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她感觉好像有某个满轻的东西正乘在她的头顶上。
「……姆咿?」
用呆滞的表情眨著紫色双眸的人,是个留著银白色长发的少女。
那颗别著蝴蝶形状发饰的头,就算是在微暗的山林之中──正因为是在微暗的地方,所以才更为显眼。不管本人是否希望如此。
「咕咕喔。」
「姆咿!」
少女的表情因不祥的预感而抽搐著。
「咕咕咕咕咕咕喔!」
「再次遇见?」
少女愕然惊喊。有一只斑鸠正乘在她的头上。
不,如果只是乘在头上的话那倒还好,但斑鸠开始用猛烈的气势猛戳少女长著银发的头。彷佛某种机械装置在施工般的连续性──「嘎嘎嘎嘎嘎嘎」快得简直都要听见这样子的声响了。
「痛,痛,剧痛,停止,请求停止!」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喔!」
「姆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意欲逃走,于是开始毫无意义地跑了起来──然而,她却在喀当一声的铿锵声响响起的同时向后仰倒。她背在背上的巨大行李,卡到了伸出到她头上的树枝。
「咕咕喔!」
斑鸠再次乘在她的头上──斑鸠狂戳著少女的额头、发际线,仿佛在说「我在这里!」似的。
慌张之余,又背著巨大的行李,因此少女连起身都做不到。她就这样子仰躺著,慌慌张张地挥舞著手脚──那模样简直就像是被翻倒边的乌龟一样。
「──你在干嘛啊?」
一边露出傻眼的表情,一边用单手赶走少女头上的斑鸠──对她这么做的,是一个黑发黑眸的年轻人。当他挥动手臂一扫,斑鸠便发出一声好似不满的短促啼叫声,然后振翅发出拍打翅膀的声响,从树林之间飞走了。
「……托鲁,感谢。」
少女一边抱著因被狂戳而披头散发的头,一边向那个年轻人──乱破师托鲁•亚裘拉道谢。
「嘉依卡。」
托鲁一边看著这名遭斑鸠袭击的银发少女──他的雇主嘉依卡•托勒庞特,一边感慨地说道:
「它相当瞧不起你吶……」
「否定。没有,被瞧不起。只是被戳!」
「就跟你说你被鄙视了。」
托鲁一边望著斑鸠飞走的方向,一边叹了口气。
之前来这座山时,嘉依卡企图从斑鸠的鸟窝悄悄拿走鸟蛋,因此遭其母鸟狠啄了一番。斑鸠恐怕还记得那时候的事──似乎是因为这个拥有别具特色的银发少女又接近鸟巢了,所以才来攻击她吧。
虽然听说鸟只要走三步,就会忘记那三步以前的事,但看来那只斑鸠的执念似乎相当深。虽然或许只是因为它觉得嘉依卡似乎是个「容易对付的家伙」。
「哎,我之前也跟你说过了,那应该是母鸟吧?只要一日有蛋、一日有雏鸟在,它就会很敏感吶。」
有孩子或受伤的动物,相当棘手──这不仅限于乱破师,对于经验过山中生活的人而言也算是个常识。
「姆唔……亲子羁绊。不可蔑视。」
嘉依卡往侧边咕咚翻身,然后才终于站起了身来。
「该说是亲子羁绊什么的吗?虽然我觉得应该是出于习性之类的吧。」
托鲁语带叹息地这样说道。
就在这个时候──
「──有什么事吗?」
在山区地面上长得郁郁葱葱的茂盛树林……声音从那犹如巨大帐篷的树林另一端传了过来。
「我记得当护卫的期限还久得很呢?」
只闻其声,不见其影。
说起来,托鲁一行人至今都还未看过对方的身影。
这座山是对方的「地盘」──可以说是他家的院子。对方深知只要从哪里怎样说话,声音就可以传递到哪个地方。因此他就算藏身在隐蔽处、不露出身影,也照样可以毫无阻碍地进行对话。
葛伦•冬克沃特。
往昔被人称为〈弓圣〉的男人。同时也是以前征讨贾兹帝国皇帝的「特攻队」──在这菲尔毕斯特大陆上被尊称为〈八英雄〉的其中一人。
由于葛伦拥有贾兹皇帝遭分尸的遗体,托鲁一行人为了要请他让出该遗体,因此听从他的要求,现在正隐瞒著身分,在某间旅店工作著──
「虽然声音还是一样离得这么近吶……」
托鲁恨恨地说道。
虽然他预料只要来到这个地方,葛伦应该就会自己靠近过来──尽管他知道会这样,但要掌握葛伦身在何处,果然还是很困难。
「不能用魔法找出他的所在位置吗?」
托鲁小声地这样询问身旁的同伴。
「障碍物,很多。」
嘉依卡皱起眉头,然后如是说:
「声响探测困难。热源探测困难。」
虽然在魔法之中,好像也有用来探索周围状况的招数……但在障碍物大量存在的这座山林之中,似乎很难明确抓出葛伦的确切位置。如果是在一定距离之内的话,托鲁可以探查到对方的动静,但看来葛伦应该是保持著一定的距离,然后才向他们出声攀谈。再说了,这座山里面原本就充满了大大小小的生物的动静,所以区区一个人类的动静,也就很容易融入周围的环境之中了。再怎么说,托鲁都还没能具备从各种动静之中筛选并明确抓出对方的能力。
「……那就没办法了。」
当然,他丢给嘉依卡的疑问,只不过是意思意思问问看罢了。他进来这座山里,本来就不是为了要来找葛伦对战。
「在旅店工作,差不多快要十天左右了。」
放弃找他的托鲁,适当地提高了音量。即使他们没有发出特别大的音量,葛伦照样可以听到他们这边的声音。葛伦肯定身在这样子的位置。
「果然是各方面都很难办吶。那个非暴力主义到底是怎么回事──就算被殴打、被践踏也一样默默忍耐。为什么你儿子会变成那样啊?」
葛伦向他们提出的「遗体」让渡条件,便是在当地地痞流氓的威胁之下,好好地保护葛伦儿子所经营的旅店。如果只是如此的话,对托鲁一行人而言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但道尔,即葛伦的儿子,总之就是很讨厌暴力,因此他仅只是忍受著地痞流氓们的无法无天,而且还明言要托鲁等人尽量别用暴力回应。
这样根本无法好好地保护旅店。
虽然暂且是「不直接使用暴力地」击退了地痞流氓们,但托鲁他们可不认为同样的方法下次还能照用。
道尔显然不喜欢他的父亲「葛伦」……讨厌到最后,似乎就构成了他的非暴力主义。葛伦当初也没有说明细节。
「应该是因为他很讨厌我吧。」
自嘲的声音飘了过来。
「讨厌我这个被称作为〈英雄〉的父亲吶。」
