裕也没有。她的身体姿势,反倒受蛇咬剑的重量所影响而失去了平衡。失衡的身体,让她也无暇拔出插在腰后以备不时之需的短剑。
“————!”
对手出的招,当然带着打算杀死她的气势。
彼此的实力在伯仲之间,可不是什么能够放水的对象。
是故——
“呜……!”
嘉依卡立即举起左臂,挡在身前。
如果能用一只左手当盾,挡掉对手的刺击,或削减其威力的话,至少可以免去被刺中胸口或喉头而当场死亡的下场。
然而……
“————“
对手的动作乱了。
剑尖大大地抖了一下,然后刺向虚空。
心想“发生了什么事?”而睁开眼的嘉依卡——看见了深陷于剑士腹部的长枪底部金属箍。
“大卫!”
嘉依卡的随从佣兵。
但是,他自己也在用伤口未愈的身体,与强敌剑士对战。所以,他应该也无暇顾及她这边才对——
“…………啧!”
大卫短促地啧了一声。
他相当勉强自己吧——大卫的姿势大乱。而他原本对峙的剑士,其手上的剑正深深刺入大卫的肚子里。
“大卫……!”
“别恍神啊!”
大卫的叱吒声轰然响起。
“——!”
失神只有一瞬的话,那么踌躇也只有一瞬。
嘉依卡重新挥起蛇咬剑,将这条凶器缠上了剑士的手臂——穿刺了大卫腹部的那名剑土。
“——”
她发出不成声的愤怒叫喊,同时将蛇咬剑用力一拉。
大量的鲜血和惨叫声一起洒落在四周,剑士的右臂飞舞在空中。
红色嘉依卡连忙将蛇咬剑恢复成原本的长剑状态,同时跑向趴倒在地的大卫所在之处。她跪在他身旁,拼命地想要扳起他的身子、查看他的伤口。
接着——
“大卫!大卫!你没事——”
“笨蛋,后——”
“——!”
就在她回过头去的这瞬间——
对方挥下来的斩击,剜开了红色嘉依卡的背部。
“……!”
她最初感觉到的是冲击。接着是热,最后才是痛楚。
从背上喷出来的血雾染遍她全身,红色嘉依卡当场趴倒在地。
“喂,嘉依卡!”
“…………呜。”
就连大卫的叫唤,嘉依卡也已经没有多余的心力去回应了。
她的视野因疼痛和恶寒而急远变窄。她甚至连这就是急速失血的症状,也无法理解了。
随后——
“这个王八小蹄子……!”
适才右臂被砍断的剑士如此呻吟怒骂,站在倒地不起的嘉依卡身旁。他的伤口被捆绑着,兴许是暂且先做了急救措施吧。他之前用右手攥住的剑,现在则拿在他所剩的左手之中。
“受死——”
他反手举起剑来。
已经无需任何技巧。尖端锐利的凶器,只要往下一刺,不管是脖子还是肚子,必定会贯穿少女柔软的身体吧。
“——吧!”
钢铁的悲鸣响彻会场。
“——!”
那名成了独臂的剑士,回头望向突然从自己手中飞出去的那把剑……然后目不转睛地凝视自己的手。
一个不知打哪儿飞来的黑色飞镖,贯穿他的手腕。
“…………托鲁。”
他知道身旁的芙蕾多妮卡正用一脸愣怔的表情盯着他瞧。
“…………”
——搞砸了。
即便他这么想,也已经迟了。
托鲁维持着丢完飞镖的姿势,短促地呻吟了一声。
在他周围的其他大会参赛者们也惊讶地看着他。在观赛场地稍远处观赏比试的观众们,恐怕也一样吧。他们肯定一时之间无法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不由自主地介入了比试。
而且还是为了拯救红色嘉依卡——很有可能是他过不久就要对战的“敌人”。
把理与情放上天平后,有时候比起前者,他反而以后者为优先——身为乱破师,这可是一个大缺点。托鲁常常被人这么说,而他这次也不小心出面了。
当然,在比试中做了这种事,会变得如何……
“——违反大会规则啊。”
响起这句话的下一瞬间,托鲁的左右两侧——有短剑抵住了他的脖子。短剑虽短,却又宽又厚,像柴刀一样。尽管多少有点钝,但施加点力道,就可以割断人类的脖子了。
“…………”
曾几何时,竟已来到了他的身边?
