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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猫婆婆 茶巾鸡蛋

1

长崎屋的少爷正在厢房里吃过了点的中饭,两位伙计则在两旁用奇怪的眼神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少爷吃饭的样子。

「少爷,您这是怎么了?吃得这么快,简直不敢相信!」

「是呀,这阵子没病得起不来,也不咳嗽,身体好像完全恢复了!」

少爷面带微笑地说,还想要第二碗。看着眼前的空饭碗,手里拿着饭勺的佐助一时间忘记了盛饭,表情也僵硬起来。

「平时充其量也就半碗。真的不要紧吗,少爷?要不要叫源信先生来?」

听了这话,少爷脸上现出一丝苦笑。

「仁吉、佐助,你们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就因为我多吃了点饭,就叫郎中来吗?你们不是说,每天都要多吃一点儿吗?饭菜好吃,难道不是好事吗?」

「这……说得也是。」

佐助盛饭的动作依然很僵硬。热腾腾的饭盛好后,少爷又大吃起来。

位于江户城头号繁华街通町上的长崎屋,是一家经营漕运和药材的大商家,也是江户十大特权大商家之一。少爷一太郎今年十八岁,是长崎屋的继承人、众人百般疼爱的公子。

温和的家仆,更加温和的伙计们,加上更加更加温和的父母——把所有出售的砂糖加起来,或许都不如这些人的疼爱甜腻——少爷就是在这些人的保护之下长大的。其中有个原因,少爷从出生到现在身体一直很虚弱,一不留神就可能染上疾病,断送性命。

然而这几天,少爷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身体一下子好了。今天也一样,把一盘雷豆腐——把打碎的豆腐放在香油里炒,然后放入葱段和萝卜泥——吃得精光,连咸菜丝和放了油炸豆腐的酱汤,也吃得津津有味。

「这家伙有点奇怪呀。莫不是要发生大地震或富士山爆发之类灾难的前兆?」

冷不防,从靠在屋子一角的屏风处传来了说话声。不大工夫,艳丽的屏风画中的男人倏地滚了出来。看到这么奇怪的事,少爷却丝毫不慌张,仍旧吃饭;两个伙计更是沉着,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原来,在长崎屋有个秘密,许多妖怪在这里出没。这都是因为少爷的外祖母阿吟是一个叫皮衣的大妖怪。而两位伙计,实际上都是妖怪所变,一个叫犬神,另一个叫白泽,是少爷的外祖母担心少爷身体弱,派到长崎屋照看他的。

刚才从屏风里滚落出来的,也是早就熟识的妖怪——喜欢花哨的屏风偷窥男。他站在少爷旁边,满面狐疑地盯着少爷的饭碗。从屋顶的角落里咕噜噜滚下来的长相狰狞的妖怪鸣家,也都爬到了少爷膝盖上。

「这个样子吃饭,恐怕坐在这里的,不是少爷的真身吧?」

「有可能是妖怪变的。」

「这可不得了,必须马上查清楚!」

少爷正吃到一半,鸣家们为了验明正身,开始拉扯少爷的身体。

这些小妖怪身长只有几寸,可一旦被他们抓住了手,再加上脸颊被撕扯,萝卜泥就别想吃了。少爷最后忍不住哭笑不得地抗议:「哎!住……手啊!疼……好痒……啊!」

「快住手!你们想把少爷拉成扁年糕吗?」

佐助发拳猛击了一下柱子。随着咚的一声响,整个房间开始剧烈地晃动。鸣家们吧嗒吧嗒地从少爷身上滚落下来。

「嗯,好像的确是少爷的真身。那为什么身体突然变好了呢?」

听到屏风偷窥男这样问,仁吉龇牙咧嘴地笑道:「前几天给少爷喝了用河童壳和大海蛇皮熬的药,或许起了作用。哦,也可能是那之前腌了千年的梅干和目目连(注:目目连,一种传说中的妖怪。雨夜的时候,在窗户、门或者墙上出现一大片排列规则的眼睛,由此得名。)的眼珠起了作用吧。」

「我真喝了那些东西?」

少爷吃惊地停下了手中的筷子。

「可都是很难弄到手的好药啊!」

「话虽如此……」

少爷嘟嘟囔囔地说着,却没停下吃饭。仁吉越看越高兴,瞅了一眼桌上的饭菜,却不由得轻轻皱了皱眉头。有一个菜,一直没有动过——

茶巾鸡蛋。

茶巾鸡蛋就是把鸡蛋打在纸上,折起纸的四角,系上扣子放在水里煮的食物。煮熟后将纸取下,滴上酱油,或是撒一些海苔片,或是浇上卤汁,撒一些肠浒苔。无论哪种都是少爷喜欢吃的。

在长崎屋,给身体虚弱的少爷吃茶巾鸡蛋,总要换换花样。而今天,鸡蛋上居然满满地撒了一层白砂糖。

世上确实有把砂糖撒在茶巾鸡蛋上的吃法,《万宝料理秘密箱》前篇,别名《鸡蛋百珍》的书中就有记载。负责长崎屋膳食的阿曲很中意这本书,它也很受大家的欢迎。

可少爷最讨厌这种吃法。首先,少爷饭菜中砂糖的分量非比寻常。菜碗中堆起白色的小山,想要吃鸡蛋,还要在山中间挖个洞,把鸡蛋翻出来。

「我不是一直说,别把鸡蛋弄那么甜嘛。看今天这个,简直像砂糖富士山,总不能和饭一起吃吧。」

尽管少爷发牢骚,想法和爱好与凡人都大不相同的仁吉和佐助,却一本正经地一个劲儿摇头。

「为什么呢,少爷?您不是喜欢吃牡丹饼嘛。」

「佐助,不是这个问题。」少爷没有边喝酱汤边吃牡丹饼的习惯。「我觉得这种吃法很奢侈。而且,砂糖很有营养呀。」

另一个伙计仁吉端着小钵劝少爷吃。少爷满脸无奈,轻轻咬紧了牙关,好像面前的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吃的东西。然而,仁吉怎么也不肾把盛着鸡蛋和砂糖的勺子撤回去。

