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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缘由

1

柳屋为亡灵守夜那天,同行药材铺的人很少列席。

长崎屋和柳屋在生意上有往来,因此藤兵卫前去奔丧,一太郎则被留在了家里。大家因这一连串的恐怖事件手足无措,万一有事外出,很可能会因为是经营药材的人而惨遭杀害。在很短的时间内,药材铺被袭的已达四人。前些天在两国桥被杀的那人,虽查清是堀江町天城屋的,尸体却尚未发现。

事件当中,杀人凶手不是被逮住,就是被人看到。不同的杀人犯说着同样的话向药材铺的人砍去。每个人都想要一种药。尽管对方交出小药盒,甚至钱褡裢,还是痛下杀手。另外,凶徒们都不像是会拔刀杀人的那种踏实而勤劳的男人。

种种的不可思议成了人们议论的话题,甚至有人出了瓦版小报。报上那可怕的插图,绘制得相当精细。可怜的被害人,被勾画得像歌舞伎艺人一样的人高马大的汉子切得粉碎。

上面说,也许有什么作祟。

作祟的东西找到了柳屋,就导致了柳屋的不幸。本就有传言说,有人正打柳屋的主意。柳屋因此很在意,外出的时候一定是两人以上,而主人和少主人出门就坐轿子。可以说一切行动都谨慎小心,应该不会被人袭击。然而……

少主人在店里被杀。杀人凶手是长年出入店里的园艺工。和前面三件杀人案的相同之处是,他也是个忠诚老实的壮年男子。事发之后,周围人都想不通他怎么会挥刀杀人。

2

“喂,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长崎屋的厢房,一太郎一边喝茶,一边问旁边的朋友。伙计们的怒气终于消散,荣吉被允许来到厢房。他在敞开的隔扇前面,将带来的米粉团放到小盘子里。天气很好,在洒满柔光的走廊里,刚烤好的蘸上酱油的年糕散发着扑鼻的香气。

“药材铺要是再被袭击可不得了,你要小心啊。”

“我现在再安全不过了。这一阵子除了父母和伙计,我谁也不见。”

听说柳屋的继承人在店里被杀,阿妙夫人惊慌失措。她担心有人再来袭击自己的儿子,甚至到了要看郎中的程度。即使对她说,没有两次被袭的先例,她也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一太郎本以为也许能得到许可离开厢房,但结果只得继续闭居其中。

这不是一两天的事,今后如何也无法预料。伙计们觉察到一太郎已经心焦气躁,才把荣吉叫来。这个时候,一太郎为了不惹麻烦,似乎决定忘掉松之助的事了。

“快看,这瓦版小报也太夸张了。如果袭击我的菜贩是这样一个家伙,我现在早就不在人世了。”

荣吉递过盛米粉团的盘子,接过瓦版小报看了看,脸上浮现出苦笑。

“这个杀人凶手好厉害啊,相扑的也没有他这么大个子。”

小伙伴一边大口吃着米粉团,一边奇怪地感叹起来。许是他也明白了自己适合做不带馅儿的点心吧,这一阵子送来的大多都是这种。

“从这幅画看,杀人凶手简直就像妖怪或者会妖术的人。”

“妖术?”

一太郎的视线从盛着米粉团的盘子移开,转向荣吉。

“什么?你觉得用了奇怪的招数?”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只是觉得特别怪异。”

(怪异……)

的确,在一连串的凶案当中,有太多地方令人费解。像被人轻轻抚摸脖颈的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从那天夜里孔庙前的杀人案开始,就一直持续着。本来应该继续查探,结果因为别的事情,把几个疑团忽视了。

(杀人凶手奇怪的举动……)

那天下午,一太郎陷入沉思。小伙伴回去之后,他也不把妖怪叫出来玩耍,只是一个人呆呆地望着远处。就这样,太阳渐渐西斜,凉风“飕飕”地吹进来,而厢房拉窗却大大敞开。仁吉见了,面如土色,飞速奔到近前。

“少爷,您没事吧?”

“怎么了,仁吉?马上要吃晚饭了吗?”

