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吉、佐助,这个月月底,我准备帮助吉原的小侍女脱离苦海,带着她一起逃走。”
这是垂枝樱刚刚凋谢,天气已经明显转暖的一天中午。长崎屋厢房中,少爷望着面前的午饭,对伙计仁吉和佐助说道。
两个伙计陪着少爷一起吃饭的,听少爷这么说,拿筷子的手一下子停住了,面面相觑。佐助伸出手,摸了摸少爷的额头。他以为体弱多病的少爷发烧了,又在说胡话。但其实少爷这段时间身体少见地好。
“佐助,我没有发烧。那个小侍女叫阿枫,马上就十五岁了。”
“噢。”
伙计们的反应仅此而已。比起帮助小侍女逃跑的事,他们更怀疑少爷的身体是不是真的好了。也许是因为饭桌上的胡椒饭还剩了许多。午饭是胡椒饭、萝卜拌梅子肉、大酱烧油炸豆腐、纳豆汤、咸菜。和往常一样,这对少爷来说,有点太多了。
许多从房间角落里爬出来的小鬼,以及从屏风里钻出来的衣着华丽的屏风偷窥男听到这话,一个个眼睛瞪得像铜铃。
平时吃惊的总是少爷,今天却反过来了。
“少爷,您刚才说要和她一起逃走……你们俩是在哪里、怎么认识的啊?”
提问的是一只鸣家,脸上明明写着“好感兴趣”四个大字。
少爷吃着萝卜,笑答道:“昨天,父亲不是为了让我了解人情世故,把我带到吉原去了吗?嗯,就是为了奖励我这个月没有生病。”
少爷边说边挺起胸膛。虽然一个月前还躺在病床上,但是少爷故意没提,反正大家都知道。
“噢……”
这回不仅是伙计们,连鸣家们也发出了怪声。
“父亲事先已经跟妓院的老板说好了。我昨天虽然是第一次去,却和花魁同桌吃了酒席。”
少爷初次跨入妓院,就和花魁亲切地交谈,一起喝酒,这本来是不可能的,因为按照吉原的规矩,第一次去的客人可以和花魁见面,但是不能说话。
“按照规矩的话,等到我和花魁成为熟人,一起喝酒,那雪都下了,年都过了,父亲说。”
酒宴是在一家叫多摩屋的妓院举行的。花魁、艺妓、打鼓女等济济一堂,热闹非凡。和藤兵卫熟识的花魁花冈非常美,令人大饱眼福。花冈的两个侍女阿枫和松叶也非常可爱。
少爷想要帮助的阿枫看起来更争强好胜一些,模样十分艳丽。
“噢……”
“大家都成猫头鹰了吗?怎么老是‘噢噢’地叫啊?”
佐助回答:“那我就说了。少爷,午饭不可以剩下哦。”
“你们只担心我的食欲吗?大家还真冷静。我说要帮助阿枫逃跑啊。”少爷咯吱咯吱地咬着咸菜,失望地说。
仁吉挑起半边眉毛,问:“少爷,您明白和小侍女一起逃跑意味着什么吗?”
仁吉指的是,妓院里的女孩本欠着老鸨的钱,契约未到期就逃跑,要是被抓到的话,会受惩罚。比如被狠狠地打一顿,或是用粗绳子绑在柱子上,甚至还有更惨的。而且,为了寻找逃跑的女孩所用的时间,需要加在她原有的卖身年限上。
“嗯,要是被找到就惨了,所以必须要巧妙地出逃。”少爷满不在乎地说。
听了这话,妖怪们又惊叫起来,歪着头若有所思。
屏风偷窥男抱着胳膊说:“确实如此……但是好像有什么问题。”
“少爷……您真的那么喜欢那个小侍女,以至于要帮她逃跑吗?”
看到伙计们眉头紧锁,少爷爽朗地笑了起来。
“阿枫是侍女,还是个女孩子呢,而且是个好女孩。”
“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听起来不像是迷上了那个女孩。”屏风偷窥男猛地一歪头,呆呆地嘟囔道。
在酒宴上,藤兵卫的老相识、多摩屋的老板也出来给大家斟酒和菜。不太会喝酒的少爷一会儿看看打鼓女的表演,一会儿和大家一起玩投扇游戏,不亦乐乎。
在三寸见方的小台子上,放着一个被称为“蝶”的小靶子,大家都用扇子扔,把它打落下来,并计算分数,进行比赛。
“哦,投扇游戏?这在吉原可不常见啊。”仁吉微微歪着头说。
“我在玩投扇游戏时输给了阿枫,问她想要什么奖励,她说想逃出吉原,我就答应帮助她了。”
“啊,打赌输了?”
一听这话,妖怪们都愣住了,接着,又一齐大笑起来。
“啊哈哈,果然如此,我就觉着奇怪嘛。”
“啊呀呀,没想到是这么回事啊。”
“一点儿也不像什么风流韵事嘛。您去吉原到底干吗去了啊?那可是吉原哦。您可是去了天底下最负盛名的烟花之地哦。”
“吱吱吱……”
连鸣家们也在少爷腿上手舞足蹈地大笑起来。
看到大家如此反应,少爷感到很不可思议,于是歪着头问:“你们为什么笑?”
“您不久就会明白的。”佐助一边回答,一边仍笑个不停。
“那个小侍女会来长崎屋吗?会和大家一起玩吗?”鸣家们满心期待待地问。
少爷拿着水杯,摇摇头。“带着逃跑的侍女回到店里,不太好吧?我不会把她带到这儿来。但是不管怎样,为了这事,我月底还得去趟吉原。”
少爷飞快地说完最后一句话。要是不让他出门可就惨了。少爷就是想说这句话,才将事情和盘托出。
佐助一下子皱起了眉。
“少爷,您要是过于劳累,又会卧床不起。一个月去两趟吉原可不行。那个地方太远了。”
仁吉也叮嘱道:“不行,要是太累,肯定又会病倒在床上。”
看来,他们觉得出远门这件事远比逃跑计划重要得多。但是这回,少爷摆出一副无论如何也不肯让步的姿态。
“我不是说没关系嘛。月底仍由父亲带我去,我都已经跟他说好了。”
“噢——难道老爷也知道您要帮那个小侍女逃跑吗?还陪着您一块儿去吉原?”
