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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在漆黑的夜里被凶手追赶的事,已经过去快七天了。
伙计们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好,一定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担心凶手会来攻击少爷的心情越来越淡薄的缘故。
这次的事件中,木匠师傅的头被砍了下来。也许实在惊心动魄吧,居然马上就有瓦版小报传出,上边还夸张地绘有人头飞起的插图。佐助得到了一份,但并没有任何耳目一新的消息。所幸的是,“没有人目击现场”的字样赫然其中。
“澡堂和歌舞伎艺人的妆室,最适合谈论这种话题了。”
仁吉说,传言会在人群中散播,也应该能传到凶手耳朵里。
他只要确定,人们不知道那天夜里少爷曾目睹血案就可以了,如此,就没有必要为少爷担心。与引起新的状况相比,暂时搁置此事,无论如何都是安全的。
然而,一太郎还有事情放心不下:为什么男子被杀之后,头被砍了下来?杀人凶手究竟是谁……然而,对妖怪们来说,重要的只是少爷的安全,他人的死活,他们一概没有兴趣。
少爷想,既然扯上了关系,就应该继续追查。只要得到妖怪们的帮助,就比普通人更容易展开行动,知道的事情也会更多。
然而……现在的少爷,另外有一件事想做,没有充裕的时间来调查杀人案。
人真的是很自私啊。事情轮到自己头上,才真正明白这一点。心中明明有个地方在隐隐作痛,却故意不去理睬。就这样,少爷又回到了以往熟悉的生活。
“那药有买主了,一太郎,你能不能拿着烛台跟我去一趟?”
温和得不能再温和的父亲出现在厢房,给儿子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三号仓库和厢房只有咫尺之遥,比去旁边的三春屋还要近一些。但卖药就是为药行做事。一直因为咳嗽不能出店门的少爷,脸上立刻露出了快活的表情。
买主是个米商,升田屋的老板。现在正由手拿烛台的仁吉陪着,坐在仓库对面的木板房间一角。看到长崎屋老板身后跟着一太郎,就站起来打招呼说:
“少爷,这可真少见啊。”
这位人称仓库里堆着金山银山的米商,长得就如同在木屐上安上鼻子眼睛,再在嘴角点上黑痣一般,身材也很魁梧。从平时对武家毕恭毕敬、小心翼翼做生意的做法来看,不像是个花大价钱买长生不老梦的人,然而人到底怎样,不得而知。
买干尸的顾客,大多都想亲自检验一下药材的真伪,因此得趁着药材还成形的时候将顾客带到地下室看货。四个人在仁吉的引导下,来到了昏暗的地下室,在只有两盏烛台发光的黑暗中,看到了仿佛干巴巴的木雕一样的药材。
“噢,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升田屋老板确认这是干尸之后,喜出望外。见了这副样子,少爷把头扭向一边。
(认定这不是假货没错,但他为什么就不问问这东西效果如何呢……)
这种药,仁吉压根儿没打算给少爷吃,然而现在,他却在一本正经地称重。这怪东西贵得要命,一块碎片就要一两金币,然而米商一次就要了十片。要是让平时向米商借钱遭拒的御家人(注:与征夷大将军直接保持主从关系的武士。)看到,说不定当时就想狠狠地抡起大刀将米商劈成两半。少爷想到这儿,歪了歪嘴。这时,背后响起了窃窃私语声:
“他打算用十两金子多活多久呢……”
少爷吓了一跳,回头一看,箱笼的阴影处,正有小脑袋伸出来。
(鸣家!)
为什么在有客人的时候出现,少爷着慌起来。土墙仓库的地下室很狭窄,只要出声就能听到,当然也会被父亲等人发现。然而,鸣家们似乎有事情要说,向少爷打起招呼来。虽然做手势让他们不要出声,他们却安静不下来。看来有急事要告诉少爷。
“你刚才说话了吗,一太郎?”
父亲果然听见了,转过头来。鸣家虽然是不太引人注意的妖怪,然而那“叽嘎叽嘎”的响声,除了一太郎之外,其他人有时也能听见。
“没有,没说什么……”
搪塞过去之后,急忙将一只不闭嘴的鸣家抓起来扔进袖子里,封住了嘴巴。即便这样,还有鸣家越说越来劲儿。仁吉赶忙来到少爷身旁,把那些不闭嘴的家伙的嘴角捏起来老高。
“啊唷,哎哟,啊呀呀……”
鸣家发出了夹杂着抗议的悲鸣。这次也传到了升田屋老板的耳朵里。
“刚才是少爷的声音吗?怎么了?”
(这里的妖怪不分场合,随便出声,不能为他们道歉。)
“这里太暗,不小心撞到箱笼上了……”
少爷于是痛苦地找理由辩解。也就是在地下室的黑暗中才蒙混了过去,如果鸣家继续鲁莽行事,可真受不了。仁吉快速收拾好装干尸的长衣箱,四个人回到了地上。鸣家不能跟着来到仓库外的地面上,他总算放了心。
“这么稀罕的东西,让我开了一次眼。”
付出十个金币的顾客开口说道。也许是有空闲,他还没有回去的意思。在前些天日限大人吃包子的房间,升田屋老板吃着茶果,坐稳了身子。因为对方是江户赫赫有名的大商号的老板,长崎屋老板藤兵卫也不好张罗送客。一太郎在父亲身后坐下,准备听两个人谈话。
房间一角的仁吉将头扭向一边,眼神里充满了厌烦。看到仁吉那副样子,连少爷也猜到了升田屋老板来此坐下的用意。
(呀,恐怕不妙。)
少爷开始为离开厢房感到后悔。表面上看,父亲与客人正在客客气气地闲聊。
“真的让我买到了一件稀世之物。有了这个就能长寿了。”
“升田屋掌柜您活到一百岁,也照样健健康康的。”
“就算体格再结实,也不可能跟吃了仙鹤一样。但是,我必须得长寿呀,因为家里还有个小女儿呢。”
一般话说到这里,听的人接下来都应该问“哎呀,那么令爱芳龄几许啊”之类的话,然而独生儿子刚过十七岁,就突然被此类话题包围,藤兵卫苦笑了一下,没有答话。
然而,对米商升田屋来说,如果连这点小事都不能贯彻初衷,那么和武士们的生意还怎么做下去?也许是出于这股意气吧,升田屋老板继续独自把话说下去。
“我们家阿岛今年十五岁了。作为父亲,本不该这样夸奖,但真是个漂亮的孩子,已经陕到了找婆家的年龄,这件事我心里一直挂念着啦。”
“女孩子趁年轻就要把婚事定下来。我们家是儿子,还早着呢。”
“既然是继承人,不是该早早定了吗?”