握着短剑的家伙,正是身穿着灰色乱破师装束的昴星团六连星众。
看来他们打从一开始,就混在其他武斗大会参赛者之中,待在这观赛场地里了吧。并不仅限于托鲁——参赛者们在观战时,一旦做出妨碍比试的行动,这些人员恐怕就会马上出面制止。
接着——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在离他稍远的位置——不知打从何时起就坐在那儿——悠哉坐在位子上的辛,对着他如此说道:
“托鲁,你就是这点不行呐。”
“………”
托鲁只把视线转向了辛。
因为一旦乱动身子,短剑应该会瞬间砍断他的脖子吧。
“被眼前短浅的感情所左右,这样就跟野兽没两样啦。”
辛这么说完之后,从位子上站了起来。
就算在比试时被杀,也不得有任何怨言。
当初报名参赛时,参赛者们都签下了大意如此的誓约书。
不过,这并非指“战败者必定会被杀死”。意识不明、半身不遂等等——当陷于显然无法再继续战斗的状态时,比试便就此立分胜负,负责警备的卫兵们会进场干预。而如果治得了的话,则会为负伤的参赛者进行治疗。
这点——对于大卫和嘉依卡也同样适用。
“…………”
在现场被简单施以止血措施之后——嘉依卡被运走了。她被砍中了背部,所以现在于担架上侧躺着。运着大卫的担架就在她身旁,可以听到大卫在担架上发出的呻吟声。遭嘉依卡斩断手臂的剑士,恐怕也同样被人以担架运送着吧。
然后——
“——托鲁。”
熟悉的青年身影……从她可视范围的一隅闪掠而过。
当然,嘉依卡早已察觉到,救了自己一命的东西,正是托鲁所丢出来的飞镖。
不过,那行为显然违反大会的规则。
想当然耳——
“…………”
视线有一瞬间相交在一起。
托鲁·亚裘拉被两名灰色装束的蒙面人物从两侧箝制住,在脖子被短剑抵着的状态下,被人带着走。其身后也跟着他的女性搭档——是名叫芙蕾多妮卡吗?她身上似乎并没有被人抵着强制她跟着走的武器。不过,托鲁被他们抓为人质,所以她也无法自由行动吧。
托鲁不发一语。
也并未露出任何喜怒哀乐的表情。
不过——
“托鲁……”
“…………”
托鲁轻轻地点了点头。
像是在对她说“别在意”似的。
嘉依卡想起身追在他身后——但只是微微一动,剧痛就传遍背部,让她根本无法那么做——而她一打算移动,抬着担架的卫兵们就对她说“别给我们添麻烦!”并把她扣住。
——至少让我说声谢谢。
这份心情和痛楚,渐渐地融化于从彼端逼近的阗黑之中。
过没多久,嘉依卡就这样失去了意识。
——————————
束手无策地虚度光阴——着实令人难受。
何况还遭到监禁的话,那么焦躁更是只增不减。
而且——
“……”
“妮娃。”
“什么事?”
妮娃一边茫然地眨着阴阳妖瞳——左右两边颜色相异的眼眸,一边歪头询问。
嘉依卡瞪着她的脸说:
“转向那边。”
“为什么?”
“…………”
房间的角落放有一个瓮。嘉依卡一边在瓮前微微弯腰蹲下,一边感到不知所措。
人只要活着,总有好几项得要避人耳目才做得出来的事。如果被关在同一个地方超过一整天,那就更是这样了。
譬如——如厕之类的。
不过,这个房间原本并非盖来作为监狱,所以根本不可能会有相应的设备。房里只放了一个附有盖子、空空如也的大瓮——大约是可供人坐上去的大小。这应该就意指着“要她们使用这个”吧。
不过,虽说只有女生在场,但被其他人看着如厕:心里果然还是会觉得有些抗拒。而且,妮娃常常注视着嘉依卡,注视到超乎必要的地步——或该说,她只要一有空,就会一直看着嘉伙卡。因此,当嘉依卡要如厕时,其身影也必然会暴露在妮娃的视线之中。
“好难为情,别看。”
嘉依卡暂且切换成拉克语,如是说道。
“我不觉得,难为情啊。”
“是我觉得难为情啦!”
嘉依卡说完之后,坐立不安地扭动着她的腰。
在这种双手双脚都被人用手铐脚镣束缚住的状态下,就连要脱掉一件底裤也十分艰难。
“嘉依卡,我帮你。”
虽然妮娃对她这么说……但她一点也不高兴。
“住手……!”
嘉依卡发出哀鸣般的叫声。
不过——
“…………”
简直就像拎起小猫崽似的,阿卡莉轻巧地抓起妮娃的后颈,帮嘉依卡把这个麻烦的机杖女孩支开。虽说手腕被安了枷锁,但指尖和肩肘可以移动,所以这种程度的事情还能办到——
“阿卡莉,感谢。”
“……唔嗯。”
阿卡莉带着妮娃走到墙边。嘉依卡一边看着阿卡莉的背影,一边解手。
其实她真的忍了很久——她忍不住长长喟叹了一声。
“…………”
从瓮上下来之后,嘉依卡整理衣服——忽地望向靠近天花板的小窗。
天空已经开始染上日暮之色。
武斗大会的决赛,现在应该已经有好几场结束了吧?
托鲁他们怎么样了呢?
他们想必已经发现嘉依卡三人不见踪影了,所以他恐怕把武斗大会抛在一边,正在到处找寻她们吧?
抑或者——
“——哥哥应该也很不好受吧。”
忽然——阿卡莉背对着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地说道。
“阿卡莉?”
嘉依卡歪头问道:
“——托鲁,不好受?”
“辛哥——辛哥的主人,恐怕对哥哥要求了交换人质之类的事情吧。”
阿卡莉一边靠坐在墙边,一边这么说:
“不然的话,他们没必要让我们活着,也没必要抓住我们。自称‘嘉依卡’的人,彼此可是互相争夺‘遗体’的关系。考虑到这件事情的话,他们不如杀掉自己以外的‘嘉依卡’及其随从永绝后患。这样子竞争者会减少,对他们也比较有好处。”
“…………”
嘉依卡默默无语。
她这话说得很对。至于嘉依卡本身是否能接受这番话,则暂且不提。
“他们恐怕认为‘遗体’就在哥哥手上吧?抑或认为红色嘉依卡他们也有一、两个‘遗体’。总之,他们铁定命令哥哥去回收所有‘遗体’,然后交给他们,以换回我们。不过……”
阿卡莉回头望向嘉依卡,然后继续说:
“换句话说,究竟是要为了救你,而把‘遗体’全部交出来呢?还是要为了实现你那个豁出性命的愿望,而对你见死不救呢?哥哥正被迫面临这两个选项。”
“……”
豁出性命收集“遗体”——嘉依卡本身有这样子的觉悟。远从还未与托鲁等人相遇之前,她就将这件事定为自己“活着的意义”,一路行旅至今。也有可能会在愿望未能实现前就死去——她已经抱有如此觉悟。
那么……如果……
如果拿嘉依卡的性命去交换,而愿望得以实现的话呢?
