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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暗夜

台版 转自 雪名残@轻之国度

1

当厚厚的乌云遮住月亮,江户城的黑夜就如同重物从空中沉甸甸地压下来,深沉而压抑。如果不小心踏进这无边的黑暗,人似乎马上可以得到身心的宁静,但实在有些毛骨悚然。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一盏灯笼正忽明忽暗地划开黑夜缓缓前进。

浓厚的黑云刚才还不时散开,使得房舍的影子和微风中晃动的树影在月光下格外清晰,然而当这一点蓝光也消失之后,黑夜就显得越发浓重了。灯笼在向北通往中山道的路上迅速向护城河方向移动,微弱的光只能照亮主人脚下一步远,连右边汤岛孔庙的白色院墙都照不到,不由得让人捏一把冷汗。孔庙墙外的坡道上没有赶夜市的小贩们的灯,没有过往的人影,连一条狗都没从这里跑过,只有微微浮动的暗香告诉人们,不远处有花朵开放。

“今天晚了,要是让仁吉他们知道我出门……”

自言自语伴着一声轻叹,立刻融化在了浓重的黑夜里,随着灯笼一起向前走的脚步,就像被夜色催促一样,焦急而匆忙。

这时早过了晚上八点,黑暗中突然有人搭话。

“少爷,就您一个人吗?”

声音柔和而年轻,是个女子。被叫做“少爷”的人,像被什么东西拽住了似的,一下子停住了脚步。

“是谁?”

不明对方身份,如果在平时,早就摆开了架势,然而今天的回答并不十分僵硬。被叫做少爷的人将灯笼举起,照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灯笼掠过了他的鹅蛋脸儿和条纹和服,悠悠地晃动,像是眨着的眼睛要看穿这黑夜一般,然而并没有见到人影。

“我是在前边路旁的稻荷神(注:日本神话中的谷物和食物神,主管丰收。)社听差的……”

黑暗中又传来了柔润的说话声,当中夹杂着隐约的铃声。少爷听到铃声,嘴角立刻露出了笑容,紧张的身体也松弛下来。

“器物妖!铃彦姬吗?”

有人献给神社的铃铛成了精,其他妖怪都习惯叫她“铃彦姬”。百年的器物修炼成妖,就叫做“器物妖”,是一种背离世间常理的妖怪。

妖怪搭话,少爷丝毫没有感到纳闷和害怕。猜出这个化为人身的妖怪是铃彦姬之后,少爷并不太在意,而是提着灯笼继续赶路。

脚下的黑暗里,又响起了刚才那个柔润而年轻的声音。

“为什么今天犬神和白泽都没跟您在一起呢?今天晚上没有月光,可是很危险的……”

“你知道他们俩?”

少爷的声音显得有些吃惊,似乎还有些俏皮。

“只要是这附近的妖怪,差不多都知道两位。他们力量强

大,是我们这种小妖怪望尘莫及的。”

“今天不能让他俩跟着来……嗯,只是散散步而已。”

“在黑夜里散步?这个时候?”

铃彦姬的声音压得很低,显然意识到了少爷在撒谎。

“我乳母的身体不好,今天去探病了……不,这个理由恐怕有点糟……乳母明明很健康,该惹她生气了。”

话刚出口就被自己否定了,少爷笑着开始编其他理由。

“实际上我去见一位远方的哥哥,所以回来晚了。”

“别开这种玩笑,少爷不是独生子吗?”

“原来你知道啊,真是万事通。”

少爷的回答很悠闲,然而铃彦姬的声音却有些尖锐。

“看来您是瞒着他们出门的吧?您倒是玩得尽兴,要是真遇到什么危险,可不关我们的事哦。”

“你说的是奇怪地受伤,还是撞上鬼魅被牵着走?”

这次少爷的口气里带有明显的逗趣,铃彦姬的语气强硬了一些:

“少爷,这件事可一点儿都不好笑,妖怪也有坏的,今天让我送您回去吧。”

“过了斜坡不远就是昌平桥,过桥穿过筋违桥门就是繁华的通町了,那里一定会有卖荞麦面的小贩和麦茶店,不用担心。”

“不管您说什么,我都不会丢下您的,让您一个人走夜路,日后怎么向犬神和白泽交待啊,而且最危险的是……”

铃彦姬没说完的话融化在夜色中。

寂静使少爷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

“……突然闻到一股血腥味。”

“从哪个方向?能分辨出来吗?”