妖怪们问着,一脸惊讶。
长崎屋老板夫妇对独生儿子的宠爱,人尽皆知。少爷要是早起一会儿,他们就担心会对他的身体有影响;但要是一觉睡到中午,什么事都不干,光玩的话,他们又会觉得他太无聊、太可怜了,所以就给
他很多零花钱,或是给他买很多新出的点心。那么宠儿子又爱操心的藤兵卫竟然要再次带着体弱多病的儿子,先乘船,再坐轿子,去很远的吉原。
“第一次说是去散散心,倒还可以理解……一个月之内去两次!老爷想干什么啊?”
“而且,少爷要是真的帮那个小侍女逃跑,肯定会生病,会病倒在床上!老爷不仅不阻止少爷,还帮他?!”
佐助和仁吉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眼睛里闪着危险的光芒。他们表面是长崎屋的伙计,实际上是妖怪,此刻眼睛看起来跟猫眼一样,眯得又细又长。
“真是不可理喻!”
“真是太奇怪了!”
“老爷真是太奇怪了,他到底想对少爷做什么啊?”
妖怪们漸渐变得危险起来。对于这些妖怪来说,天地之间唯有少爷最重要。如果让少爷生病,就算是少爷的亲生父亲藤兵卫,也会被鸣家们咬住脚脖子。
两个伙计翻白眼盯着少爷。
“总觉得有点奇怪。帮人逃跑这件事,总觉得很奇怪。您说是因为输给人家了?少爷,您到底想要干什么?”
“老爷也很奇怪。少爷,您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妖怪们步步紧逼,但少爷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吃着饭。看少爷不想说,伙计们又想出了一招。
“明白了,既然这样,也没有办法了。”仁吉仿佛明白过来,说道,“既然这样,我们就去问老爷吧。老爷似乎对此事也知道得不少。”
说着,他站了起来,朝店堂方向走去。一听说是少爷的事,藤兵卫肯定马上会到厢房来。
“哎,你们想问父亲什么啊?”
少爷问留下来的佐助,但佐助没有回答。
一般来说,伙计不是什么事都可以问主人的,但是仁吉和佐助从来只把少爷放在第一位,而且他们是妖怪,跟人的处事态度很不一样。
(父亲被他们俩逼问,能扛得住吗?)
少爷虽然担心,但阻止不了。就在这时,仁吉已经带着藤兵卫出现在院子里了。鸣家们赶紧消失在房间的角落。
2
厢房的起居室里,大家一团和气地喝着茶。但正如少爷担心的那样,在伙计们的追问下,藤兵卫很快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老爷,您再清清楚楚地把事情讲一遍吧。”
仁吉的措辞虽然很礼貌,却带着命令的口吻。都不知道到底谁是主人。
“那个……这次的事情,不是一太郎喜欢上了那个女孩,而是妓院的老板拜托我的,说是让我们帮助一个侍女逃跑,把她带出吉原。”
“啊?妓院的老板?自家的侍女?这是真的吗,老爷?”
佐助和仁吉异口同声惊叫起来。藤兵卫叹着气,一脸沮丧。
藤兵卫当然不想把这件事告诉两个伙计,但事情关系到少爷,两个伙计绝不肯就此罢休。可怕的是,藤兵卫最后还遭到了伙计们的威胁。
“老爷,您要是不把一切都说出来,我们就去问夫人,就说吉原多摩屋的花魁花冈把少爷卷入了一件奇怪的事情,问她知不知道。”
“仁吉,你……怎么知道花冈?”
藤兵卫的神色一下子紧张起来了。
“老爷熟识的花魁是谁,我们早就知道了。只要跟妓院有关的事,大都跟那位花魁有关吧?”仁吉嘴角浮起一丝笑容。
藤兵卫很不好意思地轻声嘟囔:“这……我只是去吉原招待客人或谈生意,当然,宴席上会有花魁同席。”
“这我知道,但是夫人会不会信这些话,又另当别论了。”
仁吉又提到了阿妙。这么一来,藤兵卫的气势明显就弱了,耷拉着嘴角。
“老爷,您把事情全都说出来吧。”
这时,少爷插嘴道:“太厉害了,简直就像做生意时讨价还价嘛。这样就可以让对手服输啊,看来我得好好学学了。”
“一太郎是好孩子,别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虽然可以对儿子说不,但是藤兵卫的劣势并没有好转。
“老爷!”
看来是没有办法了,藤兵卫只好举手投降。
“这件事是由多摩屋的老板春藏引起的。”
藤兵卫还是学徒的时候,和多摩屋的老板就已经是好朋友了。
“是吉原的老板提出让侍女逃跑的吗?他为什么会说出这么奇怪的话呢?”
“他跟我说时,我也吃了一惊。但是,他有理由。”
关系重大,所以不要跟别人提起,藤兵卫叮嘱完之后,就讲了起来。因为彼此是无须客套、可以坦诚相见的好朋友,春藏于是将事情告诉了藤兵卫。
“你刚才说,要让我帮一个小侍女逃跑?”
某夜,藤兵卫听了多摩屋老板春藏的话之后,大吃一惊。
他们就在花魁花冈的房间里。在整个吉原,多摩屋算是最上等的妓院了。这个房间就在多摩屋的二楼。
花魁的房间相当气派。花冈的屋子由两间组成。带着金属把手的豪华衣柜、纸罩的灯笼、玻璃的金鱼缸等一应俱全,陈设非常精美。
虽然有客人藤兵卫在,却没有人打鼓,也没有人弹三弦。除了藤兵卫、老板和花冈,仅有一个小侍女。
藤兵卫认识这个名叫阿枫的小侍女。她一边伺候着花冈,一边学习各种技艺。阿枫马上就到十五岁了,体态婀娜,据说是有史以来吉原的侍女中长得最美的一个。她以后是要成为高级妓女的,目前还没
开始接客。
“阿枫以后不是要挑起多摩屋的大梁,成为花魁吗?”