听了少爷悠闲的声音,仁吉紧张的肩膀一下子松弛下来。少爷安好,浑身无恙,只是心不在焉。仁吉不禁问_太郎在想什么。

一太郎把瓦版小报放到伙计面前。

“我一直在想,这一系列杀人案的真相到底怎样。”

仁吉看了看眼前瓦版小报上恐怖的插图,一脸无奈地叹了口气说:

“少爷,求您了,还是不要干预这种危险的事吧!”

“就算不想干预,不是也已经陷进去太深了嘛。这件事如果不想办法解决,母亲就安不下心来,连店门都出不去。”

少爷嘟起嘴,视线不离瓦版小报。

“而且这一连串的杀人案,也许必须由我,哦不,我们做些什么才能解决,否则可能无论如何都平息不了。”

他的视线依然不离报上那呼之欲出的杀人凶手。

“少爷,您说什么呢?”

仁吉突然开口,敏捷地抬起眉毛。一太郎则满不在乎地继续往下说:

“喂,快看,这个瓦版小报为了吸引人注意以提高销量,所以要写得这样不寻常,但这也许并不是真相。”

仁吉明白了一太郎的意思,然而没有立刻赞成,他似乎有别的想法。

“少爷的意思是说,并非只有人参与其中?”

“只能这样认为,因为怪异的地方实在太多。”

“如果凶手是妖怪,日限大人恐怕也束手无策了。因此除了我们,没人能解决这件事。”

仁吉没有点头同意。他隔着火盆和少爷相对而坐,讲起了先前和一太郎在仓库的地下室被袭的事。

“那时菜贩的举止实在奇怪。但他是个人。如果不是人,我们妖怪看得出来。保护少爷时,我们一直只注意防范人。如果对方是个妖怪,就会想其他办法了。”

听了仁吉合乎情理的话,少爷点了点头。

“我也一直这样认为。第一次看到杀人犯的那天夜里,遇见的的确是人,这我都知道,但有时候也想,会不会有别的可能。”

“什么可能?”

“我现在开始想,杀人犯们会不会被同一个妖怪附体了。被附体的人一旦被捕,妖怪就附到别人身上,因此过去连我们都想不到是妖怪。”

“也就是说,杀人是同一个妖怪所为?”

“如果这样想,很多地方就合情合理了。”

一太郎将伙计带到书案旁。案上有一方精雕细刻的砚台,上刻兔子野游图。砚台旁边有一张纸,少爷用优美的文字写下了半天以来思索的问题。

“在一连串的杀人事件当中,弄不明白的地方实在太多。我把自己无法理解的几点都列在这里了。”

一、孔庙旁,那木匠的头为什么被砍了下来?

二、菜贩为什么会因为一些细小的琐事杀死木匠?

三、为什么将偷来的木工工具细致地分类,再卖到不同的地方?

四、以前木匠师傅说过,有东西被人偷走,和这次的事情是否有关?

五、杀人凶手们究竟想要什么药?

六、为什么不同的杀人犯说着同样的话,专门袭击药材铺的人?

七、杀人犯们为什么一怒之下轻易杀死药材铺的人?

“还能想起其他的疑点吗?”

一太郎问。仁吉摇了摇头:

“吓了我一跳,原来少爷一直在想这些。”

“这些我都不明白啊。”

这些问题确实没有一个有答案。

“如果像我预料的那样,有一个妖怪参与其中的话,有几个疑问就能解释。比如说……”

少爷的话刚说到一半,就传来了叫他的声音。紧接着,“哗啦”一声,门打开了,佐助端着晚饭出现在面前。看到仁吉坐在微暗的房间里,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仁吉,原来你在啊。天黑了,点上灯如何?”

女佣进了屋。房间里的两个人就此止住了谈话。少爷一个人吃饭没有食欲,因此围着火盆摆上了三个人的饭菜。自从闭居厢房以来,两个伙计一直陪着少爷吃饭。

女佣刚离开,少爷就要开口,佐助马上阻止说:

“如果有话说,就等吃完饭以后。要是吃得不多,就不让说话,马上睡觉。”

“就因为你总这么说,调查才没有进展!真正的杀人犯会跑掉的。”

一太郎翻着白眼抱怨,佐助则把一碗盛得满满的饭递到他面前。

“少爷是想学别人的样子追捕罪犯吗?要是那样,就得吃这么多饭才行。”

结果一太郎就和干烧鲣鱼呀豆腐呀还有凉青菜战斗了半天,终于勉强让伙计满意了。等饭桌收拾干净,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之久。

少爷终于把刚才写的东西给佐助看,并说出有妖怪参与其中的想法,佐助惊讶得睁大了双眼。

“如果说不同的杀人犯说着同样的话袭击药材铺的人,是因为被同一个妖怪附体,这说得通。轻易地把人杀死,如果是人,自然相当可怕,如果是妖怪,就稍微能明白一些,因为人和妖怪的力量不同。”

“妖怪一般不会这么残忍!”