如果是为了救嘉依卡一命,而不得不放弃“遗体”的话呢?
我的心愿就是实现嘉依卡的愿望——托鲁这话说得毫无畏忌。
那么,嘉依卡死掉之后,他也能继续这样吗……?
“我……”
嘉依卡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因为她被迫重新体会了乱破师的想法——为达目的,连自己的性命也不惜当作道具来利用殆尽。
人类迟早必会面临死亡。
那么,为了达成自己的愿望、目的,死亡方为至高无上——如果是这么想的话,那么“为了目的而死”这个选择,反倒没什么不对。
可是……
“如果是平常的乱破师,应该早就毫不犹豫地对你见死不救了吧。”
阿卡莉满不在乎地对她这么说。
“因为乱破师基本上不会受雇于个人,而是受雇于阵营呐。为了整个阵营而舍弃个人,这在战国之世并不稀奇。”
将自己的女儿作为结盟的见证——作为人质,嫁到其他国家之后,在情势有变、结盟决裂的同时,立刻舍弃自己的女儿。这种例子确实屡见不鲜。人类的性命,并不会比任何东西优先。至少在漫长的战国时代,人们之间培育出了这样子的想法。
“但如果是哥哥的话,如你所知,他并不擅于做出这种果断切割的事。”
“……呣咿。”
如果托鲁是这种能够果断切割的个性,就不会一直无法忘怀哈丝敏的那件事了吧。
托鲁……身为一名乱破师,实在是太过温柔了。
然而——
“因此,他现在应该相当烦恼。但是,嘉依卡……”
阿卡莉微微眯起眼来,然后说道:
“我再问你一次……”
“呣咿?”
“嘉依卡就算与全世界为敌,也想要吊唁已故的贾兹皇帝——自己的父亲,所以才踏上了这趟旅程。收集所有的‘遗体’也是为了这个心愿。”
“……呣咿。”
“你就算舍弃自己的性命,也非要达成这个心愿不可吗?真的吗?”
阿卡莉的声音听起来并无责备的意思。
只是单纯在询问她罢了。
但是——正因为这样,才如此强烈地刺进了嘉依卡的胸口。
“我和哥哥都不晓得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所以我真的不明白那种事情,只能光凭想像而已。不过,那真的是就算拿命去交换也有意义的一件事吗?”
“…………”
嘉依卡——回答不了她的问题。
除了自己以外,还有无数名的“嘉依卡”。
她们的存在,动摇着自己的处境。
话说回来,她自己真的是“嘉依卡”吗?
想要吊唁贾兹皇帝……吊唁父亲的心情,真的是发自她自己吗?
“如果不是的话,那哥哥的苦恼就毫无意义了。”
阿卡莉的这句话,非常沉重地——压在嘉依卡的胸口上。
——————————
乱破师连自己的心,也要当作道具来操控。
心、技、体,全都只是用来达成目的的道具罢了。
身如钢铁般坚韧,心如天空般虚无。
无任何想望,无任何志向。只要时机来到,便毫不踌躇地慷慨赴死。
如区区的物品一样,被主人用过后丢弃,才正是乱破师该有的本愿。
多数乱破师都对这件事毫不置疑。他们被调教成不去质疑此事。
而辛也是那些乱破师之中的一个。
“…………”
现在是比试与比试之间的空档……休息时间。
辛眺望着配给武斗大会参赛选手的兵营。
被昴星团六连星众带走的托鲁及其搭档,现在被关在兵营的单人房里。约有三名六连星众正在监视着他,所以纵使是托鲁,也插翅难逃吧。
既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干预了比试,不管怎么说也不可能什么惩罚都没有。
要怎么惩治托鲁两人,不是辛需要想的事。表面上应该回事安静待哈尔特根公王裁决,不过,实际上种种决断都不是来自哈尔特根公王,而是伊琳娜和爱琳娜。
“——辛·亚裘拉。”
他身旁忽然有气息冒出。
身穿乱破师灰色装束的人物。
不听声音的话,一瞥之下很难判断对方究竟是男是女。那一身打扮——不消说,正是昴星团六连星众。他们基本上都不会把自己的个性表露于外。他们彻底抹杀自己的个性,简直就像是痛恨着个性一样。他们借由这样做。成为可以互相取代的存在——让自己成为真真正正用过即丢的道具。
“陛下召你过去。”
“……我马上就过去,帮我转达一下。”
“我知道了。”
只交换完仅仅几句的简短对话之后,六连星众就不见踪影了。
不管是语调还是举动,丝毫没有掺杂任何情绪。托鲁在预赛时砍倒了好几名六连星众,其中也不乏就这样子死掉的人。剩下的六连星众,并未对托鲁表现出任何愤怒或怨恨的样子。
就如同他们对于原为亚裘拉战魔众的辛也不抱什么感触,就只是普通地对待着他。
他们的思考逻辑非常单纯。他们将一切物化之后才加以判断。
是敌人,还是同伴?有利,还是不利?是活人,还是死人?
