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初感觉到的是充斥鼻腔的……强烈铁锈味。他并没有觉得特别不快,也没有任何感想。他并没有觉得特别不快,也没有任何感想。
他大概完全欠缺了人类的感性。
虽拥有知识,却没有附带感情。
因此……
对于自己赤裸地站着一事……以及有腹部裂开的女人尸体倒在自己脚边一事,他都完全没有任何动摇或不安。顶多只是花了点时间去理解“那个是尸骸”这件事而已。
不管是石头、水、树、风,还是肉块。
对他而言,都是等价的东西——脚边的那个,也除了“肉”以外就不具有其他意义了。“遗体”、“尸骸”、“死者”等等……人类会为肉块安上特别的名称,只不过是出于多愁善感罢了。这仅只是徒增毫无意义的资讯,完全不具任何合理性。
不过……
这样仿佛是在说他自己不同于人类一样。撇开人类的存在,这样思考的自己,究竟是什么人来着?
说起来,自己到底是谁?
说起来,自己到底是什么?
脑海里明明具有各式各样的知识,但自己凭恃而立的最根本部分,却存在着令人无所适从的空白。
“我是——”
他环视了一下,发现此处是在狭窄的建筑物里面。
恐怕是个小仓库之类的吧。这里没有窗户,从墙壁缝隙射进来的几条细微光线,在充满霉味的空气中以及幽暗不通风的室内,勾勒出了一道道白线。
瞥个一眼后,可获知的资讯大概就这些。
这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说明他的出身来历。
取而代之的是——
“你是控制中枢体『皇像』。”
他是从卄么时候开始就出现在那儿了?
刚才环视房间时,明明完全没发现到他的存在——听见声音后,他回头一看,便见那名少年正一派从容地站立在那儿。
虽然脚边的地板上积满了灰尘,但站立在墙边的那名少年,周围竟没有半点足迹。少年连一次都没有踩到地板过吗?还是突然就出现在那儿了?抑或者,他其实是没有实体的幻影呢?他没有办法判别——
“皇…像…?”
他的知识里面没有这一个单字。
但在他耳里听起来,这个单字不知为何有种很耳熟的感觉。
那少年像是看透这点似地点头继续说:
“统领这个世界的一半之人。”
“一半……?”
控制。统领。
从这些单字的语意来看的话——原本便不该有什么划分“一半”的意义吧。既然要“控制”,那就应当将全部都置于支配之下。不然的话,根据其余一半的行动,在支配之下的那一半,也很有可能会受到预料之外的影响。如此一来便没有控制的意义了。
然而——
“没错,一半。”
少年颔首。
“不得约束全部。就算有那样子的力量——也不希望你那样子做。”
“……”
他皱起眉头。
不懂对方的意思。
不过——
“统领世界的一半。这即是你的存在意义。”
少年如此断言。
对于少年言之凿凿的说法——他点了点头,简直就像是本身早已明白此理一样没有不满。
没有不满,他没有那种人类的情绪。
被人要求那样做,而且也没什么不好的话,就只要跟着照做就好了。
接着——
“……”
一回过神来,少年的身影就已经不见了。
不过,既已有人指点迷“律”,就无需彷徨。
统领世界的一半。仅需一步步积累达此目标所需的行为。无论那是多么远大的目标,他都不会为此而畏怯。那种情绪也跟他无缘。
是故——
“——世界的一半……”
他仅理解了言词上的意思——但那些言词的背后有着某人的想法,但他对背后的那个想法毫不感任何兴趣,就这样子复诵着这句话。
得先从这里出去,去认识这个世界才行。
他从脚边的女人尸体上踩过去,然后走向小仓库的外面。
他毫不犹豫地踏过那具尸体,就跟践踏泥土和石头一样。对他而言,那正是世间一般所说的“母亲”。在这之后,过了数年,他才明白这件事。
………
——记忆依旧鲜明。
不管是十年前的事、百年前的事,还是更久以前的事,他都一丝不漏地记着自己的所有经历。因为他被制造成可以做到这样。
因此,他全都回想得起来。
也包括——自己“初始”的那个时候的事。
“——嗯哼。”
王座——原本是哈尔特根公王的东西——奇迹似地没有坏掉,安然地幸存了下来。阿图尔·贾兹一边在王座上坐了下来,一边检查着复原后的自己。
具体而言,就是在驱动着脑袋,确认自己的记忆是否有保持最低限度的持续性、同等性,以及思考的网络有没有断层。因为他曾一度舍弃掉肉体,过滤——排除掉多余的部分,“转生”成他所期望的形式……由于这是个多少有点勉强的方法,所以有可能会产生预料之外的问题。
关于肉体方面,他已经透过与〈神使〉们的交战大致确认过了。而且,唯独这次,他无需让自己耐久到好几百年。只要能撑到下一个阶段就足够了。
看来他并没有丧失掉特别多的记忆。
连细节都毫无阙漏,他牢牢地记得自己的前半生。当然,也许因为曾有人把遗体拿来当作魔法用的思念料来使用,所以应该不太可能会完全跟“转生”以前一模一样——不过,用来保持“身为阿图尔.贾兹的自我同等性”的要点、梗概部分,似乎并没有特别损坏到。
“……”
阿图尔的嘴角漾起带着苦笑的扭曲。
在他的周围,有好几道如幻灯机放映出来的虚像——模糊的细节幻影跃动着。
为了避免干扰闯入,他展开了结界……在他造出准物质的“墙壁”时,多余的素材物质漂浮在他的周围,反映着从阿图尔的思路方隅漏泄出来的记忆。
当然,阿图尔并非故意为之。
特意以眼睛看得见的形式陈列自己的记忆——他并非这般好事之徒。
然而……
“这是……”
始终伫立在墙边注视着那些幻影的辛,短促地沉吟了一下。
“据说〈禁忌皇帝〉活了三百——哦不,活了五百年之久……”
尽管他不是很清楚细节,但似乎也察觉到放映出来的虚像,并不是现代的景物……那些至少是百年以前的风景。一个接着一个出现,然后又消失的幻影之中,或许也混杂着几个任谁都知晓的历史事件吧。
“正确时间是六百零八年。我说的是这副身体呐。”
阿图尔把手覆在自己的胸前,然后如是告诉他。
“在此之前的身体,因为毕竟还是退化得太严重了,所以有『重新造过』一次。”
像当初被生出来的时候那样。
抑或者,像这次——转生的时候一样。
“若以『持续性的自我存在』这个意义来计算的话,我的年龄已经是一千七百八十八岁了。”
阿图尔面对着一脸目瞪口呆的乱破师,如是说道。
*
时间已接近黄昏。
在村庄里的各处,可以看到人们结束一天的工作,正准备赶着回家的身影。
跟昨天一样的今天。跟今天一样的明天。
战后的五年,人们适应了这种平凡的日子。没什么根据地深信着,跟昨天一样的夜晚,也照样会在今天降临。虽然世界并非恒常不变,但纵使如此,统领世界的天理,也不会突然就发生改变——日升而早晨降临,日落而夜晚到来。在宛如潮起潮落般的反覆当中,时间平平淡淡地流逝了。变化之处,仅只有表面而已……在人们之间,已经有着这种类似彻悟达观般的共识。
可是
“爸——”
刚才在田里帮忙工作的孩子,忽然止住了脚步。
想早点回家休息的父亲,向前走了几步之后,才有点不耐烦地停下了脚——然后皱着脸孔,回头看向孩子。
“你在干嘛?快——”
“那是什么?”
“什么『什么』啊——”
父亲把视线转向孩子所指的方向——然后重复眨了好几次眼睛。
他原本以为是眼花看错了,但他不管眨多少次眼,揉多少次眼睛,那东西都还是确确实实地杵在那儿。黄昏时分,跟平常一样染成橙黄色的天空,被那东西刻出了宛如某种“裂缝”的痕迹。
是树木?还是高塔呢?
那个东西在群山的山脊彼侧倨傲地耸立着,形成了风景的一部分。
方位是在首都格兰森所在位置的附近吧。看起来像是在群山的彼端。由此便能明白,从这儿到彼处的距离,应该连骑马也需要耗上整整一天以上的时间。
明明如此,但它看起来——竟十分清晰。
那东西远在彼处,高耸到把风景由上而下地切割开来。
那既不是树木,更不是高塔。
那种东西既不会在一朝一夕之间就成长出来,也无法在一朝一夕之间就建造得了。更何况,根本没人听说过有那样巨大的植物或建筑物。毕竟那东西的顶端,可是穿透了暗红色的云朵,直到遥远的天空彼端啊。
那个究竟是什么?
当然,单纯只是个农夫的父亲,不可能知道答案。
这位父亲仅只是——
“谁晓得啊。”
沉吟般地喃喃说道。
莫名其妙的东西,出现在遥远的天空彼端。
就只是这样而已。虽然就只是这样而已,但是——
“我们赶紧回家!”
“……嗯。”
或许小孩也感受到父亲的紧张了吧?若是平常的话,孩子应该会不断重复询问:“那个是什么?”直到能够认同答案为止才对。然而,孩子现在却乖乖地点了点头,开始快步地走了起来。
村中耆老常云。
直指云霄的彩虹、形状像人的云朵等等。
天地发生变异之前,会有从未见过的事物出现在天空。
“……”
牵着孩子的手,父亲一边赶着回家,一边短暂地沉吟了一会儿。
跟今天一样的明天,未必会到来。重复的日子……仅作为事实,重复到现在而已。只不过是这样子的经验法则罢了。
世界会永远不变——有谁这样保证过吗?