“犬子身体虚弱,以后再说吧。”
“还真沉得住气呀……”
这段对话完全不顾孩子们的想法,少爷轻叹了一口气。
奇怪的是,为什么哪里的店铺都有待字闺中的女儿、妹妹或侄女之类的呢?而且个个都花容月貌、端庄娴静。不仅如此,每个来提亲的人都宣称,女孩有丰厚的嫁妆,要不就是精通某种技艺,总之无不是那种一旦错过就会后悔一辈子的绝代佳人。而明明在两年前,就听说再也没有这等容貌的美人了。但提亲对象是长崎屋的继承人,只要镀上这层金,夸奖女儿的话似乎就相应地变成一场特殊的盛宴。
(我能不能活到娶亲年龄还是个问题呢……)
这时,随着一个很小的声音,里边的隔扇打开了。小伙计不自然地伸进半个脑袋,向仁吉递了个眼色。仁吉低头行礼之后,出了房间,不一会儿,就回来告诉藤兵卫,捕头清七到了店门口。
“说是找少爷有事……”
“这个嘛,让人家等可不好,一太郎,你去吧。”
少爷终于从无果的话题中解脱出来。出了房间,他舒了口气。伙计仁吉则更加如坐针毡了,他使劲蹬着少爷刚关上的隔扇。
“这个升田屋老板简直是纠缠不休。他家姑娘如花似玉的事,听都没听过。那个糊涂父亲也该适可而止了吧。”
“小声点,会让他听见的。”
“只要有一点儿像她父亲,就是一张木屐脸,一定没错。少爷的新娘要是那副模样,简直荒唐。”
“我娶亲还早呢,不用把人家说成那样。”
“给长崎屋少爷做新娘的人,一定得是江户第一美女才行。对,我们都是这样想的。”
“仁吉,你在听我讲话吗?”
这已是常事,话题总是奇怪地偏移。
少爷带着一脸疲倦来到药行的时候,捕头清七早已在账房后的一个房间里坐定。似乎因为内厅有了客人,所以掌柜作了这样的安排。
也许是认为那个凶手不会再对少爷下手,因此仁吉对捕头的话好像失去了兴趣,也没有和少爷一起进屋。但账房就只一门之隔,因此说话内容全能听到。只要有足够多的茶果,日限大人似乎对说话地点并不挑剔。今天的点心像是三春屋的。清七正把一块花朵形状的点心放进嘴里。
“少爷,是不是有客人?我来得不巧吧?我只是过来继续说说木匠师傅被杀那事……”
“特地来给我讲这件事啊,没有比这更让我高兴的了。”
一太郎一脸真诚,笑着面向清七。多亏清七将他从升田屋老板的纠缠中救出来,因此少爷想用足够多的甜食款待对方。清七听少爷这样一说,心情也大好,立刻说起了少爷想听的事。
“工匠师傅被杀后,木工工具被偷了。”
“哎呀,是吗?”
这事早就从妖怪们口中听说了,因此少爷并不惊讶。捕头继续说下去时,少爷袖子里就开始微微颤动:刚才把一只鸣家扔进袖子里,一直没管呢。
是刚才疏忽了。虽然心里觉得对不起鸣家,但也绝不能在清七面前把妖怪放出来。为了使他平息,少爷抚摸了一下,和服袖子果然不动了。
“凿子呀刨子这些东西,外行就算拿在手里,也不会用。我想,凶手是不是转卖到其他地方去了,所以开始在旧工具店搜查。”
(哦呀,日限大人怎么和我们想到一处去了。)
少爷重新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位一个劲儿吃点心的捕头。这位被妖怪们说成是酒囊饭袋、一钱不值的捕头,想法其实还是很有条理的。
一旦实际调查起来,与连店门都不能随便出的少爷相比,手下拥有几个干将的清七一定进行得更顺利。
“我派捕快正吾到各处铺子走访,想知道凶犯的长相。哎,从一家旧工具店倒是听说了有价值的线索,但就是有些哿隆。”
“奇怪?”
少爷放下手里的茶碗,歪了一下头。木工工具会被转卖到哪里呢?看到引起了少爷的兴致,清七说话也精神十足。他向前探了探身,手舞足蹈,滔滔不绝,说的话是少爷想也没有想到的。
“正如开始推测的那样,工具被转卖了,但是,却被分别卖到了不同的地方。”
“什么?难道是这家店一把锤,那家店一把锯,这样给卖了?!”
“没错。很奇怪吧。木匠师傅的工具可是连箱子一起被偷的。一次全卖掉也轻松,再说也能卖个好价钱。究竟出于什么考虑要分开卖呢……”
“比如说箱子上写着木匠师傅的名字,有风险嘛,所以不敢一起卖……”
“就算这样,也不至于如此小心谨慎地分卖那么多家店去。因为店太分散,所以现在还有一半没找到呢。”
要是一起卖倒还好说,像现在这样,光凭一把锤子,怎么敢肯定是不是死去的木匠师傅的呢?确认起来的确困难。
“大人,这条线索很重要啊。好厉害,是一个一个调查的吗?”
“嗯,对啊,这是我们捕快的职责嘛。”
清七回答得一本正经,但一被少爷夸奖,就浮现出了有些害臊,又有些得意的表情。然而,有人听了他这番话,却一点儿也不觉得有趣,少爷的袖子又开始跳起来了。
“别……”
虽然小声斥责了一下,但这次鸣家怎么也不听话,好像是在小声说话,所以少爷假装把手伸进袖子,抬起手腕凑近了听。
(可恨啊,可恨!本来是我们最先得到的线索。少爷不听我们说话,让这个捕头抢了先……可恨啊!)