伙计有些不高兴。少爷苦笑一声。

“谁也没说所有的妖怪都残忍啊,只是人和妖怪的是非善恶标准不同,感受事物的方式和想法也大相径庭。”

“是这样吗?”

“难道你没意识到?”

听了佐助的话,一太郎不禁想,妖怪果然就是妖怪,看来今后要多留神才行。

“那么,关于木工工具的事,以前拜托妖怪们打听过。可自从杀人犯被捕,就一直没再理会。仁吉,你能不能再拜托他们查一遍呢?”

“好,我告诉他们。”

“剩下的就是,凶犯想要的究竟是一种什么药,总觉得这是最难解的。”

少爷住了口,佐助用火盆上铁壶里的水泡起了茶。少爷端起茶,还没说话,仁吉先开了口:

“我们就是弄不明白这个问题。杀人犯想要的药到底存在不存在,这一点也不明确,也说不定是幻想出来的东西。”

“想得到这种药,到了去杀人的地步,究竟是种什么药呢?”

少爷摇了摇头。“菜贩来我们店的时候,说过要救命的药,对吧?”

他突然想起这件事,就问旁边的伙计,只见仁吉正和圆火盆对眼。

“仁吉?”

“嗯?啊,因为那时候店里有干尸。”

“但干尸并不是他想要的药,他说我们骗了他,就用干尸向你砸去,对吧?”

“没错,是这样。”

“那天菜贩是不是曾说过有什么香气……”

因为是小事,所以都忘记了。和之后因被袭而险些丧命,以及卧病比起来,这简直算不上什么。然而回头一想,菜贩来店里的时候,似乎对店里有他想要的药深信不疑。

“究竟是被哪种药的香味吸引了呢……”

虽然想当面问个清楚,但无奈菜贩被抓了起来,现在根本无从查证。看到少爷沉思的样子,仁吉不赞成地皱紧了眉头。

“店里有那么多生药,气味也都混在一起,很难从中分辨出一种药材的味道。”

“嗯……是这样。”

话说不下去了。佐助抓住了这个空当。

“少爷,我有幸洗耳恭听您的想法,但马上就要过戌时了。您还没有洗澡吧?如果不洗就晚了。”

佐助一句话把少爷拉回了日常生活。

“啊呀,不好。”

财大气粗的长崎屋大大地利用钱财和交情,获得了在店内建浴室的许可。但一旦浴室起火,店铺就会被殃及,因此它作为偏房建在庭院的土墙仓房旁边。火源的管理也分外严格,就算是少爷,如果不在戌时半以前从浴室出来,也会因封火而洗冷水浴。

“我洗过了。”

仁吉说完,就送少爷和佐助出去。两人走远之后,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开始整理被褥,目光呆呆的。屋里本只剩下他一个人,然而,突然有人和他搭话。仁吉的黑眼睛变得像针一样细。

“仁吉,打算瞒少爷到什么时候呢?”

伙计慢慢转过头,眼前是那幅华丽的屏风画。妖怪今天似乎没有要出来的意思。

“你想说什么?”

仁吉的声音很低沉。屏风偷窥男在画里向后退了一步。

“别一副这么恐怖的表情好不好。关于那件事,我可没打算说什么。不过要是求我,就说不定了……”喜欢花哨的妖怪好像心存忌惮,声音越变越小,“听到刚才的谈话我才这样说。正如少爷说的那样,如果有妖怪参与其中,难道可以一声不吭吗?也许他的目标就是少爷呢。”

“你不必这么危言耸听。”

伙计的声音显得有些不高兴,然而屏风偷窥男今天却丝毫不胆怯,而是继续说下去:

“如果是你们的事,我就不管了。可是我呢,特别喜欢少爷。自从那孩子来到厢房以后,能吃好多点心,又能在一起下棋。你们记住了,担心少爷的可不只是你们!”