有股莫名的不安,笼罩在父亲的头上。
接着——
“………呜……?”
完全事出突然——没有任何前兆,父亲的身体产生了变异。
可视范围急速缩小。
简直就像是出现贫血症状一样——他的感官依序阻塞,甚至连意识的轮廓,也开始融化而朦胧了起来。就连他手牵着孩子的触感,也消失在麻痺的彼端了。
“!”
那一刹那,他想要呼喊自己孩子的名字,但是——声音却出不来。
不,不只如此。他甚至连自己孩子的名字都想不起来,甚至连自己的名字也想不起来。
尽管意识拼命地挣扎,但最后还是连意识也慢慢地融进了虚无的黑暗之中。然后——在下一瞬间,父子双双趴倒在农业道路的正中央。
*
要让掌权者的视线驻留在自己的身上,并不是那么困难的事。
大自国家之间,小至乡间贵族、富农、富商等人之间……到处都有小冲突不断发生。只要在那种场合上表现得活跃,那么他就算不刻意为之,也能够引发各种传言。他不只是力气强劲而已,而且还谋勇兼备。如此一来,人们就会更加到处吹嘘他的事情了。
某天——他被一名掌权者叫去了。
地点是一处白到刺眼的干净建筑物。
与战场的城寨完全不同——地板上铺满了脚一踩就会陷下去的毛茸茸地毯,墙壁上也装饰了无数件画作、雕刻等艺术品,营造出独特的氛围。这些全都是与平民生活完全无缘的东西。应该都高价到就算用来买下某个人的整个人生,也还是有零钱可找的地歩。
以此处为栖身之所的人们,也都是在战场上看不到的那类人种。他们穿在身上的豪华服装,都是用既柔软、织工又精细的布匹所制成。而且,还穿戴金银宝石等工艺饰品,故意让自己显得更耀眼。
“……”
但他对这些完全没有兴趣。
尽管他取下了铠甲,反溅的血渍也已经洗掉了,但是……他的衣服还是战场上的那套。衣服边缘有绽线,泥泞的脏污也残留在身上各处。他在此处显然是个异类。打扮得相当高雅的人们,都纷纷对他投以好奇的视线。
这恐怕也是把他叫来此处的目的之一吧。他们平时没见识过“战场”,所以想观赏看看以“战场”为家的野蛮生物。
不过,他对此事也没有任何感想。
反正再过个几十年,他们就没半个人活着了。
人类——普通的人类跟他不同,有所谓的“寿命”存在。他已经明白了这件事。人类就算活得再久一点,充其量也就百余年左右。虽然有时候会听到有人活到两百或三百岁之类的事迹,但大抵都只是经渲染过后的传言,要不然的话,就只是一场误会罢了——误以为世世代代传承下来的官位之类的,一直都是同一个人在担任。
任谁都只是行经自己眼前的云烟罢了。
因此,他对人类个体不感兴趣。变得不再感兴趣了。
只不过——
“……”
此处应该是谒见厅吧。
他被人带到定点后,便在地毯上跪了下来,伏着脸等待——没过多久,深处的门扉开启,接著有人出现了。
当然,对方还没有允许他抬起脸来。不过,从他伏低下来后的视野可以看得见几只脚。就算只注视着那几只脚,他也大略明白了一二。刚刚才走进来此处的人有两个。从脚的大小、走路的方式、鞋子的做工等等诸多特征看来,他知道这两个人各是一男一女。
“抬起脸来。”
在对方开口允许后,他抬起了脸来。
此处满是毫无实用性的虚设装饰——而比起此处,那个男人更是打扮得格外极尽奢华之能
事。
他披着深红色的天鹅绒披风,手拿纯金打造的权杖,戴着满是宝石装饰的王冠。尽管是个小国,却也还是一身“国王”的派头。至少就他所知,称为“国王”的人们,大致上都偏好做这样子的打扮——虽然这是他第一次在眼前这样近看。
『统领世界的一半。这即是你的存在意义。』
很久以前,他曾被一名来历不明的少年这样宣告。
那句话,应该就是要他成为“王”吧。为此,他积累了成为王所需的经验。若去追本溯源的话,大部分的“王”其实都是山贼之辈。那么,他首先要变强。而为了变强,他流连于战场,累积了不少经验。
他很早就发觉到自己的身体远优于其他的人类。
所以,他打算透过反覆的实战来进行磨练,以增强可有效操纵身体的技术。因为纵然有知识,但与实战无法结合的话,根本就派不上用场。
不管怎样……
“此次的战役,是非常重要的里程碑。”
国王相当高兴。
因为在他的活跃之下,此次的战役获胜了——并得以扩张领土。确保更多的土地、更多的臣民,便等于会带来安定,以及更多的奢华。至少国王们都相信着这点。
世界是无边的大地,财富可无限累积。
国王们似乎都抱着这种想法。
他最初就被提示了“世界的一半”这个目标。在这一点上,他们跟他有很大的不同。对他而言,世界是个具有轮廓的有限存在。正因为这样,所以“一半”这个定义,也才能站得住脚
“你叫什么名字?”
一国之王像这样对着一介佣兵出声攀谈,恐怕也是史无前例吧。
国王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期待之情。王应该正在脑海中预想着他会做出喜出望外、喜极而泣之类的反应,而迳自陶醉在自己的一派大气当中吧——他如是判断。
“阿图尔·贾兹。”
他简单扼要地这么回答。
只要采取绝不会惹对方不开心的态度——只要做到这种程度就行了。老是摆出正如对方所期待的反应,反倒会被轻视。一旦被轻视,对方的态度当然就会变差。那么一来,就只会被当成便利的道具用过即丢了。
这样子会成不了“王”。
用过即丢的执行者,得是——身为“王”的他才行。
“……嗯哼?”
国王一副觉得有些无趣的样子,皱起了眉头,却没有再进一步追究。是因为觉得打断值得庆贺的场面会太扫兴吗……还是他觉得反正佣兵之辈只不过是不懂礼数的卑贱生物,所以就作罢了呢?
“阿图尔·贾兹吗?我就把你记起来吧。”
国王取而代之地这样对他宣告。
他的名字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在最近这两百年来,他自报姓名时,会分场合使用好几个不同的名字。而“阿图尔”只是他较近期刚想出来的名字,拿出来使用的频率也比较高。
“今晚是凯旋之夜——大厅里也已备好盛宴了。你也一起尽情享受吧。”
“遵命。”
总之他先这么回答了。
然后——
“………”
他忽地——察觉到了。
有一名少女,站在王座旁退后约两步左右的位置。
刚才和国王一起走进这个房间里的人,正是这名少女。
年龄应该是十几岁出头吧?以白色为基调的长版衣裳——跟国王不同,她那件衣裳并没有太多眼花撩乱的色彩,与她清新脱俗的气质十分相称。
他马上就明白那名少女即是公主了。
总觉得那位公主似乎还带了点谨慎怯生的感觉——一和他视线交会,她就马上缩起脖子,往后退下半步,躲进国王的背影里了。虽感兴趣,却有些害怕……或许是这么一回事吧?跟其他人不同,公主的视线并未流露出轻蔑他的意味——是因为从小被呵护到长大,从未经历过世故的关系吗?还是只是尚不了解“身分差距”这档子事呢?
“………”
………
后来——阿图尔立下了三次功勋,凯旋归国,并且每次都被诏去庆功宴。在第四次凯旋时,他被正式聘雇为国王的直属部下。
亦即荣获叙勋,得到了骑士的身分。
他打从一开始就是以“成为王”作为目标,因此这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值得吃惊的事。
然而,他以史无前例的速度一跃晋升,招来了周围人们的羡慕与嫉妒。
企图杀他的人也不在少数。
不过——那些人全都失败了。
他的字典里,没有“轻忽大意”。
正因为他原本就什么都不信——谁都不相信,所以根本没有轻忽大意的机会。大多数的人类,如果以那样子的想法活着的话,过没多久,心就会备感疲累。但他对于“不相信任何人,就这样子活着”的这件事,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然后——
………
婚礼仪式顺利地结束了。
匆忙地折腾了大半天的虚礼,总算告一个段落了。他现在正和成为他妻子的女孩,两人独处在城堡的平台上。他们两人穿的都是崭新的礼服,但历经了好几道麻烦的仪式,参加了庆祝婚礼的宴会后,两人的衣服都看起来有些变皱走样了。
“我有点累了。”
妻子——公主这么说完之后,一副害羞似地微笑着。
听说她昔日在谒见厅里对阿图尔一见倾心。而阿图尔也记得她。就只是记得而已,如同他记得其他人一样。并不是对她抱有什么想法。
如今阿图尔已是这个国家之中,战绩数一数二、具有强大实カ的人。
他矗立在最前线的勇猛模样,化百战百胜为可能的智谋,为他带来了大量的信仰者。当然——也有很多国家提出更好的条件,企图挖角像阿图尔这样实力强大的人。为了拴住这样子的他,国王选择了婚姻这个手段。
换言之,国王把自己的女儿——以及王族的地位,赐给了阿图尔。
这完全是政治婚姻。
当然……王族的婚姻来自于自由恋爱的案例,十个里面可能连一个都没有。王族在挑选伴侣时,往往因他们的地位而受政治因素所绊。
但令人意外的是公主似乎很高兴能与阿图尔结为连理。
『从第一次见面的那时起,我就一直在意着你。』
她曾这么说过。
她似乎觉得——自己跟她至今所遇过的人们有点不太一样。
或许她是个感受性非常敏锐的人也说不定。虽然这个仅知贵族社会、被藏在深闺的女孩,应该只是因为第一次看到既不是贵族也不是王族,以佣兵身分纵横沙场的男人,所以觉得有些稀奇而已。
“阿图尔?”