大概是妖怪们追查木工工具的下落,获得了新信息,刚才想向少爷汇报,才在仓库现身,可是不仅被少爷和仁吉堵住了嘴,又让清七抢了先,正气得浑身发颤呢。
(对不起哦。)
少爷本想温柔地安抚他们,过一会儿就细细听他们汇报,但是捕头离自己太近,只要欠欠身就能用手摸到,简直毫无办法。
不仅如此,清七刚吞下一块点心,又兴高采烈地说了起来。少爷为了把跳得越发厉害的袖子按回去,着实费了一些力气。
(哎,乖乖,你能不能停下来?)
“从旧工具店那里,也打听到了去卖工具的人的长相。但实在有些不顺利。哪家店都说,那是个没有什么特征的人,身材中等,不胖不瘦。年龄嘛,说是过了三十岁。”
少爷正想问这件事情。只要少爷问,捕头就会欣然作答。而两个人的谈话气氛越热烈,鸣家就跳得越厉害,因此,少爷无奈之下,断然夹紧了袖子。
捕头看了少爷这个动作,有些不解。
“少爷,手腕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有点痒……”
涉及妖怪,就总要做辩解,真是痛苦。少爷赶紧将话题转移开。
“那人的装束如何?正吾一定向您汇报了相关情况,对吧?”
“这也一字不漏地听了。”
也许问得是时候,也许是心理作用,总觉得清七得意扬扬,鼻子翘起来对着屋顶。
“都是类似的回答,说穿一件条纹和服,就像那边那件,颜色嘛,很朴素。”
“哦……”
听了清七的话,少爷似乎领悟了什么,然而没有答话。
“哎,不是还有一半工具没找到嘛,买进那些工具的店主人说不定还记得什么。我会坚持找下去的。”
“要是那样,就要辛苦一阵子了,大人。”
今天的谈话恐怕就到此为止了。日限大人刚歇口气喝完茶,仁吉就适时地出现在了房间里。伙计一边向捕头来到店里表示感谢,~边照例将一个包裹塞进了清七的袖子里。清七像是检查重量一样稍微抬了一下袖子,然后就趁势站了起来。
“下次您再来啊。”
捕头出门时伙计说的这句话,总让人觉得里边隐藏着“为了给少爷解闷,您一定再来”的意思。如果放在往常,一太郎一定会怄气,向仁吉发几句牢骚,然而现在不是这样做的时候。
妖怪又开始在袖子里来回翻滚了。如果现在就把鸣家放开,他一定会一刻不停地说个没完。在这六叠大小的房间里说话。声音一直能传到店门,所以不能把小鬼们从袖子里放出来。
“我回厢房一趟。”
少爷向掌柜打过招呼以后,就急忙夹着袖子回了自己的卧房。
2
“不要这样生气好不好!捕头大人开口说话,我又不可能拦住佬。”
从袖子里拿出来的小鬼,果然面红耳赤地绷着脸赌气,就算少爷道歉,也少有地把头扭到一边。不仅如此,在仓库甩下的三只,还有其他鸣家也一个接一个地钻了出来。围成一圈的小鬼们一起向少爷发难,十叠大小的厢房里一时充满了危险的气氛。
“喂,不是正在听你们讲话嘛。喏,说给我听啊。”
话说得似乎不太对,鸣家们越来越群情激昂,纷纷跳上了一太郎的膝盖。
“我们已经没什么要说的了,都让那个捕头给说了。又和上次一样,辛辛苦苦调查半天,结果功劳全被那个捕头抢了……”
“我们本来早就要汇报,可少爷根本不听。”
“让我们调查的,难道不就是少爷您吗?”
被鸣家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数落,少爷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有,忙不迭地道歉,希望他们平静平静。这时,一个声音带笑从旁插嘴:
“少爷是人嘛,哪里懂得我们妖怪。”
看一眼房间一角,原来衣装华丽的屏风偷窥男正半蹲半坐着,从屏风里往这边瞧。
“屏风偷窥男,你也生气了吗……”
这家伙平时就不老实,现在越来越不好对付。少爷任凭鸣家们趴在自己的膝盖上,面向屏风偷窥男的方向坐好。
“我也觉得对不住你,求你饶了我吧。”
“也就是说,少爷是真错喽?”
从屏风里“哧溜”一下滑出来的这个妖怪,将白白的手搭在少爷肩上,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想要找茬儿。
“我们一直都是有用处的对不对?再稍微对我们好一点儿,难道不行吗?”
“我是这样想的呀,真的。”
“啊呀呀,是真的?这可是第一次听说。是真心话吗?”
“你不用这样怀疑我吧,屏风偷窥男?”
“如果真是这样想的,那就对了,就让我们先享受享受和少爷您一样的待遇吧。当我们喜欢的时候,也请拿些甜食来伺候我们。”
说着,屏风偷窥男就用那把颜色朦胧的暗红色扇子轻轻拍打起一太郎的脸颊来,两次、三次……少爷深深地叹了口气。
(真的是生我的气,心里不痛快啊……)
然而,少爷叹气之后,事情并没有结束。
“你这浑蛋,在对少爷做什么?”
听到低沉的声音,大家不由得回过头。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门已经打开,仁吉正探进头来,大概看到一太郎急匆匆回厢房,不放心,过来看看吧。他魁梧的身躯,令鸣家们一齐嘁嘁喳喳起来。一只鸣家从少爷膝盖上滑了下来,旁边的屏风偷窥男则摆好了架势。
“仁吉,我什么也没做!明白吗……”
已经太迟了!屏风偷窥男立刻被打飞,滚落到房间一角的书案旁。他捂着被打的脸颊蹲了下来。妖怪那美丽的衣裳,在从面向中庭的拉窗透出的柔光的映照下,显得更加华丽耀眼。而妖怪回头看向仁吉的眼神,则让少爷不禁想起了前几天黑暗之中看到的刀刃。
一太郎还有些不明白妖怪之间的力量关系。但是,长崎屋的妖怪,似乎没有一个敌得过仁吉和佐助。妖怪有人类没有的力量,相互之间的力量差别也很大。仁吉虽然看上去只是个和屏风偷窥男身高不相上下的美男子,但实际上,他是其他妖怪根本无法匹敌的实力派——至少少爷和店铺里的其他妖怪都清楚这一点。
“也不至于那样狠,把他打一个趔趄吧?”
一太郎埋怨了伙计一句,就打算起身去看趴在地上的器物妖怎么样了。然而,仁吉用一只手拦住了少爷。他眼露凶光,似乎在告诉少爷,如果不再打几顿,难消胸中怒气。
“这个草包!用扇子打少爷的头,你发疯了吗?”