“大概是前面……右手边的胡同附近。”

孔庙的院墙被夜色包围,说的也许是旁边一条胡同。少爷拿灯笼照了照,然而光亮太微弱,只有无边的黑夜像高墙挡在面前。

“少爷,我们快走,这股血腥味好可怕。”

“啊……”

少爷虽然心里不安,但想在亥时城门关闭前返回店里。他挑起灯笼,甩下铃彦姬,又赶起路来。

这时,后方两三间(注:日本古代长度单位,约合六尺。)远的地方突然响起了人声:“有一股香气,香气……”由于近得出奇,少爷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他回头一看,灯笼所能照到的地方,能清楚地辨认出一个男子的身形。比那更清楚的是,男子手里正耍弄着一个阴森森的放光的东西,很短,但不是刀。

虽然瞬息之间辨别出来不是刀,却不能掉以轻心,不用铃彦姬提醒,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早传到了少爷鼻孔里。

“拿出来……拿出来……”那男子喊着。

(难道是路匪?)

反应过来以后,马上撒腿跑,可脚底下没有一点儿把握,再说靠着灯笼这一点光亮,也难免摔跤。如果草鞋踩在石头上,就会跌跟头。后边的人虽然没提灯笼,却准确无误地跟了上来。铃彦姬急得都哭了出来。

“少爷,我的本事恐怕不能帮您摆脱那家伙……”

“我明白,你只是铃铛嘛,但那家伙一直追过来,好难缠啊。”

如果开口说话就会有声音,而男人正在后面紧追不放,情势紧张得不禁令人发抖。

“是灯笼!他是追着亮光来的!”

听到铃彦姬的话,少爷立刻吹灭了手里唯一的光亮。灯笼熄灭前一刻,少爷一个箭步窜进了右手边的胡同,贴着墙根蹲下了身子。背后土墙的冰冷一下子顺着背脊传上来,冷飕飕的,令人不住打冷战。因为光亮和脚步声都消失了,那男子突然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包围,便也停住了脚步。能感觉到他正到处摸索。

“少爷,您藏在这儿,他早晚能摸来,要是逃跑,他又会顺着脚步声跟来。哎呀,您一定会被发现的!”

“再小声点!”

两人屏住呼吸,尽量不发出一点儿响动。不用铃彦姬说,这种情况下是断然逃不掉的。脚步声一点点靠近,血腥味和那股不寒而栗的感觉也一点点逼近。这样下去的话……

少爷把头转向了铃彦姬的方向——虽然漆黑的夜色中根本看不清她的脸。

“铃彦姬,你不是说你在这一带的稻荷神社听差嘛,附近应该有稻荷神社吧?”

“嗯,就在前面不远……”

“妖怪的耳朵很灵,也许能把他们召来——如果运气好的话。”

“什么?”

“如果情况不妙,你就自己跑掉。”

铃彦姬听了少爷的话,有些惊讶,但情急之下没时间细问。少爷突然从藏身的院墙角落里,向着黑夜大叫起来:

“稻荷神社听差的使者,请听我说。快来快来,火鸟妖!拜托了!”

“少爷……”

铃彦姬的声音僵硬而发抖。正茫然不知所往的杀手立刻向两个人藏身的地方奔来。“啊——”响起了小妖怪铃彦姬的悲鸣。

那男子似乎已经来到了胡同近旁,越来越近,不大工夫就会来到能感受到少爷气息的地方,而且……

忽然,灯笼一样的光亮一下子映到了对面的土墙上。

像是一个白色的光球。光球在黑暗中很耀眼,有一个大灯笼那么大,能任意漂游,此时正缓缓地上下移动。光亮中看得见羽毛和四肢,中间仿佛一张狗脸,一对机灵的黑眼珠正滴溜溜地盯着底下的人看。

“是少爷您叫我吗?”