公主忽然一脸疑惑似地歪着头,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什么事?”
“呃……那个……”
公主脸上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然后开口询问:
“你……不开心吗?”
他再次望着公主——自今晚开始成了他妻子的女孩。
不安的神色浮现在她那张脸上。恐怕是因为阿图尔没怎么表现出喜色的关系吧。对他来说,与自己的婚姻,该不会是出自于不得已吧9——她似乎如此担心着。
以世俗一般的感觉而论,这个女孩的态度应该会被评作为“坚强”吧。
当然,阿图尔不会为了这种事情而改变对这女孩的认知。因为有利,因为需要,因为刚好,所以就跟她结婚了。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只不过——
“听说我是因为该成为王,所以才被生下来。”
他没有回答公主的疑问——反而这么说道。
到目前为止,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关于自己的“初始”。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为何会想要开口对公主说这些。他不做不必要的事。这原本应该是他的行动基本方针才对。
“我出生在这世上时,被人如是以告。”
“成为王……?”
公主的表情因吃惊而动摇。
“那是指……”
虽说是个小国家,但国王毕竟还是国王——第一个孩子是这位公主,而这个国家的国王还另有其他几个孩子。而且,其中有一半都是男孩子。在正常情况下,应当是他们之中的某人即位成这个国家的国王。从这层意义来看的话,阿图尔的发言,也不是不能理解成谋反的企图。
然而……
“——要翦除掉弟弟们吗?”
“我没有那个打算。”
“……”
直截了当的否定话语——让公主露出了安下心来的表情。
她似乎把阿图尔所说的“成为王”这句话,理解成是“加入王族的行列”这个意思了。她漾起笑容,挨近他身边,然后悄悄地把自己的手缠上了他的手臂,依偎上去。
“那么,今晚也算是你宏愿以偿的日子呢。”
“………”
阿图尔沉默不语。
想当然耳——公主大大地误解了他的意思。
既然是“因为该成为王,所以才被生下来”,那么他该欢喜的时间点,应该是确实“成为王”的那个时候吧。只不过是名列王族的末席,又有何欢欣鼓舞之必要?更何况他是被要求成为“统领半个世界的王”。这样一个北方小国,跟世界的一半还差得远了。
不过,他应该也不需要特地消除公主的误解。
要成为统领半个世界的人,果然还是得经历好几个——让人受不了的步骤。这个婚姻作为那些步骤之一,其实有其意义。而就算特意破坏“妻子”的好心情,他应该也没什么特别的好处。
“风开始变冷了。我们进去里面吧。”
“好。”
对于阿图尔的提议——天真无邪的公主,一边面红耳赤,一边轻轻地点了点头。
………
丧礼在沉痛的气氛当中举行。
天空很高,云朵很少,在毫无意义的好天气下——送葬的队伍肃穆地前进着。
“………”
他从城堡的窗户鸟瞰着那幅景象。
照理来说,身为丧主的他——身为死者丈夫的他,本来应该也要加入送葬的行列才对。然而,他只是从远方目送着妻子的丧礼仪式。因为他知道,如果他贸然现身的话,丧礼仪式反而会陷入混乱。
他——这二十多年来,几乎不在人前出现。
他始终一副年轻力壮的模样,不对,是根本就不会老……这样的他,虽然当初是人们所憧憬、敬畏的对象,但过度的不老状态,让他在人们之间逐渐成了恐惧的对象。超过四十年以上,容貌还是几乎没变,这已经是怪物的领域了。
『你、你……你是怪物……!』
阿图尔一边俯瞰着送葬的队伍——一边回想妻子临终前的情景。
连好好讲话都已经难以做到的她,尽管明白这恐怕会是辞世前的遗言,她还是对结婚多年的丈夫这么说了。她的这句话……出乎阿图尔的意料,鲜明地烙印在他的意识里。
肤色已呈灰土、嘴唇布满裂纹、瞳孔浑浊不堪、肌肤满是皱纹的——老太婆。即便扣除掉她患病一事,也已经找不到半点她刚结婚时的样貌了。
但这才是正常。
并非如此的他,才是异常——正如妻子所言。
“确实如此呐。”
转身背向窗户——背对送葬的队伍后,阿图尔一边开始漫歩,一边喃喃自语:
“我是王。不是人。”
“正是如此。”
肯定的话语,从他背后传了过来。
他停住脚步——回头望向窗边,便发现金发少年站在那儿。
自称“奇伊”的存在。
他恐怕也不是人吧。他的那副姿容比起阿图尔更无变化。就算经过了数百年也没有改变
——水远的少年。
“二十年没见了呐?”
阿图尔这么问道,一副不怎么吃惊的样子。
这名少年,会在某个节骨眼现身,说些他也不是很明白到底有没有意义的对话,然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少年应该是个监视者吧——他心里顶多有这种程度的底,但除此之外的事便一概不知了。
“我该表示一下哀悼之意吗?”
“你心里根本没有那种感觉吧。”
阿图尔明摆出讽刺的笑意,如是说道。
心里根本没有——与其这么说,倒不如说这个自称奇伊的存在,到底有没有一般人们所说的“心”,都还只能存疑。与所有喜怒哀乐完全无缘的某种东西——他感觉自己不像是在跟人类讲话,反而像是在面对披着人类外形的一个现象。
“……我有一件事情想要问你。”
阿图尔眯起眼来对他说。
他当初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他仅只要淡然地朝着被指示的目标,累积必要的工作就行了——他了解自己是这样的存在,而这样命令自己的某人,恐怕就是身在奇伊背后的某人,究竟抱着怎样的想法,他原本并不感兴趣。
为什么事到如今才想要发问呢?
老实说,阿图尔自己也不太清楚。
或许——到了今天,哦不,到了这个关头,类似一般人类的感受性,才总算开始在阿图尔的心中萌芽成长了也说不定。
“你想问什么?”
“第一次见到你时,你要我成为统领半个世界的王,对吧?”
“我的确那么说了。”
“为什么——是一半呢?”
“………”
奇伊凝视阿图尔的双眼,眨巴了两三下。
那副模样,仿佛在说阿图尔问了个出乎他意料的问题——
“所谓的王,应该是立于顶点的人吧。那样的话,不是应当把全部都弄到手吗?”
阿图尔·贾兹不会衰老。
而且,拥有比一般人类还要强韧的肉体,比一般人类还要清晰的头脑。
这样的话,虽然会耗上一些时间也说不定,但是——如果他有意为之的话,应该连支配整个世界都办得到吧。他没有寿命这个时间限制。纵使失败了,也能无限重来。
足以征服得了全世界。
明明如此——又为何不希望他那样做?
为何刻意限定成“一半”?
“不可以支配全部吗?”
“不可以。最理想乃为一半。”
奇伊立即回答。
“那又是何故?”
“要维持战争这个现象,最起码需要有相争的两个势力。”
奇伊还是用毫无气势的淡淡语气这么说道——简直就像是在提点某个没什么大不了的小诀窍一样。
*
那简直——就像是在看绘本故事一样。
“……这究竟是什么啊?”
托鲁一边和嘉依卡等人在城堡里前进,幻影充斥在堡内。
如幻影般的人物形体,飘然出现后又消失。也不时有风景浮现出来。
那些大多只有非常淡的轮廓,又很透明,所以他们并不会将之错看成现实。不过——这些幻影常常突然冒出来阻碍视线,拖累了托鲁一行人的行动,害他们没办法随意地奔跑或上下楼梯。
“素材物质……反应……”
嘉依卡轻声低喃。
“这也跟——那个『不归谷』一样吗?”
“嗯,应该。”
嘉依卡点了点头。
魔法会把生物的记忆当成念料来消耗。
不过,并不是所有的记忆全都会均等地消失。有时候记忆的片断会从魔法术式的回路脱落,然后以他人看得见的形式呈现出来。抑或者,也有与魔法术式直接相连的魔法师,其意识一起被放映出来之事。
尤其是——素材物质原本就具有容易对魔法产生反应的性质,因此,在充满素材物质处施展大规模魔法的“场合”,似乎会有魔法师一人无法完全控制,而泄漏出许多东西的情况。
“吸进体内后,会不会被支配?”