“仁吉,我没有挨打呀,就这么一点点小事……”
少爷出面阻止,说的话从仁吉的右耳朵进去,却似乎消失在了左耳朵里。仁吉手腕上的力量不减,少爷动弹不得。这个妖怪平时温和至极,但在某些情况下却不听少爷的话。
“谁是主人啊?嗯?我是器物妖,主人就是我自己。”
“你个浑蛋!”
“仁吉——住手!”
抓住仁吉的胳膊,就应该能阻止伙计发怒。然而就在这时,仁吉背后,传来了屏风偷窥男的一声惨叫,紧接着是什么东西撞击的声音和拉窗撕破的声音。
“怎么了?”
回头一看,原来佐助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房间里,正挥舞着拳头呢。他一句话也不说,只顾抡起拳头将屏风偷窥男打倒在地。
“佐助,你什么时候来的?真少见,我又没卧病在床,你白天就跑过来。”
少爷和佐助搭话,想设法让他停手,但是这个大个子伙计面露凶相,翘起了嘴角。
“老爷说让我过来看看。刚才少爷不是急匆匆回了厢房吗,老爷有些担心。”
如此说来,父亲只要打开药行内厅的拉窗或者在外廊送客,就能看见通过中庭来厢房的少爷。
这时候派佐助来,真不凑巧。少爷心下着急,直想咂嘴。要同时阻止两个正在气头上的伙计,可是一太郎力所不及的。
“不管怎么说,你们两个先坐下来。我有事想问鸣家呢,所以现在能不能安静……”
“还不——行。”
佐助一边说,一边将手腕高高地举了起来。屏风偷窥男被抓住脖颈,举在空中,痛苦得面部扭曲,大口喘着气。
“因为这家伙还不知道反省呢。”
“我为什么要反省啊?!”
话说一半,嘴还没闭上,就重重地飞过来一巴掌,紧接着又是一巴掌。一太郎见力道实在太猛,就急忙放开扭住仁吉的手,奔上前去。这次轮到能够自由活动的仁吉开始行动了。
少爷刚冲到佐助和屏风偷窥男面前,背后突然传来了“哧”的一声响。
顽固不化的屏风偷窥男面部开始剧烈地扭曲和痉挛。循着妖怪颤抖的视线回头望去,只见仁吉正扬起手对着衣架前面立着的屏风,马上就要将它撕裂。
“这个没用的东西,趁早把它撕了扔掉。”
说着就把手伸向了屏风。屏风偷窥男嘴里发出了撕裂什么般的声音。
“这家伙什么用处也没有,不知道刚才把少爷怎么样了呢。无所谓的,仁吉,把它撕了吧,正好烧洗澡水要引火柴。”
一太郎紧紧地咬住了嘴唇。阻止不了,两个人不听他的话。这种有些不耐烦、有些气愤的感觉,他时常体会到,而且每当这时,总有一个疑问盘旋不去。
“仁吉,你的主人是谁?”
这样一问,伙计撕屏风的手暂时停下了。
“当然是少爷啊,这还用说吗。”
“我知道你们两个爱护我,我也很感谢你们,但我却没有当主人的感觉。”
一太郎以前总以为,如此被爱护还要发牢骚,有些对不起两个伙计,今天终于把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两个刚才不论怎么劝解都不停手的伙计,现在开始侧耳静听少爷说话……
“喂,你们难道听其他人的话吗?不是我父亲吧。那难道是去世的外祖父?可外祖父已经过世十年了,奇怪……”
那么。两人到底是听了谁的命令,开始守护一太郎的呢?
外祖父?但那只是一个人说的话而已,为什么妖怪要听呢?
为什么妖怪会单单特别爱护一太郎呢?小时候说,少爷是在稻荷神的庇佑下出生的孩子等事,和御伽草子(注:广义上指从室町时代到江户时代的短篇小说,多富于虚构性、童话性和教化的意味。)一样不可相信。求稻荷神庇佑的夫妇有太多太多,但是,却从未听说生出来的孩子由妖怪来保护。
“少爷,因为我们不听话,所以您生气了吗?”
仁吉微微一笑,问道。少爷对这股压人的气势感到很吃惊,仔细一看,伙计们的黑眼珠正像猫的瞳孔一样变得细长。
(好可怕,这难道不是妖怪现出了本性吗?)
少爷平时还觉得,两个伙计绝不会这样呢……
(真想质问我吗?)
少爷翻着白眼,看着两个伙计说道:
“仁吉、佐助,你们的眼神好奇怪。”
清楚地指明以后,两人的脸色突然变得像吃了纸团一样。对视……互相点头,接着脸上就堆出了笑容,愤怒的神色烟消云散,变回了人的眼神。佐助放开抓住屏风偷窥男的手,仁吉也把手指从屏风旁边拿开。
“不管别人对我们说什么,我们的主人都是少爷啊。”佐助轻轻喘了口气,回头对屏风偷窥男瞪起眼睛说:“少爷发话说要救你,这次就饶过你。快回屏风里去吧。”
呼吸困难的屏风偷窥男一时动弹不了。佐助硬是拉着这个器物妖的脖颈,拖到了屏风前面。费了好大力气才回到屏风里的妖怪,这次和往常不同,是转过脸面向墙壁。仁吉面对屏风,甩下一句警告:
“记住,再没有下次了!”
那意思是说,要是做了看着不顺眼的事,不管一太郎怎么劝,都会收拾他。
(就是这张嘴,居然满不在乎地说出自己是主人这种混账话。)
伙计为此事再三叮嘱。少爷的疑问虽然没有得到解决,但不管怎么说,屏风偷窥男的事情总算平息,现在必须见好就收了。一太郎在房间中央的圆火盆旁边坐下,故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对了,我还有事请问鸣家呢。”
仁吉来到少爷旁边,若无其事地开始沏茶。
“鸣家,快出来。”
然而因为刚才的一阵骚乱而浑身战栗的小鬼们,怎么也不现身。
“快出来!少爷叫你们呢。”
坐在旁边的佐助发出了尖厉的声音。话音一落,小鬼们就从房间的各个角落叽里咕噜地滚了出来。
“哎呀,要是再多几个就好了……”
少爷苦笑一声,发现刚才爬到膝盖上来的那只鸣家,就将他抱了起来。鸣家虽然面目狰狞,但胆子很小。拍拍背让他平静下来,少爷就问起了杀人犯一事。
“你们也是来告诉我把木工工具卖到旧工具店那个人的事吧?”