“你来了,来得好!我正被路匪追赶呢。火鸟妖,你能不能用你身上的光把那家伙引开?”

“就是朝这边来的家伙?真讨厌,弄得都是血腥味。”

男子果然朝着火鸟妖的光亮逼来。火鸟妖低飞着从男子面前横穿过去。

黑暗之中,那人开始追赶光亮。

“我不会让你逃的,绝不能!”

男子的脚步声随着声音远去,背影也逐渐变得模糊,转眼间不见了。

“哎呀哎呀,总算捡了一条命,可怕可怕!”

铃彦姬马上舒了一口气,说道。然而少爷的声音却依然很僵硬:

“真是晦气,难道今天不适合出去见人?到现在还有很浓的血腥味,那家伙到底干了什么呀?”

“我的脸有没有被他看到?”

“这么黑的夜,他应该没看清。”

少爷站起来,掸了掸衣角。因为在墙角蹲得太久,也许弄脏了,但是在黑暗中,连和服的花纹都看不清,少爷打算点亮灯笼。

“暂时还不能点灯笼,要是他追回来就麻烦了。人果然比妖怪还可怕,刚才我要说的就是这句话。”铃彦姬笃定地说完,轻轻抓住了少爷和服的袖子,“不能点灯笼!但天这么黑,什么也看不见,少爷大概没法走路吧。那我当灯笼带着少爷走吧。对,马上就到桥上了,到了那儿再点灯笼吧。”

“是啊,那就拜托你了。”

两人结伴从藏身的胡同回到寂无一人的路上。还没走到大路,乌云突然散开,夜景又重新清晰地呈现眼前。充满干劲的铃彦姬发出了遗憾的声音,少爷半开玩笑地道了声谢。

能看清近旁的景物之后,两个人转过头看刚走出的胡同,声音立刻哽住了。不成声的惊讶是因为淡淡的月光包裹住的一个人形。

刚才那条胡同的深处,大概十几间以外,靠土墙长着三棵松树,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子像被人塞到了树根底下,两只手抓住树干,腿脚像奔跑时那样分开,从远处看,就似在跳舞。然而,那男子却纹丝不动。从被割开的脖子里流出来的血,在月光下正一点点将和服染成暗红色,味道又浓又腥,那种逼人的感觉就像刚才那个男子把手中的利刃架在他们脖子上一样强烈。

少爷不由得捂住了嘴。

2

“难道不叫人来吗?”

头上是皎洁的明月,走起路来应该轻松多了,然而少爷的脚步却十分沉重,嘴里还不时冒出一些没头没脑的话。为了斩断少爷混乱的思绪,铃彦姬坚定地说道:

“那个人已经死了,少爷不是已经确认过了嘛。”

“这个我明白,可是……”

“要是这样,就算尸体明天一早被别人发现,对我们也没什么妨害啊。反正死人也不会起来抱怨‘昨天晚上好冷’之类的话。”

“但是,那人的家人一定在担心呢。”

“少爷,您担心他的家人无可厚非,但是想想犬神和白泽,他们一定找您找得发慌呢。您要是卷进这件事,回去得太晚,恐怕不好吧。”

“死者看起来像个手艺人。”

走过孔庙前面的坡路,到了桥边,少爷还在琢磨着刚才的事。只要走上昌平桥,就有管桥人。铃彦姬在暗影中默不作声跟着少爷。

在桥前点亮灯笼,照亮脚下的路,缓缓走过弧形的桥,经过管桥人的小屋,来到一个开阔的地方,大商号瓦葺屋顶的影子黑糊糊一片呈现于眼前。姑且可以放心了,少爷吐了口气。

栅栏门应该还开着,少爷迈开脚步。然而在前方,两盏灯笼挡住了去路。

“啊,这……原来你们都在啊。”

月光下,看得清眼前那两个提灯而立的人脸色十分难看。三个人正相对无语时,脚下的黑暗中响起一个试图缓和僵局的声音:

“犬神、白泽,好久不见啊。我是铃彦姬。”

话音刚落,那两人的脸上霎时现出更加恐怖的表情。

“不要叫那个名字!别人会听见。”

“对不起,现在……你们两位是伙计吧?”