托鲁一边捣着嘴角,一边询问。
当然——如果是西蒙·斯坎尼亚在“不归谷”所设的那种用来作为“圈套”的幻觉的话,仅只是用手盖住口鼻的这点程度,根本就没什么用处吧。不是如潜入水中般地屏住呼吸,不然就是——用嘉依卡的魔法,连同周围的空气一起完全阻隔掉素材物质。
“大概——不要紧。”
嘉依卡一边东张西望、打量四周,一边说道:
“恐怕是……父亲大人的……”
嘉依卡一时语塞。
但她像在忍住什么似地咬了咬唇之后,又继续说:
“阿图尔·贾兹……的……记忆……”
“〈禁忌皇帝〉的?”
“唔咿。阿图尔·贾兹——应该正在行使魔法当中。”
嘉依卡用一只手拨开从她眼前经过的幻影。
那幻影如映照在水面上的虚像般摇晃荡漾——然后消失了。与其说是因为嘉依卡出手去拨动的关系,倒不如说是因为那原本就是不完全、不稳定的记忆反照的关系吧。就连其他的幻象,也是不断重复着出现又消失,消失又出现。
“应该是……在检查……”
嘉依卡紧抱住自己的身体,用力抓住自己的双肩,然后说道:
“……自己……再生后的身体……”
“好了,别说了。我很抱歉。”
托鲁这么说完之后,把手放在嘉依卡的肩膀上。
向现在的嘉依卡询问贾兹皇帝的事——也就等于是在逼她再次回想起诸多的事情,譬如自己是个为了什么而被事先准备好的道具,以及自己如果把“遗体”收集齐全的话,现下会变得如何等等。
当然,托鲁等人的存在,想必已成为她现在的精神支柱了吧——但也不能因此就认为她“已经不要紧”,可以干净俐落地完全割舍掉。
“所以说——这是他检查身体时渗漏出来的记忆,显像在素材物质上喽?”
阿卡莉依然不败疏忽大意,一边环视着周围,一边这么说:
“不过,虽说没有直接性的伤害,但这个真的很麻烦呐。就算有人混在幻影之间突然发动袭击,也很难分辨得出来。毕竟素材物质的幻影,也带有人的气息啊。”
跟仅只是用幻灯机等物所放映出来的虚像不同……透过素材物质所创造出来的幻象,虽然薄弱,却具有实际人物的气息。虽然托鲁等人能够察觉出人的气息,但素材物质既散布得很广,又产生了无数的人物幻影,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有人朝他们袭击过来,他们确实可能会来不及察觉到也说不定。
而碰上遭遇战时,慢个一瞬间也有可能会发生足以致命之事。
“不过,反过来说,这样我们也易于发动奇袭呐。”
托鲁如是说。
可说是这些幻影源头的阿图尔.贾兹本人就先姑且不论。在这个情况下,其他人应该也很难采取行动才对。所以条件上应该也没什么差别吧。
换言之——
“——快往后退下!”
托鲁说罢,便伸手探向自己的小机剑。
“呣咿?”
“有人来了。”
阿卡莉如是说——而芙蕾多妮卡则牵起嘉依卡的手,往后方退去。
托鲁和阿卡莉各自藏身在走廊左右两边的柱子阴影处。
从走廊深处——传来了一阵喀隆喀隆宛如什么东西在滚动的声响。
有东西正朝他们接近。那声响应该是车轮之类的东西磨蹭地板时所发出来的声音。跟气息一样,由于素材物质的关系,他们现在只有感受到一种模糊的感觉。但即便如此,还是可以察觉得到声响的来源正在不经意地朝他们接近当中。
如果是幸存下来的六连星众或卫兵的话,应当要趁这个机会先下手为强吧。虽然哈尔特根公王已经不在人世,托鲁一行人也没有理由再和哈尔特根公国阵营对立了——但最基层的士兵们未必会知晓这个部分。
“………”
“………”
托鲁和阿卡莉不发一语——他们动着手指头,互相沟通。
阿卡莉点了点头,而托鲁则向前走去。
这是要由已获得龙骑士能力的托鲁先上前担任最前锋。这样一来,万一对方刚一碰头就马上快速地做出反击的话,能耐住正面攻击的可能性会比较高。
然而……
“———!”
托鲁短促地呼了一口气,从柱子的阴影处猛地跑了出来。
他朝身在幻影彼端的不明人物挥动小机剑。
正好就在这个瞬间——穿着白色衣裳、形似某处公主的女孩幻影,恰巧经过托鲁的面前。
托鲁挥出的斩击,划破了那位应该是存在于过去的女孩。而就在这个幻影的另一头
“———!”
金属声响响起的同时,有东西缠上了托鲁的手臂。
那是——
“等等——你——!”
成串的小型利刃,深深地勒进缠绕对象的肉里。
虽然他的身体从未直接中过这种武器的攻击,却看过这样武器。
蛇咬剑。
那是——
“——!”
自女孩幻影的另一头——又有另一位女孩的身影出现了。
那是银发紫眸这种别具特征的身影。
被赋予“嘉依卡”之名的人所拥有的记号——不过,那女孩的白发剪短到齐肩,而她的那双眼睛正流露出强悍,与身在托鲁一行人身边的“白色”嘉依卡不同。
“『红色』——”
看来红色嘉依卡——嘉依卡·布芙丹也跟托鲁一样,在那个魔法结界布下之前,就已经闯入这座城堡内了。
“托鲁……?”
红色嘉依卡以怔忡的表情呆立在原地不动。
快点放开——用不着特意这么说,蛇咬剑就突然失去了カ气,从托鲁的手臂上滑落了下来,尖端掉在地板上反弹着。这个蛇咬剑跟托鲁的小机剑一样,是机剑的一种……与使用者气脉相通,借此受使用者操纵。是故,其行动会如实地受到使用者的气势影响。
“这么说来,我忘记告诉你了呐……”
阿卡莉毫不发怵、大模大样地说道:
“红色嘉依卡,还有基烈特队的那几个人,刚才也在那间谒见厅里哟。”
“那么重要的事情,不准忘记啊!”
托鲁忍不住回头望向妹妹,如是怒吼。
但阿卡莉仅只是微倾着头,若无其事地说:
“因为在『让女人陪侍于自己身边』的这方面,哥哥乃天下第一贪婪啊——你很有可能会连红色嘉依卡也说要出手帮忙逃跑嘛。”
托鲁哑口无言。
让女人陪侍云云姑且不提,但他确实没办法断言——自己绝对不会那样做。
虽然托鲁拒绝了好几次来自红色嘉依卡的挖角,但这始终只是因为白色嘉依卡和她无法互相接纳的关系,既不是因为憎恶,也不是因为讨厌红色嘉依卡。毕竟,她给予了他机会去重新思考自己这个人类应有怎样的状态。就这层意义而言,他反倒对她抱着如同对白色嘉依卡的感激之意。
不管怎样——
“原来你没事啊……”
托鲁重新面向红色嘉依卡,出声这么说。
“………”
托鲁的话语仿佛成了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红色嘉依卡当场坐下来,一动也不动,简直就像是断了线的傀儡一样。她就这样子脱手松开了蛇咬剑,仅只是茫然无措地仰望着托鲁。仔细一瞧——可以看到她的身后倒着失去了意识、相叠在一起的大卫和赛尔玛的躯体。看来红色嘉依卡应该是取回了自己的棺材,并把他们两人放在其上,就这样子一路把他们拖过来 了。白色嘉依卡的棺材是背在背上,而红色嘉依卡的棺材则附有车轮,可以拖着走。
“喂,你没事吧?”
“………”
红色嘉依卡不发一语。
想必她——一路上颇为勉强自己,硬是把赛尔玛和大卫运到了这里来。
为了运送他们而取回棺材,为了保护他们而取回蛇咬剑……或许她还与残留在城内的六连星众或卫兵们交战过了也说不定。托鲁一行人非常幸运地几乎没遇到那些哈尔特根公国阵营的势力,但并不能保证他们已经全军覆没,一个都不剩了。
总而言之,这名少女并未借助任何人的力量,凭着一己之力从那间谒见厅来到了此处。
在紧张之中又被迫更加紧张,即使如此,在这种莫名其妙的情况下——她还是一路拼命地保护着同伴。因此,在她一看见托鲁脸孔的那一刹那,这些事情的反作用力或许一口气爆发出来了吧。
她颓丧地凝视着托鲁没有多久……
“喂——”
“……!”
下一瞬间,她用全身紧紧地抱住了托鲁对她伸出来的手。
“『红色』——”
尽管困惑于红色嘉依卡的反应——托鲁终究还是把她拉近了自己的身边。
发着抖的她,并未做出任何抵抗,乖乖地站起身来。不过,她看起来似乎没有打算要松开托鲁的手臂。就像是在说:如果松开的话,自己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对喔?”
托鲁瞥了一眼白色嘉依卡,然后朝红色嘉依卡点了点头。
白色嘉依卡的身边有托鲁、阿卡莉,还有芙蕾多妮卡。托鲁一行人把意志消沉的她带了出来,也成功地激励了失去生存意义的她。
然而,红色嘉依卡却……凭着一己之力来到了此处。
明明自己的存在意义已经等同于被正面否定了,但即使如此,她还是没有当场就这样任自己身陷并死于〈禁忌皇帝〉与〈神使〉之间的战斗——没有自暴自弃地认为让一切都听凭事情发展就好。
她真的是个很坚强的女孩。
可是——这跟“不会痛苦”是两码子事。这只是说明她比较鲁硬着头皮逞强罢了。一旦超过了极限,就算不想,也不得不倒下了。这点不管是红色嘉依卡,还是白色嘉依卡,应该都是一样的吧?