虽然被不客气地数落一通,仁吉却很平静。

“你虽然发牢骚,却给少爷看家,陪他打发时间,真是辛苦你了。”

说话历来都很严厉的伙计突然这样温柔,屏风偷窥男有些受宠若惊。这个器物妖眼睛滴溜溜乱转,心里平静不下来,不知该说什么好。仁吉看了,说道:

“没关系,我们说好了要保护少爷,一定会努力的。”

伙计铺好被褥,开始麻利地准备水壶和盛衣服的浅筐。他知道器物妖的视线还停留在他背上,接着说下去:

“如果可能,我尽量不对少爷说没用的。他是个温和的孩子,奇怪地……为自己的事情而烦恼,那可受不了。”

“嗯……”

屏风偷窥男少有地表示了同意。从那之后,房问里就声息全无了。到了少爷回来的时间,仁吉已经打定了主意,开始收拾火盆里的炭。

3

“少爷,木工工具的去向,都查清楚了。”

“辛苦了……好快呀。”

第二天,说是要早睡,因此晚饭过后不久,厢房就锁门了。妖怪们一个接一个聚到这里。鸣家们、前些天见到的美少年、不修边幅的和尚,还有少爷第一次见到的生面孔,总之,似乎都是伙计们熟识的妖怪。

少爷拿出白天从三春屋买来的点心招待大家,妖怪们个个心情愉快。他们把包子、米粉团、糕饼点心等一个劲儿往嘴里送。其中也有火鸟妖,虽然有脸,却看不见身体,让人不禁纳闷他把东西吃到了哪里。

喝完茶,歇口气之后,妖怪们就争先恐后地报告起来。仁吉负责主持,从一把钉锤开始,一个个确认工具的去向。原来妖怪们从接到命令就一直坚持调查,虽然也有的妖怪知道杀人凶犯被捕,但谁也没想到要停下来。

“这么快就查清了,真是太好了。”

由此,又知道妖怪的感觉和人大相径庭。

所有的木工工具——哪怕是一个细钉子都查到了下落,但是对于“为什么分开卖”这个问题,却没有一个旧工具店的人知道答案。

“店老板们都没想到卖来的工具是赃物。”

一个鸣家摇着头说,本来将一套工具一次性出卖的客人就很少,来卖一两件工具的反而不奇怪。

“也就是说,还不知道为什么分开卖?”

“少爷,既然卖掉的工具都齐了,那么木匠师傅的哪件工具被偷不就清楚了吗?”

这是一太郎思考的第四个问题。仁吉这么一说,大家的视线都聚集到了放在房中央书案上那张写着工具名字的纸上。

“锯、木锛、锥子、锉刀……”

妖怪们出声读起来。

“小木槌、钉锤、铁锤……木工工具还真难读啊。”

“钉盒、曲尺。咦?钉子都卖到不同的店里去了,分得还真细啊。”

“还有磨刀石、刨子、凿子。这就都齐了。”

听了伙计的总结,妖怪们一齐点头。

“那么,被偷去的工具是……”

“是……”

片刻之间,房间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安静。然而一太郎马上笑起来:

“不行,我根本不知道缺了什么,我连木工用什么工具都不知道。你们当中有没有熟悉的?”

“我比较熟悉。”毛遂自荐的是自称织部茶器(注:茶人古田织部(1554~1615),美浓人,日本茶道集大成者千利休的高徒,指导烧制了很多陶器,其中以茶器居多,称为“织部烧”或“织部茶器”。)的器物妖,现在他变成了一个小人,“所谓‘织部烧’,是按照千利休的弟子古田织部大人的爱好烧制而成的美浓古陶器,很贵重。因为受到大家珍爱,我才得以历久修成了器物妖……”

“你的身世就免谈了,还是快进入正题吧。”

有的妖怪心急,抱怨了一句。器物妖则回嘴说:

“我现在就在说正题啊。我品质上乘,去过古董店,发现时常有人去店里卖墨斗。”

“墨斗?”