“是的。”
“问题还不止这一点。做妓女是有年限的,不到年限不准走出吉原。好像这些人身上都背着债。从吉原逃跑有违法度啊。”
多摩屋老板说,确实如此。为了防止妓女逃跑,吉原的四周都围上了高高的黑板壁,周围还有混浊的大水沟。
“你身为老板,却要让侍女逃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概预料到会被问及,多摩屋老板看起来很冷静,讲起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事实上,几天前,郎中说阿枫不能接客。”
不久之前,花冈发烧了。多摩屋首屈一指的花魁生病,所以请了郎中来。正好阿枫也有些不舒服,就顺便让郎中瞧了瞧。结果,郎中讲出了老板夫妇做梦都没有想到的话:“这孩子心脏不太好。”虽然病情还没有发展到马上就会卧床不起的程度,郎中还是建议赶紧送阿枫去疗养,说是以前见过同样的病,非常危险。
“妓女连觉都不能好好睡,对体质要求很高。这样的话,只会导致这孩子夭亡。”
郎中还说,就算送去疗养,也会很危险。这让老板夫妇头疼不已。阿枫现在虽是侍女,以后将会成为花魁。漆器店今出屋的少爷三之助已经提出要包养她了。
“我们夫妇二人一直都没有孩子。阿枫一出生,她那花魁妈妈就死了,当时我们就犹豫,要不要把她当亲生女儿养。”
由于亲戚们的干涉,最终阿枫没能成为老板夫妇的女儿,但是老板夫妇一直对阿枫疼爱有加,所以想借有病把她送出吉原。
“只是因为疼爱,不想让她丧命,并不能把她送出吉原。”老板皱起了眉头,“原本吉原就是一个用高墙围起来的游兴之地。即使我想这么做,在吉原遇到这种事,却有相应的措施。”
其他妓院的老板都在看着,一意孤行地对一个妓女疼爱有加是不行的。阿枫虽然是个侍女,但在古原也是一个惹眼的孩子,所以这件事办起来就更难了。
“别家也有很多生病的妓女。去年冬天,吉原伤寒流行,多摩屋当时就有女孩死了。”
老板说这话时,自嘲地笑了笑。人们常说,妓院中女子的不幸都是由老板的残忍造成的。咒骂、自责,都是一人承担,不具有经营大买卖的魄力的人成不了妓院老板。
身为妓女,除了一部分地位高的,生病了很少会被送去疗养。疗养之处原本是老板的别苑,并非专用。多摩屋的这类地方也只是偶尔在妓女生孩子的时候才派上用场。
再者,郎中出诊的费用太高。江户城中,在大杂院中生活的人一般都不轻易请郎中,更何况在这烟花之地。妓女一旦生病,就只能靠身边的姐妹们照顾,有很多人就这样送了命。
肺病、梅毒、癲痫、流行病。在吉原这个烟花之地,妓女们都非常害怕生病。
藤兵卫取出烟管,填上烟草,点上火。
“老板,如果硬是对阿枫特别对待,把看起来很健康的人送出吉原的话,会怎样?”
“会引起其他妓女的不满。”
上次流行病爆发的时候,死了好多人。
“这件事很快就会传遍吉原的各个角落。每个妓院想必会有很多人称自己生病了,要去疗养。”
“别家妓院就会责怪多摩屋,说我们开了好头,这样一来……”
藤兵卫和老板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这样就很麻烦了。要在这个封闭的地方生活下去,最重要的就是不要和别家妓院发生纠纷。”
但是即使如此,多摩屋老板夫妇和花冈还是不忍对阿枫坐视不理。对老板夫妇来说,阿枫就像是他们的孩子;而对花冈来说,阿枫就像是自己的妹妹。
“我已经明白了。但是比起逃跑这样危险的事情,趁早让人包养不是更好吗?今出屋的三之助怎么样?”
老板摇摇头。
“现在的阿枫哪里还能去做别人的小妾呢?虽然那样可能比在吉原好一点儿,但终究不是疗养。而且,如果花了大价钱包养阿枫,还要花钱请郎中买药,今出屋的少爷怎么可能愿意长期照顾她呢?这又不
是马上能治好的病。”
阿枫低着头,藤兵卫也沉默着。
这时,老板期期艾艾地说:“长崎屋老板,要不你干脆包养阿枫吧?
一切费用由我出。”
“不行。我是上门女婿。钱不是问题,但要是包养小妾,马上就会被别人传闲话,而且还会被阿妙骂。你还是饶了我吧。”
听藤兵卫这么一说,多摩屋老板微微一笑。
“看来你那颗心还是全在老婆身上啊,真是个好男人。”
藤兵卫为了掩饰羞涩,“嗯”了一声,抽了一口烟,把烟灰弹落在烟灰盆里。花冈一直看着他。
“老爷,请您一定帮帮阿枫和老板。现在就只有您能帮他们了。”花冈抓住藤兵卫的袖子,请求道。
藤兵卫只好答应。三个人和阿枫一起,绞尽脑汁也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
“你之前已经想了好久了吧。有没有什么办法呢?”
“先弄到一张通行证,再把阿枫带出吉原,但是……”
多摩屋老板将手揣在怀里,弓着背,朝窗外看了一眼。妓院前是人来人往的大路,路的前方就是吉原唯一的出入口。
通行证是进出吉原的凭证,仅女人们需要,从吉原大门后右手边的四郎兵卫会所可以拿到。从别处进吉原的女人可以很容易地拿到,妓女们却得不到。
除了偶尔和熟客外出,妓女们在年限满之前,一般不能出吉原。
“虽然我可以带阿枫出吉原,但是到时候编理由说阿枫逃走了,别人一眼就会看穿,这一点最麻烦。老板故意放走侍女,万一被揭穿,肯定会引起一场骚乱。我是上门女婿,也不想把自家的生意搞砸。”
“此事令老板如此为难,妾身还是待在这里吧。”阿枫静静地说道。
她虽然是个侍女,还没有接客,但应对很是得体。作为花魁的孩子,出生在吉原,又在妓院中长大,妓女生了重病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她已经见过太多了。虽然十四岁就生了重病,但她好像大悟了似的,非常镇定。
(她已经快要放弃了吧。)
藤兵卫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看着阿枫,他想起自己那病魔缠身、已经习惯卧床不起的儿子,不禁一阵心痛。实在是太可怜了!但是大家又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就这样坐在房里,任由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总有一天,阿枫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妓女,开始接客。在这之前,总得为她做些什么。多摩屋老板、藤兵卫和花冈焦急地想着,却仍毫无办法。
3
讲到这里,藤兵卫停了下来。
佐助趁机问一太郎:“少爷,老爷刚才说的,您都知道吗?为什么刚开始没有跟我们讲清楚呢?”