“啊——……”
托鲁仰望着天花板好一会儿,思索着他要说的话。
“——我有跟你说过吧?”
他像在哄哭泣的小孩一样,一边轻拍红色嘉依卡的背部,一边说:“『如果在一切都结束之后,你的想法也变了的话,就告诉我吧!』”
“………”
红色嘉依卡的身体震了一下。
她仍把自己的脸埋在托鲁的肩上,并未与之对视——但她应该有听到吧。
托鲁短短地叹了口气之后,又再继续说道:
“虽然这一切应该还没有完全结束,但我大概已经不是你的敌人,而你也已经不是『背棺公主』了。”
白色嘉依卡与红色嘉依卡对立的理由,已不复存在。
她们两人最后都没能成为“本尊”。
现在“转生”已透过黒色嘉依卡完成了。因此,对〈禁忌皇帝〉而言,白色嘉依卡和红色嘉依卡都只是“用剩的备品”罢了
当初把她们创造在这人世间的目的——名为“存在意义”的咒语束缚已经消失了。
既然如此……
“立场、生活方式等等,这些变化其实都出乎意料地简单。”
“………”
这时,红色嘉依卡才终于抬起脸来看着托鲁的眼睛。
她的紫色双阵看起来有些湿润。这应该不是他的错觉吧?
“大概就这点程度的事而已啦,真的。”
“托鲁……”
到此,红色嘉依卡才终于——松开了自己紧抓着托鲁的手。
确认她能够独自一人站立后,托鲁转向白色嘉依卡、阿卡莉和芙蕾多妮卡的方向。
“总之,先帮这两名佣兵治疗——”
他话才说到一半……
“托鲁。跟对我的时候,不一样。非常温柔。”
“真不愧是哥哥。对待女人的临机应变手腕,真是不得了呢。”
有点不满的白色嘉依卡和阿卡莉,面对着面叽叽咕咕着。托鲁见状,不禁哑口无言。
“……等等……你们啊!”
“在对方变弱的时候趁机出手很简单,虽然人往往很容易这样子想,但在这种时候还是不放水,正是哥哥的优点呐。就像狮子猎捕兔子也还是会竭尽全力一样……”
“托鲁。狮子?肉食?”
“哥哥正是肉食男之王!”
“我也喜欢肉哟——”
“你们!少在那边胡说一通!”
阿卡莉说着不知是褒还是贬的话,还有嘉依卡以有些偏题的措辞回应着,而芙蕾多妮卡岂止是偏题,根本就没有跟上对话的内容——托鲁忍不住吐嘈了那三位女孩。
“总而言之,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也没理由和红色嘉依卡对立了吧?不管是要做什么,人数多的一方,总是比较能做到随机应变啊。”
托鲁这么说完之后,便朝大卫和赛尔玛走了过去。他简单地检查了一下他们的情况——他们两人看起来都没有身受重伤,脉搏也很稳定。小伤口也已经有人施以简单的止血了,恐怕是红色嘉依卡亲手处理的吧。
托鲁也没有足够的医疗知识,可以当场马上断言他们没事……但他们现在这个状况,恐怕不需要特意进行什么治疗吧。
“把这两个人也一起带走吧。芙蕾多妮卡,抱歉,这两个人就拜托你了。”
“虽然我提不太起劲去载你以外的人啦。”
尽管芙蕾多妮卡嘴里这么说——但她看起来心情并没有因此而变差。轻微爆炸声响起的同时,她变化成四脚步行的野兽形态。
托鲁把大卫和赛尔玛放在她的背上,并用绳子绑住,以免他们掉落下来——然后,托鲁重
新环视了一圈在场的所有人。
“走吧。”
阿卡莉、白色嘉依卡和野兽形态的芙蕾多妮卡点了点头。最后,感受到连同托鲁等其他人的视线后,红色嘉依卡抬起了脸来。
“走……去哪里?”
她询问的声音依然有气无力——但即使如此,既然她能自发性地说话,可见她已经恢复精神了吧。
“总之我们先回去一趟谒见厅。城堡的周围似乎被人设下了魔法的结界。不先解除结界的话,我们也没办法逃走。布下结界的人,应该就是已经复活的〈禁忌皇帝〉。”
红色嘉依卡的表情微微动摇。
托鲁对这点并未再着墨更多,而是继续说道:
“待结界一解开,我们就马上离开这个鬼地方。刚才我们还聊到在这之后——就随便找个地方,暂时过着散漫邋遢的日子,应该也不错吧。”
“唔咿。”
白色嘉依卡颔首。
尽管她——露出了有些害臊般的笑意,却还是以坚定的口吻这么说:
“大家,一起散漫邋遢。跟托鲁一様。”
“『跟我一样』这句话就不用说了。”
红色嘉依卡凝视着托鲁和白色嘉依卡片刻——
“……大家……?”
“要是没有异议的话,也包括那两个家伙。”
托鲁说完之后,便指着芙蕾多妮卡身上的那两个人。
“但是,我——”
“要重复讲无数遍真的很麻烦,所以我就明明白白地说了吧。”
托鲁瞥了一眼白色嘉依卡,然后继续说:
“『不是人类』云云,这种事情怎样都无所谓啦。说到底,你们到昨天为止,都还在自称是那家伙的女儿,而那家伙据说活了五百年之久耶。事到如今,就算说什么『自己并不普通』又能怎样啊。”
“托鲁……”
红色嘉依卡目瞪口呆地凝视着托鲁。
接着——
“可是啊,哥哥。那个使枪者是个男的耶?”
“——你这家伙,到底想要说什么?”
托鲁斜眼瞪着阿卡莉这么说。
“没有啦。只是没想到哥哥已经达到把男人加入侍妾行列的领域了呢……如果是侍妾名、宠物一只的话,我现下还可以容许得了。但再增加四个人、五个人,甚至连男人都来参脚的话,这样哥哥的欲望是不是太强了呢?”
“侍妾、宠物?”
芙蕾多妮卡歪头纳闷。
“侍妾,和宠物。”
阿卡莉这么说着,原本指着嘉依卡的手指,又指向了芙蕾多妮卡。
“……这样的话,正妻是谁啊?”
阿卡莉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
“你这是要我亲口说出来吗……?”
她把紧握的右手拳头抵在嘴角,并将视线从托鲁的身上稍微移开,喃喃自语般地说道:
“原来如此……这就是所谓的羞耻游戏吗?真令人难为情呐。”
“别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了!是说,你干嘛现在才脸红啊!”
“稍微停止一下呼吸,就能轻易脸红啦。”
“我没有要你做那种说明!”
“——我,侍妾?”
嘉依卡歪着头指着自己。
“嗯。”
阿卡莉对着她大力地点了点头。
“托鲁,气力,很多?”
“嗯。毕竟俗话说『自古英雄皆好色』嘛。如果是我最敬爱的哥哥的话,有一两个侍妾自是理所当然……不过,就算是哥哥,一旦每晚都有正妻加上三名侍妾、一只动物,甚至连男妾也一起彻夜侍寝的话,不晓得哥哥的体力撑不撑得住……”
“话说,在这种情况复杂的时刻,你到底在说些什么鬼话啊!”
“刚才你不是说要随便逃到某个城镇,玩岁愒日地过着左拥我、右抱嘉依卡、充满情欲的日子吗?”
“别那样轻描淡写地扭曲我说的话!”
“托鲁、托鲁,你知道吗?爬虫类有两根哟?”
“你在指什么啊!”
托鲁对芙蕾多妮卡这样怒吼完之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开始向前迈步。要是认真地去应对阿卡莉的每一句胡言乱语,太阳就要下山了。
然而……
“………”
托鲁隔着肩膀回头望向后方,确认阿卡莉、白色嘉依卡、芙蕾多妮卡身后,红色嘉依卡有没有也一起跟上来。
看来她总算打起精神了。
“……阿卡莉。”
托鲁——稍微放缓步调,忽地对并列在自己身旁的妹妹轻声细语:
“你帮了个大忙呢,谢谢你。”
“你是指什么事啊,哥哥?”
“你的玩笑话,在这种时候也挺管用的嘛。”
在这种不容任何疏漏、不得不紧绷的状态下……阿卡莉特意对他们讲这些无聊的玩笑话,应该是为了要让白色嘉依卡,还有红色嘉依卡觉得“根本就不值得去认真烦恼”吧。
尤其对白色嘉依卡而言,托鲁吐嘈阿卡莉的玩笑话之类的一来一往,应该也算是“日常”的象征才对。“这里是你可以回来的归处”——既是这般指引她的路标,也是为了焐暖因绝望而冻僵的空气……阿卡莉的玩笑话发挥了这样子的作用。
至少托鲁心里是这样子去做解释,不过——
“玩笑话……?”
阿卡莉一脸不可思议地歪头纳闷。
“呃。你刚才应该是在说……玩笑话吧?”
“哎呀,你说呢?呵呵呵。”
“呃,这个时候,你就给我爽快地承认啊——是说,不要只用嘴巴在笑啦!”