“佐助、仁吉,你们来接我了啊。”

事已至此,与其因被发现而不安,不如索性平静下来,少爷淡然地凑近两人。两个伙计马上站到瘦弱的少爷两旁,保护得密不透风。

“这么晚,到哪里去了?”

佐助问道。他就是被铃彦姬叫做“犬神”的那个伙计。佐助身长近六尺,健壮魁伟,力大无比,连出入少爷家的长崎屋船行的船夫们都自愧弗如。他的脸长得粗糙结实,眼神充满威严。现在,他就用这种眼神目不转睛地盯着少爷。

然而,少爷没有回答。他想避开佐助那威严的目光,闭口不答往前走,然而仁吉早绕到少爷面前,挡住了去路。

仁吉就是被铃彦姬叫做“白泽”的那个伙计。无论是那双细长清秀的眼睛,还是端正齐整的五官,都表明他是一个只要往绸缎庄门口一站,绸缎就会销量大增的美男子。而只要他穿上合体的绿灰色花纹和服在顾客面前转一圈,袖子里就会塞满一大堆情书。

但像今天这样,少爷遇到不想回答的问题时,仁吉这一关更加难过。看到少爷想叹气,却最终咽了回去,眼前这个白面小生微微一笑。这是少爷熟悉的笑,也是他不希望看到的笑。就像朝霞过后暴雨如注一样,堆积如山的责备一定会接踵而至。

“少爷,佐助不是问您为什么出去吗?哎呀,不想说呀,为什么……”

仁吉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那脸,眼看着开始痉挛起来。

“有血腥味!哥儿您受伤了吗?”

“我不是说过不要叫我哥儿嘛!我又不会永远都长不大。”

“受伤?!在哪里?”

少爷后来说的话,佐助根本没听进去,他立刻伸出胳膊,像抱婴儿一样把少爷轻轻抱起来检查。

“我没有受伤!”

少爷不由得叫了一声。即便这样,伙计们在检查清楚之前也没有松手。

少爷小时候,他们俩由外祖父带着,来到病床前问候,虽然看起来只有十岁左右,却是来船行当伙计的。两个人在外祖父的调教下开始了长崎屋的生活,从第一天起就对少爷爱护备至。

总而言之,在他们眼里,普天之下没有第二个人比少爷一太郎更重要,因为外祖父嘱托过:少爷就拜托两个人保护了。

也就是从那天开始,一太郎周围就有了一帮奇怪的家伙不分昼夜地陪着。佐助陪在动不动就生病的一太郎身边的时间,比待在少爷的母亲阿妙身边的时间还长。仁吉则像少爷的兄长,代替外祖父和忙于生意的父亲照顾少爷,在药材铺也是得力助手。

两个人每时每刻都陪在旁边,令少爷透不过气来。而且,妖怪的感情和人的感情有种微妙的差异,像今天这样的事就真令人头疼。

“犬神……噢,不对,佐助,少爷没有受伤,回来的路上遇到了杀手,可能是从那人身上带过来的气味。”

铃彦姬想帮助为难的少爷,从旁插话进来。

“铃彦姬……”

进店之前,少爷本打算嘱咐小妖怪,不要把之前的事说出来,要是让伙计知道今晚他单独外出遇到了危险,他们的责备无疑会像放进水里的米一样膨胀起来。

“杀手……”

伙计们的视线迅速投向一太郎来的路,从栅栏门一直望向桥的方向。

飘动的乌云遮住了月亮。在黑暗逐渐加深的夜幕里,映入眼帘的是桥头边一个卖二八荞麦面(注:将乌东粉和荞麦面粉以二比八的比例混合制成的荞麦面。)的小贩和一个正卷着面条吃得津津有味的食客。前边有个看起来有些急躁的卖茶饭(注:用茶水加盐焖的饭。)的小贩在蹲着吸烟。除此以外,并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影,也没看见闪光的利刃,只有越来越黑的无边暗夜。

佐助慢慢回过头,亲切地对小妖怪说:

“铃彦姬,辛苦了,你回去吧。”

“也许赶紧回店里才是上策。”

仁吉也将手放在一太郎背上催促着。一太郎终于向栅栏门走去,但又很快停下脚步,回头小声说:

“铃彦姬,今天多亏有你在,辛苦了!”