既清楚易懂,而且一切都很明确……他们的判断里,不会含有自身的感情。
因此,他们不会犹疑不定。
他们就只是像机器一样——不,像昆虫一样,淡然地尽完任务罢了。
就算对托鲁怀有恨意或憎恶,死者也不可能复活,最重要的是这对他们的主人毫无利益而言。所以他们不恨、不厌。
乱破师是战国之世所创造出来的特殊职种……而他们的存在,可说是乱破师的终极代表。
“托鲁……”
辛的嘴角,忽然漾起带着讥讽的笑意。
半吊子的乱破师。
他会变得如此,既是他与生俱来的个性使然,此外也是因为有哈丝敏事件这个原因在吧。
那不单纯只是她个人的死亡而已。
哈丝敏颇受亚裘拉村里的孩子们所喜爱。但另一方面,她常常说一些否定乱破师——否定以战场为业的话语。对于闭居在村里,只是一味拼命磨练乱破师技能的人们而言,来自外头的哈丝敏所说的话,以奇妙的真实感渗透进亚裘拉村里的年轻人心中。
战争、杀戮、死亡。为了这全部而活着。
这可说是亚裘拉村里所共有的生死观。
哈丝敏的话语,则撼动着他们的生死观。
‘我只觉得可悲。杀人的人如是,被杀的人亦如是——’
在和亚裘拉村之间的交往上……每一代的巡回商人都很懂得分寸,绝不会深入触及这块领域。不知哈丝敏为何要去碰触这一块。
或许她是想要以她自己的方式,去爱——去“解救”托鲁以及亚裘拉的乱破师们。为杀人而生、为杀人而活、为杀人而死——她想解救对这种“可悲”的生活方式深信不疑的人们。
结果,托鲁在身为乱破师的精神面上,残留了不安定,然后就这样子成长了。
哈丝敏的死就这样子成了一道伤口,留在了托鲁的内心。她的存在,由于死亡这件事,而得以升华成如神明般不得触及的永恒存在。任谁都已无法倾覆她的存在。任谁都已无法否定她的话语。
这其实——并不只限于托鲁而已。
“这没什么,我也还不够成熟。”
辛自嘲地喃喃自语:
“哈丝敏。你的话语还真是种诅咒呐。甚至连我的心底,也不由自主地冒出了疑问。我真的这样子就好吗?不思考、不烦恼、不迷惘,像昆虫般心无一物,安静肃穆地完成任务。那种事——我……”
要是毫无所知的话,就毋须痛苦了。
要是未曾意识的话,就毋须烦恼了。
然而……
“但我不会变成像托鲁那样。我已经是乱破师了。事到如今已无法回头。所以——”
那一天——他才故意假装中了阿卡莉所设下的陷阱。
然后,眼睁睁地任由山贼袭击哈丝敏等人的商队。
托鲁他们——不,亚裘拉村里的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一件事情。
于是——
“我是乱破师。非得是乱破师不可。万万不可对‘身为乱破师’一事抱持疑问。”
正因为他做此感想,所以他才和六连星众结伙了。
像昆虫一样、像机器一样,就只是淡然地完成任务——和这般理想的乱破师们结伙。
他想变得跟他们一样。他想变得能平静地无视哈丝敏的“诅咒”,他想变成那样子的存在。被巡回商人的小姑娘所说的话语轻易摇动——他不想要这种脆弱的心灵。他想要更纯粹——人而更强韧的精神。
“——托鲁、阿卡莉。”
辛静静地笑了。
“如果我当初没有眼睁睁地放任山贼,哈丝敏就不会死了。你们知道了这件事之后,会怎么做呢?”
生气?大骂?蔑视?
不管是哪种——辛应该都会平静坦然地接受吧。
他得如此才行。
心、技、体,悉数皆为道具。
为了成为上述乱破师的理想型。
——————————
当天空开始染上日暮之色时。
这一天的最后一场比试——于焉举行。
形式跟其他场比试一样,都是二对二。
一边是薇薇·荷罗派涅和尼古拉·阿弗多托尔这一组。
在实际进入竞技场以前,他们不会知道对手是谁。当然,肯定不会是比试已经结束的托鲁组或红色嘉依卡组。不过,他们连对手是怎样的来历、是怎样的人物、使用哪种武器、采用何种战法,全都一无所知。
“芷依塔他们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他们应该在中午前就已经潜入城堡里了才对……好,走吧。”
薇薇和尼古拉穿过长长的通道,一脚踏入竞技场中。
对薇薇他们而言,其实没有参加武斗大会的必要。在哈尔特根公王身侧的两名嘉依卡,怎么可能真的打算把“遗体”当作优胜奖品,赠予出去——薇薇和尼古拉也都没有自负到觉得能那么轻易地获胜。
他们登记参赛,只是为了要让芷依塔、马特乌斯、李奥纳多等人以“随侍”的身份入城,以便潜入城堡中罢了。
不过,薇薇两人如果没有参加决赛,销声匿迹的话,城内的警备想当然耳会变得更加森严。那么,他们就该尽可能炒热气氛,好让分批行动的其他人能更轻易地行动——为此,他们两人决定参加比试。
不过……
“……?”
踏入竞技场中的薇薇,皱起眉头,止住了脚步。
同时——
“那是在开什么玩笑?”
尼古拉用饱含傻眼的嗓音,如是喃喃低语。
场上有一名使长剑者和一名使长柄战斧者。
那两人恐怕都是男的——吧?