墨斗是一种木工工具,在木材上画线用的,一般是木制,有成年人两个拳头大小。一端是手摇缠线板,摇出来的线在墨仓里蘸上墨水,然后像弹琴弦一样将棉线提起再放下,就能在木材上画一条笔直的线。它是一种非常方便而美观的木工必备工具。

“据说墨斗和其他工具不同,很多都有精雕细刻的工艺。店老板说,很多木匠师傅都想要既好用又精美的墨斗,因此经常在古董店里看到。”

“墨斗……确实没有这个东西。”

那张写满工具名字的纸上真的没有。带着众多弟子的木匠师傅不可能没有墨斗。

“如果是这样,那个木匠师傅丢掉的一定是墨斗无疑,但这和杀人事件有什么关联吗?”

“现在还不能说有关联,因为根本看不出来什么。”

仁吉的话很对,好不容易让妖怪们调查清楚了,疑团却一个也没有解开。虽然结果令人沮丧,但为了感谢精神百倍为他效力的妖怪们,一太郎慷慨地拿出酒来。伙计们也拿出不知什么时候准备好的煎鸡蛋和鱼糕。妖怪们心情大好。

只要少爷说一句“辛苦”,妖怪们就心满意足了。从他们内心来讲,对死多少人全无兴趣,有的妖怪甚至说:“这一百五十年之内,死的人比过去少多了。”

酒过一巡,大家纷纷夸耀起自己的功劳来。其中一位变化成老妪模样的蛇骨婆婆,一边高兴地喝着深杯里的酒,一边讲起了刚想起来的一件事。

“我发现卖钉锤的那家店里就有一个可爱的墨斗,做工很精巧……上边似乎雕有一只人手。花纹精细丰满,无疑是个上等墨斗,但遗憾的是,它的底部大大地纵向裂开,不能当工具用了。”

“那个我也看到过,在发现凿子的店铺里。雕上去的是一只左手吧?”

裹一身破衣服的野寺和尚说完,一只鸣家也接过话茬。

“我也知道那个墨斗,就放在从菜贩手中买进锯子的那家店里。”

鸣家一边大口喝酒一边接着说,和古旧的旧工具店一点儿都不相称的那个精美工艺品,卖得很便宜。有的客人见了,很惊讶,店主就把裂开的墨斗底给人看。

“真是可惜,那可是手艺人倾注全部心血制作出来的,看起来年代相当久远,要是顺利,过不了多久,就能变成器物妖了。”

“但损坏到那个程度,很难变化了。”

少爷看着兴兴头头喝酒吃菜的妖怪们,歪了歪头。仁吉注意到的时候,少爷拿着深酒杯,脸色通红,看来已经喝了不少。

“少爷,您什么时候喝了这么多?”

“只是尝了一点点。对了,仁吉,器物就算经过百年,如果坏掉就成不了器物妖吗?”

“是这样的,少爷。一般的工具都想成为妖怪,但是只要坏掉,就无论如何也成不了器物妖。”

答话的是喝醉了的火鸟妖。他此前好像要引起大家注意一样,总在屋顶飘飞。看到仁吉点头,少爷吐了一口气,陷入了沉思。

“喂,刚才是谁说看到裂开的墨斗的?”过了一会儿,少爷才开口问。

“是我。”

“我也说了。”

“是我提起来的。”

三个妖怪踊跃回话。少爷于是问他们有没有看到墨斗的买主。

“没有,我看到的时候,只是放在那里。”

“我也不知道。”

只有一个鸣家点了点头。

“我注意到那个墨斗,是因为有个客人被便宜的价钱吸引,正准备买。他说,他不是木匠,不当工具用也无所谓,可以做装饰,就买了下来。”

“那人什么样?还记得吗?”

“三十到四十岁之间,是个壮年的手艺人。”

“既不是木匠,那他是做什么的?”

似乎顾客和店主谈了很多话,鸣家立刻回答说:

“好像是个园艺工。”

听了这话,不仅仅是一太郎静静地屏住了气,两个伙计也想到了什么,面面相觑。

(袭击柳屋少爷的是……出入店里的园艺工。)

这是偶然吗?一太郎认为杀人凶手们都被妖怪附体,而最早被杀的木匠师傅丢了墨斗,买去底部裂开的旧墨斗的人,让人想起第四个杀人凶手——园艺工。

一太郎向抱着酒壶的妖怪说道:

“喂……蛇骨婆婆和野寺和尚,有件事想求你们帮忙。”

“哎呀,什么事啊?”