“因为……在这件事情上,我有很多想法。可是,只要我一想做什么,你们就会以生病为理由阻拦。”
“您想做什么啊?”
“这……逃跑,或者说把阿枫带离吉原的计划……将在这个月末进行。我想在那个时候再去一次吉原,我也想参与嘛。”
也就是说,还要出一次远门。最近一直没有生病,觉得身体已经大好了,所以稍微累一点儿没关系,少爷说。
“身体大好?那是您的错觉。不能出门!”佐助的回答非常冷淡。
“还是不行吗?”
被伙计一口否定,少爷气得鼓起了腮帮子。
藤兵卫听了儿子和伙计的话,一边叹着气,一边接着说:“为了阿枫的事,我去吉原的次数增加了。一太郎偶尔听到了这件事,想要了解……”
少爷总是充满好奇心,虽然已经十八岁了,却连到吉原去走走看看都不行。藤兵卫觉得儿子好可怜。反正自己也要去吉原,那就让儿子享受一下酒宴的欢乐吧。藤兵卫于是带儿子去了一趟吉原。
“父亲,接下来的事就由我讲吧。”
少爷拿着水杯,接着讲。已经到这个份上了,索性把所有事情都说出来。
“昨天,父亲带着我穿过了吉原的大门。”
乘船从隅田川前往今户、山谷堀,接着坐轿子到大门。穿过冠木门,很快看到道路两边都是屋顶上放着几个水桶的两层建筑物,屋檐下的灯笼连绵不断。
这是专门提供向导的茶水店鳞次栉比的仲町。在一间茶水店喝了一碗茶之后,两人到了一家名叫多摩屋的妓院。傍晚时分,还出席了酒宴。少爷和父亲被引到了二楼花冈的房间。在陈设华丽的房间中央,一张大桌子上摆满饭菜,花魁和打鼓女们正围桌而坐。
大家知道少爷是第一次来,都想让他高兴,使出了浑身解数,活跃气氛。艺伎们弹着三弦,侍女阿枫和松叶斟酒,打鼓女们高兴地跳着舞,连妓院的老板都出来问候了,气氛十分热闹。
“虽然很高兴,但我不会喝酒,父亲和老板闲聊的时候,我就很无聊了。”
看到少爷百无聊赖的样子,打鼓女们提出比赛。少爷同意了,于是大家玩起了投扇游戏。
“既然是比赛,没有奖励的话,谁也不会努力,我就拿出几朵父亲给的纸花。据说做这种花的纸一张值一分金③呢。我就把它作为获胜者的奖励。”
酒席上一下子热闹了起来。打鼓女、艺伎和侍女们,都认真地玩起投扇游戏。
“我很快就输了。”
赢的据说是第一次玩游戏的侍女阿枫。不知道是不是运气比较好,
③一分金,相当于一两金币的四分之一。
她老是拿高分,谁都不是她的对手。纸花最后都成了阿枫的战利品。
少爷又拿出一束纸花时,打鼓女和艺伎们都羡慕不已,阿枫却并不怎么高兴。
“啊呀,得到了那么多纸花,你不高兴吗?”少爷笑着问。
从近处看,侍女阿枫打扮得很华丽,像一个活的偶人。她吞吞吐吐地说:“妾身想要的……并不是钱。”
听她这么一说,少爷歪着脑袋,有点不明白。
“那你想要什么?”
“说了又有什么用,又不是轻轻松松就能得到的东西。”
她这么一说,少爷就更想知道了。
“如果我能够得到,一定送给你。到底是什么啊?”
问了好几次,阿枫终于细如蚊吟地说:“妾身……想要一张通行证。”
少爷一脸吃惊,沉默下来。
“为什么呢,阿枫?”正在收拾游戏道具的打鼓女吃惊地问。
这时,藤兵卫忽然说:“不好意思,我和老板有重要的事情要谈,大家先下去吧。”
说着,他慷慨地把纸花送给了大家。收到意想不到的礼物,妓女们都笑着退了出去,只有花魁花冈和阿枫留了下来。
“通行证?我听父亲提起过,是女人们出入吉原必需的证件。”
“阿枫……想要离开吉原。”
“哦?是这样啊。”
少爷想到了他那群不同寻常的好朋友。只要拜托他们,肯定很快就能弄到通行证。
“那么,就把通行证作为给你的奖励吧。不过,可能得费些周折……”
说到这里,少爷忽然脸色一变,因为父亲和老板来到了他身边。
“一太郎,你有办法弄到通行证?”
“少爷。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藤兵卫和花魁都满怀期待。谁都没想过,体弱多病的一太郎可以办到连大人都觉得难办的事。少爷缓缓地吐了一口气,好像有点犯愁,笑了笑。
“请熟人帮忙的话,应该可以办到。至于用什么方法,大家能不能先别问了?”
“嗯,可是去拜托别人的话,会给对方带去麻烦的。”藤兵卫点点头,“不过,有能够办这种事的熟人,一太郎真是能干的孩子。我们还没有发觉,一太郎的朋友又多了很多吧,渐渐成为大人了。”
藤兵卫高兴得眼角渗出了泪花。花冈没有看眼泪汪汪的藤兵卫,而是一脸认真地看着少爷。
“少爷,拜托你了,能不能尽快拿到通行证?”