「我就是不懂这一点吶。虽然常常听说小孩会对双亲很反感,但你是怎么让他恶化,最后演变成非暴力主义的呢?话说回来,与其说是讨厌父亲,你儿子反倒比较像是讨厌所有的军人。」
「……他和媳妇在一起之前,好像也跟她起过争执吶。」
葛伦用莫名带著感慨的语气这样对他们说道。道尔的妻子米修雅原本是个军人──脱逃的军人。
「总而言之──请你告诉我们详细的内情。保护的对象要是不肯合作的话,要护卫他根本就是近乎不可能。在紧急情况下要是被保护对象干扰的话,那可就惨不忍睹了。」
「…………」
有好一阵子──葛伦都没有答覆。
或许这正是人称〈弓圣〉的男人正在犹豫的证据吧。
过了不久……
「我为了战争,背弃了妻子和孩子──我儿子认为比起自己的家人,我反而选择了战争。他恐怕认为军人就是这样子的生物吧。」
葛伦用带点犹豫的颤抖嗓音如是说。
*
托鲁•亚裘拉是乱破师。
他与妹妹阿卡莉•亚裘拉一起在与世隔绝的乱破师村庄──亚裘拉村度过了不停修练的幼年时代。
他们的修练,即是精进他们身为在战场上无事不做的乱破师该有的技能,而其修练也大多是为了战斗。
换言之,是以杀人为前提的修行。
想当然耳──在战场上战斗,等于自己也有被杀死的可能性。正因为这样,所以乱破师的修行常常要豁出性命。有好几种修练,一旦大意就会赔上自己的性命。
因此……对托鲁他们这样的乱破师而言,「死亡」是极为切身的事情。更甚者,他们根本不知道死亡什么时候会降临在自己的身上……正是如此司空见惯。
而这里的死亡──并不仅限于因战争而死或意外死亡。
「──哥哥。」
托鲁和嘉依卡一起回到了道尔•冬克沃特所经营的旅店〈白花亭〉。出来迎接他们的人,正是阿卡莉。
为了避免让道尔及其家人变成毫无防备的状态,于是托鲁去找葛伦时要阿卡莉留在这儿。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吗?」
她仍是一如往常的语气和面无表情……但托鲁还是注意到她微妙的变化了。
「哥哥你们出去之后──马上就……」
阿卡莉一边这样说,一边指向旅店的里边──非客人用的客房,而是冬克沃特一家人的专用房间。看来应该──不是地痞流氓之类的来袭击。
「…………」
托鲁和嘉依卡面面相觑了一下,踏进了房门半敞的房间。
「──这是……」
托鲁眯起双眼,注视那个不得不躺在床上的孩子。
性别差异尚未明朗化,还只是非常年幼可爱的孩童。光只是身在那儿,就能让周遭的人的心情平静下来──就连身为乱破师的托鲁两人,也会不由得被影响成那样子的心绪。
正因为是自然存在的存在,所以其生命──才无比纯粹。
然而……
「塔力士──」
断断续续的急促呼吸,显示出正在折磨那具年幼身体的病痛之苦有多么强烈。
就算平常生活再怎么注意健康,有时候还是会突然罹病。到昨天为止都还健健康康地跑来跑去的孩子,早上一起床就没办法好好说话了──这种情况并不少见。
尽管如此……
「他突然没什么精神,然后躲进房间里躺著。意识似乎也从刚才开始变得不太清楚。」
阿卡莉说道。
「塔力士──」
一边反覆喊著他的名字、一边因看著自己年幼的孩子一副很痛苦的模样而惊惶失措的人,正是道尔的妻子、塔力士的母亲米修雅。
「啊,塔力士──」
她求救似的环视四周──最后把视线投向她身旁的丈夫。
「……该不会是我害的?」
「你在说什么啊?」
皱眉反问的人,正是塔力士的父亲、米修雅的丈夫──道尔•冬克沃特。
「因为我是……这种亚……亚人兵士的关系……」
米修雅泪眼朦胧地这么说。
她的头上长著普通人类不该具备的器官──一对兽角。
亚人兵士。大战期间,从身在母亲胎内就开始接受魔法改造的特殊士兵。作为他们所获得的能力表徵──同时亦有和普通士兵区分之意,他们大多拥有某种奇形怪状的外貌。
以米修雅的情况而言,便是她的兽角了。因为自己是这种不正常的身体──所以她担心塔力士是不是因她而受了什么影响。
「别说蠢话了!这个病跟你的出生背景没有任何关系。」
道尔斩钉截铁地这么断言。
「出现在手脚上的这些斑点、呼吸的速度──虽然还没仔细看过细节,但这跟我母亲、姊姊所罹患的疾病应该是同一种。」
「……咦?」
对于道尔的断言,米修雅惊讶地眨著双眼。
听说他们两人是在道尔的母亲、姊姊死后才相遇,所以就米修雅而言,她应该不会去把塔力士的病,拿来跟害死两人的病联想在一起。
然而──
「真要说是谁的错的话,那应该是我害的。因为流著我的家族血脉,所以很容易罹患这种病。应该要这么想才对吧。」
道尔一副恨恨地说道。
「但……但是,你母亲和姊姊的病──」
米修雅说到这儿,话突然顿住了。
道尔•冬克沃特以前曾遭病魔夺走了他的母亲和姊姊。换言之──塔力士所罹患的病,并不是按日服药就能治愈的疾病,而是攸关性命的绝症。
「我有好几种现成的药。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
如是提出建议的人──正是阿卡莉。
她在亚裘拉村中被判断为擅于磨药……换言之,即是擅长调配各种药剂。因此,她被要求密集地修习掌握磨药的技术。尽管「她是乱破师」这件事,须对道尔一家人保密,但有现成的药──若只是说到这个程度的话,那就没有问题了。她应该有这样子判断过了。
不过──道尔却摇了摇头。
「多谢你的好意……由于连续失去了身边的两名至亲,所以我也调查过这个疾病了。从发病到病入膏肓,大约只有四天左右──若不在这段期间内就去给专门的魔法医师诊治的话,到时就很难治疗了。」
「魔法──」
托鲁和阿卡莉忽然望向他们的雇主。
「…………」
嘉依卡是魔法师。
但她有一瞬间把身子缩成一团,然后一脸抱歉地摇了摇头。
「需要……专家……专门机杖……」
看来并非「只要是魔法师就治疗得了」。听说魔法相关技术急速发展的另一方面,魔法技术分化成太多的领域,有些术式和魔法机杖,若不是专家的话,确实也没办法好好操纵得了。
「阿克斯拉镇上有一位魔法医师。」
道尔抬起脸来说道:
「关于这个疾病,我也是从他那里听说的。没问题──有救的,我一定会救他。过去的那个时候,我还只是个孩子,所以才束手无策。」
道尔有一瞬间彷佛痛苦得说不出话来,是因为他回想起「那个时候」的事了吧?