鸣家们点点头,少爷于是接着问:
“那么就说说那家伙到底长什么样,除了衣着朴素,长相普通以外,听到更详细的了吗?”
“嗯?”
“比如说,工具店老板认为那个人衣着普通,那么首先杀人凶犯应该穿着普通人那样的和服,而不是武士打扮,对不对?”
“哦……”
听了少爷的推测,鸣家们沉思起来。仁吉在旁边说:“找这些小鬼原来不是借口,真有事情啊。”
一太郎听了,皱了皱眉。
“即便同样是普通人的衣服,也因职业不同有差异,对吧?和服可以在旧衣铺买,所以从这儿找不到线索。但是,如果住在长屋,那么箱笼里的衣服也就两三件。和服很贵,很难想象他会为了卖掉工具而特意去买新衣或换衣服。”
听到这话,少爷身边的伙计大吃了一惊。
“少爷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
少爷一太郎就算比深闺中的千金小姐还要不谙世事得多也不足为怪。他自然没住过长屋,应该连去都没去过。
对于仁吉的疑问,少爷回答说:“都是从三春屋的荣吉那里听来的。”
伙计们明白了。荣吉一家并不住在陋巷,但是他知道的事情比少爷多,他周围有很多人过着贫困的生活。荣吉认识的人也多。
“卖蔬菜的和卖菜籽油的虽然都是商贩,但打扮不同。卖菜籽油的大多系着围裙,防止油溅到衣服上。要是卖米粉糕的,就在腰上别着东西。木匠或泥瓦匠等手艺人穿的大多是短上衣,对吧?”
事实确实如此。小鬼们也许是在努力回想旧工具店的老板说了什么,都频频地歪头。然而,不知道是鸣家们想不起来,还是店主们压根没注意到和服的事情,总之,他们没有想起一件确切的事情。
“刚才还对少爷发牢骚,到了关键时刻却一点儿用也没有。”
看不上这些小鬼的仁吉说话毫不留情面,一定是鸣家刚才抱怨少爷不听他们说话的缘故。小妖怪们吓得缩小了一半。
(哎呀呀……)
少爷觉得小鬼可怜,忙抚摸膝上那只鸣家的头。鸣家眯缝起眼睛,看起来心情好了很多。看到这个,周围的许多鸣家都争先恐后地爬到少爷膝盖上。看到少爷被小鬼包围,佐助一声怒喝,把他们都赶了下去。
“你们这些家伙,少爷想问的事情你们都一问三不知,还不赶快去查!”
鸣家们的身影一下子从房间里消失了,只剩下一太郎和两个伙计。
(没必要对他们发火啊。)
但无论如何,刚才这场骚乱总算得以平息,一太郎放心地喝了口茶。
“哎呀呀,好累。又没干什么,怎么觉得有点心慌……”
刚说完,就意识到不妙,然而已经晚了。敏锐的仁吉听到少爷自言自语,立刻站起来,开始铺被子。
“别这样啊,我可没说要睡觉。”
像往常一样,伙计们根本没听进去这句话。佐助把浅筐拉到近前,拿出了睡袍。
少爷明白了,现在自己已经元路可走了,本以为好不容易能到店里去了,结果不到半日,又成了半个病人。他根本不想睡,但硬是被两个伙计夹着,穿上了睡袍,接着就不得不钻进被窝。
“太阳还这么高,睡不着啊。”
“只要躺着就行了。”
“我把白开水端到枕边来吧。读书太累了,恕我不能推荐。”
听了伙计们的话,少爷回答说:“都不需要。”
一太郎刚躺下,马上就有困意袭来。
(还不到下午两点呢,真没出息……)
每当这时,都痛恨自己的身体为何如此不中用,这样的自己可真讨厌。心底里有一种令人冒火的羞愧,然而,头却沉得抬不起来。
两个妖怪轻轻地走了,就连什么时候关的门,一太郎都不记得了。
3
接下来的两天,从鸣家和其他妖怪处,并没有传来特别的消息。
也许是因为公务繁忙,清七也没来店里。过了下午三点,白日里的店铺就像插进一段空白,出奇地闲。
这天,少爷平安无事地起了床,坐在账房里边六叠大小的房间的长火盆旁,一边吃大福饼,一边深深地叹气。
“怎么了?难道是身体不舒服吗?”
隔扇马上打开了,仁吉探进头来。
“没什么,不要紧的,只是……”
“只是什么?”
“因为吃了大福饼……”
“卡住嗓子了吗?”
“不是,只是难吃。”
“是荣吉做的吗?”
“嗯,你怎么知道?”
伙计咬住嘴唇,尽量不笑出来。一太郎将目光移向大福饼,又叹了一口气。
说到难吃,连荣吉这个名字都不想提,这个味道实在让少爷忍无可忍。荣吉虽然在意自己粗糙的手艺,在认真努力地做,但为什么做出的点心是没煮够又烧焦了的煮糖豆一样的味道呢?
仁吉把手伸向少爷面前的点心盘,拿来吃了一口之后,皱了皱眉。他徐徐从怀里掏出白纸,将点心放在纸上包好,就要出房间。
“打算把这些大福饼怎么处理?”少爷小心翼翼地问道。
仁吉回答:
“把这些给别人,我再给少爷拿其他点心来。”
从打开的隔扇的缝隙,可以看到店门外的仁吉正和一个化缘的和尚说话。只见仁吉向那个笑脸的高个子和尚指了指大福饼,那和尚就高兴地伸出手来。看来总算顺利地找到了吃点心的人。少爷松口气,端起了茶碗。
(这饼实在难吃,我都不能把它全部吃掉。)
即便如此,少爷也经常买小伙伴做的点心,并且尽可能吃掉,这也是对小伙伴和自己的一种激励。共同为一件事烦恼,也是友情的题中之义。这使得少爷和邻居家的小伙伴成为一条船上的患难之交。即便这条船是用泥做的,两人也不能下船。
“您这么说有些为难……”
店里突然传来小伙计尖厉的说话声。少爷一惊,抬起头,将隔扇打开一条缝隙,向外一看,只见小伙计正和一个打扮寒酸的男子对话。仁吉赶紧从店前的大路上跑回来,代小伙计招呼客人。
“发生什么事了?说话这么大声?”