正喝得起劲的两个妖怪转过脸来。少爷说:

“我想知道把裂开的墨斗买走的都是谁,你们能帮我查一下吗?”

妖怪们好像还没喝够,顿时不高兴起来。少爷笑着说:

“现在去调查,店铺都打烊了,明天再说吧。”

这样一说,妖怪们马上精神起来,向少爷保证:“交给我们吧,一定查个水落石出。”说着捧起深酒杯。酒席上的气氛因为喝酒和吹牛皮重新变得热烈起来。一太郎退到房间一角,小声问两个伙计:

“你们俩有什么看法?”

“在推理之前,还有一些事必须知道。”佐助像是自言自语一样说,“首先要确认被杀害的木匠师傅的墨斗,是不是就是这个底部裂开的墨斗。这只要问问木匠师傅的妻子就能知道。”

“让日限大人去问吧。这阵子少爷没出店门,他很担心,会时常过来看看。”

“是啊,等他过来就……”

如果墨斗是木匠师傅的,如果杀人凶犯们都买了裂开的墨斗,那么问题就出在工具上。

妖怪们越发兴奋起来。如果在平时,少爷或伙计总会站出来说话,然而今晚谁都不出面阻止,他们只是凝神沉思。桌上一片狼藉。

4

虽然只能在家干等,但仅过两天就有了消息。

“少爷比我想象中健康多了。这阵子总在房里待着,我以为少爷身体又不好了呢。”

和暖的阳光洒满庭院,实在是令人惬意的好天气。捕快清七在药行内厅打开的纸窗内坐定。他说,木匠师傅的墨斗上刻有一只很大的左手。

“你们为什么会关心墨斗呢?”

“和少爷谈论杀人案的事,就说到了木匠师傅被偷走的工具。真不好意思,让大人您打听这么无聊的事。”

仁吉一边解释,一边端出一个大点心盘。做点心的人像是有些急躁。今天的熬炼点心是花朵形状,上边装点着切成四角形的闪亮的琼脂。

“哦,这不是八仙花吗,看了都会使人心情安静下来呢。”

清七虽口中说有情趣,但第一块点心两口就吞了下去,紧接着又把几块塞进嘴里。他一边说,一边若无其事地提醒一太郎。

“少爷被袭击过,所以关心近来的杀人案,这我理解。不过别想太多,对身体不好。”

少爷听话地答应了,清七笑着打保票:

“讨厌的杀人案虽持续了一段时问,但杀人犯已经被捕,不幸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照例拿出钱和甜点。日限大人抱着回去了。之后,又准备好了酒壶和烧干鱼。当然不能把妖怪叫到内厅来,因此三人退回了厢房。

“我调查的那个店里的墨斗已经卖出去了。买主是个年轻男子。旧工具店老板说,那男子身穿短上衣,看不出来是木匠还是泥瓦匠。”

野寺和尚接上蛇骨婆婆的话,开了腔,他一副想赶快说完喝酒的样子。

“我去的那家店,买走墨斗的是个头发斑白的老头。据说他在伊势町有个卖杂货的小店,时常会买一些不太贵的旧工具。”

“是吗……泥瓦匠和斑白头发的老头……”

应该说是不出所料,裂开的墨斗果然都到了突然杀人行凶的三人手中。本来是被杀木匠的所有物,然而短短一段时间内,就牵扯到了四个行凶之人。

“不像是巧合。”少爷说。

伙计们也点头同意。

两个妖怪得到奖赏,高兴地走了。一太郎和伙计们在厢房的火盆旁坐定,开始分析刚才得到的信息。

“我觉得墨斗是附在人身上行凶的罪魁祸首,你们觉得呢?”

对于少爷的话,仁吉没有爽快地赞同,那表情就像在吃发了潮、怎么也咬不碎的饼干一样。

“墨斗的确可疑,但妖怪们并没有说坏墨斗变成了器物妖。如果不是妖怪,怎么能附在人身上呢?”