恐怕是──回想起母亲和姊姊死去时的事了。
「现在的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我也已经是个能做到这件事的成年人了。而且还有你在我身边。塔力士会活下来!」
道尔这样告诉米修雅之后,回头望向托鲁三人说:
「抱歉,我要准备上街。你们可以帮忙留守这间旅店吗?」
「是没什么关系啦──」
「拜托了。」
道尔半强硬地这么说完之后,便钻进了里边的房间。由于阿克斯拉镇离这儿有点远,因此没办法什么都不准备地就出门。这将是一趟小旅行──带著患病小孩的旅行。
「麻烦你们了。」
米修雅也这么说完之后,一边抱著塔力士,一边追在她丈夫的身后。
*
惨叫声响彻了整栋宅邸。
佣人们面面相觑,然后不知是谁说「总之低头别管」,于是就都回头去做他们平常的工作了,彷佛在表示他们并没有听到惨叫一样。
因为佣人们都心知肚明……是谁发出了惨叫、是谁让对方发出了惨叫。而关于这件事,他们都断定──假装不知道、假装什么都不晓得,才是比较明智的做法──他们很清楚知道,要是不小心掺和进去的话,下一个发出惨叫声的人就会是自己了。
「──什么鬼『幽灵』啊!」
宅邸的主人──因受领主托付而统治著这个地方的地方官班杰明•马可仕咂嘴道。
受托去让道尔•冬克沃特所经营的旅店──〈白花亭〉搬走的地痞流氓们,正滚倒在大厅的地板上。他们全都揪著自己的脖子,痛苦得不省人事。
「居然会害怕……身为前任军人,听了真是觉得很夸张。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说小混混派不上用场吶。」
班杰明这样批评那些男人们。
「…………」
有一个人物,正站在班杰明的身旁。
矮小精瘦……除此之外,就什么都看不出来了。完全掩住头部的暗色兜帽、覆盖著身体的暗色披风大衣,彷佛影子就那样子从地面上站了起来──给人这样子的印象。
但是,有一点明显不同于影子。亦即他拿著散发萤蓝色光芒的武器──机杖这一点。
他是个魔法师。而且……
「干得漂亮。」
「…………」
黑衣魔法师听见班杰明的话语之后,身体微微地动了一下。恐怕是他在点头吧?
有一只鸟,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地飞落在魔法师的肩膀上。这只鸟似乎有些奇妙──其「双眼」泛著萤蓝色的光芒。
奇眼鸟──被人们这么称呼的生物。
人称弃兽、会使用魔法的特殊生物之一。男人们不是中了魔法师的魔法,而是中了这只鸟的魔法而翻来滚去地痛苦挣扎著。
奇眼鸟的魔法,没有直接性的破坏力。
其魔法效果,顶多只作用于神经而已。但这就已经够了──中了奇眼鸟魔法的生物,知觉会被打乱。
譬如让鱼的神经失常、令其深信「此处是在空气中」的话,那么即使是身在水中,鱼也会因呼吸困难而跃起至空气中。
又譬如让呼吸时的感觉转换成烧灼喉咙般的剧痛的话,那么人类就会因无法心满意足地呼吸而痛苦得昏厥过去。
根据情况,或交换视觉和听觉,或交换痛苦和快感──事实上可以藉由打乱生物的知觉来压制该生物。
当然,只要调整打乱知觉的方式,也是能够导出这样子的结果──魔法施展的对象因过于想要从痛苦之中解脱,于是用自己的手掐自己的脖子而死。就这层意义而言,虽然其魔法没有直接性的破坏力,但杀伤力也已经是绰绰有余了。
「果然值得我花大钱请你来吶。」
班杰明一脸满意地说道。
「你还能操纵其他弃兽?」
「装铠龙、大海魔,除外。」
黑衣魔法师回答。
他说话的方式好像有点断断续续──仅只是一一列出单字而已。或许他出身自边境国家,在日常对话中不太使用大陆通用语也说不定。
「此外,数量,有限。」
「这样就够了。区区的旅店老板和他的家人──费太多工夫的话才奇怪呢。现在就马上动手吧!已经没什么时间了。我不会过问你细节手段,总之只要确认那些家伙已经从那间旅店『消失』,我便会在该时间点支付你剩下的那一半金额。」
「了解。」
魔法师点了点头,然后再次操纵起手中的魔法机杖。
「啪巫啦•啪巫啦•奥德•纳塞•佩巫塞……佛夫•提内鲁……」
他诵咏咒文的同时,在半空中浮起的魔法阵也跟著慢慢旋转。
接著──
「出来吧──〈主宰者〉!」
他说出这话语的同时,魔法阵放出了格外强烈的光芒。
然后,就在下一瞬间──
「──!」
奇异的声响响起,班杰明转头一看,只见窗户那边──窗户的另一头,伫立著黑色的巨大躯体。
乍见看起来像一匹马──但不是马。
证据正是长在它额头上的一根兽角。
最重要的是马根本不可能站在这宅邸的二楼窗口另一头,亦即半空中──
「独角马……!」
班杰明大惊。而魔法师则将班杰明以及痛苦昏厥的男人们留在原地,然后走近窗边,打开了窗户。
这形似马的肉食动物,本来只要一看到人类,就会无情地发动攻击、啃食其人。然而,它却完全没有暴走,似乎是允许魔法师骑在自己的背上。
「──那么,告辞。」
魔法师这么说完之后,身体又再次微微地动了一动。
当班杰明意识到他这是在鞠躬的那一瞬间,魔法师和独角马的身影便从窗户的另一头消失了。
马蹄踏在虚空之中──徒留一串独特的奇异声响。
*
道尔两人花了一番工夫准备。
虽说是幼儿,但要抱著一个生病的孩子走完需徒步两天的距离,果然还是需要做好相应的准备。
更何况道尔一家还被地痞流氓们盯上了。虽然托鲁一行人姑且在暗地里吓过他们,好让他们别再接近这〈白花亭〉附近。但要是出门去到镇上的话,也有可能会被其他地痞流氓们缠上。地方官所雇用的家伙,未必只有一伙人而已。
道尔不愿战斗以击退对手。以他的个性而言,在面对这种情况时,也只会一个劲儿地忍耐和逃躲。这样的话,若要带著扎营用品、食材……等等的物品行走,那就得选择轻巧又便于携带的东西才行了。
「──冬克沃特先生。」
道尔正在房间里面做准备──托鲁走过去他那边,然后出声说道:
「我们也一起去。地痞流氓们要是再来的话,你们带著塔力士,应该很难逃跑吧?再说了,要去镇上的话,横渡山谷是最近的一条捷径──换句话说,那些家伙要是占据了那里,那就无力以回天了。」
「……也就是说,你们要保护我们?」
道尔停下手来,抬脸问道。
纳闷的表情浮现在他的脸上。
「正如我之前所说的,毕竟我们也是一路旅行过来,所以好歹也有学会比护身术略强的招数啊。」
战争结束后也才过了五年多……只要出城镇一步,山贼、小偷之辈便是俯拾皆是。没了战争之后,那些原本待在兵队里的人被断了维持生计的路,因此而沦为无法之徒者也并不罕见。
定期运行于交通要道的马车、机动车、巡回商人的商队,通常都有请护卫就姑且不论了,至于庶民自己要旅行时,要是不拚上性命──要是没有一两种护身手段的话,就只是马上沦为饵食罢了。
尽管托鲁所说的话里,应该没什么特别可疑之处──才对。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你们──原本是军人还是什么吗?」
「……哎,算是吧。」
托鲁耸了耸肩之后说道:
「冬克沃夫先生不喜欢军人吗?」
「是啊。」
道尔面露苦笑,然后如是说:
「第一次遇到米修雅时,我也用非常过分的态度来对待她。」
「……因为她是亚人兵士吗?」
亚人是透过军队的技术所创造出来的存在。
正因如此,所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亚人们无一不是士兵,要不然就是原为士兵。
「但为什么会讨厌到这种地步呢?」
「…………」
「我在想会不会是这样……」
托鲁一边小心翼翼地斟酌用字遣词,一边这样说:
「冬克沃夫这个名字……我在军中时有所闻。〈弓圣〉──」
「你知道那个男人的名号啊?」
道尔一脸不快地扭曲著表情。
道尔与其说是讨厌军人,倒不如说最源头果然还是因为他憎恨著葛伦。他对军人的厌恶,只不过是出于「因为葛伦原本是军人」这个理由罢了。
然而──
「你也是崇拜那个男人、把他捧为〈弓圣〉的那种人吗?」
「不。老实说,在我正式上战场之前,战争就已经结束了。我顶多只是曾经透过传闻听说过他的大名罢了。」
托尔说道。
「所以他果然是你的亲人吗?」
「──他是我所谓的『父亲』。」
道尔不屑似的如是说:
「虽然有人尊崇他为〈弓圣〉,但那家伙只不过是个连自己的妻子儿女也弃之不顾,不肯从战场上回来的战争狂罢了。」
「战争狂──」
「像那家伙──像那些家伙一样的军人,只对作战、建立功勋感兴趣。就连自己的妻子、小孩罹病快要死掉的时候,不,即使是在死后,他也没从战场上回来。我寄了无数封的信。当时我也只是个孩子。只靠我自己一个人,根本什么事都做不了。母亲死后,隔年换姊姊……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著她们痛苦地死去。」
「…………」
无力解救重要之人的自己,对这样的自己感到愤怒──托鲁也曾有同样的感受。
然而──
「什么〈弓圣〉啊,什么〈英雄〉啊。那家伙──岂不是只会射杀人吗?岂不是连一个小孩都救不了吗?腕力强劲又有什么用?那种家伙居然被人崇拜簇捧成那样,真是太可笑──」
道尔说到这儿,忽然打住了话头。
应该是因为他发现到自己越讲越激昂了吧。他大大地叹了一口气,像是要压下自己内心里不小心高涨的情绪压力。
「我和那家伙不一样。我一定会救活我儿子!」
「…………」
「我责怪你根本是责怪错对象了吧。我自己明明晓得。真是抱歉吶。」
「不,这倒是没什么关系。」
托鲁这样说道。接著──
(虽然这样真的有点多管闲事,不过……)
尽管对自己的性情略感无奈,托鲁还是继续说了:
「不过,会不会有这样子的可能性……」
「……嗯?」
「有什么──准备要回家却回不了家的事。」
托鲁一边回想当时与葛伦战斗时的事,一边这样说。
「哎,算了。老实说,我也不是想杀死你们。战争都已经结束了。没有理由动手杀人啊。」
用好似感慨万千的口气说著这种话的葛伦•冬克沃夫,感觉不管怎样都跟「战争狂」这个词无法吻合。当然,战争期间中跟战争结束后的思考模式会有所改变,也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虽然也是要看情况啦……」
托鲁一边回想之前从葛伦本人那儿直接听来的「内情」──一边慎重地斟酌用词,然后继续说道:
「但强大到被尊称为〈弓圣〉的强者,一旦离开了战线,应该会造成巨大的损失吧?」
这就是为什么敌前逃亡会判重刑了。
因为没有履行身为士兵的义务,除此之外,还将其他士兵们的性命置于危险之中。
「他知道自己要是离开了战线,恐怕会有十人,不,会有更多的死者出现──在这种情况下,是否该回到家人的身边……」
「……我没有回去。尽管我收到了儿子寄来的信──妻子还有女儿都生了病在痛苦著,快回来救她们。」
「为什么不回去?」
「当时我所在的据点……是位于山间地带的要塞……敌方的进攻相当猛烈。负伤者每天都在增加,战线也在其他地方扩大中,所以无论怎样都补充不了兵员。正因为有我在,反倒被认为那里有〈弓圣〉在,所以没问题,结果增援就被推迟了。」
「……所以……」
「没错。我一旦离开,战线会马上瓦解。当时正是这样子的情况。想当然耳,受伤的同伴们也会被全部杀光。毕竟我们害敌兵狼狈地中了许多陷阱。对方也相当焦急光火,这一点可是摆在眼前、显而易见的事实啊。」
「也就是说,比起家人,你反而选择了战友?」
「哎,是那样没错吶。毕竟那是小孩子写的信,想当然耳,光凭那样,我根本不晓得妻子和女儿罹患了什么样的病。究竟是不是会致死的重病?此外,要塞里有超过十名以上的伤兵。要塞要是被攻陷,死伤者大概会加倍吧。然后那附近的村庄和城镇,应该也会遭到荼毒。届时死者恐怕会不下五十人……要我选哪边的话──」
「──但是,这也就是说……」
道尔低吼般地说道:
「他把十个战友的性命,看得比两个家人的性命还要更重喽?」
「这──」
恐怕正是如此吧?