她跟平常一样,依然面无表情,只有笑声从嘴角流泻出来。托鲁一边对这样的妹妹如是说一边加快了脚步。
这时……
“——托鲁。”
突然——芙蕾多妮卡探出长长的脖子,硬是卡进他们两人之间。
她的兽鼻在白银盔甲里不停地微微抽动,吸了好几次气,像是在确认什么似的。
“你察觉到了吗?有嘉依卡的味道耶。”
“啥?那是当然……”
托鲁话说到一半
“——阿卡莉。”
便绷紧表情,唤了一声自己的妹妹。
既然芙蕾多妮卡都特地对他说“有嘉依卡的味道”了,那么有『白色』和『红色』以外的嘉依卡”了。
换言之……
“知道了。”
她应该也马上就察觉到了吧。虽然她并未改变脚下的步伐,但那双眼眸正锐利地盯着幻影的另一头,右手也已经搭在铁锤的握柄上了。
托鲁两人感受得出杀气。
因此,奇袭战术对乱破师们大多起不了作用。因为即使是突然从隐密处发动袭击,其散发杀气的那一瞬间,也就像是在自曝“我现在就要来袭击喽”、“此处有敌人哟”一样。甚至连深谙掩形匿息的对手,其隐形也几乎会在攻击的那一瞬间无效化。
可是——要是对方没有杀意的话呢?
完完全全的道具,没有自我的人偶既没有意识……也没有杀气。
那便是——
“……结界果然不是为了让里面的人出不去……而是为了避免碍事者从外面跑进来吗?”
托鲁一边备好小机剑,一边说道。
他们看到幻影的另一头有娇小的人影在摇曳。
混在周围出现又消失的幻影之间的人影,恐怕打算布下天罗地网的阵势吧。打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个,而把自己的记忆如幻影般地渗漏到整个城堡吗?——或者单纯只是顺势利用了这个状况?虽然他们不晓得答案是什么,但策划者若真是〈禁忌皇帝〉的话,那些人影很有可能并不具幻影的惑乱效果。
“〈禁忌皇帝〉继承了黑色嘉依卡的支配术式——哦不,应该说是『沿用』吗?”
阿卡莉蹙眉呢喃。
“这么说来,那些全是『嘉依卡』的回收再利用喽?”
“………”
托鲁瞥了一眼背后的两位嘉依卡。
她们两人恐怕也已经察觉出来了吧——现在朝他们逼近的人是谁。
(要和自己的姐妹……哦不,和影子战斗呐……白色嘉依卡之前似乎……曾和蕾拉对战过次,但红色嘉依卡……)
能好好地战斗吗?——他有点不安。
更何况,她同时还要守着大卫和赛尔玛。这么一来,果然还是不要把红色嘉依卡也想成是战力之一,应该会比较妥当吧?
托鲁这么想着,这时——
“———哥哥”
阿卡莉对他说道。
“为了以防万一,我先向你陈报啊。请不要妄想把所有人都带回家。”
“啥…?”
“毕竟侍妾已经很足够了呐。就算是哥哥,身体也会吃不消的。”
“少在那里胡说八道了!”
托鲁这样吼完后——便跟阿卡莉一同蹴地飞奔了起来。
*
那简直就像是——巨大野兽的咆哮一样。
奇异的声响突然响彻整个首都格兰森,让所有人不禁纷纷回头。
宛如超大型管乐器所演奏出来的声音,既洪亮、又厚实、又低沉。那个声响一边缓慢地变迁,一边渗透到整个城镇。那不是雷声,也不是地鸣。当然……也不是风的声音。不过,那音量巨大得足以媲美前述的那些声音。而且,那道声响里,有种奇妙的生硬感,感觉不像是自然的产物。
的的确确是奇异的声响。
“那究竟是——什么啊?”
“和武斗大会的中止有关系吗?”
“跟堡内的联络呢?”
原本——格兰森的人们就已经很混乱了。
因为倾尽整个首都的一大祭典……武斗大会被迫中断了。
为了让更多观众欣赏得到武斗大会的盛况,设置在首都各处的观赛场地,原本使用了魔法转播大会的状况。使用弯折光线的魔法、增幅光线的魔法,将武斗大会的光景投射在离得较远的街区墙壁上、焚物所生的烟雾上,或在水晶盘之上。
可是,那些魔法一部分突然停止了。
看来似乎是处理光线增幅魔法的魔法机关——装设在堡内的魔法机关停止作用了。耸立在首都格兰森中央的格兰森城,可将光线传播至每一个街区。因此,把魔法机关设置在这里,是最好的选择。魔法的转播几乎遍及了这整座城。
转播的魔法停止了,受此影响,武斗大会本身也中止了。
然而,哈尔特根公王对这件事情完全没有下达任何指示——公王麾下负责营运大会的士兵和魔法师们,也没能掌握得了状况。因此,以武斗大会的观众为中心,困惑和不满正蔓延到整个首都。虽然还不到发生暴动的地歩,但随处可见士兵和魔法师们因怒声四起而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身影。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士兵和魔法师们原本打算返回城堡搞清楚状况,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进得了堡内。有人使用了素材物质布下了魔法结界。所有出入口——正门便不消说了,甚至连窗户和通风口,也全都被封起来了。
任谁都束手无策。
这时——起了这道奇异的声响。
而且……
“快看——那是……”
许多人都伸指指着格兰森城。
包围格兰森城的魔法结界——让人不禁联想成巨大光柱的结界,开始慢慢起了变化。
原为单纯圆柱状的那个结界,缓慢地扭旋,其表面冒出了无数的凹凸,结果产生了复杂的纹路。无数的光线开始往返于那些纹路之间。哦不,不只如此,光柱本身也开始慢慢地旋转了起来。
简直就像是想扭榨某物——而攒下力量一样。
“魔法术式……?”
魔法师们发现,那个跟行使魔法时所用的术式回路很相似。但其规模过于庞大,内容过于精致,因此没有半个魔法师能看懂并掌握全部——他们全都无法正确理解其魔法术式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究竟会带来怎样的效果。
“是攻击魔法的一种吗……?”
顶多有几个人能勉强做这样子的猜测。
可是……使用这么巨大的魔法术式,究竟是想要攻击什么呢?
“陛下没事吧?”
“城堡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当然——没人能回答得了这些问题。
仅只能……
“那是?”
有人伸指指着天空。
从格兰森城延伸出来的巨大光柱。
光柱之所向的——彼方。
仿佛有人正在从遥远的天空窥视着地面一样,印有一道异样的影子。
哦不,那影子的形状本身并没有多稀奇。
有头部、双臂、躯体,和双腿。
是极为普通的——人类轮廓。
但异样的是那个影子巨大到快要把整个天空都蒙盖住了。
大小足以跟整片大陆匹敌的巨人,现在正在倒下的当下——看起来甚至就像是这样。
“这下不妙了吧?”
“那个影子——那是…”
“是不是赶快逃走比较——”
“要逃去哪儿?”
从头上压将下来的那道影子,让人们相当不安。
不管怎么想,那都不可能会是个吉兆。这明显是个凶兆。肯定是某种天地变异即将要发生预告。虽然有很多人都做如是想——但具体上该怎么做、该逃往何处才好,却没有半个人回答得了。
因为那道“人影”还在不断地延伸到地平线的彼端。
随后——
“………”
“………”
人们开始一个接着一个当场倒了下来。
跟那对昏倒在农业道路上的父子一样,没有任何前兆,就只是忽然失去了意识,当场昏倒在地——简直就像是昏睡病传染了开来似的。
为这光景感到异样的人们,也纷纷失去了意识。
转瞬之间,会动的身影全都消失了。
哈尔特根公国……不,这整片菲尔毕斯特大陆,以及存在于该大陆上的各个国家,如今全都陷入了昏睡的寂静当中。
*
爆炸声响与剑击声响重重回荡着。
嘉依卡·布芙丹一边用肌肤感受从周围涌上来几乎要压破一切的声波——一边苦恼着。
“……那是……”
托鲁等人对战的对手。
是——“嘉依卡”。
跟自己一样,她们都是人格被覆写成“嘉依卡”的悲哀傀儡。是已经失去存在意义、没有用处的剩余品——“见弃的公主”。她们只不过是被〈禁忌皇帝〉拿来再利用罢了。在依然遵从黑色嘉依卡的术式、连大半的思考能力都被夺走的情况下。
要和她们战斗?
由立场相同的自己?
她觉得这样很没意义。
她并不憎恨对方。反倒觉得很可悲。如果情况稍有不同的话,她自己也有可能会身在她们侧,什么都不思考——以几乎等于尸体的状态朝托鲁等人袭击而来吧。
然而——
“………”
红色嘉依卡转头望向身旁响起的金属声响。
定睛一瞧——白色嘉依卡恰好正在操作机杖的装填杆。
“……你……”
红色嘉依卡喃喃自语般地说道:
“为什么”
打算战斗?
都到了这个时候——还打算战斗。
而且还是跟可称作自己影子的“嘉依卡”。
不过,她那股精力是打哪儿来的?
因为受了托鲁的激励?单纯只是讨厌她们跟自己一样是“嘉依卡”?
还是——
“——我要活下去。”
白色嘉依卡备好机杖,用拉克语这么说道。
“为了什么?”