难以断言的原因,是因为他们两人都戴着白色的面具。
从额头到下颚,整张脸都被那玩意儿遮住了。面具的表面,和鸡蛋的表面一样光滑,只有鼻子的部分微微隆起——被挖空的部分只有双眼处而已。
简单到令人吃惊的构造之中……写在额头上的那一个字特别显眼。
持长剑者为“玖”。
持长柄战斧者为“陆”。
那是什么咒文吗……他们的额头上印着数字?
然而——
“看来他们很怕羞呢?”
“…………”
薇薇对尼古拉开的玩笑毫无反应。
为了防御而和钢盔一起罩住面部——这作为战斗装束来说,并不怎么稀奇。但是,这两个人既没戴上钢盔,也没穿上铠甲。就只穿戴着最起码的防具,以保护几处要害和关节。
当然……在这场武斗大会当中,既无必须穿戴防具的规则,也没有不可蒙住颜面的规则。不管是全身到处都用盔甲紧紧包裹住之后才出场,还是要用一丝不挂的裸体直接上阵,统统都不会遭到责难。
“…………”
薇薇皱起眉头,注视着对战选手——正确来说,是注视着手持长剑的那个“玖”。
“怎么了吗?”
尼古拉一脸疑惑地询问。
“……不可能会有那种事。”
薇薇并未回应尼古拉的问话,她就只是小小声地如此喃喃说道。
“怎么啦?你在说什么?”
“抱歉。大概是我多心了。”
薇薇一这么答完,就摇了摇头,像是在赶走什么迷惑似的。
“没事,我行的。”
“……是吗?”
尼古拉也很清楚这名少女的倔强个性。
她显然正在动摇……但她自己都说了“没事”,那么不管他怎么问,她都不会再多答什么了吧。尼古拉觉得有些不安的同时,把手探向了他背在背上的大型机剑——他的爱剑。
像是在等他那样做似地——
“——比试开始!”
上空的航天机兵如此大声宣告。
同一时间,薇薇和尼古拉各自拔出武器,摆好备战姿势。
对方那两人也一样。
“那么就——”
尼古拉一边走上前,一边舔了舔嘴唇。
虽然这比试未必需要获胜,但轻敌的话,很容易就会受到重伤。
总之,照他和薇薇事前商量好的结果,他们决定由他先上前担任先锋。若能靠他大型机剑的斩击一次搞定的话,那就太好了。若搞不定的话,薇薇会趁双方互砍的空档,放出飞针和细线,以攻击对方的可乘之隙。虽然对方有两个人,但尼古拉所拥有的武器大小、攻击距离以及速度,足以同时对付大部分的选手。
然而……
“——!”
步伐咻——地像滑行般踏上前来的是使长剑的那一个。
正如字面所述,他就像是在冰上滑行一样,肩膀连上下晃动都没有。这恐怕既是安定步法的成果,亦说明了他在武学上的基础,有多么高的造诣水准。
戴着“玖”面具的持长剑者,真的在如字面的“一瞬间”过后,逼近至尼古拉两人的眼前。
而且——
“呜喔!”
行云流水般、自然而然的——一记突刺。
这记突刺绝没有像弓箭那样快速,也并未拼尽全力地挺刺出来。
就只是自然而然,因而没有无益的动作。不过,一回过神来,那记突刺已逼近尼古拉的胸口,从防具的缝隙刺入了他防具内侧的肉。
“啧……!”
尼古拉啧了一声的同时,旋即横砍机剑。
不过——他的这一击犹如幻影般地穿过了“玖”的身体。
不,不对。因为“玖”刚刚以最小限度的动作避过了这一击,所以才会连辨识“玖”有没有动作,都颇为困难……机剑只挥砍到留在虚空中的残影。“玖”在刹那间看出了尼古拉的攻击轨道。他只不过将上半身微微地向后仰,身体便与攻击相差一纸之隔了。
若是平常人的话……面对巨剑的一击,往往会反射性地想要往后退。
然而,“玖”却一步也没退,仅仅靠上半身的动作就躲过了尼古拉的砍击。观其步法之精妙,也可窥知他不是做不到后退,只是不做罢了。
(这家伙是骑士吗!)
据说时常被迫直接在马匹上作战的骑士,相当擅于光靠上半身的动作,躲、闪、反挡敌人的攻击。他们将马的冲锋能力和重量也当作武器,就算要躲避攻击,“后退”这个选项也会是在最后的最后关头——一边上前,一边在绝境中找出活路——他们反而是以此为基本原则。
“玖”所使用的武术——恐怕是正统派的骑士剑法。
“——”
因紧张感而变慢的时间。
他产生了“一瞬间是好几秒钟”的错觉,与此同时,他的身体跟不上那种相对加速的感觉。
尼古拉望着自己的肩膀——几乎没有受到任何震动,“玖”的剑尖便刺入他的肩膀里了。
剧痛蔓延。
尼古拉一边皱着脸,一边后退——同时用藏有铁片的长靴,刨挖地面般地用力一踢。他企图把土砂撒到对方的脸上。毫不含蓄、充满“土气”——这是佣兵特有的战法。因为对手的注意力,大抵都会放在他手拿武器的上半身,因此,对手大多会迟于应对从脚边飞溅而来的飞石沙尘。不论是好是坏,总想着要漂亮得胜的骑士,多半不会想到这一点——是故,这招往往能发挥效果。
然而——
“——”
这招也以失败告终了。
“玖”毫不在意地任由尼古拉所踢飞的砂土撒满他整脸。虽说面具会挡下大部分的砂石——但如果有沙子朝颜面飞溅而来,一般人通常会反射性地闭上双眼,或掩住颜面。然而,“玖”以异样的专注力,漂亮地无视了他这招。
而且——
“………”
尼古拉原本以为“玖”会就这样子再踏上前来,但他就在那儿停住了。
“啧——”
尼古拉原本还想:“如果他得意忘形,穷追过来的话,我就绊他的脚,害他跌倒。”……看来这招也不行了。由此看来,对手似乎相当熟知佣兵的剑法。
“这下可不好玩了呐——”
尼古拉呻吟般地说道。
真强。对方的剑路十分笔直,可说相当直率——并且毫不拖泥带水。
对这个“玖”而言,挥剑就跟呼吸、步行一样,是几乎不去意识也能轻易办到的行为。没有半点毫无意羲的动作。他的刺击,全都是一击毙命的招式。
(和队长一样吗……?)