“我听了大家刚才的话,又产生了新想法,虽然没有证据……希望你们听我讲。”

说完,一太郎开始从头讲起:

“我觉得,事情还是因菜贩对孩子的慈爱而起。”

菜贩长五郎想让儿子过上更好的生活,就想到拜托木匠师傅收儿子为徒,但对方人手已够,长五郎被断然拒绝。

“想一想,长五郎会不会就是那个时候把墨斗偷走的呢。他觉得受到了轻视,怀恨在心,于是就偷走木匠中意的旧墨斗作为报复,之后,或者不小心弄坏,或者故意亲手弄坏……既然已经损坏到无法修理的程度,大概是故意弄坏的。”

丢了工具的木匠师傅想到菜贩曾经来过,于是就让菜贩还回来。但菜贩因愤怒至极,把墨斗弄坏了,没办法还,就把木匠叫到了人迹罕至的孔庙的土墙旁边。

“干吗这么费事呢?到他家里道声歉不就行了嘛。”

对于佐助的疑问,少爷叹了口气。

(荣吉虽然说我不谙世事,我看比伙计们倒还强一些。)

“因为菜贩把工具偷走,怎么好意思在人前说出口呢?再说墨斗是工艺精细的上等货,就算底部裂开,也能拿到市场上出售。就算说要赔偿,要出的钱对于收入微薄的菜贩来说,也是个大数目。”

毫无疑问,两个人谈话不太顺利。但开始并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木匠的头被砍下来的地步。一太郎觉得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墨斗。

“墨斗很古很旧,甚至已经附在几个人身上,或许他已经变成‘半妖’了。然而,就在马上就可以完全变成器物妖的当口,它被残酷地弄裂了,因此十分懊恼。”

于是这个半妖就像火山爆发了一样。

“爆发?是发疯了吗?”

“不是偶尔会有妖怪因为看到血或闻到血腥味,做出一些异常的举动嘛。如果坏墨斗成为半妖,你想会怎么样?”

“这只是推测,谁也没目睹现场。”

见佐助有些不服气,少爷接着说:

“木匠被杀当晚,我遇到了手拿一把沾满鲜血的利刃的菜贩。那时候,菜贩也许已经被半妖附体了。”

菜贩找木匠谈话,是带着利刃去的,话不投机,就动了刀子。也许只是让木匠受了一点小伤而已,但是半妖闻到血腥味,失去了控制,他为了发泄不满,附在菜贩身上,将木匠杀害了。

“后来我逃掉,那个家伙很恼火,一怒之下,就把木匠师傅的头砍了下来。”

如果是人,会踌躇一番,然而妖怪的感觉不同。

“如果是这样,事情不就解释得通了嘛。为了不暴露身份,墨斗指挥菜贩将工具分别卖到不同的地方。可接下来的问题就令人费解了。那家伙不断地杀人,不像是为了木匠而求药。没有成为器物妖的家伙为什么会连续杀人呢?”

少爷喘了口气,思绪似乎中断了。佐助立刻拿起火盆上的水壶沏茶。一太郎就着浓茶,把烤年糕片陆续扔进嘴里。

这时,仁吉开了口:

“如果少爷说的是对的……我觉得好像很对……那么一连串的杀人事件,过不了多久就会平息了。”

“为什么?”

一太郎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佐助解释道:

“因为那个家伙成不了器物妖,力量不强大,也不能持久,过不了多久,就会变回原形,成为普通工具了。”

“是吗?”

一太郎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妖怪的世界也有相应的法则。

“在杀人事件平息之前,就请少爷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吧。屏风偷窥男,你会帮忙吧?我们不在旁边的时候,少爷就拜托你照看了。”

“哎呀,是拜托给我吗?还真少见啊。”

喜欢花哨的器物妖和伙计们关系不睦。从房间角落里传出来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断然拒绝,但他到底答应了。可少爷却急了。

“为什么偏偏今天变得友好了呢?!”

“那我们就回店里了,要乖乖地休息。”

“等一等,我还有事情要问呢。”

“什么事?”

“那个半妖到底想要什么?如果不是为了救木匠,那不惜连连杀人都想弄到手的药,究竟是什么呢?”