说这话的是多摩屋老板。他伏在地上,深深地低下了头。少爷吃了一惊,发愁地看着父亲。
4
“结果,老爷还是把少爷牵扯进去了。”
听完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佐助沉下了脸。他瞟了藤兵卫一眼,目光里有一种可怕的威力,一点也不像是面对主人该有的眼神。少爷赶紧拉拉佐助的袖子,示意他别这样。
“我这么做,都是为了阿枫。她一直觉得给大家添了麻烦,万分过意不去。”
那时,酒席很快变成了商议事情的地方。大家商量着,要是能够顺利拿到通行证,接下来该怎么办。少爷这才知道了整件事。
阿枫的心脏……不好?少爷吃惊地看着坐在旁边的阿枫。
阿枫朝少爷轻轻地点了点头,又忽然深深地把头伏到榻榻米上,说:“真是……太对不起了!好好的一场酒宴却变成了这样……”
她的声音颤抖着。
“连长崎屋的少爷都因为妾身惹上麻烦。不,不仅如此,在此之前还让大家那么担心……”
她其实非常在意此事。
“阿枫,我不是说过,你别在意吗?”
老板安慰道,阿枫仍继续道歉。
“妾身在吉原出生,在多摩屋长大,到了应该努力挣钱的时候,生了病……”
父母死得早,到目前为止,她的生活所需都是老板给的。
“这样的话……老板花在妾身身上的钱就全白费了,也没有办法还给您。”
阿枫的身体缩成一团。
“阿枫,妓院养育花魁的女儿也是常有的事。”老板轻描淡写地说。其中也会有像阿枫这样不能赚钱的女孩。不仅如此,很多孩子还会夭折。眼下就是这样的世道。
“你别在意了,这是命啊。”
“妾身……真是没用。”阿枫微微颤抖地说,“我给老板添了很多麻烦。花魁姐姐待我如亲妹妹一般,我却没有什么可以报答她的……总是想着自己生病了,可以马上离开这里……”
阿枫低着头,泪如雨下。
“但是即使如此,如果被告知妾身马上就要死了,还是会很害怕。”
“阿枫……要死了吗?”
这时,门外的走廊上响起吃惊的声音。是侍女松叶。因为花魁和阿枫留了下来,她也没有走开。两个侍女紧握着对方的手。
“松叶,我……真的好害怕,好害怕,真想远离病魔。也许不用多久,我就会死。妾身……妾身真是……太对不起大家了。”
她已泣不成声。
少爷无法忘记阿枫那时的样子。我……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是一个有用的继承人,花了的医药费肯定比偶尔到店里帮帮忙赚到的钱多得多。说起来,跟阿枫也算是同病相怜,才想帮她。
“我无论如何也要给她弄到一张通行证。”藤兵卫像是下定决心地说,只是听起来有点底气不足,“多摩屋老板和我都想送那个孩子去疗养,却不想把一太郎也牵扯进来。”
多摩屋老板说,已经为阿枫找好了住处,在她“逃跑”之后,也不准备真的大肆搜捕。所以眼下的问题,是怎样才能让她逃出吉原。
仁吉忽然微微一笑。
“既然少爷已经答应人家了,通行证的事就交给我吧。”
他这回答应得异常痛快。
“只要弄到通行证,那个小侍女就可以从吉原出来了,是吧?这样一来,少爷也应该不用出远门了吧?如果是这样,那这个忙我帮了。”
“啊呀……啊、啊,是这样。”
藤兵卫的脸一下子亮堂起来。伙计们的心情也好转了。少爷却不答应了。
“不是这样的,父亲,我想亲眼见证事态的发展。您不说服仁吉他们,答应月底让我去吉原吗?”
“少爷,您不能对老爷提这种无理的要求。”
“你们今天太过分了!”
少爷一个劲儿地哀求着,但是没过一会儿,店里的小伙计进来叫人,藤兵卫赶紧离开了厢房。两个伙计还是寸步不让。一太郎眉头紧锁。
“少爷,您有没有想过,怎样才能弄到通行证?”
“佐助啊,如果我在月底之前没有生病,你不觉得我可以去吉原吗?”
听了少爷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佐助抿紧了嘴唇。
“少爷,我们现在是在说通行证。您想过用什么办法吗?”
“哎呀,按照规定呗,我已经跟人家约好了。我一定会努力多吃饭。”
这时,屋顶传来声音。
“我们知道怎么搞到通行证,已经想好了。”
厢房里突然出现了很多身高数寸的小鬼。藤兵卫一走,他们就出来了,有的趴在榻榻米上,有的坐到少爷腿上,高兴地嚷着:“我们的同伴刚才到阿妙夫人房里去拿她的衣服了。她年轻时穿过的衣服就放在衣柜里。”
仁吉歪着头,有点不太明白。
“啊呀呀,你们在说什么?”
“少爷是想来个偷梁换柱吧?扮成女人拿到通行证之后,交给阿枫,然后自己堂堂正正从大门出去。是这样吧?”
“好厉害。当然是这样了,你们真了解我。”
听到少爷夸奖,鸣家们兴高采烈地吱吱哇哇吵嚷着。不一会儿,厢房里出现了一群抱着衣服的鸣家。
少爷正吃惊,屏风偷窥男也出来了,竟拿来了脸上抹的香粉之类的东西。不知道他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要是穿上女人的衣服却不化妆,会很奇怪的。”
屏风偷窥男说着,立刻把香粉倒在水中,用小毛刷搅拌着。少爷觉得很奇怪。
“等一下,为什么从现在开始就要作准备啊?”
“少爷,你不是要扮成女人,到吉原的四郎兵卫会所去拿通行证吗?那就先在厢房里试着穿一下衣服,画一下妆,不是更好吗?”屏风偷窥男说道。他放在榻榻米上的盘子里还有一盒胭脂呢。
“啊,原来是这样的计划。”
连伙计们都轻轻地点了点头。少爷的脸腾地红了一大片。
“不是这样的!你们为什么要这么想啊?首先,要男人装女人的样子,怎么能行呢?既要学走路,又要学说话,我又不是歌舞伎!”