如果不吃,说不定伙计们真的会派人请源信先生来。

郎中一来,父母就会小题大做地闹个不停。好不容易身体好了一些,要是再被扔到被子里,就不妙了。

「知道啦……我吃还不行吗,可砂糖能不能再少点?」

仁吉微微一笑,还是把那小山一样的砂糖塞进了少爷嘴里。少爷无奈地咬了一口,只听「嘎嘣」一声脆响。

「咦,什么声音?」

少爷张大嘴巴,伙计们向里观瞧。只见少爷的舌头上,有一个大拇指尖大小的金块。

「几天前长崎屋推出的新药长灵丸卖得真红火,都排成长队了。」

「船行那边也不错,这回常磐号带来的货物,比如柑橘和海带都特别好卖,赚了好大一笔呢。」

「前几天买的那个小旧衣柜,里边居然有金子。」

午饭过后,厢房起居室的正中,放着刚才发现的金块。少爷和妖怪们围金块而坐,细数起了近来发生在长崎屋的一件件奇事。

「哎,衣柜里发现的那块金子怎么办?原来可是放在一个旧包裹里的。」

「给少爷当零花钱不就完了。跟金子比起来,我们少爷的身体变好才令人惊喜呢。」

对仁吉说的话,佐助点头表示赞同。

「这件事,我觉得非同小可,恐怕另有原因吧。」

「那就是有能带来好运的『福神』暗中相助。可这『福神』到底是准呢?真想弄个明白。如果是『福神』保佑少爷身体变好的,真想让他永远也别离开。」

伙计们一脸认真。接着,大家讨论起有没有新到手的东西啦,有没有什么变化呀,说了半天,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少爷,您最近有没有捡到钱或护身符之类的东西?」

「有没有救过乌龟性命,或者把鸟贩子卖的麻雀买来放生?」

「有没有救过诚恳老实的妖怪?」

「你们干吗都来问我?就拿救妖怪来说,没救之前我怎么知道它是不是诚恳老实呢。」

少爷叹了口气,对所有问题都摇头否定。然而,他突然又像想起了什么,低低地「啊」了一声。

「我前几天捡了一样奇怪的东西。哎,你们不也都知道吗?」

听少爷这么一说,坐在旁边的两个伙计面面相觑。少爷拿起榻榻米上的金块,露出了笑意。

「光想着能带来幸运的,所以一时想不起来。我哥哥相亲的时候,我不是把金次捡回来了嘛。」

「啊,就是那个寒酸的男人呀。」佐助说。

「寒酸?说他寒酸还算客气的。」

鸣家们从旁插嘴。这样说不无道理。金次虽然有个好名字,但似乎和世间的幸运、金块等大凡令人欢喜的东西,都联系不到一起。

2

「少爷,俺可不是什么『福神』。」

「唷,金次,难道不是吗?」

少爷自己也不相信金次真是什么「福神」,可不管怎样,先问问情况再说,于是把金次叫到了厢房。金次是前不久从海苔店大村屋搬到这边来的男仆。

「如果俺真是『福神』,就不会被原来的店家解雇了。俺原来在的大村屋,老板夫妇相继去世,顶梁柱一倒,日子就难熬了,穷得都揭不开锅。那家店恐怕也没有什么『福神』保佑吧。」

「是吗?说得也是。」

坐在廊上嘿嘿傻笑的金次,长相寒碜。

瘦骨嶙峋的身形,肋骨根根分明,脸和贴上人皮的骷髅没什么两样,望上一眼都会让人觉得不舒服。搬到长崎屋之后,虽说一个劲儿地给他吃好东西,可就是胖不起来。看到少爷担心,乳母阿曲鼓足了干劲,用美味可口的东西轮番轰炸,可就是不见成效。

这还不算,佐助和仁吉那些上等的旧衣服都给他穿,可再好的衣服穿在他身上,都像披了一身烂补丁。是四十岁还是五十岁,也分辨不清,走起路来,俨然一具枯朽已久的木乃伊。

「那么『福神』果然不是金次了。」

伙计们有些失望,但这原在意料之中。别说是「福神」了,店里人都说,他连个仆人的用场都派不上。所以虽说是刚来的新手,却着实清闲得很。

「『福神』没准根本就不是人呢,再说,哪有那么容易就能找出来的。」

少爷笑着把佐助准备的那个盛有焦皮咸烧饼的点心盘端在手里,拿了一个烧饼,也招呼金次吃,然后,很随意地向金次问起大村屋的事来。

月初的时候,海苔店大村屋说,想招少爷的哥哥松之助为女婿,还请了个媒人来说媒。少爷对这件事一直饶有兴味。

「对了,金次,听你刚才的意思,好像大村屋的生意做得不顺呀。这种时候还有心情办婚事?那可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这门亲事是俺们小姐提出来的。小姐有一次在路上被一群小流氓纠缠,幸好松之助少爷经过,把流氓吓跑了。小姐心里很感激呢。」

「……原来就这么点缘分,难怪我哥哥都不记得了。」

上个月松之助收到对方寄来的情书,一时没明白怎么回事。

照金次的说法,想和松之助定亲的大村屋走上末路,是在前年老板夫妇相继染病去世之后。

「老板的哥嫂嫂说两个女儿没人照顾,趁机占了店铺,可做海苔生意完全是外行。」

两口子对做生意一窍不通,对掌柜也指手画脚。许多伙计都辞工不干了,大村屋渐渐没落。

「俺本来想,起码要坚持到最后,可相亲那天,不是被炒鱿鱼了吗?」

一只手端着茶杯的金次嗤嗤地笑起来。前些日子,大村屋的小姐和松之助相亲,没想到很不顺利。金次就是那时从大村屋到长崎屋来的。

少爷回忆起整件事情的始末,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

「呀,少爷您笑了。那天相亲真的很奇怪,难道您事先已经知道了?」

「只是推测而已,没有证据。」

少爷开始讲自己的推测。

正在这时,一个药行的小伙计一路小跑来到厢房。仁吉马上站起来,问有什么事情,之后,就陪小伙计到店里去了。回来时,他带来了管辖通町这一带的捕头。

「这不是日限大人嘛,好久不见啊。」

这位和长崎屋很熟识的捕头,最大的爱好就是吃甜食和吹牛,还喜欢人家往他袖子里塞金子包。他经常为这个来少爷这里。少爷照例热情地张罗他吃烧饼。奇怪的是,这次捕头一点儿也没动。