“这个可不知道。”

“我们不管别的,只要少爷平安无事就好。”

轻松地说完之后,伙计们就出去了。少爷一脸可怕的表情,“咯嘣咯嘣”地咬起了剩下的烤年糕片。

“有些不妙,那个半妖,难道在找那种药?”

“也许是。他是从哪里听说我家有药的呢。”

“只要有这个药,那个家伙就能顺利地变成器物妖了吧?”

“多半……有药就可能。”

伙计们出了厢房,却不去店里,而是在不太引人注目的三号仓库旁说起话来。

“也许那个半妖没有多少时间了。只要他嗅到气味,说不定就会不顾一切地扑过来。”

“如果附在人身上到这里来,可就糟了,还是严加防范为好。”

响起了“咯吱咯吱”的声音,还以为鸣家会现身,结果什么也没看见。庭院里的树木晃动了一下,树干上一个满脸是毛的东西露了露头,也马上消失了。两个伙计点点头,互相道别之后,就各归其位了。

5

(杀人凶手想要的无疑是一种药,因此才专门袭击药材铺的人。但问题是那个半妖想要什么药,却根本想不出来。)

少爷照例被关在屋子里,不让出门,因此很不高兴。屏风偷窥男上次答应了伙计们,少爷也怄着气,不和他下棋。

(菜贩确实说过有什么香气……那么长崎屋也许就有这种药。)

少爷闲着没事就思考这些问题,但始终不得其解。那个半妖想要的,无非是一种吃下去就能变成真正的器物妖的神奇的药。但这种妖怪用的特效药,药材铺怎么可能有呢?

“少爷,荣吉来了。”

佐助的声音从门那边传来。小伙伴立刻出现在面前。他像往常一样提着一个点心包。佐助赶紧沏好茶以后,就回店里去了。似乎有船进港了,船行的伙计很忙。

“看来还是不让你出门啊。”

小伙伴今天带来的礼品是撒满黄豆面、浇上红糖汁的年糕。

“这不是做得挺好的嘛。”

一太郎坐在火盆旁,眼望着外边的走廊,肯定地说。荣吉看着少爷吃东西的样子,悄悄地凑过去。少爷不觉看了一眼屏风。

“一太郎……我一直犹豫该不该说。”

看样子虽然很难开口,却又忍不住。一太郎问:“是哥哥的事?”小伙伴马上点点头。

“因为被大家严厉训斥了一番,所以这件事是不是不准说啊……”

“说吧,不用在意。”

“我虽然被警告说,以后不要再管松之助的事,可心里还是记挂。我一直偷偷地暗中观察,现在松之助遇到大麻烦了。”

“发生什么事了?”

荣吉说,松之助当学徒的木桶店东屋有两个孩子,也就是已定为继承人的儿子和一个比他小两岁的妹妹。发现妹妹喜欢松之助,店主家起了争执。

“我说这话可能不太好,但东屋的少爷真是个不太能干的人。正因如此,如果妹妹和一个能干的伙计结合,儿子很可能就要交出继承权,退居在家。女主人既疼爱儿子,又希望给女儿找个更好的婆家,所以对松之助看不过眼。说白了,松之助马上就要被撵出来了。”

“怎么会这样?要是被赶出来,哥哥可怎么办呀?”

“哎,还好年轻力壮,只有到荐头店找份工了。反正养父家里是不能回的。”

这真令人放心不下。父母靠不了,又要被赖以糊口的店铺赶出来,孑然一身,命如浮萍,无依无靠。一太郎站起身,打开放在房间一角的小衣柜,取出了钱褡裢。

“荣吉,一旦被发现,就要被训斥了,但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没问题,这件事本来就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

小伙伴爽快地答应了。于是少爷拿出了二两银子包在纸里,递给了荣吉。

“有了这些钱,他也许能暂且有个安身之处……啊,但是不明底细的陌生人给他钱,他会不会不接受呢?”

少爷于是在纸上写了短短的一行字:木桶店东屋松之助亲启,船行长崎屋,弟。

看了这行字,荣吉面露不安。

“这样行吗?他说不定会找到店里来,到时又免不了一场大乱。”

“就算会这样……我也不能袖手旁观啊。荣吉,总给你添麻烦,真过意不去。改天我一定好好谢谢你。”

“好,我等着。”

小伙伴迅速出了房间。一太郎只有远远地目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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