那男子抢先说:
“这里不是有药吗?那种特殊的药,能救命的那个,把它给我……”
少爷不由得上下打量那位客人。仁吉看到此人的穷酸打扮,似乎也感到很疑惑。
长生不老药干尸,是价格昂贵的秘药。而来买药的这位男子,体格健壮,皮肤晒得黝黑,蒜头鼻子在脸中央沉甸甸占据了一大块地盘;和服上到处打着补丁,毫不在乎地掖起下摆,看上去像个走街串巷的货郎。从相貌来看,应该是个稍嫌粗蠢但为人不错的人,但只要站在他旁边,总感到针刺般不自在。
长崎屋药行药品齐全,品质上乘,价钱也公道,而且也做零售生意。大家熟悉的生药放在小袋子里,为了让店外的人也能看到,都摆放在靠墙的架子上。
然而像这样“一天的收入够不够买米都成问题”的顾客却很少见。因为即便不是买特别昂贵的东西,只要是来买药的人,就应该拥有足够的收入才对。有些药材可能一下子就要花掉男子一天赚的钱,更不要说买干尸了。这位貌似货郎的男子怎么看都不富有。
“这边请……”
仁吉将男子带到土房一角。干尸虽然确实是药材,但“本店有干尸”这种话却不能大肆张扬。
“我们店里确实备有各种各样的药材,那……珍贵药材也要相应的高价钱……”
“嗯,这个我知道。”
说着,男子就从怀里掏出了装钱的褡裢。看起来的确是个沉甸甸的蓝布袋,打开看过以后,也确实都是钱,但估计不出有多少。仁吉看了,皱了皱眉。
“不够吗?差多少?卖给我吧,求求你们了!。”
紧握钱褡裢的男子声音在颤抖。看到那副真挚的样子,仁吉想,难道家里有病人?少爷生病时一直在身旁看护,伙计的心有些软了。
“真没办法。不管怎样,我们先数一下这里有多少钱吧。”
刚说到这儿,里间传来了少爷的声音:
“仁吉,把客人带到这边来。”
隔扇大大敞开,少爷正一脸苦涩,往这边瞧呢。
看到少爷这副从没有过的表情,伙计和掌柜面面相觑。
4
“没错,就是这股香气……把药给我,快给我!”
蒜头鼻男子被带到里间。他把钱褡裢往少爷面前一放,就开始着急地催促起来。少爷也不打开布袋,只是坐在长火盆旁,看着男子开了腔:
“这位客人,恕我冒昧问一句,您家里有病人吗?”
这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进了房间,也不看人,只是毛毛腾腾四处乱瞧,听到问话,视线才回到少爷这里。
“病人?没有啊。怎么会有病人!都健康得很。干吗问这个?”
男子面露怒色,盯着少爷,似乎在愤愤地说,这家伙怎么问这种混账问题。
“干吗问?……我们是药行,来的客人大多都是家里有病人的。”
道理确实如此,男子的肩膀一下子松懈了下来。见客人重新坐好,少爷坦率地对他说:
“要是家里没病人,我好言奉劝您,别买这药了。”
听了一太郎这句话,客人又怒然作色,只是这次没有开口。
“把钱拿来做生意的本钱,或者买些有营养的东西,都比这好多了。”
干尸是稀有的秘方,都传扬是仙药,人们也都相信。但是,哪怕它有价钱的一半功效,父亲和伙计们也都会不惜花费钱财,让少爷把它都喝下去。然而,他们一次也没提过。也就是说,此药虽然价钱贵,却没有效果。
如果买主是升田屋老板那样抱着太多小金币、走路都困难的人,药行给他减点负担也不是坏事,但眼前这个人,一定是平时一点一点把钱攒起来的。即便如此,只要阴雨连绵,仅有的一点儿积蓄,也会在瞬间消耗殆尽。这种药既没有一点儿作用,也就不想从他这里赚太多的钱。
“难道因为我不富裕,你们就不把这种奢侈的东西卖给我吗?”
男子的声音显得很严厉,向一太郎怒目而视,脸上现出可怕的神色。
(对干尸还真执著啊……)
究竟是谁对他说了什么,才使他想买这种药的呢?他的蓝布袋被钱塞得满满的。
(如果把这些钱作为生意的本钱,说不定就会在不远的将来拥有几家小店面,难道他不这样认为吗?)
有雨天,也有寒风凛冽的天气,在自己的店里做生意,不用串街叫卖,难道不比买这种古怪的药好得多吗?
(但是,为什么这个男子却……)
一太郎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好,一脸为难地用火筷子在火盆里画。仁吉从旁插嘴进来:
“少爷,您的心情我明白,他既然这么想要,我们就卖给他吧。”
“仁吉!”
“如果买不到药,他一定会非常懊恼的,再说……”
(就因为这么一小块干尸,让少爷招人恨,这绝对不行。)
那意思是说,既然想扔钱,那就随便吧。
也许是对客人刚才恐吓少爷的举动感到不满意,伙计的态度变得冷淡起来。
“明白了……我们就卖给您。”
一太郎这样说,与其说是为客人考虑,还不如说是为了让伙计的心情平静下来。这一阵子惹仁吉他们生气的事情太多了,为了将来打算,少爷再也不想做那些挑战伙计容忍度的事了。
“这边请。”
钱袋里的钱虽然看上去不少,但究竟有多少也估计不出。少爷没有过目,就催促客人去仓库看货。仁吉捧着烛台跟在后面。男子在旁边嘟嘟囔囔的,好像抑制不住一样,不停地自言自语。
“没错,就是这股香气……没错!”
(香气?)
难道那个干巴巴的东西,能散发出一种从仓库外就能闻到的气味?少爷有些不解地歪了歪头。来到仓库门前,打开铁锁的时候,少爷特别注意了一下,并没有特殊的气味。店里充溢着各种各样药材的气味,生药如果不是离得很近,也很难分辨出是哪种。
实在是个奇怪的客人。
一定是人,这只要看一眼就明白。但这个男子虽然只是跟在自己后边下楼梯,却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与平时比起来,少爷今天特别不情愿到昏暗的地下室去。台阶似乎也长了两三级。难道是心理作用?