「今天我有点事想问松之助。在店铺那边说话不方便,就把他叫到这边来了。还有……最近是不是有一个叫金次的仆人,到长崎屋这边来了?」

「您说的那个金次就是俺。」

捕快循声向厢房角落望去,随后掖起了印有方格花纹的和服下摆,一脸严肃地对着金次。

「大人,有什么不对吗?金次和家兄……还是大村屋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捕头踌躇了片刻,开口道:「横竖这件事是瞒不过去了。」

这时,外边响起了脚步声。许是松之助朝这边来了。

「是这样,今天大村屋的小姐死了。」

「什么?」

金次发出了尖锐的惊呼。紧接着是松之助那生硬的语调。

「阿秋死了?」

虽说感觉亲事有点没头没脑,可提亲对象突然死了,多少有点愕然。

「是啊。」

这时,少爷插进话。

「大人,阿秋死得有点莫名其妙啊。兴许是被人杀害的吧。莫不是十天前,发生了什么事?」

听了这话,清七脸上突然闪过一丝惧色。阿秋是昨天死的,而她的确是在十天前病倒的。

「你怎么知道的?该不是有什么线索吧?」清七问。

仁吉在旁边不怀好意地笑着。「捕头大驾光临,神情恐怖,也不吃烧饼,肯定是出了大事。」

「说十天前,是因为那时哥哥和大村屋的小姐有次奇怪的相亲。」

少爷开始讲起相亲一事。那是酉日庙会那天发生的事。

「哎哟哟,这不是长崎屋的大老板吗?」

神社内正举行庙会,人声鼎沸。酉日庙会于每年十一月在浅草的大鸟神社举行,是为了感谢神灵的保佑,祈祷来年开运、消灾和生意兴隆的活动。

在这里听到人搭腔,以店主藤兵卫为首的长崎屋一行都转过头去。嘈杂的人群中,在挂满了竹耙形吉祥物的地方发现了一张熟悉的脸,藤兵卫皱紧眉头,迅速瞥了松之助一眼。打招呼的是先前给松之助说媒的媒人。

「在这儿遇上几位,真是缘分哪。」

亲事早就拒绝了,可媒人还是眉开眼笑地套近乎。她叫秋月,是个教作俳谐(注:俳谐,兴起于室町时代末期,是一种以浅近、滑稽为宗旨的连歌。)的先生。

由于有把聘金的十分之一给媒人的说法,因此,与作俳句相比,秋月更多的是为做媒的事到处奔走。今天她也煞有介事地领了一帮人来。长崎屋又没拜托她说媒,她倒自己介绍起来了。

「这位是前些日子说的大村屋的小姐。旁边那位是小姐的伯父。」

听到这话,藤兵卫眉间的皱纹又加深了一层。小姐穿着华丽的长袖和服,连在旁边照顾服侍的伯父母的装束,就参加酉日庙会来说,也过于隆重了。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偶遇。

在神社旁边的茶摊相亲并不稀奇,可这样的事一般都是两厢情愿,像今天这样,已经被拒绝了,又硬要前来,真是闻所未闻。

媒人的意图,是无论如何让两个年轻人见上一面,这从后来事情的发展就能看出来。如果双方都中意,一拍即合也是有可能的。

松之助是藤兵卫的私生子,现在在长崎屋当伙计,而以这一身份进入长崎屋,是事先约定好的。

然而,一太郎平时都「哥哥、哥哥」地叫,一点儿不避讳,所以,周围的人都以为长崎屋把松之助当少爷对待。最近,长崎屋的人不厌其烦地猜测松之助成亲会花多少钱,藤兵卫则每天叹息不止。

「待会儿我们要去买吉祥物,我儿子不能太累,恕我们先行告退了。」

身体难得这样好的少爷和在旁边侍奉的仁吉、佐助和一个小伙计,忙跟上去拿行李。秋月急急忙忙接过话茬。

「先别忙着走啊,大村屋的阿秋可是一直都很挂念松之助啊。今天好不容易遇上了,你们这么着急……」

听她这么一说,少爷看了一眼小姐,她正呆呆地盯着长崎屋一行人看。但是,再看她的眼神,少爷不由得歪头思索起来。

阿秋盯着看的,绝对不是松之助。

「小姐,那是伙计仁吉。」

藤兵卫嘴角带笑,语气倒还温和。阿秋的脸刷的一下红了,目光立刻从一表人才的伙计身上移开,挪到了仁吉旁边那个人,这回看的,是少爷。

「……我哥哥,在那边。」

少爷指了指站在后边的松之助,阿秋的脸这回变成铁青的了。突然,响起了毫无顾忌的笑声。一看,原来大村屋一行人里一个仆人模样的男人,正咧着大嘴肆无忌惮地笑。阿秋羞得无地自容,身体微微地颤抖。

「你胡说什么,那明明是个仆人,拿我寻开心吗?」

一句话引来了许多逛庙会的人驻足观看。被这些好奇的眼神盯着,阿秋更加害臊。

「我不知道不知道,真受够了……」

阿秋哭丧着脸,也没理睬松之助,哭哭啼啼转身跑了。大村屋其他人都着了慌,急忙分开人群去追赶。媒人呆立了片刻,对藤兵卫点一下头,也转身走了。只剩下金次一个人孤零零地立着。

「啊呀呀,俺不是因为小姐认错了人才笑的。俺一开始就猜她肯定会认错人,结果果然被俺猜中,一下没忍住就……」这个长着一副惊人的寒酸相的男人,说着不明所以的话,薄极了的唇边仍然挂着一丝笑。