红色嘉依卡问道。
明明已经失去了活着的目的。
“要再度找到。和托鲁一起。即使是现在——应该也还不算晚。我们并非所有事情皆为时已晚——肯定是这样的。”
红色嘉依卡凝视着白色嘉依卡须臾。
“……说什么『你很强啊』。”
她这样轻声低喃。
“——咦?”
白色嘉依卡用茫然的表情眨巴着眼睛。
白色嘉依卡应该不晓得她在说什么事吧。因为那个时候,白色嘉依卡并未待在听得见托鲁讲话的位置。说不定连托鲁本人也已经不记得了。
『你很强啊。不管是在精神上,还是肉体上呐。』
这是之前托鲁评断红色嘉依卡的说词。他说——白色嘉依卡比“较强的”红色嘉依卡还更需要自己。
确实,从肉体上这层意义来看的话,说不定是那样没错。
举例来说,她们现在当场互相殴打起来的话,赢的人肯定是红色嘉依卡吧。
可是——说穿了,“强”到底是什么?
是指一次也没输过吗?
抑或是——就算一再倒下,却还是能不断地重新站起来?
就算倒下三次,却还是可以重新站起来第四次的人,究竟是强是弱?
被迫面对令人头晕目眩的绝望。
自身存在的意义被人连根拔走。
尽管如此——白色嘉依卡已经打算要从绝望的深渊之中爬出来了。明明跟她一样被迫面对绝望……却已经……
虽然这或许是因为有托鲁等人鼓励的关系也说不定,但即便如此,已经完全心死的人,不可能听得进别人的话。能够握住别人伸出的手—能够煞车煞在最后的那条临界线,可见白色嘉依卡拥有着多么强韧的精神。
“反而是我比较——”
“咦?咦?”
“没事。”
红色嘉依卡这么说完之后——握紧了蛇咬剑。
下一瞬间,红色嘉依卡半侧过身子,把白色嘉依卡踢飞了出去。
“姆呀!”
白色嘉依卡一边不由自主地发出叫声,一边跌落在地。
下一秒,一根飞箭便从她的头上飞掠而过。
恐怕是使弓的“嘉依卡”所射出来的一击吧。蛇咬剑的剑光一闪,红色嘉依卡打掉了继续飞来的第二根箭矢。她已经跟这把武器相处很久、很熟稔了,而这把武器似乎也敏锐地察觉到主人已从绝望之中爬了出来——用和以往一样的灵敏与高速,在虚空中起伏摆动着。
“现在可不是睡觉的时候啊。”
红色嘉依卡对跌在地板上的白色嘉依卡这么说道。
“我……我又不是因为想睡觉所以才——”
“你应该也不想扯托鲁的后腿吧?”
红色嘉依卡一边像是要护住白色嘉依卡似地走上前去,一边这么说。
“这反而是——应由我们本身去掸掉的星星之火啊。如果要再次『找到』的话……”
这就是她们人生必经的仪式——红色嘉依卡这么心想。
“打倒“嘉依卡”……打倒自己的“影子”。用自己本身来否定『嘉依卡』身为『道具』”一事。这么做之后,她们自己肯定能够继续前往“下一歩”,能够为寻找下一个生存目的而迈出步伐。借由把过去当作过去,与自己的过去诀别。
“要上喽——『白色』!”
“……了解,『红色』。”
她应该有听懂红色嘉依卡的话中之意吧。白色嘉依卡点了点头,备好了机杖。
*
身穿亚麻色衣裳的少女冲破幻影,主动朝他们奔上前来。
首先由前卫发动攻击,止住敌人的脚步。并不一定要在一开始就打倒对手。就算只有仅仅几秒,但只要能争取到一点时间,身在后方的弓手或魔法师,便可使出威力更大、更致命的一击。
托鲁初次遇到嘉依卡时,也对独角马采取了这个战法——换言之,这是拥有不同技能的人联手战斗时的基本战法,并没有多么稀奇。
只是——
“………”
既没有杀气,也没有气息。
简直就像是人形的机械装置一样——但对方的步伐又狠又猛,让人完全想不到那竟是出自娇小少女的脚步。
对方恐怕是以肉体所具备的能力极限在行动吧。
打个比方来说,就跟托鲁等人的〈铁血转化〉差不多。
编成麻花辫的银色长发轻飘飘地像尾巴似地飞舞着。
紫色的眼睛——不带任何热意,有种空洞的感觉。然而,尽管如此,她还是定睛直盯着托 鲁瞧。
这名少女也是嘉依卡。
从衣装来看的话,目前应称她为亚麻色嘉依卡吧?
她双手拿着的武器是——
(——竟是双剑吗!)
托鲁一边用右手的小机剑拨开她刺出的一击,一边短暂地沉吟了一会儿。
被称呼为嘉依卡的少女们,都会有某种专精的技能。
或魔法、或剑术、或研药,甚或操控心理之类的技术、性事上的技术……等等各式各样的技能。据说策划了一切的贾兹皇帝,为了避免嘉依卡们因同样的原因而全灭,所以硬是在她们之中加入了多样性,让她们“展现”各自的技能。
她们在各自的技能方面都非常优秀。
从魔法的技术和知识这层意义来看的话,就连平常看起来不太靠得住的白色嘉依卡,其实也有着超乎一般的水准。至少托鲁未曾见过白色嘉依卡在实战现场发动魔法时失手过。
换言之——
“——!”
长剑持续凌厉地朝他进逼。
托鲁用左手的小机剑拨开了这一击。
(实在很难对付——)
常用双机剑的托鲁,大多采用“抢后招之先”的战法——换言之,就是避开对方的攻击,趁对方姿势不稳时,用另一把机剑攻击对方。正因为他使用左右两把、且利于灵活机动的小机剑,因此得以采用这种两段式的作战方法。
不过,当对手跟托鲁一样,也是使双剑者的话,这点就没什么意义了。
招数的多寡都差不多。
而且——
“——!”
托鲁一个向后仰身,长剑的尖端从他的鼻尖擦掠而过。
亚麻色嘉依卡虽然身材娇小,但由于她的剑很长,攻击距离跟托鲁几乎一样。或许是因为亚麻色嘉依卡的长剑有刻意弄细、减轻重量的关系,所以速度也相当快。
(……啧。不尽然呐。)
托鲁一边用小机剑应付着亚麻色嘉依卡连续刺出的攻击,一边带点自嘲地心想。
虽说是属性相克的对手,但在基础体力、格斗技能的训练程度上,托鲁显然稍占上风。而且他现在既已成为龙骑士,那么便不太需要分神去防御了。
即使如此,托鲁仍有种被压着打的感觉。这果然是因为——
(这家伙明明——不是她啊。)
这应该是因为他脑海的一隅抗拒着“砍杀嘉依卡”这件事吧。
仔细一想,托鲁就连在和红色嘉依卡对战时,最后也没能对她下得了手。虽然和大卫对上便已费尽他的全力,所以他才没那个下手的机会吧。不过,不管怎么说,在他的内心某处,对于“杀死外貌与白色嘉依卡相似的对手”一事,总是有些踌躇。
而这正减弱了他的剑锋。
(……阿卡莉也一样吗?)
透过眼角的余光,他看见阿卡莉同样正在和穿戴前臂护具——身穿灰色衣裳的嘉依卡对战。但看得出来,她的动作也带了些踌躇。直截了当地说的话,即是招式不带狠劲。不管是攻击距离,还是单纯的武器威力,都是阿卡莉稍占上风,却给人一种她迟迟攻克不下灰色嘉依卡的感觉。
与嘉依卡一同旅行至今的相处之情,也妨碍了阿卡莉,让她没能以全力杀向拥有相同特征的对手。但话又说回来了,对手可不是就算放水也能压制得了的家伙。
如前述所言,这些“嘉依卡”们正处在类似于铁血转化的状态之中。
她们这样可以发挥出直逼肉体极限的能力。虽然作为这个结果,肉体应该很快就会开始坏掉……但对于剥削利用“人偶”一事,〈禁忌皇帝〉恐怕连半点犹豫都没有。毕竟这些“嘉依卡”们只不过是丧失了本来目的的剩余品罢了。
“可恶——”
但再这样下去会没完没了。
(我是——龙骑士!)
托鲁总是不知不觉地倾向用身为乱破师的思考模式战斗,因此他再次这样对自己重申。
身在间不容发的格斗战当中,修练到最后深深镌刻在他身上的习惯动作,会不知不觉地出现——但这样不行。龙骑士自有龙骑士的作战方式。
托鲁闪避、挡掉十几道攻击后——
“………!”
故意硬生生受下长剑的一击。
用自己的——身体。
亚麻色嘉依卡的长剣,笔直地砍进了他高举起右手后所营造出来的缝隙。长剑切开了托鲁的侧腹,深入内脏,甚至砍到了他的脊梁骨。
以其娇小的身材而言,这臂力简直强大到令人不敢置信。若是从未锻炼过的普通人的话,就算身体被整个剖成瓣状也没什么好奇怪了。
然而——
“呜——”
尽管发出了呻吟,托鲁的嘴角却露出了笑意。
拦住了。他用身体咬住了——对方的武器。
这下便让亚麻色嘉依卡的武器减半了。
对方似乎正打算要抽出长剣,但托鲁立即修复自己的腹肌,不让她如愿。就算是把利刃刺入普通人类的身体里,如果不马上拔出来,一旦肌肉收缩,往往就拔不出来了。不过——托鲁是刻意为之,更加强硬地实行了这个动作。
托鲁由下往上踢对方的左手。
亚麻色嘉依卡的姿势一时大乱,不得不放手松开了武器。
这么一来,她全身上下便全都是破绽了。
这下就算不斩杀她,也能充分压制住——
“——出来吧,〈煮沸之器〉!”