“哦,是吗?少爷身形纤弱,还是一张娃娃脸,正像……”
看到少爷很少见地露出了怒容,屏风偷窥男赶紧闭上嘴。
少爷大大地叹了一口气,平息了一下心情,说:“我想让猫妖阿白当替身。”
“啊,这样啊?”
妖怪们一下子全明白了。
猫妖由两条尾巴的猫变化而成的,她很擅长变化,也特别会骗人,经常出现在长崎屋的厢房,是大家的老相识了。
“阿白可以变成一个女子,简简单单地把通行证弄到手。出来的时候,只要再变成猫的样子就行了。”
要给阿白和阿枫准备看上去差不多的衣服,少爷说。
“的确,这样事情就能顺利进行了。我们赶紧和阿白联系吧。”
佐助说着,派出一只鸣家。少爷长舒了一口气。但他看了一下鸣家们从正房拿来的衣服,又开始叹气。
“阿枫是要从吉原逃跑,你们怎么还挑了这么一件惹眼的衣服啊?”
衣服是红底的,画着鲤鱼、流水和落花,以及金丝刺绣。穿上这件衣服,光是在街上走,就会引得人人侧目。
“可是这件衣服很适合少爷,您穿最好不过了。”
鸣家们唧唧喳喳地说明理由。屏风偷窥男在旁边乐得哈哈大笑。
5
月底的一天,黄昏时分,化身为女子的阿白没费吹灰之力,就把通行证弄到手了。
要是被人看穿是猫妖就惨了,阿白把通行证交给了在吉原仲町附近的藤兵卫一行人,就告辞了。
藤兵卫等人赶紧朝多摩屋走去。仁吉手中的包袱里,放着一件和阿白身上所穿很像的衣服。按计划,阿枫应该穿上这件衣服,梳一个简单的发型,在天黑之后跟藤兵卫一起出吉原。
少爷被仁吉和佐助夹在中间。他在月底之前很争气,没有生病,再加上两个伙计保护,今天才被允许一起跟来。
少爷近两个月没生病,最近心情很好。“要是身体一直都这样就好了。”至少不用天天躺在床上。对儿子百般宠爱的父亲一边走,一边点点头。但是伙计们一脸怀疑地对视了一眼。
少爷忽然仰起脸说:“啊,这声音真好听。”
天色渐暗,吉原到处流淌着三弦动听的乐声。这正是这块烟花地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刻。
黄昏时分,暮色渐深,茶楼和妓院屋檐下的灯笼都纷纷亮了起来。街道两边的纸门上,清晰地映着妓女们曼妙的身姿。很多男人围在旁边看。
少爷一行人穿过街市,没有进茶水店,而是直接去了妓院。到了妓院之后,跟上次一样被引到了花冈的房间。房里除了花冈和阿枫,还有老板夫妇。
“你们得到通行证了吗?”刚走进房间,多摩屋老板夫妇看上去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赶紧问道。
藤兵卫从怀中掏出通行证,大家脸上一片喜色。少爷等人把通行证和替换的衣服交给了多摩屋老板。在另一个房间,侍女松叶已经把梳头用具准备好了。
“就按上次商量好的,我们和阿枫混到那些看热闹的客人中间,一起出大门。快去换衣服吧。”
“太、太谢谢了!”阿枫低头致谢。
花魁赶紧催阿枫到隔壁房间去。藤兵卫忽然皱起了眉。
“一太郎,那个帮我们拿到通行证的女孩真的没事吗?看她很着急的样子,所以就匆匆分别了。”
父亲的担心纯属多余,但是又不能跟他讲真话。猫妖阿白现在应该已经变回原形,走出大门了。
“她总能混出去的,您别担心,她……肯定没事。”
少爷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藤兵卫仍不放心地摇了摇头。
这时,多摩屋老板朝父子俩深深地低头致谢。
“这次真的……给你们添麻烦了,真是过意不去,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们的大恩大德。”
坐在旁边的花冈也低头施礼。她今晚看上去格外美丽动人。
“真是太谢谢各位了,请容许妾身也向各位道谢。”
藤兵卫赶紧说:“快别这样,大家不都是为了阿枫嘛。”
伙计们在一旁露出颇觉有趣的表情。
“这位花魁还真是漂亮啊。”
“是啊,你看,她含情脉脉地看着我们老爷,千万不能在长崎屋提起这位花魁啊。”
藤兵卫干咳一声,警告道,事情还没结束,大家不能放松。
阿枫应该很快就可以换好衣服出来。房间里略显安静,能听到别的房里热闹的声音。
事情在悄悄地进行着。此时此刻,不由得让人感到一丝寂寞。
“这样……”一太郎小声地说,“从今往后,只怕再也见不到阿枫了吧。”
“她将被送到一个离江户很远的郎中那里。”
那个郎中是广德寺宽朝和尚的旧相识。
“虽然去一个陌生的地方,阿枫可能会很寂寞,但是那边不会被吉原的人找到,倒能过得安心些。”妓院老板温和地说道,“以后好好疗养,一定要把病治好。”
能不能治好谁也不知道,因为阿枫得的是心脏病。
“阿枫还没收拾好吗?得赶紧走了。”过于一会儿,藤兵卫对花冈说道。
花魁点点头,走到了隔壁房间。她很快一脸慌张地跑了回来。
“阿枫不见了。”
“不会是去方便了吧?”多摩屋老板吃惊地问道。
花魁摇摇头。“刚才拿过去的衣物还放在房间里呢。”
阿枫不是因为有事出去,而是消失了。
老板和花魁赶紧出去,到处问有没有人看到阿枫。消息很快就传来了:今出屋的少爷三之助来过,他拉着阿枫离开了妓院。
房里的人不禁面面相觑。三之助就是那个想包养阿枫的人。
“他今天怎么会过来呢?”花冈不悦地说。
为什么早不来迟不来,非得在这个时候来不可呢?也太不巧了。
“应该是一个知道阿枫要逃跑的人……把这件事告诉了三之助。”少爷说。
有人知道这么做会让逃跑计划失败,于是故意告诉了三之助。三之助一听说阿枫要逃跑,想着以后再也见不到心爱的人,就着急地带着阿枫离开了妓院。
“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人忽然不见了?”