「呀,俺被人嫌弃了。看样子没法回去了。唉,不过店里生意不好,也没啥好留恋的……」

他马上为今后怎么办发起牢骚来。少爷看到这个被扔下的家伙,有些于心不忍,也许是他的样子实在可怜得惊人。

「父亲大人……您看,这个人就这样被店铺赶出来了,多可怜呀!我们把他叫到长崎屋,好歹给他碗饭吃,或许不是坏事。」

「的确如此。」

大村屋一行人走后,心情顿时舒畅起来的藤兵卫表示同意,金次也就正式被允许寄身长崎屋。

唯一令人疑惑的,是仍在歪头思索的松之助的那句话:「可是,那位小姐……寄给我的信上写着,她曾见过我,今天怎么就没认出来呢?」

少爷望着那些堆积如山的竹耙形吉祥物,品味着这句话,颇感有趣地笑了,然而没有答话。

3

「嗯,酉日庙会那天,有这么一件事。」

少爷把相亲的事讲完,一看清七,正坐在廊子里,抱着胳膊沉思,嘴嘟得老高。

「长崎屋诸位要去大鸟神社的话,肯定事先要和轿夫呀、船家呀什么的打好招呼。大村屋的人肯定是从谁那儿打听来的,知道你们要去。这可是让女儿相亲的好机会。」

大村屋的小姐如此心急,还说在路上一见钟情,结果连松之助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这是为什么呢?」

少爷没有立刻回答捕头的问题,而是委婉地责备起正在房间一角偷笑的金次来。

「金次,这可不行啊。你也陪着大村屋的人去相亲了,知道是怎么回事,看我们讨论不出结果,你还偷着笑哪?」

「真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捕头也惊讶地把脸转向金次。

「那天在庙会上的如果是阿秋本人,也就不会认错人了。嗨,不就是阿秋和阿牧两位小姐调换了一下嘛。她们想,既然亲事拒绝得这么干脆,长崎屋肯定记不清楚对方的名字,妹妹就替姐姐来了,所以连松之助少爷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什么?!」

屋子里的人一齐向金次看去。新来的男仆哈哈大笑起来,豪爽的声音和瘦弱的身体一点儿也不相称。

「就是这么回事,相亲之前,阿秋小姐突然病倒了。」

大村屋当然很希望和富裕的长崎屋结亲。不久就是腊月,年末盘帐近在眼前,他们不想店铺垮掉,不管怎么说都得相亲,于是阿牧把姐姐交给郎中,就急急忙忙替阿秋赶赴酉口庙会了。之后就遇到了那么尴尬滑稽的事。说到这儿,金次笑了。

「可是,阿秋小姐身体那么健康,没想到居然死了。」

捕头一双锐利的眼睛紧紧盯着眼前的男仆。

「但阿秋真的死了,死得还莫名其妙。病情本来都好转了,又突然住熟睡中断了气,这可真是……」

被大村屋解雇,一定怀恨在心,捕快于是问金次是不是杀害阿秋的凶手。金次嗤嗤地笑了起来。

「哎呀,那家店眼看就要关张了,被解雇倒给了俺一个投靠长崎屋的机会。这里生意多好,俺对阿牧小姐感激还来不及呢。」

不管怎么说,长崎屋的人都很担心骨瘦如柴的金次,所以饭菜一向供应充足,尤其是他和少爷在一起时,连午后的茶点都殷勤备至地准备。

「实在是舒坦到家了,我都觉得浑身不自在了。」

「是吗……如此说,金次恐怕不是杀人犯喽。」

捕头说完,迅速转过身来,面向松之助。

「你不是和阿牧相过亲嘛。你想成为店铺的主人,而姐姐是块绊脚石,是不是你下的手?」

少爷脸上显出了少见的恐惧,紧紧地抓住了点心盘。佐助笑着,轻轻按住少爷的手背。

「少爷,别担心,捕头大人精明能干,即使偶有判断失误,也不可能把松之助捆了带走。松之助根本就没有杀人的理由和时问。相亲的对象本就是阿秋,松之助如果真想继承大村屋,只要和阿秋成亲就行了,根本没必要把她杀了。」

听了佐助的话,少爷舒了口气,捕快却一点儿都不买账。

「如果是那样,凶手就是阿牧。她想和松之助结为夫妻,所以把姐姐杀了。」

「大人,这话就没道理了,阿牧之前连我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替姐姐相亲,结果丢了脸。为了初次见面的人,总不至于把姐姐杀掉吧。

「如果是这样……那到底是谁杀了阿秋呢?那是蓄意谋杀!虽然没有目击证人,但据同心大人推测,阿秋是被人用枕边的坐褥捂住了口鼻,窒息而死。」

坐褥上沾有头油,枕边茶盘里的杯子也打碎了。阿秋的手有一处割伤,推测是在被人捂住头部时,拼命挣扎,手到处挥舞而割伤的。

「比这更奇怪,阿牧说,一直放在阿秋房间里的信匣子少了一个。是一个朴素的木匣。」

听了这话,房里的人都歪头思索起来。少爷一边给清七倒茶,一边问匣子里装了什么。清七手里早拿了一块成焦皮烧饼。

「似乎记录的都是阿秋在别处听到、自己想到的事情。」

「为什么那个匣子会丢呢?」

仁吉抱着胳膊沉思。对于匣子丢失的原因,他没有一点儿头绪。捕快也是同样的姿势,只是他不明白就说不过去,所以格外使劲地抱着胳膊。他一定希望有人站出来坦白,然而面对这谜团重重的案子,也只能一个劲儿地低头叹息。

「那您应该不会再怀疑我哥哥了吧?」

少爷想确认,捕头却闭口不答。

(这家伙……如果一直拖着,可有点不妙。)

鸣家们面露狰狞,向捕头逼近,似乎对他没有回答少爷的问题,大为不满。如果鸣家们开口,就会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但人一般听不见。他们或者骑在火盆上,或者蹬在书案上,悄悄地把手伸进清七的袖口或怀里,从里面把钱袋呀、褡裢呀、烟盒呀什么的拽出来扔在地上。