清澈的声音立刻轻轻地传了过来。小妖怪那充满人情味的回答,带着几许留恋,渐渐融化在了夜色中。

江户的大商号大门挺立,房檐下到了晚上就作为道路使用。夜晚有人当值的房屋和还没歇息的人家的灯光稀稀落落洒在路上。手里的灯笼虽然有些光亮,但在被黑暗包围的夜里,如果不小心撞到谁家的太平水桶(注:为防水而准备的储存雨水的桶,一般放在屋顶上、檐前或街角各处。),也很危险,所以少爷一行赶紧从这只有一间宽的窄路上穿了过去。

从筋违桥门前穿须田町,过大和桥,再往前走,就是父亲的店铺长崎屋了,但少爷被一种说不出的压抑包围。佐助和仁吉也不说一句话。

不准夜里出门是早就嘱咐过的,然而少爷不但出了门,还遇到了让两个伙计一听说就脸部痉挛的杀手。本以为会遭到两个人如海涛一样一轮又一轮的责备,结果他们一句话都没有。

少爷起初还为没挨批而庆幸,但当走过卖蚊帐和草席的大商号前竖立的招牌时,全身那种奇痒难耐的感觉终于使他禁不住开口问道:

“佐助、仁吉,你们在听我说话吗?”

“什么事,少爷?”

佐助显得不以为然。

“你们怎么不说话呢?我还以为要挨批了呢。”

“少爷想挨批吗?”

“也不是,只是你们不说话有些奇怪。”

“总不可能在街上责备少爷吧。”

走在前面一步的仁吉说完,回头看向少爷。灯笼的光恰好照在他的下巴上,使他看起来有些吓人。

“看见我们家的店铺了,回去就说今天的事。”

长崎屋离京桥不远,是一个瓦葺屋顶、泥灰涂墙的仓房式建筑,此时在黑暗中投下了一个巨大的阴影。那十间宽的店铺和其他店铺一样,已经紧紧地关闭了。仁吉在便门前一站,没叫小伙计,门却从里边打开了。

“您回来了。”

出来迎接的是一种身长只有数寸、叫“鸣家”的小妖怪。他们遍布在屋子的各个角落,除了发出一些“吱吱嘎嘎”的声音以外,并不做其他事。一太郎的房间里也有几个,虽然偶尔也叫他们端茶果,但不可思议的是,家里其他人既看不见也听不见。

三个人从店铺的旁门进去,经过院子里的稻荷神堂,就径直走向少爷饮食起居所在、以前用来闲居养性的厢房。长崎屋的店铺里,并没有谁要起床的迹象。

“你们没把我外出的事告诉父亲?”

“要是告诉老爷,肯定有一场大乱,也许会动员店里的男女老少到处找呢。”

想想的确如此,一太郎也不想让爱操心的父亲发现自己出门,而且本来也不打算让伙计们知道。

(是怎么暴露的呢?)

少爷带着疑问,歪了一下头,就进了雅致的厢房。据说因为房间是龙年建的,所以房前的门柱上描摹了弯曲的蛇的纹样。屏风上画有麻雀嬉戏图,据说是外祖父一个画浮世绘的朋友酒醉之后信笔挥就。

然而今晚厢房的气氛却和这风雅的情趣毫不相关。打开十叠(注:面积单位,一叠为一个榻榻米大,约1.62平方米。)大的卧房的门,看见当地放一个纸灯。榻榻米中央坐着铁壶的火盆旁边,躺着一个被棉睡袍裹住并捆上绳子的妖怪。

许多小鬼从四面八方紧紧地按住,看样子他根本不能动弹。

“屏风偷窥男……你被发现了?”