(赶紧把药卖给他,让他回去吧。)
到了地下室,仁吉将烛台放在一旁的架子上,然后迅速地打开了装干尸的木箱,从里边将那人形药材抱了出来。正想剥开那层包着干尸的薄纸,那男子的手臂突然从后面的黑暗当中伸了过来。
“您干什么?”
“是药吧?这个能救命。用这个……我就……”
男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了干尸,一点儿也没有触摸昂贵之物的感觉。
“住手!”
仁吉发出了愤怒的声音,但是男子丝毫不当回事。他握住干尸的脚不放手,和仁吉互相拉扯起来。被强拉硬拽的干尸发出了“哧哧哧”撕裂的声音,仁吉慌忙把手松开。
“这位客人,这可是很贵的……”
仁吉大声喊叫,眼看就要扑过去。然而,男子不回答,只是用两手紧紧抓住干尸,睁大了双眼。
“不对!不是这个……”
声音在微暗的地下室里回响,然后又消失了。
一太郎和仁吉一时不明白客人在说什么,大为吃惊。
“您说这不是干尸,是什么?”
“你们骗人!不是这个。不对!”
即便这样,还把他当成客人,耐住性子应对,看来这种方式大错特错了。那男子抢先一步,用手里的干尸对准仁吉的头猛砸过来。
“仁吉——”
伙计知道价钱昂贵,才没有不假思索地挡开。干尸扑在仁吉身上,仁吉哼都没哼一声就倒在了长衣箱旁边的地上。这个长相清秀,然而力量颇大的妖怪,只一下就被打得站不起来,少爷惊讶得睁大了双眼。
“这是干什么?仁吉,你不要紧吧……”
少爷惊慌失措的声音在阴暗狭窄的地下室里回荡。仁吉失去神志倒在地上,还是第一次。少爷想把伙计抱起来,跑到他跟前。而男子就呆立在咫尺之遥的地方,干尸一端在他手里折断,垂了下来。
仁吉突然被袭,眼前这个男子令人不可思议。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少爷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客人想要买药,也答应卖给他了,为什么会突然猛击过来呢?
(说我们骗人是什么意思?说不是这个,那他本来打算买什么呢?)
客人要买的东西和那身寒酸的打扮丝毫不相称。男子背后的烛台发出微弱的光亮,在微暗之中,他看起来像个影子。
这个姿态……
少爷睁大了眼睛,抱着仁吉的手开始微微地颤抖,接着涌上一阵麻痹的恐惧。
地下室里很暗,只有两个烛台的微弱光亮。眼前这位客人那朦胧的身形正变得醒目无比。少爷还记得那个暗夜之中的人影。
穿着到处都有的那种普通和服的人,三十岁左右,没有明显的特征,很容易认错的平凡的脸。
这样一个人,前几天听到过……是的,就是最近几天,是日限大人得意扬扬地告诉少爷的。而且毫无疑问,少爷还看到过。在无边的黑暗里,孔庙前的路上,在只有一点灯笼光亮的前方,看到的不就是同样一个人影吗?着实是个难缠的家伙,不高也不矮的身形,手里拿着利刃,在灯笼光的照射下,利刃闪闪发光……
(不好,这里是地下,而且我一个人也保护不了仁吉。)
抱着失去神志的仁吉的手使不出力,今天对方也拿着利刃。不要说保护妖怪了,就算想一个人逃命,也比登天还难。
(难道是为了取我性命而来?)
猜不出他为什么到了今天才来。然而,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现在命悬一线的事实都无法改变。少爷拖住伙计的身体,打算想方设法往后逃。
(鸣家,你们不在吗?我不能大声喊啊,鸣家。)
少爷目不转睛地盯着男子,一边拼命地小声呼唤小鬼。在封闭的仓库里还听得见叫喊的,就只有住在家中的这些小妖怪了。
(鸣家,快来啊!)
也许是听到少爷的小声呼唤了,面对干尸而立的客人环视了一下四周,目光又落到少爷身上。“浑蛋……”男子一边盯着少爷看,一边慢慢将手伸进怀里。
“不妙,今天也带着家伙呢。”
少爷皱了皱眉。一只鸣家从他身后的暗处现身了。看到小妖怪准备悠闲地打招呼的眼神,再看看眼前那把菜刀闪烁的凶光,真是让人心急如焚。
“着!”
短促的一声呼喝后,男子立刻行动了起来。利刃掠过了一太郎的脸。
(没砍中……)
少爷滚到旁边的地上,抬头一看,小鬼们正拼命地揪住男子的头和腿脚。虽然暂时得了救,但脚前面的一只鸣家早被踢飞,看来救兵不一会儿工夫就要被收拾得一干二净。
“鸣家,快叫佐助来!快!”
光凭自己的力量根本无法移动倒地的仁吉,小鬼们也帮不上忙。不管怎么说,只有借躲避拖延时间,等援兵来救。
“快!”
几个小小的身影消失到了黑暗中。这下虽然有了得救的希望,但剩下的就只有两三只鸣家、人事不省的仁吉,还有少爷。男子把鸣家全部从脸上掸了下来,再次面向少爷摆开了架势。
(该怎么办?)
心里干着急,想不出一个好办法。少爷没有适当的武器可用,只能尽全部力量躲避利刃。近距离仔细看,男子手里拿的似乎是一把菜刀。在烛光的照射下,一切更加清楚地显现在眼前。
(光?对了,那束光!)
少爷向鸣家指了指架子上的两盏烛台,小声说:“把它吹灭!”小鬼们马上将地下室变得一片黑暗。所有的身影都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这下一定能喘口气。)
和那天不同,这里很狭窄,即便用手摸索,也迟早会被发现,但好歹能拖延一些时间。
突然看不见了,男子似乎很恼火。只听他在不停地喊:“畜生!浑蛋!”少爷也不知道对方所在的位置,但因为声音听起来就在耳边,心紧缩成一团。就这样,时间一点点过去。
(佐助,快点来呀。)
一太郎在心里默默地祈祷,手里紧紧地握住躺在地上的伙计的衣角。
这时,突然传来“扑通扑通”的声音。
(啊呀,这是什么声音……)
“扑通扑通”的声音仍在持续,少爷渐渐地意识到,这是从上边传来的。
(上边?)