「哎呀,怎么掉出来了?」

捕头以为是不小心掉出来的,赶紧伸手去捡,可刚放回去,又立马被鸣家们拽出来,怎么也收拾不利索。没过一会儿,捕头难为情地站起身来。

「我差不多该回去了。要是有什么新线索,马上通知我。」

捕头大人果然是员干将,那么大一个点心盘里的咸烧饼全部被他消灭干净了。松之助也回店堂去了。厢房里,鸣家们还很有食欲,久久地绕着那个空点心盘转来转去。

看到这种情形,少爷苦笑一声。

「点心好像不太够啊,那就去三春屋买一些吧。」

「啊,少爷,现在就去吗?」

少爷的身体一好,动作也迅速起来。仁吉看少爷的样子马上就能出门,于是取出钱褡裢,交给了金次。

「我们现在忙得厉害,你应该有空吧,保护少爷就暂时拜托你了。三春屋就在那边不远,可别让少爷一个人去。」

金次接过钱褡裢,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把少爷和钱都交给俺,能行吗?」

「哎,我说你们,我又不是小孩子,又没生病,我可不需要什么保护!」

说着,少爷绷着脸,穿上草鞋,赌气到了院子里。去三春屋的话,穿过药行旁边的一扇小门最方便。金次被伙计们推着后背,慌忙从后边赶上来。

「真是疯了,疯了,怎么能让一个新手拿那么多钱呢?」

「是您老人家这么说的,现在怎么办?」

听到伙计们的对话,少爷笑了。

点心铺三春屋只走几步就到了。它是面向大街的一排长屋之中的一家小店,装饰得干净漂亮,美味诱人的点心整齐地摆放在木箱里。

店铺里,少爷的小伙伴荣吉正一边努力用手在一个木碗中搅和着什么,一边专注地盯着一张纸。

「你在干什么呢?」

「和面呀。」

荣吉的回答虽然淡淡的,但从他手上沾满面的情形来看,这次做出来的点心或许味道不凡。荣吉虽是点心铺的继承人,却没有做出那种让人赞不绝口的点心的手艺。即便如此,他仍然参照纸上写的点心方子,努力地做着。

(南无阿弥陀佛!不知道要做出什么味道的点心来呢。)

少爷今天也尽量选了一些看起来像是荣吉做的点心,买了许多。金次结完账,要出店门时,少爷突然回过头问:「荣吉,那个做点心的配方,是叔叔写的,还是你自己的点子啊?」

「都是家父写的。我想学做点心,正让父亲一个一个教呢。」

「哦,是这样啊。加油干噢!」

「知道啦。」

声音里充满了生气,沾在荣吉手上的面粉,转眼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面团,渐渐地,揉起来就不那么轻松了。

少爷似乎要把这令人担心的一幕拒绝在视线之外,迅速走出了三春屋。

4

「是荣吉做的。」

「是荣吉做的点心。」

「是荣吉做的豆馅儿,没错。」

厢房里,鸣家们大口大口地咬着少爷买回来的点心。荣吉做的点心,只要吃上一口就知道,今天也不例外,可妖怪们吃起来却并不像一般人那样愁眉苦脸。接下来,二号健将马上出现了,点心盘里的食物顺利地一点点减少。

闲下来的少爷对书案而坐,铺开的纸上写着最近发生但至今没弄明白的事情。少爷即使身体好了一些,也帮不上店里什么忙,而像今天这样轻松的事倒是做得很多。

第一,「福神」在不在长崎屋?

第二,阿秋是被谁杀死的?

第三,阿秋为什么被杀?

第四,阿秋的信匣子到哪儿去了?

第五,信匣子为什么会丢失?

第六,金次为什么胖不起来?

「啊呀,少爷,就算问俺为什么胖不起来,俺也……」

瞪着眼看少爷写东西的金次,正呼哧呼哧摇着那把他最喜欢的茶色团扇,脸上露出了为难的微笑。

少爷指着纸上的问题,问金次:「金次,你觉得阿秋小姐为什么被杀啊?」

「啊呀,这俺可一点儿都想不出来,俺从没想过要变成杀人犯。」

「阿秋小姐遭人忌恨了吗?」

「哦,从没听说。她是长女,一直兢兢业业地帮父母打理生意,那可是个诚实能干的人呀。」

「那么,如果阿秋死了,情况会有什么变化呢?谁会得到好处?或者她一死,谁就能安心了?」

「嗯,好像也没有啊。」

道理上,阿秋一死,大村屋就归阿牧了。但据金次说,阿牧已经把濒临破产的大村屋推给了掌柜,自己则做好了带上店里剩下的钱嫁人的打算。她心里清楚,自己本来也不是家业的继承人,现在大村屋濒临破产,留在手里,恐怕也只有赔辛苦的份儿。