老实说,尼古拉能马上得以应对,是因为他曾经看了无数次亚伯力克·基烈特的骑士剑法。如果他完全是第一次见识的话,或许早就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情况下,被对方刺中要害,丧命身亡了吧。
“…………”
摆明了就是不给他休息空档似的——持长柄战斧的“陆”,仿佛跟使长剑者交替般,从左侧加入了战局。
这家伙应该也是相当厉害的高手吧。他会从尼古拉的左侧袭击过来——是因为右撇子的人挥剑时,往左攻击距离,无论如何都会比往右挥还要来得短,反应通常也会比较迟钝。这个“陆”在刹那间就下了如此判断……恐怕是他下意识就这么做了吧。
不过——
“——!”
一条线划过“陆”的鼻尖。
那是薇薇从尼古拉背后所丢出的飞针。
她原本是名暗杀者——暗杀者的真正本领,是在人山人海之中,从人与人之间的缝隙放出飞针,刺穿对手的要害。若是她的话,要在尼古拉他们的剑来剑往之间见缝射出针,也毫不费吹灰之力。
更何况她的投掷,瞄准了对手踏上前来的那一瞬间,所以对手就算明知飞针欲至,也很难闪避开来。薇薇的能耐,厉害到连空中的飞虫都能瞄中击落。既是如此本领,那对方要闪避,就更难上加难了。
而“陆”——
“…………”
连闪都没有闪。
他跟刚才的“玖”一样,满不在乎地用面具接下。
他任由飞针插入,然后猛然施展攻击。长柄战斧承载着回旋气势的一击,从伏于地面的位置划破虚空,瞄准着尼古拉的下颚,猛击而来。
尼古拉拿起机剑,承接此招。
高亢尖锐的钢铁悲鸣,响彻了竞技场。
尼古拉硬是压制住了对手的这一击。然后当他企图要以接续动作猛然劈砍时——
“——!”
下一瞬间,绕到他侧面的“玖”,再次对他放出突刺。
虽短促却狠烈的一击。
尼古拉马上停下劈砍的动作,挥起机剑,想要也接下这一击——然而……
“呜喔!”
并未响起钢铁相撞的声音。
“玖”稍微改变了突刺的轨道——那长剑剑尖仿佛从尼古拉的机剑上方滑入似地朝他突进,再次从防具的缝隙戳进了尼古拉的身体里。
这次的位置跟刚才所受的那一击一样。
“啧……”
尼古拉呻吟。
被刺中了两次之后——尼古拉的左臂无力地垂了下来。
那伤势并无法靠忍耐或毅力就克服得了。刺击的前端,深入骨头——正确说来,是骨头和骨头之间的接缝,即关节的脆弱部位。这就类似于脱臼,所以就连用力把左臂举起来都很困难。
“这下糟了——”
不管是“玖”还是“陆”,他们的本领无疑都是高手的级别。
尤其是使长剑的“玖”,在尼古拉至今所遇到的人之中,可说是数一数二的厉害。就单纯的武术优劣程度而言,“玖”完全比尼古拉还要更胜一筹。
(真的要感谢队长呐……)
如前述所言,幸亏他过去曾和亚伯力克交手了几次,所以尼古拉才能勉强应付得了这个使长剑者的招式。不然的话,他应该早就在比试开始过后没多久就输了——不,可能早就被杀死了吧。
这个“玖”的招式,和亚伯力克的招式非常相像。
天生生来就在武学世家的骑士,比起拿到玩具,他们会先被授予长剑。他们所使用的正统派骑士剑法,不管是要挡接还是要闪避,其实都极为困难。
不过——
(总而言之,得先把这家伙干掉才行呐。)
尼古拉将目标锁定在“玖”身上,然后再次上前。
纵使他在剑术上赢不了对方,但决定对战结果的要素,并不只限于剑术而已。尤其是在像这种一如实战“什么都有可能”的情况下,佣兵也很有可能足以搞定骑士。
“薇薇——拿战斧的那家伙就交给你了!”
他真的没有多余的心力可以再去对付“陆”了。
如果薇薇只是隔着距离牵制“陆”,那靠飞针和钢丝应该就能战得了才对。
“呶呜——啊啊啊啊!”
尼古拉发出野兽般的咆哮,转为攻方。
这次换成由他这边猛力送出连续不断的斩击。虽只剩一只手臂,但尼古拉的臂力,能放出足够快速的斩击。而且,因为机剑和使用者气脉相通之后,会与使用者的身体一体化,因此不论是用单手攻击,还是用双手攻击,机剑都能根据状况,分别发挥效用。
“喝啊啊啊啊!”