少爷突然醒悟过来,顿时浑身战栗。
(他找到了楼梯,正向上爬。)
刚才进地下室时,入口的门当然没有上锁,能轻易地打开。半叠大小的入口处,只要有光线照进来,地下室就再也无处藏身了。
(仁吉,不妙啊。快醒过来呀,仁吉!)
少爷拼命地摇晃伙计的身体,然而仁吉毫无反应。
(他能看清我在哪儿,也就是说……)
男子打开了楼梯尽头的出口。
少爷抬头一看,楼梯清清楚楚,尽头的出口处很亮。男子正站在楼梯顶端朝这边俯视,脸部虽因背光看不真切,但手里的利刃却在左右挥舞,也许是一心想喝少爷的血吧。
(他会下来……)
男子会扑过来,少爷一筹莫展。
他抓住了旁边木箱的盖子。这个东西虽不知道究竟能派上多大用场,但如果手里不握住什么,就觉得不安。
男子敏捷地下楼来。好快!——正这样想的时候,男子已经到了近前。少爷来不及考虑,急忙将木箱盖子扔出去。男子挥动手里的利刃,只一下就把盖子砍成了两段。
刚躲过男子接下来的一刀,少爷脚下就一个不昕使唤,倒在了地上。仁吉就躺在旁边。来不及站起来逃跑,因为男子站的地方比伙计还近。
(我会死掉吗?)
少爷感到恐惧,同时也被一种奇妙的心情包围了。
迄今为止,他已经有好多次险些生病死掉,然而,最终不是死在病床上,而是被人杀死,这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眼角余光看见亮光落下,菜刀正朝自己砍来……但,却远远偏离了目标。
“怎么?”
少爷起身一看,原来男子向前扑倒在地上,是被抓住了脚脖子跌例的。是仁吉。他醒过来了。
“少爷,快……”
仁吉微微抬起头,用目光示意一间开外的楼梯,那意思是说,趁他抓住男子的脚,少爷陕逃命。
少爷立刻就明白了,仁吉认为这是唯一的办法。
然而一旦一太郎逃走,眼前这个男子就必定把仁吉剁成肉酱。因为伙计看样子还不能活动自如,而男子盛怒之下可能会起杀心。如果说只要一太郎留下来,仁吉就能得救,也好,但希望很渺茫。不知为什么,一太郎觉得自己不能逃,因为仁吉对他而言,就如同兄长。
他不禁深恨自己没用。
“少爷!”
“滚开!”
男子一声怒喝,抡起了手里的菜刀。
男子向抓住自己的仁吉的手砍去。一太郎面前,飞溅起鲜红的血柱。即便这样,仁吉也不松手,男子紧接着又是一刀。情急之下,一太郎抓起脚边一个东西,拼命向男子掷过去。
撞击的声音虽然不大,但男子倒在了房间一角。仁吉那流满鲜血的手臂,慢慢软在身上。他旁边,是干尸的残片。少爷朝男子掷过去的,正是先前男子用来砸仁吉的秘药。
(会昏过去吗……至少一时半会儿不能动弹也好……)
只扔了一次干尸,少爷就有些喘不过气来。然而,事情不像他所希望的那样,男子立刻站起身来,而且手里还紧紧地握着那把一直没离子的莱刀。
(怎么会这么顽强?)
就算抱怨,男子也不会停手。他这次抱定了必胜的信心,一声不发,径直向一太郎逼近。
少爷步步后退。冷不丁,草鞋踩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对方的刀还没砍过来,少爷自己却先倒在了地上。
“啊呀……”
一太郎一时喘不过气。不能倒在地上束手就擒,他正撑起胳膊,想要挣扎着起身,手捏到了袖子里的什么东西,Ⅱ向起了“沙沙”的纸的声音。
(这个时候居然……)
装点心的纸袋还在袖子里,是给船夫和妖怪们之后,剩下的最后一袋。刚才被撞了好几次,里边的东西已经碎成了粉末。
“这个已经不能吃了。”
少爷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翻着眼珠小声咕哝。眉睫之间,正是俯视自己的男子的脸和那把似乎绝不会再失准的明晃晃的菜刀。一太郎身旁没有木箱盖子和干尸碎片,而男子缓缓地举起了利刃。
“你就把它吃了吧!”
粉末从少爷手里飞出,扑到那男子脸上,似乎进入了他的眼睛。男子发出不成声的叫喊,向后退去。他双手捂住脸,菜刀落在脚边。一太郎用尽浑身力气,伸手抓住刀柄,远远地抛到了角落里。
(红糖……真的能迷住人的眼睛吗?)
看着男子抬不起头的样子,少爷歪了歪嘴。刚才是用袖子里剩下的最后一袋点心——红糖的粉末对准男子的眼睛扬过去的。
(很疼吗?也对。就算是细小的灰尘,眼睛也无法忍受。)
不管怎么说,这次一定要设法带上仁吉,从这里逃出去。只是,自己的身体全不听使唤,瘫软得站不起来,呼吸也很艰难。也许刚才摔倒的时候碰坏了哪里。
这时,楼梯尽头闪出了一个人影。
“少爷,您怎么样了?”
是佐助担心的声音。
一太郎起初还想说“快救仁吉”,结果只发出了痛苦的咳嗽声。伙计快步下楼梯来。还有其他人的脚步声。佐助跑下来,看到捂住脸的男子,停住了脚步。
“是这个家伙打伤了仁吉。”
听到少爷勉强从牙缝挤出来的话,佐助后边的人——日限大人一个箭步跳过来,按住了男子的双肩。男子奋力挣扎。清七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仁吉,用铁棍将男子击倒在地。
(强硬而粗暴,真是捕头大人的作风啊。)
好久没看见清七,没想到他和伙计一同前来。知道自己和仁吉确实得救之后,少爷放心地舒了口气。
但突然放松下来,少爷眼前一片发黑。他再次陷入黑暗,只是这次并非有人堵住了楼梯尽头的出口。
(还不行,要是现在倒下……)
必须向佐助说明刚才发生了什么。刚才抛得远远的菜刀,也需要向大人说明。还有,这个人就是杀害木匠师傅的凶手。而且最重要的是,必须看看仁吉伤得怎么样了。
黑暗就像吹灭烛台的那一刻,转瞬之间就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