那伯父伯母又怎样呢?阿秋的死对两个人来说应该也并非幸事。生意本来很好的大村屋毁在了伯父伯母手里。掌柜没占店铺,倒被伯父母占去,大村屋也就早早迎来了关张的命运。

「那唯一能得到好处的就是掌柜了。」

「可如果阿牧小姐把店里仅有的一点儿钱都当陪嫁带走了,那掌柜接手大村屋,也难以为继啊。」

很难想象海苔这种东西会在一夜之间突然走俏,卖个大价钱,而重振店铺也需要相当大的一笔钱。

「完全是走投无路了啊。」

少爷凝神沉思了一会儿,随后不慌不忙地回过头,把那些吃饱后高兴得到处乱跑的鸣家们招呼到面前。

「你们几个,到大村屋去一趟,看看那儿有没有这些东西,怎么样?」

手指的方向是书案上少爷的那些信匣。

「据说信匣上没有描金画,是木头做的。也许里边有家仆的东西,也许信匣不止一个。一共有几个,都放在什么地方,告诉我。如果知道里边的东西就更好了。」

「好的,好的。」

爽快地答应之后,鸣家们就消失在了黑暗中。之后,少爷就向正要开口问的金次说明了找信匣的缘由。

「阿秋一死,信匣就跟着失踪了,很难说其中没有联系,我猜一定是用坐褥捂住阿秋的家伙拿走了信匣。」

对凶手来说,匣子里的纸片一定是想要的东西。如果凶手不是从店外来的,那阿秋的信匣一定还藏在店里的某个地方。

「我想知道藏起来的信匣里装了什么,如果知道纸片上写了什么,也许就能知道杀人动机,还有可能知道杀人凶手是谁。」

「原来如此。」

金次听了这一席话,似乎觉得很有趣,但就算再想尽快解开这个谜,鸣家们也不可能像一阵风那么快回来。闲下来的少爷拿出棋盘,盘算着下一盘棋打发时光,金次却皱起了八字眉。

「俺只是个下人,白天老在厢房晃荡,不大合适吧?」

「只要你和我下棋,我就高兴了,没人会对厢房里的事说三道四。」

「总觉得会在这个店铺无处容身呢。」

金次叽叽咕咕地说着,下起了围棋。出人意料的是,金次是个围棋高手,少爷好久没遇上这样的强敌了。正在苦战时,鸣家们回来了。

「到此为止,结束这盘棋吧。」

金次那颧骨高耸的脸上露出了一种令人不快的笑容。少爷断然摇了摇头。

「我一定把这局给扳回来,你看着吧。」

于是棋盘保持原样,被轻轻挪到了房间一角。鸣家们为谁先报告争执了一番,然后七嘴八舌说起来。

「信匣共有四个。」

「阿牧房间的书桌上有一个。」

「伯父母的房间里有一个。」

「掌柜房间里有一个。」

「账房里,一个写着字的账本下边有一个。」

「账房里有信匣?你说写着字……写着什么字?」

少爷在纸上刷刷写起字来,其中有「订货」「字据」「收据」「清单」等字样,写到「清单」的时候,几个鸣家都把小手放在纸上。

「那是一本店里的买卖记录,如果是大村屋,产品就是海苔啦。」

见少爷眉根紧蹙,金次问是怎么回事。

「在账房里发现清单很奇圈玛?」

「那倒不是,应该在那儿,本来就是记录买卖情况的,奇怪的是,那下面有信匣。」

少爷接着问鸣家:「账房里发现的信匣子里,有没有纸条之类的东西?」

「里边有许多写满了字的纸。」

「上边写的什么字……知道吗?」

这些问题问鸣家有些勉为其难,少爷突然想起了什么,目不转睛地盯着「账单」二字,陷入了沉思。

「如果不看信匣子里边的东西,恐怕得不出答案。」说着,少爷的目光缓缓看向金次。「假如你是大村屋的老板,现在面对一个将要倒闭的商店,你会怎么办?」

「那就趁早关张,把店铺和地都卖了。」

「那如果让你重振店铺呢?」

「就算不让它倒闭也……只要伯父母在,就不敢放开了做事。就算在销量上做做功夫,但海苔这东西……也够戗。」

「对呀,问题就出在这里。」

房间一角放着一个镶有华丽金属环的旧衣柜,少爷站起身,把衣柜的抽屉全部拉开,里边还有一个把手,少爷把那个把手也拉开,眼前就出现了一个隐蔽的小抽屉。小抽屉里放着用纸包好、清清楚楚写上字的一包金子。

「好厉害啊,五十两一包的金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呢。」

「这个衣柜是长崎货,最近买的,买回家之后,发现里边居然有金子。包着金子的纸已经很旧了,也许是一直放在里边来着。仁吉还说可以给我当零花钱呢。」

「啊,拿五十两当零花钱?!」

少爷淡淡地笑着说,方包金子可不像金块那样能进到嘴里,事情了结之后,如果还剩下钱,就送给金次。说着,少爷轻轻把小金子拿了出来。金次好像吃了一惊,只剩一把骨头的身子向后一缩。

「啊啊,哎呀,这可真是的,少爷拿这么多钱出来,究竟打算做什么呢?」

「嗯,为了花这些钱,我想去一趟大村屋。」

「这些钱够买一大车海苔卷了,您难道就这么想吃吗?」

「哎呀,这个主意也不错嘛。」

少爷把金子揣进怀里,立刻站了起来。

「好想知道信匣子里装了什么。我只说要把钱借给大村屋,正为钱发愁的阿牧就一定会让我们进到店里,那时候我就试探着让她到账房里找找那只信匣。」

「少爷,您要出门,还是先和伙计们商量商量吧。您这样就出去,俺会挨骂的。」

少爷没理睬金次,就要出厢房。金次说什么也不让他出去,紧紧抱住了少爷的腿。

「俺可怕挨那两个人骂。」

「我最近身体好了,没事。」

「您跟两个伙计说去。」

金次的力气很大,与瘦弱的身体全不相称,硬是抱着少爷的腿不放。两个人正争执不下,旁边看热闹的鸣家们也起哄,吵个不停,唧唧呱呱,真是聒噪不堪。

「我坐轿子去,不用担心。」

「要是那样,跟两个伙计打一声招呼也好啊。」

正在这时,鸣家们突然停止了吵闹,吃惊地向院子里望去。少爷和金次扭作一团的身影后,清七正吃惊地睁大眼睛走进来。

5

「大人,您来得正是时候。我都得感谢您忘在这儿的烟袋了。」

走在人流如潮的繁华的通町上,少爷向旁边的捕快轻轻鞠躬,道了个谢。今天能顺利出门,少爷的心情愉快极了。

清七听少爷说谜团马上就能解开,暗暗觉得自己这次能立功,所以满面红光、兴奋不已。刚才他就是在院子里听说这件事,才决定带少爷去大村屋的。

只有金次哭丧着脸,到现在也不放开少爷,紧紧跟在两个人后边。

「信匣真的会在账台或厨房那种地方吗?」

「对。」早就摸清了底细的少爷,为继续引导捕快,说道,「凶手一定不会把信匣藏在自己的房间。」

「哎呀,要是捕快大人您出马,还不是很快就能找到。」

「是吗?嗯,你说得没错,但是找到信匣就能知道杀人动机吗?」

「您肯定能查清楚,我赶不上您,可姑且让我也想想吧。」

「哦,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大村屋位于从大和桥通往京桥的大路旁边的一条巷子里,从远处就能看见蓝底白字的布帘上写着「大村屋」几个大字。绕过太平水桶,刚往里边探个头,店里人马上就客客气气地招呼起来,看来和捕快大人一同前来,真是便利得很。

铺子的一间屋子里坐满了被日限大人招呼来的人,因此大村屋提前打了烊。

聚在这十叠大小的屋子里的,有妹妹阿牧、她的伯父母、掌柜和两个伙计。除了小伙计、男女仆人之外,大村屋现在就剩下他们六人了。这六人和清七、少爷、金次相向而座。中间放了一个东西。