若公平地去看待所有人类的话,十名战友的性命,确实比两名家人的性命还要更重。
应该不能说这判断「有错」。
但从道尔的立场而言,当然无法承认这才是对的。
当时应该还只是个少年的道尔,会认为「自己被父亲拋弃了」,也是很理所当然的事。
「为了战友,连家人都不顾的伟大英雄──或许是这样也说不定。虽然对军人而言,这或许是桩美谈……但我绝不会原谅那个家伙!」
「…………」
托鲁叹了口气。
这不是身为局外人的托鲁可以说三道四的问题。再说了,他也没那个义务得去改善这对亲子的关系。
接著──
「总而言之,我对那个男人……」
──悲鸣。然后是破坏的声响。
就在下一秒钟,这些声响突如其来地打断了道尔的话语。
*
「──弃兽!」
大叫著的嘉依卡,反应相当迅速。
她绝算不上敏捷──反而是个举止迟钝到引人注目的少女。唯独在这个时候,她没有半点停滞,毫不犹豫地跑向了自己的「棺材」。
她打开棺盖,组装起收纳于棺盖内侧的机杖。这一连串的动作,也如行云流水般地毫无停滞。说起来,若是一个普通人,在弃兽面前甚至可能会因恐惧而无法动弹──
「嘉依卡!」
发出这一声大喊的同时,阿卡莉放出了从她怀里掏出来的飞镖。弃兽已逼近到嘉依卡的眼前。那支飞镖挡住并化解了弃兽的攻击──由奇眼鸟所发出的魔法「视线」。
「阿卡莉──感谢。」
嘉依卡一边这样回应,手上一边飞快地组装著机杖。
在她的身侧──
「你们──」
抱著生病的塔力士、一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的人,正是米修雅。
到目前为止,嘉依卡一行人说到自己的身世时,都只有说是「单纯的旅人」,所以她会出现那样的反应也自是理所当然。身为亚人兵士──勉强算是前任军人的米修雅,应该也发现到阿卡莉的本领并不普通,也晓得嘉依卡手中的机杖是什么样的东西吧。
「晚点──再说!」
一这么喊完,嘉依卡便从棺材里取出魔法思念料的药筒,并将之装填到机杖之中。突然飞进〈白花亭〉里的两只奇眼鸟──不先将它们打倒的话,根本没办法好好说话。
然而──
「发生什么事了,嘉依卡!──呃!」
从屋子里边跑出来的托鲁,看到一直在房间里扑腾飞来飞去的奇眼鸟之后,皱起脸来。
「哥哥!」
阿卡莉从行李里面取出托鲁爱用的武器,朝著皱脸的他──将两把小机剑扔了过去。她不是先取出自己爱用的武器铁锤,而是先取出托鲁的剑,是因为她很清楚每一种武器的特性──彼此武器的长处和短处。
「喔!」
托鲁将两把飞过来尚在鞘中的小机剑拿在手上,然后对准了刻印在他手掌上的结印。
让气脉贯穿──整把小型机剑,便能操纵得宛如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这样的小机剑,在室内之类的有限空间最能发挥其威力。因为可以严密地掌控砍击的品质。虽然阿卡莉的铁锤也拥有同样的功能,但以旋转运动──以「挥舞」为前提的铁锤,并不适合用来在室内战斗。
而且……
嘎喔喔喔喔喔喔喔!
奇眼鸟一边发出怪声,一边冲过来。
魔法阵浮现在其鸟喙尖端、浮现在半空中。如针般的「视线」,从那魔法阵中飞了出来。
托鲁一边压低身子躲过这一招,一边来个海底捞月,由下往上拋出了一把小机剑。不过,对方再怎么样都是鸟类──灵敏地一动,躲开了托鲁所投掷过来的小机剑。小机剑刺进了墙壁里。
不过──
「──!」
托鲁往旁边一跳。他无视天与地似的,双脚落在了墙壁上──然后再藉著踢墙,跳往天花板去。
托鲁在室内跳来跳去的动作,让奇眼鸟的魔法阵──不,是让魔法阵后面的眼睛匆忙地动来动去。它们应该来不及瞄准他吧。
而且──
──嘎喔!
下一瞬间,纤细的钢绳缠上了奇眼鸟的身体。
托鲁并不单纯只是为了闪避奇眼鸟的「视线」而到处跳来跳去。那些动作,是为了要用他刚才刺进墙壁里的小机剑──用事先从那把小机剑里拉出来的钢绳绑缚奇眼鸟。
阿卡莉掷出的飞镖,深深地刺中了那只被钢绳捆住的奇眼鸟。飞在空中的弃兽,发出了一道格外巨大的怪声,然后就殒命了。
然而──
嘎喔喔喔喔喔喔喔!
另一只奇眼鸟发动了魔法。
如针的「视线」,从避无可避的极近距离朝托鲁射了过去。在跳来跳去的过程中,刚好待在半空中的托鲁──没有方法可以闪避这一次的攻击。
「──!」
「出来吧──〈闪光弹〉!」
嘉依卡大喊──不,是发出咒文诵咏的同时,另一个魔法阵也在空中旋转并发挥出效果。
闪光与白烟瞬间充斥整个室内。
奇眼鸟的魔法──顶多只是「视线」罢了。
因此,虽然它只要「看著」施法对象就可以瞄准,但一旦被光和烟遮蔽,那么不管是多么近的距离,也没办法发挥出效果。
而且──
「──!」
在嘉依卡发动魔法的同时,托鲁闭上了双眼。因为他已经和她联手作战过无数次,能够理解她大概的想法──在现下这个情况会使用什么样的魔法,他大致上已经预料到了。
有气脉通过的小机剑剑尖,就跟托鲁的指尖一样。有意为之的话,他甚至可以感测到空气的细微变动。
奇眼鸟推开烟雾般地现出了身影。
下一瞬间,托鲁的小机剑从它的头部正下方拨起,砍飞了它的头。其头部一边发出叽咿叽咿的刺耳声响,一边撞向天花板──躯体就那样子飞出去撞在墙壁上,然后一边留下血迹,一边向下滑落。
「没事吧?」
「当然。」
「唔咿!」
嘉依卡和阿卡莉如是回应托鲁的问题。
待在嘉依卡旁边的米修雅和塔力士,似乎也没事的样子。
「这是──」
露出惊讶的表情、从里边走出来的人,正是道尔。他先是跑向米修雅和塔力士,确认他们没事之后──回头望向托鲁三人。
「你们──」
「啊,可恶。」
托鲁搔了搔头。