“——!”
魔法阵的萤蓝色光芒扩散开来,充斥托鲁的整个视线。
待在后方的另一名嘉依卡——备好魔法机杖、身穿紫色衣裳的嘉依卡,朝托鲁放出了魔法
攻击。
那是
(沸腾的魔法!)
托鲁也曾经看过白色嘉依卡使用同一招魔法。
虽然他记得她顶多只是用来烧开洗澡水罢了——而瞬间加热对象液体、使之沸腾的这个魔
法,要是用在人类的血液上的话,又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
(糟了!)
一旦对准了头部,就算是龙骑士也是会被杀死的。
不用说托鲁还是个“刚出炉的”,根本没办法像芙蕾多妮卡一样自由自在地使用魔法。
不管怎样都得耗上时间功夫。而他即便躲过了直击头部的攻击,在这期间烧到沸腾的血液若循环到脑部的话,他的下场也还是一样。
“啧——”
托鲁正欲往旁边跳去——姿势却顿时一垮。
因为亚麻色嘉依卡拿着剩下的那把长剑,用整个身体朝他冲撞了过来。
长剑刺入了托鲁的大腿。而亚麻色嘉依卡则就这样子用双臂紧紧地抱住了托鲁的身体。
这些“嘉依卡”们原本就是用过即丢的道具。
那么,对于跟敌人一起承受同伴的魔法攻击一事,又何需踌躇?
托鲁没能完全割舍得掉心中那份微妙的怜惜,这下反受其害了。
“——!”
魔法阵集结成束。
托鲁的动作被大幅度地限制住了。而沸腾的魔法则朝托鲁的头部——
“托鲁!”
叫声响起的同时,托鲁被刮飞了。
不过,是被什么刮飞呢?
他在空中回头一腾,只见出现在该处的竟是巨兽形态的芙蕾多妮卡——以及紧紧攀附在它背上的红、白嘉依卡。当然,大卫和赛尔玛也依旧扎扎实实地被捆绑在芙蕾多妮卡的背上。
“——!”
魔法发动。
然而,承受该道魔法的是芙蕾多妮卡的翅膀。
折叠起来的翅膀,仿佛盾一样地挡在牠的身前,承接住了魔法。想当然耳,芙蕾多妮卡的体液便从该处开始沸腾了起来。不过——
“——喝!”
蛇咬剑一个起伏扭动。
趁翅膀中的沸腾体液还未抵达至躯干之前,红色嘉依卡挥动蛇咬剑,将芙蕾多妮卡的翅膀自躯干部分切割了下来。这么一来,魔法就不会影响到芙蕾多妮卡的本体了。
不仅如此……
“出来吧,〈强击者〉!”
白色嘉依卡大喊的同时,肉眼所看不见的力量朝紫色嘉依卡集结而去。
虽然紫色嘉依卡马上企图逃跑,但还是没能赶上。她仿佛被看不见的铁锤狠狠一敲,娇小的身体随之飞了出去。机杖也被折断,滚落在地板上。由于其身影再次被敲回到一明一灭的幻影彼侧,因此无从得知她究竟怎么样了——但足以令机杖折断的威力,想必就算只是余波,她也不可能毫发无伤吧。
然后……
“你们——”
托鲁目瞪口呆地仰望着芙蕾多妮卡背上的两位嘉依卡。
对此——
“托鲁。”
红色嘉依卡这么说道:
“打倒,『嘉依卡』——我们的,使命。”
“……可是……”
“已经,没有,称谓头街。”
红色嘉依卡斩钉截铁地这么断言,并挥动右手。
原本完全伸展开来的蛇咬剑,发出“叽叽叽叽叽”的声响之后,便恢复成原状了。
“为了划下,至此的——界线。”
“要求,托鲁,支援!”
白色嘉依卡也一边把药筒从机杖里排出来,一边如是说。
看来不管是白色还是红色,在她们心中,似乎都已经觉得这样子的形式最好。
自己原本是“棺姬嘉依卡”其中的一员。为了跟这件事情诀别……将自己的过去装入棺材里埋葬起来,她们需要和同样是“嘉依卡”的人们战斗。作为划清界线的仪式,她们需要打退这些“嘉依卡”们。
“……真拿你们没办法呐。”
托鲁一边站在芙蕾多妮卡的身侧,一边沉吟般地说道:
“你们两个在这种时候真的是一样顽固呐!”
“——姆?”
“姆咿?”
红白嘉依卡同时皱起脸来。
然而,托鲁毫不在意——
“阿卡莉,听从主人的命令——我们改当支援。”
“遵命!”
阿卡莉虽然一边这么回应——实际上——却一边尚在和穿戴着钢铁制前臂护具的嘉依卡打得猛迸火花。尽管她面无表情的模样仍跟往常一样,但托鲁早就察觉出她的声音里正掺杂着高昂的情绪。
主人要是意志消沉的话,服侍起来就太没意义了。
两位嘉依卡的决心,似乎也帮她消除掉了踌躇。
“不过——这个『嘉依卡』就由我来收拾!”
阿卡莉这么说完之后,高举起铁锤。
灰色嘉依卡用前臂护具敲往铁锤——正确来说,应该是瞄准握柄的部分,挡下了铁锤。
然而……
“——!”
随着阿卡莉的气势上来,铁锤尖端用来伤人的部分同时震了一下。
灰色嘉依卡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了阿卡莉的铁锤——本来应该已经躲过了才对。
然而
“——!”
随着阿卡莉的气势上来,铁锤尖端用来伤人的部分同时震了一下。
灰色嘉依卡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了阿卡莉的铁锤——本来应该已经躲过了才对。
然而,在空中划个半圆又飞回来的铁锤尖端,打中了她的后脑勺,让她不禁向前扑倒。
这是阿卡莉平常不太使用的绝招中的绝招。
跟托鲁的小机剑一样,阿卡莉的铁锤也有“暗藏玄机”。
铁锤的尖端部分会依照她的意思分离开来,被细锁链繋着的尖端部分,会依其回旋的力道而大大地改变其轨道。就算灰色嘉依卡用前臂护具挡了下来,其尖端部分依然会趁势旋转,从视线之外给灰色嘉依卡的后脑杓来个重重的一击。
先让对方的眼睛习惯来自于旋转运动的攻击招式,让对方错以为对其攻击距离已经有了个底——然后在最后的最后,以此欺敌。这正是身为乱破师武器的武术精髓。
“………”
由于到底还是跟平常的铁锤击打有所差异且威力减半的关系,因此她的头盖骨并没有立刻被打凹——但灰色嘉依卡还是就这样子倒向了地板。下一瞬间,阿卡莉毫不留情地踢飞了她的身体。
灰色嘉依卡的身体在转瞬之间飞过半空中——然后摔在地板上弹跳了几下。
或许是因为最后的一踢太过凶猛了,灰色嘉依卡激烈地呕吐……然后就这样子倒在自己的呕吐物上,一动也不动了。
“嗯哼?”
阿卡莉歪头纳闷:
“这是怎么回事呢?这股高涨的情绪……”
“——啊?”
“我的心情莫名爽快呢,哥哥。”
阿卡莉一边把铁锤恢复成原本的状态,一边说:
“这是新发现耶。我只要一踢飞『嘉依卡』,心情就会变得很好。”
“……这……这样吗?”
“感觉好像会上瘾呢。”
“阿……阿卡莉……凶狠……”
“……哎,算了。你至少有分清楚敌我吧?不管你心里有多爽,可不准踢飞我们这边的嘉依卡啊?”
在芙蕾多妮卡背上的那两名嘉依卡显然“吓到了”。托鲁瞥了她们一眼,然后这么说道。靠自己打倒“嘉依卡”们便就算了,但一看到“嘉依卡”被阿卡莉毫不留情地打倒……单纯就这点看来,总觉得自己好像有某种生命上的危険。
“别闹了,哥哥。”
阿卡莉愤然开口:
“你这样小瞧我,真是太令我难受了。就算是我,也还是分得清楚主人和非主人的差别啦!”
“说……说得也是呐。”
“白色不能踢,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若要踢人泄愤的话,就踢红色吧。”
“我都叫你不准踢了!”
“这是玩笑话啦,哥哥。大概是。”
“『大概是』是什么意思啊!”
托鲁两人一边交谈,一边拨开幻影,向前迈进。
不晓得回收再利用的“嘉依卡”还剩几个人。原本好像还有个使弓箭的绿色嘉依卡在场,但在看到其他“嘉依卡”一下子就被打倒之后,她似乎便撤退了。
抑或者,她是去带其他的“嘉依卡”们过来也说不定。
不过……
“——划清,界线了。”
“唔咿。”
红白嘉依卡乘坐在芙蕾多妮卡的背上,异口同声地这么说道。
看来已经用不着担心她们会成为累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