“…………”
与之对峙的敌手依旧不发一语,朝他使出一、两道的突刺和斩击。基本上,尼古拉的大型机剑攻击范围较大,所以他无法那么轻易地刺到防具里来。
在技能方面敌不过他的话,那就以武器的差异、身高的差距来强行压制。
尼古拉打算用斩击作为盾牌,以压制“玖”的气势。
“呶——呜喝!”
机剑划破空气,交织狂舞。
当然,这不是那种可以持续很久的攻击方式。高手之间的对战,原本就不会耗上很长的时间。如果双方都拥有一击毙命的本领,那么在略为交战的当下,缺乏专注力、露出可乘之隙的一方就会败下阵来。
“…………”
“玖”持续以最小限度的轻微动作,闪躲着尼古拉的攻击。
对方果然就是不后退,始终看着尼古拉的攻击。
不过,“这样”才正中尼古拉的下怀。
接二连三的斩击,毫不停歇。
这样的攻击,无论如何都一定会变得很单调。而闪躲的一方,在不断重复同样的闪避行为之后,会渐渐习惯这样的攻击。当对方因习惯而产生了多余心力,进而打算转守为攻的瞬间——尼古拉所图谋的正是这一个瞬间。
“…………”
和至今为止不同,“玖”大步地踏上前来。
他可能已完全看透尼古拉的斩击习惯,而打算趁那小小、小小的空隙,朝尼古拉送出致命的一刺吧。
然而——
“——!”
尼古拉——松开了拿着机剑的手指。
机剑仿佛因挥舞的力道,而快要飞出去似的——剑柄在他的手中滑动。换言之,这无非是——在斩击途中,尽管极其细微,但攻击范围多少会产生变化。
这是使用机剑的人才能做到的技巧。
松得太开的话,就等于只是把自己的武器丢掉,沦为自杀的行为罢了。
不过——正因如此,这样才能大出对手的意表。虽然攻击范围实际上只延伸了大约一、两颗拳头左右,但对已习惯险险躲过斩击的对方来说,却会变成致命的差距。
事实证明——一直以最小的动作在闪避尼古拉攻击的使长剑者,没能躲开这一击。瞬间延展的剑圈不容对手后退——尼古拉的机剑剑锋砍进对手的面具里,劈开了面具。
白色面具冒出裂缝,细小的碎片散落开来。
然而……
“啧,砍得太浅了吗——”
尼古拉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想要再赏他最后一击。
虽说砍得很浅,但仍是施加在脸上的强劲砍击,很有可能会引起脑震荡,即便没有脑震荡,对方通常也会心生畏怯。
“——!”
尼古拉——却愕然地僵住了。
首先是鼻子以下。接着,剩下的上半部也……
写着“玖”的面具,从使长剑者的脸上轻飘飘地脱落下来。
从面具下露出来的那张脸——
“——咦?”
传来了薇薇发出的呆滞声音。
但尼古拉无暇去笑她或骂她。
若问何故——
“队长……?”
只因那是他们绝不会错认、他们所熟知的亚伯力克·基烈特——应该已经死掉的青年骑士的脸。
——————————
格兰森城——居高临望竞技场的城墙某处。
一名少年悠然伫立于此。
金发碧眼,典雅清秀的五官,精致得有如——某处的贵族子弟。
甚至可称其为“美丽”吧。
但另一方面,他的穿着打扮却没有任何特征,与平民所穿的衣服相差无几,也没有装饰品之类的东西。他究竟是怎样的出身?从他的装扮上,完全找不出任何能推测的要素。
虽然也不能说是因为如此……但丝毫没有半个人去注意那名少年的存在。就连在少年附近将比赛情况转播至观赛场地的航天机兵,亦是如此。
简直就像是——看不见那名少年的身影一样。
“接下来……”
少年喃喃低语。
当然——也没人在听他说话。完完全全的自言自语。
就算有人在听着,那人肯定对那喃喃自语的内容,连一半都无法理解。因为那少年虽然使用了大陆通用语,内容却混杂着奇异的语词。
“为了完全歼灭皇像、为了测试紧急准备的第九具<神使>的控制机构,所以当初才试着让他参赛看看——但看来有些意料外的发展呐。那个不完全体会怎么对应呢?忿怒、懊恼、悲伤。这些全都是他们所期望的反应——”
知晓他的存在的人们,一律称呼这名少年为“奇伊”。奇伊面露微笑,居高临下地鸟瞰着在竞技场上作战的尼古拉和薇薇。
——————————
无论再怎么样长年累月地锻炼身体——一旦驱动身体的精神松懈下来的话,战斗的胜利等等就岌岌可危了。
正因为这样,在战场上的疏忽大意才如此可怕。
流了不少血汗才辛苦练成的技能,什么用场都派不上,就这样子消散在“死亡”这个事实的面前。然后,追悔莫及。
只是……
“——!”