失踪的信匣在账房找到了。少爷望着信匣子里的东西,沉默了好一会儿。

「把信匣子藏在账房,说明以后还打算找出来,那么这个人必定是店里的。也就是说,你们当中的某个人杀了阿秋!」

捕头劈头盖脸一通话,听得阿牧皱紧了眉头,直直地盯着匣子。

「这……这匣子是我姐姐阿秋的东西不假……可就这么一个匣子,怎么能断定是凶手拿走的呢?」

正如阿牧说的那样,匣子里装了很多写满字的纸片,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这时,少爷插进话来。

「可以断定这个匣子是凶手拿走的。你们瞧。」

少爷飞快地从匣子里拣出一张纸片,拿给众人看。众目睽睽之下,纸片上溅了一个小污点。

「大家想必也都记得吧,阿秋临死前,手被破了的茶杯割伤,血溅到了这张纸上。」

「原来如此,那之后信匣子就消失了,把它偷走的只能是凶手。」

一直坐在旁边的金次开了腔。阿秋的家人们却一脸不服气。

「可是……就算找到匣子,也不代表知道凶手是谁,再说里边又没装什么大不了的东西。我们凭什么非要听你的,集合起来不可呢?」

伯父很不服地摇着头。少爷小声笑了。

「看了里边的东西,就知道凶手是谁了。对吧,捕头大人?」

「嗯?」

清七着了慌,不知所措,屋子里顿时鸦雀无声。在这绷紧了弦一股的紧张气氛里,少爷从匣子里拿了几张纸片,依次在席子上摆开。

「大家请看,这些字都出自一人之手,写的是用海苔做菜的方法。成烹海苔、海苔卷、海苔饭……真是多得数不清。」

「要说用海苔做菜,」少爷接着说道,「我想不出几种来。」

「一个普通主妇大概想不出这么多做法,就连海苔店的诸位恐怕也想不出来。」

少爷这么一说,阿牧和她的伯母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

「信匣子里的纸片还真多,听说阿秋问过很多人呢。收集了这么多做菜的方法,一定很不容易。」

三春屋的主人曾将做点心的配方传给儿子荣吉,想必一定很看重自家的独门手艺。同样的道理,虽说是简单的海苔料理,也绝不是简简单单就能请人传授的。即便如此,阿秋还是竭尽全力,想来她内心必定有一个极严肃认真的想法。

「诸位都知道世上有《鸡蛋百珍》、《豆腐百珍》之类的烹调书吧?」

连《萝卜百珍》都有,而且还是热门书呢,长崎屋的阿曲就在用这本书。

「嗯,我听说过《鸡蛋百珍》。」

伯父在菜馆听人说过,因此不住地点头。

「可是,还没有《海苔百珍》。」

「啊!是吗?」日限大人也是第一次听说。

话音刚落,屋子里的人就猜出了阿秋写这些纸片的用意。

「姐姐是要出书吗?」

「能出一本流行的百珍本,出版商人就会给一个不错的价钱,那么大村屋就能到手一笔熬过年关的钱。而且,还不止如此……」

要是能出一本《海苔百珍》,海苔的销量就能飞涨。那时,只要在书里写进大村屋的名字,好奇心旺盛的江户人就会前来购买,而大村屋恰好兼营零售生意。即使是同一种海苔,大家也都愿意跟风,那时,甚至可以在店前摆上书。

「居然有这种用处……」

阿牧等人简直惊呆了,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看起来毫无用处的纸片。

少爷将纸片都摆在眼前。

「看见这些纸片,当时就有人猜透了它的用处,而这个人就是杀害阿秋的凶手。」

不是阿牧,如果她想要这些方子,从阿秋处抄就行了。也不是伯父母。

「如果眼光能那么长远,店铺也就不会破产了。」

阿秋的信匣就藏在账房的清单下边。听到这儿,一直沉默不语的大村屋的伙计们,身体微微颤动了一下。

「在账房里写清单的,是掌管大村屋的掌柜您吧?」

少爷说完,大家的目光刷的一下集中到了一个在大村屋做了多年、年近五十的家仆身上。

「掌柜,杀死阿秋的就是你!」

阿牧目瞪口呆,张大了嘴巴。掌柜则直愣愣地盯着榻榻米。许久没有人发出声音。只有金次摇动茶色团扇的啪嗒啪嗒声,略微打破了这寂静。

日限大人忙了一阵子,很久之后,才又来长崎屋药行打照面。仁吉和佐助见了,态度十分冷淡,大概因为上次没打招呼就把少爷带出去,他们俩还余怒未消。

捕头一边缩着脖子做鬼脸,一边打听少爷的身体怎么样了,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

「大村屋掌柜在审讯时把实话都交代了,我想少爷也许想听听,就跑过来了。」

杀死阿秋的掌柜被判磔刑(注:磔刑,一种将罪犯绑在柱子上,用枪或矛刺死的刑罚。)。可那个老实人怎么会突然心生杀意,用坐褥蒙住阿秋的嘴呢?其中的原因少爷确实没弄明白。

听捕头说完,仁吉不情愿地让他进了厢房。

「这不是捕头大人嘛,好久不见啊。」

捕头来到熟悉的厢房,少爷正在一堆厚得像小山一样的被子下躺旨。旁边有佐助相陪。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草药味。

「呀,难道又伤风了?」

捕头大人问话,少爷只得用「咳咳咳」的嗽声作答。捕头一屁股坐在了暖和的火盆旁边。

「上次出门,伙计们生你气了吧?但多亏了那次,我才立了功,作为答谢,我把细节讲给你听吧。」

少爷喜欢听日限大人讲追捕罪犯的事,尽管里边少不了自夸和吹牛的成分。在阿秋被杀一案中,少爷确实立了大功,谜团几乎都是少爷破解的。

少爷来了兴致,从被子里伸出脑袋。伙计们也好奇地凑过来。捕头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讲起来。