葛伦•冬克沃特「让出遗体」的条件,是「不要让道尔知道,暗中保护这一家子」──这下失败了。
他们根本没想到会有弃兽飞进来──
「嘉依卡,准备好防御魔法。」
「唔咿。」
「阿卡莉。」
「我知道。」
阿卡莉这么说完之后,从行李里面取出了备用武器──飞镖、烟雾弹……等等──然后扔向托鲁。
「冬克沃特先生。详情请容后再说。现在请只要想著带塔力士上街的事就好了。」
「什么──」
「奇眼鸟……」
托鲁一边重新用双手拿好小机剑,一边说道:
「本来是──不会成群结队的。只要不是繁殖季节,基本上它们都是单独行动。然而,它们却以复数来袭。这就代表……有『鸟兽使』在用魔法操纵它们。我们尚未把全部的敌人击倒吶。」
简直就像是在等待托鲁的这句话一样──
「──!」
道尔和米修雅愕然地倒抽了一口气。
〈白花亭〉店铺的一部分──玄关附近的墙壁和天花板的边界,突然碎裂崩塌了。
被敲碎──不,应该说是被踢碎了。
从崩塌后所产生的破洞,可以看到另一头有兽蹄。
跟马蹄非常相似,但那显然是别种生物的蹄。
至少马不会在半空中画出魔法阵,然后站在魔法阵的上面。
换句话说──
「惊愕。无法理解。」
有点沙哑──却尖锐高亢的声音,如是说道。
托鲁望向那破洞另一头的对手──坐在独角马背上的人物。黑色兜帽与披风大衣,一身看起来很闷热的装扮,让人看不出他的容貌。不过,从他一手拿著机杖的模样看来,这名人物应该就是操纵弃兽的魔法师没错。
「委托──杀害数名门外汉。跟说好的,不一样。」
「那么,你就暂时掉头回去和你的雇主交涉一下加薪吧!」
托鲁说道。
「很好的建议。不过……」
黑衣魔法师这么说。
既不愤怒,亦无嘲弄──简直就像是单纯的声响一样,相当冷冰冰的声音。
「先全部杀光。省下──两次的工夫。」
接著,下一秒钟。
破洞的另一头──十只以上的奇眼鸟,以及数匹的独角马现出了身影。
*
「出来吧──〈闪光弹〉!」
嘉依卡的魔法迅速地发动了。
她刻意不使用新的防御魔法,而是切换成先前所使用的同一招魔法,是为了避免产生咒文诵咏时的破绽吧。因为如果是同一招魔法的话,只需要消耗一点点的魔法思念料、做点简单的调整,即可连续发射。
跟刚才一样,闪光和白烟扩散了开来。托鲁和阿卡莉一边混在其中,一边冲向前方。
堂堂正正地作战,不是乱破师的风格。
更何况现在的情况是以寡敌众。就托鲁数来,敌方魔法师所操控的弃兽,总共是十三只奇眼鸟与四只独角马。如果用那种从正面互殴的作战方式,先力竭而尽的人,肯定是托鲁他们。
更何况──
(这个鸟兽使──很清楚自己的能力。)
魔法师不擅于近身战。
不仅得抱著又长又重的机杖,而且要发挥某一种力量时,还需要诵咏咒文、铺展魔法阵。这样的魔法师,适合做中距离到远距离的支援──反过来说,若在极近距离下和擅于格斗者对峙,就只能当个被另一方尽情狩猎的饵食。
这就是为什么魔法师通常都不会盲目地站到战线的最前列。照理来说,在托鲁一行人的面前现出身影,这举动既是一著坏棋步──也是一种自杀行为。
然而……
(奇眼鸟和独角马──真是棘手吶。)
这两种弃兽的共通点,即是「飞行」的能力。
原本就是鸟类的奇眼鸟便不消说了,独角马可以运用自身的魔法,做到「在空中奔跑」这种事。
对于基本上只能待在地面上的人类而言,就算只取这一点来看,也没有什么比这还要更具威胁的了。
更何况,这些弃兽还被魔法师统一控制著。那样子就等同于跟军队一样──不外乎是运用战术、摆开阵势与敌方对峙。亦即充分利用多数的优势、多数的暴力。
而且,这军队的「头」──作为司令官的魔法师,还身在独角马的背上。
他可以从普通刀枪构不著的高处俯瞰并掌握整个战况。这就等于,本来不该来到最前线的魔法师,已经将弱点都克服了。具有相同的飞行能力,或具有长距离且高精准度的攻击能力──只要敌方没有这样子的人材,那么他这样肯定有绝对性的优势。
换言之……
(若是在宽敞开阔的地方,那些家伙就能单方面地碾压击溃敌手了……!)
用奇眼鸟的视线魔法使对手的神经错乱,藉此让对手的动作停住。然后再由独角马以落下的势头冲向对手,给对手致命的最后一击──这恐怕就是他的基本战法吧。
「──!」
托鲁一边跑──一边助跑,一边在速度最足、最够的时候一跃而起。如拨开白烟似的跃到半空中的托鲁,就此趁奇眼鸟因视线被遮蔽而完全动弹不得时,砍断了奇眼鸟的脖子。
也多亏了隔著烟雾,可以看到阿卡莉似乎以铁锤击落了另一只。
不过──
「──啧!」
托鲁接下来打算要扔掷飞镖的目标──他已经事先打量好的魔法师,骑在独角马的背上急速远离。托鲁见状咂嘴了一声。
趁现场因嘉依卡的魔法而混乱不已时,以速攻拿下那个「头头」──他认为这正是最确实的战术。看来那个魔法师的实战经验应该很丰富,判断相当迅速。
不只如此……下一瞬间,其他独角马和奇眼鸟也退到了高空。这下托鲁和阿卡莉就没有手段可以攻击敌方了。
「──阿卡莉。」
在著地的那一剎那,托鲁一边和妹妹摆成互相护住彼此背部的姿势,一边对妹妹说道:
「护著冬克沃夫一家人离开这里!我和嘉依卡会想办法引开它们的注意。」
「哥哥,那──」
阿卡莉话说到一半,接著……
「这样子啊?」
托鲁可以隔著背部感觉到阿卡莉微微点头的动静。
「哥哥那么想要和嘉依卡两个人独处吗?」
「啥……?」
「置我这个妹妹于不顾……真是太不知羞耻了!等你们变成两人独处时,你打算做什么啊,哥哥!」
「才不是什么两人独处咧,不是有魔法师在,还有弃兽在吗!」
托鲁一边用两把小机剑牵制著穿过烟雾飞来的奇眼鸟,一边怒吼著。