不管是什么原因,计划已经完全被打乱,接下来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好不容易弄到手的通行证也没用了。”
多摩屋老板气得咬牙切齿。大门关闭的时候,四郎兵卫会所会清点通行证的数量。如果数目不对,他们肯定会怀疑,以后要想再弄到通行证,就难了。
“这两人到底去哪里了呢?”
少爷抱着胳膊。阿枫就这样从房间里消失了,让人无计可施。想不出三之助把阿枫带走后会怎么样。
“大事不妙,要是那两人翻墙出去,被巡查的人发现的话,真要出大事了。”
听了藤兵卫的话,大家赶紧站了起来。少爷和伙计们一起,多摩屋老板和藤兵卫一起,分头去找阿枫。花魁和侍女松叶则留在多摩屋等消息。
“必须赶紧找到他们。”
少爷朝窗外看了看。夜晚的吉原灯火通明,热闹非凡,但是今晚,天上只有一弯细细的蛾眉月,在远离灯笼的地方,是令人窒息的无边的黑暗。
路边好像发生了什么事,但因为隔得很远,看不大清楚。
多摩屋老板和藤兵卫赶紧走下楼去。落在最后的少爷也赶紧跑到走廊上,但他稍稍犹豫了一下之后,又回到了花魁的房间。
“少爷,发生了什么事?”
少爷紧盯着花魁旁边的侍女松叶。松叶低着头。
少爷静静地说:“松叶,是你把阿枫逃跑的事告诉三之助的吧?”
花冈和两个伙计都大吃一惊。
“少爷,您在说什么?”
花冈惊讶不已。
“她这么做……对,可能是同情三之助,也有可能是因为大家都对阿枫好,她很不满。”
松叶听到了阿枫逃跑的全部计划,只要写在信上,送给三之助就行了。
“三之助要在这时到隔壁房间,怕是很难。而从阿枫进入房间换衣服到消失,只有一会儿工夫。”
可以出入隔壁房间,又能把三之助带进去的,会是谁呢?
“松叶,只有当时正在准备梳头工具的你才可能做到。”
花冈一下子愣住了。
松叶抬起头正视着少爷,说:“少爷,您知道多摩屋的外室白玉吗?”
少爷忽然听到这么一问,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不知道。
花冈解释道:“那是老板去年冬天过世的外室,松叶一直把她当姐姐看。”
“小姐还记着她的名字,可是老板已经完全忘了。她卧病不起的时候,老板既没让她出去养病,也没有请郎中。”
松叶知道这很正常。
“阿枫却不一样,大家都偏心,帮着她……”
当然,这并不是阿枫自己要求的,这一点松叶也知道。
“要我就这样笑着把阿枫送出去。实在是做不到。要是我生病了,肯定也会像白玉姐姐一样,被抛在一边。我早已知道,所以就更……”
所以把三之助卷进来,破坏整个计划,就像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石头。松叶低着头沉默了。花冈哭笑不得,无话可说。
仁吉对少爷说:“我们也去找吧。一味责备这个小侍女也无济于事。”
“是啊。她是花冈小姐的侍女,就由小姐处置吧。”
三人下了楼梯,走出多摩屋。走到外面的黑暗中时,发现松叶正从二楼的窗户向下看。
6
三人在夜色中疾步行走。每家妓院的亮光都被夜色包围着,不时可以看见妓女们美丽的身影。
少爷等人一路尽量避开那些看热闹的客人。不知道阿枫和三之助去了哪边,不管怎样,先去发出吵嚷声的地方。
“三之助是吉原的客人,带着侍女出现在这里,不会引人注意吗?”
听了少爷的问题,佐助歪着头回答:“这……怎么说呢。吉原的每家妓院都有人管,还有很多人巡夜。”
要是被他们当成可疑的人,就惨了。
“不管怎样,眼下还没出事。阿枫是走不出吉原的大门的,而且一到九点,这里的妓院就都要关门了。”
仁吉皱着眉。
“到那时,路上也看不到客人了。”
巡夜的人会在整个吉原巡查。那时如果还跟侍女在外面晃来晃去,肯定会被人质问。听了这话,少爷立刻就要去找他们,但是两个伙计坚决反对。
“少爷肯定很累了,请别那样做。”
“啊呀……”
少爷正想抱怨,好些凶神恶煞的人跑过身边。佐助赶紧追上一个落后的人,打听到底是怎么回事。原来是发现了两个奇怪的人,想把他们抓回去问问,现在正追呢。
“阿枫他们已经被人盯上了吗?”
少爷不安地问道。
仁吉也皱起了眉头。
“不管被迫的是谁,反正通行证是用不了了。有事发生,会所也会查得更严格。就算有通行证,他们也会仔细查看,要是发现是阿枫就完了。看来大门是出不去了。”
“真是糟糕!”