「杀死阿秋这件事,掌柜都交待了。正如同心大人推测的那样,他确实用坐褥捂住了阿秋的脸,令她窒息而死。」

长年在大村屋做事的家仆突然行凶。

「前年,大村屋老板夫妇先后亡故,奉行所(注:奉行所,江户时代政府衙门。)对此有些怀疑,重新查了一遍。」

老板夫妇染病去世一事不假。那以后,掌柜一如往常在店里做事。

只是,自从伯父母占了店铺,哕里哕唆、指手画脚,掌柜越发打不起精神来。

「对海苔生意这么生疏,又是突然闯来的外行人,却如此逞威风、摆架子。这还不算,掌柜多年惨淡经营支撑起来的店铺,一转眼的工夫,就要关门大吉了。一时间,他尝到了为他人做嫁衣裳的痛苦。」

既然是受雇于人,也就不能违逆老板的意思,真是一筹莫展。但过不了多久,大村屋就要倒闭了。正这么想时,阿秋突然病倒了。那天,阿牧正好替姐姐去相亲。

「说不定阿秋会死,阿牧会嫁人,掌柜就想到了自己也许能继承大村屋。有伯父母在,肯定经营不下去,这再清楚不过了。所以,把店铺搬到别处,就不用听那些外行人摆布了。」

可是,如果继承了大村屋,就必须给阿牧出那笔陪嫁钱。如果只依靠店铺,筹钱就是个大问题。所以,掌柜那时已经清楚地知道事情无望了。

然而有一天,掌柜突然在卧床休息的阿秋枕边,发现了一些「记事单」。他立刻明白了这些纸条的用处,筹钱的问题也会迎刃而解。

「他想得过于简单了,以为只要用坐褥堵住阿秋的嘴,就能成为海苔店的继承人。他被利益冲昏了头脑,连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做都不知道了。」

之后,只要郎中说阿秋是病死,事情就算顺利了结。他觉得凭郎中那点水平,绝对看不出马脚来。

「他连为什么不能杀人都不知道吗?」

少爷用嘶哑的声音重复着。被子随着少爷身体的颤抖剧烈地发起抖来,就像谁用冰冷的手紧贴着他的脸颊和全身来回抚摸一样。

「谋杀可能会被发现,他难道不害怕吗?」

「平时那么熟悉的人,怎么就能下狠心杀了呢……」

对伙计们的问题,捕快只是摇摇头。

「同心大人问过掌柜这个问题,他回答,这样对他最方便。紧接着又问,如果有人要杀他,他怎么想。」

他的回答是:「我不愿意。」

很简短。

若自己杀人,就找不到理由罢手;若自己被杀,就觉得讨厌。一点儿也不糊涂,只是,恐惧和怜悯都少之又少。捕头当时听到他这么说,觉得天旋地转。

「虽说顺利抓了掌柜;审讯的时候也老老实实交待了……可我现在还是从心底里觉得那家伙可怕。」

抓到掌柜时,他一脸泰然自若,虽然长着人的脸,内心的想法却冰冷而狠毒。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杀人?我就是想杀,所以就杀了。因为那样对我最方便……难道不行,不行吗?」

捕快抓到犯人,立了功,也得到奖赏了,可他却有些疲惫,轻声叹着气。看他这样子,少爷和伙计们也不知说什么好。

(为什么不能这样做,难道不明白吗?)

「噢,少爷身体不舒服啊,我老待在这儿不好,也该回去啦。」

清七说着,站起身来。仁吉转过身,往他袖子里塞了一包金子。捕快刚轻轻抬起眉毛,手里又给塞了一包包子。

「这个给尊夫人。」

捕快的妻子不久前生了一场病,到现在也没完全康复。明白了少爷等人的心意,清七微微一笑,鞠个躬,回家去了。

6

「捕头是我们的常客,你们不能那样给他脸色……今天……」

少爷话还没完,连着几声干咳。仁吉马上让少爷喝药,口气带有一种不由分说的威严,少爷只能「呃……呃」地发出了有气无力的声音。

「这次……是……什么药?别又是……什么奇怪的东西。」

「身体刚好一点儿就逞能,才变成这样。」

「以后再没有那么走运的事了。老老实实养病,要不然就治不好了。」

耐心地嘱咐过少爷之后,佐助又往火盆里加了许多炭。回头一看,少爷正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偷偷笑呢。

「『福神』恐怕藏在我们没有想到的地方吧。」

「说得没错。我虽然知道了『福神』不是人,可难道是那位?」

这回少爷又像往常一样卧病不起了,虽然和上次的胡闹有些关系,但主要是「福神」离开了长崎屋的缘故。哦,不对,实际上「福神」没来过长崎屋。旧调重弹,来长崎屋的,是那个瘦骨嶙峋,摇着茶色团扇,名叫金次的「穷神」。

「『穷神』一定也是神,不是有个故事说,有人诚心招待穷神,就得到了金子嘛。」仁吉笑着说。

佐助也想起来了。「说起这个,我听说过一个地方的神社里就供奉着『穷神』,还供着红豆饭和油炸豆腐等。都说能招来福气和运气,信者如云。」

「那难道不是『福神』,而是『穷神』?」

「如果对神不敬,就会马上招来贫穷。」

「原来如此。」

金次为待自己不薄的长崎屋带来了福气。大村屋那件事落幕以后,少爷说要把剩下的金子给金次,金次竟难为情地出走了。

「啊呀,受不了了,我全身都开始痒起来了。」「穷神」果然更倾向于给人带来贫穷。

少爷在被子里叹着气。

「和金次下的那盘棋还没分胜负,而且,我还输着呢。」

「要是这样,他早晚会回来的。」

「在家等着,『穷神』会找上门来吗?」佐助左思右想。

大村屋的「穷神」也走了,不知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海苔店那边,听说阿牧收了一个养子来继承大村屋。失去了掌柜这根顶梁柱,她也就决定不出嫁了。能不能好好利用姐姐费尽心血收集的那些菜谱重振店铺,则要看她的聪明才智了。

火盆上的药锅徐徐地冒着白气。被子的一角,照例蜷缩着许多鸣家。看到这一幕,少爷不由得舒了口气。渐渐有困意袭来。

十一月的天气里,长崎屋的厢房暖和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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