阿卡莉自己也同样一边取出烟雾弹扔向地面──虽然在背对著背的情况下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应该就跟平常一样吧──一边说道:
「我知道。我这是为了缓和肃杀的现场气氛而说的玩笑话啦。」
「你还真是游刃有余吶!」
白烟的浓度变得更浓、范围扩得更广了。
与此同时──
「就交给你了。」
「收到。」
托鲁和阿卡莉互相交换完这些话之后,像弹开似的往左右分头行动。
*
「那个女孩……」
连同独角马一起退避到高空的同时──魔法师由上往下俯瞰著〈白花亭〉。他的表情被黑色的兜帽遮掩著,教人无法看清。
不过──从兜帽底下射出的视线,似乎正对准著从〈白花亭〉里跑出来的嘉依卡。她正抱著又长又大的机杖在跑。魔法师对她这样子的身影凝视了须臾──
「杀伤。从『那个』开始。」
魔法师一边低喃,一边稍微动了一下身体,然后用指尖把几缕掉出来的银发再次塞回到兜帽里。
*
约莫使用了三个烟雾弹之后──托鲁在只剩一个的状态下,终于来到了嘉依卡的身旁。她正抱著机杖跑。托鲁一把将她扯到〈白花亭〉的旁边、屋檐的阴影处。
「姆咿!」
「嘉依卡──我有事情要拜托你。」
她因被拉扯而受惊。托鲁对这样子的她说道:
「用魔法把我升高到那个魔法师所在的高度。」
「姆咿?不可能,飘浮魔法,低速,狙击──」
嘉依卡摇了摇头。
透过魔法,可以在天空中飞翔──正确来说,应该是「飘浮在空中」。不过,由于魔法极易受周围状况的影响,因此以嘉依卡的本事及其机杖而言,尚无法进行高速飞行。照理来说,要使用积累了无数补正术式的航天机兵专用机杖、消耗大量的化石念料,最后才有可能做到高速飞行。
然而──
「不是飘浮魔法啦。我是在说『让我飞起来』!」
托鲁露出牙齿,狰狞地笑道。
*
「这是……!」
前往城镇的最短捷径。
便是通过那个横亘于深深峡谷之上的吊桥。虽说用其他的方法,当然也能去到镇上,但根据地面或天气的状况,会需要绕更远的路──情况惨的时候,甚至要花上六、七天。
为了追踪之前来〈白花亭〉闹事的地痞流氓们,阿卡莉曾来过几次这座吊桥。
然而──
「太过分了吧。」
这样愕然低语的人,正是背著塔力士的道尔。
「这样子就──」
来不及带塔力士去魔法医师的所在处了。
「……这样啊,那个魔法师……」
阿卡莉皱眉低语。
骑著独角马的魔法师,应该是因为自己本身可以在空中移动──因此决定事先弄垮吊桥、把冬克沃夫一家人困在〈白花亭〉的四周吧。这样子才能确实地杀掉他们全家人。
「该怎么办……」
阿卡莉一边低头望著那个因绳子被俐落切断而朝谷底垂落的吊桥──那个曾经是吊桥的物体,一边喃喃低语。
不管再怎么运用非凡的乱破师技能,也不可能横渡得了这深深的溪谷。离对岸实在是太远了。当然,虽然可以爬下悬崖,但要带著外行人的道尔一家人,肯定会很耗费时间工夫──更不用说爬上对岸了,后者已经是近乎不可能。最重要的是太过于耗时。
「我……我用跑的──」
米修雅这么说。
「我有受过行军训练──只要绕过山谷……」
「别说那种天方夜谭了!没人能那样子长时间全力奔跑吧。」
「可……可是,那该怎么做,才能将塔力士……!没有其他办法了啊──」
米修雅用悲鸣般的声音朝道尔说道。
至此已是完全无计可施。
要就此放弃,然后在这儿照看塔力士直到他死去吗?
还是就算明知赶不上,也仍要绕道而行呢?
既然吊桥已不敷使用,那就只剩这两个选项了──
「…………?」
忽然感觉到某种动静的阿卡莉抬起了脸来。
某个东西以猛烈的劲道从这样的她──从她的眼前闪掠而过。
「什么?」
阿卡莉愕然地转头望向身后。
那个从她眼前穿过并横跨整个溪谷的东西,是条很细很细的绳子──
「……这是什么?」
道尔应该也注意到了吧。他先是望向后方,即绳子所伸出来的源头……然后又顺著望过去绳子末端所抵达的彼端。
山谷的另一头。往那边射过去的钢铁制箭矢。绳子跟那状似箭矢翎毛的部分连接在一起。
换句话说──
「这是……」
阿卡莉喃喃低语。接著又有三支箭,拖著绳子从她的眼前飞过。那些箭矢俐落地射向山谷的对岸,而且统统都扎中了同一个地方。
「米修雅小姐、道尔先生。请把这个……」
阿卡莉把她从怀中取出的金属零件递给了他们两人。这是乱破师们的常备品之一。虽然只是把钢制细棒扳成两圈环状,但常常在各方面会派上用场。
举例来说──
「挂到绳子上。然后用别条绳子将你们自己的身体绑紧在这个环状物上。请这样渡过这座山谷吧。」
「……你说什么?」
道尔大惊。
就他而言,应该会觉得这是个可谓胡来至极的提案吧。
不过──
「我做!」
说这话的人,正是米修雅。
「我在军中的时候,有接受过使用带子或绳索渡河的训练……」
「米修雅,你──」
「虽然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但我做得到。我做给你看。让我去做吧──亲爱的。」
米修雅以意欲搏命的表情如是诉说。
她应该也明白现状──正是能够解救塔力士的唯一办法吧。
「但这些绳子是──那些箭是……」
道尔沉下脸来,目光望向那刺在对岸的箭矢。他恐怕也已经意识到是谁射出了那些弓箭吧。本来就已经很沉重的钢铁制箭矢,另外还附带著绳子。射箭者竟精确地将这样子的箭矢射到了远方,而且还是接连不断的四连射。这绝非常人能做到的事。
不过──如果是像人称〈弓圣〉这样子的高手的话……
「…………我知道了。」
道尔从咬紧的牙齿齿缝之间硬挤出来似的这么说道。
*
魔法师眯起双眼。
「…………白费工夫。」
因为他知道那名──银发紫眸的少女,已开始施展某个新魔法的术式。
她是打算要狙击这边吗?