旧屏风化成的器物妖和放在房屋一角的屏风画里的人毫无二致,他穿着黑白相间的方格花纹和风流花哨的棋盘格花纹和服,俨然一副歌舞伎艺人的姿态。因为化成了人形,少爷经常拜托他做替身。

长崎屋老板夫妇太过于溺爱孩子,冷一点儿就不让少爷挪窝,热一点儿也担心少爷的身体,不准外出,要是打了喷嚏,就算去两步远的点心铺都不会给好脸色。少爷急躁地想设法摆脱这一切。

好在把屋子弄暖和了,说要休息,父母就放心多了。接着就把棉睡袍从屏风偷窥男的头上套进去,让他代替自己装成睡觉的样子。一太郎经常这样安排好后,跑到三春屋去吃点心……

“少爷经常让屏风偷窥男做替身,您以为我们一直不知道这件事吗?”

佐助让少爷坐在铺盖卷旁边。小鬼们从梅花图样的棉睡袍上爬下来,散到昏暗的房间角落里去了。

“难道早就知道了吗?”

“以前觉得去吃些甜食无所谓,现在看来,真的不该纵容您。”

仁吉在一太郎对面正襟危坐。少爷叹了口气,指着卷成海苔卷形状的被子。

“你们还是把他放了吧。这事是我拜托他的,我看他这样会心疼。”

“虽然是受您所托,但他让体弱的您夜里外出,要另当别论。”仁吉声音有些严厉,“这家伙一直有喜欢胡来的毛病,这种不知分寸的错,他绝不会悔改的。”

“不然我们干脆把他拿到井边吊一吊吧,过一个晚上就知道悔改了。”

“佐助,你这个想法不错。”

“别这样,他本来就是纸变的,要是掉进水里,一定会浸湿碎掉的。”

少爷望着膝盖前榻榻米的接缝想,仁吉和佐助表面上在生屏风偷窥男的气,实际上却在旁敲侧击地责备他。仅仅说“对不起”是不够的,两人丝毫没有就此打住的意思,只有继续道歉,这实在有些烦人!

“随便外出是我的不对。让屏风偷窥男做我的替身,很过意不去。所以……”

竭尽全力把一张正在反省的脸面向伙计,无力地笑给他们看。那意思是说,我知道错了,又遇上了危险,现在很疲倦,求求你们了,不要再用这副凶神恶煞的表情看着我了。

如果放在平时,佐助早就一笑了之了,然而今天只是脸色格外凝重地从铁壶里倒出热水,为少爷沏了一杯茶而已。接下来说话的是仁吉。

“外出的理由留到以后再问个清楚。少爷,您说遇到杀手了?”

“是的……我全都交代,你们把屏风偷窥男放了吧!”

“真没办法。”佐助伸手拉了一下系着棉睡袍的细绳,那卷成好几层的睡袍一下子就散开了。从里边出来的衣着花哨的妖怪瞪了两个伙计一眼,连少爷道歉的那句“对不起”也不理睬,就回到了屏风里。仁吉见了,脸上又蒙上了一层乌云。

(照这样子,难保他们不说要把屏风烧掉之类的话。)

如果不显得比带入衙门的犯人还老实,恐怕难消伙计心头的怒气。一太郎于是决定把在汤岛孔庙土墙旁遇到的事,一字不漏地讲给伙计听。

“追来的那个杀手,肯定是个男人,对吧?”

“没错,看起来体格很健壮。我觉得像是个商贩。”

“刚才不是说很暗,看不清周围嘛,怎么看得那么清楚?”

“那是努力才看清的,因为那家伙一直穷追不舍。”

“也就是说,凶徒杀掉松树底下那个男人之后,才看到少爷,对吧?”

“对,之前铃彦姬就闻到了血腥味。”

少爷说着这话,本以为伙计的表情会缓和一些,结果越来越乌云密布了。仁吉若有所思,端起茶碗喝了口茶,过了一会儿,绷着脸说道:

“不太妙啊,少爷,恐怕您的脸被他看到了。”

“是吗?!”

仁吉突然这么一说,少爷一脸的迷茫:本以为逃离危险,和凶案就不会有什么瓜葛了。

“听我说,当时真的很暗,就算打着灯笼,也看不清前面。我其实也没看清那人的脸。”

“那人没打灯笼,对不对?”