尼古拉能勉强躲掉这记刺向他要害的一击,恐怕就是他多年锻炼的成果吧。
尽管无法得胜,但锻炼的成果终究救了他一条命。
对方所刺出的长剑——第三次穿过他的肩膀。
只不过这一次的角度跟之前的不太一样。
这一击本来应该会从防具的缝隙斜插进来,穿透他的心脏才对。尼古拉能瞬间躲开这一击——能做好皮开肉绽的觉悟,成功地扭转身子,是因为他已经锻炼好自己的身体力量——即便在毫无意识之下,也会做出反应。
然而……
“呜喔——”
即使如此,那依然是一记狠击——仍无异于重伤。
鲜血和力气仿佛在与疼痛交换位置,渐渐地离开了他的身体。机剑从尼古拉的手中落下。
若是轻微疼痛的话,还可以用毅力强压住痛楚——但是,光靠毅力就能撑过去的负伤并不多见。尤其是贫血之类的症状,别说伤口周围了,就连全身上下也都会受到影响。
尼古拉发现自己的视野急剧地暗了下来。
糟了,流太多血了。
尽管尼古拉相当清楚这一点——但他也已经毫无打破现状的办法了。
在慢慢变得狭小的视野范围里,他看见使长剑的“玖”——顶着亚伯力克·基烈特脸孔的“敌人”,正在将攻击方式切换成劈斩。
瞄准脖子、不容分说的致命一击。
“呜——”
身体的锻炼,果然没有背叛其主人。
尼古拉半无意识地——勉强高举起来的手臂护甲,挡住了“玖”的劈斩。
长剑砍入了钢铁制防具的一半,“玖”的本领着实是个威胁,但即使如此,剑锋仍确实被护甲卡住了。但取而代之地,劈斩的威力就这样子化为冲击,从尼古拉的手臂传遍他的全身。看起来绝非肌肉发达的高瘦个儿,究竟是如何使出那么大的力气?——尼古拉再也站立不住,当场被击倒在地。
“尼古拉!”
薇薇发出哀鸣般的叫声。
当然,无论她再怎么动摇,也不会犯下这么愚蠢的行为:把注意力撇离眼前的敌人——手持长柄战斧的“陆”。不过,她的注意力主要是对着明显易懂的凶器——伤人的刀刃部分,对于另一侧柄端部分的注意力,就有些不够了。
对方仿佛就是看准了这一瞬间——回旋的斧柄打中了薇薇的腹部。
“呀——”
薇薇发出短促的惨叫,飞了出去。
这种时候,体重较轻的少女身体,一旦吃了敌方一记攻击,受害程度便会很大。
她的身体在地面弹跳了一次之后,滚倒在尼古拉的近旁。
“呜……”
形势瞬间剧变。
虽然战得勉勉强强,但直到刚才,尼古拉两人都和对方保持着平衡,两不相下……但自从“玖”的面具剥落下来的那时起,尼古拉两人的应战姿势就双双溃散了。
这也自是当然——
“…………”
影子落在尼古拉和薇薇的身上。
影子的主人,正是应该已经身亡的亚伯力克·基烈特。
薇薇自不用说,包括尼古拉在内的基烈特队一伙人,全都是为了要让他复活——而不惜听信名唤奇伊的可疑少年所说的不确实情报,决定脱离<克里曼>机构。身为队长的亚伯力克,就是这么地深受部下的爱戴。
这样的他,却以对战选手的身份,出现在尼古拉和薇薇的眼前——以俨然要杀死他们的气势,朝他们袭击而来。
那种冲击,就跟自己所凭靠、站立的地面坍崩了是一样的感觉吧。
薇薇他们确实没有看到亚伯力克的遗骸。但作为“遗物”,被同伴李奥纳多捡回来的“手臂”,无疑是亚伯力克身上的一部分。
那么,难道是李奥纳多看错了?还是他说谎了呢?
抑或是——
“……基烈特……大人……”
薇薇喘着气,呢喃着他的名字。
她不惜化作“嘉依卡”,也盼能令其复活的对象。
这样的对象——
“……你还活着……?”
“…………”
亚伯力克不发一语。
那张端正俊秀的脸孔,跟烙印在薇薇记忆里的那张脸一模一样……表情却不带一丝感情。他倾注在薇薇两人身上的视线,仿佛是在看着虫子——不,是像看着路旁的小石子一样,既平静,又冰冷。
本该已经断掉的手臂——也正常地长在他的身上。他用衣服和手套遮着,让人看不见他的裸肌,所以那当然有可能是义肢。但他们真的很难想像,亚伯力克竟能用人造手臂,施展出他刚才所示的精湛技巧。
“……为什么……”
薇薇只能这么一问。
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明明还活着,却不现身在他们的面前?为什么对他们拔剑相向?为什么眼神那么冰冷?为什么不展现像以前那样的笑容?为什么——
“…………”
亚伯力克还是没有回答。
他就这么挥高长剑,而薇薇就只是茫然地凝视着他。
然后——
“输了,我们输了!”
隐含愤怒的嗓音,霎时迸出。
尼古拉一边怒喊,一边站起身来,介入茫然自失的薇薇以及面无表情的亚伯力克之间。他快要因贫血而失去意识,却竭力忍着,并再次开口如此喊道:
“我们认输!快点——停止比试!”
“——比试结束!”
下一瞬间,宣告“比试结束”的声音,从尼古拉等人的头上倾泄而下。
“……”
亚伯力克瞬间瞥了一眼大声宣告的发话者——头上的航天机兵,下一秒钟,他便以行云流水的动作,把剑收回剑鞘里。看来他似乎并没有想杀死尼古拉和薇薇,到不惜违抗裁判的地步。
不过,这样的话——他究竟是在想些什么,才会投身于这场武斗大会呢?
不。说到底,他们眼前的这位青年,真的是亚伯力克·基烈特吗?
“为什么……”
薇薇犹自如是低喃,而尼古拉则露出困惑中带点怒气的神色,目不转睛地瞪视着自己的对战敌手——那名顶着亚伯力克·基烈特容貌的长剑男子,一句话都没说,就这么转身背对他们,信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