「能够远距离攻击」这一点,确实会被列举为魔法这个攻击手段的优势性。但是,魔法不管是瞄准还是发动,都相当费事。如果不用某些方法止住或限制住对手的动作的话,魔法根本追不上半空中的独角马和奇眼鸟。
正因为同是魔法师,所以他才很清楚这一点。
然而──
「出来吧──〈爆破者〉!」
「──!」
该咒语是爆炸的咒文──正确来说,是让爆炸发生在特定的对象物当中,然后藉那爆破力刮起大量的碎片等等,并用那些碎片当作凶器。就在他察觉到此事时……
一块大石头被从地面上的魔法阵发射出来,并朝魔法师和独角马而去。
连同乘于其上的黑衣年轻人。
「爆炸的咒文……!」
她使用这个咒文,并不是为了要破坏,而是为了要让年轻人飞起来。大石头原本半埋于地面。她将爆炸设定在石头的正下方──将乘在石头上的年轻人发射到半空中。他们打算藉此消解「高度」方面的不利状况吧。
「但还是很愚蠢!」
魔法师透过与独角马相连的意识下令,令其在半空中后退。
即使飞到了同样的高度,但不具魔法的区区凡人,根本不可能在半空中移动。应该连去追赶逃跑的魔法师都没办法做到才对。由于他飞上来这完全没有任何遮蔽物的空中,年轻人反倒成为奇眼鸟视线魔法的好靶子了。
「顺序变更。就从你这家伙开始──」
魔法师原本想先对付那个银发少女,但他不是那种会为了坚持优先顺序而错估形势的门外汉。
他马上指挥奇眼鸟去攻击年轻人──
「──!」
年轻人在半空中让轨迹产生了变化。
他踢了一下承载著他的石头,朝著后退的魔法师和独角马,在半空中横向一跳。
虽然奇眼鸟们原本因打算要包围年轻人而散开了队形──不过,他只是在空中往旁边一跳,便就此摆脱掉它们的包围了。奇眼鸟被魔法师下令,要专心地「看著」年轻人。结果,追在年轻人后面的奇眼鸟们,反倒像是被年轻人拖著一样,全都聚在了同一个地方──
「──!」
飞镖从年轻人的手中飞出。
──爆炸声响。
看来飞镖上似乎有安装炸药。即使没有直接的杀伤力,但那冲击和白烟,已让奇眼鸟们陷入了混乱。
「你这混帐!」
魔法师大吼。为了使出决定性的攻击,他派原本候在后方的三匹独角马来到了前头。但下一瞬间,半空中的年轻人用手中的小机剑──用偏交叉法的方式刺向它们其中一匹。
果断得可怕。
明明要是差个一步,不,是差个半步,他的身体就会被独角马的獠牙撕裂了。独角马突然飞近年轻人,年轻人反倒藉著把剑刺入独角马的身体,再次改变了自己的移动轨迹。
独角马在半空中闹腾乱动。年轻人将手臂绕过独角马的颈部、紧紧地抱住它。接著,他敲弯了独角马头上可说是魔法核心的那一支兽角。
──嘎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独角马一边发出不成悲鸣、不成怒号的声音,一边坠落下去。年轻人踢了一下它的巨大躯体,再次滞留于空中。但就在此时,剩下的那两匹独角马,分别从左右两边袭向年轻人。这一次年轻人可真的没有手段可以闪避了。
这时──
「出来吧──」
「──!」
魔法师放太多注意力在年轻人的身上,现在才发现自己竟忘了那个留在地面上的少女。而且自己还太专心于操纵其他三匹,让自己所骑的独角马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滞留在同一个位置。
「──〈开膛手〉!」
从地面发射出来的截断魔法,擦掠过魔法师──砍断了魔法师所骑的独角马的脖子。
*
──六天后。
阿卡莉将米修雅和塔力士送抵镇上魔法医师的所在之处后,在她暂且回来一趟时,托鲁他们抢修被大大破坏的〈白花亭〉墙壁工程,也刚好已经结束了。
为了避免后续引来麻烦,被打死的弃兽,已掩埋起来藏住。
虽然操纵那些弃兽的魔法师逃掉了──他似乎从在空中的独角马上掉落,地面上留著折断的机杖以及点点血迹。
他恐怕受了重伤吧。即使如此还是逃掉了,真的是个厉害的家伙。不过,失去了机杖后,他应该无法再轻易地来袭击了吧。没必要追上去来个最后一击──托鲁两人这样判断。而且没人控制后,剩下的独角马便开始横冲直撞。由于忙著打倒独角马,托鲁两人也无暇追他。
不管怎么说……
雇用地痞流氓与魔法师的地方官,任期就快要结束了。
地方官应该是对此相当焦急,所以才做好会有人伤亡的觉悟,不惜派魔法师去袭击吧。反过来说,地方官应该已经无法再找人员来再次袭击〈白花亭〉或米修雅与塔力士了。
此外──
「…………」
有个布包被挂在生长于〈白花亭〉旁的一棵树上。托鲁伸手去拿那布包。有一支箭扎在树上头,而布包便是被绑在那箭上。
一打开里面来看──
「──是『遗体』!」
在一旁窥探布包的嘉依卡,发出了欢呼声。确实有一只封在玻璃容器里的手腕,装在那布包里面。
这恐怕是葛伦•冬克沃特将自己所拥有的「遗体」送来了吧。
这也就意味著他们的工作已经结束了──不外乎是葛伦做了「托鲁一行人不用再保护道尔、米修雅和塔力士」的判断。
(哎,毕竟都穿帮了吶……)
把绳子射到山谷对岸的人便是葛伦──道尔应该也已经察觉到这件事了吧。
只不过是为了不让道尔发现自己参与其中──当初是出于这层涵义所以才利用托鲁他们,但事情变成这样,就失去隐瞒的意义了。今后不管有多少敌人来袭,葛伦都会直接保护自己的儿子一家人了吧。
「──托鲁。」
从〈白花亭〉里走出来的道尔,朝他们唤了一声。
「结果你们其实是──受那个男人所托,所以才保护我们的吗?」
「是这样没错吶。」
托鲁耸了耸肩说道。
「我应该向你们致谢吧?」
「不,这次──」
托鲁一边这样说,一边稍微拿高那个装著「遗体」的布包给他看。
「我们只是受雇于人罢了。而且也像这样子收到了报酬。」
「…………」
道尔叹了口气。
这应该是因为他察觉出托鲁的言外之意──要道谢的话,就去对葛伦说吧。
「我……那个男人──我果然还是没办法原谅那个男人。就算那个男人真的是为了不要让前线的同伴们惨遭损失,所以才没能从战场上回来,但『比起家人,他还是选择了同伴』,这个事实还是不可抹灭。」
「话是──这样说没错啦。」
「托鲁……」
嘉依卡的视线,不安地在道尔与托鲁之间来来回回。
「不过……」
道尔低下眼,继续这么说:
「我已经明白──那应该是他苦恼到最后所做的决断吧。」
葛伦心里若真的对家人满不在乎的话……他根本不会雇用托鲁一行人,并将他们送到道尔的身边来,也不会在那最后的紧急关头这样做吧──在道尔一行人因吊桥被破坏而走投无路时,明明知道「自己有参与其中」这件事会漏馅,却还是使用了弓箭。
虽然至今为止葛伦本人在道尔等人面前便不消说了,他甚至连在托鲁一行人的面前都还没有现身过──
「等塔力士恢复,并和我妻子一起回来之后──」
尽管他的语气透著若干的踌躇,道尔还是这么说了:
「或许我可以……那个……让他见见自己所救的孙子吶。」
「…………!」
嘉依卡的表情突然为之一亮
这个女孩──真的对亲子、家人、羁绊等等的字词和概念很没抵抗力。
「那是,非常非常,棒的事情!」
嘉依卡这么说。
「……是吗?」
道尔露出苦笑。
「你们是──为了什么目的而旅行呢?跟那个男人有什么关系吗?」
「我们是──」
「为了,吊唁,父亲大人。」
当托鲁还在犹豫著要怎么回答的时候,嘉依卡直截了当地这么说了。
「这样子啊。」
道尔并没有再继续追问得更细。
当初杀死嘉依卡父亲的英雄之子,只是露出微笑,然后点了点头──
「如果你们的目的能达成的话就太好了。」
他如是说。
「唔咿。」
嘉依卡用莫名带点得意的表情回应。
(亲子吗……?)
托鲁看著这幅景象的同时,忽然心生一股难以形容的情绪。
他和阿卡莉,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父母。对于亲子的羁绊,也只是当作知识知道而已,从来没有当作真实的情感去切身体会过。
因此──
(这就是支撑嘉依卡、令她如此「强韧」的原因吗?)
托鲁在心里这么想。
只不过……当托鲁知道这是多么无可救药的误解时,已经是过了好一段时间之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