佐助从旁插话,也是一副刚喝完苦汤药似的表情。

“那么,光亮就只有少爷手里的灯笼发出。少爷的姿态应该最清楚。那家伙说不定记住了少爷的面目。”

“就算没记住面目,灯笼上也有我们商号的名字,药材、长崎屋之类字样。这个比脸还容易看清。”仁吉说道。

“可我马上就把灯笼吹灭了……”

一太郎又将视线投向了榻榻米。房间里离座灯较远的暗处,小鬼们嘁嘁喳喳嚷个不停。一旦说到比他们想象中更糟的地方,叫声就会慢慢停下来。仁吉和佐助都认为少爷的安全正受到威胁。

“如果我是那个凶犯,绝不会放过少爷。想到有人会到衙门告发自己,晚上肯定睡不着觉。”

“我又没看到他的脸……”

一太郎的声音显得无力。想想情况的确如此,只是找不到其他的回答。

“凶犯怎么知道您没看到他的脸呢?”仁吉问道。

“可是凶犯不一定看到了我的脸啊,时间那么短,也不一定看到了灯笼上的字。”

“事情真相如何,那家伙心里在想什么,我们无法揣度。所以在抓到凶犯之前,请少爷您无论如何也不要离开家门半步。”

“不会吧……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问问八丁堀的大人吧。捕头清七大人说不定会告诉我们一些调查的情况。”

“要是一直抓不到,可怎么办?让我老待在家里,可受不了。”

少爷虽然抱怨了一句,但佐助和仁吉全当耳旁风,继续谈论着今后的打算。

真是没趣,然而,少爷自己也拿不出方案来和两个人对峙。虽然伙计说他身处险境,然而却没有任何感觉。过了一会儿,两个人的谈话似乎有了结果,于是,仁吉面向少爷说:

“我们决定先让一些熟识的妖怪四处打听一下那个被杀男子的情况。”

如果只是夜贼行凶,要揪出杀人犯就很困难,但凶手并不像是单纯的夜贼。如果是仇杀,凶犯应该是被杀男子的熟人。

“不论是哪一种都极其危险,所以少爷,这一阵子您真的要多加小心才是。”

“嗯,我知道。没事,我很听话的。”

“那么这件事就告一段落。”

一顿教训终于结束,少爷脱下和服外褂,准备换上睡袍。仁吉迅速递过少爷常穿的棉睡袍,接过和服叠了起来。佐助开始认真地把刚才弄乱的被褥和棉睡袍重新叠好。

“晚安。”

少爷说完,就准备休息了,然而佐助手里拿着枕头,就是不放下。

“少爷,休息之前应该还有一件事要说吧?”仁吉一边打理火炉里的火,一边不时瞧瞧少爷,“为什么夜里外出呢?”

“我想透透风啊。上次嗓子肿,你们不是一直说外边冷、灰尘多,不让我出门嘛。”

“这我倒是理解。”

仁吉似乎无论如何也不相信,面向少爷正襟危坐。佐助则把和服外褂披在少爷肩上。从那股韧劲看来,少爷在解释清楚之前,两个人是不打算收兵了。

“如果说您去三春屋吃了蕨菜饼,或者去看了行将凋谢的八重樱,都可以理解。少爷不小了,十七岁了,想去吉原逛逛的心思或许也是有的,比如可以拜托三春屋的荣吉带您去。要真是这样,我就不深究了。”

仁吉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太郎。感到话锋的凌厉,少爷不敢抬头,只是一个劲儿对着被子做鬼脸。

“只是图个新鲜,我不是没走过夜路嘛。”

“要是那样的话,为什么从一个人都没有的孔庙旁边走呢?想喝麦茶也好,想吃荞麦面也罢,那个方向都不对啊。”

“第一次出去走,我怎么知道去哪些地方好呢?”

两个妖怪无疑感到问话白费了力气。非要搞清状况的仁吉刚要继续追问,房间里的小鬼们突然四散而去。

仁吉和佐助迅速摆开了架势,然而马上就从脚步声辨认出了来人是谁,于是重新在房间一角坐定。

“一太郎,还没睡吗?”