之前觉得挺简单的逃跑计划,眼看着泡了汤。
这时,吉原大街上的巡查已经越来越多了。
“看起来很危险,情况不太妙啊。”少爷不由得嘟囔了一句。
佐助也叹了一口气。“少爷您再不回多摩屋的话,就要着凉了。”
听了佐助的话,仁吉也点点头。
“少爷,您的身体最重要。”
“你们俩说的是什么话?这种时候,我怎么能光顾着自己呢?”少爷坚决地说。
“啊呀,在那儿!”仁吉突然喊道。
他手指的地方,是一个不容易被亮光照到的墙角。那里有人躲在水桶的后面。仁吉是妖怪,眼力好,所以能看到。
少爷终于舒了一口气,朝四周一看,没有巡逻的人。
“但是很难办啊。虽然可以叫他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通行证已经不能用了。就算把两人带回多摩屋,事情又会像原先那样棘手,而且还多了一个三之助,事态变得更复杂了。
这时,佐助作出了决定。
“少爷、仁吉,再这么左思右想的,也不是办法。”
想得太多只会更加麻烦,而且这件事情不了结,少爷肯定心情不好。
“我把两人扔到墙外去,仁吉在外面接着,不就了结了?”佐助轻松地说。
少爷瞪大了眼睛。“佐助,真的行吗?吉原周围还有水沟呢。”
“这我知道,就是臭水沟嘛,那我把他们扔过水沟好了。”
佐助一点儿都不当回事。的确,身为臂力超强的妖怪,这点事情不在话下,而且现在是晚上,月光昏暗,正是好时机。
但是,对于将要被扔出墙的那两位,只怕会是一次可怕的经历。他们俩可都是普普通通的人啊。
“不管怎样,这……”
虽然想不出其他办法,但还是很犹豫。这时,附近的屋檐下传来了轻柔的声音。一只猫正朝下看呢。
“少爷,不好了,巡逻队正朝这边过来呢。”
“啊呀,阿白,你还在啊。”
猫妖与其说是为了看事态的发展留下来,倒不如说是因为担心少爷。已经没有时间了,必须马上决定要不要让佐助把阿枫和三之助扔出去。少爷赶紧朝躲着的两人说:“是三之助吧?阿枫也赶紧出来吧。”
两人说,因为被巡查们发现了,一害怕就开始逃跑,结果被追得到处跑。他们自己行为怪异,才被人盯上。
“三之助,你自作主张把阿枫带出来,我们就不再追究了,但是请你对阿枫出逃一事保持沉默。”
说完,少爷和伙计们对视一眼。
“阿枫可能已经被人看到了。”佐助严肃地说。
“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吗?”少爷叹了一口气,问道。
“嗯。”
不管怎样,得先把三之助和阿枫送到墙外去。佐助他们告诉二人,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别慌张。
“你们准备怎么……”
仁吉阻止了三之助的发问。
“已经没有时间了。少爷,那些凶神马上就要到了。”
他的声音十分紧张。
没别的办法了。就算三之助和阿枫以后在别的地方说起自己被抛到了半空,别人也只会当他们是在吹牛。这一点应该没什么问题。接下来就是怎样把巡逻队引开了。要是他们看到佐助施法就惨了。
少爷对佐助说:“你赶紧把他们俩扔到外面去吧。拜托了!”
话音未落,少爷就朝一个黑暗的角落飞奔而去。他是想自己当诱饵,引开那些巡逻的人。
果然,看到一个慌慌张张的身影,几个男人立马追了上去。
“少爷!”
伙计们咬紧了嘴唇。
“没办法了。”
佐助抓起那一男一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来到了墙角下,猛地扔到外面,接着,他头都没回,朝少爷那边跑去。“啊……”被扔的二人的尖叫声很快就听不见了,人也消失在了墙外。
“等一下,我还没有作好接应的准备呢。”仁吉着急地说着,轻轻地飞过了高墙和沟渠,然后飞快地接住了就要掉到地上的两人。
下定决心开始跑的时候还可以,可是没跑多久,眼前就一片漆黑,心跳得飞快。
(难道说我的心脏比阿枫的还没用吗?)
少爷还没有跑出二十间①远,就摔倒在地。人们都围上来,看到底
①间,长度单位。1间为6尺,约1.818米。
发生了什么事。
佐助很快就跑了过来。看到少爷倒在地上,他尖叫一声,赶紧问周围的人,有什么地方可以躺一下,郎中在哪里。
所幸当时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少爷身上,谁也没有特别注意飞奔过来的两人,更没有说什么。事情就像当初设想的那样,阿枫成功地逃出了吉原。被抬回妓院的少爷却放不下心来。肯定又要挨骂了,
说自己做事太随意。肯定又会卧床不起,还会让父母担心。少爷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些。
远处,传来了藤兵卫呼唤少爷的声音。
(阿枫已经顺利逃跑了吧。)
少爷心里虽然这么想,但是很快,什么也听不到了。
7
自打从吉原回来之后,少爷就一直卧病。
好像最近这段时间没有生的病都集中到了一起,高烧一直不退,喉咙也肿了,只能吃婴儿的食物。
果然被骂了,而且讨厌的事情接踵而至,比如,药变得特别苦。过了一段时间,少爷终于好转,变成了一个普通的病人。伙计们也不再眉头紧锁,开始每天给少爷讲各种各样有趣的事情。
“阿枫已经安全抵达那个郎中家里了。”仁吉告诉少爷。她今后的生计就由今出屋负担。三之助去多摩屋道了歉。
“阿枫的病要是能痊愈就好了。”
少爷只能在心底默默地祝福她了。
松叶现在仍是花冈的侍女。这些人中,最倒霉的要数藤兵卫。他被阿妙夫人狠狠地骂了一顿。起因是少爷又生病了,满腹不悦的伙计们把藤兵卫的事情告诉了阿妙夫人。
(把伙计们惹怒了,真是没有好果子吃啊。)
少爷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接受伙计们的照顾。
这天,看到少爷乖乖地把药喝了,佐助微微一笑,说:“老爷很怕夫人知道花魁花冈,您还记得吗?”
少爷点点头。
“但事实上,夫人早就知道花冈了。”
少爷吃惊地睁大了眼。母亲明明知道,却默不作声?
“母亲很爱父亲吧?”
“那是当然。”
“她没有为花魁的事生气吗?没有对父亲发火吗?”
“没有。”
“那我就不明白了。”
坐在枕边的伙计笑了起来。
“大概是因为夫人知道老爷的心思,我们也能轻松地对夫人直言。”
“这样啊。”
这世上的人的心思啊,真是不可理喻。人们眼中嗜钱如命的妓院老板更重视妓女的生命。像姐妹一样的侍女明知道那样做很过分,却仍不理智。阿枫看起来很镇静,却从心底里害怕死亡。母亲虽然狠狠
地责备了父亲,但那是因为儿子……对于花魁的事,她至今沉默。
“这是为什么呢……”
人的心思还真是奇怪。少爷常常觉得想不明白,这些事常常在心中翻涌。真想留住随着岁月流逝被一天天忘却的快乐。心情的起伏不定有时候真的让人很痛苦。
“怎么了……”佐助把手放到少爷的额头上,看他有没有发烧。