刚打开门就担心地开口问候的,是长崎屋的老板藤兵卫。他身高五尺五寸,给人身强力壮的感觉,叫人根本不敢相信他已经过了五十二岁。无论是家里人还是乡邻,都认为他很好。如果有一丝缺点,是因为有传言说,长崎屋老板夫妇对孩子的溺爱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附近一位尖嘴薄舌的绸缎庄老板就曾经说,长崎屋对一太郎的溺爱,就像在大福饼上洒满白糖,再在上边涂满红糖汁一样。

家财万贯,父母又疼爱有加,儿子恐怕注定要长成一个不折不扣的公子哥儿了,然而这个儿子却常常卧病不起,好几次险些丧命,根本没时间学坏。这似乎强烈刺激了长崎屋老板夫妇的慈爱之心,对儿子的爱怜更深了一层。

“不是马上就亥时了吗?再不睡可对身体不好哦。”

“吓了我一跳,父亲您不是已经睡了……”

看藤兵卫的打扮,松叶纹样的睡衣,外边披一件和服外褂,显然作好了就寝的准备。

“刚才去方便,看到这边有灯光,就过来看看。佐助、仁吉,你们不让一太郎早些休息可不行呀。”

“实在抱歉。”

两个妖怪一齐低头认错。两人作为伙计,平时都很受主人的器重。然而——

(总觉得和对已经过世的外祖父的态度不一样。)

一太郎这样想并不奇怪。根据在于,仁吉他们在父亲面前隐瞒真正的身份,长崎屋也将两人视为普通的伙计。也许是因为父亲是倒插门的女婿,没有长崎屋的血统吧,但少爷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我说儿子,你去年冬天不是刚刚大病了一场嘛。无论如何要注意身体啊。”

“父亲,那都是三个月以前的事了,不用担心啦。”

“别说大话,要是像去年夏天那样,病得死去活来可怎么得了。”

“麻疹不会得第二次的。”

无论怎么解释,父亲的担心还是依然如故,一太郎终于被塞进了被窝。既然这样,仁吉、佐助也不可能再继续追问,于是熄灭了座灯之后,就随着主人出了房间,身后只剩下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少爷舒了口气——终于能躺下来休息了。今晚发生的事真不轻松,他脸上浮现出苦笑。

(佐助他们刚才一直问杀手的事。)

对于一太郎来说,无论曾经身处怎样的危险,遇到凶徒,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值得庆幸的。因为那之外有一个不想让人问到的秘密。伙计们担心凶犯会找上门来,才闹了半天,然而少爷并不以为事情真会这样糟糕。

当时确实在黑暗中走投无路,然而不可能再遇到那个杀人犯了。

翻了个身,把手伸进睡袍袖子里。抓到刚才换衣服时转移进来的纸片时,微微地响起了“沙沙”声。马上在被子里撕了个粉碎。纸片上写的东西已经印在了脑子里,不需要重新看过。为了不让佐助他们明天发现,必须放在火里烧掉。?唉……)

少爷轻叹了一口气。紧接着,黑暗中有许多妖怪像是被这叹气声触动了一样,开始活动。他们看少爷还没睡着,都纷纷过来瞧。

少爷不理,仍旧躺着,只听妖怪们的说话声从各个方向传来。声音虽然压得很低,但听得清谈话都是关于少爷的,而且评价怎么说也不算太好。

“好像还请了火鸟妖救命呢。”

“幸好他在附近,救了少爷。”

声音甜美柔和,恐怕是琴妖。

“少爷大声呼喊远处的火鸟妖来着。火鸟妖听到了少爷的呼喊,真是万幸。”

“好险!”

“对啊,不知道会不会有谁听见呼喊,就铤而走险。”

“又不是所有的妖怪都会帮助少爷。”

藏在暗处的小妖怪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不对不对,不管什么妖怪来,都比人好得多。最可怕的是武家的持枪奴仆。”

“最可怕的是犬神,是白泽!”

“没错,没错。”

虽然很累,头脑却很清醒,一太郎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平日里和妖怪们亲密无间,他们的谈话往常都是当催眠曲听的,越听越容易入睡,然而今天却没有那么见效。

(是啊,从小时候卧病不起的那天开始……)

从外祖父把仁吉和佐助带回来的那天开始,妖怪就占据了少爷一半的生活,成了少爷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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